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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兴,因为他的第二任妻子在为他生育一个女儿之后,又为他添了一个儿子。有儿子就意味着将来还可能抱上孙子,那样就会老有所养了。一想到这些,他就禁不住欣喜若狂。但是,他和妻子都是文盲,孩子出生时要填写登记表,这类事情他们必须找妻子的妹妹、孩子们的泰莱斯姨妈帮忙。她当过女管家、模特儿,还是画家德洛林的情妇。正是画家教会她读和写的。遵照父亲的意思,泰莱斯姨妈在孩子的出生登记表上写下:
弗朗斯·奥古斯特·罗丹,生于一八四○年十一月十二日,巴黎第十二区阿尔巴莱街三号。
约翰对儿子的未来已有设计,他要让奥古斯特接受正规的教育,识文断字,到警察局当个小官,最终得以脱离他家现在居住的这个全巴黎最脏最乱的贫民区。当然,除了街道不整洁、暗娼多一些之外,这个区也还是有些优点的:它离世界闻名的巴黎圣母院、先贤祠都不太远,附近还有不少古老但很精简的教堂。约翰希望虔诚的宗教信仰可以帮助自己的儿子懂得洁身自好。
奥古斯特逐渐长成了一个满头红发、个子矮小、体魄健壮、生性腼腆的小男孩。他的眼睛有点儿近视,但家人和他自己都不太认为这是个问题。小奥古斯特对泰莱斯姨妈从画家德洛林那儿弄来的黑色蜡笔十分感兴趣。在姨妈的鼓励下,他在厨房的石板地上画家里的每一个人:爸爸、妈妈、泰莱斯姨妈、异母姐姐克洛蒂尔和亲姐姐玛丽。他越画越高兴,并想尽办法收集妈妈买东西时带回来的包装纸,在上面描摹各种事物的轮廓。这引起了父亲的极端不满,因为包装纸家里要用来烧火。更主要的是奥古斯特画起画来就会忘记吃饭、睡觉,还会影响到家里别的人做事情。
五岁时,父亲想把他送进小学去念书。但他仍然对画画很感兴趣,希望上学也能这么有意思。“还让我画画吗?”他问父亲。
“你再让我在家里发现一张画,我就揍你个半死!”父亲很威严地说。
从上学第一天开始,奥古斯特就发现学校格外严肃。墙是灰白色的,神甫兼任的老师们个个表情严峻,教学内容都是说教性的教义问答,不容质疑。学校安排的课程有数学、拉丁语、史地。所有这些都让他极其不自在。算术他根本就听不懂,拉丁语的语法拼写、语法规则只能把他的头脑搅得一团糟,史地课他很喜欢,但令人不胜烦恼的是他看不清黑板,所以成绩也不好。艺术课在学校里是不开的,但这并不能遏制小奥古斯特对绘画的浓厚兴趣。他在上地理课时就临摹了一幅罗马帝国的疆界图,被老师发现给撕了。他又画,又被发现。这次是用戒尺打手指,打得他几天握不了笔。可他仍然偷偷地给每个老师画漫画像,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当然,这些都再没被发现。
一八四八年发生的法国革命废黜了国王路易·菲力浦,所有的小学在此期间都停课,奥古斯特得以暂时摆脱学校的束缚。但他们家的生活变得异常艰难,父亲不上班了,母亲也不出门买东西了,大家每天只能吃上一个土豆。
学校恢复正常教学后,奥古斯特对课堂更加厌烦,视力也越来越差。他成为全校成绩最差的学生了。于是父亲在他的年薪涨到一千二百法郎时,把家搬到了大学区附近,希望环境的改善能使奥古斯特有出息一些。但奥古斯特对绘画的兴趣还是有增无减,只是画的东西变大了许多。他经常把学校发的作业本当画纸,以描画家门前那尊丘比特雕像为乐事,在父亲最爱看的书报上填色,还经常逃学去圣母院看那儿的哥特式建筑……父亲的斥责、母亲的央求都无济于事,奥古斯特仍旧我行我素,上了四年学也背不出几条教义问答来。父亲也用皮带抽打过奥古斯特,这孩子痛得发抖也不肯哭,过后还是一门心思只想画画。父亲只好把责任归结到了学校的失职上,并决定把奥古斯特送到自己弟弟亚历山大的学校里去念书。
又过了四年,精明能干的亚历山大叔叔也只能认输:这孩子基本上还是个文盲,能认一些字但不多,不懂拉丁语,拼写让人认不出来,外语就更别提了。
奥古斯特想对大人说,他根本就看不清黑板,但没人愿意听他说话。
父亲决定对这个孩子的将来不能有太高的期望,于是想叫他去学做生意,琢磨着哪儿可以收他这样的学徒。可奥古斯特却说他想画画,想成为画家。父亲气得真想狠狠地再揍他一顿,但是想起那天是星期天就忍住了。
“我要上艺校。”奥古斯特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罗丹先生,你是想念美术学院吧?”父亲用一种讥讽的口气说。
“不,我应该先练好绘画方面的基本功,然后才能念美术学院。”
“美术学院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吗?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竟然还是个白痴。”父亲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姐姐玛丽了解弟弟的性格,看似弱小实则异常倔强。于是她劝父亲说:“爸爸,也许送他上艺校是对的。”
“不,绝不!这样任由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只会让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妄想着自己是个穿礼服、带礼帽的绅士呢。”
“爸爸,”玛丽说,“说不定他真的能上美术学院呢。”
“如果上不了呢?你想让我养他一辈子?”
“我不会失败的。”奥古斯特这时说话了,神情坚定,如同整个世界正有待他去征服。
“你连个单词也拼写不对,你叔叔说你是他所见过的最差的学生。”父亲气急败坏地说。
“我是不会拼写,但是也有人不会画画啊!”奥古斯特顶撞了一句:“我就可以在你画的画里挑出毛病来。”
“混账东西!”父亲气得脸都红了,“你应该知道,我们搬家就是为了让你接受更好的教育,可你,我惟一的儿子,却想去做什么画家!我可没这个闲钱给你胡闹。你要做的是好好读书,哪怕你多认识几个字,我也好在警局里给你谋一个秘书的职位,将来总有口饭吃。可你现在……”这时,母亲把一盘肉菜放到了桌上,对这个家庭来说,吃一回肉还是很难得的。父亲抵挡不住美味的诱惑,先吃了一口,接着说:“巴黎的画家少说也有几千个,你以为他们都能吃到这样的饭菜吗?很多人都是十天半个月见不着荤腥的。”
第一章我要画画(2)
奥古斯特正想说些什么,他的异母姐姐克洛蒂尔进来了,说她不在家里吃饭,有人请她出去吃。父亲的火气又上来了,问她上哪去,谁家的小伙子请,能否让他进来给家人看看。克洛蒂尔担心在小伙子面前暴露自家的寒酸而失去他,没有答理父亲,拿了条手巾就往外走。父亲怒火中烧,对着克洛蒂尔的背影吼道:“你出去就别再回来了!”
克洛蒂尔跑到大门口,停住了脚步,希望父亲能够让步。但她和父亲的脾气是一样的,两人都分毫不让。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玛丽和奥古斯特都追了出去,看见她消失在街角转弯的地方。
母亲在屋里哭泣着说:“约翰,你不可以这样的。你明知她没有钱活不下去。”
父亲喃喃地说:“一个白日做梦想当画家,一个整天在外游荡。真是混蛋加胡闹!愚蠢至极……她没钱,你看她那不知廉耻的样子,比娼妇好不了多少!”父亲猛地捶了一下桌子,说不话来。
奥古斯特大为吃惊,父亲居然称克洛蒂尔为“娼妇”。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也是迄今惟一的一次性生活。那是个街头暗娼,看上去只有十九岁。他冒着被传染性病的危险与她来了一次,整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根本来不及品味,但他常常想起她白嫩而丰满的大腿,粗壮的腰部和硕大的乳房。他几乎能记起她身体的每个细节,但对她的长相却记不住了。他曾想让她做模特儿,把她画下来。但害怕她嘲笑自己。真正的画家都是要画裸体画的,可是他没有钱请模特儿。那个暗娼因为自己是他第一次做爱的对象而颇感荣幸,从而没有收他的钱。奥古斯特无法想像,自己的姐姐也将像那个暗娼一样,免费把自己的身体献给别人。
父亲叫奥古斯特进屋吃饭。与一个女儿闹翻后,他不想再失去惟一的儿子。这时玛丽想调解这对父子的矛盾。她说她知道一所培养工匠的艺术学校,能让穷孩子免费入学,毕业后可以做画工。
“那食宿费谁付?”父亲问。
“我来付。”玛丽说。
“好吧,好吧!”父亲软了下来。他很奇怪玛丽怎么会知道这个学校。她说她认识一个在艺校上学的学生,叫巴努凡。她还说,如果奥古斯特能从那个学校毕业,就可以去首饰店找工作,或者去当雕刻工、家具工。
“他什么也学不成的。”父亲粗声粗气地说,“人家愿意收他吗?”
“会收下的。”玛丽回答。
奥古斯特跑过去,吻了吻玛丽,又拥抱了妈妈。他本也想吻吻父亲,结果只说了声谢谢。父亲叹息着说,“一个女儿是娼妇,另一个是圣人,还有个儿子是白痴。真见鬼!”
在巴努凡的带领下,奥古斯特来到了艺术学校。艺术学校位于学院路,这里是巴黎的文化中心,巴黎大学、法律大学、美术学院和音乐学院云集此地。艺术学校的正式名称是皇家数学制图专科学校,是艺术家约翰·耶格·巴格里尔一七六五年建的。初建时只是个装饰艺术学校。奥古斯特觉得这个学校很有意思,它的校门两旁是巴洛克风格的神像,校园却保持了古希腊的遗风,如此矛盾、不统一的风格却能够并存一处。这所学校的在校生年龄都不怎么大,多为十四到十八岁之间。奥古斯特很高兴自己在年龄方面没有太与众不同。
教室是一个大厅,天花板很高,窗子又高又大,光线很充足,墙上挂着许多白、红、黑三色蜡笔画和几幅油画。厅的后半部有一个平台,上面有张大画桌。有四十几张椅子围桌而放,每个椅子前都有画架。不少学生站在画架前画画,但没有人嬉笑、玩闹。奥古斯特感到这是一所很严谨的学校,自己将要从事的也是一种严肃的职业。
巴努凡在路上向奥古斯特提到了一个名叫霍雷斯·勒考克的人,但并没有详细介绍,听他那口气像是在说一个和拿破仑一样伟大的人物。现在巴努凡告诉奥古斯特,站在平台上的那个人就是勒考克。
勒考克是个中年人,皮肤黝黑,满脸阴沉。“你想学美术?”他问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很惊讶他怎么知道自己的理想,因为艺术学校只是个培养工匠的地方,没人会到这儿来学美术的。“是的。”他回答,心怦怦直跳。
“你以前学过美术?”
“没有。”
“那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学好美术,成为美术家?”
“我五岁起就画画了。”
“在画布上?”勒考克带着嘲讽的口气。
“不,在包装纸上。”
巴努凡听玛丽说过奥古斯特学画的事,在一旁作了解释。
“噢,又是个穷学生!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来?”
当奥古斯特告诉他,自己在学数学、拉丁语时,勒考克说那只是浪费时间。这句知心话让奥古斯特格外高兴。勒考克想看奥古斯特的作品,可他没带来。
“难道没有作品我就不能入学吗?”奥古斯特顿时着急起来。
“不是的,他在考虑把你放到哪个班去。”巴努凡轻声解释了一句。
勒考克盯着奥古斯特说:“我的学生有两类。一种是只会依规则作画的工匠型学生,他们的最后归宿是到美术学院去临摹古典作品。另一种是伦勃朗式的学生,这种学生很少,很难得遇上。他们会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思考人生,分析事物。”
奥古斯特听完这几句话就有点儿绝望。他想,自己的视力那么差,要进入人人追求的美术学院和沙龙是不可能的了,更别提做第二种学生了。他告诉勒考克,他没正式学过绘画,甚至没接受过正规的基本功训练。
“那你就自我衡量一下吧。”勒考克说完就打算走了。
奥古斯特忍不住哭了起来:“爸爸说我是个白痴,可我知道我能行。我会学好画画的。”
勒考克笑了,说:“你去画给我看看吧。”
奥古斯特希望巴努凡这时能指点自己一下,画什么才合适。可巴努凡一言不发,只是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奥古斯特拿着一支笔,坐在一把椅子上。随着巴努凡的脸与表情在笔下渐渐成型,他也忘记了紧张与惘然。这时,勒考克却让他停了下来,拿起画仔细地看了看,又看了一眼巴努凡,说:“你的朋友没有过分美化你。”
巴努凡看着画上那张漂亮而又狡黠的脸,不肯承认这是自己,认为这是在贬低他。勒考克则以赞许的口吻说这是奥古斯特眼中的巴努凡。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奥古斯特·罗丹。”
“你会有进步的,即使现在身无分文。这幅画很好。”
奥古斯特对老师的表扬十分感谢。勒考克把他分到上午上课的初级班,他有点儿不高兴。勒考克见状又加了一句:“朋友,你自认为是伦勃朗式的学生,但这需要用时间来证明。现在我们必须从素描开始。这是每个人都不可逾越的起点。我所有的学生都很努力,希望你也一样。”
奥古斯特从第一天开始就下定决心要刻苦学习。勒考克让他学临摹之前先练习凭记忆进行素描。这使奥古斯特不知如何下笔。最后,他想起了父亲的脸。他操起蜡笔和炭笔,一笔一画地画了起来。一个普通而凶悍的劳动者形象出现在纸上。
“这是你父亲吗?”
“是的。”
“罗丹先生,你真不道德啊!你在丑化自己的父亲吧?”
“不,他就是这种样子!”奥古斯特嚷了起来。
“我很高兴你所画的就是自己眼睛所见到的,而不顾忌所谓的道德,它毁掉的青年画家多得不可胜数。”
“您是说我可以这样画画?”
“我喜欢你不奉承,尊重事物本来面目。绘画不能光追求漂亮,一定要有鲜活的生命力在其中。”
第一章艺校学生
勒考克是巴努凡眼中全巴黎最好的老师,他一直公开表示对学院派的强烈不满,认为美术学院的课程枯燥无味,到里面学习的人都只想去赢得罗马奖,然后加入沙龙,获得政府的表彰或奖章,让国家买自己的作品,最后成为院士。到了里面,人们的想像力、生命力就会消失殆尽,一切作品都只配做装饰。但他教的学生们想进美术学院的念头从未因为他的这些言论而动摇过,包括巴努凡和奥古斯特,尽管奥古斯特也认定勒考克是巴黎最好的老师。
在教学上,勒考克特别强调用自己的记忆来作画,画存在于自己头脑中的东西。当然,他也教技巧。以素描为例,他就认为素描画中应该包含一些超越线条和平面的东西。最要紧的是必须看重人体的尊严和完整性。
一次,奥古斯特想画一个人体。他先画了躯干,接着是双腿,最后是双臂和头——这时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他画了一个无性别特征的人。勒考克正好看见,问他为何不画下去。奥古斯特说,他不懂人体的结构。
“你看过自己的身体吗?”
奥古斯特脸红了。他从没仔细地看过,这事也不好交谈。
“不会用自己当模特儿的画家都是瞎子。”
奥古斯特低头削着铅笔,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勒考克却并没停,他说:“人们观察事物有各自的角度,不可能完全相同。我觉得是蓝色,你来看就可能认为是绿色;我看到的是树,你看到的可能是人体。你该画的只是你看到的。”
“可我不会凭记忆作画,我不知道该怎样画。”
“那你就去做一名工匠吧,也只配做工匠。世间的事物在你的头脑里全都是独立、互不相关的。”
“我不愿当工匠!”
勒考克注意到这孩子自尊心受了伤,两眼泪汪汪的,就慢慢地说:“你可以来上晚上的人体写生课,不过得早点儿来,人很多。”
晚上的学生人数比白天多一倍,在女模特儿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学生们的年龄多是十八九岁,这让奥古斯特很不自在,他才十五岁。好在巴努凡也上这门课,他就坐到了巴努凡的旁边。但他还不敢用眼直勾勾地看全裸着的女模特儿。
巴努凡告诉奥古斯特,美术学院只用男模特儿,女模特儿只用油画上的美女来代替。勒考克在这个方面很先锋。奥古斯特听完勒考克面无表情的人体讲解后,仍很茫然,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画你们自己所看到的。”这句话说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以前看过的女裸体都是古代英雄画里的,非常漂亮而浪漫。可眼前这个模特儿只是个中年妇女,从他这个角度又只能看到背部,连好看点儿的暗娼都比不上,毫无吸引力可言。尽管如此,他还是发现了一条匀称的曲线,开始画他的写生画。不一会儿,小平台转动起来,好让每个人都能全面观察这个人体。这下,奥古斯特惊呆了。整个人体比他想像的还要丑。乳房松弛、肚子堆得像小山包,屁股又宽又厚,皮肤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斑点。这个模特儿简直毁了他心中美好的女体。
强迫自己画了几笔之后,勒考克过来了,看了看说:“太直白了。你画得很准确,但没有一丝活力。你该让你的画有动感,让人物呼之欲出。布局倒不是特别重要。当然,这是有天赋的人都能做到的。”
下课了,奥古斯特还没有画完。勒考克让他带回家去画。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奥古斯特还坐在桌旁发呆,满脑子的女模特儿。
“睡觉了,听见没有?你没长耳朵啊?”父亲站在奥古斯特身后吼着,“那是什么?”他看见了那幅素描画,满脸的不可思议。
“人体,爸爸。”
“女人的身体?”
“这是学校的作业。”
“不穿衣服?”
奥古斯特想解释一下人体写生是学画的必经之路。但父亲根本不听,咆哮起来:“鸡蛋、面包都涨价了,你却在画不穿衣服的女人?”
妈妈和玛丽被吵醒了,都穿着睡衣下楼来。父亲还在气头上:“他根本就是在浪费你的钱,玛丽。”
玛丽向奥古斯特要画看,奥古斯特羞红了脸,很不好意思。玛丽看后心平气和地说:“你想当画家是吗?”
“只要有颜料,我就能当。”奥古斯特知道,家里是不可能给他买的。泰莱斯姨妈曾说过要去画家德洛林那儿借一些,但至今没有借到。因为自从他发现自己的蜡笔少了之后就把绘画工具藏起来了。
父亲立马吼了起来:“我可没钱给你这样胡闹,尽买些无用的东西。”
妈妈赶紧说:“时间不早了,早点儿去睡吧。”
奥古斯特没法睡着,他的作业还没完成呢。等到能听见父亲的呼噜声时,他就重新起床画他的画。在他快完成时,玛丽站到了他的身后。
她笑着说:“你画得真像。你们喜欢这种不穿衣服的画吗?”
“所有学生都喜欢这堂课。”
“巴努凡也上这门课?”
“他今天就坐在我的旁边。”
“买颜料要多少钱?”
“五法郎。”
玛丽递给他五法郎让他去买颜料。然后就吻了他的额头,让他早些睡,别被父亲发现,否则又要挨骂了。
上完第二次人体写生课后,巴努凡就把奥古斯特留下来,还叫上了范丁、德加、马奈等另外几个同学,准备去妓院逛逛。这时奥古斯特才注意到,巴努凡今晚穿得格外漂亮。
“如果勒考克知道了怎么办?”
“他还能怎么办?”巴努凡有些不太高兴,“这是艺术实践,懂吗?”
奥古斯特表示疑惑,但其他几个人都点头。他就只好推辞说自己的画还没完成。
巴努凡批评道:“你是个完美主义者,永远都不可能画完。可那儿的姑娘们会让你忘记这个胖乎乎的模特儿的。”突然,他用一种阴阳怪气的声调说,“你是不是还从没碰过姑娘啊?”
“不,有过的,那时我十四岁。”
“噢,真是个天才。那……你是钱不够啰!”
奥古斯特摸了摸玛丽昨晚给的五法郎。
“我想,他还太小了。”旁边有个同学说。
“不,我可不小。”奥古斯特脱口而出,他不能忍受别人小看他。“巴努凡,去那儿要多少钱?”
“如果姑娘喜欢你就只要五法郎,不喜欢就得十法郎。”
他们去的妓院离奥古斯特的出生地不远,是巴黎最便宜的红灯区。住房都破烂不堪。巴努凡让鸨母介绍个年轻点儿的姑娘给奥古斯特。于是,他认识了小乔。她很漂亮,有流畅的线条,与他认识的那个暗娼不一样。当她脱光衣服时,他看到了粉红的乳头、圆顺的脖子、浑圆的臀部。岁月和磨难还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奥古斯特完全理解了巴努凡对那个人体写生模特儿的不满。小乔温柔的抚摸让他难以自制地与她合而为一……一阵令人发狂的快感传遍全身。
小乔说她当妓女并不是因为缺钱或不愿从事正经工作,而是因为情欲太旺盛。奥古斯特在小乔又一次用乳房紧贴他的胸膛时,身不由己地来了第二次。虽然这两次都很快就结束了,小乔仍夸他很不错。
于是,奥古斯特请小乔为他摆姿势。
“摆姿势?”小乔有点儿不高兴。
“我是艺校的学生。”
她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轻蔑的意味。
奥古斯特气乎乎地穿上了衣服,明白自己不该提出这种要求。但他真的带了素描本,而且小乔的身体生机勃勃,活动时很有野性。
第一章爱上雕塑
他没等别人,独自离开了妓院。说实话,他内心还是很愉快的,因为今晚他成为了男子汉。
其后的几个月里,奥古斯特上午在学校上课,下午去卢浮宫临摹大师们的作品,每周两晚上人体写生课。他被卢浮宫迷住了,花了许多时间作临摹画、回忆画,走到哪儿都带上草稿本。他最喜欢的是米开朗基罗和伦勃朗,并以他们为导师。他认为米开朗基罗的作品生气勃勃,强劲有力,极富感染力;伦勃朗的作品用的是人们熟悉的人物,很有人情味。
他也喜欢水彩画和油画。每次在卢浮宫画廊里看到那些辉煌的作品他都会热血沸腾,促使他如饥似渴地学习。奥古斯特的画一天天地好起来,但他没有去上色彩课,因为没钱买彩色颜料。一天,勒考克问他为何不去上色彩课,他只能沮丧地一言不发。对于勒考克来说,这个学生敏感、个性突出、很有天赋。如果运气好,他肯定能成名人。即使运气不好,也不会一文不值。若因为现在缺钱就让他半途而废的话,实在是很可惜。
突然,勒考克说:“你可以去做雕塑。”
“我对雕塑一窍不通啊。”
“可以学嘛。”
“我有点儿累了。”奥古斯特在推脱,实际上他没信心从头开始一种全新的拼搏。
“我可不累!要知道,你不是第一个因为穷而抛弃自己前途的学生。我对每个人都尽力而为,教会你们如何画得更好些。”
奥古斯特被勒考克突发的激情震住了,不知所措。
“米开朗基罗也是一个伟大的雕塑家,你可以更加全面地学习他,不是吗?我们还可以再想想办法,让你不放弃色彩画的学习。走,到雕塑室去吧。”
奥古斯特迟疑地跟着老师走进了雕塑室。他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有湿漉漉的胶泥,一大堆石膏,泥塑用的陶土,还有大理石、扶梯、工作台,许许多多数不清的东西。所有这些对他而言都是那么陌生,令他无所适从。
“你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即使你将来成不了美术家,至少也能成一名制模工。不会因为买不起颜料而告别艺术。”勒考克说完这些就走了。奥古斯特环视四周,只有两三个学生在里面工作。忽然之间,他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引住了。
奥古斯特用手摸了摸临摹的石像,它们是那么美,那么刚劲有力,让他顿时忘记了缺钱的烦恼。他本来就喜欢阳刚的风格。在人体方面,他更偏爱男性的裸体,因为男体比女体更强有力,背部、肩-。同时他还想到,搞雕塑离得越近越好,他就不再会因为视力不好,看不清描绘对象而完不成作业。
此后,奥古斯特经常呆在雕塑室里,忘记了颜料和画布,也忘记了时间。尽管石头又冷又硬,他却觉得有一种吸引住他的温暖。他心中满是征服这些石头的欲望,一定要把它们变成艺术品。
勒考克因为奥古斯特总缺课,来到雕塑室找他,要他回去学绘画。
“我不回去,我要在这儿学雕塑。”
“罗丹,你想当雕塑家吗?”
奥古斯特点点头。
“可你要知道,这个行当是很苦的。除政府和博物馆外,几乎没人会买你的作品。并且雕塑所需材料费比绘画还贵。”
“或许吧,但我真的很喜欢这里。老师,您就让我试试吧,我这次一定不会半途而废的。”
“可以。但你还要更努力地学习绘画。雕塑家也要先学好画画,对不对?你画了多少幅画你知道吗?”
“五六百幅吧。”
“要当雕塑家还差得远,继续努力啊,朋友。而且,你还要争取你父亲的同意,免得又把父子关系弄僵。”
晚上回家后,奥古斯特冷不丁地对父亲说:“对不起,爸爸,我想学雕塑了。”
“雕塑?你疯了?”
“我喜欢。勒考克老师也同意了。”
“有工资吗?”
“没有,是去学。”
“学多久?一年?五年?”
“至少五年。这取决于我的提高速度。”
“要是你总也提不高呢?”
“爸爸,任何事情都不能绝对化,我无法向您作出保证。只要有活干就会有钱赚。学习还是免费的。”
“有钱赚?”爸爸又开始用那种讥讽的口吻了,“你总不至于比我赚得多吧?我不同意。”奥古斯特做好了被赶出家门的准备。但父亲这回实际了很多,“你只要能够食宿自理,可以住在家里。”
玛丽说:“食宿费还是由我来付吧。”
“你跟他一样傻。你看中了巴努凡,他看得上你吗?”
奥古斯特说:“巴努凡是班上最有前途的学生之一。”
“你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怎样赚钱。你个败家子!你死的时候会比我更穷的。你好好学学怎样当石匠吧,免得被饿死。”父亲说完就进卧室去了。
玛丽一等父亲的身影消失就赶紧问奥古斯特:“巴努凡真如你所说的那么好吗?”
“是的,他很突出,但是他喜欢的女孩太多了。”本来奥古斯特不想说这些,但又不得不说。
“我礼拜天在教堂里看到他,他说过几天要画我。”
“你当模特儿再好不过了。”
“你搞雕塑有把握吗?”
“我喜欢雕塑。等我有自己的工作室就给你塑一尊铜像。”说干就干,奥古斯特当即就给玛丽作了素描画。
虽然勒考克说想进美术学院的都是傻瓜,巴努凡声称他永远进不去。艺术学校里还是有许多学生为进入美术学院而各显神通。有的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有的靠自己的人际关系,有的失败了几次仍拼命想挤进去。
奥古斯特也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进。为此他连续几年勤奋不辍地工作着。勒考克也帮他合理安排时间。他每天的日程是:一小时研究各种不同的人物,一小时凭记忆作素描画,三个小时搞雕塑,两小时到卢浮宫研究米开朗基罗的画和雕塑。另外他还每周花两晚的时间去皇家图书馆广泛涉猎不同风格作家的作品,两晚裸体写生课,三晚动物雕塑课。他从不停下脚步留下专门的时间吃一顿饭。一点干面包,一点巧克力聊以充饥就足够了。尽管他时常感到饥饿、疲惫,却从没放慢脚步停止这种狂热的求学节奏。他总怕时间不够用。
勒考克对他特别强调解剖学的重要,说:“米开朗基罗是位伟大的解剖学家。你该好好听听动物雕塑课。”奥古斯特慢慢地被他所观察到的动物们瞬间的动作所吸引。那是格外有活力、有生机的瞬间。他不愿去医院太平间看尸体解剖,认为活着的人体才是世间最绝妙的创作。这是他对解剖、对雕塑的独到见解。但他此时并不甚明确这一点。
如此辛苦地过了一年,奥古斯特并没觉得自己可以去考美术学院,第二年也一样。直至第三年,他才觉得可以去尝试考美术学院。
他去找勒考克推荐他报考,但勒考克告诉他,他的名字在那儿是被诅咒的,只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甚至让他进不去。因此,勒考克让奥古斯特先回家做个头像,看情况再帮他找个推荐人。
第一章父亲的头像
奥古斯特急忙赶回家,请玛丽做他的头像模特儿。但玛丽太忙了,只有礼拜天不上班,可她还得上教堂,在那儿可以看到巴努凡。她建议让父亲做模特儿。
“我?你把我当傻瓜吗?”父亲很意外。
“勒考克说,如果我做好一个头像他会去帮我找个考美术学院的推荐人。”
父亲不想伤害儿子的心。因为他目睹儿子全力以赴地学习了三年,从未在家好好吃过一顿饭,如今已瘦得皮包骨了。他怎能拒绝这件并不难做到的事呢?
“那你能塑得像我吗?”
“我临摹了许多大师的作品,但创作还是第一回。”
“好吧,那你能一次完成吗?”
“这绝对不可能。单是作素描画就要花很多时间。”不过奥古斯特答应他尽快些。
一个月后,头像做完了。奥古斯特请勒考克先生来看,一同来的还有梅德隆和巴努凡。梅德隆是勒考克的朋友,美术学院的毕业生,沙龙成员。如果他能同意做奥古斯特的报考推荐人,奥古斯特就可以去参加考试了。巴努凡则是玛丽请来的客人。
家里像过年一样。父亲很自豪,妈妈喜气洋洋,连泰莱斯姨妈也专程赶来了。玛丽却有点儿担心,奥古斯特更是惴惴不安。妈妈的高兴源于玛丽请到了巴努凡,她希望自己能够看到玛丽嫁给这个英俊的小伙子。
头像放在客厅里,这可是最显眼的地方。奥古斯特在头像上遮了一块湿布,说到看的时候再揭开会更具轰动效果。
梅德隆酒足饭饱后提出要看头像。奥古斯特扯下湿布。玛丽一眼就认出来,是爸爸。泰莱斯姨妈也在一旁微笑。梅德隆和勒考克却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这尊头像。
“是你父亲吗?”梅德隆问。
“是的。”
“你为什么把胡子去掉呢?”
“因为看来不够古典。”
“难道雕塑家就只能模仿古典?”梅德隆的声音格外地冷淡。
“我……还是个学生。”
“可你塑的是你的父亲,不是吗?那你就不该去模仿别的任何东西,只能真实地表现你的父亲。”
“那您怎么看其他部分呢?”
“你没像学院派那样把雕塑当成绘画,这一点很好。至于你想进美术学院……”梅德隆没把话说完,只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奥古斯特说:“人们都说它是欧洲艺术的最高学府,学艺术的人都会想进去的。”
“它只在十八世纪才当之无愧。”勒考克说话了。
“您能推荐我报考吗,梅德隆先生?”奥古斯特仍不肯放弃。
“为什么学生都要出这个难题给我?如果我推荐你,别人就会认为你有艺术才能,可实际上,你还很不够。并且,我不是决定你命运的人。”
“您的评价很客观。”
“是公正,而不是客观。如果你能考上的话,谁给你交学费呢?”
玛丽有点犹豫了,因为她的钱不够多。
“我交,只要你们认为值得这样做,我愿付学费。”父亲突然开口。
梅德隆露出了进门后的第一次笑容:“先生,只要你儿子有足够的恒心和毅力,他将来是能够有所作为的。”
“那您肯推荐我了?”
梅德隆看了看奥古斯特,又看了看勒考克,然后就点头同意了。“你申请吧,我签字。可是你一定要把名字拼写正确,以前就发生过拼不对名字而被拒收的事。”
“好的,我一定做到。”
勒考克说:“只要你愿意,你还可以跟我学。”
“噢,我很愿意。对了,爸爸,你真的支持我吗?”奥古斯特这时担心起学费了。
父亲生气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泰莱斯姨妈对梅德隆和勒考克表示感谢。勒考克又看了看奥古斯特雕塑的头像,说它确实太古典,但很有精神气儿。
第一章经历失败
奥古斯特充满信心去参加美术学院的入学考试,但很快就灰心丧气了。雕塑考试在一座巨大的圆型厅里举行。大厅周围摆放了一圈罗马雕像,大厅中间是一名中年男模特儿,考生围着他雕塑。时间是每天两小时,六天之后完成整个人像。这些时间对奥古斯特来说,只够做个头。考试变成了速度的较量。
第二天结束时,大多数考生完成了近一半,奥古斯特还在作素描,琢磨着如何构图、布局。考生们塑的都是光洁圆滑的外表,奥古斯特认为这不符合事实。这个模特儿已经上年纪了,肌肉早已松弛,把它塑成美丽圆润的人体太不真实。他这次站的位置很靠后,视力方面的困难又很突出了,不怎么看得见。奥古斯特特别想上前去摸摸模特儿的皮肤和肌肉,要是能用上触觉的话他能拿捏得更准确。可他刚迈步上前,其他考生就叫起来,阻止了他。监考人员也警告他若再出现这种情况他将被永久取消考试资格。
考试结束时,其他人几乎都完成了,奥古斯特还在做收尾工作。主考人来到他的作品前,盯着奥古斯特——而不是作品——看了一阵子,然后说:“让我看看你的。”奥古斯特退开一步,这位一身黑衣、鼻梁上一副近视眼镜的考官就大笔一挥,写上了“不合格”三个字。
奥古斯特想争辩几句,因为这是他自认为做得挺好的一座雕塑。有强度、有透视、有动感。可主考人根本不想听,只说了一句“明年可以再来”就走开了。奥古斯特敏锐地发现,这位考官的手柔软无力,指甲修得又长又细。这种人怎么可能亲自做雕塑呢?
巴努凡的考位在奥古斯特旁边,他通过了。用他的话说是模仿了学院派的风格做了一尊漂亮的人像,就这么简单。奥古斯特向他说,玛丽会很高兴的。巴努凡没有应声。
第二年考试前,奥古斯特把人像做得和学院派的风格一模一样,模仿大厅里的罗马雕像,并且在规定时间内把它做得尽可能的漂亮。可是主考人看完后,笑了笑,又给了他一个“不合格”。奥古斯特傻了。没人告诉他原因是什么。有人分析说是因为角度不对,也有人说他并不完全符合十八世纪的学院派风格,还有人说只因为他的运气不好。但所有这些解释都无法让奥古斯特认同。
第三年考试前,奥古斯特抛开一切杂事,预先画好素描画,心无旁骛地做了几个月的人体,志在必得。这次果然又是一位中年男模特儿,算不上漂亮。奥古斯特一开考就动手做了起来,第二天结束时,他已完全按照古希腊的风格做开了。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太快了一点,但那确实是他迄今所做的最好的一座雕塑。看到其他考生嫉妒的眼光,奥古斯特自我感觉良好,他认为自己这次不会失败。主考人是他三年来遇到的最老朽的一个,目光呆滞,好像根本看不懂奥古斯特所塑的人体,最后在成绩单上写下的还是“不合格”。
“为什么?”奥古斯特叫了起来。这次他一定要问清楚。
主考人继续在他的名字旁边加上了一行字:毫无希望,不遵守考试规定,无须再考。第四十一名。整个考场里只有四十四名考生。
奥古斯特惊呆了:“您是说我的技巧不行吗?”
“不是的。你模仿了古希腊,但模仿得根本不对。你永远不会被录取。”
奥古斯特扶住人像才站稳。他已经筋疲力尽了,甚至连自己刚才做好的人像也看不清楚。刺痛一阵接一阵地涌上心头,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难道想做雕塑家的理想就这样结束了吗?自己真是个大傻瓜,一开始就不该梦想着要搞什么雕塑。
范丁在门口等他出来。一看到奥古斯特的表情,他就知道又考砸了。“想开点,这可并非一件坏事。”
“你这是在安慰我吧。”
“现在你觉得很沮丧很孤独,对吗?其实不必如此。你还是很有天赋的。”
“可你为什么在我考试前就断言我准会失败呢?”
“因为你是勒考克的得意门生,他们绝不会收你的。录取你就意味着承认了勒考克的观点。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不可能妥协的。”
奥古斯特十分愕然,自己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范丁说:“告诉你有什么用?你会因此而不参加考试吗?你会因此而离开勒考克吗?”
“不会。”
“那不就对了,你是一定要经历这样一次失败的。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
“放弃雕塑。”奥古斯特突然间感到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
“那你不就等于承认了学院派的观点和做法是对的吗?”
“那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得有工作做,有饭吃。如果我没有美术学院的毕业证书就没人肯聘用我的。”
“要不你先去找勒考克先生谈谈吧,或许他能给你一些指点或者找一份工作。”
奥古斯特答应了,直奔勒考克那儿去。
勒考克已经看惯了学生们考美术学院回来后失望的表情。他明白,许多情况下是环境决定人,而不是人左右环境。他希望学生们能够在逆境中体会到以艺术为事业的个中甘苦。于是他告诉奥古斯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米开朗基罗不也没上过美术学院吗?”
“我又不是米开朗基罗。”奥古斯特的自信心并没有因为这句鼓励的话而恢复过来。
“你是很有前途的学生,将来必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雕塑家。”
“他们在四十四名考生中给了我四十一名。我实在是没什么才能。”
“难道是我鼓励错人了?”
“也许。您能介绍我工作吗?”
“也许可以。”
“老师,十分感谢您。”
“你不为自己在这儿所学到的东西感谢我?”
奥古斯特哽咽了,支支吾吾地说:“我一直都很敬重您。”
“你可以当艺术家,也可以去做别的,并没有人强迫你。更何况我的学校本来就是一所进出自由的免费学校。祝你走运,罗丹先生。再见吧。”
“我还想跟您学习。”
“你学的已经够多了,我也只能把你们领到艺术殿堂的大门口。剩下的就是你自己想办法登堂入室了。如果有合适的工作我会推荐你的。”
“谢谢。”
“不过我还要告诉你,是男子汉就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否则你会后悔的。”
“对,”奥古斯特对这句话很有同感,“我一直想把父亲的头像再做好些,可是……”
“假如你放弃雕塑,就永远不可能进一步完美它了。”
“我应该能把它做得更好些。”
“哪怕在美院考了第四十一名?”勒考克笑着说。奥古斯特也笑了起来。
回家后,奥古斯特向父亲说明了考试结果。父亲说:“你该去找份工作了。我给了你机会,可是美术学院不收你,这样你就无法以雕塑谋生了。你姐姐和泰莱斯姨妈也同意我的这个想法。”
“好的。但我要先做完上次给您塑的头像。”
“你不是三年前就完成了吗?”
“不,还没有。”
“噢,我可不想再给你摆姿势,活像个呆子,太难受了。”
“那我就只好按原来的那个做了。”
“那可不成。梅德隆说过,你不能模仿古典风格。”
“你不给我摆姿势就只好再这样了。”
“帮你这个忙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爸爸,我必须重做一遍。”奥古斯特心中把为父亲重塑一个头像当成是自己放弃雕塑家梦想前的最后一件作品。说这句话时,他的内心充满了忧愁和伤感。
父亲最终同意了,但要求他一做完就赶紧去找工作。奥古斯特答应了。他把原来那个头像砸了个粉碎。这样既可以叫父亲无法反悔,自己也不会受原作的影响。他拿起胶泥,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开始塑像,心情顿时格外轻松起来。
头像很快就完成了,父亲很高兴,还很想把它塑成铜像。奥古斯特也很高兴,因为这头像确实做得很好,他自己很满意。可他并不打算铸成铜像,因为家里实在出不起这笔钱。
“不会有人买的,我又不是有名的雕塑家,也没人资助。”
父亲却笑着说:“我的头像当然要由我自己来收藏了,我会把它买下来的。”
勒考克给奥古斯特介绍了一份工作,到一位装饰家那儿帮忙,一天五法郎。工钱不算很高,但比起其他工作来,已经是最贴近雕塑的了。因为装饰家愿意让他放手做。
第一章“谢谢您,教父。”
一天晚上,奥古斯特发现玛丽在放声痛哭。父母已经睡着了,她大概以为没人会听见她的哭声。奥古斯特走过去,把她搂在自己的胸前,她马上不出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平息了一些,说:“巴努凡要和别的姑娘结婚了。”
“真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对你不是挺好的吗?”
“他说他身无分文,可那个女人有两万法郎,能供养他好多年。更何况她还有一副模特儿的身材。”玛丽双目盈泪。
奥古斯特想安慰他,但她没心思听,认为自己这辈子全毁在巴努凡手上了。
“你是不是已经和他……”奥古斯特觉得这个问题很难问出口。
“是的,”玛丽低下了头,“都六七次了。我没法拒绝他。他说,他爱的是我,但受不了穷。”说这些话时,玛丽的声音很低沉。
“是挺难的。”奥古斯特说。
“我想去做修女。”玛丽突然下定决心似的说。
“那怎么行呢?”奥古斯特觉得马上要失去姐姐了,不能接受。
“妈妈会为我高兴的。她如果能向上帝贡献一个女儿就可以弥补克洛蒂尔的罪过。”
“你是真心诚意的吗?”
“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她又哭了起来,跪在地上祈祷,嘴唇颤抖着,但声音格外清晰。
一个月后,玛丽开始在修道院见习。
两年后,玛丽因患腹膜炎被送回了家。奥古斯特坐在她的床边想给她以活下去的力量和勇气。但她大多时间是处于昏迷之中的。
一天晚上,玛丽忽然清醒过来,看上去是想说点什么。把父母、弟弟都叫到床前后,她请大家原谅她。奥古斯特一直紧握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玛丽的手变凉、变硬了。奥古斯特很快就明白了,玛丽离他而去了。他跪在地上,把脸贴在玛丽冰凉的手上,想把生命的热忱传送给这位曾经给予他极大帮助的姐姐。可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奥古斯特不禁号啕大哭。
玛丽对于奥古斯特来说不仅是嘘寒问暖的姐姐,还是知己、挚友、心灵的依托。他无法承受这种失去亲人的打击,变得不想工作,不想与人交流,整天沉溺在悲痛之中。
于是,他决定去修道院当见习教士,不为祈求幸福,而想以此告慰姐姐的在天之灵,让自己的心灵能够得到一些宽慰。修道院离家不远,他却没有告诉任何人,无论是父母、姨妈、勒考克先生还是范丁等好朋友,独自前往。修道院的负责人是艾马德教父,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和学者,是但丁作品的法文译者。他很和蔼地欢迎奥古斯特的到来,并亲切地和他交谈。
“你是个雕塑家是吗?”
“不,我只是一个学生。”
“你到这儿来是否打算放弃雕塑呢?”
“没什么,我不想再搞了。”
艾马德教父平静而有力地说:“孩子,你肯定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别气馁。上帝给你某种才能,你不能因一次或一时的挫折而舍弃它、浪费它,那将是一种罪过。追求美与信奉上帝是不矛盾的。”
“您说得有道理,我会考虑的。”
“相信你能够找准自己的人生道路。”
在修道院里的日子里,奥古斯特尽量找最琐碎的活儿干,过着循规蹈矩、有规律的平淡生活。他想摆脱虚荣、争强好胜、自我意识和诸种欲望,以便与上帝同在。白天的时间都被祈祷、诵经和杂事所占用,一旦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彻夜难眠,脑海中不断涌现出过去雕塑过的人。另外,他还想给玛丽做一个头像,减轻一些心头的苦痛。不多久,他就变得郁郁寡欢、神情恍惚。
一天艾马德教父专门找到他,问他是否知道但丁其人。奥古斯特觉得这问题有点怪,回答说自己知道一点。
“孩子,教会可不是艺术的敌人,但丁也不是教会的仇人。他所憎恨的是教会的罪过,但他的《神曲》写的就是一个虔诚的教徒。我有这本书的最新版本,里面有丢勒的蚀刻画,你想看看吗?”
“很想。”
奥古斯特看过那些蚀刻画,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震撼。其尖刻辛辣、严谨细腻的风格让他自己也想成为一名丢勒那样的画家。可他又害怕作画,因为自己没有作画的必备条件。这时,艾马德教父看出他的心事,把纸和笔给他送来了。
奥古斯特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内涵画了几张《神曲》的插图,没有丢勒的那么尖锐,但更有吸引力。艾马德教父看了直说好。画完《神曲》插图后,教父安排他到花园里干活儿。一次他在工棚里发现一块木头,顺手就雕起了人像。谁知被艾马德教父看见了。奥古斯特本以为教父必定会责骂自己,没想到他说:“木头太软,给你一些胶泥,你可以在工棚里进行雕塑,如何?”
“谢谢,教父,太感谢了!”
“毕竟,丢掉自己的艺术还是很痛苦的。”
“不,不,没有。”奥古斯特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心里祈祷着上帝原谅自己所说的谎言。
“我们这儿的求学条件不可能与艺术院校相提并论。你就这么荒废掉自己的好手艺真是可惜得很啊!”
“您能给我摆姿势吗,教父?”奥古斯特跪在了教父的脚下。
“快别这样,孩子,你总不能跪着给我塑像吧!”
几星期后,教父的头像完成了。
艾马德教父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不错,至少没把我俗气地美化、理想化。”
“教父,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我很喜欢它。”艾马德教父绕着头像又转了几圈,“我真的像你塑的一样?”
“对。”奥古斯特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你是雕塑家而我不是,我只能判断道德而不是艺术。”他的语调渐渐轻松起来,“它把我表现成一个平常人,使我无法虚荣。但又充满激情,很有人情味。做得很好。”
“谢谢您,教父。”
“应该说谢谢的是我。”艾马德教父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向上帝祈祷什么,然后说,“也许修道院不适合你,并非所有的人都过得惯静思默想的生活。我认为你应该回到尘世中去,回到雕塑中去,否则你的才能会在这儿消逝殆尽的。”
奥古斯特听完,激动地说:“我不想离开这儿,我愿意侍奉上帝。”
“侍奉上帝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你强迫自己采用当教士的方式,同时又无法忘却雕塑,这样只会让你感到痛苦。”
“可是当雕塑家太难了。”
“那么你以为当教士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吗?”
“我自己挑的,我已经向上帝起了誓。”
“选择权在上帝那儿,而不在你自己手中。修道院不是牢房,它的大门是敞开的,出入自由。可它也不是避难所,你呆在这儿逃避尘世的种种磨练是不对的。在尘世,你同样可以侍奉上帝,只要你有一颗虔信上帝的心。”艾马德教父对着头像说,“如果你能把它做成铜像该多好啊!那样它就可以比我的生命长久得多了。”
确实,这座石膏头像如果能做成铜像效果肯定会更好。奥古斯特突然间觉得茅塞顿开。“谢谢您,教父!”他笑着说。
“为什么?”教父对他的转变之迅速有些诧异。
“谢谢您给我当模特儿。”
“上帝保佑你,罗丹。”
几天后,奥古斯特离开了住了近一年的修道院,这时已是一八六三年一月,他快到二十三岁了。他不想回家,先去了勒考克先生那儿。
勒考克先生还在艺术学校任教,但对奥古斯特的态度极其生硬,招呼也不打,只问了一句:“你来这儿干什么?”
奥古斯特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而且老师说话的语气让他很吃惊,无言以对。
勒考克又问:“你来找什么?”
奥古斯特想为自己的不辞而别道歉,可又说不出口。他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勒考克不容他多想,紧接着又厉声问道:“你就用当教士来回报我吗?”
“可我已经从艺术学校毕业了。”
“对,对,你学成出师了,我没资格当你的老师了。”
“不是的,先生。是我对不起您。我本以为您看到我会高兴的。”奥古斯特转身要走。
“除非你做了让我满意的作品,否则我不会高兴的。你最近有作品吗?”
奥古斯特停住了脚步,转回身来,看到的是老师生气的面庞:“我能回到这里吗?”
勒考克大步走到他的画桌旁,从抽屉里拿出十几张草图。奥古斯特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第一次到艺校见勒考克时画的。现在看来,这些画太粗糙了。
“我还有几张,但这些足够给你上一课。你失望时看它们一眼,就知道自己的进步有多大。”
“进步还不是很大。”
“奥古斯特,你还年轻,有志气,有干劲,只有人生迟暮时你才明白这些有多么珍贵。”
“我能不能和您一起干?我全按您所说的去做。”
“可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
“但是,先生……”奥古斯特含着眼泪,说不出话。
“工作室的钥匙就在地毯下,我不在时你随便用。”看着奥古斯特茫然的眼神,勒考克继续说,“我已经六十岁了,再也不会搞展览了。社会现在不承认我,以后也不会承认了。”
“可我们都承认您。”
“只承认我是老师。”勒考克盯着他,接着说,“所以你必须做,做,做,直到你的手抬不起来为止。”
晚上,奥古斯特去看望了父母,告诉他们自己租了一间小屋,暂时安顿下来了。父母为这事很恼火,但他再也不能腻在父母身边了。
第二章落选作品展览会
奥古斯特又开始过上了学生般的生活。白天做装饰工,晚上到勒考克的工作室搞雕塑或是去听动物雕塑课。这门课是擅长动物雕塑的巴里教的,勒考克专门向奥古斯特推荐了这堂课。他租的房子在盖尔波瓦咖啡屋附近,许多从事雕塑的工作室就在周边,常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喝茶聊天。咖啡屋老板很能体谅这些尚未出名的艺术工作者们在金钱方面的不景气,酒水点心都不贵,即使什么也不点,在里面坐上一晚也没什么关系。这样一来,这个地方就成了该地区艺术工作者圈子中广受欢迎的集会地。每周二、三是咖啡屋最热闹的时候。有时,奥古斯特也会上那儿去坐坐。他喜欢咖啡屋里的大理石圆桌、煤气灯、香肠、甜面包圈和葡萄酒,最喜欢的还是与他年龄相仿的艺术工作者们营造出的那种不乏拼搏精神的温暖气氛。奥古斯特在这里经常与范丁见面。范丁问过他为什么去修道院。
“你当时以为自己当不成雕塑家了吧?”
“爸爸已经退休,妈妈又体弱多病,我不得不帮帮他们。”
德加在旁边插了一句:“如果我是他,我也会那样做的。”
奥古斯特被这种理解感动了:“我想上帝并不希望我当教士。尽管我努力学习祈祷文,学习兄弟之爱,却一直忘不了雕塑。我认为上帝就是个雕塑家,宇宙是他的模特儿,米开朗基罗是他的倡导者。其他教士也不理解我对雕塑如此热爱,所以我还是离开了。我想用这种激情去做雕塑。”
接下来,范丁、德加他们谈论了如何应对沙龙拒绝作品的问题。范丁等打算办一个落选作品展览会,让大众来评判他们的作品,并以此打破沙龙对艺术批评的垄断。
德加认为自己办展览是不可行的,那样会永远被沙龙拒之门外。看到奥古斯特只听不说,德加便问他是否愿意自己参展。奥古斯特说,如果他有自己满意的作品肯定会送去展览的。
“天哪,”德加叫了起来,“他居然想让作品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
奥古斯特的脸有点儿红:“我对自己的作品几乎都不满意。如果你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为什么还要把作品拿给公众去评判呢?那样做是无意义的。”
“在公众眼里只有画家死了他的作品才会值钱。”德加气愤地嚷着。
“给公众看看,总比被沙龙拒绝不见天日好多了吧。我们要向拿破仑请求。”范丁说。
“你这是冲动,是不理智的。”德加毫不示弱。
令人吃惊的是,拿破仑三世真的同意举办“落选作品展览会”。许多巴黎人把它视为一桩搞笑的闹剧。奥古斯特听说这是由官方主办的,决定赶做一个头像送去。他没有钱买材料,没有钱请名人当模特儿,时间也只剩几个星期。但他一想到展览,就精神百倍,干劲十足。他只好找了一个名叫毕毕的乞丐,报酬是每天给他一碗汤,偶尔再给一些酒。奥古斯特主观上并不想塑一个满地找面包屑、夜宿街头的叫花子,可客观上他只出得起这些钱。
毕毕目光呆滞,鼻子塌扁,灰白胡子肮脏不堪。贫穷、疾病和痛苦已经使他的脸有些扭曲变形,显得残缺不全。刚面对这张丑陋的面庞时,奥古斯特真的不知道从何下手,画了十几张草图全都扔掉了。他曾在街头巷尾看到过很多像毕毕这样的人,他们大多是破产的农民。想到这些,奥古斯特笔下所画的毕毕终于有些像了。最后几张草图终于让奥古斯特感到比较满意。他抓起胶泥开始塑像,灵感似乎一发而不可收地催促他马上完成。为此,他谢绝了一切活动,整夜整夜地忘我工作。
可在即将送展的前一个星期,奥古斯特突然对头像又不满起来。他不让任何人看到它,连自己也不敢看。他希望找到毕毕,再进行修改,可那个乞丐却不见了。奥古斯特想凭记忆作画,但总画不好。几天后,毕毕摇摇晃晃地出现了,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是来要酒喝的。奥古斯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知道了自己作品的缺陷所在:毕毕脸上有一种空洞、飘乎不定的神情,头像没能表现出来。于是,奥古斯特让毕毕靠墙坐在角落里,给他一小瓶酒,指望他靠这瓶酒能坐上一晚。谁知他喝下一口酒就歪倒在地,扶起后支撑不了几分钟,又会倒下。奥古斯特在毕毕和他的头像之间跑来跑去,折腾几次后,毕毕干脆睡着不起了。但奥古斯特已经发现解决问题的方向了。这张脸上满是学问,要做好雕塑必须准确把握皮肤的松弛度、鼻子的弯曲度、眼睑的前伸度等等。他果断地砸毁了接近完工的整个头像,只保留下巴,因为只有这个部分做得还算正确。
奥古斯特重做的头像在展览会截止日期前还没完成,他只好放弃参展了。但他对于自己的头像又没有多少信心了。最后,他请来了勒考克。勒考克本来是不看未完成作品的,但好奇心驱使他来了。
“为什么不完成它?”
“我不知道该不该做下去。”
“天呐,它太丑了。做完了恐怕也卖不出去。”
“但我看见的就是这副模样。”奥古斯特顿时没了信心做下去,想再次把它砸了。
勒考克阻止了他:“让我再看看。你的这个头像与学院派的风格截然不同,可能要通过沙龙那一关也不容易。”勒考克边说边摸了摸头像的鼻子和眼睛,被它们的写实性深深吸引住了,“要是能完成的话就尽量做得好一些吧。”
“您不相信我能够完成它?”
“我不知道,这可是一件艰苦的工作啊。”
奥古斯特仔细地看了看头像,鼻子的效果很好,但还不够鲜明。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鼻子应该没有鼻梁骨。”勒考克补充了一句。
奥古斯特立即赞同了这个观点,他的头脑中随即涌现了好几种改动方案,并且没顾及到勒考克还在和他说话,就动手试着修改了。
“你并不是要征求我的意见的,而是要我来同意你的做法。”
“我也不能确定。”奥古斯特边说边做。
“你这种雕塑家是永远不会确定的,因为你永不满足。你想有所追求,有所超越,可现实世界是变化无穷的,为了尽可能地接近现实的本质,你只能穷尽一切方式方法。”
听到这些,新的热情又充满了奥古斯特的心胸,错过展览似乎也没什么了。
“落选作品展览会”从一开始就遭到人们的讥笑,马奈的画——《草地上的午餐》——被抨击得很厉害。他画的是一位裸女坐在两个服饰华丽的美术家身旁进行野餐。人们最反感的是裸女离男人竟然那么近。马奈为此苦恼不已,对范丁说:“你不该叫我来参展,这下我毁了,再也不可能被承认了。”
“被人议论、被人批评并不是毁了。”范丁不同意他的看法。
“或许明年你就不来参加展览了。”德加劝说道,他是在最后一刻决定不参加展览的。
“不,我一定要参加,只要我画出了自己喜欢的作品。”马奈不想妥协。
“那你现在就不要自惭形秽。”德加突然充满了热情,“我喜欢你的画,我对朋友们说,‘马奈真是个天才’。天才总是不容易被人们承认。米开朗基罗被认为根本不会作画,拉斐尔也曾被人瞧不起过。但你仍喜欢他们并乐于学习模仿他们不是吗?我们不是评审团,因为我们彼此相处太近、太亲密了,也许都少了一份客观。要是荣誉属于你,你就会推也推不掉。”德加叹了口气说,“我们都在追求着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完美,但这是我们的信仰。”
奥古斯特心想,德加说得真对,创作本身是一种信仰的表现,其他人怎么能随意评判呢?马奈的这幅画是有不少平庸之处,但它的优点更多:色彩明快,布局精巧,裸女在暗色调的映衬下被画得十分可爱。
拿破仑三世没有说要关闭“落选作品展览会”,从此不再举办。但他参观完后说,展出作品的艺术水平低下、庸俗。这主要是针对马奈的那幅画而言的。许多艺术家听到这些言论之后就宣布今后再也不参加“落选作品展览会”了。虽然遭受了打击,范丁他们都不打算低头认输,而是坚持自己的追求,并约定以后有机会还要再举办。
此后几个月,奥古斯特的日程都是满满的,白天当装饰工、细木工,晚上还要抓紧时间塑毕毕的头像。他发觉如果不坚持每天练习,技巧和力气就会逐渐消失。有好几个晚上他实在是累得挺不住了,就在工作室里和衣而卧地睡着了,睡得特别沉。
他一度想把头像塑成米开朗基罗的模样。他看了几本米开朗基罗的传记,琢磨米开朗基罗的晚年像,还到卢浮宫和卢森堡公园看人像雕塑。但最后他还是没法做。因为毕毕这张脸太独特了,充满了苦难,以前的雕塑作品中从来没有过。
奥古斯特认为这张脸的关键还是在于鼻子的处理上。当他感到自己把握了关键时,就特意请了几天假,又让毕毕给他接连做了四个小时的模特儿。在连续苦干四十八个小时后,他终于完成了头像,命名为《塌鼻子的男人》,并第一次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奥·罗丹”。
第二章初遇罗斯(1)
一八六四年,沙龙拒绝接受罗丹创作的《塌鼻子的男人》,认为这个前额塌陷、胡子拉碴的头像太丑陋、太怪异了。奥古斯特很失望,这是第一个他自认为满意的头像。于是,他决定不再做毕毕这种丑人的头像了。
那些日子,奥古斯特正在为戈贝林大街上的戈贝林剧院雕正面女像柱,他希望自己雕出来的装饰不仅仅是附属品。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当他正在专注地搞花体装饰和褶边装饰时,一位少女翩翩而至。他不禁停下手中的活,注视着那位少女。她身穿深蓝色的连衣裙,头戴无边女帽,身材颀长,脸色红润,似乎才刚刚梳洗过。在如此清新美丽的清晨,少女就像一朵带着露水的玫瑰。奥古斯特心想,这该是位女工,可稳重端庄的步伐又让她没有一点卑下的气质。她的颈项那么挺直,真适合当模特儿。
当少女走过他时,他吞吞吐吐地说:“小姐,我可以……”他感到有些冒昧,所以不知该怎样措辞。
她停住了脚步,但无意答理他,可看他急切的模样又似乎不像是在调情。
他赶紧说:“小姐,你走路的样子太美了!”
这可不是平日里碰到的那种人,那些人从来不懂得欣赏女人,她心想。实际上,她对自己走路的姿态很引以为傲,奥古斯特的夸奖正恰到好处。
她自豪地说:“我是洛林省人,与女英雄琼是老乡。”可这句话让她显得土里土气的,是个十足的未经世面的乡下姑娘。
接着,她又疑虑地问:“你对我走路姿势那么感兴趣干吗?”
“我是个艺术家,”他用手指了一下正在装饰的人像,心里希望她明白,做装饰工并不代表他的创作水平。
“艺术家?你可不太像。”
奥古斯特上着工作服,下穿一条肥腿裤,看上去只是个苦力。“我是搞雕塑的。”
“啊!”她似乎从未见过雕塑家,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看,活像看个怪物,“你们过的是很奇怪的生活吗?”
“有的时候是。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个缝衣女工,我的针线活做得很好。但有朝一日我会成为女帽设计师的。”
“真棒!”他感叹了一句。奥古斯特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她的身材。她从上到下都穿得严严实实的,却仍能看出她的身材很不错,像维纳斯,尽管是个农村维纳斯。她的乳房尖尖地高耸着,奥古斯特对它们的真实性有些怀疑。
少女发现他不说话,只盯着自己看,有种被戏弄的不快,就抬脚往前走开了。奥古斯特赶忙追上去,挡住她的去路。看到他厚实的胸膛,宽阔的肩膀,公牛般的体魄,少女认为这个青年很帅气。况且,这个年轻人的个子虽与她差不多,长相却不坏:高高的颧骨,深邃的蓝灰色眼睛,一直长到脖子边上的红棕色头发,高而直的鼻子,还有略带凶相的下巴。这种容貌让她想到了自己打小时候起就憧憬的男子汉。尤其是他那股子着急劲儿中包含的爆发力让她很喜欢。
“你拦住我想干什么?”
“小姐,你愿意为我摆几个姿势吗?”
“摆姿势?怎么摆?摆什么样的姿势?”
“就像现在这样。我想给你做个头像。”奥古斯特想到如果告诉对方这样做没有报酬,人家肯定不乐意,于是接着说,“做完后我们一块儿喝咖啡,吃炸麦圈。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喝一些酒。”
“在哪儿做?”
“我的雕塑室。就在伏尔泰码头那儿。”看起来她并不反对,这正是他所期待的。这时他与姑娘面对面站着,他可以直视她的脸庞。姑娘有个很漂亮的鼻子,宽正的面颊,坚挺的下巴,大眼睛是棕色的,说话时两眼闪闪发亮,头发乌黑浓密,梳成一条长长的发辫,让人想到她如果在田野里、小溪旁奔跑该有多么动人啊!
“那是个不错的街区。”
“你喜欢就更好了。我可以在下班后与你见面,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先吃晚饭。”
姑娘到巴黎才几个月,仍是个温柔浪漫的乡下姑娘。看到奥古斯特不像一般的巴黎人那样爱摆架子,还带有年轻人的羞怯,这些使她放松了一些警惕,点了点头。
“那我几点到哪儿接你呢?”
“不,不,你不用接我。”如果他出现在她们工厂大门口,她就会失去工作,“我们还是在这儿碰面比较好。”
“那七点行吗?”
“八点吧。”她需要一个小时跑回住的地方,打扮一下再来。她住的地方不太远,就在以女英雄琼的名字命名的街上。
“怎样称呼你?”
“我洗礼时取名叫玛丽·罗斯·伯雷,大家都叫我罗斯。”
“那我也叫你罗斯吧。我叫奥古斯特·罗丹。我会准时在这儿等你的。”奥古斯特说到做到,他早于八点到达约会地点,可那姑娘却迟迟没有出现。当奥古斯特认为她不会来的时候,她却出现了。那时已经八点半了。他径直把她带到了雕塑室。罗斯本以为会先吃饭,因为她确实很饿了。可奥古斯特连她精心打扮过都没有注意到,更没说她很漂亮之类的话。他显得十分急切,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拽着她走路,一直到了伏尔泰码头的雕塑工作室。他的力气很大,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雕塑室在一座漂亮的石头老房子的前面。从窗户望去,罗斯可以看到塞纳河和巴黎圣母院。但她毫无欣赏美景的时间,奥古斯特已经点好了炉子和煤气灯,并命令她坐好。罗斯环顾四周,发现这个开阔的工作室凌乱不堪,一点儿也不像搞高雅艺术的地方。四处都是灰尘,只有罗丹工作的那一小块地方还算干净。许多东西杂乱地堆放在地上,画架、颜料、小转台、调色板、刷子和其他罗斯不认识的作画工具,不知是有用的还是用完了的。奥古斯特声称他是雕塑家,可罗斯在工作室里只看到了一个头像。它是那么丑陋的老人头像,又被丢弃在墙角里,第一眼看到它时,罗斯就大吃一惊。所有这些让她很不自在,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于是,她猛地站了起来,想离开这儿,说:“这不是你的雕塑室。”
“我有它的使用权,这不是一样的吗。”奥古斯特一把将她摁回椅子里。
“我不能呆在这儿,你骗我。”
“没有,我没骗你。勒考克让我在他不在的时候随便用。”
“勒考克是谁?”
“一位画家,但他已不再作画,而是搞教学了。因为画太难卖。”
“他有名吗?”
“有名。喂,请你别动行不行啊。”
“你说他有名怎么还卖不出画呢?而且你还在干这行。”
“你可真是个话多的模特儿。”
“我饿了。”
“饿了更好,那样可以让你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等会儿吃起饭来会觉得更香的。”奥古斯特说这话时好像真的觉得眼前这个姑娘很讨厌。但他还是拿出了毕毕上次喝剩下的酒和自己备作急用的面包,递给了罗斯。
一看到酒,罗斯的警惕性又提高了。那面包看着也不怎么新鲜。可奥古斯特偏偏引导她回忆她参加过的野餐,还很认真地倾听着。罗斯也就顾不上太多,边吃着面包,边说自己一家人出门野餐的趣事。奥古斯特是真的在听,而且还不时地插上几句他小时候的成长故事。这样,过了一小会儿,罗斯不再躁动不安,表情也轻松了许多。她天生的那种持重气质又展露了出来,让奥古斯特想起了姐姐玛丽。
奥古斯特忽然内心有愧,意识到自己刚才对她太粗鲁野蛮了。他把一块垫子放在她的背后,让她能舒服自在一些;又夸她长得很端庄,真的能让人想起女英雄琼。这样一来他作头部素描画就很顺利了,罗斯也很配合。
当奥古斯特带罗斯去吃饭时,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只给自己要了很少一点东西,结果罗斯要得和他一样。奥古斯特有些困惑不解,罗斯可是一直嚷嚷着饿了的呀。其实,罗斯只点很少的东西为的就是让他高兴。当奥古斯特想明白这一点时,他从内心深处感激这位姑娘的心细如发、体贴入微。
此后的几个星期,罗斯都按时来到雕塑室给奥古斯特当模特儿。两人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什么话可说。奥古斯特认为,他必须精确地完成她的头像,没有时间花在客套上;她只要按要求坐好,一动不动地保持到他需要的时间就够了,这是模特儿的最基本职业道德。可罗斯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工作中也该有乐趣,奥古斯特的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她可忍受不了。因此,在奥古斯特塑她嘴唇的那个晚上,她对奥古斯特说,她认为自己的工作已经做完了,说完就往外走。奥古斯特赶忙拦住她,这时候如果换一个人的话,这个头像就前功尽弃了。为了挽救自己的作品,奥古斯特想都没想就对罗斯道歉:“对不起,我的朋友。真的很对不起。”罗斯停下来,看着奥古斯特,他是真着急了。于是又回到了雕塑转台上。她明知奥古斯特是在哄她,可她听到这种道歉的话还是很受用,多日来所受的冷落也就抵消了。
第二章初遇罗斯(2)
这种不同观点的冲突只是暂时平息下去。过了些日子,罗斯又无法忍受这种冷清、平淡了。一天晚上,罗斯提出星期日要去野餐,如果天气好的话还能游泳。
“我不会游泳。”
“为什么?在乡下每个人都会游泳。”
“穷人什么都会吗?”
“这个星期天我想休息一天。”罗斯希望他没忘记自己还是个女人,不该和他一样没日没夜地苦干。
“好吧,我们可以去一次,但要在我完成头像之后。”奥古斯特不得不让步,但他不想放弃自己的立场。
“你永远完成不了的。”她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
“很快就完成了,你想过没有,我一做完这个头像,你就会像女英雄琼那样人尽皆知。”
“不会的,不会的,”罗斯边哭边说,“我只是个缝衣女工,永远只像个工人。”
“噢,罗斯,你看这头像,已经快完成了,它多美啊。”奥古斯特边说边把罗斯抱起来,用手给她擦去了眼泪。这是奥古斯特第一次对她如此亲近。更让罗斯意外的是,他有力的手指在给她擦拭眼泪时竟那么温柔。
“你真的喜欢我,是吗?”
“是的,我喜欢你。”奥古斯特忽然有了想吻她的冲动,可又实在对她没有感情。他知道自己根本不爱她,但她不在的时候,又好像有种孤独冷清的感觉。他感受到罗斯正在等待着他的抚摸。她有着他见过的最好的身材,尽管她穿的是极普通的衣服,也那么优美。可他明白,只要稍作表示,他就可以完全占有她。但她这样一个乡下姑娘是不会把性与爱分开的。奥古斯特最终还是克制了。
“你星期日带我去野餐吧。”
“好的。”奥古斯特决定以此为回报。
星期日天空晴朗,阳光明媚,奥古斯特和罗斯一块儿去了卢森堡公园。罗斯本想去凡尔赛宫,因为她从来没有去过那儿。但奥古斯特坚持要去卢森堡公园看雕像,并且不愿意离他的工作室太远,他晚上还想到工作室再干些活儿。罗斯没有计较这些,对她来说能和奥古斯特一起游玩而不是工作就已经很好了。她很喜欢卢森堡公园清新的空气、挺拔的树木、布满鲜花的园地。阳光下手拉手肩并肩的情侣、爱抚着婴儿的母亲又让她感受到了爱的存在。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奥古斯特老要拉着她去看那些“小摆设”。奥古斯特对公园里每个塑像都能说上一大堆解说词。可罗斯根本就没听过这些人,也记不住这些人的名字。她游玩的兴致渐渐地被这些枯燥的塑像冲淡了,好像是掉进奥古斯特设计好的一个陷阱里了。但她没有抱怨,因为那样只会让奥古斯特生气。她只能想办法把话题转移到她能听懂的问题上去。
“你的父母亲还活着吗?你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们。”
“这有什么好谈的?”
“你不喜欢他们吗?”罗斯刚满二十岁,第一次离开家这么久,她很想念自己的父母。
“喜欢?”奥古斯特耸了耸肩,指着前方的一尊维纳斯塑像问,“她美吗?”
奥古斯特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尊塑像,觉得塑得太美了,有种要奔跑过去的冲动。罗斯却丝毫不为所动,其实她认为这种雕塑有些不知羞耻,只是她怕奥古斯特发火,不敢说出来。她更希望自己走在一条人人都衣冠齐整的大街上,而不是这个卢森堡公园。
“你不喜欢这尊塑像吗?”奥古斯特没有得到她的回应,有些不高兴。
“你父亲会喜欢它吗?他应该为你搞雕塑而骄傲吧?”罗斯突然大胆地问道。
“哈哈,爸爸,爸爸只喜欢我给他赚很多很多的钱。”奥古斯特苦涩地笑了起来,有点辛酸。
“那你母亲呢?”
“妈妈宁肯要圣母像,她不会接受这些东西的。”说到这儿,他很烦燥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儿。
“你常去看他们吗?”
“是的,我一周去一次。爸爸有眼病——我们家人的眼睛都不太好——他不得不退休,只拿得到一半的工资。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批判主义者,对一切都不满意。说法国的情况与日俱下,美国内战弄得国家一分为二,他们和俄国人一样愚蠢。不过爸爸说我还年轻,可能过得上好日子。”
“他真的不喜欢你所从事的职业?”
“他对艺术一窍不通。”奥古斯特轻蔑地笑了笑。
罗斯想到自己和他父亲一样,不禁害怕起来,赶忙把话题转开:“作为巴黎的艺术家,你一定认识许多漂亮女人吧。”
“很多。”
“也认识很多妓女吧。”
“是的,我有几百个情人、上千个恋人。”奥古斯特的话语中带着讽刺的口气。
“几百上千个?”罗斯吓着了。
“还不止呢。我所做的每尊塑像、我喜爱的每件雕塑都是我的爱人。”他突然挥手打掉了她头上的宽边遮阳帽,“你不该戴这个讨厌的帽子,它盖住了你的脸。”
“你喜欢直接看到它?”罗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很傻。
“你的脸型很不错,脸色很红润,有一种自然的健康美。”
对罗斯来说,只要是奥古斯特在夸她美就比什么都好。她拉起奥古斯特的手,想表示亲近。奥古斯特认为顺从她就意味着自己为她所倾倒,就挣脱她的手。罗斯很窘迫,转身走了开去。奥古斯特对着她的背影说:“你现在这种恼怒的表情十分动人,为什么你在摆姿势的时候没有这么生动的表情呢?”
“你这人太叫人生气了。”罗斯说完就委屈得哭了。
“罗斯,你要知道夏娃在上帝朝她吹气之前也只是一尊泥像。你既然是给我做模特儿就该表现出应有的生机和活力。”
罗斯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家庭的孩子,听到奥古斯特如此充满欲望的话——把她肉体的美看作是上帝的创造物——她迷惑不解。
“罗斯,你知道吗,你从来没在我面前显露过自己的情绪,我捕捉不到你特有的表情,所以我无法完成你的头像。现在还早,我们离雕塑室不远,走,赶回那儿。天黑前我还可以让阳光照着你的脸再塑几个小时。”奥古斯特瞬间变得生机勃勃,坚定而温柔地拉着她的胳膊,似乎下定决心不能再伤害她那样,也不管她是否理解自己的话,就结束了这次游玩,回到了工作室马上投入到工作当中。
罗斯心想,塑模特儿大概是奥古斯特发泄情欲的惟一方式,面对着美女,他只会琢磨着怎样雕塑她而不是抚摸、亲吻、占有她。但她并没有对奥古斯特发脾气,他的手指那么灵巧迅速地运动着,让她看到了一种他身上特有的健康与力量,感受到了生命力在他体内的奔腾。罗斯的心中升腾起了一种她自己还不甚明了的欲望,而这欲望让她看起来更美,更有活力。
奥古斯特手眼并用,塑像的进度飞快。罗斯坐在阳光里,漂亮的处女肤色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她坐在那儿平静而不乏生动,好像是意识到了此时此刻对奥古斯特很重要,全力地在表现着自己的天生丽质。一次游玩让他真正走近了罗斯的情感,捕捉到了令他着迷的神情。她要是愿做裸体模特儿该多好啊。奥古斯特几乎可以肯定,她的乳房和臀部也一定很美。虽然她无知无识,对艺术一窍不通,对奥古斯特的工作无法理解,更别说产生共鸣了,但她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好模特儿。
时间在两个年轻人的静默中很快就过去了,雕塑室里逐渐暗了下来,他几乎看不清罗斯的面容了,但她那个光辉的形象依然在他眼中栩栩如生。头像并没有完工,脖子和头部的连接塑不好。奥古斯特刚回雕塑室时的那股兴奋劲儿消失了,他有点气乎乎的:都怪罗斯那点儿陈腐的贞洁观,要是她不在大热天穿这么多的衣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他应该可以基本完成了。
奥古斯特敞开了自己的衬衣透透气,向罗斯走过去,一把扯开了她暗蓝色罩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罗斯有点儿吃惊,慌慌张张地想扣上,奥古斯特抓住了她的手阻拦她。她的脖子真美,他希望它能够露出来。她的胸脯更好看,虽然没有完全袒露,胸部的皮肤因为白晰的缘故,血管里的血液给它着了一层粉色。奥古斯特伸手替她解开上衣,想看得更仔细些。
这时,罗斯突然搂住他,紧贴着他敞开的胸膛,但她并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奥古斯特明白了,罗斯还是个处女,只有本能的冲动却不知该如何满足。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想与她保持距离,但还是这样了。真倒霉,他想。尽管她这么别别扭扭,他还是充满激情地、缓慢地抚摸她。她有坚挺的乳房和丰满的臀部,与他预计的一样。在美妙的肉体面前,奥古斯特禁不住疯狂起来了,他全力以赴,紧紧抱住她,用力地抚摸、揉捏着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雕塑不存在了,他们俩不存在了,时间不存在了,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直到……让人心旷神怡的高潮如期而至。
罗斯在奥古斯特的爱抚下早已不觉紧张,也没有感到不适。内心深处还为自己成为了奥古斯特的女人而高兴。但狂欢结束之后,她羞愧不已,赶紧跪在地上向上帝祈求原谅。她庆幸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奥古斯特看不到她的裸体,虽然他已经抚摸了她全身的每一处。她不许奥古斯特点煤气灯,摸黑穿上了衣服,还不让奥古斯特帮忙。这时,她突然想起奥古斯特说过,这个工作室不是他的,她问奥古斯特别人会不会来。奥古斯特回答说勒考克晚上从不来这儿。
“就算他不来,我也不能再来这儿了。”罗斯说。
“我住的地方太小了,你去那儿也不合适。”奥古斯特有些苦恼。
“反正我不来了。”
“可是我们还是要完成头像的啊。”
罗斯听完这话一下子愣了,她明白,奥古斯特显然是不爱她的,只是想要塑她这个人而已。他是个艺术家,而艺术家与平常人都不太一样。她都快哭出来了,但又不想因为这个而屈服。她不让奥古斯特送她回家,也不和他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也不接受吃饭的邀请,穿好掉了两颗扣子的衣服,飞也似地离开了。
第二章自己的工作室(1)
接连几个晚上,奥古斯特自己凭记忆做着罗斯的头像,想把它完工。但他没有成功。想到自己好几个星期没有去盖尔波瓦咖啡屋了,他就干脆放下活儿,上那儿去散心。
那晚上咖啡屋里也很冷清,只有范丁和巴努凡在。他们一如既往地在谈论沙龙的事。范丁问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来。他说自己在干活儿。 “喂,说到干活儿,我们也一样,但总得抽出时间来吃吃喝喝的呀。我看啊,你是为了女人吧!”巴努凡笑着说。
“不,我真的一直很忙。”
“那你肯定是被人抛弃了。”巴努凡在这方面总是很信赖自己的猜想。
“为的是我做的那个头像,现在还没完成呢。”
“你是在为沙龙做吧。”范丁问。
“不为它为谁呢?”奥古斯特反问了一句,“除了它没有别的地方能展出。”
“罗丹说得很对,人人都要过道门槛。”
奥古斯特很忧郁地告诉他们,现在他对自己做的任何东西都觉得不满意。
巴努凡笑了:“女人的缘故。我因为没有女人而不开心时也是什么都做不好。”
奥古斯特不同意他的说法:“开心不开心并不是最重要的,更别提女色了。”
“要紧的,”巴努凡摇摇头,“对我们这种人而言是很重要的。”
范丁对他的话有点儿感兴趣了,问道:“那你看对我重要吗?”
“不重要。你、德加、还有马奈,都是心里有古代王国的人,不会追求这种现实享乐的。”
奥古斯特叹了口气:“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不提任何要求的女人,这样,你就能修改作品,甚至还能入选沙龙。”
奥古斯特很感激巴努凡的这番忠告,很快就走出了咖啡屋来到了一家妓院,想以此宣泄心中的烦恼。可走到那妓院的门口他又不想进去了,转身回了家。
第二天,他专门理了发,换了干净衣服,到他和罗斯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等着,那是她下班的必经之地。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她还没有出现。奥古斯特怕她是故意在躲着自己。正在他闷闷不乐的时候,罗斯走来了。她看到了奥古斯特,犹豫了一下转身要往回走。奥古斯特赶忙跑过来,罗斯太爱他了,看到他的着急样就立即转身也跑向他。奥古斯特握住罗斯的手,想向她作出一番合理的解释,告诉她为什么自己不能带她去自己住的地方,希望她去工作室,可又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罗斯心知肚明他想说什么,直接问他:“你为什么不租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呢?”
“我租不起。”
“我可以帮一点儿忙。”
“那可不行。”
“我只是把我攒的钱先借给你,等你卖了我的头像可以还我。”
“不行,不行。”奥古斯特不肯答应。这并不是什么借不借钱的问题,也不是面子问题,而是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他们两人就会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就有责任问题了。这是他不想承担的。
罗斯明白他为什么推辞:“这样吧,只要把头像做完了我就离开。”她希望上帝不要责怪她撒谎,她太想和奥古斯特一块儿多呆几天,不得不这样说。
“你没必要离开,”他说,心里打算在结束他们的关系之前一定要给她塑一个全身像,“直到我们自愿分手为止。”
“好吧,如果这个设想不能成,你仍然可以拥有你的工作室和给我塑的头像。”
奥古斯特不禁怀疑起这个姑娘是否真的如此天真。他还不懂得女孩子愿为自己所钟爱的男人付出一切的心理。
“你应该有个工作室,否则你就成不了伟大的雕塑家。”
奥古斯特想她是完全自愿的,自己可以随时解除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他还是不能放心,因为不知道自己将来要为这层关系付出多大的代价。
“我已经攒了二十法郎,给你。”罗斯一边说,一边从胸衣里拿出一个手绢包递给他。
奥古斯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呆住了。她的工资那么少,不知她怎样节省出这笔钱来的。估计是从伙食费里克扣出来的吧。罗斯毫不犹豫地把钱塞进了他颤抖的手中。
“这些钱只够租一个马厩。”见这句实话伤了她的一片好意,他赶快补上一句,“你真好,谢谢。”
看他收下了这笔钱,罗斯感到挺高兴的。但奥古斯特又强调了一句:“这只是暂借。”她的心头一沉,对这刻意保持的距离很心酸。但她并不想表露出来,而是一脸高兴地说:“是的,是暂借。”
“你吃饭了?”奥古斯特从得到钱的兴奋中回过神来。
“没有。”
“那咱们吃饭去。不用这笔钱,”他把手绢包塞进了自己的衣袋,“我也攒了几个法郎,咱们去吃点香肠和葡萄酒。”奥古斯特第一次主动挽起这个姑娘的手,走进了一家既便宜又实惠的小饭馆。
奥古斯特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找到了一间旧马厩,离他与罗斯的住处都不是很远。这天,他邀上范丁、马奈、德加他们一块儿去看看自己的工作室,想听听他们的意见。还有个名叫莫奈的新朋友也一块儿来了。
德加看到马厩的顶棚上有许多洞,墙壁上有不少霉点,窗子是破的,门又合不拢,地面半是土半是水泥,就说:“如果你不怕得肺炎的话,这地方仅有的好处就是够宽敞,也够明亮的。”
范丁不像德加那样爱说些风凉话:“你的手指会被冻僵的,最后什么活儿也干不了。除非你安上一个火炉。”
奥古斯特点点头:“我打算安上一个直接通到房顶的火炉。”
马奈摇摇头,说:“一个哪够?你得安上好几个才行。你不是一向主张到露天里去作画吗?怎么也甘心当起工作室的囚徒来了?”
莫奈很羡慕奥古斯特,说:“不管怎么说,他有了一间自己的工作室,不必再依赖别人了。要是我也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就好了。有些画还是需要在室内完成的。”
奥古斯特冲他笑了笑,表示感谢,并宣布,他已经搬进来了,住在隔壁屋里。
德加立马气愤不已:“那你还号称要征求我们的意见。简直是欺骗嘛!”
马奈马上走进那间屋去看看里面如何。出来时面部表情故意很夸张地说:“你们进去看看,只有一张铁的双人床,一个旧柜子,两张椅子,没有一样东西好看,没有一件家具用着舒服。还有一小块地方煮饭,是哪个女人愿意给你这个苦行僧做饭吗?我看最富激情的情人也会被这种环境吓跑的。”
奥古斯特坦诚地说:“我不喜欢软绵绵的东西,特别是像睡椅之类的家具,只会叫人变懒惰。”
范丁问他是否还在做装饰工,他回答还在做。
“我讨厌那种花里胡哨的玩意。成天和雪花石膏打交道,做的人体都漂亮、苗条,毫无个性。现在我充分理解了为什么米开朗基罗偏爱男体,人们无法把男体也做成细腻、优雅、漂亮的模样。我要干我自己想做的事,不想一辈子都塑那种缺乏想像力、缺乏生机、缺乏变化、缺乏激情的装饰像。那些个圆润光滑的女像只配进修道院。”
莫奈同情地说,他能够理解。
奥古斯特更激动了:“这就是我需要工作室的原因。”
奥古斯特和大家一块儿走出了马厩。莫奈告诉奥古斯特,他就出生在附近。奥古斯特说他也是。后来还发现他们的生日只相差两天。更巧的是,他俩的父亲是同一天到同一个区政府登记的。
勒考克得知奥古斯特独自租工作室的真正原因和方法之后,很不高兴。他赶到伏尔泰码头的工作室时,看到奥古斯特正在搬一尊未完成的女子头像,就说:“我知道这姑娘。”
奥古斯特听后十分茫然。
“我不反对你租一间自己的工作室,而是不同意你租房的动机和方式。一旦你和那姑娘在一起了,你就要对她负责任。你的损失将无法挽回。”
“我自己能解决,必要时我会作出决定的。”
“你的大脑会作出决定,可是你的责任感、你的良心不会让你抛弃那姑娘的。你把雕塑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上,但你到时候就会知道义务和责任会逼迫你就范,影响你的雕塑事业。”
“先生,我需要女人。不然我没法做我想做的雕塑。”
“你是需要女人,但你不需要义务,你不能要一个必须对她负责任的女人。”
“我又不准备娶她。”
“那也不能减轻你对她的义务。”
“她是个很好的模特儿。”
“对,好模特儿、好厨师、好管家、好仆人,甚至还是个好情妇。但你欠她的太多了,天长日久,利滚利,你根本就偿还不了。你对她的原始冲动一旦得到满足,就不会再需要她了,可你对她的义务还是存在。你会时时想起在最困难的时候她帮助过自己,你要花费很多的时间、精力、金钱来回报她。”
第二章自己的工作室(2)
奥古斯特不出声了。
“来之不易,是吧?好不容易找到的一个合适的模特儿,不能就这样让她走了。”勒考克用更坚定的口气说“将来你想离开她就难于上青天了。”
“假如我并不想离开她呢?”
“你肯定会离开的。你把她介绍给你的家人、朋友和我认识了吗?其实,你根本就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
“您生气了?”奥古斯特对勒考克用这么大的声音和他说话很不习惯。
“是的,因为你没对我说真话。”
“她是个农家女。”
“那你们家呢?”看到奥古斯特一动不动,无话可说,勒考克认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好了,我走了,你再好好想想吧。”
“我们还是朋友吧?”奥古斯特轻声问道。
“好吧,你还想要什么?”
“可您还在生气。”
“如果我不生气只能是因为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先生,我想保持我们的关系。”
“我还没打算搬走。钥匙还放在老地方。”
罗斯是个持家的能手,她把破烂不堪的马厩收拾成了一个像样的家。她的一切家务劳动都以奥古斯特为中心。打扫房间,把它布置得整洁干净自不必说,买菜做饭都挑奥古斯特喜欢的做。她发现奥古斯特喜欢鱼肉菜汤,就经常烧给他吃。她还帮奥古斯特管理雕塑工具,摆放在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塑像没用完的胶泥她都用湿布盖上,这样下次就好接着用了。奥古斯特对她的这些主意很是赞赏。但大多时候,他对罗斯的体贴、帮助熟视无睹。罗斯为了使他开心,就算自己不高兴也装扮出一脸的笑容;他工作时不发出一点声响,不主动找他说一句话;休息时,她就又说又唱,以此驱散他的疲劳。
奥古斯特对头像还是不满意,心里不怪自己没塑好,却对罗斯满是抱怨,认为她是个不合格的模特儿,简直不值得他花时间、精力去做。一天清晨,奥古斯特因为内心烦燥不安,起得很早。罗斯还在睡梦中,奥古斯特在雕塑室呆了一会儿就怒上心头——自己都已经起来了,她还在睡,太不像话了。她怎么不关心我是不是饿了?——他知道自己有时很蛮不讲理,可他就是喜欢这样,因为这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世界。他冲进里屋,想把罗斯从床上揪起来。
罗斯已经醒来,刚脱去睡衣,一见他闯进屋里,赶忙抓起衣服挡在胸前。奥古斯特只顾发火,一把将她的手从乳房前扯开。突然,他停住了,明白自己为什么塑不出满意的头像。他该加上罗斯的头发,像现在这样刚起床时松散地披散着的头发,非常自然。他马上把罗斯带到雕塑的平台上,她神情茫然,不知道奥古斯特想干什么。当她缓过神来,看到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平台上时,就想缩回房间。奥古斯特喝令她不许动。
“天呐,你不可以这样对我。”罗斯委屈得想哭,平时,即使是做爱,罗斯也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裸体,现在可是大白天啊!自己这个样子太不道德了。
“要不你就站在那里别动,要不你就给我滚,再也别回来。”奥古斯特一脸凶相。
罗斯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奥古斯特。渐渐地她明白了,他又进入了灵感迸发的状态。她看到奥古斯特一声不吭,有力的臂膀和灵巧的手指又很迅速地在头像上工作开了。她慢慢地心平气和起来,并欣赏着头像新的造型和奥古斯特那浑身上下洋溢着的生命力和十足的干劲。
奥古斯特决心要把这个头像一气呵成。他手眼不停地干着,忘记了一切。罗斯不敢提醒他时间,而是陪着他没有片刻的休息,没有吃饭,也不能稍微移动一下。一整天过去了,正当罗斯挺不住的时候,奥古斯特停手了,忘着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的笑容,说:“罗斯,《宝贝》完成了。”听完,罗斯就瘫在了平台上,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不相信?”奥古斯特有些生气。
“不,我相信。”罗斯挤出一句话来,可还是动弹不了。
“那你不喜欢这尊头像?你从没喜欢过它。”
“噢,我可从来没说过不喜欢。我只说过不喜欢它的眼睛。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给你当模特儿。”她想让奥古斯特明白,只要有她做模特儿,他就不必再去找别的女人了。
“有什么可吃的吗?我饿了。”
“有菜汤和鱼肉。还有一点白兰地,我们可以为头像的完工庆祝一下。奥古斯特,其实我挺喜欢这个头像的。你为什么不把它做成铜的?”
“铸铜像很贵的,大理石的更贵,我们铸不起。”
“这就是你从来不做大理石雕塑的原因吧。”
“一般的雕塑家没谁会直接做铜像或大理石像。胶泥可以随意增减、修改,大理石又贵又无法改动。一尊好的塑像不可能是一次性完成的,构思就要花去不少时间。用便宜的胶泥塑好自己的创作之后,再铸铜像或大理石像更值当。”
“我希望总有一天《宝贝》能塑成大理石的。”
“那样不好,大理石像会使它太漂亮,还是铜像合适些。”
“你认为我不够漂亮,是吗?”
“对于艺术家来说,真正漂亮的模特儿是那些值得做裸体人像的模特儿。”
可罗斯死活不肯做裸体模特儿,奥古斯特不断咒骂着她那该死的贞洁观也无济于事。后来,奥古斯特对她进行性惩罚。她不答应做裸体模特儿,他就不和她做爱。一个多星期后,罗斯受不了这种冷落了。奥古斯特冷漠地躺在她的身边,不碰她,也不答理她,弄得她感到自己是个有生理缺陷的人。她只好同意做裸体模特儿。
接下来的星期日,罗斯早早地起了床,生起火炉,做好一天的饭菜。然后就脱去衣服,只披上一件外套,坐着等奥古斯特走进工作室。他一进来,她就除掉外套一丝不挂,双目紧闭地站着。
奥古斯特走向她洁白如玉的身体,她感受到了他手指的抚摸。她本以为他会升腾起欲望,却听见他说:“站直些!……不对,不对,不是让你这么僵直。你可以活动活动,不要像做头像那样一动不动。走起来,活动起来,身体一旦动起来,就显得很自然了。你也能感到暖和一些了。”
罗斯不得不睁开双眼,看到他的眼里满是赞许的神情。她的身材确实很完美:乳房结实饱满,臀部光滑浑圆,腹部虽有些隆起,但曲线很漂亮。奥古斯特都有些看呆了。尽管先前做爱时,他就依靠自己的触觉在黑暗中知道了罗斯的身材很好,但这么直视无碍还是让他很激动。他的触觉比他的视力更可靠,这很值得他骄傲,也将成为他的一项看家本领。
“高兴吗?”她轻声问道,一边不自觉地用手去遮挡自己的乳房。
“这没什么可害羞的。”
“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这并不是不道德的事。”奥古斯特厉声说,“作为模特儿,只有把衣服全脱光了才知道是否有好身材,能否做裸体模特儿。”
“我一直很注意保持身材的。”
“好极了。罗斯,你真的拥有一副好身材。”
他边说边开始画素描图,不是精确地勾画,而是画个大体的轮廓。画完就抓起胶泥,动手垒起人形,切割增减,不一会儿,一个人体层次和各部位的雏形就出现了。罗斯在奥古斯特干活儿时,一点儿抱怨也没有。她相信自己只有给他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才能让奥古斯特慢慢喜欢上她。
过了许久,奥古斯特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带着激情走过去,抱住了她,激起了罗斯无限的热情……
第二章不受欢迎的孩子(1)
不受欢迎的孩子
几个星期后,随着这个名为《女祭司》的塑像日渐完善,奥古斯特的情绪也越来越好。不过,他总也不肯对罗斯说“我爱你”三个字。罗斯渴望有一天他能对她说。可奥古斯特只要有空就让她摆姿势,从来不谈情说爱。
六月的一天,罗斯发现自己可能怀孕了,就去看了医生。当她得知自己真的将要做妈妈时,高兴得叫了起来。但奥古斯特会怎么想呢?有时她觉得他也会很高兴。但更多的时候她清醒地知道,奥古斯特一定会怒不可遏,把她赶走,或是让她打胎,这些都是她无法接受的。最后她决定先瞒着,直到他发现时再告诉她。瞒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可能的,因为奥古斯特每次都要抚摸她躯体各部分的曲线,然后才动手雕塑。
此后,每次塑像时,罗斯都把腹部收得紧紧的,以期奥古斯特发现不了。可这是不可能的,他觉察到了她腹部肌肉的紧绷感,并安慰她说,理想的维纳斯是圆润的,不要把腹部绷得那么僵硬。几周后,她的肚子突出得很明显了,只要仔细看看,就是掩饰也无济于事。
好在奥古斯特这时没在塑她的腹部,而且他很专注,希望尽快把它塑完,参加一八六六年的沙龙美展。一八六五年,沙龙拒绝了他的作品《宝贝》。但他并不气馁,他告诉罗斯,如果这尊《女祭司》能够参展的话,他们就有一尊与“梅德奇时代的维纳斯”相媲美的作品了。罗斯不知道什么是梅德奇时代的维纳斯,奥古斯特在她眼里看到的只有迷惑和无知,她根本就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你对艺术真的半点也不懂吗?”
“我知道米开朗基罗和伦勃朗,”她胆怯地说,“还在教堂里看过弗拉·安吉里克的作品。”
“你喜欢他们的作品吗?”
“我喜欢弗拉·安吉里克的作品。”
“那米开朗基罗和伦勃朗呢?”
“我看不太懂。你别问我这些问题。”
奥古斯特突然间觉得她很讨厌,感到了一种无法交流的痛苦。这本来就是他的错误,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个没有受过教育,更没有多少艺术修养的农家女。
突然,罗斯觉得一阵恶心,只好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去。奥古斯特独自脸色铁青地坐在工作室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罗斯见奥古斯特没跟来,稍微放松了点儿,但心里多少有些刺痛。过一会儿,她脸色苍白地回到工作室,但表情很平静。
“真对不起,我想今天有点儿累了,没当好模特儿。”
“你总算聪明,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以后我会尽量多了解一些米开朗基罗、伦勃朗什么的。”
“许多模特儿并不懂艺术,我也不要求我的每个模特儿都有艺术修养。可是你并非只想当模特儿啊。”
“难道我爱你是不对的吗?”
他耸了耸肩,不作回答。
“你爱我吗?”
“只有崇拜杜马的人才讲爱。我喜欢巴尔扎克和波德莱尔,可你对他们也毫无了解。”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再给你摆一会儿姿势吧。”罗斯不想再谈论一些她不知道的人或事。
“不,不,”他刚想谢绝她的好意,突然发现有个地方不对劲:《女祭司》的腹部做错了,隆起得不够,“你站好,别动!”
奥古斯特伸手摸了摸罗斯的肚子,又摸了摸《女祭司》的,果然做错了。她的肚子怎么这么大了?他的眉头紧紧地锁住了。
罗斯无法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小声地说:“是真的。”
“你能肯定?”
“我去过医院了。”
“什么时候生?”
“医生说可能是明年一月。”
“噢,还有半年,还早。”他松了口气。
“你高兴吗?”
“高兴?”奥古斯特跳起来,喊道,“我要孩子干吗?我们现在刚够养活自己。”他真想把她赶走,但那是不可能的。她是那么苍白,那么无依无靠,而且孩子是他的。
“那,你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妈妈吗?”她很小心地问。
“不行,最多告诉泰莱斯姨妈。她知道该怎样处理这种事。”
“那你会接受这个孩子,对吗?”
“等我跟姨妈谈过后再说吧。”
泰莱斯姨妈已经老了,头发花白,苗条的身段也蜷缩了。但她依然精力过人,思想活跃。奥古斯特对她的信任源自于她丰富的人生经历:她没结过婚,但她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对于这种事情她很有办法。泰莱斯姨妈劝告奥古斯特头等重要的事情是保住孩子,并提出来要见见罗斯。
罗斯与泰莱斯姨妈一见如故。她们有许多共同的话题:如何给孩子准备衣物,孕妇该吃些什么,注意些什么,怎样准备生产等等。这些问题与奥古斯特是无法交流的。
到孩子快出生时,泰莱斯姨妈就搬到奥古斯特的马厩来住了。她与罗斯住里屋,奥古斯特睡外面,就在《女祭司》旁边。
一八六六年一月十八日,罗斯在医院里生下了一个男婴。
几天后,泰莱斯姨妈和奥古斯特一起到区政府为孩子登记。她看到奥古斯特给孩子取名为奥古斯特·尤金·伯雷时吓了一跳,问道:“你为什么连罗丹这个姓都不给他呢?”
“有奥古斯特这个名字就足够了。”
“罗斯会伤心的。”
“孩子是她的,姓伯雷也可以。”
“你是生她的气才这样做的吧。”
“你孩子的父亲有没有把自己的姓给你的孩子们?”
“他们那样做是不对的,我不会宽恕他们的。”泰莱斯姨妈哭了起来,“你对罗斯就一点儿感情也没有吗?”
“她是我的家庭小主妇。”
“她还是你孩子的母亲。难道你不爱她吗?”
“爱是不能靠强求得到的。”
“是不是因为她不懂艺术?”
“这些我可以教她,但她一到这种时候就……”
“画家德洛林也曾这么说我来着。你们这种说法根本就是想逃避责任。”
“他是这样,我不是。罗斯是个文盲。”
“那你为什么不想想你的父亲。给你登记出生的时候,他还得找我替他签字。”
“那你就再替罗斯签字吧。你以后还可以教她认字,但不要教我如何生活。”奥古斯特看着孩子的名字,很满意自己的处理办法,“我会送给她一件礼物的,我要把《宝贝》做成铜像,让她永久保存。”
第二章不受欢迎的孩子(2)
奥古斯特不让孩子姓“罗丹”的决定令罗斯伤心欲死,但她并不责怪他。奥古斯特是她的第一个情人,也必将是惟一的一个。她是个忠贞不渝、一往情深的人,肯定不会再爱上别的人了。她也能断定奥古斯特是爱她的,只是他嘴上不承认他在外面没有其他女人。要怪只能怪雕塑,是这种工作让奥古斯特时时为它着想,而排斥她。面对这个无形的情敌,罗斯一点办法也没有。
罗斯产后稍事休息,奥古斯特就让她摆姿势,继续做他的《女祭司》。这是他的第一个裸体全身像,体现着他日益成熟的艺术观:雕塑不能只求漂亮,必须做到真实,不虚假矫饰。这是他以前从未如此明确过的想法,所以这尊塑像他做得十分细致、艰难。他深信,《女祭司》一旦完成,必然会是一件上乘佳作。但他进度缓慢的最主要原因并非雕塑本身的难度,而是孩子的哭声。孩子一哭闹,他就心烦意乱,罗斯站在雕塑平台上也一副牵肠挂肚、神不守舍的样子。
回 家
几周后,奥古斯特决定要把孩子送到父母那儿去,罗斯一听就哭了起来,孩子也听得懂似地跟着哭开了。奥古斯特生气地说:“哭什么哭,你可以每周去看他,等他长大些你还可以把他领回来嘛!”可罗斯就是不松口。奥古斯特就挥袖而去,一夜不归。
第二天早晨,奥古斯特从外面回来吃早餐的时候,罗斯对他颇为感激,立马同意把孩子先送到他父母那儿去。只要没有孩子的哭声,奥古斯特对罗斯就变得温柔多了。那天晚上,他与她做爱了。几个月来,这还是第一次。
奥古斯特带着罗斯和孩子回家的事是泰莱斯姨妈安排的,她预先没有告诉奥古斯特的父母有关罗斯和孩子的事,只说奥古斯特有个惊人的消息要告诉他们。她说这话是以防他们到时被吓着。
泰莱斯姨妈给奥古斯特借了一个婴儿车,他们走到家门口时,已是十二点。泰莱斯姨妈开的门,父亲在她的身后,一脸的好奇和期盼。但是他们已经猜对了一半,奥古斯特有女人了。罗斯郑重地向他们鞠了躬。父亲表情严峻,母亲不知如何是好。
奥古斯特简单地介绍说:“这是罗斯,还有我俩的孩子奥古斯特。”父母亲就那样站在门口,也不让他们进去,也不说些客套话。泰莱斯姨妈赶紧把大家的视线转移到孩子身上,说:“小奥古斯特已经六个月了,你们看他多结实啊。约翰,这是你的长孙啊。”
父亲板着脸,看了看婴儿车里的孩子。罗斯怯生生地问:“他长得像奥古斯特,是吗?”
“不,不,他更像你,你叫……”
“罗斯。”奥古斯特回答。
“他的嘴和眼都像奥古斯特。”罗斯很骄傲地说。
“这孩子像你们俩。还有点儿像你呢,约翰。”母亲也开口说话了。
“像我?不可能。”父亲很惊讶。
“罗丹先生,我们是这么想的。”罗斯鼓足勇气说,并把孩子从车里抱出来,递给父亲。
父亲看着小奥古斯特在他的怀抱里有力地扭动着,十分高兴。
“如果这个孩子不算一个很沉重的负担的话……”
罗斯话还没说完,父亲已经叫了起来:“负担?他是我们家的长孙啊!看看他的头发,红色的,罗丹家的人都是红头发。他的鼻子也是我们家的。”
“您喜欢他吗?”罗斯说话的声调比较自然了。
看到父亲许可了,母亲也大声说话了:“我们当然喜欢。我一直对奥古斯特和玛丽说,如果有了孩子,一定要交给我们来带。”
“从他抓我手的劲头上我就知道他肯定是罗丹家族的人。罗丹家的人都很强壮。他会长得高高大大的。噢,先请进来吧,要不孩子会着凉的。喂,饭该好了吧?”父亲脸上紧绷的肌肉终于舒展开了。
“快好了,今天我特意多做了几份。”母亲拉着罗斯的手走进屋子,其他人也跟着进门。
奥古斯特看到满桌都是他喜欢的菜十分高兴。罗斯与父母相处得很好:她和母亲谈烹调,和父亲谈如何带孩子,真像一家人一样。
父亲真诚地说:“我知道,你们宁可自己带着孩子。罗斯小姐,你也是个好母亲。我不可能像我儿子那样对博物馆感兴趣,但我还不至于不理解你们的爱情和生存状况。国王现在穷兵黩武,到处开战。我们要培养小奥古斯特,不让他因为自己是法国人而失望。我们会给他吃肉喝汤,星期天带他上教堂。你可以每周日来看他。”
罗斯十分感动,连声说谢谢。同时说明只有奥古斯特同意她看孩子她才能来,因为星期日是他工作的时间。
“什么?要他同意?你是孩子的母亲啊!”父亲生气地叫了起来。
奥古斯特对今天事情的进展很满意,就笑着说:“我们可以星期天晚上来。平时罗斯不给我做模特儿时也可以抽空过来。”
第二章《女祭司》(1)
那天晚上,奥古斯特没有做到太晚。他只重做了《女祭司》的轮廓就住手了。他认为罗斯该了解一些巴尔扎克和波德莱尔那样的好作家。他就挑了《恶之花》里的一些诗念给她听。波德莱尔热情奔放的诗曾让奥古斯特的心灵受到过震撼。可罗斯没多久就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了。在奥古斯特大谈诗人和悲剧感的时候,罗斯竟然打了一个呵欠。奥古斯特真想骂她一顿,但忍住了。罗斯今天在他家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而且除了念书识字,无论他要她做什么,不管有多累,她都毫无怨言。想把她教育成才,让她能够欣赏自己的作品,与自己交流对雕塑的看法是绝无可能了。奥古斯特明白,强迫她学习理解艺术只会毁掉她多情的抚摸和忘我的爱,她是个生来就充满爱欲的人。现在罗斯躺在他的身边,向他靠过来,他只需要热情地回应她旺盛的情欲就足矣。一番云雨之后,两人都筋疲力尽。奥古斯特很快就睡着了,罗斯却难以入睡。今晚,她又伸直了腰,重做女人了。奥古斯特在做爱方面对她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不许怀孕:“如果你再怀孕,我就把你扔到塞纳河里去。”
在他们新的情感高潮中,《女祭司》再生了。奥古斯特砸烂了原来的塑像,想把女祭司塑成一个充满激情的裸体像。
罗斯已经成为了奥古斯特星期天的好模特儿、工作室里的好帮手和床上的好妻子。但在塑造裸体塑像这一点上,她始终放不开自己的观点,摆脱不了羞怯和耻辱感。她不同意把自己的裸体塑像雕好了给别人看。但奥古斯特的想法不是她能够改变的。他以新的热情重新投入到工作中,根本不顾她的反对。
奥古斯特把罗斯带到雕塑平台上,扒下她那件遮盖裸体的外套,让她赤条条地站着。罗斯轻微地颤抖着,掩饰不了内心的尴尬和不满。奥古斯特轻柔地摩擦着她腰腹部的肌肤,生过孩子后,她恢复得很好,腹部曲线还是很优美。罗斯被他一摸,身不由己地激动起来,带着渴望把身体向他倾斜过来。他很高兴地叫道:“好,就是这动作了!”
罗斯霎时僵直了。奥古斯特用两手扶着她的腰,向前推,让她动作幅度再大点。她都快要受不了了,他却冷静得可怕。奥古斯特感兴趣的不是她是否纯真无邪,而是她能否表现出一种心醉神迷、春情涌动的神态。
“奥古斯特,我只能摆这种姿势吗?”
“是的。我厌恶那些死气沉沉、一本正经的女神装饰像柱。在希腊浮雕和提香的画里,女祭司都是活泼可爱、充满野性的,有种及时行乐、狂喜满足的表情,所以做全身裸体塑像是最合适的。我以后再也不雕穿衣服的女人了,裸体是女人的光彩所在,是上帝的恩赐。”他一边说,一边给罗斯的这个动作画素描。
“我要永远做裸体模特儿吗?”
“是的,永远。”
罗斯感到很茫然。
“保持住我给你摆的姿势,罗斯。”
罗斯干脆抱住奥古斯特的脖子,眼中流露出埋怨:“说‘你爱我’。”
“你这么笨,这个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好,叫我怎么爱你呢?我想我该另外再找别的模特儿了。”
“不!”罗斯又屈服了。
几周后,《女祭司》就站立起来了。奥古斯特把它塑成了比真人还高大的女像,给人一种力感。这个作品体现了奥古斯特对雕塑的钟爱和领悟。他感到,雕塑需要极高的悟性,以达到对生活、对人体、对所选模特儿思想情感的全面理解。
《女祭司》完成的那天,奥古斯特心情格外轻松。罗斯正兴高采烈地打算去看小奥古斯特,他又有了新的想法,让罗斯摆一个伸出手臂抱着孩子的姿势。
“你不是说已经完成了吗?”
“罗斯,这次我在为你做你真正喜欢的东西。”奥古斯特塑的是一个母亲怀抱婴儿的像。罗斯当了这么久的模特儿,这次确实是她最高兴的。塑像很快就塑好了,奥古斯特为之感动,罗斯更是激动异常。他们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把这个小塑像铸成了铜像。
几天后,范丁给奥古斯特介绍了一份赚钱的活儿。一位人到中年的巴黎医生想给自己做一尊胸像放在自家门厅。这位哈罗医生刚被医学专科学校聘为教师。他要求胸像要做得很漂亮,但又不肯出大价钱,只愿意给一百法郎。这是奥古斯特第一次用自己的创作来获取金钱,所以他没有太计较价格,接下了。
奥古斯特请医生到自己的雕塑室来。哈罗答应了。他第一次到雕塑室的那天,巴黎正经受着寒流,窗户上都结了冰。屋里还温和,并且干净整洁,收拾得很有条理,只是因为生了火炉,充斥着浓浓的煤烟味儿。
“你注意到没有,我很像拿破仑一世。”
在奥古斯特看来,除了身材粗短这一点相同外,没有什么一致的地方。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心想可能是精神气质上很相似吧,而他现在还看不出来:“为完成这个胸像,您可能要来这儿十多次。”
“噢,太多了,我的时间宝贵,不可能浪费那么多时间。”哈罗坐在一把椅子上,心里琢磨着绝不再为胸像多花一分钱。他认为,在这样穷酸的工作室里干活儿,这个雕塑家的技艺也高超不到哪里去。所以他很怀疑奥古斯特是否能塑出满意的胸像来。不过,看到奥古斯特干活儿时那么投入,他打算先看看再说。
来过四次后,奥古斯特只让头部的眉目初成,整个胸像还看不出来。哈罗很不耐烦了。更主要的是他对奥古斯特的设计不满意。他希望自己的胸像如同气宇轩昂的骑士一般。可看那眉眼却像个小市民。他开始挑毛病:“你把我做得太胖了。”
“可是您确实有双下巴。”
“你就不能聪明点儿?”
奥古斯特再对照了一下哈罗本人,没错,他就是长了一个胖圆脸。奥古斯特对医生摇了摇头。
哈罗对奥古斯特的不开窍很是恼怒,“胸像一定要修改,不然就毁了我的形象。”
奥古斯特希望他再给自己几个小时来改动。医生只答应给一个小时,因为屋里很不舒服。奥古斯特心想,这个人长得头小脸胖,却想要个头大脸瘦的头像,那样太不真实了。不过,他还是拼命做了起来。一小时后,胸像按医生的意见改动了许多。哈罗明白,自己占了上风,但他已经不打算要这个胸像了。因为他的大鼻子本来就让他心烦,现在奥古斯特如实地在胸像中突出它,更显刺眼。哈罗对奥古斯特说,“你的改动无法让我满意。我想这个头像只会叫我让人瞧不起。”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雕塑室。奥古斯特连向他要钱也来不及。
第二章《女祭司》(2)
奥古斯特把这件事告诉范丁。范丁说,他应该骗骗那个医生,做得漂亮些:“那样做对你而言毫发未损不是吗?”
“告诉我,你自己会这样做吗?”
“一百法郎?我不会。”范丁回答。
“我也不愿意。就这么简单。”奥古斯特说。
为了弥补奥古斯特的损失,范丁又给他介绍了一位名叫娜蕾的小姐,并告诫他,要先收费,后干活儿。奥古斯特照办了,但他只要了材料费。娜蕾小姐也不打算做一个太贵的,她的要求是价格在七十法郎左右,简单明了,一次完成,最多做两次。
她来的那天,奥古斯特已经把七十块全用于买材料了,没有钱再买燃料。娜蕾小姐要他把屋子弄得暖和些,他只好叫罗斯到外面去捡些木柴回来。罗斯只捡回一双破皮鞋,将它们投进火炉后,皮革燃烧的强烈气味就熏着娜蕾小姐了。罗斯用冷水把皮革上的火浇灭,臭味更浓。他们只听见娜蕾小姐说了声“我不舒服”,就晕过去了。他们泼凉水,掐人中,好一番折腾之后,她才醒过来,非要去告他们损害了自己的健康。最后奥古斯特去药房给她买了药,这事才了结。这样,他们又欠了药房十法郎。
经过这两件事情后,奥古斯特意识到,他们再也不能用这样的工作室来接做塑像了。他对罗斯说,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一个像样的雕塑室。
几周后,他们找到了在蒙巴那斯大街上的一个较好的工作室,离现在的这个不算太远。租金要多付二十法郎。他租了下来,但搬家的钱就出不起了。奥古斯特决定自己搬。他从父亲那儿借了一辆平板拖车,没有马,因为他连马的租费也付不起了。拖车基本上能装下他的家具和作品。他告诉范丁自己没钱搬家,范丁就建议去发动马奈、德加、莫奈等一块儿来帮他。
“德加肯定不愿意来的。”
“不,他会来的。而且他还挺喜欢你,不是吗?”
奥古斯特对自己的个人生活和工作情况一向守口如瓶,可朋友们都爱和他交往。搬家那天,他们一个不少地都来了。奥古斯特很感激他们的热心帮助。他们一到就先看他的作品。
范丁说:“你做得可真不少啊,罗丹。可你从不和我们谈起。”
“谈论并不会让它们更好看。”
范丁走到《女祭司》面前:“我敢肯定,这是你为沙龙做的。”
“也许是。”
“你做了不会是想卖吧?这女子是谁?”莫奈问道。
“是位小姐,还是夫人?”范丁也对这个感兴趣。
“不像,她太……”莫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
“太野性,太肉感,”德加接着说,“尖尖的乳峰,肌肉发达的大腿,紧绷的屁股,表现得淋漓尽致。”
奥古斯特退到墙角收拾东西,但还是开口说话了:“她是位女祭司。”
“女祭司?”德加不敢相信,“怕是欲望女神吧。”
马奈说:“她有色情味,太神采飞扬,太野性十足了。这样的作品沙龙可能不会接受。”
奥古斯特也有些担心了:“但愿别的地方能买我的账。”
范丁摸着《女祭司》说:“一幅画或一尊雕塑完成后,让人想去摸它,那这个裸体作品就成功了。”
莫奈拿起《宝贝》说:“我喜欢这个头像,一张健康而又漂亮的农民脸。你是在哪儿找来这个模特儿的?路边、旅馆里,还是妓院?”
奥古斯特说:“这无关紧要。”
“她很漂亮,但肯定不是专业模特儿。你就别保密了。”
范丁打断了莫奈的话:“你就别打听了,妒嫉是没有用的。”奥古斯特点点头。
德加和范丁看了《塌鼻子的男人》,德加立即表示不喜欢,范丁却很欣赏。
接下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拿了些作品:范丁拿《塌鼻子的男人》,马奈拿《宝贝》,德加拿的是母亲怀抱婴儿的那尊。然后把其他东西装上车。他们把《女祭司》包好,放在拖车最上面。艾德玛神父的头像在他去世后由他的家人归还给了奥古斯特,也放在车上。这样一来,拖车就被装得满满的了。莫奈力气比较大,就帮着奥古斯特推车。
搬家的路程多是上坡路。由于天气晴朗,春风和煦,让人心情很爽朗。当他们走到一处坡顶时,一块小石子让车身颠了一下,《女祭司》从车上倾斜下来,奥古斯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幸亏范丁从旁边挡了一下,《女祭司》没有滑落到地。奥古斯特长舒了一口气,这可是他最珍视的作品啊。
快到工作室时,奥古斯特心中一阵轻松。突然,拖车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撞在路旁的电线杆上,整个车都散了架,满车的东西全掉在地上。放在最上面的《女祭司》摔成了碎片。原来,刚才坡顶上那一颠就已经让车轴裂开了,又负重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终于在最后关头支持不住,彻底断了。大家看着地上的碎片,都呆了。
德加说:“真糟糕,这可真是太不幸了。”
范丁想把碎片捡起来,却只是徒劳。
轻松的心情和热闹的谈笑都没了,大家很快就把东西全拿进了屋,却没有再敢碰撒落在地的《女祭司》。奥古斯特也不敢,他绝望了。朋友们默默向他辞行,他只勉强给了一个忧愁的笑脸。他心里太难受了。本以为自己只要专注地工作,肯定能成为一名雕塑家的。可是,命运不可能由他自己掌握。他是多么不堪一击啊!
第三章在战乱中谋生(1)
《女祭司》被毁后,奥古斯特决心全力以赴地赚钱谋生。他不清楚该做什么样的工作,就找到勒考克。这时,勒考克已经是艺术学校的校长了。他也不知道奥古斯特能干什么。但他知道奥古斯特不适合做的是什么:第一,他不能搞教学,因为他没耐心;第二,他不能当石匠,因为那会毁了他的创造力;第三,他不能当粗坯工人,因为他对那种人人能干的活儿压根儿就没兴趣。
“我对自己先前干的那些活儿也没兴趣了。”
“那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当装饰工,都快成装饰大师了。但那些都不值得一提,我可以把那些东西全扔进塞纳河。”
“你现在有些自暴自弃了吗。”
“没有。除了你没有谁能推荐我。”奥古斯特说这话时,神情有点沮丧。
勒考克笑了起来。奥古斯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他是个有阳刚气的成年男子。勒考克决定告知他一些情况,再由他自己决定去还是不去。“我可以把你推荐给贝留斯,他是现如今最出名的当红雕塑家之一。拿破仑三世、德拉克洛瓦、乔治·桑等名人都是他给塑的胸像。”
“他曾经是您的学生,对吗?”
“是的。可现在他有名了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他现在没有时间自己做雕塑,整天忙着接订货,他就招收一批雕塑师帮他做。从他的工作室出来的雕塑成了巴黎上流社会家居装饰的时髦货。你愿意去试试吗?”奥古斯特点头同意了。
贝留斯带奥古斯特去见了领班,此后,他就只见得到贝留斯的背影了。贝留斯工作室的程序是这样的:贝留斯自己画好素描,想好设计,然后领班再分给雕塑师去做。奥古斯特必须按照贝留斯的风格把它做成胶泥塑像,等铸成铜像或大理石像后,贝留斯在上面署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卖出去赚钱了。
奥古斯特灰心丧气地对罗斯说:“是啊,人家的名字比我的值钱多了。”
罗斯总是安慰他说:“总有一天会很值钱的。”
“我可不敢奢望啊。一百个雕塑师当中难得有一个能够凭自己的创作养家糊口。”
由于奥古斯特做过装饰工,有精巧的手艺。贝留斯给他安排的是塑小型裸体像,大约一英尺左右高,放在小姐的卧室、客厅墙角或楼梯转角处的那种。奥古斯特与裸体打交道的经验很丰富,干起这种活儿十分得心应手。贝留斯做这种人像也追求它的光滑圆润,为的是表现雕塑师的技巧,使它又漂亮又精致。贝留斯还十分注意不引起人们的反感,掩盖住男女雕像的隐秘部位,所以他的裸像很好卖。
奥古斯特却为此很苦闷,觉得自己不仅是出卖自己的手艺,还出卖了自己的思想。每次做的时候,奥古斯特总想给雕塑加上一点自己的特色,可每次都被领班给砸了,让他重新按照贝留斯的风格做。他只好又加班加点地重来。一次,他把一个裸体男像做得英姿勃勃,很有生气,领班干脆把贝留斯叫来了。贝留斯严厉地对他说:“罗丹,你以为自己是米开朗基罗吗?你实际上是个再愚蠢不过的家伙。你如果再把人像做成这种肌肉发达的模样,你就别在这儿干了。”
尽管这些活儿和以前的装饰工作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拿的钱却多了不少。奥古斯特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他再也不想回到贫穷中去了。
奥古斯特把家也搬到了蒙那特大街上,这样就离贝留斯的工作室更近些了,他和罗斯吃过早饭后都可以步行上班。星期天他们会去探望父亲和小奥古斯特。如果天气好的话,他们还会带着孩子去布隆尼森林散步。他对罗斯很温存,对孩子也是关爱备至。但他对罗斯抱怨说,生活太单调了,很无聊。他不再搞自己的雕塑,也不再去咖啡屋找那帮仍在为艺术而奋斗的朋友们,更不敢去巴黎圣母院或卢森堡公园,怕看到那些曾让自己激动的人像。他感到自己老了,其实他才二十七岁。
在贝留斯工作室干了三年后,奥古斯特的胸膛、胳膊都比以前更壮实了。每天不间断地捏胶泥、塑像,使他的双手变得出奇地灵活而有力,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做完一个人像了。但奥古斯特总是沉默寡言,因为他觉得前途暗淡,人近而立之年就快丧失成为一名雕塑家的最后机会了。
一八七○年,拿破仑三世贸然与德国交战。这位国王仍然抱着称霸欧洲的野心。法国人也大多认为文明的法国人必然能够战胜野蛮的普鲁士人。奥古斯特没有足够的钱让自己免除兵役,被征到国民警察队当兵。他不喜欢打仗,但一旦入伍,每个人都在高唱《马赛曲》,在喊“法国军队万岁!”,爱国之情就自然而然地浓重多了。由于他识字断文,被任命为队长。一八七○年的冬天很冷,为防止冻脚,他总穿一双木屐,加上他整天板着脸,见不到一丝笑容,就得了“木屐队长”和“板脸队长”两个绰号。
仗只打了两个月不到,法国就败下阵来了。几个月后,巴黎失陷。一年后签订停战协议。奥古斯特所在的部队从没与敌人交锋过。停战后,他因视力急剧下降很快就病退了。他回到仍处在饥饿中的巴黎。家里的情况很糟糕:母亲得了天花,又吃不上东西,病得很重;父亲几乎成了一个瞎子,无法自己独立行走;泰莱斯姨妈在四处求人假释一个被德军俘虏了的儿子。罗斯成了一家人的主心骨,她告诉奥古斯特:“一家人还活着,这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战争期间,食物短缺,巴黎人就把猫儿、狗儿、草根、树皮都找来吃。到最后,只要是找得到一点草根,不管是好的还是烂的都会让全家高兴不已。罗斯不知从哪儿得到了一小块马肉,帮助全家支撑到了现在。
“我的雕塑呢?”奥古斯特急切地问。
“都在,我没让人碰它们。”
“没有开裂?没有破损?”
“没有。”
奥古斯特将信将疑。果然如罗斯所言,雕塑都毫发无损。罗斯在不知明天是否还能活在世上的战争年代,在人人都吃不饱面临饿死的困境中,每天都早晚两次替他照看这些雕塑。泥塑必须用湿布盖着,以防缺水干裂。但又不能太湿,因为过多的水份会使胶泥软化变形。那几尊铜像也因为经常擦拭而清洁如新。奥古斯特内心一阵感动,他热烈地拥吻了罗斯,只是没说什么夸奖她的话。
第三章在战乱中谋生(2)
奥古斯特去看望父母亲时,伤心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母亲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父亲也老了许多,疲惫不堪。小奥古斯特长大了不少,他一出现,父母眼中就有了光彩。
接下来的几天,奥古斯特跑遍了整个巴黎也没找到一份工作。一周后,贝留斯找到奥古斯特,说是有份工作可以给他做,但要去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奥古斯特本想拒绝,因为他讨厌贝留斯的风格。但家里实在是太缺钱了,巴黎又食品短缺,他别无选择只好接下了这份工作。
离家前的那几天,家里每个人都感到不安。出发的那天早上,父亲突然吻了奥古斯特,问道:“孩子,你不会在外面待太久吧?”
“噢,不会的,我只待两个月。”
母亲躺在床上注视着他,虚弱地说:“常写信回来,我们等你的消息。”奥古斯特点点头,在他心中有一种与母亲自此一别将成永诀的不祥预感。
“把信写给罗斯吧。泰莱斯姨妈会念给我们听的。”父亲吩咐道。
罗斯哭出了声,可一见奥古斯特皱起了眉头又忙咽回去了。她抱起了五岁的小奥古斯特,让他亲亲自己的父亲。小奥古斯特有些怕自己的爸爸,一个劲儿地往后缩。奥古斯特一把抱起儿子,让他在胸前荡过来荡过去,小奥古斯特高兴得大笑起来,与奥古斯特抱在一起。他们父子第一次如此亲昵,全家看到这儿都笑起来了,冲淡了一些离别的感伤。
奥古斯特迈步走出家门,罗斯跟在身后,轻声说:“亲爱的,早点儿回来。”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攒到了钱就回来。”奥古斯特说。
“我们算着日子等你。”
“好的,我该走了。”奥古斯特看了父母最后一眼,就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远了。他不忍心再看到年迈的双亲为他落泪。他的头脑中闪现出但丁的《神曲》和地狱图。他们还要经历多少磨难啊!
奥古斯特住在布鲁塞尔的新桥街。他发现这个城市就像是巴黎的缩影,只是远没有巴黎那么繁华。一到布鲁塞尔,奥古斯特就开始为贝留斯干活儿,可他却攒不起钱来。贝留斯很狡猾,只付给他一小部分钱,仅够他一个人租房、吃饭的基本生活费。
从巴黎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紧张。一八七一年,法国内战爆发了,导火线就是法德战争的失利和巴黎长时间的饥馑。巴黎公社的社员们控制了城市,巴黎与外界的联系隔断了。谣言四起,有的说是巴黎被掠劫一空;有的说是二万名公社社员在凡尔赛宫被杀戮了。这些传播出来的谣言都与奥古斯特家所在地离得很近。他发疯似地给家里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全都石沉大海,沓无音信。以至于奥古斯特只好认为他的家人都被杀害了。
贝留斯考虑到奥古斯特有经验、干活儿快,就允许他按自己的想法画素描画,搞设计,做一些雕塑,但风格还得是贝留斯的。这就给了奥古斯特一点独创性发挥的空间,他塑的人像在光滑细腻之外添加了一份活力。贝留斯把人像送到铸铜匠匹康先生那儿,泥像变成铜像,刻上贝留斯的名字,钱就到手了。只要有大师的名字在上面,人像的价格就得翻一倍。
一天,奥古斯特收到了一封从巴黎偷运出来的信。是泰莱斯姨妈写的,告诉他家里人都还活着,仗也基本打完了,只是没钱没粮食。家里没收到他的信,对他很挂念。奥古斯特看完信,着急得饭也吃不下。他回信给罗斯,询问自己的那些雕塑是否已经毁于战火了。
一周后,回信来了。罗斯说:知道他平安无恙家里人都很高兴。巴黎已经停战了,正在处决叛乱者。可饥饿比杀人还可怕。猫狗等动物都被吃光了,只剩草根,还很难找。如果有钱的话,可以买到偷运来的面包和鸡蛋。他的雕塑都很好地保存着。可母亲的情况不太好,饥病交加,估计很难挨过这场灾难。
现在家人最需要的是钱,可奥古斯特一个钱也挤不出来。焦虑使他无法入睡,只好起来到雕塑室做人像,缓解心理压力。他在黑暗中凭记忆做出了一个罗斯的小型人像。突然,他知道自己怎样去解决问题了。他拿来凿子,在底座上刻了贝留斯的名字。白天,他把这塑像藏好,晚上赶到铸铜匠匹康先生那儿去卖。匹康先生的铸造厂在市中心,由于贝留斯的照顾,生意很红火。他是个眼神不太好的胖老头,但手感很好。
匹康反复地摸着奥古斯特送来的这尊女像,一脸的狐疑:“这是贝留斯的原作吗?”
“你再摸摸看。”奥古斯特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底。
匹康盯着奥古斯特:“是让你来取钱?”
“是的。”奥古斯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他不愿骗人,但想到家人正在挨饿,又挺住了,“贝留斯先生临时有事,叫我送来并取走现钱。”
“噢,这东西倒不错。”匹康说。
“你喜欢?”奥古斯特的声音里有些惊喜。
“是啊,怎么了?”匹康又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奥古斯特耸了耸肩,让自己不再泄露情绪。
“是你做的吗?”
奥古斯特顿时很沮丧:“对。我能取钱吗?”
匹康磨磨蹭蹭地想赖账,可看见奥古斯特不走,也无计可施。只好慢慢地数了五十个法郎给他。
“先生,贝留斯的这种人像值七十五法郎。
“你说,这个人像是他设计的?”
“当然,你看出那儿不对来了吗?”
匹康又摸了摸小人像,说:“乳房和臀部比以前的硬了些,大了些。”一会儿,他又带着讥讽的口气对奥古斯特说,“你老板没准在设计之前搞定了一个性感的小妞也未可知啊!”说完,又数了二十五法郎给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说了声谢谢,想离开,可铸铜匠坚持要他写了个收条。
奥古斯特给罗斯寄去了五十法郎。回到工作室后,他想多做几个裸像,以弥补贝留斯的损失。可他的头脑已经无法平静下来了,总出现那尊人像和七十五法郎。
一周后,罗斯回信说钱收到了,他们立即买了偷运去的兔肉和鸡蛋,妈妈很爱吃,家里人不再挨饿了,每个人都想吻他。如果他能再寄些钱去,妈妈的病有望好转。
奥古斯特看完信,心中得到了安慰。正当他想找机会再做一尊去卖时,领班让他去见贝留斯先生。到贝留斯的办公室,奥古斯特看到匹康也在,桌上放着他卖的那尊雕像。贝留斯一见奥古斯特就大骂他伪造行骗。
“因为你拖欠我的工资。”奥古斯特说。
“我可以让你去坐牢,监狱里用不着钱。”
“就因为我在自己的作品上署名?”
“你用的是我的名字。你自己的名字一钱不值!匹康先生能做证。”
“说实在的,我讨厌你设计的那些东西,这件才是我自己的作品。”
“你简直是无法无天了!”贝留斯气急败坏,“偷人家的钱财还如此嚣张。我真该把你送到监狱里去。”
贝留斯希望奥古斯特这时能低头认错。他不想真的把这件事捅出去。那样一来,大家就都知道贝留斯工作室里有雕塑师在替他工作,由他署名的作品其实是别人做的。这可是一件自断财路的丑闻啊。
“你被解雇了。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用回到这里了。如果你不马上离开,我就叫警察来。”贝留斯吼道。
奥古斯特回到自己租的房间。他身边只有十七法郎。罗斯的信里说最好能再寄些钱去,可现在奥古斯特连回巴黎的路费都不够。他在布鲁塞尔无所事事地游荡,为了节省开支,每天只吃一法郎的东西。后来,他发现走路会增加体能消耗,就干脆在房间里呆着,不出门了。但这也不是个办法,奥古斯特一筹莫展了。
第三章另起炉灶
一天,他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房东又来讨房租了。回头一看,是约瑟·拉斯伯。拉斯伯是荷兰人,与奥古斯特同在贝留斯工作室干活儿,比奥古斯特的年龄大些。他听说奥古斯特被解雇,认为自己发财的机会到了,就找来了。
他劝奥古斯特和他一起干,可以赚大钱。“我有很多关系,但自己一个干不了。我缺个助手。”
“助手?”奥古斯特认为他看低了自己。
“不,合伙人。罗丹,你愿意吗?”
“你为什么找我?我又出不起钱,又没有朋友。”
“你有一双灵巧的手,干活儿又好又快。我能在外面找到客户,但工作室里要有人干活儿。”
“署你的名?”
“两人都可以署名。卖到比利时的署我的名,法国的署你的名。”
“怎么付钱呢?”
“平分,我们是合作者。”
奥古斯特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我告诉过你我没钱!”
“可你有高超的技艺。我要让我们的工作室出最好的产品。在贝留斯工作室你已经充分表现了你的能力。”
“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开那儿吗?”
“为了防止其他人再犯,贝留斯已经告诫过大家了。可到底是你冒他的名,还是他冒你的名呢?”
“谢谢你的理解。可是我现在就等钱用。”
“我把大部分积蓄用在租工作室上了,可以先预付你食宿费用。”
“够不够我回一趟巴黎?”
拉斯伯有些紧张:“听着,别着急,这可不是生意刚开张时的做法。为了双方都彼此信任,我们有必要签订一个合同。我在雕塑方面不如你,在做生意方面可比你强。你需要多少钱?”
“不是我需要,而是我在巴黎的家人们正挨饿呢!”
拉斯伯二话没说,递给奥古斯特五十法郎:“我真希望能多给你些,但余钱真的不多了,我们还要买材料,买卖才能开张呢。”
奥古斯特使劲地眨巴眼睛,才没让泪水夺眶而出,轻声地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别客气,好好干吧!有各种各样的谢法,也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
几天后,奥古斯特与拉斯伯在律师事务所签订了合同。
奥古斯特觉得自己仿佛走过了漫漫长路:他酷爱艺术,愿意献身于她,却受到她的欺骗,使他走投无路,而最后,还是艺术让他起死回生。走完这段路,他明白了生活的道路要靠自己去开创、去拓展的道理。
拉斯伯说到做到,他们是合作者,赚的钱两人平分。但奥古斯特在销售方面不如拉斯伯,他就索性整天呆在工作室里塑像。而拉斯伯做的活不如他快,又不如他好,也就不常做,总在外面找客户。他们的订单很多。尽管都是些平常之物,奥古斯特做起来却舒心多了,因为所有的塑像中都有他自己的风格和生命力。
有一点是让奥古斯特不开心的。他们本来说好,在比利时卖的雕像上署拉斯伯的名字,在法国卖的雕像上署奥古斯特的名字。奥古斯特不跑销售,实际上就没有法国的订单。所有比利时的订单几乎都是他做的,却署上了拉斯伯的名字。这样一来,在比利时各式各样的建筑物里摆放的大量署有拉斯伯名字的雕像实际上都是奥古斯特的作品。他只得到了钱,却仍旧默默无闻。拉斯伯倒是因此而声名大振。
此时的巴黎已经平静了,奥古斯特与家里的通信恢复了正常。罗斯告诉他,除了母亲病重外,其他一切均好。她已经找到一份缝衣服的工作,每天可以赚五个法郎。食物是按人口配给供应的。泰莱斯姨妈搬来和他们一块儿住了,这样可以帮她照料父母和小奥古斯特。奥古斯特在比利时省吃俭用,把节约的钱全寄给了罗斯。他很想念罗斯,但更想念他的雕塑。他每次写信都要询问雕像怎么样了。罗斯快成为保护泥塑方面的专家了,精心照料着奥古斯特的那些作品。她做这些很有耐心,很细致。她用一颗爱奥古斯特的心爱护着这些作品。
奥古斯特做的订单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在衰老,再也做不了自己喜欢做又想做的事了。他逐渐成为一个老板,一名技艺精湛的工匠,离自己的雕塑家梦想好像越来越远了。他在给罗斯的信中夹了六十法郎,让她到布鲁塞尔来。
一八七一年末,奥古斯特的母亲去世了。他知道这个消息后,在大街上走了整整一天,也去了教堂,却无法排遣心中的苦闷。他沮丧透了,心想,如果自己多寄些钱去的话,母亲也许就不会死。他忽然觉得自己孤独得可怜,写信让罗斯马上来,可以让泰莱斯姨妈照顾生病的父亲和小奥古斯特,他会寄生活费。
第三章重 逢
一八七二年二月的一天,罗斯到了布鲁塞尔。奥古斯特很高兴,却没有喜形于色,以免罗斯知道自己很需要她。所以罗斯看到的是奥古斯特一脸平静地到火车站迎接她。那天,她穿一身黑衣,是在给母亲戴孝。她说,母亲死的时候,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了,所以碑也没法立一座。
奥古斯特吃惊不小,“那我寄去的那些钱都用到哪儿去了?”
“泰莱斯姨妈说要把钱用在活人身上,全拿去给父亲治病了。”
“碑都没立。”他一想到这儿就心如刀绞,“你们想不出其他办法吗?”
“我们尽了最大努力了。要知道,内战、饥荒、瘟疫造成了多少人死亡啊!就连有钱人也是两三人合葬一处的。而死亡的大多数又是穷人。”奥古斯特听后点了点头。
“你在这儿也挺艰难的吧,奥古斯特?”罗斯关切地问。
“艰难?”他提起她的行李袋,领她走出火车站,“要想当雕塑家就永远是艰难的。你在托运我的作品时,包装好了吗?”
“包好了。不久就能收到了。”
“那我们回去吧。你饿吗?”
“饿,但不想吃。”罗斯突然抱住奥古斯特,“你高兴我来陪你吗,亲爱的?”
奥古斯特无动于衷:“我得赶紧去工作室干活儿了,不然对不起拉斯伯。”
“你不喜欢我来?”罗斯很茫然。
他恼了:“我给你寄了路费。还要我怎样?”
奥古斯特的作品下午到,一点儿也没有损坏。罗斯全部依照他吩咐的包装。为此,奥古斯特请罗斯美餐了一顿。晚上的气氛有些沉闷,他们已经一年没有做爱了。事后,罗斯长久抑制的欲望得到了满足,感到十分畅快,奥古斯特也激情涌动。
罗斯沉浸在爱河的美妙中,温柔地对奥古斯特说,“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奥古斯特把她搂得更紧了:“我也是,罗斯。”
为了他的工作,罗斯吃了不少苦,却从无怨言。在这一点上,奥古斯特对她格外感激。此后,在工作方面无私忘我的鼎力相助使罗斯成为了奥古斯特不可缺少的依靠。
为了激发自己的灵感,不让自己的艺术知觉完全萎缩,奥古斯特参加了一些布鲁塞尔的艺术活动:在拉斯伯的鼓励下,向一八七二年布鲁塞尔的沙龙递交过自己的《塌鼻子的男人》参展。但这个头像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还保持了与德加的通信。德加曾去美国探亲,现在回到了巴黎。他在给奥古斯特的信中提到巴黎文艺界以及那些他们共同的老朋友们的新动向:雨果结束流亡回到巴黎,到处炫耀自己的英勇;马奈最近又有新作了;范丁还在模仿名家名作,在卢浮宫里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莫奈潜心钻研室外画等等。德加自己的眼睛在战争期间受伤了,医生说他如果不当心的话就会成为瞎子。德加说,他可不是贝多芬,不用眼睛也能成名家,他看不见就意味着艺术生命的结束。拉斐尔是四十岁逝世的,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他现在也四十了,却一事无成。德加来信中浓郁的悲观色彩影响了奥古斯特。收到信的那天,他坐在雕塑台边一动不动,觉得自己远离了巴黎活跃的气氛,老了一百岁。
拉斯伯看到奥古斯特这么反常,很吃惊:“你生病了吗?”
“是的,心中有个病症无法治愈。”
“是什么呢?你说来听听。”
“我对这种活儿厌烦了。”
“是这个问题啊!”拉斯伯轻松地耸了耸肩,“谁喜欢成天干这个啊?我也同样不喜欢。”
“可至少你得到了某种社会上的承认。”
“原来是因为这个。”拉斯伯笑了,“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卖给法国的雕像上署你的名。可法国不来订单不是吗?这不能怪我呀!”
“不完全是。我一会儿干雕塑,一会儿做生意,结果什么都不是。我决心要走了。我还是想成为一名雕塑家。我必须得到社会的承认。”
他劝道:“你现在比原来有钱多了,不是吗?贝留斯那儿你一天才赚三四个法郎,可这儿的日工资是五十法郎。而且我们的发展势头很好,生意会越做越大。只要你生活上节俭一些,不出三五年,你就会富起来的。”拉斯伯等了十五年,好容易有了如今这个好光景,是怎么也不肯眼睁睁地看着奥古斯特走掉的。奥古斯特做的人像有个性、有活力,别人也无法仿效。他自己做的人像远比不上奥古斯特的市场需求量多。
“我不需要这个。”奥古斯特嘴上这么说,底气却不是很足。
“我想你是需要休息一些日子。”拉斯伯听出了一点转机,“为什么不去度个假呢。你可以去荷兰看看,那儿有伦勃朗的作品。”
“不行,我的工作怎么办?”
“我们仓库里还有一批存货。缺货时,我还可以雇人做。”
“挖贝留斯工作室的墙脚?”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们会出更高的价钱。”
“你真大方!当初你估计到了比利时的订货会比巴黎多,还和我对半分钱,是吗?”奥古斯特盯着拉斯伯,知道他心里对这话很反感,可他的脸上满是真诚与体贴。
“你太辛苦了,多休息吧。你说过你喜欢伦勃朗,我敢打赌,等你在荷兰国家博物馆看到他的真迹,你一定会爱上他的。去一个星期怎么样?我能应付得了。你不在时的收入仍然对半分。我俩不该有争执。”
奥古斯特被说服了,但仍未答应,因为他没有足够的旅费。
“明年你还可以去意大利。我们可以再提高一点收费。”
“那样是不是会影响我们的生意?”
“不会的。”拉斯伯从口袋里掏出一百法郎,递给奥古斯特,“作为临别礼物吧。”他用手势制止了奥古斯特表示谢意的话。他知道,将来奥古斯特会更加努力地工作的。
当天晚上,奥古斯特告诉罗斯他要去荷兰,但不准备带上她。
“那我留下来干什么呢?”
“照顾我的工作室。回来后,我想少去店里,多在自己的工作室呆着。”
第二天他走了,也没说哪天回来。
奥古斯特一出阿姆斯特丹火车站就直奔国家博物馆而去。
国家博物馆光线暗淡,空气浊重,让人很不舒服。画廊里挂满了伦勃朗的作品,因为保养不力,许多已经年久失色。一些画布上的裂痕太显眼,用几层胶都掩盖不住。画框大多很旧了,工艺虽精细,也经年累月被风蚀得很粗糙了。
那天他是惟一的参观者,可以不受干扰,慢慢地尽情欣赏。接连几天他都去参观博物馆,站在伦勃朗的每幅画前沉思默想,汲取着营养。
他记起以前和德加他们进行过一次关于伦勃朗的讨论。他们认为这个荷兰画家的调子太低沉,很少画青春年少的美女,最常用的是黑色。而奥古斯特却很喜欢伦勃朗,《夜巡》等得到了高度评价的世界名画并不能使奥古斯特倾倒,他所极力推祟的是伦勃朗在所有的画中表现出来的一种精神:他描绘了人们与命运进行的悲剧性抗争,却没有伤感,没有新教的自以为是;他的黑色不仅是一种色调,还是一种立体感,一种深度,是灵魂对现实的超越。
现在,奥古斯特用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和理解来阅读伦勃朗的画。最吸引他的是画中有各种脸型的人物面孔,从这些脸上,人们可以看到世界的末日已经到来,他们和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毁灭在即。可是,伦勃朗却用他的手笔、想像以及他对生活的真知灼见,为他们创造了一个永恒的世界。
第三章汲取艺术的养分
奥古斯特以前就在有关伦勃朗的书籍中了解到,伦勃朗被人们视为热衷于寻花问柳的浪荡公子,还有许多缺点,如粗心大意,奢侈浪费等。可面对伦勃朗的作品,奥古斯特眼中的伦勃朗是另外一个人:他对真理有着不懈的追求,却并没有回避灵与肉的矛盾冲突。所以,他在画中含辛茹苦地揭示出生命的脆弱和渺小以及不可避免的死亡和毁灭。他最注重的是刻画人物那张处于黑暗中的期待光明的脸,通过人物的脸部表情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
奥古斯特作了许多素描画。他的头脑中又充满了崭新的想法,但并非单纯模仿伦勃朗。是伦勃朗那种真实描绘现实世界的苦难与矛盾的艺术观和表现力使他更坚定了自己的艺术道路。他想艺术家最好是一个人独处,没有俗事的干扰,在静谧中升华自己的心灵,也升华自己的艺术。他将不再放弃自己的想法,而是更深入地追求雕塑外形与内在的更紧密的和谐统一。
奥古斯特还去参观了鲁本斯、霍尔斯等艺术家的作品。两个星期转瞬即逝,他想拉斯伯和罗斯肯定要为他担心了,就离开了阿姆斯特丹踏上了归途。
拉斯伯并没有责怪奥古斯特,罗斯也热情地欢迎他归来。他只对罗斯说了一句:“亲爱的,我在阿姆斯特丹收获很大。”就没有其他话了。
参观荷兰国家博物馆后,奥古斯特勇气倍增。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才能是一种能量,现在这种能量正在不断地增加。他更坚定了自己要当雕塑家的念头。回来后的几个星期他一直泡在自己的工作室,拼命地赶做了几个头像。去店里的时间不但少了,而且他还常常去比利时各地的教堂。甚至又到阿姆斯特丹去了好几次,为的是再看看伦勃朗。拉斯伯对此很不满,但却不好说什么。
每次出游归来,奥古斯特对罗斯在性方面的要求都明显增多。因为他知道,他必须做几尊有份量的大型雕塑,社会才能在短期内就注意到他。可他始终抓不住做大型雕塑的形象。这种苦闷积累无法发泄。最后,他决定要去意大利看米开朗基罗的作品。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拉斯伯时,拉斯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你还能吸取多少艺术养分啊?”
奥古斯特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去意大利看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和《摩西》是他多年的梦想。
“你能不能再等会儿,现在订单很多,来不及做。”
“不行,现在不去,恐怕这辈子再也去不了了。我能预支工资吗?”
“多少?”
“八百法郎。”
“八百?你会让我们破产的。”
最后,拉斯伯给了奥古斯特九百法郎,以示友好。奥古斯特心里只打算花掉七百。
奥古斯特觉得手头上的现钱够自己出门的花销了,就给了罗斯五十法郎作为他不在家时的用度,准备动身。罗斯非常不安。以前,奥古斯特只出去几个星期就回来,这次可得好几个月。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从他们相识到共同生活已经十年过去了,奥古斯特从来没有过和她结婚的打算。她怎么也习惯不了这种一半是用人,一半是情妇的日子。她经常暗下决心要离开他,但每次事到临头她又离不开。她恨自己太爱奥古斯特了,如同一条上了钩的鱼,没有自由。这次奥古斯特一走,她就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在把钱攒够后回到巴黎去,再也不见他了。她的积蓄已经很可观了,奥古斯特对钱一向不太在意,并不清楚自己给了罗斯多少钱。
在到达意大利之前,奥古斯特一路上停了许多站。第一站是莱姆斯城。那儿的教堂很可爱,每个教堂里都有许多雕塑。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逐一观看。这些雕塑多是十三、十四世纪完成的,雕得栩栩如生。奥古斯特发现它们与其他地方教堂雕塑的不同之处是,脸上都有一种怜悯的表情。为此,他很叹服这些雕塑的创作者们,那么早就知道要确立自己的艺术个性。这也说明对上帝的爱从来就没有禁锢法国艺术家们对个性化的追求,对真理的热爱。
他还在瑞士的洛桑和日内瓦短暂停留,欣赏湖光山色。在他给罗斯的信中写道:这儿美极了,更能证实我对你说过的,上帝是最高明的雕塑家。你听了这话可能又要生气了。
奥古斯特不喜欢意大利的天气。米兰和都灵太冷,阴雨绵绵,而且总在浓雾的笼罩之中。根本没有他听说过并满心向往的“金色阳光”。比较而言,他还是更喜欢巴黎和布鲁塞尔的气候。等到佛罗伦萨,天气还是不见好转。但奥古斯特因为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位高大漂亮的意大利人,心情好起来了。那个年轻人叫萨多尼,懂法语,看到奥古斯特单身旅行,想给他做导游并趁机捞一把。听说奥古斯特要去看米开朗基罗的作品他热烈地欢呼起来:“米开朗基罗太了不起了!”
“你看过他的《大卫》和《摩西》吗?”
“没有。但那有什么关系呢?米开朗基罗是每个意大利人的骄傲。”
萨多尼和奥古斯特约好三天后见面,领他看雕塑去。奥古斯特很欣赏他的身材,认为他有条件成为一名优秀的模特儿,就答应了。
头两天,奥古斯特并不着急去看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而是在城里闲逛。他参观了但丁的故居,房子已经很不像样了。他对意大利产生了一种厌倦感:雨一直下个不停;食物太油腻;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但丁和米开朗基罗,却对当代艺术不甚了然。但是这儿的物价很便宜,街头常有漂亮性感的女人走过,引得奥古斯特频频回头。
第三天,萨多尼来了,还带了一个叫潘比诺的小伙子。奥古斯特看到潘比诺时,眼睛一亮,他比萨多尼更英俊,身材更棒。潘比诺当导游要收取一天二十法郎的费用。奥古斯特说没必要,他就气势汹汹地说法国人太吝啬了,钱都被普鲁士人抢光了才这样。奥古斯特因为他不同凡响的身材,没有被他激怒。但他听完这些带侮辱性的话后,转身就想走。萨多尼拦住他说:“我的朋友喜欢你。”
“用这种话来表达喜欢吗?”
“如果你出十法郎的话,我可以考虑。”
奥古斯特谢绝了,说他自己能找到要看的东西。但他对潘比诺说:“如果你到巴黎来的话,我愿意雇你做我的模特儿。”
“你不是从比利时来的吗?”
“我在那儿工作,很快就要回到巴黎去了。”
“那能赚多少钱?”
“五十法郎。不,一百法郎。”其实,奥古斯特现在连十法郎也付不起,但他要摆出雕塑家的派头来。
潘比诺想了想,给奥古斯特留了一个通讯地址,然后他们就道别分手了。
第三章在意大利
佛罗伦萨最大的画廊是匹第宫。奥古斯特在那儿看到了拉斐尔、提香、波提切利等大师们的巨作。无可否认,这些作品都很辉煌,可奥古斯特并不喜欢。因为它们大多是关于圣母和圣徒的画像,宗教性超越了艺术性。于是,他懂得了创新的重要性。那么多题材相似的画,让人看了生厌。这时,他格外想看米开朗基罗的《大卫》。
奥古斯特打听到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一年前就被搬到美术研究院去了,就几经寻找,来到了它的面前。当他看到这尊雕塑时,全身的毛孔都通透舒服,就在那儿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用自己灵巧有力的手指抚摸大卫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条肌肉,每一块隆起,触觉上的真实感与视觉上的相比毫不逊色。奥古斯特好像是上了一堂解剖课。他从每个角度仔细观察整个大理石像。大卫强劲有力的身躯很动人,那双精致的手更让奥古斯特终身难忘。
第二天,第三天,奥古斯特接连三天去看《大卫》,为的是能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光线下观察雕像的效果。米开朗基罗的震撼力渐渐地淡了,奥古斯特用自己的眼光看出了一些不尽人意之处。他认为,大卫的脸太年轻、太柔顺了,有些女人气。这就和发达的躯体不太相称了。但《大卫》开创了一个雕塑艺术无人能比的新境界。
奥古斯特在无意中看到了米开朗基罗的一尊未完成雕像《圣·马修》,比《大卫》更富感染力。因为未完成,人体有一半还在石头里,好像正在痛苦地扭曲着。米开朗基罗像是要把困在石头中的人解救出来,从而使作品有了强烈的情感和不寻常的张力。奥古斯特也看到了米开朗基罗塑的女像,但不喜欢。因为女像的肌肉过于发达。
他还赶到西斯廷教堂专门看米开朗基罗的壁画。到那儿时,人已经很疲乏了,兴致也不够高。由于壁画在屋顶上,必须仰着脖子才能看见,更让人看不了多久就腰酸脖子疼。壁画的风格并不统一,这让他很惊诧。正在他想离开的时候,发现有人躺在地上看顶上的壁画。于是,奥古斯特就学样躺了下来。这还真是个好办法,穹顶上的画顿时显得很自然了。他看了片刻,就挑出了不少毛病:人体多数没有个性,没有变化,几乎一样;四肢肌肉紧张隆起,躯干有点四四方方的。现实中没有这样的人体。在奥古斯特看来,这是米开朗基罗在用自己的技艺与上帝斗争,用自己的方式塑造出一个新的世界来。最让奥古斯特佩服的是其中一幅画的构想,上帝用手指触及亚当,赋予他生命。这只有大师才想得出来。
奥古斯特兴奋起来了。他想马上回到自己的雕塑室,不是去模仿米开朗基罗或别的任何人,而是相信自己的能力,创造出有自己个性的作品来。这念头把奥古斯特旅游的闲情驱赶得无影无踪,离开教堂后,他立刻踏上了归途。
到了布鲁塞尔的家里,他直接走进了雕塑室。罗斯大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奥古斯特看着自己最近做的几个新头像,一个劲儿地摇头。
“米开朗基罗令人激动吗?”罗斯小心翼翼地问。
“不是。”奥古斯特想跟她交流自己的想法,可一想到她不可能懂,就不多说了。
“那你为什么这样?”
奥古斯特看着几尊小人像,不屑地说:“只有幼稚无知的人才会愿意做这种洛可可式的塑像。”
“可我喜欢。”
“你当然会喜欢。”
这句话让罗斯的脸一下红了起来。奥古斯特心知说错了话,赶紧说:“我本来应该带你一块儿去的。但我们支付不起那笔费用。”
“我知道。告诉我,米开朗基罗是否如你以前说的那么好呢?”
“有的方面更好,但有的方面不行。”他想应该说得详细些,“他太希望自己留芳千古了,追求宏伟的气势。而且他雕的主要是男裸像……”
“可你不是说过他是个伟大的雕塑家,最伟大的一个吗?”
“什么最伟大的一个,”他又有点生气了,“任何一个优秀的艺术家都应有自己的独特性,别人无法仿效。艺术是竞争,不是比赛。”
“那你从他那儿学到了什么?”
“情感可以成为一种能量;雕塑家对人体解剖、对人体运动的研究永远不能停止。这是我原来就知道的,只是现在更加确信无疑了。”
“米开朗基罗结婚了吗?”罗斯好奇地问。
“没有。”奥古斯特笑了,“人们也不能肯定他是不是喜欢女人。”
“这趟旅行很值吧?”
“没错。如果我不是亲自去看米开朗基罗的作品,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自信。从今往后,我做的每一件作品都要成为精品。”停了一下,他又说:“你知道吗?我这次才花了六百法郎,还比不上塑一个铜像贵呢。”
第三章青铜时代(1)
从意大利归来后,奥古斯特做的第一个塑像取名《败者》,花了他一年半的时间。模特儿是一位叫奈尔的青年士兵。奥古斯特第一次遇到他是在一家商店里,当时他在给自己的未婚妻买一个小铜像。奥古斯特喜欢他漂亮的仪态和自然的风度。职业模特儿身上常有做作的毛病。
可是,奈尔是个很传统而且不懂艺术的人,当听说要他做裸体模特儿的时候,就觉得那是件无耻下流的事。可是奥古斯特开出的每小时十法郎的报酬对他很有吸引力,他愿意试试。不多久,他就感受到了雕塑工作的艰苦,并且随着时间的增加,他的报酬反而逐月减少了。但这时,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塑像的大致模样,对此生发了浓厚的兴趣。尽管奥古斯特已经拖欠了他几个月的钱,他自己也已筋疲力尽,但还是坚持下来了,想看到自己最后会被塑成一个什么模样。塑像基本完成时,与真人差不多大,一手痛苦地揪着头发,一手紧捏着一根木棒。他很惊奇,因为塑成的男像很性感。他从没想到自己的身体那么有挑逗性。
现在,奥古斯特在做最后的修改:修饰颈部和肩部的凹陷部分。
“还要几次能完?我们马上就要野战演习了。”奈尔问。
“不知道,该完的时候就会完。”
“谁在外面?”奈尔听到门外有人,有点紧张。他毕竟不是职业模特儿。
“我的管家。你别动。做个深呼吸,挺胸。”奥古斯特知道那是罗斯。从奈尔进雕塑室的第一天开始,他就不许她踏进这房间一步。现在她也只敢在门外走走,听听里面的动静。
奥古斯特的手指灵活地揉捏着胶泥,奈尔看得眼睛放光:“我看已经好了,这是我见过的最逼真的人像。”
“对,我同意。他就像一个大活人。”
“可是,我怕你一展出,我就不能在布鲁塞尔的大街上出现了。每个人都能认出来是我做的模特儿。另外,在部队里,大家对这个人像的名字很反感的。”
“别害怕。《败者》可以是任何一支军队的一名士兵。站起来放松一下吧,你可以走动走动。”
“塑完后就可以拿去展出了?”
“不,要把它铸成铜像。”
“为什么不做成大理石的呢?那样更漂亮。”
“不,大理石像就把它理想化了。铜像更真实。”奥古斯特认为这座人像没有《大卫》那样的英雄气概,只是一尊真实的人体雕塑,它象征的是在战争失败后重新站起来的人。
奈尔又看了看雕塑:“我想,人们看到他时会说风凉话的。真的。”
奥古斯特不想谈这个问题:“我担心你有点儿着凉了。下次我一定要租一个暖和一些的工作室。”
“希望大家说风凉话时,别把我牵扯进去。”
“用男性裸体模特儿塑像的艺术家很多。米开朗基罗一直都爱用男裸。”
“可你说过,他们都会把人体理想化。”
“先生,在雕塑上,我必须这样不掩饰任何东西。”
奥古斯特被奈尔说得有些心虚,就专门请拉斯伯来看看。即使拉斯伯不喜欢,他也不会因此而毁了这尊人像。但他希望能从拉斯伯那儿听到一些有益的意见,甚至期望拉斯伯帮他联系上布鲁塞尔的沙龙。罗斯那天也跟着进来了,算是对她支持的感谢。
罗斯一进屋就叫了起来,“天呐,太逼真了。”
“解剖没问题。”奥古斯特说,“你怎么看?”他问拉斯伯。
“也许罗斯夫人说得有道理,太真实了。人们可能接受不了。”
“和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差不多嘛。”
“不,《大卫》比真人大多了,像一尊神像。可你特意把《败者》做得和真人一般大小,又有一张活生生的脸孔,大家只会把他看成是一个活人。”
“你是说把他改成一个英雄形象?”
“还有,你让他带上了女人相。看他的腰和屁股,从后面看和女人没区别。”
“模特儿就是这样的。”
“我不想和你争论。”拉斯伯说,“总的来说,这个人像很美。”
“美?”奥古斯特不太明白拉斯伯的意思。
“不是表面的好看。而是他让人想去摸一摸,是个成功的人像。”
“你说,布鲁塞尔的沙龙会接受他吗?”
拉斯伯说:“可以试试。我在沙龙有朋友。”在拉斯伯看来,奥古斯特是在走一条与米开朗基罗相反的道路,绝不美化,追求真实。
“有什么你不喜欢的地方吗?”奥古斯特看到拉斯伯光看不说话,就直接问。
“他手里的那根木棒是干什么的?”
“我想借此让他有个支撑物。”
“没必要。”
“我不想把他做成一个米开朗基罗手下的英雄或超人。”
“有眼光的人不必借助这根木棒也知道他不是一个超人。超人不会像他这么痛苦的。”
“让我考虑一下吧。”
“奥古斯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征求拉斯伯的意见,人家说了你又不太重视。”罗斯有些责备他了。
拉斯伯宽厚地笑了笑:“没关系。我说了想说的话,尽心了。然后需要我做的就是把他介绍给沙龙。”
奥古斯特喃喃地说:“我只是想追求真实。”
“你做到了,”拉斯伯说,“我们都感受到了他的生命力。”
“沙龙会接受他吗?”
“但愿。你准备把他铸成铜像?”
“是的,只要……”
“我预付你工资,对吗?”
奥古斯特不说话,除此别无它法。
几天后,《败者》被送到布鲁塞尔最好的铜匠那儿铸成了铜像。奥古斯特把《败者》又从头到脚摸了一遍,自己很满意,在底座上刻了“罗丹”两个字。但他没有拿掉那根木棒,觉得那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拉斯伯告诉奥古斯特,沙龙愿意让他的作品参展,但要他交一份师友名单。奥古斯特虽然厌烦这种事,但是仔细考虑后,还是写上了勒考克、贝留斯和拉斯伯。
第三章青铜时代(2)
展览的第一天,奥古斯特和拉斯伯、罗斯一道去的展馆。想到自己的作品要接受大众的评判,他既兴奋又担心,表面却还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
展馆里有很多展厅,陈列的雕像比他们预想的要多许多。走了几间房间后,他们还是没有看到《败者》。找来找去,终于在后厅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放在这个位置上,雕像就只看得到正面。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群人正在看着。但不是欣赏而是嘲笑。人像的手臂上不知被谁挂了一张字条:用活人做模具浇铸的铜像。奥古斯特的头脑“嗡”地一下炸开了,觉得一切都完了。罗斯拨开人群,挤到里面,把那张纸条撕了个粉碎。本来在嬉笑围观《败者》的人们都被罗斯的举动震得一下子鸦雀无声了。罗斯毫不胆怯地给奥古斯特念了祈祷词,求上帝保佑他不要再如此不幸。然后,她就大义凛然地回到了奥古斯特的身边。奥古斯特握着罗斯的手,和拉斯伯一起走出了展馆。
第二天,布鲁塞尔的各家报纸都刊登了抨击《败者》的文章。奥古斯特写了回应的信给报纸,说这种批评是不公正的。但他越是回应,批评就越厉害;他越是反抗,谴责就越激烈。他告诉自己,别把那些攻击谩骂当回事,许多艺术家在成功之前都遭受过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可是他做不到。
展览结束后,他在雕塑室里仔细端详自己的作品,却看不出什么错误来。塑像被人涂上了石灰水,再也擦不掉了。他气愤至极,挥起铁锤想把它砸烂。拉斯伯阻止了他:“毁掉这尊塑像只会使你自己受伤,攻击你的人还是毫发无损。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呢?”
奥古斯特愤恨地说:“我现在走到哪儿,人家都会笑话我。”
“没有啊,据我所知有的人还是很喜欢这尊雕塑的。”
“有的人?那他们为什么不写文章在报纸上替我说话呢?他们是嫉妒我,因为我是个法国人。”
“我想,我们可以给他改个名字。你看叫它《青铜时代》怎么样?”
“青铜?时代?”奥古斯特很茫然地盯着塑像看了半天。
“把那根木棒拿掉,重点就落在了人体上,象征着人类的启蒙时期以及那时人们的焦虑上。”
奥古斯特放下了手中的铁锤,又认认真真地看了看人像。果断地把人像手中的木棒取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开展以来久违的笑容。
“怎样,是不是好些了?”拉斯伯也笑着问。
“他真美。”罗斯在旁边一直不敢说话,这时也忍不住开口了。
“要是能在巴黎展出就好了。比利时人嫉妒我,不给我公道的评价。”奥古斯特心中又充满了期待。
“那就是说我们的合作要结束了?”拉斯伯说。
“真对不起!可我也没有办法,离家也很长时间了。”奥古斯特有些愧疚,又有些无奈。
“如果巴黎也不接受呢?”
“是啊,我送去的雕塑他们都拒绝了。但我还是想试试看。”
“几分钟之前你还要亲手毁掉的东西,现在却满载着你的希望。这变化可真是快啊。”
“我就叫它《青铜时代》,这样会更容易接受些。”
“我们是不是要回巴黎了?”罗斯关切地问。
“对,只是现在没那么多钱。”
“你把钱全用在模特儿身上了吧?”
当着拉斯伯的面,奥古斯特有些不好意思:“又没让你说话。”
“对不起,我该走了。”拉斯伯道别离去了。
“多少钱能回去?一千法郎够吗?”
奥古斯特瞪着眼看着她:“别傻了,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啊?”
“你别管,只说够还是不够吧。”
“五百就足够了。”
“带我一起回去?”
“对。”
罗斯慢条斯理地走到她的柜子边,拿出一个旧口袋,转身小心翼翼地放到奥古斯特手里,说:“先生,我想这里面有九百五十法郎。”
奥古斯特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我给别人缝衣服攒的。我刚来布鲁塞尔不久就开始攒,已经六年了。你工作时总不在家,给我的家用钱有时会多出一些,我全存在这里了。”
“罗斯,你太让我难以置信了。”奥古斯特一边说,一边摇头。
“你不高兴?”
“我太高兴了!这下我可以赶回巴黎参展了。”
突然,他又把钱塞回罗斯手里,“不行,这是你的血汗钱,我不能拿。”
罗斯咯咯地笑起来,逗他说:“你还是凶巴巴的时候更好看。”
“我只对我喜欢的人才凶巴巴的。”
奥古斯特把罗斯紧紧搂在了怀里。突然,他很严肃地说:“你怎么总穿得灰不溜秋的?我喜欢艳丽的衣服。”
罗斯脸红了,低下了头。奥古斯特从钱袋里拿出五十法郎,说:“去买条新裙子,”突然,又加了五十法郎,“不,要买两条。”
“可以再买一把洋伞吗?”
“行,但一定要和裙子般配,要艳丽的。”
第四章父子团聚(1)
父子团聚
奥古斯特终于回到了巴黎。他站在凯旋门顶上俯瞰全城,那些熟悉的景物又展现在眼前:圣母院、卢浮宫、塞纳河和荣军院。巴黎的一切都在他的脚下毕现无碍,这一刻,他才明白凯旋门有多么重要。他去过比利时、荷兰、意大利,现在行走在巴黎澄澈的天空下,沐浴在明朗的阳光中,欣赏着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心中充满了作为一位法国人的自豪。奥古斯特暗下决心,要在这个为异国人所称道的艺术家之都尽可能多地汲取精华。
他此时特别想念勒考克、范丁、德加等师友,不知道他们近来有何新作。还想了解巴黎的艺术界有什么新动向。沙龙还是那么专断无知吗?这儿的人们是否听说过他的《青铜时代》?布鲁塞尔的反应是否会在这儿获得支持?
奥古斯特越走越想去看看他学生时代就很熟悉的那些艺术精品,可是,他必须先回家。如果他先去别的地方再回家,父亲是会生气的。而且,他也不知道小奥古斯特长成什么样了。一想到孩子,奥古斯特反倒有些害怕见面了:这孩子都十一岁了,他会不会怪自己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他愿意认他的父亲吗?带着这种顾虑,他离家越近心里越是七上八下。真正是“近乡情更怯”了。
他虽然一直给巴黎的家付房租,却没有房门钥匙。到家门口时,他伸手敲门。是泰莱斯姨妈给他开的门,可她脸上并没有奥古斯特认为应有的惊喜。后来,他才知道,罗斯在他离开布鲁塞尔后托拉斯伯给家里写了信。
泰莱斯姨妈比以前瘦了许多,步履也有些蹒跚了,但眼睛依然活跃生动,风度依然高雅。奥古斯特热烈地拥抱了一下姨妈,问:“父亲还好吗?”
“对于他这种年龄的人来说,已经算很不错的了。他正在等你呢。你为什么不问问你儿子的情况?你不想他吗?”
奥古斯特无言以对。
泰莱斯姨妈把奥古斯特带到了厨房,那是父亲最自由自在的地方。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奥古斯特真正明白了衰老的可怕:年轻时他常夸耀的结实的身躯、强壮的手臂如今都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瘦削扁平的干老头,就像一座被抽走了支架的泥像,萎缩凹陷了。像往常一样,父亲端正地坐在餐桌的一头,抽着烟斗。他一直瞪着奥古斯特,让他不自在起来。过了许久,谁也没说一句话。奥古斯特才想起,父亲的双眼已经瞎了。但他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那么蓝,不知情的人猛然间还看不出来。奥古斯特怪泰莱斯姨妈没有提醒他,父亲听到声音,就摸索着走向他。
“奥古斯特,你的胡子真漂亮。”父亲一边摸着他的脸颊,一边赞叹着。
“和您当年一样。”
“你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了,我要为大家找一幢大些的房子。”
“你愿意跟平民百姓住在一起吗?”
“我本来就是普通人。”
这时一个少年走进屋来,站到了他的面前。奥古斯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这一定是小奥古斯特了,他长得真够快啊!他的鼻子、眼睛像罗斯,肤色和那羞怯的神情、看到陌生人时的忸怩表情却和奥古斯特小时候一模一样。奥古斯特心想,自己一直没怎么和这孩子共处,他的身上却有自己的影子,真的是太神奇了。他突然为儿子感到孤独,对他涌起了一股怜爱之情。
泰莱斯姨妈对小奥古斯特说:“孩子,吻吻你的父亲吧。”
小奥古斯特听话地仰起了脸,却没有主动靠近自己的父亲。奥古斯特冲动地抱紧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小奥古斯特仍然没什么亲热的表示,只不冷不热地任由他父亲抱着。
泰莱斯姨妈着急了,怕奥古斯特发脾气。可这时,小奥古斯特却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来是奥古斯特的连腮胡子弄痒了他。奥古斯特一开始不知道孩子为什么笑,后来也就开怀大笑起来了。
“上帝啊,我很久没听到这种笑声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听不到了呢。”父亲动情地说。
“我们出去作一次郊游吧。”奥古斯特建议,“你想上哪儿去,孩子?”他对小奥古斯特说。
“布隆尼森林。”
“那地方太远了,孩子。”父亲说道。
“那我们就租一辆马车吧。”奥古斯特说。
“是那种两匹马拉的,大大的、黄色的马车吗?”孩子兴奋地问道。
“是的。”奥古斯特说完就请泰莱斯姨妈在家安排他们郊游回来的晚饭,然后挽扶着父亲走出家门。
小奥古斯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祖父和父亲走了那么多路还不累,他已经累得不行了,很想自家也租一辆马车,他和马车夫一起坐在驾驶座上。可是他的父亲告诉他,要先走路,走够了才能坐马车。祖父也点了点头,小奥古斯特一向怕祖父,就不敢多言了。
奥古斯特一手扶着父亲,一手拉着儿子,走在布隆尼森林的大道上。他轻描淡写地向父亲描述了这些年在外面的经历,省略了那些艰辛。父亲说,德国人入侵时,这片森林曾遭到破坏。
第四章父子团聚(2)
太阳落山了,气温骤降。奥古斯特叫住了一辆四轮马车。父亲总觉得雇马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会花很多钱。但奥古斯特坚持说,今天不必太节约。
父亲在马车上与小奥古斯特咬耳朵:“我说过的吧,你爸回来咱们的日子就会不一样了。”
小奥古斯特突然发问:“爸爸,他们把你做的雕塑毁掉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奥古斯特很奇怪。
“妈妈跟我说的。”
“没有。”
“那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等到我在巴黎找到一个可以放下我的那些雕塑的地方,她就快回来了。现在妈妈还要在布鲁塞尔为我照顾那些雕塑。”
父亲推了推小奥古斯特:“告诉你爸爸,长大后想干什么啊?”
小奥古斯特看了看奥古斯特,问:“你不会生气吧?”
“当然。”
然后,小家伙就一字一句地说:“我长大后,要和我的父亲一样。”显然是大人教过他应该怎么说。
奥古斯特沉默不语。父亲岔开话题:“罗斯走后,我是第一次这么体面地出门。”
“为什么?”奥古斯特大为吃惊。
“因为我们缺钱。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涨价了。酒、糖、咖啡几乎都涨了百分之二三十。我们根本买不起肉,黄油、干酪、鸡蛋就更是奢侈品了,想都不敢想。我活了这把年纪,经历了这么多的朝代更迭,本以为一代会比一代好,谁知却是一代不如一代。最近又有传闻说,要发动政变了。”
“爸爸,您对政治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对它不感兴趣,还能关心什么呢?”
马车在家门口停住了。车费比奥古斯特预想的要多,可是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能因为多花了钱而败了大家的兴致。夜幕笼罩了巴黎城,奥古斯特为自己这些年来远离父亲、泰莱斯姨妈和小奥古斯特而感伤。同时,他有种预感,《青铜时代》也将在这儿被抨击。突然,他发现父亲的眼中泪光闪烁。
“你怎么了,爸爸?”
“没什么。你想拿来展出的雕像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裸体的男像,和真人一般大小。”
“噢,上帝!”父亲有些明白,“不是耶稣像吧?”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年轻男子。”
“是像我年轻时那样,还是像你现在这样?”
“我已经不年轻了,快三十七了。”
“你活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三十七岁有多年轻。”
泰莱斯姨妈精心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普罗旺斯鱼汤很有地方特色,一块很大的烤肉在平时是难得见到的,还有苦艾酒。父亲慨叹道:“真是和从前一样啊!”
奥古斯特想,对父亲来说一切都回复到二十年前就心满意足了。突然,他想到了那个长期一直困扰在心的问题。
当他和父亲两人单独相处时,奥古斯特终于质问起父亲,为什么不提前告诉他母亲将去世的消息。父亲说:“当时谁也没想到她会死去。人死得真是太快了。因为怕传染又不得不马上把她埋掉。”
“那怎么连墓碑也不立一块呢?”
“那时成千上万的人都是这样被埋葬的。”父亲的声音很低沉,“有钱人也是这样草草了事。”
“我并不想责怪您。”
“怪我也没事儿。我现在眼也瞎了,钱也赚不了了,不值钱了。”
“您还是我的父亲。”奥古斯特果断地接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在外面呆这么多年呢?”
“我必须工作啊。”
“我明白,我明白。你再也不离开家了吗?”
“是的。许多艺术家都回到巴黎了。巴黎城是祖先留给艺术家的宝贵遗产。”
“你儿子的事怎么办呢?以后就跟着你们吗?”
“当然,他是我儿子啊。”其实奥古斯特心里为这个孩子很不安。因为小奥古斯特一直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松,好像有许多要求要他去满足。如果要做一名合格的父亲的话,他势必要为这个孩子付出相当多的心血和时间。对他来说,这将会是很大的牺牲。
“别对他太严厉了。我年纪大了,不能像当初教育你那样教育他。这孩子的心很野。”
“没关系。等罗斯回来她知道该怎么办。”
奥古斯特通过熟人知道了沙龙对于是否接受他的《青铜时代》存有争议。他想找到几个知心又知情的朋友商量一下对策。当他打听到美术界的朋友们常在一个名叫新雅典的咖啡屋聚会时,就雇了一辆马车上路了。辗转几个街道,最后才在一个险峻的小山顶上找到了那家咖啡屋。站在此处,巴黎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一进门,奥古斯特就想笑。这家咖啡屋的风格肯定和雅典没有什么必然关系。天花板是绿油油的,墙上画了只大老鼠。
魁梧的店老板走到门口来迎接这个体魄强健的红胡子客人,一眼就看出他是个艺术家,因为他眼中的光芒是内心热情的外化。“请问您找谁,先生?”
“我找德加先生。”奥古斯特也彬彬有礼。
“噢,在那边。”店老板指了一下角落里的两张大理石长条桌,桌旁围坐着一大堆人。
由于桌子的上方弥散着浓浓的蓝色烟雾,奥古斯特看不清远处坐着的人长什么样。走近桌旁,他又有些忸怩不安起来了。分别这么长时间,他们都变了吗?现在他们会不会把他当作一个局外人?
老朋友们正在讨论问题。奥古斯特看到,德加还是那么与众不同,独自吃着东西,不在乎别人的眼光;马奈还是那么彬彬有礼;莫奈长得更魁梧了,但还是那么严肃;范丁比原来齐整了许多,还添了些感伤的气质。还有几个人是奥古斯特不认识的。他们并没有为奥古斯特的到来而停止谈话,一边用自己的方式和他打招呼,一边仍激烈地争议着。德加随意地笑了笑,马奈很礼貌地点了点头,莫奈挥了挥手。只有范丁热情地站起来,与奥古斯特握手,并把旁边一位叫毕沙罗的朋友介绍给他。毕沙罗是个画家,往旁边坐了坐,给奥古斯特空出了一个座位。
奥古斯特倾听了一会儿朋友们的争论,发现空气中有一种敌对的气氛。德加多少有点儿以自我为中心,马奈原来的善良现在转变成了一种圆滑,莫奈不太说话,但表情很忧郁,只有范丁还是那样的宽厚。
第四章父子团聚(3)
此时,德加不顾奥古斯特在场,正攻击马奈:“我们在展览上的投入那么多,你却在这种时候打退堂鼓?”
“打退堂鼓?”马奈的声音里充满了质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会参加展览了?从来没有!”
“可是你却要去参加沙龙的展览!”德加很生气地回答了一句。
“如果他们接受我的作品,我也会去的。”奥古斯特鼓足了勇气才发言。
德加只傲慢地看了他一眼,根本就不屑于回答。
奥古斯特与德加的通信保持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就渐渐冷淡下来了。今天德加的这种态度让他感到有点不自在。“不在沙龙里展览,我们的作品还能在哪里展出呢?”他问道。
“就是啊,还能在哪儿?”马奈也附声说。
范丁解释说:“我们现在说的是第三届印象派画展,今年四月举办。是一次和沙龙对着干的展览,可我觉得时间选得不好。”
“你原来不也热心参与过这种展览吗?”奥古斯特很惊讶,想起了“落选作品展览会”。
“现在没那么简单了。其实我们已经办过两届,也卖了一些作品。可现在办展览会成为一个政治问题了,政府是保皇派,就声称印象派画展是共和党办的。”
“胡说八道!”德加说,“我是保皇派,可我参加了画展;马奈是共和党,他却没参加。我们的政府还是那么愚蠢。”
“听起来美术界也发动起内战了。”奥古斯特很惊讶,政治已经与艺术如此紧密相连了。
“谁说不是呢!”德加挥着他的胳膊说,“可我绝不会被沙龙征服的。”
“奥古斯特,你会来参加画展吗?”莫奈仍那么严肃地问。
“参加画展的都有哪些人呢?”奥古斯特不能马上给出肯定的答复。
“有德加先生、莫奈先生、塞尚先生和毕沙罗先生,以及你不认识的其他诸位先生们。”范丁的话里有一种奥古斯特从来没听到过的讥讽。
“没有你和马奈吗?”奥古斯特问。
“这正是今晚争吵的起因。经研究决定,凡是在沙龙展出过作品的人不得参加印象派画展。你看,罗丹,这里一点也不比布鲁塞尔太平。”
“巴黎才是展出作品的地方。”奥古斯特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他认为,如果参加这次画展,自己将成为惟一一个参展的雕塑家,那样的话就太抢眼了。所以他说:“我已经在沙龙那边提出申请了,我现在需要的是支持。”
“你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的。”德加的话里有刺。
“我是到这里来寻求帮助的!”奥古斯特提高了嗓门。
“帮助?”德加听到这个词格外惊奇,“我们被沙龙视如草芥,你却到这儿来寻求帮助?”
“你要知道,我们也是需要别人帮助的人。”莫奈更加严肃地说。
奥古斯特点了点头。这时,他的视线被附近的一位身穿大红外套的姑娘吸引住了。当一位男子在姑娘身旁落坐,然后二人又携手出门时,奥古斯特的心里感到酸溜溜的。巴黎真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可他拥有的只是求而难得的裸体美和一次接一次的失望。
“你没在听我说吗?”德加贴近奥古斯特大声嚷着,“你可够天真的,以为自己会一鸣惊人。去年,沙龙光绘画就展出了两千零九十五幅,今年肯定会更多的。他们只会用篇幅衡量画的好坏,越大的越好,题材当然是军事类的,反对拿破仑的。价格方面,有的可以卖到几千法郎一幅。所以,你想想,沙龙会接受你吗?”
“那沙龙里就没有一幅好作品吗?”奥古斯特问。
“有的,马奈的画算很不错的了。”
奥古斯特有种不祥的预感。到现在,这些老朋友没有一个过问一下他近期的创作,他们需要别人的赏识,却又不肯承认他人的成绩。咖啡屋里呛人的烟雾越来越浓,灯闪灭了一下,告诉客人门关门时间快到了。奥古斯特起身告辞,那些朋友们还都没有离去的意思。
范丁劝他,一定要把自己的雕塑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德加则加上了一句,如果事情变得一塌糊涂的话,可别怪他没事先打招呼。
几天后,沙龙接受了奥古斯特的《青铜时代》。他把雕塑运到了展览馆,对工作人员强调说,这尊雕塑必须放在光线充足的前厅里。可是他给工作人员的小费太少了,最后《青铜时代》还是被放到了没几个人会光顾的后厅。为此,奥古斯特提出了抗议。于是作品就被故意放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无法看到背面,而且位置比较高。奥古斯特还被警告说,如果他还不满意的话,事情还能变得更加无法收拾。奥古斯特想起来以前曾经听说过,有的雕塑被铲去一块或最后缺胳膊少腿的事,心有顾忌,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可心里真正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这里的艺术环境比布鲁塞尔还糟糕!
展览开幕的那天,不祥的征兆更加明显了。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是萨拉·伯恩哈特夫人肖像画的所在地。雕塑作品中最受青睐的是萨拉·伯恩哈特夫人的一件青铜、大理石组合头像,观众们都挤在一起争相评看,奥古斯特十七岁时就能做出比这尊更好的头像来。那是沙龙第九十四届展览会,展出了两千多幅绘画和几百件雕塑,只有一件展品被放在后厅里,光顾的人寥若晨星,那就是《青铜时代》。
《青铜时代》太可怜了!奥古斯特站在后厅里,看着自己的作品,心情沉重。他失败了,真的失败了,不可能引起观众对他的注目,也不可能让自己的作品受欢迎。
几天后,情势突然逆转,《青铜时代》成为观众最多、最引人注目的作品了。
巴黎的一家大报社刊登了一篇评论,把布鲁塞尔报界对《青铜时代》的批评老调重弹了一遍,诸如“用活人做模具浇铸的铜像”之类等等。还评判说,它是一件庸俗、下流、只能给人以肉感、不属于任何流派的作品。奥古斯特立即写信给这家报社,为自己作辩护。可是回报他的是前文的重复和变本加厉地攻击,声称《青铜时代》塑的是一个两性人,从后面看像一个挑逗人情欲的姑娘。
奥古斯特异常愤怒,他们凭什么这么说呢?雕像放在靠墙的角落里,离地还有一定的高度,人们是看不到它的背面的。可是就有人敢无中生有地说这种话。
第二天,奥古斯特都快被观众的批评谩骂压倒了。
“瞧啊,一丝不挂。作者简直是疯了。”
“真是伤风败俗。”
“就是,挑逗情欲嘛!”
“报纸说得对,太让人恶心了!”
奥古斯特在嘘声、骂声、嘲笑声中呆若木鸡地站着,最克制、最文明的话是“我的上帝,暴露得太多了。”他想申辩,可是又不知道对谁说,到哪儿去说。他从来都只想像过总有一天大众会给予自己很不错的评价,没有一点儿心理准备接受这种冷嘲热讽。更可怕的是,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哪个展览会接受他的作品了。一整天,他在失望、孤独、心灰意懒中度过,不知道路在何方。
第三天的情况更加糟糕。进展览馆的人差不多都是为了看《青铜时代》而来的,看看它怎样的伤风败俗。奥古斯特痛苦万分,现在他是臭名远扬了。很多观众还认定,罗丹是一个骗子。这时,一个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的男子走到了奥古斯特面前,问:“你就是罗丹吗?”
“是的,先生。”
这个人却对他吼道,“你该为自己感到羞耻!”
“上帝啊,”奥古斯特在心中祈祷着,“指点我该怎么办吧!”
如果他给雕塑加上一个十字架,再在腰间加一块遮羞布,大众就会接受了。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绝境。
沙龙的评委会对这一突发丑闻也深感措手不及,最后只好决定把《青铜时代》搬出展馆。
雕像要被搬出的那一天,奥古斯特简直没有勇气活下去了。他跑遍了巴黎城想找到一个放得下《青铜时代》的工作室,却一无所获。他的朋友们对此也爱莫能助,他们的画展也遭到了沙龙的攻击,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为表示对立,他们都没有去展览馆看奥古斯特的雕塑。这场争吵甚至还影响到了并未参加印象派画展的范丁和马奈。
这天早晨,展览馆的工作人员准备在开门之前把《青铜时代》搬出去。奥古斯特痛心地看着自己的作品,好像只有不远的塞纳河才是它惟一该去的地方。这时,他看到一位头发花白、手拄拐杖的老人向他走来。走近了他才看清楚,是他的恩师勒考克先生。虽然年纪不轻了,他的身板还是那么硬朗笔直。
奥古斯特以为勒考克会责骂自己,他看到的却是一脸的微笑。勒考克命令工作人员把雕塑放下。由于他上了年龄,说话又很气派,工作人员就站住了。
勒考克对不知如何是好的奥古斯特说:“你可以把塑像存放在我的工作室里,如果你愿意的话,直到它再次参加展出。”
“您喜欢这尊雕塑?”
“虽然它没有得到多少赞扬,至少它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已经足够了。”
“人们并不理解我。”
“为什么要他们理解你呢?我们才是真正的行家。”
“那您怎么看我的这件作品?”
“你自己怎么看的?我已经退休了,你才刚开始你的事业。”
“三十七岁是不是晚了点?”
“大器晚成嘛。你的作品里有自己的风格。”
“‘色情’是吗?”
勒考克笑了笑:“在这方面正表现出了你的勇气。这尊雕塑不再是一块石头,它热情而有思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们把我的作品搬出了展馆,这件事我该向谁提出抗议呢?”
“根据法律,你可以向美术部长提出来,但更有实权的人物是纪洛姆。他是美术学院的院长,美术院的重要成员,十足的学院派,一本正经的爱国主义者,专门致力于压制艺术界的异教徒。”
第四章父子团聚(4)
“那他会不会把我也看作是异端呢?”
“他或许就是这样想的。”
“那我抗议又有何用呢?”
“可以掀起更大的波澜,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那作品呢?以后还能翻案吗?”
“并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与沙龙的意见保持一致。我指的不是德加他们,这些人太个人主义了,别人的事他们从来不愿意卷入。好了,这么说你愿意用我的工作室,对吗?”
奥古斯特点了点头,正想表达自己真挚的谢意时,发现勒考克已经转身指挥那些工作人员搬雕塑去了,根本没给他机会表白:“我说,你们小心点儿,知道什么是艺术珍品吗?”
在勒考克的鼓励下,奥古斯特向美术部长提出了自己的抗议,部长把这件事交给美术院去处理,接下来就是一场漫长的糊涂官司。纪洛姆办公室责成奥古斯特向沙龙评委会提交做雕塑时的工作照和模特儿的照片,以供查对。幸而奈尔在做模特儿时有几张摆姿势的照片,他寄给了奥古斯特,并说自己本想亲自来巴黎为他作证的,但长官害怕丑闻会有损军队的名声,没准假。等到奥古斯特把照片交到沙龙评委会手里时,一八七七年的沙龙展览已经闭幕了,该届沙龙展览获得褒奖最多的是萨拉·伯恩哈特夫人的那尊头像。他再一次提出抗议,部长保证会给他一个公正的评判。几周后,奥古斯特接到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公告:委员会不能断定奥古斯特·罗丹先生的作品《青铜时代》有任何虚假之处。对上交的照片和空穴来风的谩骂没有作出一点儿说明,更不要说道歉了。
勒考克把工作室让给奥古斯特使用,可奥古斯特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如果《青铜时代》只是一次失败的话,那做什么也是无意义的,不是吗?
在这种心境下要做到与人谈笑风生是不可能的,勒考克却坚持要奥古斯特多结交些艺术界的朋友。这天,在工作室里,勒考克向奥古斯特介绍了马拉梅、卡里埃和布歇三位朋友。马拉梅和奥古斯特的年纪相仿,身材细长;卡里埃年轻些,长着个大脑袋和浓密的胡须;布歇是三人中最年轻、最英俊的一个,让奥古斯特都有些惊奇。
“他们三个人都是沙龙评委会的成员。”勒考克介绍说。
“又是评委会?”奥古斯特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和他们打够交道了。”
“我们很欣赏《青铜时代》,觉得美术院对你太不公平了。”卡里埃异常平静地说。
“你是雕塑家吗?”
“不,我是画家。”
布歇说:“我是搞雕塑的。马拉梅是诗人。”
“我们来这儿是布歇的主意,他知道我们也喜欢你的作品,就说服我们一块儿来了。”马拉梅说。
“为什么?”
勒考克笑了笑:“我的朋友,因为布歇是学院派青年雕塑家中的佼佼者。他毕业于美术学院,荣获过沙龙颁发的罗马奖,是纪洛姆理所当然的接班人。他还是一个聪明而有才华的雕塑家。”
“谢谢您的夸奖。”布歇谦虚地说,“罗丹,我希望你听后别生气:你能在沙龙评委会的面前当众雕塑一次吗?”
“什么?当众雕塑!?”奥古斯特快要气炸了,“我又不是学生。”
卡里埃仍然很平静地说:“我们喜欢你的雕塑。”
马拉梅也很礼貌地说:“这正是今天我们到这儿来的原因。”
“那你们还要我当众雕塑?这不是更侮辱人吗?”
“这样我们才能消除对你的误解。”布歇这时说话了,“让那些诽谤你的话长久保持着,才是最彻底的侮辱,对吗?”
勒考克郑重地说:“我也不愿意当众雕塑,但是,如果我处于你现在这样的境况中,我会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的。”
奥古斯特近来因为《青铜时代》的失败已经形容憔悴、不修边幅了。或许,他该让这一切苦痛来个了断。他还是被这些热心人感动了:“我愿意按照勒考克先生的建议去做。”
第四章父子团聚(5)
证明自己
一周后,当由六位雕塑家组成的评审团出现在勒考克的工作室门口时,奥古斯特已经在那儿恭候多时了。他想了许久自己该塑一个什么样的雕塑,最后决定全凭评审团来命题。评审团主席是纪洛姆,长鼻子、尖下巴是他的长相特征,让人看了就能记住。
“现在就开始吧,别再浪费时间了。”纪洛姆说。
“谢谢,先生。”奥古斯特说,“你们要我塑一个什么样风格的呢?”
“我们并不希望你能塑出一个多么珍贵的作品来,你想塑什么就塑什么吧。”
奥古斯特被这句话激怒了:“我在《青铜时代》上花了一年半的时间,难道我在一小时里就不能给你们塑出什么杰作吗?”
纪洛姆的脸涨得通红:“是在布歇的坚持下,我才来的。”其他委员都是纪洛姆的应声虫,对奥古斯特的冒犯之辞很是不满。只有布歇不作声,把纪洛姆安排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就示意奥古斯特可以开始了。
“我一定要塑一个比《青铜时代》还逼真的人像给你们看。”奥古斯特暗下决心。这时,他的眼前浮现出了意大利人潘比诺那俊秀的身影和步态。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姿在奥古斯特的记忆中还是那么清晰、活灵活现。他开始动手往骨架上堆胶泥,塑躯干,接着加宽加厚躯体,使它更强健有力。
这是奥古斯特第一次即兴创作。他默不作声,从容不迫地工作着,手指十分敏捷有力,胶泥到他的手里变得十分听话,他也不过多地使用材料。布歇对于他能够塑出如此逼真的人体来十分叹服。这个人体就像是从他脑海中直接走出来的一样。
奥古斯特做着做着,就完全沉浸到雕塑中去了。他忘记了评审团的存在,忘记了《青铜时代》带来的不快,忘记了几天来的孤独和痛苦。让那些诽谤见鬼去吧!米开朗基罗的人像不也是空前绝后的吗?他在臀部位置添上了一大团胶泥,让这个很难塑好的部位立刻丰满而真实起来。
现在他该塑大腿了,他使塑像的一条腿在前,一条腿在后,并着重表现人在运动时引起的腿部肌肉的变化。纪洛姆无疑是希望他失败的,可是他的手一定会让纪洛姆相信他的能力。奥古斯特用自己平时并不喜欢的快速雕塑方式进行着。这时,他为自己在比利时练就的一双快手而感到自豪。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久,完成的时候,觉得全身畅快无比。他走到了一边,让评审团观看作品。
“没有头吗?”纪洛姆问。奥古斯特点了点头。
“也没有手臂?”纪洛姆接着非难。
“米洛斯的维纳斯不是也没有手臂吗?”布歇为奥古斯特仗义直言。
突然,一直没有开口的奥古斯特急急忙忙地走到雕塑前,好像是完成一项重要事项一样,给人像加上了一个阴茎。他想,看你们还怎样指责我塑的是两性人。“只有男人走路才这样,女人走路时比这要悠闲许多。”
“这就塑完了吗?”纪洛姆追问。这雕塑还是没有头和手。
“是的,作为一件即兴作品它已经完成了;但作为一件完整的作品它显然还没有。任何一件完整、严肃的作品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蹴而就的,少说也得修改个十次八次吧。”
纪洛姆被奥古斯特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你对裸体真是情有独钟啊!”
“艺术的精髓所在就是人体。贝尼尼用男性人体装饰了一座宫殿的大门,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教堂的穹顶上画满了男性的人体,还有提香、鲁本斯、波提切利的作品中也都有男性人体。纪洛姆先生,您见过这些作品吧?”奥古斯特的一番对答让纪洛姆当众受辱,很是尴尬。
布歇完全折服了,认为奥古斯特说的是对的,他还能赋予这件即兴作品一种运动感,可见他对人体的准确把握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于是,他说:“罗丹的雕塑技巧是显而易见的。对这一点我们必须承认。”
纪洛姆说:“我承认他能进行即兴创作,可是这塑像缺乏静态美。”
奥古斯特又反驳:“自然界里根本就不存在绝对的静止,世界万物都处在不断的运动当中。即使是死亡,也是运动形式的一种,肉体的腐烂不就是吗?就算我们自己在睡眠过程中,心脏还在保持跳动,血液还继续流动,大脑仍然神游万里。”
“你这塑像叫什么名字?”
“《行进中的人》。你们现在想怎样处理《青铜时代》的问题呢?”
“我们没有说过你什么,是报界说话太随意了。我们只是把它搬出了展馆,因为你的作品引发了骚乱。”
“可我的名誉已经因此而受损了!”
纪洛姆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等到时机成熟时,我们会再展出你的作品的。”
“等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
布歇说:“我真希望马上就能投票展出这两件作品。”
纪洛姆一再强调要对这次调查的结果保密。为了安慰奥古斯特,他许诺,如果以后《青铜时代》重新展出而引起骚乱的话,国家将会购买它。
“那你为什么抨击我呢?”奥古斯特问纪洛姆。
“我没有抨击过你。是你的作品太过于逼真了,引起了一些人不健康的想像。”纪洛姆突然想到了一个点子,“你为什么不做一件宗教题材的作品呢?像圣母、耶稣受难等等,那样的话……”
“公众对我的看法就会有所改变,对吗?”奥古斯特打断了他的话。
“没错。”纪洛姆这时平和了许多,“你还可以雕一尊圣徒像。”
“我会去做的,在我认为合理的时候。”
纪洛姆点点头,走了。其他三个委员一声不响地跟着。布歇却紧紧握住了奥古斯特的手,“我就知道你能够用双手证明自己。”
“谢谢,没有你我就不可能得到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青铜时代》早晚会被接受的,你等着瞧吧。”
奥古斯特送走布歇后,他看着《行进中的人》,没有丝毫自我证明后的喜悦,而是感到疲惫不堪。
第四章父子团聚(6)
奥古斯特决定在巴黎定居,并构思一件宗教题材的作品。这时,他所有的作品都平安回到了巴黎,罗斯没必要再呆在布鲁塞尔,也回来了。他们在圣雅克路上租了一套公寓,把小奥古斯特和父亲接来与他们一块住。泰莱斯姨妈搬去和她的一个儿子同住了。
圣雅克路所在的区是奥古斯特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这让他备感亲切。住的地方离先贤祠、圣母院、卢浮宫都不太远,小奥古斯特也可以在附近上学。父亲在这儿还能遇到一些年龄相仿的故交,现在他们都是靠着那笔微薄的养老金生活,彼此间有很多共同语言。
罗斯对这种简陋的公寓不是很满意,他们的卧室里只有一个式样过时的布沙发,一个仿大理石壁炉架,一个笨重的衣柜,几个坐着就难受的硬木椅和一张吱吱咯咯作响的旧木床。奥古斯特自己也不喜欢这套公寓,但不管罗斯怎么抱怨,他也不愿换地方。其实这公寓还有不少优点:小奥古斯特和父亲都可以有自己的房间;厨房、客厅也不算很小。而最大的优点是它的租金很便宜。
奥古斯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什么也不想,专门做雕塑,争取成为职业雕塑家。罗斯上次给他的钱他只用掉了一半,后来拉斯伯还给他汇过一千法郎。这样的话,只要他们省吃俭用,现在手头上的钱也够用一年了。更何况拉斯伯还答应,如果奥古斯特做的那些存货能够卖掉的话,还会给他几千元份内的钱。所以奥古斯特打算孤注一掷,做一件杰作,为自己的理想作最后一搏。这么一来他将把大部分时间花在将要另租的工作室里,不会在家呆太久。
奥古斯特在伏尔诺大街租到了一间工作室,当天他就兴冲冲地跑到勒考克的工作室去搬他的《青铜时代》和《行进中的人》。尽管布歇和勒考克给了他许多鼓励,却一直没有人想买他的作品,所以他的工作室实际上也只是一个棚子。不过,它宽敞、明亮,地处雕塑家工作室集中的地段。
在勒考克的工作室除见到他的老师外,他还看到了兴奋不已的布歇。
他一进屋布歇就对他嚷道:“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勒考克也抑制不了喜悦。
“我也有。我租到了一间工作室,可以租上一年呢!”奥古斯特先发制人似地叫了出来。
“噢,不错,不错。可我的消息比这个还要好很多。纪洛姆愿意接受你的新作参展。”
“我还没有新作品呢。那对《青铜时代》他们怎么交待?”
“它也会被接受的。”
“什么时候?”这是奥古斯特最为关心的。
“过两三年吧。那时,它就不再能引起什么骚动了,纪洛姆说的。”
“那不是太晚了点儿吗?”
“你的新作什么时候能拿出来?”布歇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我现在还没有想法呢!大约要两年以后吧。”
“那太不妙了。”布歇的兴奋劲儿没了,“现在正对你议论纷纷,你该借机加深大众对你的印象。”突然,布歇灵光一闪,又有了兴致,“你说,把你的《行进中的人》拿去展览如何?”说过,布歇有些得意洋洋,很为自己的建议感到骄傲。
“不,”奥古斯特说,“那只算得上是个草稿,还存在许多问题,需要我花时间慢慢地去琢磨,去解决。”
“这是尊很有意思的作品,”勒考克这时发话了,“你再稍加加工就可以了。”这位七十多岁的老师终于等到这一天,可以通过自己的学生向美术学院、向艺术界的学院派发起进攻,他不会坐看奥古斯特丧失良机的。
可是奥古斯特没有让步,他不想为了赶制一件新作而伤及自身。《行进中的人》塑完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身体不适。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每件雕塑作品都像一个生命个体,要经历它自己的萌芽、生长、成熟等各个阶段。如果催生的话,只能出次品。
“像你这样不急不慢地再等个三两年,他们都会忘记你的。”布歇对奥古斯特的倔强感到不耐烦。
勒考克问:“你想集中精力搞创作是吗?”
“是的。”
“展出《行进中的人》将有助于改善你的工作环境。”
“可是我想让他们先展出《青铜时代》。《行进中的人》要再等等。”
“等多久?”
“等到我知道如何修改时再做。这是您当初教过我的。”
“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事物是我教给你的一切。”
“谢谢您,老师。”
“我再也不是你的老师了。”勒考克说完就气乎乎地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不再答理谁。
“对不起,老师。”奥古斯特赶忙跟上去道歉。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我现在真的教不了你什么了,我老了。”
“我认为雕塑如同一棵树而不是一朵花,它只能像树一样慢慢地长成,而不能像花一样转瞬即逝。说实话,我在《青铜时代》上花的时间都太短了。”
“你花了多长时间?”布歇问。
“大概一年半吧。我不能再缩短时间了。”
“那你就打算浪费这次机会?”
“我也想把握机会,可我不能为了机会而甘当傻瓜。我认为,《青铜时代》是目前为止我自己最满意的作品。我把自己耗费了半生心血的作品交给他们,得到的却是不公正的评判。如果他们现在不承认它的话,就等于是不承认我,我再做多少新作品也无济于事。再过三年我就四十岁了,还做得出几件满意的作品啊?”
“不,你还能做出许多好作品的。”布歇说,奥古斯特的这番激动陈辞让他很惊讶。
“可我绝不会为得到他们的认可而雕塑。如果我还做的话,就说明我根本不把他们的批评放在眼里。”奥古斯特越说越坚决,“如果他们不接受《青铜时代》,我就不提交新的作品。”
布歇失望地摇了摇头:“没有谁敢跟纪洛姆讨价还价。”
奥古斯特无动于衷,转身要走。勒考克说:“不管怎么样,要多保持联系。”布歇也说:“你可真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那你是否打算无论发生什么都坚持创作呢?”
“尽量争取吧。”奥古斯特点了点头,就去指挥那两个替他搬雕塑去新工作室的人如何包装了。
几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奥古斯特发现自己似乎陷进了泥沼里。他的积蓄不断减少,可他想做的宗教题材的设计还不知道在哪里。他不想重蹈前人的复辙,去塑圣母像、耶稣受难像等等。但雕塑并非自己主观上想做就能够做得出来。他每天日出而作,在工作室里干活儿,等到日落后才回家,却一无所获。
第四章失职的父亲(1)
失职的父亲
一天,奥古斯特又满怀失望地回到了家里。罗斯正在客厅里等他,但没像往常那样,给他准备好了晚饭,帮他倒上一杯咖啡。甚至,他还没坐下,罗斯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该花点儿时间管管你儿子了!”
“以后再说吧。晚饭呢?”
“等会再说,”罗斯把手中正缝补的奥古斯特的工作服放到了桌上,“这孩子在学校的表现太糟糕了,我管不住他。”
“他干什么了?”奥古斯特有些烦。
“他成绩不好,还老上姐妹会去瞎胡闹。我辅导不了他的学习,你可以。”
“那爸爸呢?他不是可以训训孙子吗?”
“就是爸爸把他宠坏了才这样的。小奥古斯特需要的不是责骂,他需要关心,尤其是你这个父亲的关心。”
“我得赚钱养家!实在抽不出时间来。”
“一周一次也不行吗?你知道他多喜欢你吗?现在还总唠叨你回来带他去郊游的事呢。”
“你就不可以想想办法,让他和你更亲近些吗?”奥古斯特的语气加重,表示他对罗斯的不满。
“我想得出什么办法?我的价值就在于每天为你洗干净衣服,”她指着奥古斯特身上沾满胶泥的工作服,“再把破了的地方补好。除此以外,我什么也不懂。他是你的儿子,我只是为你们服务的用人。”
“是用人我还给你钱买新衣服?你把钱花到哪儿去了?”
那是我的钱,罗斯心想,但没有说出来。“我买了一把阳伞,但从来没用过。你整天泡在工作室里,我根本用不上这把伞。”
“罗斯,你不要把问题扩大化嘛。”奥古斯特走过去吻了她一下,算是原谅了她。
罗斯给他倒了一杯咖啡,又拿出了几个专为他留的羊角面包,坐下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你太累了。”奥古斯特一边吃着晚饭,一边怜惜地说。
“不累。”罗斯突然问,“你是不是特别恨那孩子?”
“恨他?”奥古斯特很吃惊,“没有啊。”
“那你就是讨厌他。”
“谁说的?他刚出生时,我是讨厌过他,但我不是畜牲,我现在对他已经有感情了,也希望他是个好孩子,将来能有出息。”
“可你总是对他不闻不问。”罗斯说完就冲进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奥古斯特发现,罗斯刚才冲进房间的神态和身姿格外迷人。这时,他猛然想起,从罗斯回到巴黎至今,他们还没有亲热过一次呢。他太专注于工作了!于是,他走过去推卧室的门。房门并没有从里面反锁。罗斯正趴在床上痛哭,奥古斯特走上前,想安慰罗斯。她用一种不可阻挡的热情紧紧抱住了奥古斯特,和他一起陷入了让他们心醉神迷的强烈刺激之中。
罗斯知道父亲就在隔壁,可她顾不了这许多了。这段时间,她一直隐忍度日,因为奥古斯特就是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奥古斯特回报给她的热情让她的泪水和委屈全都烟消云散了,也不觉得他的感情是虚假、勉强的了。
过后,他们的情绪都很高。奥古斯特想到了一个点子:“我可以教小奥古斯特学画画。”
罗斯对奥古斯特开始关心儿子感到高兴,对他想出来的办法可不怎么看好:“这对他的学习有帮助吗?”
“我会把他培养成一名画家。”
“他自己愿意吗?”
“他会喜欢的,他是我的儿子啊!”
“对,他是你的儿子。”罗斯听到这句话高兴极了,她吻着奥古斯特的手指,说:“如果我们能有一张双人大铜床、一个漂亮的绣花床罩就好了。”
“你为什么要那种床呢?”奥古斯特有些不明白。
这样我就会觉得我已经嫁给你了,她心里想着,可嘴上没有这么说:“你肯教小奥古斯特学画画,我就要让你享受你应该得到的爱。”她想真实的想法只能以后再说出来。
“等沙龙买下我的作品,我就给你买这样一张床。”奥古斯特说。
一想到可以参观父亲的工作室,小奥古斯特就兴奋不已,几天前就满心盼望着。在他的想像中,父亲的雕塑室应该和照片里的卢浮宫一样。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奥古斯特带着他步行去工作室。他们要走小路横穿卢森堡公园,奥古斯特利用这个机会,把他们看得到的雕塑都给儿子讲解了一遍。小奥古斯特却没心思听,一心想目睹那个神秘的、从未让他踏进半步的工作室。
奥古斯特打开门锁时,小奥古斯特迫不急待地往里钻。当看见室内破旧简陋时,失望几乎要把他逼哭了。后来,奥古斯特以儿子为模特儿,想塑一尊母子像,这才让小奥古斯特兴致重又高涨起来。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工作时的模样,神情是那么专注,手指是那么有力,胶泥在他的手中变成了自己和妈妈的样子,这使他感到格外惊奇。
“能让我试试吗?”他大声叫着,因为妈妈告诉过他,这句话父亲听了一定会高兴。
“当然可以。”奥古斯特心花怒放,认为儿子和自己真的有着共同的兴趣。
但小奥古斯特干起活来却笨手笨脚,被他掉在地上的胶泥比堆在塑像上的胶泥多得多。奥古斯特没有耐心让他玩了,就递给他纸和笔,让他画画。
“画什么呢?”小奥古斯特为此犯难了。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吧。”
小奥古斯特看着父亲,“那我就画您吧。”说完就一笔一画地开始了。奥古斯特发现,儿子画的画还颇有那么几分相像,可见儿子还是继承了自己一些才能的,心里觉得挺满意。
画完后,小奥古斯特停下了,奥古斯特就又递给他一张纸。小奥古斯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东西来。于是对他父亲说:“我再画您吧。”
奥古斯特发现,他俩在想像能力上存在着差距。他既失望又生气:“随你的便吧。”
小奥古斯特体察出了父亲的不快,不敢多说,只埋头画画。那天,他给父亲画了一张又一张的肖像画,画到胳膊也抬不起,眼睛也通红了才罢休。奥古斯特真想骂他,但想到自己也是花了几年时间才学会凭记忆作画,就算了。再说,这孩子还是很勤奋的。
奥古斯特让儿子每周日到他的工作室学画画,同时帮他做一些杂活:罗斯以前做过的收拾工具、给胶泥保湿等等。但小奥古斯特没做几天,本性就毕现无遗了:做事情总是不专注;胆大,为所欲为;缺乏恒心和毅力。最让奥古斯特绝望的是,他对艺术毫无兴趣,画的线条准确,却没有灵气,只会刻板地模仿。后来,他只好放弃了教儿子画画的打算。
第四章失职的父亲(2)
《施洗者圣约翰》
在奥古斯特为自己的新作找不到题材而焦虑时,他想起了那帮常在新雅典咖啡屋聚会的老朋友。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如何?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遭遇有何看法?于是,他抽出一个晚上,来到咖啡屋。在那儿他没看到范丁和马奈,德加、莫奈、毕沙罗都在那儿。德加对他极尽讥讽之能事,最后,他不得不起身告辞。后来,他从毕沙罗那儿听到,范丁和马奈因为德加的态度,不得不和大家疏远。他们同时又被沙龙拒绝了,成为了两头不讨好的人。莫奈的老婆要生孩子了,可他没钱,所以很忧愁。他自己也只是靠卖画勉强度日。
奥古斯特明白,勒考克说得对,这些人并不真正关心自己的遭遇。他们在一起说的只是些泄愤的话,并不真正关注艺术的发展。
奥古斯特不想再空等下去,就约布歇出来吃饭,询问沙龙那边是否准备接受《青铜时代》。布歇告诉他,因为他与印象派画家们的往来密切,沙龙对他还是挺恼火的。但是,布歇建议他去参加雕塑比赛,那样的话,不用求沙龙,他也可以声名鹊起。
“你是说,我不该指望沙龙了?”看着衣着时髦、颇有贵族气派的布歇,奥古斯特觉得自己以前把他当作好朋友是错误的。
“不,我只是让你不要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们是否同意上。你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嘛!如果你能赢得比赛的大奖,他们就不得不承认你了。”
奥古斯特认为这是个名誉问题,不光是个人成败的事。布歇让他参加比赛,他会觉得自己只是个石匠:“我对比赛不感兴趣,我也赢不了的。你为什么不参加呢?”
“我的路子不适合。比赛内容是塑拜伦纪念碑。我的作品太抒情,做不出这种东西,你却正好合适。评委都是艺术界的重要人物,坦尼斯、马修、阿若德。中选作品将安放在伦敦海德公园。”
奥古斯特回家后前思后想,发现只有布歇真正提供了帮助。几周后,他终于决定参加比赛。尽管他痛恨一蹴而就的雕塑,他还是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做得完满些。他查阅了这位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的许多资料,研究他的作品,新的创作激情推动他夜以继日地苦干。最后,奥古斯特塑了一尊凭海临风的阿波罗式半裸像。他原本打算塑全裸像的,到底还是从多尊模型中选出了这一个,并把它修改完善。
当他请布歇来看时,布歇夸赞这是个极妙的构思,并预言他将成为伟大的雕塑家。奥古斯特认为雕塑不是文学作品,价值不在于构思是否巧妙,而在于真实。他心目中的拜伦是一个有智慧、有洞察力、不屈不挠反抗旧秩序的叛逆者,所以他应该把拜伦塑得更加有力些。或许更加有力的拜伦将会有失高雅,但他的“叛逆者”形象会更鲜明,更突出。奥古斯特一想到这儿,就动手进一步修改了,忘记了在他身旁站着的布歇,也不知道人家是什么时候走的。
一周后,奥古斯特花掉自己一半的积蓄浇铸好了一尊拜伦的纪念碑铜像送往伦敦参赛。后来,除了一张收据之外,他没从伦敦得到任何东西。几个月后,报上登出了这次比赛的最后结果,优胜者是别人。奥古斯特写信给评委会,没人理他。幸好他想起自己有位老同学住在伦敦,就请他代为打听。结果被告知他的作品只被签收了,可现在却找不到了。奥古斯特感到十分无助和绝望。他知道这件事不该这样不了了之,但他没钱去伦敦。
一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奥古斯特依然默默无闻,手头拮据。所以,当贝留斯邀他去一家瓷器厂兼职时,他立刻就答应了。贝留斯是这家工厂的艺术总监,他最近常听到一些关于奥古斯特的议论,并且把奥古斯特视作自己的学生。
“我从来没跟你学过什么东西,我只做过你的雇员。”奥古斯特不买他的账。
“你在向布鲁塞尔沙龙提交作品时不是写了我的名字吗?”
“可我在作品上也署了自己的名字,我对自己的作品负责。”
“不要这么敏感嘛!你做雇员时的锻炼对你现在的创作还是很有些帮助的,对吗?我知道你有才华,我也相信你肯定能设计出大受欢迎的花瓶造型来。”
贝留斯对他的态度突然好转让奥古斯特觉得有些奇怪。尽管现在很缺钱,他还是提出不上全日班,他要为自己的创作留出时间。
当他起身要走时,贝留斯让他再多坐一会儿,并说:“你要有耐心,成功就会到来。但仅有成功是不够的,一名艺术家一定要有活力。”
奥古斯特没多停留就离开了,他发现贝留斯已经老了,这更让他感到时间的珍贵和紧迫。自己已快四十岁,没有多少时机可争取了。
接下来的日子,奥古斯特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创作方面,只在没灵感的时候才去设计花瓶。
为搞好雕塑,奥古斯特需要一名能激发他创作灵感的模特儿。于是他写信给潘比诺,让他到巴黎来。潘比诺充满好奇与憧憬地来了,可是,奥古斯特的工作室如此破旧、简陋,他看到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奥古斯特一见到他就让他脱衣服。
“全脱光吗?”
“对。不然我就不知道你是否够格。”奥古斯特的回答一点儿也不含糊。
潘比诺有些生气,又有些害羞,最后磨磨蹭蹭地把衣服全脱了。奥古斯特看着潘比诺的裸体,心里由衷地叹服:这身体是他见过的最完美的一个,长腿、细腰、肌肉不多不少,充满了生气。
潘比诺想走到平台上去摆个姿势,可奥古斯特阻止了他,让他在工作室里随意走动。潘比诺来回踱着步子,脸拉得老长,奥古斯特却视而不见,抢时间画了好几幅精彩素描。
潘比诺走累了,满头大汗地坐下来开始和奥古斯特谈条件。
“给多少钱?”
“每天十法郎。”
“才十法郎?要我这样来来回回地走,十法郎肯定不够。”
奥古斯特忘了自己曾报价每天一百法郎,他只是告诉潘比诺,可以加到每天十五法郎,如果加班,会另外再加些钱。
“好吧。”潘比诺同意了,“我可不是为了钱才来的,而是因为同情你。另外,这儿并不是我想像中的一座宫殿,太冷了,你能否加一个火炉呢?”
奥古斯特去贝留斯那儿把工作时间进一步缩短为三天。贝留斯劝他别这么傻,应该多做瓷瓶的造型设计,以他的才能很快就会富起来的。奥古斯特婉谢了,因为上三天班赚的钱已足够家庭开支和请模特儿的费用了。有了潘比诺这样的模特儿,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像个雕塑家了。
接下来,奥古斯特就每周四天与潘比诺呆在工作室里。晚上也不回家,在工作室里通宵达旦地阅读《圣经》,寻找宗教题材。罗斯为此烦躁不已:她要照顾生病的父亲,要管教宁可在外面玩也不愿在家呆着的小奥古斯特,还要每天给奥古斯特送饭,收拾工作室。但每当奥古斯特偶尔拥抱她时,她就无法抗拒,一切抱怨也就平息了。为此,她十分痛恨自己,但又毫无办法。
奥古斯特由潘比诺走路时矫健的步伐想到了施洗者圣约翰。于是,他让潘比诺蓄起了小胡子。第二件作品的主题就这样确定了,他要塑施洗者约翰!此后的日子,他忘记了其余的一切,一门心思只想把圣徒像早日塑完。
一次,罗斯走进工作室告诉他,他已经一周没回家了,奥古斯特却浑然不觉。他连吃饭等基本生存活动都完全忘记了。如果罗斯不给他吃的,他就想不起来要吃饭。睡觉也是在累极了的时候躺在工作室的地板上,冷的话就用毛毯裹住身体。奥古斯特希望罗斯能理解自己的这种苦行僧式的生活。可是她不理解,罗斯始终认为奥古斯特是在利用她。
潘比诺没想到做模特儿会工作得如此辛苦,所以他不停地抱怨。可是他边走边说话时,奥古斯特从来就充耳不闻。后来,当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奥古斯特赋予了一种以前从来没察觉到的精神气质,并固定在石膏塑像上时,就再也不抱怨了。和当初奈尔一样,潘比诺也期待着雕塑的完工,那时就可以看到自己在雕塑家眼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了。
一天下午,奥古斯特让潘比诺一连几个小时举着手,一动不动地站着。他自己则在旁边疯狂地画素描或是造型。潘比诺的手和脚麻木了,身体也快被冻僵了,但他依然坚持着。奥古斯特说:“要塑好一只手就得先塑上一百只手。”这种热情和精益求精的精神使潘比诺也被感动得愿意为雕塑事业作贡献了。
夜幕降临前后,室内的光线起了变化。奥古斯特突然发疯一般地在那只手上又飞快地作了一些修改,然后就拜倒在了雕像脚下。
潘比诺被这情景惊住了,慢慢放下手,走到奥古斯特身后,面对雕像。于是他理解了,这尊动人心魄的圣徒像完成了,它是那么栩栩如生、刚毅坚强,让每个观看它的人都会感到自我的渺小与软弱。
奥古斯特给作品取名为《施洗者圣约翰》,并在铸好的铜像底座上,用又大又生动的艺术字体刻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就把它和《青铜时代》一起送交一八八○年沙龙展览。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在这件作品上花了两年的时间。这次,他对沙龙的反应和评价一点也不在意,甚至没在送展前叫布歇和勒考克先看一看,发表一点意见。他现在似乎已有足够的自信心了。
走进展览馆,奥古斯特又惊又喜地发现自己的两尊作品被安置在了一间明亮而宽敞的展厅里。那儿不拥挤,观众可以从各个角度来观察作品。人们对《青铜时代》还是很惊愕,对《施洗者圣约翰》赤裸着身体也不太满意。可是不久,就有人发表了对《施洗者圣约翰》的高度评价。而后,对于这件作品就没有别的什么异议了。
第四章聚会上的转机(1)
展览会结束时,《施洗者圣约翰》获得了三等奖,奥古斯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其实沙龙是把《施洗者圣约翰》视作奥古斯特向沙龙的低头依从,才给他颁了这个奖。更有甚者,有传闻说,卢森堡公园打算买下奥古斯特这两件作品。
最让奥古斯特惊讶的是他收到了夏布蒂尔夫人的邀请信,请他参加法国艺术界和政界名流每周一次的聚会。奥古斯特曾以为是布歇又在暗中帮助他,但布歇说,这种请柬都是由夫人亲自发送的,别人无法插手。
奥古斯特为此很高兴,这说明他已被社会承认了。在那种场合,他可能会遇到左拉或者内阁部长之一的高比达。所以,为了这次晚会,奥古斯特专门去商店里租了一套礼服、一顶礼帽和一条领巾,还把胡子修剪了一下。
聚会之前好几天,奥古斯特就反复试穿这套租来的礼服,让一向不关心衣饰的自己习惯这种正式场合的穿着。聚会当晚他出发前,一家人都围在他身边。小奥古斯特为瞎眼的爷爷描述自己父亲的新模样。
“我从来没想过,我的儿子会有这么体面的一天。到会的都有些什么人啊?”父亲拄着拐杖,坐在餐桌旁问。
“都是些名人,听说还会有部长。”
“这就是你不肯带罗斯一块儿去的原因吧?”
“爸爸,你就别说这种话了。”一直坐在一边闷闷不乐的罗斯叫了起来,“我到晚会上什么也不会说,一谈到艺术就只会犯傻。他是对的,我不该去那种地方。”
“他不对,”父亲说,“他是个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着想的人,心里只有雕塑。他要是早听我的劝,到政府部门当差,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四十岁了还什么都不是,得到人家一张请柬就乐成这样!”
奥古斯特没在听他们说话,一心穿着自己的衣服。“我得走了,星期天我们野餐去。”他轻轻地拍拍儿子,儿子有些躲着他。他握了握父亲的手,父亲什么也没说。接着他对罗斯说:“晚上别等我了。”罗斯也只是静默地看着他。
夏布蒂尔夫人的府第位于巴黎最好的住宅区。当出租马车驶近那大门时,奥古斯特的心情开始激动起来。大门口已停了许多豪华的私家马车,建筑物的正面、塔楼上装饰了许多裸体像,在奥古斯特眼里,这裸体像都是些虚情矫饰的东西。他走进装修豪华的客厅,客厅里已挤满了客人,放眼望去却没有一个自己认识的。他看到男女主人正在欢迎客人,就排在队伍后面。轮到他时,他自我介绍:“我是奥古斯特·罗丹。”
男主人听完面无表情,身材娇小的女主人想了一会儿说:“啊……你就是那个用活人做模具浇铸铜像的雕塑家吧?”
奥古斯特听到这句话觉得简直是一种侮辱,气得脸都涨红了。可没等他发作出来,后面的人已经把他挤到了一边。
客厅里熙熙攘攘,人们在热烈地交谈着。仆人们端着食品和香槟酒在人群中穿梭。可奥古斯特备觉孤独,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正在他想独自离去的时候,布歇找到了他,拉着他去见左拉。
奥古斯特听说过自然主义作家左拉,他比奥古斯特猜想的要胖点儿。马奈、雷诺阿正与左拉在一起,他们似乎挺熟的。
马奈告诉左拉,《施洗者圣约翰》就是奥古斯特的作品;又告诉奥古斯特,左拉很喜欢他的作品。
“是吗?”左拉脸上那种好斗的神情消失了,“很高兴你是一位自然主义雕塑家,而不是一位神学家。”
“我既不是自然主义者,也不是神学家,只是一名雕塑家。”奥古斯特回答说。
“好吧,”左拉听到这种回答很意外,“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让沙龙、美术院他们大吃了一惊。”
“可这并非我的本意。”
“为什么?艺术界本来就是个战场,我们该提倡争论,它有助于艺术健康发展。”
奥古斯特没说话。这时,夏布蒂尔夫人请左拉、马奈和布歇去见见新到的客人。雷诺阿留了下来和奥古斯特说话,劝他别生气,左拉是喜欢他的。
奥古斯特说:“我并不祈求他的喜欢或是赞扬。莫奈他们怎么没来?”
“你不知道吗?他的妻子死了。”
“天啊!太可怕了。什么时候的事?”奥古斯特知道莫奈与妻子的感情极深。
“几个月前。现在莫奈什么也不做了,忧郁和悲伤都快把他压垮了。你该去看看他,他敬重你,也佩服你的勇气。”
“我有的只是反抗性而已。我会尽快去看望他的。马奈为什么走路跛得那么厉害?”
“他得了风湿病。”
正说话间,他俩看到人群一阵骚动,原来是雨果到了。
“他都快八十了,还逢人就说他有多少个女人。”雷诺阿对奥古斯特说。
奥古斯特目不转睛地盯着雨果,被他坚毅的面庞、傲视一切的气派吸引住了。
“你没见过雨果吗?”雷诺阿问。
“没有。他的脑袋长得真适合做个头像!”雷诺阿看到马拉梅在附近站着,就把他叫过来,告诉他奥古斯特的想法。
马拉梅温文尔雅地说:“雨果不喜欢给人做模特儿。每个雕塑家都想给他做雕像,他已经摆过很多次姿势了。”
雷诺阿又加了一句:“他也不喜欢你先和左拉说了几句话。”
“为什么?”
“左拉以巴尔扎克为师,不认雨果,他为此极端不满。他们之间还存在着竞争,左拉作品的销量比他的多。他们之间就有不可填平的鸿沟了。”
第四章聚会上的转机(2)
“那夏布蒂尔夫妇还把他俩都请来?”
“罗丹,这种手段你是不会明白的。二人间的对立越突出,著作的销量就越多。夏布蒂尔是左拉作品的出版商。”
雨果正在和人高谈阔论,马拉梅领着奥古斯特去了,当向他介绍这位雕塑家时,雨果费劲地想了想,说:“就是那个用真人铸像的雕塑家吗?”奥古斯特极力控制着自己想不发火,但还是把手中的水杯重重地放到了桌上。
马拉梅赶紧说:“罗丹是一位出色的雕塑家,他会为你塑一尊充满阳刚之气、惟妙惟肖的头像的。”
“不用了!”雨果断然拒绝,“想想看,我得一连几个小时坐着一动不动,还不能说话!”
正在马拉梅为如何圆场着急时,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走进了客厅,大家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了。夏布蒂尔夫人把她介绍给雨果:“这位是曼德兰·白弗小姐,一位演员。”
雨果对这位小姐很感兴趣,因为她有令人销魂的双眸,妩媚动人的笑脸,凝脂炼乳般的肤色。这些也让奥古斯特舍不得把目光移开,他还很喜欢她优雅的仪态,正好他现在还没有合适的女模特儿呢!
雨果吻了吻她的手腕——因为她戴了手套。可奥古斯特发现曼德兰小姐更喜欢和他说话。她知道《青铜时代》和《施洗者圣约翰》,夸它们是富有生气的塑像。这是奥古斯特今晚听到的第一句赞美,在他心里格外受用。雨果在旁边对此很恼火。马拉梅赶紧把奥古斯特拉开,介绍他认识高比达——第三共和国的共和派领导人和普罗斯特——艺术部的新部长。最令奥古斯特高兴得神魂颠倒的是,高比达和普罗斯特想代表政府向他订制一件作品,用以装饰将要建筑的美术博物馆的大门。这件订货由政府提供资金,题材和时间在双方协商后再定,让奥古斯特单独完成。但有个条件是,在协商之前,他们要先看看奥古斯特所有的作品。
奥古斯特准备回家时,在客厅门外又遇到了曼德兰小姐。她示意他过去,并微笑着说:“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雨果给摆脱了。”
奥古斯特笑了:“你这样可不礼貌噢!”
“我有事情想跟你谈。你塑头像吗?”
“不常塑,因为我不会奉承名人。”
“塑一个要多久?”
“一般是一年。”
“你能赶在一个月内做完吗?”
“我快不了,雕塑可不是演小品,一个月就可以上台。”
“你对人是无所求的,对我也是吧?”
“我想塑雨果的头像。”
“那当然,他是现今法国最伟大的诗人、英雄式的人物嘛。”
“不,只因为他长了个好看的脑袋和一张饱经沧桑的脸。”
曼德兰被逗笑了,然后她很严肃地说:“我发现你没有塑过女像。”
“噢,以前做过的,不过不是很好。以后我还会做,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合适的模特儿。”
“我呢?你看我怎么样?”曼德兰一本正经地问。
奥古斯特摇摇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真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过几周再说吧,我的工作室很冷,而且我的工作要求很高。需要时我会去找你的,我想创作一个夏娃像。”
一番推让后,奥古斯特坐曼德兰小姐的马车回到家里。当他明白曼德兰是真心想给他做模特儿时,对她的好感就又多了一层。
在奥古斯特本该带领家人出去野餐的那个星期天,高比达和普罗斯特到他的工作室来看了所有的作品。他俩并不介意这间工作室的简陋和寒冷,真正的兴趣都在观赏、评价作品上。奥古斯特也为自己能拿出那么多作品而意外。普罗斯特喜欢《塌鼻子的男人》,高比达更喜欢《行进中的人》。他们都为沙龙没有早日接受奥古斯特而扼腕不已。
高比达看出来有几尊头像是以同一位年轻女子为模特儿的,就问:
“这个人是你妻子吗?”
“不是。”
“噢?!”
“难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高比达大笑:“当然没什么关系,只不过它们都是很美的头像,让人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模特儿在生活中的真实形象。”
奥古斯特对于这种再明显不过的暗示置之不理。
高比达告诉奥古斯特,卢森堡公园确实想买他的《青铜时代》和《施洗者圣约翰》,但出多少钱还没定。
“我十分感谢,并为此而高兴。”奥古斯特说。
“等你知道他们出的价钱时,你就不会太高兴了,因为法国人从来不愿为别人的利益多花钱。”
“那我能拿到多少?”
“这些细节,艺术部的副部长埃德蒙·狄尔克会与你交涉。”
“我希望由我指定雕塑的摆放位置。”
“我们尽力而为吧。关于那件订购的作品你有什么想法吗?”
“想过一点。”其实,奥古斯特这几天重读了但丁、波德莱尔和雨果的一些作品,走路、吃饭、工作时都在思考这件作品。
“说说看。”
“佛罗伦萨洗礼堂的那两扇门被米开朗基罗誉为‘天堂之门’,我想要做就该做成那样,成为法兰西的艺术之门。”
“我们都佩服米开朗基罗,但这件作品不能是宗教题材的。”
“那就是说你们对天堂不感兴趣?”
“我们是离天堂近一些还是离地狱近呢?”
“离地狱更近。”奥古斯特深沉而严肃地说。
“可这个地狱不是宗教神话里的,而是我们自己用双手建造的。领土不完整,国家堕落,政府无能,这是法兰西要振兴的苦难!”
奥古斯特问:“因此,你要的是一扇反映苦难罪恶的大门?”
“对,反映我们自身的贪婪和罪恶!你读过波德莱尔的作品吗?”
“读过。”
“有没有想过根据他的作品来创作呢?”高比达越说越激动。
“想过。”
“那但丁呢?”
奥古斯特点点头:“我喜欢但丁,尤其喜欢《神曲》里的《地狱篇》,他的描写很形象。”
“你可以做一个地狱的入口处。”高比达边思考边说。
“是的,是的。”奥古斯特也被这个奇妙的设想激动了,“但丁在《地狱篇》的第三章里写过地狱之门。”他思索着,自己要在这个门上雕塑上百个人物,都比真人小一些,这样别人也无法再指责他了。
普罗斯特问:“地狱景象能在一扇门上都表现出来吗?”
“有可能的。”高比达说,“罗丹,等狄尔克副部长找你商谈买作品的事宜时,你就说说这个门的构思,如果预算能谈妥就可以开始运作了。”
普罗斯特也点了点头,和高比达一齐走向大门。到门口时,高比达又说:“政府还会给你一个工作室,是给接受共和国订货的人用的。”
第四章聚会上的转机(3)
奥古斯特因为得到了这项殊荣而略有些不安,他的好心情一直保持到踏进家门。可是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泰莱斯姨妈也被请来了,罗斯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斥着奥古斯特的诸多不是:他不关心家里的其他三个人;他老不在家,最近他又开始说话不算数了,自己提出的要带全家人去野餐,到日子人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给你们带来好消息了。”奥古斯特的心情没被这些家务事搅乱,“我卖了两件作品,接了一宗订货!”
“这下时间更少了。”罗斯一脸担忧地说,她怕奥古斯特以后更难得在家呆着了。
“谁说的,现在我成为一名职业雕塑家了,可以不再像做《施洗者圣约翰》时那么拼命了!”奥古斯特热情地拉着泰莱斯的手。
“瞧,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姨妈劝罗斯道。
“我已经辞掉了贝留斯那儿的工作。政府将让我免费使用一个工作室。以后我每周日都可以呆在家里。”奥古斯特兴奋地宣布。他在向贝留斯辞职时,贝留斯没有挽留他,却求他给自己做一尊头像,并说以后人们会因为奥古斯特为他做了一尊头像而记住贝留斯这个人的。
“那你以后赚的钱够用吗?卖作品能得多少钱?卖给谁了?”罗斯还是不太放心。
“《青铜时代》和《施洗者圣约翰》都被卢森堡公园买去了。大概有个几千块吧,具体价钱还要商量。”
“他们可信吗?”
“罗斯,你怎么了?今天对我来说意义非同寻常,你却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她太累了,又要照顾病人,又要教管孩子,还得管这个家,收拾你的工作室。这么说,你很快就会成为一名卓越的雕塑家了?”泰莱斯姨妈说。
“他一直很优秀。”罗斯不甘落后地接在泰莱斯姨妈后面夸奥古斯特,“我给他做模特儿时就看出来了。”
奥古斯特看到一场家庭风波就这样平息下去,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狄尔克对奥古斯特很友好,但他带来的消息却使奥古斯特有些失望。第一个是,《青铜时代》只卖了两千法郎,《施洗者圣约翰》也只不过两千二百法郎。但一下子能拿到几千块钱,还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另一个消息是,只有等订货的设计方案通过后才能给他工作室。所以奥古斯特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交出设计方案。狄尔克还透露说,政府可能只愿出一万元。
奥古斯特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草拟方案。可是他的想像力太丰富,设计太宏伟,一万元是无论如何也不够用的,而且要花很多年的时间才能完成。最后,他还是提交上去了,心里很担忧,怕方案通不过。那样的话,他的艺术道路可能会遭受一场灭顶之灾。
在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结果时,他想起了曼德兰小姐,却不好意思去找她。因此,当曼德兰小姐主动找上门来时,奥古斯特矗立在门口,惊讶得不敢让她进屋,因为屋里太乱。他向她道歉,但曼德兰小姐阻止了他,说应该道歉的是自己,因为他的那座“门”要被她打扰片刻了。她的善解人意和体贴周到使奥古斯特很喜欢,但总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曼德兰对于被拒之门外感到不舒服:“我要怎样做才能进入这间房呢?”
奥古斯特有些不好意思:“等我有了新的工作室吧。”
“在签合同之前是不会给你新工作室的。”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现在你是名人了,人们对你想塑的这座门充满了好奇。”
“可这件事要完成太艰难了。”话说到这儿,奥古斯特重又担忧起来。
“那就退出来,”她说,“现在还可以全身而退。”
奥古斯特生气地看着她,不知她说这种话究竟是何用意。最终他还是没让她进自己的工作室,而是请她到外面的餐馆吃了一顿饭。作为补偿,他答应给她做一尊头像。
布歇从普罗斯特那儿听说《地狱之门》的规模已经被扩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就心急火燎地跑来见奥古斯特,劝他缩小工程,以免到时难以收场,弄得自己名誉扫地。虽然奥古斯特已把布歇视作知己,却并不肯听取他的意见,而是坚信自己能够完成这座庞大的雕塑。
几周后,奥古斯特与政府签订了合同,将在三年后完成一座反映但丁《神曲》主题思想的浮雕装饰门。为此政府按工程进展,分期付给他八千法郎。两个月后,奥古斯特领到第一笔政府拨款两千七百法郎。工作室给得早些,在大学街上,是一间雕塑家们只要看一眼就会喜欢上的那种好工作室。为了便于自己进行不同类型的创作,他还租了另外两个工作室:一个在沃吉拉街,他在这里给贝留斯和普罗斯特塑像;另一个在但丁街附近,是给曼德兰小姐做头像用的。他只告诉了罗斯前两个工作室,第三个就隐瞒了。
与曼德兰小姐的爱情自然地发生了,她的身体和奥古斯特想像的一样美。惟一让奥古斯特不满足的是曼德兰对他缺少一份发自内心、难以掩饰的激情,她的热情总让奥古斯特感到她好像别有用心似的,是在虚情假意地迎合自己。尽管这样,他回到家里面对罗斯时,还是会嫌弃她又老又没魅力,全然不顾多年来她对自己的无私帮助,拒绝与她亲热。罗斯被深深地刺伤了,凭着女人的直觉,她知道奥古斯特另有女人了。为刺探出真情,她会常常出其不意地闯进那两个她知道的工作室,但总是徒劳无功,一无所获。
奥古斯特越是和曼德兰亲密无间,心里对罗斯就越愧疚,在言行上对她就越体贴。他劝说罗斯别这么做,因为会影响他工作的。他还劝她回家去,把父亲和小奥古斯特照顾好。在奥古斯特心中,罗斯不可能做他的妻子,但因为没有她的援助他就没有今日,所以他责无旁贷地要照顾好她,他是她的保护人。罗斯不能理解他这种性与爱分开的观点,也不想没名没份地为他服务一辈子。但她目不识丁,只会缝补衣服、料理家务,除了倚靠在奥古斯特这棵大树上,还能干什么呢?
然而,奥古斯特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花在了《地狱之门》上,几个月后,《地狱之门》的雏形就渐渐显现了。他还在纸上画出了许多的构想,塑了很多雕像的四肢单件。
曼德兰的头像着实让奥古斯特费心费力。首先,他觉得这尊雕像一旦完成,他和曼德兰之间的关系也就该了结了。其次,曼德兰平时谈笑风生,满面春风,脸部表情自然而生动。可一看到他捏着胶泥要给她塑像了,脸上剩下的就只有僵硬的微笑,有时甚至是傻笑。后来,连曼德兰本人也很难对付了,她总是急不可奈地问:“你什么时候展出这尊头像啊?”或者是央求:“奥古斯特,把它送给沙龙展出吧!”
奥古斯特只好告诉她,头像没有完成,而且当年沙龙展览的报名期限也过了。
终有一天,曼德兰忍耐不住了,告诉奥古斯特:“伯恩哈特有个头像到沙龙送展了,她就要离开法兰西剧院了。如果沙龙能展出一尊由你雕塑的我的头像,我就能当之无愧地成为古典戏剧的女主角。”
“我还以为你只演讽刺剧呢。”
“是导演让我演的。我同样能演拉辛、高乃依或者雨果的作品。”
“那你为什么不找雨果帮忙呢?让他指定你来主演他的作品岂不是更直接、更有效?”奥古斯特终于明白了热情背后的真正用心,说话就毫不客气了。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雨果毕竟太老了!”
“我的年龄也快比你大一倍了。”
“可你脸上没有皱纹,也不是个老色鬼呀,更不会初次见面就在桌子底下偷偷地捏人家的大腿。”曼德兰说着,脸上满是忧愁的表情。
奥古斯特抓住了这一瞬间,立即又修改起头像来。
“你是存心不想帮我吗?”曼德兰的埋怨里含着不耐烦,“你半天功夫只在这儿把一小块泥贴在脸上又刮下来,我的头像哪天才能完成啊?你都已经做了快一年了,还不满意吗?”
“对,你的表情太不稳定,太善变了。我想把你的这尊头像做成大理石的,这将是我的第一尊大理石雕像。”
“可你为贝留斯他们做的头像却没用这么长的时间。”
“所以那几件不如你的头像好。”又过了几周,奥古斯特把大理石像做成了。曼德兰很喜欢,称赞是真正古典风格的头像。可这正是奥古斯特最不满的地方,他又拿起凿子来修改。曼德兰真的生气了。刚见到头像时,她觉得平滑的表面很好,可奥古斯特偏要用凿子把它弄粗糙,还说不算完工。他这样故意拖延下去,等到她变成老太太后,头像也还是做不好的。
《地狱之门》的工作出了些问题。狄尔克有一次格外客气地来和他商量,这座门不能有太浓重的宗教色彩,是否可以把奥古斯特原来准备放在门楣上的亚当和夏娃拿下来,换成但丁的人像?狄尔克越是礼让三分,奥古斯特越觉得他笑里藏刀。果然,他还进一步指出奥古斯特的构思离《神曲》的主题越来越远,恐怕他难以按时按量完成,如果他想毁约的话,就得退回所得的预付款。奥古斯特快被他的这种警告气炸了,却绝不肯让步示弱。可等狄尔克走后,他把亚当、夏娃拿下来时,就马上明白,这个意见是正确的。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原谅狄尔克这种说话方式。
另一个问题出现在模特儿身上。近年来,他用的女模名叫丽莎,是一位很肉感的意大利姑娘,潘比诺介绍来的。一天,奥古斯特正以丽莎为模特儿雕塑夏娃的肚子时,发现她格外忸怩不安,按理说,只有刚到奥古斯特工作室的模特儿才会这样害羞,丽莎早该习惯于裸着身子在工作室里走来走去,让奥古斯特捕捉姿态的。刚开始,他发现丽莎的肚子有点儿突起,还开玩笑说她吃多了甜食。后来看到她反常的神情才明白出问题了。在他的再三盘问下,丽莎告诉他自己怀孕了,却不肯说是谁的孩子。奥古斯特想起潘比诺与丽莎在工作中亲热缠绵的眼神,就全都明白了。他逼问是不是潘比诺,丽莎不回答,脸涨得通红。丽莎是奥古斯特手头上最好的女模特儿,有一种天生的纯朴无邪,是塑夏娃的最佳人选。这件事让他气急败坏,又没法补救。第二天,潘比诺和丽莎都没来上班,以后也没来。
第四章聚会上的转机(4)
正在奥古斯特为模特儿出走的事愁肠百结时,马拉梅找到了他,要他为雨果塑像。但是为尊重买主的意愿,这塑像只能在雨果不知情的前提下偷偷地做。所以,奥古斯特不可能用那种触摸被塑人肌肤的方式工作。这个要求让奥古斯特感到格外惊奇,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谁想这样给雨果塑像呢?”
“朱莉安·德鲁埃,你知道吗?”
“谁都听说过她,但这并不能说服我去做雨果塑像。”
“我的朋友,你告诉过我你要排除万难塑一尊雨果头像的。况且,朱莉安是一位值得你为她效劳的伟大女性。从她和雨果相识的第一天起——那时她是巴黎最知名的美女——她就崇拜、爱慕着雨果,到现在已经五十年了。雨果有妻子,还有过许多的情人,却一直没有抛弃她。对雨果而言,她是个不是妻子胜似妻子的人。她放弃自己的事业,甘于贫穷,为他誊抄著作,不断地给予他鼓励和赞美,对他忠贞不渝。”
奥古斯特听完马拉梅这番少见的激情演讲后,对这件事有了兴趣。在争夺曼德兰这件事上,他已胜出了雨果。在雕雨果像的问题上,他又将依靠这种办法以智取胜了。但他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来。
马拉梅见状继续力劝:“你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的话,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再塑雨果头像了。雨果表面上精力充沛,实际上疾病缠身,上个月还中风过一次,也有可能是心脏病,却总是不肯看病。依我看他可能不会比朱莉安多活太久。”
“她病得很厉害吗?”
“她得了癌症,活不过一年。雨果现在像她的监护人一样,每天都去看望她。你可以在她为你安排的小屋里偷偷观察雨果,为他塑像。奥古斯特,你愿意去见她一面吗?”
奥古斯特点了点头。
“你见着她的时候可别惊讶。岁月和病痛已经把她折磨得面目皆非了。我想,她现在该七十多岁了,虽然她一直隐瞒自己的年龄。”
朱莉安住在维克多·雨果大街上雨果的楼房里。作为庆祝这位伟人八十寿诞的礼物,这条大街改成了这个名字。奥古斯特在雨果外出的几天被请进了楼里。室内所有的家具都精致豪华,显示主人的地位与品位都很高。马拉梅说得没错,从朱莉安现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她曾是一位绝代佳人了,但她满头的白发在黑色天鹅绒长袍的映衬下还是展现出了贵妇般的高雅气质。奥古斯特发现壁炉上挂了一张夫人年轻时的画像,就目不转睛地看着,确实无愧于“绝代佳人”四个字。
“那时我二十六岁,刚认识雨果。”朱莉安轻声说。
“多么漂亮的面容啊!……”
“他们说我只喜欢雨果魁伟的外貌,而我对他本人以及他的心灵更感兴趣。”老太太突然说,“你能塑一尊真实的头像吗?不要太多的美化和掩饰。”
“可他已经是一位老人了。”
“他可不愿意变老,你别对他太残忍,好吗?”
“尽力而为吧。”
“千万别让他知道。永远!好吗?”
“为什么?”
“他白天都会来这儿,可一到夜晚我就孤独极了,如果有尊头像的话,我会觉得好些的。尽管我们活着的时间都不长了。”
第四章为雨果塑像(1)
为雨果塑像
第二天,奥古斯特按计划从后门上楼,进入到夫人的更衣室,安放了塑像需要的工具和材料,躲在厚厚的幔幕后面给雨果塑像。
一开始,奥古斯特对这种方式很厌烦,但一经开始,他就停不下来了。朱莉安说得对,时间不多了。在他看来,朱莉安最多还剩几个月。她总是坚强地忍住痛苦,不喊不叫,可是这对生命力的衰竭起不到任何延缓作用。更重要的是奥古斯特有机会看到雨果的另一面。雨果与朱莉安单独在一起时不像在社交场合那样装腔作势或烦躁不安,而是一个自然、温柔、关怀备至的男人。他还戴上平时不肯戴的眼镜给朱莉安念诗,念国外关于他的评论。
最让奥古斯特激动的是雨果给朱莉安讲述时政新闻的时刻。雨果会走来走去,激情澎湃,极富表现力。这时奥古斯特就拼命地画草图,使脸部的各个部位都有了雨果的个性特征。渐渐地,奥古斯特意识到,雨果身上有一种永不服输的精神,有一种对人类崇高品格坚信不移的品质。这样的精神品质通过奥古斯特的双手融入了胶泥中,固定在雨果的头像上。
想尽快做完这尊头像还是很难的,奥古斯特几乎看不清雨果的五官,他的视力这些年来又减退了不少。他多想上前去摸摸雨果的颧骨和肌肉啊!那样就可以核实一下他雕塑的头像的构图和手感是否真实了。
朱莉安常请许多人来病房与雨果谈话,这样就可以掩盖住奥古斯特工作时发出的声音了。但这对她的身体有百害而无一益,她要花费很多精力与人说话、点头,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由于给雨果塑像成为了当前最要紧的事,奥古斯特停做了《地狱之门》,也没时间塑曼德兰的头像,三个工作室都暂时停业了。他请曼德兰推后一些时间再拿头像,曼德兰很不乐意。
“要推迟多久?”她很不耐烦地问。
“几个星期吧。”
“那一定会是几个月。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可以让你停下手头的工作,甚至是《地狱之门》呢?”
“这是个秘密,亲爱的。”
曼德兰看着奥古斯特身后自己的头像,一张温柔而多情的脸,并非她所希望的倾国倾城之貌,她被深深地挫败了。
“你永远也完成不了我的雕像,因为我不够重要。”曼德兰猜想奥古斯特又看上了别的女人。
“不是的,”奥古斯特气恼地挥了挥手,不知该如何解释,“我现在不做这个订货,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
“是雨果吗?”曼德兰突然间恍然大悟,看到奥古斯特一言不发、不置可否的样子,她就更能确信无疑了,“你没必要欺骗我。”
“我没想骗你,我答应过人家保密的。”
“那雨果自己知道吗?”
奥古斯特气得满脸通红,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这么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啰?”曼德兰说这话时很为自己的聪明而骄傲。
奥古斯特气极了,手都有些哆嗦,但他没法对她发脾气,这些实情都是她猜对的。现在他只关心自己是否会因此而失信于人,闹得满城风雨,丧失塑雨果像的最后机会。所以,他急切地问:“你不会告诉他的对吗?曼德兰,你不会吧?”
她大发雷霆。雨果成为了她的竞争对手!别的女人可能还要靠姿色或别的本钱来击败她,可在雨果面前,她毫无还手之力,“你从他那儿得不到什么的!”
“他将留下一尊优美的头像。你却在我的心中。”奥古斯特想稳住曼德兰。
“那你什么时候能做好我的头像呢?”
“很快,等我有了时间就做。”
“等雨果头像完成后?”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可没这个耐心。”曼德兰说完,抱起头像就向门口走去。头像很沉,她希望奥古斯特能拦住她,但他没有,甚至没帮她搬头像。这让她陷入了窘境,“我从来没想到雨果会成为我的敌人。”
“你们不是敌人。”
“那你会放弃为他塑像吗?”曼德兰还心怀一线希望。
“不可能的,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好吧,再见。”她转身出门,果断地走向但丁街。
“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对吗?”奥古斯特追问。
“对人说我因为雨果而失去了你?”
“曼德兰,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奥古斯特诚恳地说。
“当然,只在你需要我的时候。”她抱着头像,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你不懂得如何使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既轻松又充满情趣。”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曼德兰的离去使奥古斯特意识到很有必要把为雨果塑像的事跟罗斯作个交待,因为两个工作室都关闭了,罗斯必定会起疑心。她的疑心和指责会让他不得安宁,但她是值得信赖的,会替自己保守秘密。
小奥古斯特早就把工作室暂时关闭的消息偷偷告诉了罗斯。现在,她听到奥古斯特亲自向自己说明原因,感到格外高兴。她一度以为奥古斯特肯定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如今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而且他那么信赖自己,可见自己对他而言还是很重要的。她本来不喜欢奥古斯特有秘密,可是,当她是知情者之一时,那就可以另当别论了。同时,她还被雨果与朱莉安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了。
“那他一直没娶她吗?”
“那样会把爱情给毁掉的。”
“怎么会呢?”罗斯的脸红了,好像自己的求婚被拒绝了一般。
“雨果会觉得受拘束了,从而对她产生怨恨。”
“可他现在没有妻子啊。”
“有的人可以在法律上结合,却一点情感上的依恋都没有。”
罗斯怕再说下去奥古斯特会激动起来,或者发脾气,就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奥古斯特就把雨果头像的初稿完成了,还另做了一尊雨果俯身侍奉朱莉安的雕像。
一天,朱莉安要求看看头像。奥古斯特心里七上八下的,以为她肯定会不满意。结果她却很喜欢头像的那种充满阳刚之气的英雄气质。她希望看到依胶泥模型浇铸好的青铜头像,奥古斯特答应她再过几星期肯定能看到。
可朱莉安已经无法支撑那么久,过几天她就卧床不起了。雨果坐在她的床头,当他保持这个姿势时,奥古斯特看不见他的脸是什么表情。
让奥古斯特烦闷的事接踵而至:高比达在一次视察时弄伤了手,后来感染了破伤风,于一八八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去世了。他的猝死让奥古斯特既为失去好友伤心,又害怕《地狱之门》的预付款会遇到麻烦。不久,他又听到马奈要去世的消息。马奈才五十一岁,还有许多好作品有待他去创作呢。死亡来得真不是时候!
奥古斯特没法集中精神塑像了,就把两尊雨果像都搬到但丁街的工作室去,以求在一片静谧中凭记忆完成头像。可一周后,朱莉安又去世了。虽然是意料之中,奥古斯特仍是很震惊,他已经渐渐喜欢上这位老太太了。现在雨果正在为她办理丧事,他不可能去麻烦他。可这未付款、又没完工的塑像该怎么办呢?奥古斯特只好用湿布盖上这两尊他很想做好的雕塑,留待日后机会重来时再完成。
第四章为雨果塑像(2)
“我会娶罗斯为妻。”
可是死神依然在奥古斯特亲友们的周围徘徊着,没有离去。他被告知,父亲快不行了,这几天可能就会离世。医生问起父亲的年纪,奥古斯特记得他和勒考克同年,应该是八十二岁了。
“不出我所料,他是因为太老的缘故。”大夫说。
由于这么多年来奥古斯特陪伴父亲的时间太少了,他决定在父亲生命的最后几天里都在床边陪守着。他一边看着昏迷不醒的父亲,一边为他画一幅油画。尽管父亲现在双目失明,面色苍白,奥古斯特还是把父亲画成了他儿时记忆中的蓝眼睛、红润的脸膛、红色络腮胡子。他不带伤感,静静地画着,力求自然、准确。完成时,他发现这幅画的效果惊人地好。
本来,他以为父亲会在昏迷中睡过去的,谁知他忽然恢复了知觉,急于见到家里的每一个人。
罗斯和泰莱斯姨妈领着小奥古斯特走了进来。小奥古斯特已经十七岁了,长得很结实。他向爷爷问好,父亲一听见孙子的声音脸上就绽开了舒心的笑容。
“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父亲嘱咐着,伸出双手,“让爷爷摸摸你。”
小奥古斯特哽咽起来,顺从地低下了头,让爷爷抚摸他的脸。
接着是泰莱斯姨妈,她握着父亲的手说:“你就别和孩子们闹着玩儿了,告诉他们你很快就会好的,你会的。”
父亲笑了笑,乏力地说:“我身体还好的时候是喜欢开玩笑的。”突然,他的面色变得惨白,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让我和罗斯、奥古斯特说几句话吧。”
泰莱斯姨妈拉着边哭边回头的小奥古斯特出去了。
罗斯抱着父亲,为了强忍住哭泣而有些发抖:“爸爸,奥古斯特给您画了一幅肖像画。”
父亲喃喃地说:“他是一个雕塑家啊,还画像?他又收到了为《地狱之门》搭上的那些鬼付的钱吗?”
“还没有。”罗斯回答。
“他再也收不到更多的钱了。他如果听我的话,早就有个一官半职了,再过几年就可以退休领养老金了。”
“我能肯定,医生又要怪你说话太多了。”罗斯说。
“你的手呢,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赶紧把手放到父亲手里。父亲紧握着,不肯放松,恳求他说:“奥古斯特,你一定要对罗斯好点儿,这么多年,她对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尽心尽力。”
“我也会尽力的。”
“你光答应可不够。”
“别说这些了,爸爸。”罗斯插话道。
“你别打断我。”父亲突然抓着奥古斯特的胳膊,使劲儿坐了起来,“奥古斯特,答应我,你会娶罗斯为妻的。”
“我不能答应,”奥古斯特缓慢而痛苦地说,“可我一定会照顾她。”他没有忘记,是罗斯让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工作室,让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模特儿,让他可以自由地创作自己的作品。
“那可不行。”父亲喘着粗气,吃力地说,“你别找借口了,你一定要答应我娶她。”罗斯看到父亲这副模样吓坏了。
“答应我,奥古斯特,答应我!不然我就会不停地说,直到你同意为止。”
“我会照顾她的。”奥古斯特还是不肯让步。
“照顾与结婚可不一样。答应我,答应我!”父亲就像是在和敌人作最后的殊死搏斗一样,声嘶力竭地叫出每一个字。
奥古斯特长叹了一口气:“我答应,将来有一天,我会娶罗斯为妻。”
父亲听完,脸上露出了笑容:“你可真倔啊,你从小就是这副德性。”他又带着胜利后骄傲而满足的表情坐了片刻,就颓然倒下了。
罗斯哭着跑去叫神父,神父到时,父亲已经去世了。奥古斯特的手还被父亲紧紧地握在手里。
父亲被安葬在奥古斯特早已买下的家庭墓地里。日后,这块墓地足以容纳他、罗斯和小奥古斯特。父亲去世后奥古斯特对结婚的事只字不提,罗斯看到他买墓地时把自己和孩子算在内,就已经很感激了。
奥古斯特还在奥古斯坦码头买下了一整幢房子。当他领着罗斯到那儿,把房子指给她看时,罗斯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喜悦。
“你不喜欢吗?”奥古斯特问。
“我们买得起它吗?《地狱之门》的第二笔钱你还没得到呢。”罗斯很实际。
“我现在是巴黎最出名的雕塑家,订货很多,你就别为钱的事担心了,《地狱之门》的预付款一定会拨给我的。告诉我,你喜欢这房子吗?”
“你喜欢我就喜欢。”罗斯在担心,这么大的房子,清扫和取暖工作肯定会很累人。
“我可是为你买下的,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们住这栋楼的所有房间?”
“对,想住多少间就住多少间。”奥古斯特脸上流露出了少有的骄傲。
“可孩子怎么办?我现在根本管不住他。爸爸说的话对他有时还管用,现在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啦!”
“我把他带到工作室去。”
“干更多的杂活儿,来收敛他的野性?”罗斯很怀疑这种方法是否奏效。
“不,我不想逼他成为艺术家,他可以当模特儿,这方面他有些潜力。他还可以管账、买材料……”
“管理你的工作室?”她打断了奥古斯特的话。
“是的,如果他能够胜任的话。”
“噢,亲爱的!”罗斯情不自禁地当街拥抱了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了,而且还是站在人流不息的大街上。但奥古斯特并没有退缩。“啊,我……太高兴了!”罗斯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失态。毕竟,父亲尸骨未寒,他们还戴着黑纱,不该这样兴高采烈的。
奥古斯特能够理解此时罗斯的心情,就宽慰罗斯说:“爸爸也会为此高兴的。”
“是的,他爱小奥古斯特。”她对这房子也热心起来,“这正是一个我梦想的家,就像你想拥有一间自己的工作室一样。亲爱的,你将会成为巴黎最成功的雕塑家的。”
奥古斯特从不懂艺术的罗斯嘴里听到这种赞美之辞时,只把它理解成一种由爱而生的信任。所以他没答腔,而是把她领进房子,讨论如何布置房间、父亲的画像挂到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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