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自选集



"墙角蹲着一个贼!"他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扯亮了电灯。
慕兰"呼"地一声坐起来,蓬着头,用脚在床底下探来探去地找鞋子。
"我做了一个梦。"他松出一口气,脸上泛起不可捉摸的笑意。
"今天也许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这么想,"而且雨已停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太阳一出来,什么都两样了,那就像是一种新生,一个崭新的开始,一……"他在脑袋里搜寻着夸张的字眼。
一开门,他立刻吓了一大跳:满地白晃晃的落花。被夜雨打落在地上的花儿依然显出生机勃勃的、贪欲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着地上的雨水似的,一朵一朵地竖了起来。他生气地踏倒了一朵目中无人的小东西,用足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拨着泥巴将那朵花埋起来。在他"劈劈啪啪"地干这勾当的时候,有一张吃惊的女人的瘦脸在他家隔壁的窗棂间晃了一晃,立刻缩回房间的黑暗里去了。"虚汝华……"他茫茫然地想,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都被那女人窥看在眼里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落花的气味熏得人要发疯,我还以为是沤烂的白菜的味儿呢!"他歪着脖子大声地、辩解似的说,一边用脚在台阶上刮去鞋底的污泥。慕兰正在床上辗转不安,叹着气,矇矇眬眬地叽里咕噜:"对啦,要这些花儿干什么呀?一看见这些鬼花我的食欲就来了,真没道理,我吃呀吃的,弄得晕头晕脑,现在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住在什么地方啦,我老以为自己躺在一片沼泽地里,周围的泥水正在鼓出气泡来……"隔壁黑洞洞的窗口仿佛传出来轻微的喘息,他脸一热,低了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每一脚都踏倒了一朵落花。他不敢回头,像小偷一样逃窜。一只老鼠赶在他前头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
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街上,那双眼睛仍旧盯死在他狭窄的脊背上。"窥视者……"他愤愤地骂出来,见左右无人,连忙将一把鼻涕甩在街边上,又在衣襟上擦了擦拇指。
"你骂谁?"一个脸上墨黑的小孩拦住他,手里抓着一把灰。
"啊?!"那灰迎面撒来,眼珠像割破了似的痛。
那天早上,虚汝华也在看那些落下的花。
半夜醒来,听见她丈夫嘴里发出"嘣隆嘣隆"的声响。
"老况,你在干什么!"她有点儿吃惊。
"吃蚕豆。"他咂吧着嘴说:"外面的香气烦人得很,雨水把树上的花朵都泡烂了,你不做梦吗?医生说十二点以前做梦伤害神经。我炒了一包蚕豆放在床头,准备一做梦醒了就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一连试了三天,效果很好。"
果然,隔了一会儿,他就将一堵厚墙似的背脊冲着她,很响地打起鼾来了。在鼾声的间歇中,她听见隔壁床上的人被神经官能症折磨得翻来覆去,压得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天花板一角有许多老鼠在穿梭,爪子拨下的灰块不断地打在帐顶上。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少女时,也曾有过做母亲的梦想的。自从门口的楮树结出红的浆果来以后,她的体内便渐渐干涸了。她时常拍一拍肚子,开玩笑地说:"这里面长着一些芦秆嘛。"
"天一亮,花儿落得满地都是。"她用力摇醒了男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
"花儿?"老况迷迷糊糊地应道,"蚕豆的作用比安眠药更好,你也试一试吧,嗯?奇迹般的作用……"
"每一朵花的瓣子里都蓄满了雨水,"她又说,将床板踢得"咚咚"直响,"所以掉下来这么沉,'啪嗒'一响,你听见了没有?"
男人已经打起鼾来了。
有许多小虫子在胸膛里蠕动。黑风从树丫间穿过,变成好多小股。那棵树是风的筛子。
天亮时她打开窗户,看见了地上的白花,就痴痴地在窗前坐下来了。
"蚕豆的作用真是奇妙,我建议你也试一下。"男人在她背后说,"下半夜我睡得真沉,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我老在梦里担心着贼来偷东西,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时隔壁男人那狭长的背脊出现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他的帽檐下面的一只耳朵上有一个肉瘤,随着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虚汝华的内心出现一块很大的空白。
"要不要洒些杀虫剂呀?这种花的香味是特别能引诱虫子的。"老况用指关节敲打着床沿,打出四五个隔夜的蚕豆嗝。
傍晚,虚汝华正弯着腰在厨房洒杀虫剂,有人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展开来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两句不可思议的话:
请不要窥视人家的私生活,因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行为,比直接的干涉更霸道。
她从窗眼里望出去,看见婆婆从拐角处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家走过来了。
"你们这里像个猪圈。"婆婆硬邦邦地立在屋当中,眼珠贼溜溜地转来转去,鼻孔里哼哼着。
"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个治疗神经衰弱的验方。"老况挤出一个吓人的笑脸,"妈妈,我发觉天蓝色有理想的疗效。"
"这种雷雨天,你们还敢开收音机!"她拍着巴掌嚷嚷道,"我有个邻居,在打雷的当儿开收音机,一下就被雷劈成了两段!你们总要干些不寻常的事来炫耀自己!"说完她就跨过去"砰"地一声关了收音机,口里用力地、痛恨地啐着,摇摇摆摆出了门。
妈妈一走,老况就兴高采烈地喊:"汝华!汝华!"虚汝华正在将杀虫剂洒到灶底下。
"你干吗不答应?"老况有点愠怒的表情。
"啊--"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脸上显出恍惚的微笑,"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你在叫我吗?我以为是婆婆在房里嚷嚷呢!你和她的声音这么相像,我简直分不出。"
"妈妈老是生我们的气,妈妈已经走了。"他哭丧着脸回答,情绪一下子低落得那么厉害。"她完全有道理,我们太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中篇小说第2节 苍老的浮云一(2)

她还在说梦话似的:"时常你在院子里讲话,我就以为是婆婆来了……我的耳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点没想到你在屋里,我以为婆婆一个人在那边提高了嗓子自言自语呢。"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再一次试着提起精神来,"我下班回来时看见人们将他的门都挤破了。"他挨着她伸出一只手臂,做出想要搂住她的姿势。
"这种杀虫剂真厉害,"她簌簌地发抖,牙齿磕响着,"我好像中毒了。"
他立刻缩回手臂,怕传染似的和她隔开一点。"你的体质太虚弱了。"他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
一朵大白花飘落在窗台上,在幽暗中活生生地抖动着。
他是在沟里捡到那只小麻雀的。看来它是刚刚学飞,跌落到沟里去的。他将湿淋淋的小东西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他将它翻过来,拨过去,心不在焉地敲着,一直看着它咽了气。
"煞有介事!"听见慕兰在背后说。
"煞有介事!"十五岁的女儿也俨然地说,大概还伸出咬秃了指甲的手指指指戳戳。
"有些人真不可理解,"慕兰换了一种腔调,"你注意到了没有?隔壁在后面搭了一个棚子,大概是想养花?真是异想天开!我和他们作了八年邻居了,怎么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认为那女的特别阴险。每次她从我们窗前走过,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连脚步声也没有!人怎么能没有脚步声呢?既是一个人,就该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她是不是会突然冲到我们房里来行凶。楮树的花香弄得人心神不定……"
更善无找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将死雀放进去,然后用两粒饭粘牢,在口子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我出去一下。"他大声说,将装着死雀的信袋放进衣袋里。
他绕到隔壁的厨房外面,蹲下来,将装着死雀的信袋从窗口用力掷进去,然后猫着腰溜回了自己家里。
隔壁的女人忽然"哦--"地惊叹了一声,好像是在对她男人讲话,声音从板壁的缝里传了过来,很飘忽,很不真实:
"……那时我们常常坐在草地上玩丢手绢。太阳刚刚落山,草地还很热,碰巧还能捉到螳螂呢。我时常出其不意地扔出一只死老鼠!去年热天有一只蟋蟀在床脚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
更善无的脑子里浮出一双女人的眼睛,像死水深潭的,阴绿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狭长的背脊被这双眼睛盯住就觉得受不了。
"楮树上的花朵已经落完了,混浊的香味不久也会消失,"她用不相称的尖声继续说:"一定有人失落了什么,在落花中寻找来着,我发现数不清的脚印……花朵究竟是被雨打落下来的,还是自己开得不耐烦了掉下来的?深夜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月亮挂在树梢,正像一只淡黄的毛线球……"
一会儿台阶上响起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是她男人回来了,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来那女的一直在屋里对着木板壁说话?或许她是在念一封写不完的信?
吃中饭的时候,他用力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
"好!好!"慕兰赞赏地说,喉节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酸汤。
女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口里弄出"嘣隆嘣隆"的声音,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
吃完了,他擦着嘴角的酸汤站起来,用指甲剔着牙,像是对老婆,又像是对什么别的人说:"窗棂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点多钟了,哪里逮得到!"
"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说,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
"今天的排骨没炖烂。"
"你吃的是里脊肉!"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吃的是里脊肉。"他看着蜘蛛说。"我是说排骨。"
"哈!"慕兰作了一个鬼脸,"你又在骗人嘛。"
夜晚,在楮树花朵最后一点残香里,更善无和隔壁那个女人作了一个相同的梦,两人都在梦中看见一只暴眼珠的乌龟向他们的房子爬来。门前的院子被暴雨落成了泥潭,它沿着泥潭的边缘不停地爬,爪子上沾满了泥巴,总也爬不到。当树上的风把梦搅碎的时候,两人都在各自的房里汗水淋淋地醒了过来。
从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剃着光头,背上背着一个军用旅行袋。汗从腋下不停地冒出来,有股甜味儿。那时太阳很亮,天空就像个大玻璃盖,他老是眯缝着眼看东西。
"夜里我掉进了泥潭。"隔壁那女人又在尖声说话了,"到现在身上还粘糊糊的。天快亮的时候,'咔嚓'一声,树枝被风折断了。"
他很是纳闷:为什么每次都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隔壁那女人的疯话?为什么慕兰听不见?她是不是装蒜?
慕兰在低着头剪她那短指头上的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听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仍旧没抬头,"是风刮得隔壁的窗纸'沙沙'作响,这家人家一副破落相,那男的居然还放了一个玻璃缸在后面,里面养了两条黑金鱼呢,真是幼稚可笑的举动!我已经在后面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侦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方便极了。我对他们养金鱼的做法极为反感。"
地上被践踏的花儿全都成了黑色。
他打开门,赫然映入他眼中的是隔壁窗口女人的头部。她也在看地上的残花,两眼贪婪地闪闪发光,脖子伸得极长,好像就要从窗口跳出去。
"花儿已经死了。"他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它已经过去了,这个疯狂的季节……"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几乎看不出她在讲话。
"真是梦游人的生活呀,日里夜里……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这些日子里,这些扰人的花儿弄得我们全发疯了,你有没有梦见过……"他还要再说下去,然而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大玻璃盖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个黄色的椭圆形,外来的光芒是那样的刺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遮阴。
花间的梦全部失落了。


中篇小说第3节 苍老的浮云一(3)


他踌躇着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吃一小碟酸黄瓜。桌上放着一只坛子,黄瓜就是从那里夹出来的。她轻轻地咀嚼,像兔子一样动着嘴唇,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响声。她并不看他,吃完一条,又去夹第二条,垂着眼皮,细细地品味。黄瓜的汁水有两次从嘴角流出来了,她将舌头伸出来,舔得干干净净。
"我来谈一件事,或者说,根本不是一件事,只不过是一种象征。"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探询、又像是发怒的语气开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过?或者说,你是不是也有那种预感?"
虚汝华痴呆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仍旧垂下眼皮嚼她的黄瓜。她记起来这是她的邻居,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里搞些小动作,挡住她的视线。吃午饭的时候,老况看见她吃黄瓜,立刻惊骇得不得了,说是酸东西搞坏神经,吃不得。等他上班去了,她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来。
"当我在梦里看见它的时候,好像有个人坐在窗子后面,我现在记起那个人是谁了……你说说看,那个泥潭,它爬了多久了?"他还不死心,胡搅蛮缠地说下去,"那个泥潭,是不是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死麻雀是怎么回事?"她开了口,仍旧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绢来擦了一下嘴巴,"这几天我都在屋里撒了杀虫剂。"她的声音这么冷静,弄得他脑袋里像塞满了石头,"哗啦哗啦"地响开了。
"不过是因为心里有点儿发慌。"他尴尬地承认,"你知道,那些花儿开得人心惶惶的。有一个时候,我是很不错的,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山是很高的,太阳离得那么近,简直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当然,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面住了八年,你天天看到我,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了。夜里乌龟来的时候,你正在这间房子里辗转,我听见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心里就想,那间屋子里有个人也和我一样,正在受着噩梦的纠缠。噩梦袭击着小屋,从窗口钻进来,压在你身上……等树上结出了红的浆果,那时就会有金龟子飞来,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年年都这样。我夜里喜欢用两块砖将枕头死死地压住,因为它会出其不意地轰响起来,把你吓一大跳。你整天洒杀虫剂,把蚊虫都毒死了。在黑暗里,当什么东西袭来的时候,心里不害怕吗?我喜欢有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着,给我壮胆似的……"他说来说去的,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知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去洒杀虫剂了。"她看着他说,站起身去拿喷筒。她走了几步,又回转头来说:"我在后面养了一盆洋金花。他们说这种东西很厉害,只要吃两朵以上就可以致人死命。我喜欢这种东西,它激起人漫无边际的梦想。你老婆总在镜子里偷看我们吧?要是你想谈你心里那件事,你可以常来谈,等我情绪好的时候。"
他张了一下嘴,打算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在后面房里"哧哧"地弄响喷筒了。
她瞥了瞥镜子,看见里面那个人就像在气体里游动似的,那胸前有两大块油迹闪闪发亮,她记起是中午喝汤的时候心不在焉地弄下的。她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为了什么呢?大概是为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小事吧,她记不得了。当隔壁那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就是自己在说话,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怪异,她只是听着,听自己说话。她记起那些暴风雨的夜晚,黑黝黝的枝丫张牙舞爪地伸进窗口,直向她脸上戳来,隔壁那个人为什么和她这么相像呢?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相像吧。比如她就总是分不清老况和他母亲。在她脑子里,她总把他们两人当作一个人,而且觉得这样很便当。但是每当她讲话中露出这样的意思,老况总要坐立不安,担心她的神经,劝她去实行一种疗法等等。前天他又在和他母亲偷偷摸摸地商量,说是要骗她去看一回医生,又说如果不这样的话,天晓得有什么大难临头。他们俩讲话的那种郑重其事的神气使她忍不住"哧"地一笑。听到笑声,他们发觉她在偷听,两人同时恼羞成怒,向她猛扑过来,用力摇晃她的肩膀追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后果全由你自己承担。"婆婆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近来老况每天偷偷地将小便撒在后面的阴沟里,他总以为她不知道,把后门关得紧紧的,一撒完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也就假装不知道,照旧按他的吩咐每天洒杀虫药。
他们刚刚结婚时,他还是一个中学教员,剪着平头,穿着短裤。那时他常常从学校带回诸如钢笔、日记簿等各种小东西,说是没收了学生的。有一回他还带回两条女学生的花手绢,说"洗一洗还可以用"。一开始他们俩都抱着希望,以为会有孩子,后来她反倒幸灾乐祸起来--他们这家子(她、老况、婆婆)遇事总爱幸灾乐祸。隔壁那鬼鬼祟祟的男人竟会有一个孩子,想到这一点就叫她觉得十分诧异。小孩子,总不可以像大人那样飘忽的吧?今天清早,她裸着上半身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拍响肚子。"你干吗?"老况怒气冲冲地说。"有时候,"她对他揶揄地一笑,"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女人的肚子,只不过是一张皮和一些肮脏的肠子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一些东西。""你最好吃一片'安定'。"老况从她身边冲过去,差一点把她撞倒。
她拿着喷水壶到后面去给洋金花浇水的时候,看了一眼金鱼缸就怔住了。两条金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那水很混浊,有股肥皂味儿,她用手指拨了一下,金鱼仍旧一动不动。这当儿她瞥见隔壁那女人踮着脚站在镜子面前,正在观察她呢。她慢吞吞地捞起金鱼,扔到撮箕里面。
下一次那男人再来谈那件事的时候,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喜欢过夹竹桃。当太阳离得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花朵带着苦涩的香味开起来的时候,她在树底下跑得像兔子一样快!她这样想着,又瞥了一眼那女人肥满的背部,心里泛起一种恶毒的快意。
"你在后面干吗?"更善无飞快地将一包饼干藏进皮包,"啪"的一声扣上按钮,大声地说:"我要去上班啦。"
慕兰从后面走出来,黑着脸,失神地说:"我倒了一盆肥皂水……我正在想……我怎么也……上月的房租还欠着呢。"
"你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冷笑一声,且说且走。一直过了大街,转了弯,他才回头看了一看,然后伸手到皮包里拿出饼干,很响地大嚼起来。
他的女儿从百货店出来了,昂着头发稀少的脑袋,趾高气扬地走着。他连忙往公共厕所后面一躲,一直看着她走到大街那边去了才出来。"她已经转了弯了。"一个人从背后耳语似的告诉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岳父。老人长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上面有龌龊的酒渍。
"你说谁?"他板着脸,恶狠狠地问。
"凤君罢,还有谁!"岳父滑稽地眨了眨一只红眼睛,伸出瘦骨伶仃的长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兴致勃勃地说:"来,你出钱,我们去喝一杯!"
"呸!"更善无嫌恶地甩脱了他的胳膊,只听见那只胳膊"嘎吱嘎吱"地乱响了一阵,那是里面的骨头在发出干燥的摩擦声。
"哈哈哈!躲猫猫,吃包包!哈哈哈……"岳父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他脸一热,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里面还剩得有三块饼干。


中篇小说第4节 苍老的浮云一(4)

岳父也是一名讨厌的窥视者。从他娶了他女儿那天起,他每天都在暗中刺探他的一切。他像鬼魂一样,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来,钻进他的灵魂。有一回他实在怒不可遏,就冲上去将他的胳膊反剪起来。那一次他的胳膊就像今天这样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像是要断裂,弄得他害起怕来,不知不觉中松了手,于是他像蚂蚱那样蹦起来就逃走了,边跑口里还边威胁,说是"日后要实行致命的报复。"
"躲猫猫,吃包包……"岳父还在喊,大张着两臂,往一只垃圾箱上一扑,"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完之后,他就窜进寺院去了。寺院已经破败,里面早没住人,岳父时常爬到那阁楼上,从小小的窗眼里向过往的行人身上扔石子,扔中了就"咚咚咚"地跑下楼,找个地方躲起来哈哈大笑一通。
十年前,他穿着卡其布的中山装到他们家去求婚。慕兰用很重的脚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副青春焕发的模样。岳母闷闷地放了几个消化不良的臭屁,朝着天井里那堵长了青苔的砖墙说:"算我倒霉,把个女儿让你这痞子拐走了。"三年后她躺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他去看她时,她仍然是那副好笑的样子,鼓着暴眼,好像要吃了他一般。
他们结婚以后,有一天,两人在街上走,慕兰买了许多梅子,边走边往口里扔,那条街总也走不完似的。忽然她往他身上一靠,闭上眼,吐出一颗梅子核,说道:"唉,我真悲伤!"她干吗要悲伤?更善无直到今天都莫名其妙。
岳父每次来都要绕着他们的房子侦察一番,然后选择一个有利的时机躲在后门那里轻轻地,没完没了地唤凤君出来,爷孙俩就站在屋檐下谈起话来。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的红鼻头,他的脸上显出恨恨的神气,眼珠不断地向屋里瞄来瞄去,肚子里暗暗打着主意。最后,在走的时候,飞快地窜进屋里捞起一样小东西跑掉了。接着就听见脚步声,慕兰气急败坏地走出来问女儿:"该死的,又拿走什么啦?"
 吃完三块饼干,正好走到所里的门口。昨天在所里办公的时候,他正偷偷地用事先准备好的干馒头屑喂平台上的那些麻雀,冷不防安国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眯着三角小眼问他:"你对泥潭问题做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说完就将香烟头往外一吐,跷起二郎腿坐在他的办公桌边缘上。他惴惴地过了一整天,怎么也想不出那小子话里的用意。回家之后,他假装坐在门口修胡子,用一面镜子照着后面,偷眼观察隔壁那人的一举一动,确定并无可疑之处,才稍稍安下心来。也许是他这该死的心跳泄露了秘密?在楮树花朵扰乱人心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心脏跳得这么厉害,将手掌放在胸口上,里面"嗵!嗵!嗵!"的,像有条鱼在蹦。他觉得人家一定也听到这种声音了,所以所里的人都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盯视他,还假惺惺地说:"啊--这阵子你的脸色……"为了防止心跳的声音让人听见,他一上班就飞快地钻到他的角落里,把脸一连几个钟头朝着窗外,从包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馒头屑来喂麻雀。今天他伸出脑袋,竟发现其他两个窗口都有脑袋伸出来。转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他同室的同事。他们背着手,把脸朝着窗外,仿佛正在深思的样子。他又心怀鬼胎地溜到走廊上,从其他科室的门缝往里一看,发现那里面也一样,每个窗口都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人,有的人还踱来踱去,现出焦虑不安的形状。后来同事们骚乱起来,原来是一只大花蝶摇摇晃晃地闯进来了,黑亮的翅膀闪着紫光,威风凛凛地在他们头上绕来绕去。所有的人都像弹子似的蹦起。关门的关门,关窗的关窗,有两个人拿着鸡毛帚在下死力扑打,其余的人则尖声叫着跳着来助威。一个个满脸紫涨,如醉如狂。更善无为了掩盖自己心中不可告人的隐私,也尖声叫着,并竭力和大家一样,做出发了狂的模样来。花蝶扑下来之后,原来站在窗口的那两个人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背着手脸朝窗外,陷入了高深莫测的遐想之中。他忽然想起,这两个假作正经的家伙也许是天天如此站在窗口的,只是自己平时没注意,直到现在与他们为伍,才发现这一点。他们三人像木桩子一样一直站到下班铃响,才拿起皮包回家。他注意到那两人在马路上走路的姿势也是那么一本正经,低着头,手背在后面,步子迈得又慢又稳。斜阳照着他们的驼背,透过肥大的裤管,他窥见了几条多毛的腿子。
"今天有炖得很烂很烂的骨头,你可以连骨髓都吸干净。"慕兰舔着嘴边的油脂,兴致勃勃地说。
"我对排骨总是害怕,它们总是让我的舌头上长出很大的血泡来。"他用一根小木棒拨弄着窗子上的蜘蛛网,"你不能想点其他的花样出来吗?"
"我想不出什么花样。隔壁又在大扫除,我从镜子里看见的。哼,成天煞有介事,洒杀虫药啦,大扫除啦,养金鱼啦,简直是神经过敏!那女的已经发现我在镜子里看她了。你闻见后面阴沟里的尿臊气没有?真是骇人听闻呀。都在传说喝生鸡血的秘方,你听说没有呀?说是可以长生不死呢。"
"吃炖得很烂的排骨也可以长生不死。"
"你又在骗人!"她惊骇得扭歪了脸,"今天早上我正要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你没听完就走了。是这样的,当时我坐在这个门口,风吹得挺吓人的。我就想--对啦,我想了关于凤君的事。我看这孩子像是大有出息的样子。昨天我替她买了一件便宜的格子布衣,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谢谢,我还不至于像个叫花子。'我琢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高兴得不得了呢。这个丫头天生一种知足守己的好性格。"
"她像她妈妈,将来会出息得吓人一跳。"他讥诮地说。
一回到家里,乌龟的梦又萦绕在他脑子里,使他心烦意乱。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步"嗵!嗵!嗵!"地响着,眼前不断地浮出被烈日晒蔫了的向日葵。隔壁那女人的尖嗓音顺着一股细细的风吹过来了,又干又热,还有点喑哑。
"……不错,泥浆热得像煮开了的粥,上面鼓着气泡。它爬过的时候,脚板上烫出了泡,眼珠暴得像要掉出来……夹竹桃与山菊花的香味有什么区别?你能分得清吗?我不敢睡觉,我一睡着,那些树枝就抽在我的脸上,痛得要发狂。我时常很奇怪,它们是怎么从窗口伸进来的呢?我不是已经叫老况钉上铁条了吗?(我假装对他说是防小偷。)我打算另外做两扇门,上面也钉满铁条,这一来屋子就像个铁笼子了。也许在铁笼子里我才睡得着觉?累死了!"
慕兰正从沙锅里将排骨夹出来,用牙齿去撕扯。看着她张开的血盆大嘴,更善无很惊异,很疑惑。
"什么东西作响……"他迟迟疑疑地说。
"老鼠。我早上不该拿掉鼠夹子的。总算过去了,开花的那些天真可怕……我以为你要搞什么名堂。"
"什么?!"
"我说开花的事呀,你干吗那么吓人地瞪着我!那些天你老在半夜里起来,把门开得'吱呀'一响。你一起来,冷风就钻进来。"
"原来她也是一个窥视者……"他迷迷糊糊地想。


中篇小说第5节 苍老的浮云一(5)

虚汝华倚在门边仔细地倾听着。一架飞机在天上飞,"嗡嗡嗡嗡"地叫得很恐怖。金鱼死掉以后,老况就一脚踢翻了她种的洋金花,把后门钉死了。"家里笼罩着一种谋杀气氛,"他惶惶不安地逢人就诉说,"这都是由于我们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他变得很暴躁、很多疑,老在屋里搜来搜去的,担心着谋杀犯,有一回半夜里还突然跳起,打着手电,趴到床底下照了好久。婆婆来的时候总是戴一顶烂了边的草帽,穿一双长筒防雨胶鞋,手执一根铁棍。一来立刻用眼光将两间屋子搜索一遍,甚至门背后都要仔细查看。看过之后,紧张不安地站着,脸颊抽个不停,脖子上显出红色的疹子。有一天她回家,看见门关得死死的,甚至放下了窗帘,叫了老半天的门也叫不开。她从窗帘卷起的一角看见里面满屋子烟腾腾的,婆婆和老况正咬着牙,舞着铁棍在干那种"驱邪"的勾当。传来窃窃的讲话声,分不清是谁的声音。等了一会,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况扶着婆婆走下台阶,他们俩都垂着头,好像睡着了的样子,梦游着从她面前走过。"驱"过"邪"之后,老况就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说是万一有人来谋杀抢劫,铃铛就会响起来。结果等了好久,谋杀犯没来,倒是他们自己被自己弄响的铃声搞得心惊肉跳。每次来了客人,老况就压低喉咙告诉他们:简直没法在这种恐怖气氛中生存下去了,他已经患了早期心肌梗塞,说不定会在哪一次惊吓中丧命。婆婆自从"驱"过"邪"之后就再也不上他们家来了。只是每隔两三天派她的一个秃头侄女送一张字条来。那侄女长年累月戴一顶青布小圆帽,梳着怪模怪样的发型,没牙的嘴里老在嚼什么。婆婆的字条上写着诸如此类的句子:"要警惕周围的密探!""睡觉前别忘了:1洗冷水脸(并不包括脖子)。2在枕头底下放三块鹅卵石。""走路的姿势要正确,千万不要东张西望,尤其不能望左边。""每天睡觉前服用一颗消炎镇痛片(也可以用磺胺代替)。""望远可以消除下肢的疲劳。"等等。老况接到母亲的字条总要激动不安,身上奇痒难熬,东抓西抓,然后在椅子上扭过来扭过去地搞好半天,才勉强写好一张字条让那秃头的侄女带回去。他写字条的时候总用另外一只手死死遮住,生怕她偷看了去,只有一回她瞥见(不如说是猜出)字条上写的是:"立即执行,前项已大见成效。"突然有一回秃头侄女不来了,老况心神恍惚地忍耐了好多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口中念念有词,人也消瘦了好多,吃饭的时候老是一惊,放下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皱起眉头倾听什么声音。婆婆终于来将他接走了。那一天她站在屋角的阴影里,戴着大草帽,整个脸用一条其大无比的黑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留两只眼在外面,口中不停地念叨"晦气,晦气……"大声斥责磨磨蹭蹭的儿子。出门的时候,婆婆紧紧拽住老况多毛的手臂,生怕他丢失的样子,两人逃跑似的离去。她听见婆婆边走边说:"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势,我不是已经告诫过你了吗?我看你是太麻痹大意了,你从小就是这么麻痹大意,不着边际。"后来老况从婆婆那里回来过一次。那一次她正在楮树下面看那些金龟子,他"嗨"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她枯瘦的背脊,然后一抬脚窜到屋里去了。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久,然后他挽好两个巨大的包袱出来了。"这阵子我的神经很振奋,"他用一方油腻腻的手帕抹着胡须上的汗珠子,"妈妈说得对,重要的问题在注意小节上面,首先要端正做人的态度……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想?"他轻轻巧巧地提起包袱就走了。夜里。她把钉满铁条的门关得紧紧的,还用箱子堵上了。黑暗中数不清的小东西在水泥地上穿梭,在天花板上穿梭,在她盖着的毯子上面穿梭。发胀的床脚下死力咬紧了牙关,身上的毯子轻飘飘的,不断地被风鼓起,又落下,用砖头压紧也无济于事。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天牛"嗒!嗒!嗒……"地接二连三落在枕边,向她脸上爬来,害得她没个完的开灯,将它们拂去。
时常她用毯子蒙住头,还是听得见隔壁那个男人在床上扭来扭去,发出"格格"的、痛苦的磨牙声,其间又伴随着一种好似狼嗥的呼啸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他提过泥潭的事,确实是这样。他提过的都是他梦里看见过的东西,是不是睡在同一个屋顶下的人都要做相同的梦呢?然而她自己逐日干涸下去了。她老是看见烈日、沙滩、滚烫的岩石,那些东西不断地煎熬着体内的水分。"虚脱产生的幻象。"老况从前总这样说。她每天早上汗水淋淋地爬起来,走到穿衣镜面前去,仔细打量着脸上的红晕。"你说,那件事究竟是不是幻象?"那声音停留在半空中。他终于又来了,他的长脖子从窗眼里伸进来,眼睛古怪地一闪一闪。原来他的脖子很红,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汗毛。她正在吃老况扔下的半包蚕豆,蚕豆已经回了潮,软软的,有股霉味儿,嚼起来一点响声都没有。
"你吃不吃酸黄瓜?我还腌得有好多。飞机在头顶上叫了一上午了,我生怕我的脑袋会'轰'的一声炸成碎片。"她听出自己声音的急切,立刻像小姑娘那样涨红了脸,腋下的汗毛一炸一炸的,把腋窝弄得生痛。有一会儿他沉默着,于是她的声音也凝结在半空中,像一些印刷体的字。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都要嗅一嗅。他的动作很轻柔,扁平的身体如同在风中飘动的一块破布。最后他落在书桌上,两条瘦长的腿子差不多垂到了地上。书桌上有一层厚厚的白灰,他一坐上去,灰尘立刻向四处飞扬起来,钻进人的鼻孔里。"这屋里好久没洒过杀虫药了。"他肯定地说,"我听见夜里蚊虫猖狂得不得了。我还听见你把它们拍死在板壁上,这上面有好多血印。"
"蚊虫倒不见得怎么样,身上盖的毯子却发了疯似的,老要从窗口飞出去。我每天夜里与这条毯子搏斗,弄得浑身是汗,像是掉进了泥潭。"她不知不觉诉起苦来了。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夜里"格格"地磨牙的人,她很需要和他讲些什么亲切的悄悄话。"屋角长着一枚怪蕈,像人头那么大。天花板上常常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脚来,上面爬满了蜘蛛。你也在这个屋顶下面睡觉,相类似的事,你也该习惯了吧?"
"对啦,相类似的事,我见得不少。"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显出睡意矇眬的样子来。
她立刻慌张起来,她莽撞地将赤裸的手臂伸到他的鼻子底下,指着上面隆起的血管,滔滔不绝地说:"你看我有多么瘦,在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夹竹桃?夹竹桃被热辣辣的阳光一晒,就有股苦涩味儿。我还当过短跑运动员呢,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跟你一个样了。我们俩真像孪生姊妹,连讲起话来都差不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翻身的时候,听见你也在床上翻身,大概你也刚好做了一个梦醒来,说不定那个梦正好和我做的梦相同。今天早上你一来,提到那件事,我马上明白了你的意思,因为我也刚好正在想那件事。喂,你打起精神来呀。"她推他一把,那手就停留在他的背脊上了。"昨天在公园里,一棵枯树顶上长着人的头发……"


中篇小说第6节 苍老的浮云一(6)

她来回地抚摸着他的背脊。
他缩起两条腿,像老猫一样弓着背,一动也不动。
"这些日子,我真累。"他的声音"嗡嗡"地从两个膝盖的缝里响起来,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到处都在窥视,逃也逃不开。"
"真可怜。"她说,同时就想到了自己萎缩的肚子,"楮树上已经结果了,等果子一熟,你就会睡得很熟很熟,这话是你告诉我的。从前母亲老跟我说:别到雨里去,别打湿了鞋子。她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打起小孩来把棍子都打断了。她身上老长疮,就因为她脾气大。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睡得很熟很熟,一个梦也没做。"
"我到厕所去解手,就有人从裂开的门缝那里露出一只眼睛来。我在办公室里只好整天站着,把脸朝着窗外,一天下来,腿子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真可怜。"她重复说,将他的头贴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头发真扎人,像刷子一样根根竖起。
后来他从桌子上下来,她牵着他到墨黑的蚊帐里去。
她的胯骨在床头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她弯下了腰。
床上的灰尘腾得满屋都是,她很懊丧,但愿他没看见就好。
她还躺在床上,盖着那条会飞的毯子,他已经回家去了。
他坐过的桌上留下一个半圆的屁股印。
在他来之前,她盼望他讲一讲地质队的事,然而他忘记了,她也忘记了。
很久没洒杀虫药,虫子在屋里不断地繁殖起来。近来,那些新长出来的蟋蟀又开始鸣叫了,断断续续的,很凄苦,很吃力,总是使她为它们在手心里捏一把汗。老况说这屋里是个"虫窝",或许他就是因为害怕虫子才搬走的。三年前,婆婆在他们房里发现了第一只蟋蟀。从那天起,老况就遵从婆婆的嘱咐买回大量杀虫剂,要她每天按时喷洒两次。虽然喷了杀虫剂,蟋蟀还是长起来,然而都是病态的,叫声也很可怜。婆婆每回来他们家,只要听到蟋蟀叫,脸上就变了色,就要拿起一把扫帚,翘起屁股钻到床底下去,乱扑乱打一阵,将那些小东西们赶走,然后满面灰垢地爬出来,高声嚷嚷:"岂有此理!"有时老况也帮着母亲赶,娘儿俩都往床底下钻,两个大屁股留在外面。完了老况总要发出这样的感叹:"要是没有杀虫剂,这屋里真不知道成个什么体统!"今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听着蟋蟀的病吟,拍着干瘪的胸部和肚子,想起好久没洒杀虫剂了,不由得快意地冷笑起来。下一次老况来拿东西,她一定要叫他将后门也钉上铁条,另外还要叫他带两包蚕豆来(现在她夜里也嚼起蚕豆来了)。她又想另写一张字条叫人送去。她打开抽屉找笔,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结婚以后,她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那是她刚刚从一场肺炎里挣扎出来,脱离了危险期的那一天。母亲是穿着黑衣黑裤,包着黑头巾走来的,大概是打算赴丧的。她吃惊地看着恢复了神智的她,别扭地扯了扯嘴角,用两个指头捏了捏她苍白的手指尖,说道:"这不是很好嘛,很好嘛。"然后气冲冲地扭转屁股回家去了。看她的神气很可能在懊悔白来了一趟。自从老况搬走之后,有一天,她又在屋子附近看到了母亲穿着黑衣黑裤的背影,她身上出着大汗,衣服粘在肥厚的背脊上。隔着老远,虚汝华都闻到了她身上透出的那股浴室的气味,一种熟悉而恶心的气味。为了避免和母亲打照面,她尽量少出门,每天下班回来都几乎是跑进屋里,一进屋就放下深棕色的窗帘。一天她撩起窗帘的一角,竟发现了树背后的黑影。果然,不久母亲就在她的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很大的字:好逸恶劳、痴心妄想,必导致意志的衰退,成为社会上的垃圾!后来她又接连不断地写字条,有时用字条包着石头压在她的房门外面,有时又贴在楮树的树杆上。有一回她还躲在树背后,趁她一开门就将包着石头的字条扔进屋里,防也防不着。虚汝华总是看也不看就一脚将字条踢出老远,于是又听见她在树背后发出的切齿诅咒。楮树上飞来金龟子的那天夜里,她正在床上与毯子搏斗,满身虚汗,被灰呛得透不过气来,忽然她听到了窗外的脚步声:"嗵!嗵!嗵……"阴森恐怖。她战栗着爬起来,用指头将窗帘拨出一条细缝,看见了从头到脚蒙黑的影子,影子摇曳着,像是在狞笑。虽然门窗钉满了铁条,她还是怕得不得了,也不敢开灯,隔一会就用手电照一照床底下,门背后,屋顶上,生怕她会意想不到地藏在那些地方。她在窗外"嗵!嗵!嗵!"地走过来,走过去,还恶作剧地不时咳嗽一下。一直闹到天明她拉开窗帘,才发现窗外并无一人。"也许只是一个幻影?"虚汝华惴惴地想。接下去又发生了没完没了的跟踪。当她暂时甩脱了身后的尾巴,精疲力竭地回到小屋里,轻轻地揉着肋间的排骨时,她感觉体内已经密密地长满了芦秆,一呼气就"轰轰"地响得吓人。昨天上午,母亲在她门上贴出了"最后通牒"。上面写着:"如果一意孤行,夜里必有眼镜蛇前来复仇。"她还用红笔打了三个恶狠狠的惊叹号。当她揭下那张纸条时,她发现隔壁那女人正将颈脖伸得很长很长向这边看,她一转身,那女人连忙将颈脖一缩,自作聪明地装出呆板的神气,还假作正经地对着空中自言自语:"这树叶响起来有种骚动不安的情绪。"后来她听见板壁那边在窃窃地讲话。
"我觉得悲哀透--了。"隔壁那女人拖长了声音。
"这件事搞得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人生莫测……请你把镜子移到外面来,就挂在树上也很方便,必须继续侦察,当心发生狗急跳墙。"
声音很怪异,使人汗毛竖起。
"我在这里踱来踱去,有个人正好也在我家的天井里兜圈子。周围黑得就像一桶漆……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个怪声音还在说。
门"吱呀"一响。她急忙撩开窗帘,看见母亲敏捷得像只黑山猫,一窜就不见了。原来是母亲在隔壁讲话!
"那母亲弄得心力衰竭了呢,真是不屈不挠呀。"慕兰用指头抹去嘴边的油脂,一边大嚼一边说:"有人就是要弄得四邻不安,故作神秘,借此来标榜清高。其实仔细一想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就是精神空虚罢了。"
"簸箕里的排骨渣子引来了蚂蚁,爬得满桌全是。"更善无溜了她一眼,聚精会神地用牙剔出排骨上的那点筋。"我的胃里面填满了这些烂烂渣渣的排骨,稍微一动就扎得痛。"
"天热起来了。"慕兰擦了擦腋下流出来的汗,"我的头发只要隔一天不洗,就全馊了,我自己都不敢闻。"


中篇小说第7节 苍老的浮云二(1)


第一枚多汁的红果掉在窗台上时,小屋的门窗在炎热里"噼噼啪啪"地炸个不停了。天牛呻吟,金龟子"嗡嗡",屋里凝滞的空气泛出淡红色。擦着通身大汗,虚汝华吃了两根酸黄瓜来醒脑子。
"我一闻到酸黄瓜的香味儿,就忍不住来了。"门一开,男人长长的影子投进屋里。
"你们不是要在树上挂镜子吗?"她怨恨地说,"要侦察我呢。"
他无声地笑着。原来他的牙齿很白,有两颗突出的犬牙,很尖利,是不是为着吃排骨而生的?一想到他牙缝里可能残留着排骨渣樱椭辶艘幌旅纪贰C看嗡羌异琅殴堑奈抖?飘过来,她都直想呕吐。
"每一夜都像在开水里煮,通身湿透。"她继续抱怨,带点儿撒娇的语调,连她自己听着都皮肤上起疙瘩。她指了指肚子,"我的体内已经长满芦秆了。瞧这儿,不信你拍一拍,声音很空洞,对不对?从前我还想过小孩的事呢,真不可理解呀。我时常觉得只要我一踮脚,就会随风飘到半空中。所以我总是睡得不踏实,因为这屋里总是有风来捣乱。人家说我成天恍恍惚惚的。"
在床上,他的肋骨紧擦着她的,很短,很难受的一瞬间。
在她的反复要求下,他终于讲了一个地质队的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荒蛮之中,从头至尾贯穿着炎热,蜥蜴和蝗虫遍地皆是,太阳终日在头顶上轰响,释放出红的火花。
汗就像小河一样从毛孔里淌出来,结成盐霜。
"那地质队,后来怎样了?"她催促着他。
"后来?没有了。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毫无意思的。有时候我忍不住要说:'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其实也不过就说一说罢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我这个人,你看见我的时候早就是这么个人了。"
"也许是欺骗呢!不是还有结婚的事么?"她愤愤不平起来。
"对啦,结婚,那是由一篮梅子引起的。我们吃呀吃的,老没个完,后来不耐烦了,就结婚了。"
"你真可怜。"她怜悯地来回抚着他的脊背,"你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这么像我自己。等将来,我要跟你讲一讲夹竹桃的,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还有一包蚕豆呢,是老况托人送来的。
他们俩在幽暗里"嘣隆嘣隆"地嚼着蚕豆,很快活似的。
一只老鼠在床底下的破布堆里临产,弄出的响声。
蚕豆嚼完了,两人都觉得很不自在。
"这屋里很多老鼠。"他说,带点儿要刺伤她的意味。
"对呀,像睡在灰堆里,浑身粘糊糊的。"她惭愧地回答,心里暗暗盼望他快快离开。她瞥了一眼肚子,只觉得皱纹更多、更瘪了。她记起早上她为了他来,还在脸上擦了一点粉呢。她脸朝着墙,看见酸汗从他腋下不停地流出来,狭长的背部也在淌汗。他的头发湿淋淋的,一束一束地粘在一起。好像经过刚才一场,他全身的骨架都散了,变成了鳝鱼泥鳅一类的动物了。现在他全身都是柔滑的、布满粘液的,她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儿。
"最近我生出了一种要养猫的愿望。"他说,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样子,"我已经捉到了一只全黑的,精瘦,眼睛绿森森的,总是不怀好意地在打量我。你的金鱼,怎么会死的呢?"
"老况说这屋里凶杀的味儿太浓了。金鱼是吓死的。最近我对剪贴图片发生了兴趣,有时我半夜起来还搞一阵,贴出各种花样来。我有一个计划,将屋里糊墙纸全部撕掉,贴上各式图片。这样只要一进屋,神经就受到了图片的刺激,就不会感到心慌意乱了。你老是睡在这里,一点都不觉得腻味吗?"
沉默,两人都在后悔刚才的胡言乱语。
更善无一跨出门去,就踩在一块西瓜皮上,仰天摔了一大跤。他揉着屁股定睛一看,发现门槛下一字儿排开四五块西瓜皮。后来他又在厨房里发现了西瓜皮,堆成一大堆,成金字塔形状。在他搜集了西瓜皮扔到簸箕里去的时候,看见岳父正用一把铁锹在他房子的墙根起劲地刨,已经挖碎了两块砖。他的裤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多毛的细腿。
"滚!"他用力一撞,撞得他扑在地上。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将铁锹扛在肩上,边走边啐口水,还扬起拳头。
"爹爹拿走了你的青瓷茶壶。"慕兰哭丧着脸说。那茶壶是他心爱的东西。
"人都死了吗?!"他咆哮起来。
"我本来不准,但是他威胁说他会干出谋杀的勾当来。谁敢担保呢?也许他真的就做得出来,我看见他杀过一个小孩……他已经半疯了,这都是受了你的刺激,原来你什么才能也没有,原来你骗取了我们一家人的信任,母亲也是被你气死的……为什么?"她竟抹起泪来。
"屎从喉咙里屙出来!"他骂过就一顿脚走进屋,睡到竹躺椅上,瞪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穗子,发着痴。
他在听,他听见鸟儿在树上"喳喳"叫,啄得红果一枚一枚掉在地上。他想起她说的那只在心力交瘁中死掉的蟋蟀。那蟋蟀最后的叫声是怎样的呢?要听一听才好。好久以来,他就在盼望树上的那些果子变红,因为他对她说过,等树上结出红浆果,大家就都能睡得安稳了。所以当第一枚红浆果掉在窗台上时,他简直欣喜若狂!然而他并不能睡得很安稳,当天夜里他就失眠了。他仍然受着炎热的煎熬,他在树下走来走去,用手电照着地上那些红浆果,一脚一脚地将它们踩扁。月亮很大,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怪好笑的。那女人的呻吟震响着闭得很严实的窗户,窗户底下就有那么一只心力衰竭的蟋蟀。她正在噩梦里搏斗,很柔弱、很艰难,难怪她早上总是汗水淋淋。有的人并不做梦,他们的夜是不是一团漆黑呢?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慕兰这个问题,没想到女人直瞪瞪地看了他老半天,忽然一拍掌,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他头发都竖起来了。后来她偷偷地在枕头底下塞了一只闹钟,半夜里毛骨悚然地闹将起来,她一睁眼就跳起来,倒一大杯水,逼着他吞下一粒黄不黄黑不黑的丸子。那丸子有股鸡屎味儿,他怀疑是鸡屎做的。这种把戏一直延续到有一回他在狂怒之下用菜刀剁烂那只闹钟为止。当时慕兰躲在柜子后面,吓得面无人色。慕兰传染上了他的失眠症,从那以后也睡不安了,虽然不做梦,却老在床上滚来滚去,伤心地放着臭屁,唠叨:"自从认识到他的才能范围之后,消化功能就出了毛病。"黑猫又叫起来了,很饥饿、很凄惨。那只猫是女儿凤君的死敌。昨天他下班回来,看见她揪住猫的尾巴,正要举刀去剁。他一声大喝,刀子掉在地上。"我正在吓唬它呢。"她虚伪地笑着,那神气极像她外公。昨天与隔壁女人躺在床上时,他发现自己捏死了一只臭虫,他将血渍擦在床沿上,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不到这床上来睡觉。
"你们屋里有没有杀虫剂?"邻居麻老五探出下巴上生了一个大肉瘤的头,微笑着问。
他心中一惊,冷冷地说:"早用完了。"
老头不甘心,钻进屋子,眼睛溜来溜去的。"就这个也行嘛。"他顺手拿了一瓶驱蚊水向外走。
"那是驱蚊水,我们要用的!"更善无喊道。
"很好,很好!"他假作糊涂地答道,撒腿就跑远了。


中篇小说第8节 苍老的浮云二(2)

"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呀?"女人像猫一样钻进来了,"他是一个贼!他上别人家借东西,其实是去侦察形势,夜里好去偷。你真是痴呆得很!"
"我倒希望他来偷一些什么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天天来偷,你心里还暗暗高兴呢。要一视同仁嘛。"
"有点什么发生,闹一闹,弄出点响动,倒也不错的,免得心里老是害怕。你的父亲,夜里潜伏在我们厨房里……我真想不通。"他含含糊糊地说。
"那个林老头,这是第三次拉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已经忘了刚才的龃龉,又兴致很好地说起话来。
"林老头?你们是一个人罢。"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造孽呀。"
"我当真认为你们是一个人。"他认起真来,"你不是老惦记着他拉屎的事吗?那分明就如同惦记自己一样。你一定带得有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这些你要操心的事。我很赞成,这一来……"他仍旧看着窗外,盯着那只在树上摇摇晃晃要掉下来的红果,心里暗暗地为它使着劲。
"赞成什么?"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越来越迷惑。
"赞成你们的事罢。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棵树引起的。你当然知道,首先是开花,满屋子花的臭味,现在又是结红果,不知还有个完没有。我已经这么久没睡觉了,有时困得发狂,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
他脸上游离的表情使她没法发火,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讲话才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和林老头其实是一个人。"歇了一歇,他又说下去,"当你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倘若你去问问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试验一下。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比如住在我们这个屋顶下的人,就总是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梦……"他突然打住,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重弹虚汝华的陈词滥调。她是不是隔着板壁在听呢?
"我和林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真岂有此理,要知道他拉屎拉在裤裆里,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没有把握地辩解起来。
"那也一样。你笑他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一个笑柄。你讲起他来,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我看出来你心里害怕,你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其实又有什么用呢?"
他老婆拚命将自己区别于那什么林老头。她们总要极力去笑别人,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装做出一副姿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人可笑的事。比如慕兰,就总将拉屎这类事记在小本本上,魑约旱姆⑾郑蛭艿梅⑾值闶裁矗藕米俺龀跃纳衿T?他们认识的初期,她就开始搞这类把戏了。那时街上有一个炸油粑粑的老头,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将他唤到那老头的门口,要他从裂缝里朝里看,说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着背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还说什么"差点把我笑死"。原来她在笑他自己?他过了许多时候才明白过来。
"你干吗笑我?"他后来问。
"因为你是傻瓜。"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话还看得出你傻吗?"
"原来这样。"
他看透她了。
她却不知道,仍旧玩着那套老把戏。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里很痛快。
"吃饭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绪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还在唠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实际的态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对是你的前车之鉴,以前我怎么观察也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思议。那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要是……"
昨天所长对他大谈养鹦鹉的事,闪烁其词、七弯八拐地告诉他:如果他能为他物色到那种良种货色,他将会在他心目中留下良好的印象等等,要知道饲养鹦鹉,这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所长说话的时候,眯缝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谈话之间显出迷惑的神态,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体地插了一句话:"您老是不是养猫?"所长当时拍着他瘦骨嶙峋的背脊,用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一直笑得流出了两粒细小的泪珠。
麻老五肯定已将那瓶驱蚊药水洒在屋里了。这可恶的老头子,裤子从不系好,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那可怕的东西。他养着一只脱光了毛的白公鸡。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拚命追那只小公鸡,有时还用石块朝它身上扔,将它背上打出几个肿块来才罢手。这老头极瞧不起他,每次看见他夹着公文包,猥猥琐琐地从街上走过,他就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低能。"有时还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很响,好让他听见。被这老头鄙视这件事使他万分苦恼,因为他每天上下班必须经过他的家。他想过种种办法来逃避,比如躲在老头家对面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老头一进去,马上出来,从他门口一冲而过;或者拉一个同事一起走,边走边谈话,假装根本不注意他。但这麻老五竟是十分执着的人,自从看出他的逃避勾当之后,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计好他上下班的时间,然后耐心地守候,一等他走近马上迎出来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对着他的背影用怜悯的口气说出那使他发狂的字眼。这已经成了他一种最大的赏心乐事。哪怕落大雨大雪,他也必定准备好一把油布伞站在门口恭候他的来临。有一天他感冒没去上班,躺在床上,心里庆幸着逃脱了老头的侮辱。一抬眼,看见窗外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人影,很面熟,那人一钻就不见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麻老五,原来他化了妆来调查他的病情来了。
"这屋里有点儿潮。"老婆厂里的科长在前面房里大声嚷嚷。
"那家伙是个傻瓜。"老婆叹了一口气,很烦闷似的。
"是傻瓜。"科长很响地打了一个饱嗝。
"而且又固执。"
"正是,又固执。"
"我要把你耳朵里的这两根毫毛剪下来,装在盒子里。"
"干什么!?你说得怪吓人的。"
"作个纪念,你这小猴子。"
"别叫我小猴子,我是小公鸡。"
"小蜘蛛,小跳蚤,小蝗虫,小……"
科长忽然发出一声母鸡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声,第三……原来他在笑。笑了又笑,整个小屋都震动起来,地面发抖,碗柜里的碟子"当啷"作响,空气"咝咝"地锐叫。更善无心惊肉跳地捂住耳朵,打开后门逃到外面。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那怪笑才渐渐平静下来。屋里又"嘭!"地一声闷响。他从板壁缝里一瞧,看见老婆和科长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滚。"原来他俩在打架。"他松了一口气,"那床底下有蝎子呢。"
科长出去后,他和慕兰也打起架来了。开始是闹着玩,他将她推在床上搔痒,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脚。她尖声叫着,扑上来咬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头朝壁上乱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气,全身厌恶得发抖。最后他终于挣脱出来,发疯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儿进来了,冷静地在一旁观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只黑猫朝他们中间扔来。他俩一愣,同时住了手。女儿鄙视地笑着,溜出去了。黑猫将他油污的裤腿当作了练功的柱子,欢快地在上面练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费力,"他对慕兰说,"这都是由于失眠引起的。"
"我们应该对隔壁那女人加强监视。最近她通夜不熄灯,我总在半夜看见板壁缝里透着灯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搜集女人屁股的图片,她的壁上贴满了这类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许她在暗地作贩卖淫画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只皮鞋,扔到后面的阴沟里,然后嘻嘻地笑了一阵。麻老五对他的侵犯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当众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将一只臭虫塞到他手里,然后跳开去,向围着观看的人宣布:要将他的私人秘密公布于众。他吓破了胆,抱头鼠窜。
"我要活一百岁!"麻老五在他背后宣告。


中篇小说第9节 苍老的浮云二(3)


她找出一大叠报纸,剪成细的长条,然后搬来梯子,爬上去将板壁的每一条缝都仔细地封死了。她忙乎到半夜,身上不断地流出酸臭的汗液,屋里的灰尘又在她身上画出一道道污迹。
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家里。她的窗帘破了一个大洞,一只丑陋不堪的麻点蛾子从那个洞里爬进来,撒了一泡黄水,还在窗帘上密密麻麻地产了一大片卵,叫人看着身上一阵阵发麻。炎热是一天天地厉害了,她一进屋就将全身脱得精光。在镜子里面看见熟悉的、皱巴巴的肢体,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男人,那个瘦长的身影。在她的记忆中,他就是这么一个飘浮的东西,怎么也无法抓住。她使劲地回忆他们睡在床上的情形,总是只得到一些零落的,似有似无的片断。桌上的灰已被她扫去了,连半圆形的屁股印子都没留下。也许她完全弄错了?在一开始,她的确有过一种类似欲望的东西。自从最后一次和他吃完了那包蚕豆,他讲了地质队的事之后,她觉得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原来就不存在的,不过是她自欺的想法?)好些天来,她一直在提心吊胆,生怕他出其不意地闯进来。她将门闩好,躲在蚊帐里面,汗流浃背,懊恼不已。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并不关心,她正在紧张地注视那只蛾子,生怕它飞到床上来产卵。"那男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怪物。"她心平气和地想。她已经忘了她说过他像自己这码事了。帐子里很闷,两只大苍蝇在帐顶嗡嗡叫着,滚成一团在那里交媾。外面太阳很毒,然而白天是昏沉的。在她的记忆中,白天总是昏沉的,楮树和小屋总是沉沦在那昏沉的底里,蚊虫在紧闭的屋里唱着窒闷的歌。亮晶晶的白天只有从前才有,那是与夹竹桃的苦涩一起到来的。那时满树的叶子就像着了火,地上有一个一个的小圆圈,像撒了一地的银元。那时听不到蟋蟀的病吟,只有两只斑鸠温柔地、梦呓般地从早到晚啼叫。她的父亲是一个工程师。"她将来要继承父业。"小时母亲时常对人吹牛。但是她没能继承父业,她成了一个卖糖果的营业员。母亲因此恨透了她,发誓:"要搅得她永远不得安宁。""这家伙要了我的命。"她逢人就诉说,还哭起来,"真是一条毒蛇呀,为什么?!"她这人总喜欢耿耿于怀,或许父亲就因为这个受不了她,去和街上一个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了。母亲每天上街买菜总看见他从那老太婆的矮屋檐下钻出来,但她放不下臭架子,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况昨天又托人送来一包蚕豆,这一次炒得更硬,嚼久了很不舒服,太阳穴胀得不行。下班的时候,她看见老况被婆婆紧紧地挽着臂在街上跶。婆婆穿着一件鲜亮刺目的绉纱衣裳,头上还是戴着那顶破烂的草帽,干枯平板的身子像斧头砍出的一般。老况脸上大放油光,显出和往日大不相同的、自信的神气,劲头十足地飞起一脚,将一块路上的碎砖头踢出老远。"生活要有明确的奋斗目标。"听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还把烂草帽自负地从头上摘下来,胸有成竹地抖掉上面的灰。她经过他们面前时,婆婆看见了她,镇定地、蔑视地向她点了两下头,然后目标明确地挽着老况,从她身边一擦而过。"这顶草帽对于我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她的语气那么热切,为的是掩饰内心的空虚。"原来她还搽香水呢。"她一看到这两人在一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总忍不住要笑。但这次她不敢笑,因为她发现谁家窗帘在抖,有人躲在帘子后面观察她。那人推开窗,弄虚作假地漱了好久的喉咙,朝外面吐了一口唾沫,翻着白眼打量了她一眼,又关上了窗,兴许还躲在帘子边上。婆婆他们已经走远了,声音还是顺着风不停地传到她耳朵里来,"保持心明眼亮,就会产生使不完的劲头……"
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了弹性的、沉甸甸的脚步声。她一闭眼,立刻就看见向日葵的花盘,一个又一个,热烘烘的、金黄的……
"我真活不下去了呀。"他的声音拖着哭腔。她看见他头上的皮屑将肩头弄出一片白色。
"你一点也不冲动,别装样了。"她打开门,两臂交叉,傲慢地瞪着他,"你这种样子不是太可笑了吗?这上面有一只怪蛾子,老巴着不肯走,你替我打死它罢。"她指了指扫帚。
他猫着长腰接近蛾子的所在,用扫帚猛地一扑,蛾子掉在地上。
"也许,我是太不坚强了。"他发着窘,"当然你都听见了的,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这样吗?我的样子就像一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完全是自作多情。"她舒了一口气,一脚踏死了蛾子,"你变得像我母亲了。我母亲这种人生活真不容易,一天到晚老是那么愤愤地,老是那么上窜下跳,辛苦得很呢。我有时真想不出她怎么还能活到今天,也许她终究要得癌症死掉的。"
"最近我没做什么梦。"他嗫嚅地告诉她,退到了门边,似乎打算去开门。
"当然,你忙得不得了。"她谅解地说,"你一直想变一变看看。我想你或许会有成效的,你一直在努力,这有多难,无法想像……"
"难极了,我简直是一个白痴,"他满腔忧愤,站住不动了,"所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的窗口装出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说:"几十年来,我一直这样,你怎样?"
"我?啊,我老是想不起你来。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影子一类的东西。你的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也这样,但是我不为这个苦恼,也不去想变的事。我已经干涸了,我早告诉了你,长满了芦秆。我只有一件要苦恼的事,就是这条毯子。我打算睡觉前将它钉在床沿上,免得它再飞。在我们这类人里,有的想变,成功了,变成了一般的人。但还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于什么也不是,总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规定,于是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辈子。我觉得你也不能成功,你的骨头这么笨重,又患着关节炎,你在人前转动你的身体都十分困难。你看,我就这个样,我吃腌黄瓜,过得很坦然。"
"邻居假装来跟我借杀虫剂,当着我的面把驱蚊药水抢走了。我老婆说这屈辱得很呢。"
"这一点也不屈辱,其实你也一定没感到屈辱,对不对?干吗要来这里装佯呢?这多不好。你根本用不着那么怕他,我是说那个邻居。在黑暗中,你听见树干发出的爆裂声没有?这棵树真是狂怒得很呢,我看见满树的叶子都爆出了火星……"
"我这一向没做什么梦,我得走了。"他出去了,没有在桌上留下半圆形的屁股印子。
他说"我得走了"的时候那种作贼心虚的神气,她看了觉得挺开心的。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汗衫已经十分脏,十分油腻了,靠腋窝处还有个地方散了线缝,他穿着它显得可怜巴巴的。他的女人大概已经跟他闹翻了,才不肯帮他补汗衫,而他,还要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一个梦也没做"。真是怪事。
其实他听见了树干的爆裂声,也看见了叶片上的火星,他说"没做梦"是因为心里羞愧。当时他跳起来关紧了窗户,因为数不清的蛾子正带着火星飞进屋里来。在窗外,惨白的月光下,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那身体的轮廓使他蓦地一惊,身上长满了疹子。他想来睡,后脑勺刚一接触枕头,就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他将枕头拍打了一阵,翻了一个边,刚一躺下,又被更狠地扎了一下。"哎哟",他失口叫出了声。那女人正站在窗玻璃外面,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浑身载满了火星。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中篇小说第10节 苍老的浮云二(4)

"你折腾些什么?"老婆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红果不停地掉在瓦片上,你一点也没有听见?你看看窗外吧,有样怪东西站在那里。"
"胡说,"她趿着鞋走到窗口,打开窗向外探了探头,说:"呸!别吓人啦,大概是我白天挂的那面镜子的反光。它扰得你不能睡觉?你的神经真是太脆弱了,你怎么这样娇气,我上去把它取下来。"她"嗵嗵嗵"地走出去,又"嗵嗵嗵"地进来了,"明天是不是去找那法师来驱一驱邪,有人私下告诉我,说我们这小屋闹鬼,已经闹了好久了。你知道我干吗要用镜子来侦察隔壁的举动吗?我一直在怀疑!他们驱过邪,不管用,后来那男的才搬走了的,你注意到了没有?那女的肯定已经被缠上了,有天夜里我听见她在屋里跟什么东西厮打,弄得乒乒乓乓直响呢!你千万别朝她看,她的眼睛里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钢针,我看见她朝一个小孩身上发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
因为和所长的那次谈话,他成了众人的笑柄了。那一天,安国为在办公室里大喊大叫地冲他说:"喂,你有没有良种猫?请捐献一只!"其余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其中一个还用指头蘸着唾沫,大模大样地在蒙灰的玻璃上画了一只猫。他怔怔地站着,那伙人却又追赶起一只老鼠来了。叫叫嚷嚷,碰碰跌跌,还乘机将他推过来,撞过去,一下子将他挺到墙上,一下子又将他挺到桌子边。
"我并不养猫……"他揉着碰痛了的腰,吞吞吐吐地说。
"他说什么?"所有的人都停下来,老鼠也不追了,满怀兴致地朝他围拢来,死死地盯紧了他。
"你说什么?"
"我正在说……我打算说--我有一种特殊的自我感觉。"他胆怯地看着这一伙人。不敢往下说了。
"天老爷!"所有的人都蹦起老高老高,乐得要死,"他说他有特异功能!同志们!这家伙不是在吹牛吗?哈哈哈!!"
"哈哈哈。"他也迟疑地笑起来,因为总得表示点什么。老鼠又从桌子底下跑出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去追老鼠,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于是也去追老鼠。
 "且慢!"安国为抠住他的脖子,"我要把这事报告所长,你并不养猫。"他笑眯眯地说。
他心怀鬼胎地熬了好多天,所长却没来找他,甚至远远见了他都要绕弯儿避开。只是有一回,他偶然在办公室门外偷听到了所长对他的评价,他说他是"一只滑稽的老鹦鹉",说过就又用那种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我的脚趾头为什么这么痒?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笑脚趾头就痒得不行,该死的东西!"
一个雨的早晨。麻老五又当街拦住他,还将发绿的鼻涕甩在他的裤管上。于是,他下定决心要脱胎换骨了,他鼓起勇气朝所长家里走去。
屋里乱糟糟的情况使他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走进了废品收购站。五花八门的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两个大阁楼全被压得摇摇欲坠。他使劲眨了眨眼,从那数不清的、蒙灰的什物堆里认出一个盛酒的坛子,一把没把的铁锹,一串念珠,一摞粗瓷碗,一个鸟笼(里面站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鹦鹉),一大束女人的长发(颇为吓人地从阁楼上垂下来),一张三条腿的古式床,一大堆生殖器的石膏模型,一副鲨鱼头骨,一只断了的拐杖等等。在一个角落里,所长和他夫人正在吃饭,饭菜都摆在一个竹制鸡笼上面,鸡笼里还养着一只黄母鸡。所长的夫人像一个墨黑的泥人,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我也许能……"他讷讷地开口,小心地挪动脚步,绕过那些杂物,"我想过了,我有办法搞到那种良种货色。"
"嘿嘿?"所长翻着白眼,停止了咀嚼,将酒糟鼻伸到他衣服上仔细地嗅了几嗅,"你觉得印象怎样?这下我可让你大开眼界了吧?你看见那副鲨鱼骨头没有?你有什么感想?现在你可以到所里去吹牛啦,你真运气!不过我这两只东西确实糟透了,哪里是什么鹦鹉,简直是乌鸦!我说你别坐在那张床上,它只有三条腿,你可以坐在这个鸟笼子上面,我们有时将它当凳子坐,在有客人的情况下。等你帮我搞来良种货色,我就让你参观我后面两间房里的东西,不过现在还不行,你得先交良种货色,我可不打算给你白看,看了好去吹牛。你也别想打这种鬼主意,老弟,他们说你鬼得很,对不对?也许你在偷偷地干搜集邮票的勾当,好一鸣惊人?呸,这种事你得跟我好好学。"
"实际上,我有一种很严肃的想法,我正打算脱胎……"
"嘘!别说话!近来我的心脏跳得很不正常。这就对啦,这就对啦。"他宽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背脊,忽又想起了什么,"你至迟不能超过后天,要是超过了后天,我就不让你参观我后面房里的宝贝了,你听明白了没有?要是看不到我的宝贝,你要后悔一辈子的,一直后悔到坟墓里去!"他竖起一个胖指头,警告地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第一流的!举世无双的!明白了没有?"
近来他感到自己日渐衰老了。偶尔他还记得地质队的事,然而那些情景都已经退得极遥远,缩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光斑。时常在白天里,他发现自己在干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有一次他打算用一把锯把床脚锯断,还有一次他把尿撒在老婆的袜子上面。隔壁的女人竟能旁若无人地吃她的酸黄瓜,这件事想一想都使他心绪缭乱。他听见蚊虫在她那个房里拥挤着,简直像开运动会。虽然板壁缝贴上了纸条,仍然可听到她的髋关节在床板上嘎吱地磨响的声音,还有那种衰弱的喘息。他的耳朵怎么反而越老越灵敏了呢?比如慕兰,就从来听不到什么。她听不到红浆果落在瓦片上,也听不到树干的爆裂声,她听不到蚊虫在隔壁房里喧闹,也听不到女人在床上辗转。她每天夜里都在床上放着消化不良的臭屁,从前她母亲放屁的毛病遗传给她了。有时他卑怯地问一问她听到什么没有,她总要大发脾气,说他这种人"天生一副猥琐的相貌","心里藏着见不得人的鬼事"。他喂的那只黑猫已经从家里出走了。偶尔它也回来,阴谋家似的嗅来嗅去,献媚地朝他叫两声,又匆匆地逃离了。他注意到它的尾巴只剩了半截,是不是女儿剁的呢?这么看来她终于得手了。当他假意用玩笑的口吻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女儿竟怪模怪样地哭起来,还说要跳到后面的井里去淹死,说她对这个家已经看够了,早就不耐烦了,倒好像她自己有多么清高似的!
终于有一天,当黑暗的窗口飘出热昏了的人的谵语时,最后一只红果"嚓!"地一声,落到了瓦缝里。


中篇小说第11节 苍老的浮云二(5)


"灵魂上的杂念是引起堕落的导火线。"这句话母亲已经说过五遍了,她正在吐唾沫。自从他搬回来以后,看见母亲每晚都坐在大柜后面的阴影里,朝一只纸盒里不停地吐唾沫,从来也不上任何地方去,也没人到她这儿来。开始他很惊讶,后来母亲告诉他:"我正在进行灵魂上的清洗工作。"于是从那天起,他迷上了搜集名人语录的工作。两个月来,他已经搜集了两大本,而且越干越来劲儿。"名人的思想里有无穷的奥妙。"他跟人说话开始使用这样的口吻,"只要想一想都叫人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从前在我没有找到生活的宗旨的时候,我心中是一片漆黑,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现在一切都有了一种不同的情景,生命的意义已经展现出来……"本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竟出乎意料地变得像老婆子一般,逢人就唠叨心中的事儿了。"新的生活使他很振奋,"有一天他听见母亲跟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说。(那老太婆是跟一个瘦骨伶仃的秃头工程师姘居的,她说他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人儿","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派头"。)"这就像一种崭新的姿态。你想一想吧,活了三十多岁,忽然整个生活的意义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每天傍晚他都和母亲到街上去散步,手挽着手,趾高气扬,他心中升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和自豪感。当这种情绪在他胸中涨满起来的时候,他总恨不得踢一脚路边的石子,恨不得捶一顿路边的电线杆,然后哈哈大笑,笑得一身打颤。有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楮树下的小屋里的生活,那就如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境。那种嚼蚕豆的不眠之夜,那种挣不脱的恐怖,现在体验起来仍然使他脸色发青,汗如雨下。"一切都是由酸黄瓜引起的,"他向母亲诉说道,"不正常的嗜好常常引起罪恶的欲念。我有一个同事的老婆,每天要吃臭豆腐干,有一年冬天买不到,她馋得发了疯,竟把她丈夫干掉了。真是沉痛的教训呀。""你老婆这种人并不存在,"母亲一字一板地从牙缝里说,那门牙上有两个蛀洞,"她终将自行消失。"然而她到现在还没消失,她在阴暗发霉的小屋里像老鼠一样生活,悄悄地嚼着酸黄瓜和蚕豆,行踪越来越诡秘。他每星期给她送去蚕豆,那惭愧的心情就如同喂着一只老鼠。"分开后感觉怎样?"有一天她口里吐着蚕豆壳随随便便地问他,好像他是她的一个邻居。"也许身心两方面都健康得多。"他红光满面地回答,同时就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负疚情绪,他冲口而出又补充了一句:"你也可以搬过来住。"她冲他古怪地一笑,说:"现在这屋里的蚊虫简直像在开运动会,你在夜里听见没有?在刮南风的时候,那声音兴许能传到你的枕边。"后来母亲称他那种负疚情绪为"残余的龌龊念头"。从那里搬出来之后好久,他才隐隐约约地听人讲起小屋闹鬼的事,他当晚就在床上捣鼓了一夜没睡,弄得好几天头昏脑胀,背心出冷汗。有的时候,他躺在窗旁,看见浮云从天边逝去,忽然很感动,甚至涌出了眼泪。"做到老,学到老。"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为一下子想到了用这句成语来形容自己的情绪而高兴。"你必须试一试吃蚕蛹。"母亲说,两只睁得圆圆的小眼很像鸡眼,"我的一个熟人试过了,简直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前天他从学校回家,看见岳母鬼头鬼脑地在酒店门背后将脖子一伸,等候着他走进去。他转身拔腿就跑。她在后面追着,高声大叫:"骗子手!道德败坏的东西!我要送你上监狱去!"还捡起路边的碎石头来扔他呢。结婚以来,她一次也没上他们的小屋来过,从来也没承认过他是什么女婿。自从他从家里搬出之后,她却忽然对他们的私生活感到了极大的兴趣,整日整日在那小屋附近转悠,有时还当街拦住他,挥着拳头对他说,要将他的卑劣行径向学校领导作一个详细汇报。如果他不赶快醒悟,将是自取灭亡。边说还边跺脚,脸上沉痛的表情使他迷惑不解。"她一直等着这一天,"他去送蚕豆时虚汝华微笑着告诉他,"她的头发都已经等白了,你还没发现吗?现在她认定时机到了,就跳将出来。多少年来,不管日里夜里,她总在不断地诅咒,她这人太执着,太喜欢耿耿于怀了,看着她日子过得这般艰难,我都替她在手心捏一把汗呀。她快完蛋了,也许在做垂死的挣扎吧,我觉得她近来气色很坏。"他一回去就向母亲诉苦了:"那屋里的蚊虫就如强盗一般迎面扑来,朝你身上乱叮乱咬。喷筒啦,杀虫剂啦,全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啦。我不知道她心里全在想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都是酸黄瓜引起的,当初我竟会由着她吃……"母亲从鼻眼里"吭吭"了一阵,说:"有人告诉我,那屋里半夜传出狼嗥,真是阴森可怕呀。""对啦对啦,"他摆弄着名人的语录本,愁眉紧锁,"首先是金鱼的惨死,接着是暖水壶的失踪,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我看了这么久,原来她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原来事情是一场骗局,我完全弄错了。她一直企图咬死我……""这种女人终究会自行消失。"母亲又一字一板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存在。"
媒人介绍他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短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用梳子梳理,只用指头抓两下了事。然而她一点也不固执,甚至像小孩一样毫无主见,正是这一点使他怦然心动。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男子汉。他把她带到楮树下面的小屋里来,满脑子又空又大的计划,想要在屋前搭一个葡萄架,想要在后面搭一个花棚,这些都没来得及实现,因为蟋蟀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发现,原来老婆是一只老鼠。她静悄悄的,总在"嘎吱嘎吱"地咬啮着什么东西,屋里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齿印痕。有一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醒过来之后用手一摸,发现了手上的血渍。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你要干什么?!""我?"她揉着泡肿的眼,揉得手上满是眼屎,"我抓着了一只小老鼠,它总想从我手里逃脱,我发了急,就咬了它一口。""原来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干什么?"她漠然地对着空中喃喃低语,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倒下睡去了。他灭了灯,在黑暗中仔细倾听,听出来她的鼾声是虚假的,听出来她紧张得全身发抖。


中篇小说第12节 苍老的浮云二(6)

从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变成了神经官能症。后来她还咬过他好几次,因为他很警惕,伤势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上,他醒来后她仍旧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了她一个耳光,把她从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让她张开嘴巴,于是发现了牙间的淤血,原来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时他一下子意志软弱,怀疑起她是不是一个妖婆来,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种想法,他怕别人讥笑。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捉蟋蟀,她则像机器人一样执行命令:每天喷洒三次杀虫剂,用棍子没个完地捣毁蟋蟀的巢穴,每天早上做几百下舒展动作(这是他熟识的一个医生的忠告),实行蚕豆疗法,睡觉时头朝东等等。这些方案一点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终于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变成了一颗干柠檬。她的牙齿慢慢地松动了,她不再咬啮什么东西,却开始吃起酸黄瓜来,而且腌了一坛又一坛。有时夜里一觉睡醒还起来吃一阵,整天嚼个没完。当他在屋里的时候,只要听见牙巴间"嘎嘣"一响,闭着眼也知道她在干什么勾当。虽然她尽量轻轻地嚼,那响声还是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烂了五个坛子,满屋子腌黄瓜气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极。她看着,若有所思,愁苦不堪。后来不知哪一天他发现,床底下又悄悄地摆起了五个新坛子。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她唆使他将屋里的窗子都钉上了铁条,说有个小偷在附近转悠,是不是要破门而入?他一边钉一边心里却在想:她是不是以疯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时给他一下子?不然她讲话的当儿为什么眼里冒出那种邪火来呢?那几天睡觉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母亲接走他的时候,他的神经已快错乱了。
"喂。"母亲端着纸盒,从大柜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了,一边吐一边说,"我的灵魂清洗工作结束了。我跟你讲一桩奇事,是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她从来不提她的名字,也许不知道?)告诉我的。她说只要过了夜里十二点,王鞋匠的家里就传出桂花香,整条街都香遍。昨夜十二点。我使劲嗅了嗅,果然有那么一股味儿。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虑这事,弄得烦躁不安,午睡都没睡成。今天夜里我一定要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说不定是搞什么阴谋呢。你吃过晚饭后不要拴门,我打算在他家门外守候到十二点,必要时还要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是不是报纸上讲的那种特异功能呢?要是那样倒也放下一桩心思。"
"妈妈,你看出来虚汝华现在变成什么东西了没有?"
"那个女人?"她将鸡眼凑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
"你没注意到吗?她早就变成一只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么也许就会变成什么。过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里咬来咬去的,现在果然变成了老鼠,一只牙齿松动的老鼠。有时我竟会起了这种念头,想在蚕豆里拌一点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只老鼠,这不是很卑鄙吗?"他迟疑了一下,害羞地补充说,"要是能离婚,其实我是很逗女人喜欢……"
"那种卑鄙念头你从来没起过,也不会去干。你怎么会起那一类念头呢?你从来也学不会自做主张去干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她迟早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时常软弱起来,以致丧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时每刻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睡前别忘了服用消炎镇痛片,每天坚持灵魂的清洗工作,就会慢慢地强壮起来。别再提那种蠢事,你要我们成为大家的笑柄吗?你从小就很孱弱,很迟钝,又特别喜欢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像你这种人根本不能结婚,当初你怎么会没意识到这一点呢?幸亏我--"她陡地截住话头,板着面孔不做声了。此刻她心里大概对他的愚钝觉得分外憎恨。她大声地、威胁地嗽着喉咙,用力朝纸盒吐去,翻着白眼看了他一眼。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是发了疯了。"他在母亲的目光下沮丧地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大肉球,微微颤抖着。
"这就好了。"母亲缓和地说,两眼变得像毛玻璃那样混浊无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亲生气,只要母亲一对他生气,他就吓得走投无路,痛苦得活不下去。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人把他睡的那张床从身底下抽走了,他悬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没命地扑打些什么?"母亲在隔壁发问。
"床底下蹲着一只野猫,不断地要爬上床来,我正吓唬它呢。"
"你在心里背诵几条语录罢。"
月光像铺在地上的一长条尸布。
"你有没有碰见过野猫?"他说,竭力做出狰狞的鬼脸,"要知道野猫是很厉害的呢,你睡着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脸上。"
她陡然变了脸,向着天花板很快地说:"你找什么东西呀?你的喷筒和杀虫剂,我全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因为你不在,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挺碍眼的,还是扔了干净。我倒是很能习惯在蚊虫里面过活的呢。蚊虫喜欢围着我嗡嗡并不咬。听见蟋蟀叫,我就觉得很亲切似的。你走了之后,蟋蟀的叫声越来越自信、有力了。现在我睡得很安稳,用不着为它们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墙上怎么巴着这么多蛾子?"
"是飞进来产卵的,很可怜,不是吗?"
"我拿来的蚕豆,你好好嚼烂罢,有人说这屋里闹鬼呢!"
"闹鬼的也许是我。我总是半夜里起来,将毯子甩得呼呼作响,要是你不搬走的话,说不定会被吓死,你的性格太软弱了。"
"或许是这样,"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你一直想咬死我。"
"……"
"你早就疯了,我怎么会没发觉。"
"……"
"你母亲就有疯病,你是遗传的。我从前还打算种葡萄呢,那些蟋蟀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一回忆往事就出冷汗,发夜游症,我母亲老说我患了迫害狂。"
"……"
"你好好嚼蚕豆吧。"
"你下回不要亲自来了。隔壁的在大树上挂了一面镜子,你来的时候看见没有?他们从镜子里观察你的形迹呢。我实在弄不清他们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对不对?说不定他们打算搞谋杀吧?"


中篇小说第13节 苍老的浮云二(7)


当她闭上眼嚼着盐水豆的当儿,天花板上的石灰又剥落了一大块,这一次是露出里面的木条来了。
八年来,她一直在这幢房子里苟延残喘,奇怪的是总不死。每次发病之后,她总能用细瘦的腿子颤颤巍巍地支起沉重的身躯,重又在屋里扶墙移动。稍一恢复,她就在天井里用箩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在天井里的墙上,钉着几十只麻雀的尸体,一律是从眼珠里钉进去的,外人看了无不目瞪口呆,满身鸡皮疙瘩。不久前她忽然食欲大增,一天一天地强壮起来了。
有人告诉了她那边小屋里的事儿,她闻讯后立刻精神抖擞,全副武装,开始了她的监视活动。
"原来如此!"她对卖油饼的老婆子嚷道,"想一想吧,八年的痛苦!凄惨的晚年!每天夜里臭虫的咬啮!你们有谁受过这种折磨?现在他终于看出了这条毒蛇了!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他,好小子,他的一边脸古怪地抽搐着,脖子上伤痕累累,浑身散发出狐臭,可怜的家伙,他怎么会落到她手中的呢?这就好比苍蝇落进了毒蜘蛛张开的网,她吸干了他的血!这事到死都是个谜。也许他是一个白痴?我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邻居说他把葡萄架搭在卧房里,我的天!"在她小的时候,她也曾对她抱过期望的,然而她天生的性格卑贱,歪门邪道。"汝华呀,你又把菜汤滴在衬衫前襟上面了!真腻心呀!你的脚步跺得那么响,我疑心你的鞋底是不是钉着铁掌呢!"那时她总是心烦气躁地喊。她明明听到的,却一声不响,仍旧低头弯腰,沿着墙根找蚂蚁的巢穴。她吃起东西来毫无顾忌,满不在乎地嚼得牙巴大响,完全酷似她那疯疯癫癫的父亲。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忽然跳起来咬了她一口,刚好咬在虎口上。咬得很轻,像是被什么鸟啄了一下,那伤口竟肿了一个多月。后来她细细查看了她的牙齿,发现那些牙齿生得很古怪,十分尖利,过于细小,简直不像人的牙齿。
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多次起过一种欲念:想用锤子敲掉她几颗牙齿。有一次她已经举起了锤子,不料她睁开了眼讥笑地瞪着她,原来她一直在装睡,在肚子里暗笑。自从她丈夫与街上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姘居以来,她一直视而不见,生怕女儿知道。有一天她从那家路过,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从板壁缝往里一瞧,原来三人在里边喝茶呢。而在家里,他们一家人从来也没有一道喝过茶。桌上摆着几样小吃,一面大镜子吓死人地反着光。老头儿笑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两条麻秆儿似的细腿在桌子底下蹭着那婆子墨黑多毛的大粗腿,女儿也在傻乎乎地笑,装模作样地捂住肚子。那老太婆已经老得如一棵枯树,皱巴巴的,满嘴大黑牙,成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有神经失常的疯子才会看上这样一件货色。而她的丈夫就正是一个疯子,现在疯病又传给了女儿。"真是一对活宝呀。"当时她从牙缝里咕噜了一句,喉咙里有一种吞了蛆的感觉。到她一成年,就将她这做母亲的当成了生死仇人,一味地胡作非为,想尽办法来刺激她的神经,而且装出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气,来掩盖内心的快意。那次她患肺炎,她本来算好她一准完蛋,报复的好时机来了,谁知到头来又是空欢喜一场。"妈妈呀,"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您何必来看我?还好得很呢,离死还远着呢,您就放心了吧。您想想看,像我这种人怎么能死得了呢?"不久前她忽然心生一计,想跟那男的订立盟约,来共同对付她女儿。她满脑子幻想,在厕所的墙下边等了好久,看见他来了,仍旧是那种白痴模样。她冲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什么"同病相怜"呀,"孤苦伶仃"呀,"要采取有力的措施来自卫"呀等等。"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我的亲儿子,做梦也在担心你的生命安危呢。"她谄媚地说。他骨碌碌地转动钝重的眼珠,总也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果然是个白痴呀。"她想。最后,他好像忽然下了大决心似的,脸色一变,用猛力甩脱她,粗声粗气地问:"喂,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许你是想来谋财害命的吧?别打错了主意!我母亲可厉害啦,我要喊她来教训教训你!""你是我的女婿呀。""你别来搞诈骗,我不是你的什么女婿。你当街拦住我,眼珠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这是怎么回事?你再欺侮我我可要告诉我母亲,让她来给你真颜色看看!"他边说边逃跑,追也追不上。
他的腿的确是细得像麻秆儿一样了。好多年以前,他也曾是一个高大的汉子,脸上红彤彤的。有一天,他正在做一个梦,梦见窗前的美人蕉发了疯似的怒放,太阳又高又远。忽然他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痛醒了过来。他看见老婆正在吸吮着他的腿子,做出猫吃肉的种种姿态。她的舌头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肉刺,刚才在梦里他就是被这些肉刺扎得痛。他想缩回腿子,无奈她使出从没有过的蛮力按得紧紧的,用力咬着,像要将小腿上的大块肌肉全撕下来吞进肚里去。他只好闭上眼,忍着恶心,听之任之。没想到这种把戏竟继续下去了,而且变本加厉。每天早上起来,他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时还肿起老高。他的身子一天天变细,肌肉一天天消融,淋巴结像一个个鸽子蛋。他时常疑心他身上的肌肉是不是在睡着的时候被她吃掉了,因为她已经在不断地发胖。"你,干吗老吃我的肉?"他说。"呸!"她嚷嚷起来,"势利小人!算计者!我的天呀……"她老不洗头发,她一接近他,头发上那股酸臭味儿就猛冲他的鼻孔。后来有一天,她拿盆子来洗头了。大块的污垢连着发根从她脑袋上掉下来,落在盆子里,所有的头发全脱光了。她要他朝她头上浇水,他的手抖得厉害,瓢落到了地上。她跳起来,口里骂着污秽的粗话,光着发红的秃头,叉着腰追赶他,提起一桶冷水从他头顶上淋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发着高烧,不断地摸着脑袋,嚷叫有人要剥他的头皮,又说头皮剥开就会露出里面的脑髓来。病好之后,他逃到了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这里,老太婆浑身冒着葵花子味儿,卧房又大又黑,他觉得十分安心。她起初夜里还来找,从窗眼里窥视,将门敲得"嘣嘣"地响。
"妈妈的头发长出来没有?"汝华小的时候,他总问她这个问题。
"没有。你没看见她包着头巾吗?我看见她每天晚上按摩头皮,她怕伤风怕得要命,也许她会死掉吧?"她天真地分析着。
"可怜的人。"他沉思了一会,立刻又骇怕地加了一句:"说不定她打算报复我吧?"
"昨天我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他震惊地"啊"了一声,像梦游人那样伸出手来抚摸她的头发。"这些头发长得很结实,"他说,"你要经常洗涤它们。你睡觉时有没有看见天花板裂开过?"
"天花板?"
"对呀,天花板。那栋房子很大、很旧,墙壁里常常传出什么人厮打的响声。睡觉的时候,天花板会出其不意地在上面裂开,伸出许多细小得如蛇头的人脑袋……当然,我在骗你了,你该不会害怕的吧?我喜欢讲这些惊险的故事。"


中篇小说第14节 苍老的浮云二(8)

最近有一次,他和汝华在街上劈面相遇,他竟没认出她来,一直从她身旁走过去了。后来他的同事告诉他这件事,他还觉得莫名其妙呢。汝华竟会去结婚,他想她一定是神经错乱了,要不就是受了坏人的利诱。这孩子从小就是一副自甘堕落的派头,和他自己一样无所作为,懒懒散散。女婿是个流氓加白痴,恋爱的头一天就跑到他这里来搞讹诈,异想天开地要他负担费用。
"原来你是一只大乌龟。"他一字一顿威严地说。
"你,你说什么?"那蠢材还摸了摸后脑勺呢。
"我说你是一只大乌龟!我女儿跟所有的男人都搞!听明白了吗?"他更加威严地逼近了他,"滚!"
他吓得屁滚尿流,一点也弄不清发生的事,然而还贼头贼脑地溜着眼珠,威胁说要"解除婚约",假如他不负担费用的话。他一走,他就没命地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打了三个滚。
后来他还和这女婿常见面,每次都是他来索钱,每次都被他讥笑一顿,空手而归。但这家伙脑子有毛病,总抱着希望,想入非非,而且态度老是那样不可思议地理直气壮。
"你得给钱。"他又来这一套了。
"我偏不给。"他感兴趣地用一只眼斜睨着他。
"你在耍流氓。"
"什么?你跟流氓来要钱?啊?"
"你是她父亲,你得给钱。"
"我是一个流氓,我偏不给钱。"
"我咒你马上暴死!"
每次他都气得发疯,看来他是狂躁型的。
女婿从家里出走后,他马上跑到女儿那里跟她说:
"你以为他跟你结婚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她提防地瞄着他,"他说是为了在门口搭葡萄架,恐怕他是在说谎。"
"呸!他跟你结婚是为了谋害我!他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我这老头子而不是你,绝不是你!他一直误认为我藏得有大宗钱财。夜里我睡着了,他还在我房子周围转悠,烦躁地跺着脚,我知道他骗你说是起夜来着。你怎么这么自信,居然去结婚。他等了八年,一直没机会下手,现在是等得不耐烦了才走掉的。"
"说不定连你也弄错了吧?"她嘲笑地看着他,"我倒认为他看中的不是你的什么钱财。他看中的是你现在的老婆,我看见她向他卖弄过风情呢,这事很出乎你的意料吧?"
"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上了当,脸都红了,"你讲起话来真武断。刚才我在路上正在想你母亲的事。听说她在夹墙上挖了一个洞,天天将死雀子塞进去!什么东西老在她天井里嘤嘤地哭,我一经过那里总听见。她这人真是歹毒。"他很愿意讲一讲他前妻的坏话,这一来精神很畅快似的。
"从前你总说你是中了妈妈的计,怎么能使人相信呢?太出奇了。有人说你是想骗取她的私房积蓄,这很难听,是不是?我完全不相信那种中伤,至于你怎么会跟她结的婚,那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她摆出一副局外人的派头,使他觉得有条虫子在咬啮他的牙根。
他很懊恼,本来是要谈女婿的事,刺激一下女儿,陶醉陶醉,没想到反被她抢白了去,改变了话题。近来她变得像蛇一样灵巧了,像他这种脑筋迟钝的老头子休想斗得过她。
"他时常到我那里去搞侦察,想嗅到钱财藏在什么地方。"他还不甘心。
"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个不停。他干吗老说葡萄架的事?这是一个弥天大谎,你也在向我说一个弥天大谎,你和他一定合得来。"
屋里很暗,一些小东西在墙根和屋梁上窜来窜去,弄出很大的响声。墙上巴着的五六只大蛾子忽然"呼"的一下全飞起来,在他们头顶绕圈子,撒下有毒的粉末,弄得他眼发直脚发抖。女儿裸着上半身裹在一条破毯子里,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毯子飘扬起来,使她看上去很可怕。
他忽然失去了主张,嗫嚅地说:"我要走……"然后打开门撒腿就跑,一直跑到拐弯的那堵墙后面才停下来,回头一看,女儿的房门已关得紧紧的,有一个黑影从小屋后面钻出来,躲在大树后面,他发现那是前妻。窗帘抖动了一下,又毫无动静了。
她听见有人在拨屋顶上的瓦,"哗啦哗啦"的阴森恐怖。她拨开窗帘,看见母亲矮胖的身子,她正踮着脚用一根竹竿在干这勾当。"你想标榜一下自己吗?哼……你必须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听明白了没有?"她低语着,呼吸困难。她则在屋里踱来踱去,检查铁护栅的牢度。"哗啦哗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蛮横,有几片瓦落到了天花板上,砸得粉碎。母亲近来特别放肆,昨天半夜她已经在屋顶上弄了一个洞,她还扬言要把所有的瓦全掀掉,冻死她,以解心头之恨。她还拾来毛毛虫,臭鱼烂虾,从板壁裂缝里塞到屋里来。父亲一来,就意味深长地打量屋顶,不怀好意地说:"刮风的时候,这棵大树该不会把屋子砸垮吧?昨天你那个流氓又到了我那里,跟我说巴不得你马上死掉,又说要是你死掉了,他说不定要发大财。他时常来找我讲他心里的话,从一开始就这样。你老不相信,以为我骗你,你太自负了。他甚至还提出要和我交朋友呢,当然是为了钱财,也为了要我和他一起来对付你。我经过考虑,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不过他休想从我这里搞到什么,他远不是我的对手。你那个流氓也和你一样,目中无人,骄横得不得了,但是他蠢得很,简直是一个白痴,他老在我面前诽谤你……"他一啰嗦起来就不收场,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一会儿搔屁股,一会儿搔背心,像有数不清的跳蚤在咬他似的。她打断他的话,撩拨他说:
"你该去认识一下街上那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我干吗要认识她?"他又上当了。
"没什么,我不过说说好玩。"她审视着天花板,假装在研究那些蛛网。
"好嘛!!"他恍然大悟了,"门口的大树会将屋子砸垮,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中篇小说第15节 苍老的浮云三(1)


她听见枯叶"沙沙"地掉在屋顶上、地下,她听见体内的芦杆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她已经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许是吃下的东西全变成了芦杆,在肚皮里面支棱着。她从桌上的玻璃罐里倒出水来喝,她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杆会燃烧起来,将她烧死。有一忽儿她张开嘴巴,一股焦味儿从嘴里喷出来,她大口吐着,一下子口里就冒烟了,还夹着一些火星。
"你必须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说。
她将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进去,然后去打开门。影子飘了进来,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儿。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儿。"她背对着他说。
"对啦,刚才我正在想着一些遥远的事儿,长长的山坡上栽着一行向日葵,山脚下流着泉水。因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儿,你也是在想像中闻到了那股味儿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则我会被烧死。"她又倒了满满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体内出了什么岔子。"
"我已经放弃了那些努力,"他发着窘,"你算得真准,我终于什么也不是。我贴着墙根钻来钻去,把屎拉在裤裆里。时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我就哭起来。"
"这就对啦,"她体贴地凝视着他,在她的眼里,他的形象越来越模糊,"你看我,多么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一样的,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窝心。在外面的太阳里面,一个什么地方,蝉在树枝上长鸣,单调而平和。已经是秋天了,树林子里是不是枯燥得燃烧起来了呢?"
"你将壁缝全贴上了纸条,我还是听见芦秆在你体内'噼噼啪啪'地爆裂。你说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这是真的么?"
"不仅这样,连汗也不出了。从前我总是通身大汗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喂在瓦罐里的一只小蟋蟀,昨天死了,它还没有长大起来呢。也许这屋里的蟋蟀都是长不大的。从前我没注意过这一点,很可惜。你有一个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我也觉得很诧异。我在这里闭上眼想,怎么也想不出她的模样来。你想要说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我也是一个虚飘的东西,对不对?"
"在林子边上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红得很恐怖。我碰巧到那里去看,一直看得两边的太阳穴胀痛得不行。麻雀在我头顶上喧闹,枯叶不停地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有一个人从路上走过,怒气冲冲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脚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边上,'咚咚'直响。"
"在同一个时候我也去看过,我在林子的另一边,我一直站到太阳落下去。那时蟋蟀用力鸣叫,周围的草木像活着一样荡动,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许是最后一批了。"
他们躺在那里,听见秋风匆忙地从屋顶上跑过,听见谁家小孩用弹弓将石子打在瓦上,听见最后一只小蟋蟀在瓦罐里呻吟。他们恐惧地相互搂紧了,然后又嫌恶地分开来。
"你的圆领汗衫在腋窝处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换的!"
"也许,但是我闻到了。你以前说是一股甜味儿,可能你那时弄错了,只不过是一股酸味儿。"
"但是我爱说一说这些,总得说一些什么。"
"对,我也爱说,也可能我们都弄错了,也可能我们是故意弄错的,这一来就有些什么东西说一说了。比如刚才你来,身上就有股向日葵味儿,我们就说这个向日葵,其实那都没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儿不断地将屋里的东西偷到娘家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像演戏似的。"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装看不透他们的把戏,作出愤怒的样子。有时看见老人撺掇女儿的怪模样,真恨不得躲起来大笑一阵呢。昨天我的女儿跑来跟我说,她恨死了她母亲,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对她施加压力,睡觉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头底下,把她写给朋友的信偷去烧毁,还让她穿得像个叫花子,她一出门她就盯梢,看她是不是向谁卖弄风情,搞得她没脸见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们吹嘘,说她女儿正在发奋成材,不久就会有大出息。女儿又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她母亲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么说?"
"我?我决不上当!我鼓圆了眼大喝一声:'滚蛋!'她吓得魂飞魄散,过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我来向你告密,你倒吆喝起我来了。''谁让你告密来着?!'我气势汹汹地说,'干这种奸细勾当!小小年纪倒学起这一手来了。'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发起脾气来,说我怀疑她是贼!我冲到女儿睡的房里,在她床上乱捣一阵,捣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半条猫的尾巴,我将猫尾巴朝女儿脸上掷去,她突然发了抽搐!这些人真是疯了。"
"你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说在同一个时候,你刚好站在林子的另一边?你还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长长的烟柱,整个城市都在红光中晃动,空中'噼啪'作响。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在泥浆中爬着,背上摔了一条裂缝,暗红的血迹拖出长长的一条。"
"满天红光?"
"满天红光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心里懊恼地想着那东西也许爬不到了,一块最近的突出的石头将会把它弄个四脚朝天。它要爬到哪里去呢?"
"它要爬到哪里去呢?"她像回声似地应着。


中篇小说第16节 苍老的浮云三(2)

风把窗帘吹开了,桌上那层细细的、白色的灰尘被风吹散,满屋子飞扬。玻璃罐里的冷水丁当作响。他们死死地按住线毯,免得它飞到空中去。一架飞机飞过来了,沉重地嗡叫着,像是在他们头上凝住了似的。风把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送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声音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屋后那口井里,老朋友。"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劝诱道,"你将一夜之间发财,如果你能借来抽水机。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时真怕你会悄悄窜来割下我的脑袋呢。"
"你完全弄错了,我一点也不想发财,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你总是无中生有,编些故事说给人听。"另一个声音硬邦邦地说。
"干吗不发财呢?人应该有雄心壮志嘛。在我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找到一块金砖的念头诱惑着我。后来我就去干盗墓的勾当。在那些夜里,小枞树嘶哑地怒叫着,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样浮在你周围,数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乱冢间出没,我看见了那块金砖,它在地底下闪闪发光……这些年来,你每天夜里都用注射器抽出我女儿的骨髓,装在床脚一个玻璃瓶里,还泡上蜈蚣。我女儿一洗澡,你就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澡盆里,你把她彻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为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里,其实我女儿每天到我这里来,把你的勾当告诉我,讲完以后还痛哭流涕。你是因为从我这里弄不到钱才这么干的,对不对?"
"我要把你对我的污蔑告诉我母亲,让你领教一下她的厉害,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装在一处可以把你淹死。你们一家人都是阴谋家,你女儿嫁给我以前早就疯了,我这老实人竟没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来,她一直偷偷地在屋里饲养蟋蟀和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断地买回杀虫药水,跟这些毒虫整整斗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经错乱了。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的天!你现在可以去看看,那里早就成了虫窝了,要是睡上一夜,虫子会把你啃得只剩下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你装给谁看呢?不害臊吗?我女儿每天都向我揭发你,有时半夜还把我叫醒,诉说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讲的话学给你听,你说不定要吓得做噩梦死掉……"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消失了。两只大苍蝇窜到蚊帐里面来,不断地绕圈子,想叮他们的脸,赶也赶不开。他懊丧地站起身,将出汗的背脊冲着她,开始穿圆领汗衫。那汗衫被压得皱皱巴巴,上面还粘着一只麻点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着他狭窄的出汗的背脊,想像着自己的眼光变成了一只蛾子,然后打了两个腻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头喝了一个饱。等她放下玻璃罐时,听见他的脚步声已下了台阶。在他睡过的枕头上有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她拿起来嗅了几嗅,有一股汗酸味。她将枕头往墙角一扔,重又倒头睡下。有人在后面的沟里撒尿,"噼里啪啦"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起来,很长的一泡尿。她走到窗眼那里往外一瞧,看见了那件圆领汗衫,他正在若无其事地扣裤子前面的扣子,还擤了一把鼻涕。她连忙往旁边一闪,躲起来。听见他在大声打哈欠,同时就从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绷开了线缝,露出了腋窝里的黑毛。后来她闭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种热烘烘的想像里面去,在她的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个穿粗呢大衣的成年男子,一会儿慷慨,一会儿温柔地说出一些动听的话语来,一直说得她的耳朵嗡嗡地叫起来。已经是黄昏,夕阳昏昏地照在窗玻璃上,许多小虫正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在举行一个什么集会。远处什么地方有一支送殡的队伍,一个老女人拖长了嗓音滑稽地号叫着,恶劣地模仿着悲哀。在黄昏里总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响起,骚乱不安。在这一切的后面,是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的临近。曾经有过一次,她在黄昏试着哼了一支从前的曲子,结果那支曲子像冰柱儿似的冻结在她的嘴唇上面了。她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房内,摸摸铁栅的牢度,冲着隔壁那男人"喂"了一声。男人惊奇地转过身来,对站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的这个女人审视了好久。一丝自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将线毯披在身上,开始在屋里疯跑。线毯浮在空中,发出"呼呼"的怒叫。天花板上的蛾子惊恐地飞下来,又被毯子撞落在地,作着垂死的挣扎。她喘着粗气,停下来的时候,瞥见衣柜的镜子里有许多溃烂的舌头。她害怕窗玻璃上那昏然的夕阳光线,那黄黄的一条,刺得她的眼珠十分难受。她用深色的毯子蒙上玻璃,然而还是透出零零星星的光点。
"今天我不想吃炖排骨,能不能想出一点新的花样?比如萝卜干炒辣椒什么的。"隔壁那男人说。
"炖排骨怎么也吃不厌,"那女人回答,声音里含着讥讽,"要是再加些肉块,就更鲜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竟会讨厌炖排骨,那是只有疯子才这么想。你这可怜的人,也许神志不清了吧。"


中篇小说第17节 苍老的浮云三(3)


她把窗帘掀开一角,阴沉沉地看着外面那几个人,然后试着扳了几下铁的栅栏,向他们扮了一个放肆的鬼脸,放下了窗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她在屋里挑衅地喊道。
门外的四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齐扑上去擂门,直擂得整个小屋颤动起来。忽然约好了似的,四个人一齐停下,面面相觑。
"我们斗不过她。"沉默了好久,老况终于沮丧地开口说,"所有的门窗全钉上铁栅了,是她事先唆使我钉的,原来她早就起了这种卑鄙的意图,她老是欺骗我。"
她在前面蹒跚地走着。她身上的水分老是排不出去,这使她全身变得沉甸甸的,皮肤绷得十分难受,手和腿的屈伸也很困难。她老是吃利尿的药,今天一早起床还吃来着,医生曾多次警告她不能连续吃,但她的确是十分难受。
他想要赶上她,他的麻秆儿似的细腿哆嗦着,瘦小的影子犹犹豫豫地与她那庞大的黑影忽而叠在一起,忽而又分开。他看出她被浮肿折磨得十分痛苦,她那张衰老的白脸激动地颤动着。
"原来她欺骗了我们大家。"到他同她并肩而行的时候,他开口说,"真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呀,这下她给我们当头一棒!"
她一怔,似乎要停下脚步,后来又改变主意,默不作声地同他走起来。
"你怎样看?这不是耻辱吗?人家会如何看?我们俩的名誉在外面会变得怎样?万万没料到呀!这下可不是什么都完了吗?啊?"他高高兴兴地搓着胸口。
"我要把那座小屋捣毁。"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说。他闻见她身上透出衰老的躯体特有的那种气味。
"我们两人要联合起来。"他毫不迟疑地宣布,然后向四周溜了几眼,挺神秘地叽喳起来:"首先得弄清她的动机,是什么动机促使她将自己封闭在小屋里,与世隔绝起来的呢?这真是一个微妙的问题,我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都与那个流氓女婿有关。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天夜里,他都在街上来去,搜集过路行人遗下的唾沫,装在一个随身的公文包里面。有一天他跟我吵起来,扬言要用他搜集的唾沫淹死我!从那以后我就睡不好了,小腿不住地抽筋。"
她将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里流出一丝暖意,然而她脸上的每一个皱折里都含满了阴森的气息。她喘着气,用力提起岩石样的腿子,痛苦地扭曲着嘴唇说:"我就像一大块吸饱了脏水的烂肉。"
他们踏进那座尘封的老屋的时候,听见天花板上的石灰在每个房间里"嚓嚓"地落下,老鼠们在房里"嘎哒嘎哒"地赛跑。他又坐在羧盏奶倏恳紊厦媪耍找蛔拢谏系墓抑?就吓人地响了起来,空洞而悠长,一共响了十二下。"这钟现在老是骗人。"她说,脸上泛出冷笑,"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跟我作对。有一天我打开了窗子,结果风把墙头上青苔的气味刮进来,弄得每件家具上都沾满了那种味儿。当夕阳照到天井里的时候。我就开始将麻雀钉在墙上,这工作很不顺利,羽毛弄得到处飞扬。你刚才说什么?她这一手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目标只在我,她要让我身败名裂,像她朝思暮想的那样。谁也猜不透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却再清楚不过了。我站在窗外,她正在帐子里恶狠狠地磨牙,她咬过我一口,你还记得吗?那一回我几乎丧了命。也许你想和我一起用饭?长期以来,我就不做饭了,我一直吃着从店子里买回的泡面。他们说我的浮肿是因为缺乏维生素。我强壮过一段,本来可以和她较量到底,但现在彻底垮下来了,因为她想出了这么一招。你看见我脸上的黑斑没有?我活不长了。要是今晚打雷,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树的情况……"
从朽烂的地板下面传出一种沉重的、闷闷的声音,震得灰尘跳跃起来。他从座位上弹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哽在喉咙里:
"什么声--音?"
"石磨。"她低声回答,"巨大的、阴森的怪物,日夜不停地磨,碾碎一切。你别怕,习惯了就好了。你看这些老鼠,它们也习惯了。"
已经是下午,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了。他们断断续续地谈了那么多的话,喉咙嘶哑了,对方面部的轮廓也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从颈部割断了似的浮在空中。壁上的挂钟每隔半小时就敲响一次。挂钟一响,他们的思路就被打断,然后又艰难地、费尽心力地重新起头。最后,他们心神不定地沉默下来了,头部像岩石一样沉重地落到颈脖上面。这当儿一只麻雀从朽烂的纱窗的洞眼里闯进来,在房内绕了半个圈子,飞快地钻到了床底下,在那里弄出鬼鬼祟祟的响声。
"每天都有麻雀从那个眼里钻进来。床底下摆着母亲的骨灰坛子呢。"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解脱似的舒了一口气,似乎要站起来找什么东西。
"麻雀钻进房里来!你怎么能允许这种岂有此理的事?到处都是这种吓人的鬼东西,石磨!麻雀!说不定还有游尸吧?你居然活到了今天,这件事本身就叫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昨天把屎屙在一只从前的酒杯里,丢了两只臭虫进去,结果打了整整一夜的嗝儿。"她微笑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像被狗蚤咬了一样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你应该去死!"他回过头来喊道。
巨大的石磨转动起来了。老女人脸上呈现冻结的微笑。
"妈妈,我们大祸临头啦!"
她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她的眼光像两把锥子将他刺了个透穿。鸽子"咕咕"叫着,弹棉厂的碎花像密密麻麻的一群群飞蛾一样从窗前飘过。她鄙视地看着他,庄严地端起痰盒子,用力朝里面吐了一口痰。


中篇小说第18节 苍老的浮云三(4)

"我从前是一个小姑娘来着。"
"是,妈妈。"
"我胸口有一个肿块,已经长了十年啦,近来它里面发生了脓肿,一跳一跳地痛得慌。我一听到你对我说话就难受得要死,精神上失去平衡,你不要轻易对我开口,这对我的神经很不利。我有一个建议,我们将中间这道门钉死,各自从自己房里的门出进怎么样?这样一来就可以防止相互打扰,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是,妈妈。"
他佝偻着背出去了。她看见他的裤带从衣服下摆那里掉了出来。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她正在做一个捕蝗虫的梦,忽然梦里的一声雷鸣将她惊醒过来。她扯亮电灯,又听见了第二声,第三声……她披上衣,朝儿子房里走去,看见他像一个肉球那样蜷缩着,雷声原来就是从那个颤抖的肉球里面发出来的:"轰隆隆,轰隆隆……"
整整一夜,她在窗外那条煤渣路上踱来踱去,脚下"喳喳"作响,胸中狂怒地发出呻吟。
"谁?"一个算命瞎子朝她抬起黑洞洞的两眼。
"一个鬼魂。"她恶狠狠地回答。
一直到天亮,雷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第二天夜里,一切又重演了。开始是蝗虫的梦,然后又是惊醒……
她大踏步走进儿子的房间,猛烈地摇醒了他。
"好大的雨呀,妈妈。"他迷迷糊糊地说,"我正在田里捕蝗虫,忽然一声惊雷,接着就下大雨了。"
她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梦呓,然后,瞥了一眼连通两个房间的那扇门,明白了。原来他的梦就是从那扇门进入她的房间,然后进入她的身体的。
那扇门从那天起成了她的心病。
他贴着门缝在倾听隔壁房间里的动静。
封门后的那个傍晚,白头发的乞丐就来了,他的一只手探在怀里捉虱子,口里大声说:"这屋里怎么这么闷?"然后直瞪瞪地看着他,鞠了三下躬,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今晚要在你这里睡下。"他又说,一边脱下他的鞋。他的身上散发出老鼠的气味。
"妈妈!妈妈……"他惶恐地小声呼道,在屋里转来转去,然而门是封起来了。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整夜。床很窄,老人的臭脚不时伸到了他的嘴边,虱子一刻不停地袭击着他。
"你干吗不关电灯?"母亲在隔壁威严地说。
"妈妈,这里有一个人……"
老人忽然下死力踢了他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要害部位,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听见母亲恶毒地诅咒着,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那天夜里她肯定睡得很死。算命的瞎子又来了,敲了几下她的窗子,里面毫无反应。
然而他一个梦也没做。黄黄的灯光照着老人的脸,他的很长的白发向四面张开,如同一些箭,那面目狰狞可憎。他将他挤到了床边,还用枯干的细腿夹住他,他的身上落下许多灰质鳞片,弄得到处都是。黄的灯光照着,屋里有种隐秘的邪恶。天快亮的时候,老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他捶打着房门,声音细弱得如同婴儿。
当夕阳从琉璃瓦屋顶那里沉下去,风在空中烦人地吹响哀乐的时候,老人又来了。仍旧带着那只长长的破布袋,一进屋就坐在床上,脱掉鞋。
破布袋神秘地动弹着。
"里面是什么?"
"眼镜蛇。"
疯狂的、恐怖的夜晚,蛇从袋子里探出头来。
他裹着毯子,紧贴那张门守候了一夜。他的鼻孔里长满了米粒大小的疖子。
"我们斗不过她,"他绕到那边门口,扯住母亲的衣袖哀哀地说,"她将要制造奇迹,所有的门全钉上了铁栅,是我亲自钉的。" 
"啐!"她朝痰盒子里吐了一口痰,迎着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现在她每天夜里都睡得沉。她儿子独自一个在墙那边捕蝗虫。
打雷的那天夜里,他打着油布伞站在楮树下的小屋外面。屋里一片墨黑。隔着窗户听见了里面沉重的喘息,那喘息令他想起冒烟的烟囱。他爬上窗,借着电光一闪往里看,见她正在仰头喝那玻璃罐里的水,果然有两条浓烟呈螺旋状从她张得大大的鼻孔里冒出来。
"巴在窗户上的是一只大蜘蛛吗?"她在里面用嘲弄的口气问,然后奇怪地哼着,居然哼出一支歌子来。那只歌子哼了又哼,冗长单调,老是提到一只没有胡子的瞎眼白猫,提到一个婴孩被这只猫咬去了大拇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干吗不关灯?"
"我怕,妈妈。"
"看见灯光从壁缝里透出来,我误认为你房里起了火。好好注意自己的灵魂吧。"
"不要撇下我,妈妈,我在田里爬呀爬的,蝗虫把我的腿子咬得满是窟窿。"


中篇小说第19节 苍老的浮云三(5)


他将一沙锅炖排骨泼在门前的台阶上面了。慕兰摆好餐具,叫他吃饭的时候,他默默地走过去端起沙锅,将排骨"砰!"地一声泼在台阶上,动作干净利落。
他坐下,看着妻子讥诮的眼光,心里直想呕吐。
"一只死雀从隔壁屋顶的破洞里掉到了天花板上。没有人射,雀子怎么会死的呢。"她毫不在意地说着。
她出去了,麻老五笑眯眯地走进来。
"没有杀虫药剂。"他连忙抢先说。
"是这样吗?"他不相信地扫了他一眼,假装亲密地挨着他坐在床沿上,悄悄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我坐在屋里的靠椅上想了整整一上午,我弄不清楚,你和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你是我的邻居,又是朋友,对不对?我时常感觉,你和我有一种很老很老的关系,还在娘肚子里,你和我就被决定了是要唇齿相依的。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看着你很面熟似的。那一天有火烧云,我正在追赶我饲养的十来只公鸡,忽然你来了,穿着灰不灰蓝不蓝的衣服,可怜巴巴的。我心里涌起一种很亲切的情绪,就像一种甜浆糊。你呢,你毫不懂得,你认为我是在缠你?我的胯间长了一个瘤子,你看,在这儿,我知道你要幸灾乐祸的,不过医生说了不要紧的。我来告诉你,免得你有种得了解放似的感觉。这是一定要好的,医生下过保证了。你我唇齿相依,这是在娘肚子里就被决定了的。"他站起身,若有所失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悻悻地离开了。但走出房门时裤子再一次掉了下来。麻老五最近对他的侵犯越来越忍无可忍了,昨天他当街死死揪住他,将臭烘烘的脸凑到他面前亲了几下,然后跳开去,哈哈大笑。他又一次向围观的人说:要将他的私人秘密抖露于众。当时他面如土色,吓掉了魂。然而此刻,他并不觉得有得了解放的感觉,他呆呆地瞪着他的背影,看见他的裤子落下去,露出劈柴般的大腿和胯间的黑毛(他明明是故意让裤子掉下去的),心里像吃了老鼠药一般地倒腾。他一点也不幸灾乐祸,他像一只快被毒死的瘦猫一样抽着风。
"你的眼镜到哪里去了?"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噢,原来你在混日子!你干得真巧妙!同志们看罢,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社会现象!这个人,他每天坐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前我有一个同事,每天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夜里却在干着盗墓的勾当,神不知鬼不觉……哈!"
老刘头凑近他嗅了几嗅,怀疑地摇着头咕噜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极不对头……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发羊癫疯吧?"
他听见隔壁女人从玻璃瓶里倒水的"丁当"声,以及喉咙里"咕咚咕咚"的响声。他忆起他们谈论过的林子里看到的事,只觉得周身燥热,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极力要忘却的,他愿意自己完全摆脱的。麻老五的这一着将他彻底打垮了,他的裤子掉下去的时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样扭曲着。他听说过肠穿孔这种病,他自己会不会得了肠穿孔呢?
"那老头被送到医院里去了。"慕兰凝视着他,放了几个闷屁。
"谁?"
"还有谁。他还给邻居留下话,说千万不能让你知道他住院的事。他们要锯他的腿子了。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邻居已经在议论这件事,说你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又说你是不是一个男性这件事很值得怀疑,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所以没法证实……"
"我患了肠穿孔。"他说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风来。
"从那以后,多少时间过去了啊!"那女人的声音"咝咝"地从板壁缝里钻出来,"你注意到了没有?树叶已经枯透了,用脚一踩,立刻碎成齑粉。落雨的那天,我梦见它的根膨胀得纷纷裂开了,它干吗喝得那么凶呢?现在这些水分全部蒸发了。火是从内部烧起来的,连着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红炭。今天早上撩开窗帘,看见青烟从树顶袅袅上升,枝丫痛苦地张得很开,很开。那火是虚火,阴火,永远烧不出明亮的火花来……昨天中午,老况梦见了树底下的葡萄架,他一来,我闻见他身上的味儿,立刻猜出他做了什么梦,为此他恼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在心里反驳着她。
"麻老五就要变成一个肉团。"妻子的声音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想一想吧,那样一团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你干吗怕他?"
"我的门窗钉得多么牢!现在我多么安全!他们来过,夜夜都来,但有什么法子?徒劳地在窗外踱来踱去,打着无法实现的鬼主意罢了。太阳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我要把窗帘遮得严严的,他们说我是一只老鼠,这话不错,我的确喜欢躲在阴暗的地方咬啮家具,我的牙齿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况说他想用老鼠药毒死我,也不过就想一想罢了,他一点胆量也没有,他是一条圆滚滚的蛔虫,我看见他夜里钻进他母亲的肠子,十分惬意地巴在那上面了。说不定有一天他母亲会把他屙出来的,一想到他被他母亲从肛门挤出来的样子就好笑。"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却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着。
慕兰抬起头,做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嘘了一口气说:"那女人已经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么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点响声来的?我贴着板壁听,听不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好久以来就这样了。有几回我以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灯。昨天夜里电灯没亮,你注意到了没有?"
"你应该将这件事记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记不得我要讲的话的意思了,结果我讲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我总在想一些不想干的事,比如刚才,我就正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后面砌一个蓄水池来养鱼,我又想到墙壁会不会爆裂开,从里面钻出蛇的脑袋来,我整天被这些想法纠缠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闹得自己患了神经衰弱。你已经睡着了,我却睁着眼,倾听虫子在衣柜里咬啮衣物的声音,那声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开,岳父的红鼻头又从窗眼里伸进来了。当然,他们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吗?"他滑稽地皱着鼻子,"你弄错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们吵起来,我总恨不得让你把她杀了才好,我躲在门后暗暗为你使劲呢。但是你不敢,你这人怎么这么孱头。我每回来拿东西,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我是贼,其实你一点也不明白内情。我从这里拿了东西回家,她就半路上截住我,强迫我和她平分,折价付钱给她,有一回吵起来,还把我的脑袋按进烂泥里面。她有许多情夫,她把情夫带到我家里去和她睡觉,逼我老头子站在门外帮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湿也毫不怜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么情况都逃不脱我这双老眼。比如你的心头之患我就了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总是当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杀你!"他突然跳起来抠住老头的衣领,眼珠发了直。
"嘘!你怎么回事?!啊?"他用力甩脱他的手,"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唠叨些什么呢?对于白痴,你还有些什么好期望的?"
十二点一过,那两个幽灵又来了,在月光下踱来踱去,将枯叶弄得痛苦地"沙沙"作响。隔着窗户,他听见他的疲惫的低语:
"我在来的路上,一条腿陷进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面去了,拔也拔不出,有什么东西咬在腿肚子上,针扎似的痛。这屋里新生的一窝鼠仔又长大了,你听见它们窜来窜去的脚步声没有?我们真像荒野里的两匹狼,对不对?"
"刚才我从床上撑起来,简直提不起脚,利尿药把我害苦啦。这些个日日夜夜,每半点钟我就听见壁上的挂钟发了疯地敲,现在它里面的齿轮已经锈坏了,快要咬住了,它这种临终前的挣扎把我吓坏了。"
"我们都这样,我昨天也没睡。我一直在等着什么事发生,我看见夜气里浮着许多冰钩儿,一只猫儿在墙角像人一样叹着气,'踏踏踏,踏踏踏……'数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钻来钻去。奇怪,我们怎么能活得如此长久,我们不是早就垮了吗?"
"我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你清楚吗?那个秋天老是落雨,到处湿漉漉的,我坐在摇椅里读报,她像猫一样溜进来了。我有一种预感似的打了一个寒战,这当儿她闪电一样跳起来在我头皮上啄了一下,然后逃跑了。从那天起我的头发就大块地脱落,头皮全部坏死了。你摸一摸这树,像是烧着了一般烫手……对啦,我的全部灾难正是从那个秋天开始的,那时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坏了,一坐上去裤子就被紧紧地粘住,脚板也老出汗,鞋子里又冷又潮,脚一伸进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
那两人呻吟着,痛苦地踩响着地面:"踏--踏--踏--踏……"
他在床上抽着风,被单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赤裸的背脊上,他学会了像蛇一样蠕动。
清晨,他的全身肿得紧绷绷的,僵硬难受。


中篇小说第20节 苍老的浮云三(6)


她的一条腿像被钉在床上似的不能动弹了。昨天她烧好了水到浴室去洗澡,因为常年不打扫,浴室的地面溜溜滑滑,她一进去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当时她听见左腿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瓷器破碎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弱,但是她听到了。她用手撑起来,爬回卧室,和着粘糊糊的有腐烂味儿的衣服倒在床上。现在死亡从她的伤腿那里开始了,她等着,看见它不断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过来。麻雀一只又一只地从纱窗的破洞里钻进来,猖狂地在半明半暗中飞来飞去。她用尚能活动自如的手在床上摸索着枕头,向这些中了魔的小东西投去。外面也许正出着大太阳吧?屋顶上的瓦不是被晒得"喳喳"作响吗?石磨在地板底下发出空洞干涩的声音,她将死在太阳天里,她的死正如这座阴森的老屋一样黑暗,她终将与这老屋融为一体。壁上的老挂钟最后一次敲响是在昨天夜里,那是一次疯狂的、混乱的敲打,钟的内部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爆炸,其结果是钟面上的玻璃碎成了好几块。现在它永久地沉默了,带着被毁坏了的死亡的遗容漠然瞪视着床上的她。她的身体从伤腿那儿正在开始腐烂,那气味和浴室里多年来的气味一模一样,她恍然大悟,原来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经到来了。她挣扎着想要脱掉这件在浴室里跌脏了的衣服,然而办不到,衣服紧紧地巴在她身上,与她的皮肤不可分割,那气味也已渗透到她身体内部的器官里面去了,这件衣服将跟着她一道死亡。床底下的骨灰坛子抵着了她的背脊,像冰块一样袭人。她母亲的死亡也是发生在这间卧室里,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的躯体也是在这个床上慢慢消融掉的。她记得她老是抱怨那只挂钟的声音,说一下一下就敲在她的心脏上,但是谁都认为她是神经错乱,没人理会她的话。她死于心脏破裂,她临终的那种怨恨表情至今留在她的脑子里。她想痛哭,她的泪腺堵塞,喉咙里发出近似小猫叫的怪声音。她早已忘了哭的方法了。昨天夜里,她和她的前夫突然跳起来,拼着命用头部朝那棵树的树干撞去,后来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女儿房里的灯亮了起来,那灯光是古怪的酱油色,他们从深色窗帘的隙缝里看见了她木乃伊似的身体,她全身一丝不挂,灰白的皮肤上长着许多绿的斑点,斑点上似乎还有很长的毫毛。
"外面有两条饿狼。"女儿鄙夷地说,"那孩子完蛋了,瞎眼猫最后一口咬断了他的颈脖。"
"那真是一个伤心的日子,
瘦弱的金银花纷纷飘落在地……"
她一停下来,嘴唇立刻冻僵了,眉毛上也长起了白霜。她划燃一根火柴,吻着那火苗,口里哈出寒冷的白气。火苗熄灭了,她似乎冻得更厉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来许多报纸,在地上堆成一大堆,用火柴点燃,让那火苗舔着她的胸膛、背后。火苗越蹿越高,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柔软、灵活,皮肤泛出玫瑰的红色,鼻孔里冒出烟和火星,眼睛里燃着火,恐怖地睁得很大很大。当火苗几乎舔到了天花板的时候,借着晃动的亮光,她看见前夫像一摊蜡一样融化着,越来越矮下去,头部痉挛地一伸一伸,悲惨地打着呃逆,眼珠渐渐收缩为两个细小的白点。"我的脑血管破裂了……"他可怜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黑糊糊的东西。
她的光光的头皮痒得厉害,她使劲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不了她失去头发的那件事。那个湿漉漉的秋天,树上的枯叶红得像要滴血,墙壁上渗出黑水。她坐在摇椅里面,惶惶不可终日……然而石磨再一次响起来了,干涩刺耳,震得墙上的石灰纷纷剥落,两只受惊的麻雀被天花板撞伤,破布一样坠落在地,床底的骨灰坛子在跳跃,死人在坛内艰难地辗转。有什么东西落入两片磨盘之间,发出脆弱的一响,像是一声轻微的啜泣,很快又被无情的噪音吞没了。
在街上,前夫紧紧地跟着她,用阴谋家的眼光反复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说:"我们老成什么样子了啊!"
她的眼光从浮肿的眼缝后面挣扎出来看着他那顶有窟窿的帽子,浑身打着冷战说:"你记得我们活了多久了么?"
"我怎么也记不住,我的脑子早就坏了。这些日子,窗外树上的枯叶一直不肯放过我,'沙沙沙,沙沙沙……'我们活了多久了?"
"我梦见过一些事,全是与那个雨天有关的……我一下台阶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摇摆不定,像一只风筝那样在他脸上掠过。天上出着太阳,光线太强,她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风筝回到了她的眼眶里。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诉着苦,扶住了电线杆,"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后悔,我把它们用得太苦了。"
"谁?"他大吃一惊。
"我的眼睛呗。"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从你的房子里走出来,踱到天井里,那时天上飘着细雨,一只猫儿蹲在天井的墙角里哀哀地哭,于是你说:'够了。'好,一切都会结束。你回到屋里,马上入睡了。"
一列火车在远处奔驰而过,悠长地叫着,然后是轮子擦在铁轨上的声音,一节又一节车厢,一节又一节……
"你怎么如此肯定?"她生气地说,"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束。它们就在我的神经里,挤得满满的,只在做噩梦的时候一点一点钻出来。我记不得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会结束。我照过了X光,肾脏里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弯腰,里面就'哗啦'作响。"
他沮丧地瘪了瘪嘴巴,似乎就要哭起来。"啊。一直到死!一直到死!"他绝望地惊叹道,"'沙沙沙,沙沙沙……'我的梦里也充满了那个声音。从前在黎明,我老听见一个人在煤渣路上踱步,原来那人也受着这种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来踱去,踱来踱去,一直到挪不动脚步,于是末日来临了。万一我们活得很长久??"
她匆匆地要赶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着:"再说一点什么吧,再说一点什么吧,我心慌得发抖。"
他的手指缝里渗出许多粘液来,像胶水一样巴在她的袖子上,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开始流出那种黄色的粘液。他唏嘘着,还在说个不停。太阳从寺院的屋顶上沉下去了,空中刮着不吉祥的风。她看出来,他一点也不想死,他唠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死,他对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惊骇。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着,活像几条丑陋的泥鳅。
"我看不清你的嘴脸。"她开始说。
"说下去,说下去!"
"我跟你说过了头发的事,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说下去。"
"那是关于被我钉在墙上的麻雀的事。"
"好极了。"
"在黑暗里,麻雀在墙上叽叫着,扑腾起来,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头从被褥里探出来,开始呕吐,我吐出的东西的气味和我浴室里的气味一模一样,月亮照着纱窗,窗棂苦苦地呻吟。有一个东西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狗,麻雀们立刻沉默了。在西头那间小杂屋里,天花板上又剥落了一块石灰,一只老鼠飞快地从屋当中穿过,跑到厨房里去了。"
"有一天夜里,我用钥匙开开了你的大门,在天井里走来走去,一直到天亮。我没有看见麻雀,因为那天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当时我正在呕吐,月光照在纱窗上。"她恶狠狠地一摇头,"你闻到一种刺鼻的气味了吗?"
"周围那么黑,我就像掉进了一个细颈磁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只好大张着嘴,像一条憋坏了的鱼。"
石磨缓缓地转,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杀气腾腾,麻雀在被碾碎前发出的惨叫,隐没在暴怒的、压抑的雷声里。
隔壁房里的天花板整个地塌下来了,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一只雀子"啪"地一声掉在她的被褥上,还拼命地扑腾了一阵才死。
她听见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惊雷劈倒了一棵大树。


中篇小说第21节 苍老的浮云三(7)

结局
她还在梦中,就已经闻到了很浓的焦木味儿,她梦见抽屉里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闪亮的臭虫。她撑起来,用最后一点干肉喂一只母鼠。她把干肉扔在床底下,倾听它"嘎吱嘎吱"的咬啮声。父母昨天没有来,也许就因为这个,她被虫牙折磨着。每隔一点钟,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块干肉,让那只老鼠咬出响声,借以减轻神经的剧痛。到天明,干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减轻,这时她忽然记起那两人昨夜没来,觉得诧异。大树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滚滚的浓烟冲天而起,里面夹着通红的火星。现在它倒在地上,内部全部烧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齐走了出来,到那零乱地散在地上的枝条中去寻找从前挂在树干上的一面镜子。两个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肿的嘴脸几乎凑到了地面,畏缩地用两个指头拣出那些踱了水银的碎玻璃片。她从窗帘后面打量这一对,听见发僵的脚尖在地上跺来跺去,看见紫胀的手指伸到口里含着,眼里溢着痛苦的泪水。一夜之间,男人的头发全部脱光了,苍白的头皮令人作呕。隔着窗子,她隐约地闻见了熟悉的汗酸味儿,就是他称作"甜味儿"的那种气味。烧完报纸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烧的了,虽然外面出着大太阳,骨头却像泡在冰水里,早上起来几乎全身都冻僵了,必须用毛巾发了疯地擦才能让腿子弯转来,不然就像干竹子,一动就"啪啪"乱响。她不敢用力出气,一用力,鼻尖就出现冰花,六角形的、边缘很锐利的冰花,将嘴唇都割出血来。大柜上的镜子已经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来她就不愿照镜子。那一天她突然觉得身上的衣裳宽荡荡的,她剥下衣裳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变得像干鱼那么薄,胸腔和腹腔几乎是透明的,对着光亮,可以隐约看出纤细的芦杆密密地排列着。她用指头敲一敲,里面发出空洞的响声:"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从水缸里舀出最后一点发黑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她清楚地看见涓涓的细流从胸腔流到腹腔,然后不可思议地消失不见了。她已有一个多月没有尿。老鼠终于丢弃了肉块,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洞里去了。她像一条干鱼一样在粗毛毯底下发着抖,"嚓嚓嚓嚓!"地擦得毛毯响个不停。南风从瓦缝里灌进来了,毛毯鼓满了风,裹着她一起飘离床铺,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又"啪!"地一声落回床上。南风里有股腥味,她一闻到那股味脑子里就出现野兔的幻象,它们总是躲在很深的草丛里。萎缩症已经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经两个月零二十天没吃任何东西了。因为这个,她的肠胃渐渐从体内消失。现在她拍一拍肚子,那只是一块硬而薄的透明的东西,里面除了一些芦秆的阴影外空无所有。很久以来,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内心的感觉来划分日子的。照她算来,她把自己封闭在房子里已经有三年零四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粉虫吃掉了一整把藤椅,只剩下一堆筋络留在墙角;没有喷杀虫剂,蟋蟀却全部冻死了,满地僵硬的尸体;水缸里长满了一种绿色的小虫子,她在喝水时将它们喝进了肚子;一个早上醒来,她发现她的线毯朽成了一堆烂布,用指头一点那布就成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来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天一晴,水洼里蹦出几只小蛤蟆。她的腿子里面发出干竹子的裂响,她拖着脚步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看来看去地看了一遍,然后用一根麻绳束起她那一头老鼠色的长发,打开抽屉,找出一瓶从前使用过的甘油,将干裂开叉的指头轮流伸进去浸泡,直到指头重新弥合,然后她小心地上了床,盖好毛毯,决心不再动挪了。她的眼光穿透墙壁,看见那男人将身体摆成极其难受的姿势,在他的长统套鞋里面,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脚趾全冻成了青色,发疯地抽搐,他极力要站稳,脚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来滑去。"所有的碎片都烧焦了……它的有花纹的背上渗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儿,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红光,泥浆里翻腾着泡沫,那就像一个真正的结局……哦,哦!怎么回事啊?"他咯着血,身体慢慢地倾斜,向铺满了腐叶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变得那样深邃,她看见了母亲住的老公馆,那上面爬满了一种绿色的毛毛虫。在一叶纱窗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破洞,麻雀从破洞里鱼贯而入。一阵南风刮来,毛虫纷纷从墙壁上掉落地面,被无数蚂蚁袭击着。在一只破烂的木桶下面有一双开裂的木板拖鞋,她当小姑娘的时候穿的拖鞋,现在那上面奇怪地长着一排木耳。父亲在天井里摸索着滑溜溜的墙壁绕圈子,指甲深深地抠进青苔里面。他的双眼患了白内障,从他脸上神气看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觉得自己在沿着一条笔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断地前行。他在天井里已经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亲,但是她能够听见她的声音从破棉絮里隐约传来,那声音就仿佛母亲在咀嚼自己的舌头,痛得直打哆嗦。父亲听见了母亲的呻吟,一丝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皱纹里面,他扶着墙走得更起劲了,简直像在疯跑,他的手指甲里渗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脚板底长满了鸡眼。"妈妈也许会死掉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天井的墙缝里钻出来,那声音稚嫩,带着热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这院子里就会爬满毛毛虫。"但是父亲听不见她的声音,父亲的耳朵已经中了魔,他在听母亲的呻吟,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呼唤传到他耳朵里来,他的面色豁然开朗,全身的神经跃跃欲试,白发可笑地往脑后飞扬。墙上的青苔被他不断地抠下,纷纷掉落在地,他还在跑--朝着臆想中的通道。她听见石磨碾碎了母亲的肢体,惨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喀嚓"的一声大约是母亲的头盖骨。石磨转动,尸体成了稀薄的一层混合胶状物,从磨盘边缘慢慢地流下。当南风将血的腥味送到小屋里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死亡的临近。
"母亲……"她忽然觉得嗓子眼里有种不习惯的感觉,于是异想天开地想来哭一哭。她憋足了劲,口里发出一种拙劣可笑的模仿。
在天井里,她的父亲一边跑一边从口里吐出泥鳅来。
当天傍晚,更善无在回家的时候看见被截了肢的麻老五坐在破藤椅上,紧握两个拳头向他嚎叫着。他在夜里梦见了荆棘,他赤身裸体扑倒在荆棘上面,浑身抽搐着,慢慢地进入了永久的睡眠。
1984年,长沙迎宾路


中篇小说第22节 历程(1)

皮普准所住的套房在那种常见的住宅楼里,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那种住宅楼。楼房一般是七八层高,外墙粉成灰色,每个厨房的窗口有一大滩油迹,楼顶有个平台,上面歪七竖八地支楞着一些电视天线。楼里没有电梯,狭窄阴暗的过道旁堆着垃圾,楼梯过道里的电灯总是坏的,夜里人们只能摸着黑,踩着垃圾行走。
皮普准是一位五十二岁的单身汉,住在这栋楼的顶层,也就是八楼。他的套房有一室一厅,带很小的厨房厕所的那种。皮普准在政府的一个部门工作,那是一个不怎么重要的部门,他的工作也普普通通,粲诳捎锌晌薜哪侵帧K刻煸绯鐾砉椋苁翘旌诹瞬呕氐阶约赫?套房间里。一般的时候,房里冷冷清清,皮普准到家后放下公文包,坐下来抽一支烟,抽完烟就胡乱煮点方便面或米粥之类的食物,就着带回来的熟肉,匆匆填饱肚子。吃完饭就边看电视边涮碗,涮完碗又边洗脸洗脚边看电视,洗完脚后,觉得似乎无事可干了,便"啪!"地一声关了电视机上床睡觉。
当然皮普准的夜生活也并非千篇一律。有的时候,一个月里面有那么两三回吧,会有好奇的邻居来他家里坐一小会儿。邻居总是东张西望的,目光又躲躲闪闪,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讨好,又似乎是不放心或鄙视,总之邻居的表情很难说清。他们有时是男的,有时是女的,有时是中年人,有时则是老婆子。不管是谁来,皮普准家里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看:客厅里一张塑料面板的旧方桌,几把旧椅子,一台电视机摆在方桌上,皮普准吃饭也在这张方桌上。卧室里有一张简易钢丝床,床下胡乱堆着乏味的老单身汉爱看的那种花里胡哨的杂志。沿着卧室的墙边还摆着一排旧木箱,里面装的都是皮普准的日常用品、衣物,以及一些忘记了的杂物。厨房里案板上的用具都油腻腻的,漱口杯和拖鞋什么的随便扔在地上。厕所里微微有股尿臊味。每当客人进了屋,皮普准的家当可说是一览无遗。他也从来懒得去关上厕所或卧室的门,就那样敞开着,让来人去细细研究。
皮普准很健谈,邻居一来,他就对他们谈些小报杂志上看来的逸闻,或城里发生的琐事,而且一讲话就总是盯着对方的脸,想从对方的答话中刺探点什么的味道,最后总是搞得对方悻悻离去,对他印象恶劣。但皮普准不在乎,再说他是否知道别人对他的印象也是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有客来的晚上只是意味着他睡得晚一点而已。不过平时,他就是上了床也没有马上睡着,他总在胡思乱想。这倒不是性骚动,到了他这个年纪,长期独身,吃的东西乱七八糟,身体又不怎么好,性冲动可说是越来越微弱了。说到他的胡思乱想,这是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的老习惯,他自己至今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也无法用语言来陈述自己到底想些什么。近年来,他越来越放任自己了,有时八点钟就上床。他早早睡下就是为了充分享受胡思乱想的乐趣,他把这称之为"单身汉的一点小小的特权"。
一个严寒的冬夜里,门上有人胆怯地敲了三下,然后响起一个清脆的童音:
"皮普准先生在家吗?"
进来的是住在三楼的年轻姑娘。姑娘虽然冷得发抖,还是像别人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望过之后,又冒冒失失地走到他的床前,弯下腰,用冻僵的手拾起那些杂志来翻阅,一边翻一边往手上哈气。十几分钟就在纸张的翻阅声中过去了。
"这些年,你已经做了一些事。"姑娘最后抬起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完就打算离开。
皮普准本来正在洗脸,这时连忙放下湿毛巾,涨红了脸,用湿淋淋的手去扯姑娘的袖子,还说了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话。
他说:"你不要对我产生兴趣。你知道我为什么独身吗?不知道吧。我告诉你,就因为自私。我每天临睡前都要独自一人想些乌七八糟的事,比如一只狗或一只蟑螂什么的,一般人从不谈论的事,我也说不清这些事,但我就是乌七八糟、渺无边际。你想,假如我结了婚,和别人睡一处,岂不会烦闷得要死吗?"
"请你不要抓住我的袖子。"姑娘脸色发白,阴沉沉地说。
"我还有一些个事要告诉你,"他仍旧扯住她的袖子不放,"我一时想不起来,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对了,你楼上那一位,养着几个情妇吧?这老狐狸,有钱得很啊,今天我看见他去商店买一些女人的内裤,我倒不是盯他的梢,只是无意中碰见的。"
"请松开你的手。"姑娘从牙缝里挤出愤怒的声音。
"你要走吗?现在就走啊?请等一等,我忘记问你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姑娘冷笑一声,猛地一下甩开他的手,还拍了拍袖子,惟恐上面沾着什么污秽。"我来调查你!你贼头贼脑,引起怀疑。你以为我是一个人来的吗?我的家人都在门口呢!"她气冲冲地说。
"但究竟为什么你对我产生兴趣呢?"他紧盯她。
"我们担心丢失东西,这就是理由,你满意了吧?"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偏注意到我,这个住在顶层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老单身汉。我就这么值得让人产生兴趣吗?你使我对自己有了一种新的想法,就像沉睡了多年一下突然醒来……你就不觉得我已经太老了吗?喂……"
他还在唠叨,但门已经"呯!"地一声关上了,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果然是她的家人等在门外。
皮普准看了看表,似乎不早了,于是关了电视,收拾好东西,钻进被窝。因为寒冷,他将头蒙在棉被里睡觉。这一次,他并没有胡思乱想多久就睡着了。但那一夜,奇怪的事发生了。
皮普准睡着后大约一小时,忽然醒来了。是的,这老单身汉就这样醒来了。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翻来覆去的,最后干脆爬起身,走到屋顶平台上去了。那天夜里虽然寒冷,却并没有一丝风,从平台上向四周看去,零星的灯光像鬼似的眨眼。皮普准蹲在屋顶发呆的时候,一只黑猫上来了,蹲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和它就这样不动不挪地对视了几个小时。直到快天亮,皮普准才回到自己的住宅,躺下休息一会儿就起床去上班了。
以后就天天如此。由于夜间的折腾,皮普准的脸上日渐消瘦,上楼的脚步也显出了疲乏的老态,虽然他竭力遮掩着这一事实,每次上楼都拼了全力,楼里的人却很快发现了事实的真相。他们看出了皮普准的窘态,因而有意在他下班回家时等在楼道口,一齐用目光死盯住他的脚步。于是每当临近家门口,皮普准的心脏就狂跳起来,如同穿过敌人封锁线似的。这样过了些天,他发现自己的日程完全被打乱了。他心猿意马,精神涣散,不能再如以前那样熟练地做饭、涮碗等等,往往不是忘记关火,就是往菜里放多了盐,吃饭也完全倒了胃口,甚至根本吃不下去。而此种现状又根本看不到有所改变的希望。皮普准决定弄出点事来,这似乎出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皮普准吃过晚饭,收拾好房间,并没有细想就下楼了。他记起那位年轻姑娘大家都叫她"离姑娘",便敲了门。离姑娘不在家,她的父母正在替一只猫捉身上的跳蚤,他们看见皮普准来了,就请他按住这只猫,他们好继续工作,皮普准虽然觉得有些别扭,还是照办了。那只猫瘦得皮包骨头,哀哀地啼哭着,不断地想挣脱而去,但这一男一女就如上了瘾似的捉了一只又一只,用指甲掐死那些小生物,还带下一些猫毛来。皮普准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就故意将手一松,猫一窜就逃走了。离姑娘的父母脸上立刻变了色,开始冷言冷语,含沙射影。


中篇小说第23节 历程(2)

"我们早就知道你是哪号货色了,游手好闲,东游西荡,外加散布流言。看看你的后脑勺吧,已经开始秃顶了,这种习性还没改。"老女人边说边撇嘴,"你没见我们正忙着吗?你倒有空闲。如果有人想打主意做我的女婿,他首先得学会怎样工作!我们一家都是勤劳的人,容不下懒汉。"
"我并不要做你们的女婿,"皮普准一开口,就隐隐地感到了那种兴奋,"我这个人,太自私了,不适合过婚姻生活,我还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老习惯,就是胡思乱想……"
"哈哈哈!"老头子大笑,"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我们也告诉你,我们并没有女儿,离姑娘嘛,只不过是个远房侄女,再说她又出走了,你来这里,不帮助我们工作,来干什么呢?好久以前也来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那个人比你年轻,头还没秃,你猜他来干什么?"
"我猜不出。"
"猜不出就不要猜了,总会明白的。你口袋里放着那种杂志吧?"
听见"杂志"一词,老女人眼一亮,忍不住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
"你这个人,还浪费时间干什么,我们忙得要死,快给我们讲讲杂志上的新闻。别人都说你是干这事的老手,你讲吧,我们爱听。"
"最近又出了一桩大事。"皮普准缓缓地说,开始在脑子里搜索句子,"一名九十岁的老妪去舞厅跳舞,跳穿了一双鞋底,当时舞厅里的年轻人都惭愧得躲起来了。"
"你在乱编。"老头注视着他的后脑勺上头发稀疏的那处地方,弄得他不自在起来。"你时常乱编,口袋里揣着杂志做样子,现在越编越离奇了。别跟我们来这套,你打错了主意。"
老女人也附和道:"正是这样,心想事成是不可能的。你年纪这么大了,还这样幼稚。那边楼上一家有个姑娘,长得如花似玉的,昨天竟有个卖烧饼的老鳏夫去向她家求婚,这不是昏了头吗?人总得安分守己。我说这话并不是指你想打我们离姑娘的主意,因为离姑娘也并不是我们的姑娘,她又已经出走了。"
"我一个人过得很惬意,每天晚上胡思乱想。"皮普准辩解道,很有点力不从心似的,"你们不是要我讲杂志上的故事给你们听吗?我讲了你们又不相信。那好,我照本宣科,一句一句读给你们听。"皮普准从口袋里掏出那本叫作《际衅嫖拧返脑又荆蛩惴涣?他们俩就像触了电一般,从他手中抢过那本杂志,走到窗台那里用劲一扔,扔到下面去了。两人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松了一口气似的。老女人还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胳膊,似乎要确定他还活着。
"我们一直尽力挽救你。"老头说道,"这耽误了我们好多时间。猫身上的跳蚤一天比一天多起来了,我们的猫深受折磨,我们却在此地高谈阔论。喂,老太婆,我问你,这个人是谁?我怎么忘记了他是怎么进来的?我们竟然会让他来乱搅一气,这不是很奇怪吗?"
老女人凑近皮普准,催他赶快出去,因为老头子已经发脾气了。他发起脾气来可不是好玩的,尤其最近,因为离姑娘出走了,他的脾气就更可怕了,她老担心他要杀人。她说着说着就将皮普准推出了门。皮普准脑子里乱哄哄的,与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他抬头一看,此人正是离姑娘。
离姑娘站稳后,白了他一眼,又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我--"他开口道。
"你不想结婚,"离姑娘打断他,"就因为自私,对不对?那你来找我的父母干什么?啊?你说说看!!你这伪君子!你不要破坏我们的家庭!"她一跺脚就进了屋。
皮普准上楼时脚步分外沉重,于黑暗中他又撞倒了一个装垃圾的撮箕,垃圾撒了他一脚,摸上去粘糊糊的,似乎是剩饭之类。撮箕的主人将门裂开一条缝看了一下,恶骂起来,说他"老风流"什么的。皮普准回到家,换下肮脏得要死的衣袜,一赌气,干脆脸也懒得洗,脚也懒得洗就上床了。这一回,他破天荒第一回没有胡思乱想,一睡下就骂个不停,将最龌龊的字眼都骂了出来。骂了很久,还是气恨得睡不着,又搜寻那些恶毒的字眼来骂。最后差不多所有恶毒的字眼都骂完了,他才停下来想:他咒骂的对象是谁呢?他脑子里带着这个疑问,无论如何睡不着了。
忽然,一道光照亮了他那黑暗的大脑。他记起三年前,他曾在商店里买过一支手电筒,因为当时他上夜班,每天黎明前下班他都用那支电筒照路,为自己壮胆。后来不上夜班了,他就将手电筒收进他的木箱不用了。而现在,他回忆起楼道里的黑暗和肮脏,就记起了他的手电筒。他披衣起身,打开电灯,在一个木箱里找到了那支手电筒,还有两节电池,他将电池上进去,奇怪得很,手电筒里的灯泡马上亮了,而一般的电池放这么久早就不行了。手里拿着这件武器似的电筒,他觉得自己胆大包天似的。他披着衣走出门外,用手电筒照着周围的垃圾,小心地下楼。刚刚下到七楼,就听见"吱呀"一声,是楼道两旁的单元房打开了门,灯光射得他睁不开眼来。住在东边单元的老王一把将他抓进屋去。老王长得又高又大,抓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皮普准惊魂未定,一身簌簌发抖,昏花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老王,就像见了鬼似的。
老王夺过他的手电筒,端详了半天,最后严厉地说:
"皮普准,你怎敢用这个东西在楼道里照来照去的?"
"到处是垃圾,"皮普准诉苦道,"衣裳弄得特别脏。我是单身汉,要自己洗,我这个人又比较自私,想过安逸的生活……"
"我们的衣裳就不脏吗?!"老王大喝一声,打断他的唠叨。"楼道里是可以随便照的吗?你这个人,太想当然了。我是什么人?十几年的老住户,比你资格老得多。你的头发都快掉光了,上起楼来像个老头,怎么还这样幼稚?真让人想不通啊。"
这个时候,老王的老婆和儿子也都披着外衣出来了,他们显出厌恶的神情站在一边,那儿子还从老王手里拿过手电筒看了几眼,然后摔在地上,说:"什么狗屁东西。"
"我并不十分老。"皮普准不服气地说。
"是吗?"老王的老婆冷笑道,"那么,为什么每次上楼都拼命地跑呢?并没有人追你嘛。也不知底下那一家打的什么主意,要是我有女儿的话……喂,老王,像这种深更半夜的骚扰,怎么就没人来管一管?这不是太自由了吗?都这样起来还怎么得了?依我看,伪装应当剥去,他不是快六十岁了吗?这位皮普准先生?这个人,我还听说了有关他的桃色新闻呢!今天的事件就是一个总的爆发。"


中篇小说第24节 历程(3)

老王的儿子从里屋找来了一把铁锤,"砰!砰……"地锤了好多下,终于将铝制的手电筒锤扁了,玻璃也碎了。皮普准想溜走,却被老王的大手死死钳住走不了。老王说,他早就想与皮普准一道"消磨这漫漫长夜"了,只是苦于没机会,现在机会送上了门,他怎能放他走?于是他吩咐老婆儿子"搬那两张竹靠椅来,并放上棉垫"。老婆儿子照办了,老王就扯着皮普准与他一道并排躺在竹靠椅上。皮普准以为他要聊天,但他熄了灯,一声不响地躺在黑暗中,他的老婆儿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出房间,到里面去了。
大约躺了半小时,皮普准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竹靠椅是冰冷的,躺在上面时间一长就差不多要冻僵了,根本无法"胡思乱想"。那些"棉垫"里面也根本不是铺的棉花,而是一些沙子和小石头,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粒状物,硌得他背上生疼。再看老王,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不舒服,只是平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皮普准从他的呼吸方式上感觉到他并没有睡着,不由得十分气愤,于是他站起身。
"我要回去了。"他在黑暗中说。
"怎么可能呢?"老王仍旧躺在竹靠椅上,声音变得威严起来,"怎么能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简直开玩笑。我告诉你,现在就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必须等到天亮。在这种深更半夜,所有的情况全改变了,我家和你家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你想回去也找不到路,再说你的手电筒又砸了,我们就是为了断你的后路才砸它的。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不自投罗网才怪呢!我劝你还是躺下,你要是真烦躁,我叫我儿子来替你搔一搔背。"
说话之间,那牛高马大的儿子已溜进了房,不由分说就将皮普准按倒在竹靠椅上。他下手很重,不是搔背而是又捏又按的,就像搔胳肢,弄得皮普准笑个不停,连连喊他停下,可他就是不停,足足搔了十多分钟。
"现在你可以睡得着了。"老王说。
但皮普准越发睡不着了,他极想和老王聊天,以此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抵御寒冷。
"三楼的离姑娘的事,听说了吧,"他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她跑到我家里来挑逗我,后来又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说我要向她求婚,她的父母就是这么说的。那两个愚顽不化的老家伙,惟一的特长就是替猫捉跳蚤。凭良心说,我从未考虑过结婚的问题。我的年纪是已经不小了,年轻的时候也胡闹过,现在偶尔也胡闹一下,不过讲到结婚嘛,那是不行的,因为我每天都要胡思乱想,又不愿意有人来打扰,另外我白天还要去机关上班,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来成家呢?我这个人,考虑问题比较周全,我不愿意别人对我产生误会。现在我夜里不睡,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但我还在挺下去,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别人对我有个正确的认识。你没睡吧?我告诉你一件事,楼下那家伙,我在商店碰见他,你猜他正在买什么?"
"你刚才提到一个敏感的问题,"老王从右边伸过来一只冰冷的手,压在皮普准的脸颊上,说道,"你说离姑娘的父母惟一的特长就是替猫捉跳蚤,你说这话时的口气非常狂妄。现在我倒要问问你,你的特长是什么?你有一个特长还是兼有几门特长?除了拙劣的伪装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的特长?请问?"
皮普准觉得脸上就像压着一块冰似的,难受得打起喷嚏来,他想挪开老王的手,可那手就如生了根似的紧贴他的脸颊,于是他蹦了起来。
这个时候站在暗处的老王的儿子走了过来,问皮普准要到哪里去。
"只能去离姑娘家道歉。"老王说,"你必须把你的真实意图告诉离姑娘的父母,你伤了他们的心,这件事我们大家都心中有数。刚才你用手电乱照时,你以为我们睡着了吗?我们清醒着呢!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们知道你今夜要采取行动,大家都在关心你的事呢。你这就走吗?"
皮普准想了一想,决定还是留下。他此刻实在是怕去三楼,怕碰见离姑娘一家。他叹了一口气,重又躺在竹靠椅上。
"你的杂志带来了吗?"老王阴沉沉地问。
"没有,我并没有打算出来聊天,我只是想出来看一下。"
"出来看一下!"老王呵斥道,"连杂志都不带,还有比你这种行为更为赤裸裸的吗?不带杂志,倒带了一支手电筒晃来晃去的,你完全把事情弄颠倒了。既然这样,你现在编一点什么故事给我听听吧。"
"离姑娘的父亲说我一直乱编,口袋里揣着杂志做样子。但我确实知道这栋楼里的一个秘密,是我偶然发现的。"
"你不要说了,"老王说,"你说出来更显得你自己幼稚。他们说你已经五十九岁了,从外表看去,你大约有六十岁的样子,而你自己自称五十二,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总在混日子,搞些不着边际的事,比如刚才照手电这种行为。一个人到了这种年纪,应该懂得诚实是怎么回事了。我听说离姑娘的事之后,真为她感到庆幸,我们大家都私下里认为你配不上她。刚才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我并没有叫你说这栋楼里的秘密,我是惚嘁桓龉适赂?我听,你连我的吩咐都听不进去,你太自负了。"
"我躺在这里,面对着你,棉垫里的砂石硌得我的背很疼,我的脑子里怎么也编不出故事来。现在几点钟了啊?"
"你怎么好意思在我面前问这种问题,我不会回答你的。你要想让时间快快过去,你就只有编点什么故事。你编不出吗?谁让你不带杂志来呢?活该!既然你编不出,就讲讲你那个所谓秘密吧。"
"我们这栋楼里有一个人,在外面养了几个情妇,有钱得很。而他的实际的职业则是小偷小摸,我亲眼看见他在公共汽车上干那种事。说老实话,我很羡慕他呢。"
"你讲的这个人,我对他一点都不陌生,也不感到惊奇,倒是你把这事当新闻说出来我觉得惊奇;而且你杂志也不带就下楼,还用手电照我们,你这样轻佻太使我惊奇了。我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无拘无束,你难道一点也不顾忌什么吗?这世上到处都是偶然的事,比如离姑娘翻阅了你那些杂志,她就被你迷住了,可能当天她正好与父母吵了架。这样优秀的一位姑娘也有偶尔犯错误的时候啊。"
"我很尊重她,真的,我们谈得来,是知心朋友。"皮普准冲口而出。
"但是已经迟了!"老王严厉地说,"从一开始你就心术不正,你伤了他们一家人的心,你去赔礼道歉吧。"老王站起来,将皮普准推到黑咕隆咚的门外。"外面有点黑,你小心点。"
皮普准扶着扶梯一级一级往下走,走了一会儿,忽然忘了自己走到第几层楼了。他干脆下到一楼,站在楼前的空坪里。夜里冷风刺骨,还下着小雨。他抬头一望,看见自己那间卧房里亮着灯,有两个人影映在窗玻璃上,正在格斗。"哗啦"一声,一块玻璃碎落下来,落在脚边。那两个人还在继续打,其中一个人被另一个扼住脖子,推到了窗台上,正往下推。"救人啊!"皮普准不知怎么就喊出了声,糊里糊涂地就往楼上跑,这时听见身后"嘭!"地一声闷响,大约是那人被推下来了。


中篇小说第25节 历程(4)

皮普准上楼时撞了一个人。
"家里出事了吗?"那人说。
"杀人了。"皮普准沮丧地说,"我想回去看看。"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用不着看也知道。你听到哭声了吗?右边这个门是离姑娘的家,她夜里睡不好,正在哭,你当然清楚她哭的原因,他们都说你伤了她的心,你赶快进去安慰安慰她。"
皮普准走过去敲了几下门,门就开了,灯也亮了,跟前站着离姑娘,手里竟握着他放在自己床底下的那份杂志,皮普准记得这杂志的名字叫《城市花絮》,封面已被他弄破了。离姑娘双眼红肿,头发蓬乱,还在肩头一耸一耸地啜泣。皮普准走过去,摩着她的肩头安慰她。
"好了,好了。"他说。
"你怎么能欺骗我这样的人呢?"离姑娘抬起头来,泪眼矇眬地看着他说道,"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谎,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
"我要向你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呢?你已经做下了不该做的事,现在我只能和你偷偷摸摸来往一下了,因为我的父母已经生气了。嘘,轻点,别让他们听见了。现在我夹在你和我的父母当中真是两边受气,他们又对你成见很深。刚才我还在想,我应该与你一刀两断,可是我还借了你的杂志,必须还你,所以也就不能一刀两断了。你一来,我却又很生气,只想一刀两断,免得我父母生气。我怎么办呢?你说说看?"
"你顺其自然吧。"
"你倒说得容易,轻轻巧巧的,但我这里却会闹出人命案子来啊。"
"我家刚才已经出了人命案了。"
"呸!瞎说!轻声点,别让他们听见了。昨天你走后,我父亲挥着刀,吆喝着要杀我,因为我把你引到家里来了。这种事我现在不能想,一想就头昏得要死。你昨天来我家里,就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吗?"
"我去的时候,他俩正在替猫抓跳蚤,似乎是很忙的样子。"
"嘘!别瞎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那天晚上,我到你家里去,翻了你的杂志,我就和你好了,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不可以欺骗我的。你听,妈妈在咳嗽,她也睡不好,让我们关了灯,到浴室里面去说话吧。你跟我来……小心,这过道上有把椅子,好了。现在,你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吧。"
皮普准闻着浴室里潮湿的霉味,觉得很不舒服。虽然这位年轻姑娘牵着他的手,紧紧挨着他靠墙而站,他一点也没感到那种男女间的冲动。他对自己的这种生理反应感到很诧异,莫非他真是那么衰老了?莫非这年轻姑娘看透了他的衰老,才如此大胆的?她把他当成一具木乃伊了吗?他不知道怎样来表达自己的不满情绪,他愠怒地甩开姑娘的手,说道:
"所有的人都要我编故事,而我一编出来,他们又不满意,找岔子,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真是见了鬼了。"
"皮普准先生,你到底期望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你总是说这种小孩子气的话,我真拿你没办法,你的要求太多了。对于你我之间的事,我是非常严肃的,你不要耍脾气。来,把你的手伸过来!这就对了。我告诉你,我是非常非常严肃的。现在开始编故事吧。"
"我现在不想编,我很累。再说万一你父亲醒了,要杀我,我往哪里跑呢?这是必须马上决定的事。"
"我这里有根绳子,我拿着绳子的一头,你从窗口跳下去。"
"这不是太危险吗?我从未干过这种事。"
"你没干过的事多得很呢,你以为你五十多岁了,就什么事全干过了吗?还有一件事你必须注意,就是在你跳窗时,我随时都有可能松掉手里的绳子,这要看我的情绪怎样来定。我父亲是很凶的,你必须豁出去。还有什么问题吗?你开始吧。"
"刚才有一个人从我家里的窗口跳下去了,他一定是死了。杀人犯躲在我房里,我放心不下。家里出事了,我却在这里胡闹。"
"你把这叫作胡闹!"她尖叫起来,"啊,原来你是骗人的!原来你伪装忠厚,却藏着狼子野心!我就这样轻信了你!我就这样把青春托付给了你!我,纯洁无瑕,从不撒谎,现在叫我怎么办?!啊,妈妈!妈--"她吼叫了起来,皮普准连忙开溜。
他溜到门外,死命地往自己楼上的住所跑,最后终于用钥匙开了门,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但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底下的那堆杂志已不见了,那一排木箱全都底朝天地放着。他赶忙去窗台上看,看见那里有一些血滴,再朝下一望,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三楼的窗口也是黑的,也许所有的人都睡了。皮普准一看表,已是早上四点,他想到早上还得上班,连忙倒在床上,一会儿他就昏昏入睡了。
七点钟的时候他被闹钟吵醒了,匆匆洗了脸,吃了一包方便面,他就夹着公文包下楼了。刚一出了楼道,他便看见离姑娘在他前面低着头走,他连忙跑过去,与她并排走。
"我原来告诉过你,我这个人,一贯比较自私,这是实话。但经过昨天那不寻常的一夜,我的一些基本想法动摇了。我想也许我该找你父母谈谈我和你的事。"他红着脸说。
"皮普准先生,你不要瞎说。"姑娘直瞪瞪地看着他,"我和你会有什么关系呢?什么也没有。怎么好意思去跟我父母谈呢?再说他们并不是我父母,我昨天夜里只是偷偷溜回来一下,我早就从这家出走了,你今后不会再在这家看见我了。"
"我不太明白你们的话,你和你的父母都说你出走了,但我总看见你在这栋楼里,看见你根本没出走,还受到大家的关心。"
离姑娘有几分暧昧地笑了笑,说道:"大家必然要关心我的,你连这也不明白。我才二十三岁,是这栋楼里惟一的年轻姑娘,他们不关心我关心谁?"
"那么,他们也在半夜找你聊天吗?"皮普准急忙问道。
"从来不。"
"那么,我是惟一的半夜找你聊天的人了?"
"你找过我吗?我不记得了。我这个人,记不住琐事。你能证实吗?"
"昨夜我和你在你家浴室里谈了一些事,后来你妈咳嗽,我就溜了。"
"是这样吗?你怎样证实这件事呢?昨夜我并没睡在家里,你完全弄错了。你走那边吗?我要去坐车,再见。"


中篇小说第26节 历程(5)

"等一等,你就走啊?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吗?我真舍不得你呢。"
"我看出来你还并不怎么老。上次在你家翻杂志我就发现了这一点。"
"正是这样。"他一急又抓住了她的袖子,"他们都说我幼稚得像个小孩。"
离姑娘立刻脸一沉,冷冰冰地说:"请放开你的手。"
皮普准松了手,她又在衣袖上拍打了好多下,惟恐沾上了什么污秽的样子。然后她岔进一条小路,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天,皮普准在上班的时候又看见他楼里的那位男子在对面商场里选购女人的内裤。他似乎是选了几条黄的,几条绿的,选完付了款,他就径直朝皮普准的办公楼走过来了。不一会儿,秘书就通知皮普准有人找他。皮普准看见他的邻居坐在会客室里,那只装满女人内裤的纸袋放在他膝头上,十分显眼。皮普准竭力不去看那袋子。邻居却将那些花花绿绿的内裤一条一条取出,放在椅子上,像展览似的。皮普准左右环顾了一下,连忙将会客室的门关上了。
"你一定知道,我是老曾,我们以前相互间太缺乏交流了。"邻居说,"你和很多人都谈论过我,我也向很多人提及过你,但我们相互间却没有交流,这是不正常的。你觉得这些内裤怎么样?你怕别人看见,是吗?其实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是怕,我收起来好了。"他又一条一条地将那些内裤收进了纸袋。
"你们对于我,到底是怎样一种看法呢?"皮普准问老曾。
"我们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呢?"老曾狡黠地眨了眨眼,"这是一个秘密。我在街口那里有一套房子,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你要是有胆量的话,什么时候可以来参观一下。"
"我现在对这种事兴趣不大了。我比较自私,身体也单薄,再说我又老是怕上别人的当。"
"你说这种话骗谁呢?我们楼里的离姑娘说你向她求过婚了,你敢说兴趣不大?"
"也许是吧。但她拒绝了我,她高不可攀,我一想起自己的举动就后悔。"
"你真是一只老鼠!"老曾嘲笑道,"一只秃头老鼠。每天沿着街边的墙角溜进这座办公楼,见人就吓得哆嗦。你觉得我的比喻中肯吗?"
"我就是一只老鼠。"皮普准赌气地说。
"过几天你一定要去我的新家看看,我会给你一些新杂志,富于刺激性的那种。这样你又可以带着它们去敷衍大家了。"
"昨天夜里有个人从我的窗口栽下去了,这事与你无关吧?"
"总会有人干那种事的,那只是个迟早的问题,你不必记在心上。现在我要走了,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我们大家对你的印象,目前你不要管这些。"
老曾走了以后,皮普准又想起了离姑娘,回忆起夜里他们相处的时光,竟然产生了冲动。似乎是,昨夜的每一瞬间都蒙上了一层薄纱,充满了那种神秘。他回忆起离姑娘在浴室里说的那些话,觉得她的嗓音是那么诱惑人,觉得她真是可望而不可及。即使事情已经过去,此刻想到这些,他那枯瘦的脸颊上也会泛起阵阵红潮。
从前天起,皮普准生理上出现了一种特殊的变化,他将这种变化称之为"办公室综合症"。每当他坐下来工作时,他就听见隔壁房里有两个女人在吵架,声音之大,振聋发聩。吵架的内容都是些芝麻大的事,如谁拿了谁的杯子喝了茶;谁出去忘了关门,让风吹进来;谁开抽屉的声音太响等等。皮普准觉得十分愤怒,终于按捺不住,冲到隔壁办公室,想与她们大吵一顿。他进去之后,才发现办公室里只有一个小老头,正在埋头抄写公文。
"你找谁?"老头冷冰冰地问。
"我听见有人在这里讲话,就过来看看。"他踌躇了。
"这种事多得很呢!"老头夸张地一挥手,"你内心十分烦闷吧?请注意好自己的公文包,而不是隔壁讲话的声音。"
皮普准满脸通红地退了出去,重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然而刚一落座,那两个女人又吵了起来,气势汹汹,最后还打起来,砸破了杯子盘子什么的。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爆炸了,他捂着头,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弄得同室的老刘大为生气,建议他去看医生。皮普准就问老刘隔壁新调来的老头叫什么名字,老刘一听他的话大惊失色。
"隔壁根本没有什么老头!你在此地工作了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那是一间大空房,做储藏室用的,里面装满了旧书废报纸,你却说什么老头。"
皮普准知道再说下去就危险了,所以他闷闷不乐地闭了嘴坐下来。那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渐渐小了,变成了聊天。
"隔壁坐在窗前的那家伙是一只老狐狸。"一个女人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看他只是胆小而已。"另一位说。
"我有个朋友叫离姑娘的,她告诉我……"第一位妇人的声音小了下去。
皮普准的脸色变得惨白,老刘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们这就去问问她!"第二位女人的声音。
皮普准听见了敲门声,便死死地盯着房门。
"是你那什么朋友吧?"老刘斜眼看了看皮普准,"我不想起身,要开门你去开。"
"我也不想开。"皮普准抖抖簌簌地说。
敲门声又响了一阵,便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皮普准叹出一口气,倒在椅子里。
"你今年多大了?"老刘忽然问。
"五十二。"
"五十二?"老刘说,皱了皱眉。"啊,很好。我对你的那些个绯闻也略有所闻。这样看来,你并不老嘛!"
"都说我举动幼稚,很像个小孩呢!"皮普准这才感到血液回到了脸上。"你知道我是怎样与我们楼里的一位姑娘好上的吗?就因为我床底下堆了很多吸引人的杂志,我是个有眼力的收藏家,她呢,一看见那些杂志就盯上我了。"说到这里,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隔壁吵起来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其间还夹杂了粗俗的咒骂。当他倾听时,老刘又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觉得那也不能算是什么真正的绯闻。"老刘说,"以你这种年龄,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冲动了。不就一个小姑娘向你借杂志吗?呸,怎么会变成绯闻的。"
"是这样,我们站在浴室里讲了很久的话,肩并肩,手牵手,我很奇怪我怎么没产生性的冲动。我的冲动是以后才有的,就是说她离开了我的时候。我们那栋大楼里还发生过凶杀,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夜里监视着。"他觉得很诧异,为什么人人都关心着离姑娘,人人都与她相熟,一说到她就心领神会似的。她不就是他那栋住宅楼里一位普通的姑娘,一对抓跳蚤的老怪物的女儿吗?大家关心着离姑娘,就连带着也关心起他来,这种情形可是他以前没经历过的。这种情形逼得他只要一开口,就像在忏悔,把自己的全部底蕴都抖露出来,把自己搞得比以前更窘。
老刘不相信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中篇小说第27节 历程(6)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格外漫长。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在大声说起他与他周围人的关系,待他想要听个明白,却又怎么也听不清了,那结论也似乎是模模糊糊,不了了之的。他就这样张着耳朵,根本无心工作了。当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时,对面的老刘偶尔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十分厌恶,十分不耐烦,于是他更坐立不安了。下班的时分,听见隔壁的两个女人也在嘀咕着要下班了。她们在收拾东西,扣上公文包,皮普准又听见她们相互道了明早再见,然后脚步声出了房门。一阵绝望的忧郁笼罩了皮普准,他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阴谋,再也无法摆脱了。
老刘也回家了,皮普准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东想西想。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正是邻居老曾。老曾一来就挟持着皮普准去他的"新居",力气之大,令皮普准没法反抗。他们拖拖走走的,到了街口的酱油店,上了楼,走进一间很旧的小房子。房间里摆了一张床,床底下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女人的内裤,地板上也撒了不少。
"她到哪里去了?"皮普准问道。
"你是说她?"老曾笑一笑,"并没有一个一定的'她'。你知道,我随意与各种各样的女人住在这里,我总在换人,也可以说我一直在单相思,尤其在深夜。你那位离姑娘,她也来过这里,她对我的评价也不怎么高。我现在差不多快要死了心了,等我一死心,我就搬回去住。"
"你总在我办公室对面的商店里买女人的内裤,我注意你好长时间了。"
"我去那里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想,我们是邻居,却从未深交过,这种情形很不正常呀。你那离姑娘,说句老实话,也不怎么样。喂,你听见下面的人在说话吗?"
"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呢?"
"你还没习惯,等有一天习惯了,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比如我,我住在这里可以说是耳听八方。我也可以帮你找个这样的住处,这样的话,你与那位离姑娘的分歧就不会太大了。我会操心这件事的,各式各样的事都得我来操心。下面的人正在议论你的长相呢!说实话,你的确不怎么好看。"他向地板伏下去倾听着,很陶醉地眯着眼,咂着嘴。
"我也想听一听。"皮普准说。
"这可不行。"老曾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怎么能随便让人乱听呢?你还不到这个层次呢。我会帮助你找个这样的住处的,这事我来操心。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将他送到街上,然后,似乎很生气似的,也不道别就自己回楼上去了。皮普准从街上朝那楼上看,看见他将一条粉红的三角裤做成一面旗子,挂在窗口。就在这时候,离姑娘从对面走过来了。她显然是朝老曾住的地方走去。皮普准心里一急,就追了上去。
"你不要去,那种地方。"他又扯住了姑娘的袖子。
"为什么不?"离姑娘竖起眉毛,甩掉他的手,"他那里才有意思呢!"
"要去我和你一道去。"
"你?一道去?哈!好!三个人在一起一定更有意思,我们走吧。"
酱园里人头涌动,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上楼到了老曾房里。
"你怎么又把这个傻瓜弄回来了?我告诉你,他什么都不懂,也教不会,我刚把他忘记,你又将他带到我面前,真没办法。"老曾叹了一口气,颓然倒在床上。"这下子我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只想打瞌睡。"
"正好我也想睡了,我先不脱衣,和你睡在这里好吗?"她说着就走过去,倒在那张床的另一头。一会儿,两人都打起呼噜来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皮普准觉得十分的饿,但又不愿离开这房间,他总想看出一点端倪来。离姑娘睡着了的样子看起来很蠢,半张着嘴,还流口水。老曾的样子更不顺眼,像个木偶。皮普准等了又等,不停地看表,终于,两个小时过去,他们打着哈欠醒来了。
"我们出去吃饭吧。"皮普准说,同时眼里冒出一阵金花,全身虚弱的样子。
"吃饭?"老曾笑了起来,"吃什么饭呀,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已经恢复了体力,我们要让你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激情,我们的花样可是层出不穷的。"
皮普准的双眼亮了起来,赶紧说道:"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我为什么饿着肚子等在这里呢?全是因为想要寻根问底呀!我这个人,因为自私,很少有过什么真正的激情,现在听了你一番话,我的肚子也不饿了。"
他们说话间,离姑娘正在翻弄床底下那些女人的内裤,将它们一条条地摆在地板上,那都是些新买的,装在好看的塑料袋子里。她猫着腰,撅着屁股,在床底下钻进钻出,把内裤摆得满屋都是。老曾就在一旁笑眯眯地说:"这是给云姑娘的。""这是给文姑娘的。""这是给晓姑娘的。"或"这是给新近来的方姑娘的。"然后离姑娘就与他争吵,说他骗人,说并没有那么多什么姑娘来找他,他在夸大事实,抬高自己,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就不知道害臊?老曾听着她的斥责,还是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害臊。他俩没完没了地重复这种把戏,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肚子又饿起来了,他向外走,想去街上吃点东西。老曾走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严肃地问:"你真的不关心离姑娘的命运了吗?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
皮普准只好又在床边坐下。然而老曾和离姑娘又为一个什么"丁姑娘"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相互讥笑,老曾说离姑娘是"破扫帚",离姑娘说老曾是"尿桶",两人忽又"咯咯"地笑着倒在床上,压住了皮普准的大腿,使得皮普准面红耳赤。他俩在床上滚了一气,离姑娘叫了起来:
"这个老家伙怎么还没走?真太不知趣了,碍手碍脚的,还好意思坐在床上不动不挪,真是个冷血动物!"
他俩就这样不停地压他,踢他,说些嫌弃他的话,命令他出去。
皮普准感到自己没法挪动,他的身子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他不眨眼地盯着这两个人,希望看出点什么,但那两个人只是一个劲地闹,闹得房间里灰腾腾的,却根本没做他想像中的那种事情。
"你还要等在这里看什么呢?"离姑娘在间歇中气喘吁吁地问。
"真的,这个老傻瓜怎么还等在这里呀?"老曾也诧异地说。
"我等在这里,是因为关心离姑娘的命运呀!"皮普准满心委屈与沮丧。
"我好得很。"离姑娘立刻止住笑,板起了脸,"请你放心。我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把我给毁了,你这种人太没意思了,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万念俱灰。你怎么还不走?你忘了回家的路吗?你是想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可是你忘了关键的事情:我已从家里出走了。我已经无脸见我父母了,现在只好由你去向我父母请罪了,我很怀疑他们会不会再接待你,爸爸总说要砍断你的脚。"


中篇小说第28节 历程(7)

皮普准再次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他走到窗前向外一探头,整条街黑糊糊、静悄悄的。皮普准垂头丧气地摸黑下了楼,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隐约可辨的小巷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见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大黑影,那黑影朝他扑过来,他一歪身子,公文包掉在地上,"啪!"地一声脆响,脑子完全糊涂了。但那黑影并不是扑向他,而是扑向他旁边的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就在他旁边行走,但由于黑暗,皮普准没看见他。现在这个人倒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呻吟,黑影在扼他的脖子,动作干脆麻利。这个人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皮普准想跑。
"不要怕,"黑影忽然说话了,"这种事会常发生的,每次你都会虚惊一场。"
皮普准张了张嘴,想问一点什么。那黑影一转身就消失了。再看地下那人,并没有死,正坐在那里系他的鞋带,若无其事的样子。皮普准一边拾起他的公文包一边问:
"你是谁?"
"还能是谁,老曾嘛。"他答道,口气里带着深深的厌恶,"离姑娘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愿望了。以前她每天都从家中出走,可谈到不想活,这还是头一回,我知道原因在哪里。你快走吧,像你这种人,离我们越远越好。"
皮普准摸黑上了楼,回到他的住所。生平第一次,不洗脸也不洗澡、不洗脚,他就那样和衣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天一会儿就破晓了,虽然这一天是个休息日,但皮普准没法入睡。他用浑浊的目光扫视屋内,看见一只浅蓝色的幼鼠正顺墙根溜过,他觉得它很面熟,却怎么也记不住在哪里遇见过它了。
皮普准开始搜索记忆中关于这只幼鼠的事,他觉得这只幼鼠与他青年时代的一次迷路有必然的联系。那是一个巨大的、干涸的水塘,塘泥已经结成坚硬的外壳,也是在夜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下去了。他踩着坚硬的泥巴,辨认着那些杂乱的、野物们的脚印。那些脚印都是在湿泥巴上留下的,如今已经固定下来了,萤火虫在那些小小的坑洼里闪闪烁烁。然而他迷路了,后来的事全忘光了。早上一个年老的樵夫告诉他,他在塘里发了疯似的兜圈子,是他走下塘去把他领上来的。樵夫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还从他的柴捆里拽出一根香木送给他作纪念。他一走到家门口就将那根香木扔掉了,就扔在楼下的阴沟里。他正回忆这件事与幼鼠的关系时,有人来敲门了。
来人是离姑娘的父亲,皮普准一看见他就打了个冷噤,连忙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你过着这样一种堕落的生活,我一看见你就有气。"离姑娘的父亲说,"你在外面鬼混到凌晨才回家,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你上楼的脚步声,人人都在生暗气,因为大家没合眼。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尊容;衣裳不整,满脸污垢。再看看这房子,和猪窝没什么两样。你说老实话,你怕不怕我给你一棍子?"
"给吧,无所谓,我现在反正也没什么盼头了。"皮普准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英勇的情绪来。
"哈哈!"离姑娘的父亲笑起来,"你搞错了,我偏不给你那关键的一棍子,我是说一说逗你的。请问我打断了你的腿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过是我的侄女,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很密切,再说她又已经出走了,我犯不着管她的事,你当我们的女婿是她造成的既成事实,我们只好认了。我不打你一棍子了,我们讲和吧。作一个交易怎么样?你来帮我们抓五百只跳蚤,然后我和离姑娘的妈妈一道将离姑娘骗回家来,我们大家团聚一下。我忘记告诉你了,前天你在我们家浴室里与离姑娘幽会了吧?是我把她骗回家来的,你还欠着我的情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你的同谋似的。生活真是变幻万千啊。"
"我愿意考虑抓跳蚤的事。"
"是吗?我知道你一直在考虑,你从我们家学到了很多东西吧?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到我们家来干活的。离姑娘没出走以前,从来就是挑三拣四,两眼朝天,谁也看不上。她被你勾搭上了这件事真是吓了我们一大跳,到死也想不通。"
皮普准下到三楼从事抓跳蚤的工作了。还是那只瘦猫,稀稀拉拉的毛丛里跳蚤多得恶心。皮普准眼睛近视,工作起来不大顺利,不断受到离姑娘母亲的大声呵斥。工作了一会儿,肚子里咕噜咕噜响得厉害,他忽然记起自己从昨天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离姑娘的父亲到厨房里拿了两个冷馒头给他吃了,然后拍着他的屁股称赞道:
"你现在很有一点敬业精神了。"
吃完馒头又和他们一道捉跳蚤。那只癞子似的黑猫哀哀地叫着,叫得皮普准的心紧缩成一团,手也发起抖来。手一抖,工作就更不顺利了,离姑娘的母亲就骂他"笨得像猪"。
"这只猫还是离姑娘养的呢。"离姑娘的父亲自豪地说,"你以为养一只猫是件容易的事吗?你也看见了,我们每天都在紧张地工作,而且这种工作是不可以中断的,所以不能凭兴趣。你先帮我在这里干,我会给你好处的,我这就去把离姑娘骗回来,我可以骗她说家里失火了什么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皮普准不无担忧地说。
"我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离姑娘父亲反问道。
"但是你找不到她呀!"
"我会找不到她?你这个人,脑子里尽装着一些糊涂思想,它们是阻碍你成功的重大原因。这么说,你反对我去骗她吗?"
"我不能确定,也许她会生我的气。"
"好吧,你就在这里胡思乱想吧,你放弃了黄金般的好机遇了。喂,老婆,我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了,我们当初怎么会同意这个人来做我们的女婿的呢?我们认识他十几年了,从来也没想过要让他来做女婿呀?我们一腔热情,不会把事情弄错吧?"
离姑娘的母亲立刻放开种械拿ㄌ似鹄矗淖抛约旱那岸钏担?/p>
"该死!该死!我们忽视了根本性的问题了!"
这时那只猫就趁机摆脱了皮普准的摆布,还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咬出了血,皮普准失口大叫了一声,脸色惨白。
离姑娘的父母被皮普准的叫声吓了一跳,两人愣了一愣,清醒过来,一齐扑向那只凶恶的猫,重又将它按在地上,一边骂皮普准"注意力不集中"、"满脑子歪门邪道",一边继续工作,再也不说话。一会儿工夫地上就躺了许多死跳蚤,皮普准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也有同样的小东西在作恶,就停了手中的活去搔脖子。这时离姑娘的父亲就阴险地看着他,冷笑几声,笑得皮普准发窘。他又发现两位老人的颈窝里也有跳蚤飞快地穿行,但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全神贯注于手里的工作。皮普准则不得不用力搔脖子,否则他就会暴跳如雷了,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跳蚤咬啮的可怕。
"啊!啊!!"他边抓边叫,脸上变了色。
两位老人翻着白眼看他,命令他"住口"。
"你要是忍受不了这种工作的艰辛,你可以到老王家去学习一段时间再来,我们这里不欢迎大惊小怪的人,我早就打算要你去学习了。"离姑娘的父亲一边推他出门一边说。


中篇小说第29节 历程(8)

门口正好站着大块头老王,离姑娘的父亲将皮普准亲手交给老王,又叮嘱了几句什么,就进屋去了。于是老王拽着皮普准上楼去他家,两人拉拉扯扯,磕磕绊绊,步调完全不协调。每次皮普准要跌倒,老王就将他猛地一下拉起来。老王取笑他"像根煮熟的面条一样","怎么这么没出息"。皮普准提出抗议,请老王不要拽住他,老王却又嗤之以鼻。
进了屋,老王将他推到硬邦邦的竹靠椅上,问道:
"你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跳蚤咬得像要杀人。我不知道事情会这般难以忍受,谁都知道我通情达理,可是那太过分了。"
"我真为你感到难为情,现在你怎么办呢?还有离姑娘,她的问题怎么解决呢?你这个制造事端的家伙,你就躺着吧。"
老王躺在他旁边的那张竹靠椅上,不再说话了。皮普准一下子感到很自卑,也不敢说话。他开始审视这间房间。这是一个极小的房间,大约四平方米,没有窗子,从天花板正中垂下一根电线,吊着一个灯泡,房里放下两张竹靠椅就不再有空余了。他分明记得,就在昨天他来过这里,当时这似乎是一间大房子,与老王的老婆和儿子的卧室相通,怎么老王的家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呢?他心存疑惑,又不敢开口,就偷偷地瞟视老王。这时的老王紧闭双目,呼吸越来越粗,似乎是睡着了。他又等了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去开门。门外放着一个小煤炉,一个撮箕,对面那一家装着花格铁门,门上有一个狮子头。这正是七楼,皮普准每天从这里经过,对这些东西是熟视无睹的,但他从未料到老王会住在这么小的封闭的房间里,何况他前天夜里还来过老王家,当时这房间并不是这个样子。这栋楼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呢?皮普准百思不得其解。
"你不要破坏我的氛围。"老王在身后说,皮普准吓了一跳,连忙关了门。
"你说你一直在思考,我看你成天什么也不想,就想投机取巧。你又特别不能忍受寂寞和空虚,只好到处制造麻烦来打发日子。你一点都不愿意和我一道躺在这里,你回家去吧。"
皮普准又糊里糊涂地回了家。可是家已经不成其为家了,除了那只钢丝床还在原地,所有其他的物件--卧室里的、客厅里的、厨房里的--全不见了。看起来这个家是遭到了洗劫。但强盗们要他的这些东西干什么呢?连他本人也认为这些东西一文不值。皮普准现在懒得去细想这些事了,好在被子还没被拿走,他瞌睡得厉害,就倒下去睡了。刚刚要睡着,老王又进来了,不由分说就把他的被子掀掉,说:
"我就知道你在干什么,哼,你这种人!你在这里睡大觉,可下面要杀人了。"
"谁?"
"还能是谁?有两个人到离姑娘家告状,他们声称是你办公室隔壁的工作人员,知道你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们一五一十地讲给老头子听,老头子气不过,就去厨房磨刀去了,说要砍了你。你现在先去我家避一避。"
两人下到七楼老王家,重新躺在硬邦邦的竹靠椅上。躺了不到一分钟,皮普准就听见隔壁在大吵大闹,两个女人(正是办公室隔壁那两个女人的声音)在逼尖了喉咙高声咒骂。她们先是相互咒骂,骂到后来忽然提到了"皮普准"这个名字,继而愤怒声讨起皮普准的劣迹来。她们说皮普准这个人从来就是俗气得要命,却偏偏装成清高的样子,好多人都上了他的当。就包括她们俩,也曾差点被他的伪装所蒙蔽。其中一个说到,一天大清早,她亲眼看见皮普准将偷来的一根香木扔进了臭水沟,从这点就可以看出这个人内心的卑劣。当时她就跑过去将那根香木捡了起来,现在还存放在她家里,可惜来的时候忘记带了,不然还可以用它好好教育一下离姑娘的父母呢。她又说,这还不算最卑劣的,最卑劣的要数他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了,但这种事说不出口,她也不想说了,让离姑娘的父母去反省好了。她们俩的声音就像打雷似的,震得皮普准浑身难受。老王似乎一点儿也没觉察到隔壁的喧闹,他躺在那里睡着了。皮普准开始怀疑那两个女人是不是他的幻觉,因为他从未见到过她们。但为什么老王提到她们,而他自己又听不见她们说话呢?
"我们要把那家伙彻底搞臭,让离姑娘一家人睁开眼睛。"她们俩信誓旦旦地说,"现在那家伙躲起来了,可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皮普准忍不住推了一把老王,说:
"隔壁有人。"
老王很生气,不耐烦地动了动,说:
"那又怎么,到处都有人,你管得了那么宽吗?杞人忧天。你吵得我没法睡,你已经不是个小孩了,装也没用,你不是秃顶了吗?这是每个人都看见了的事实。你要是那么感兴趣,你就去楼下的餐馆里找她们好了。"
"为什么去餐馆?她们不是在隔壁吗?"
"那是你听起来像是那样,实际上她们此刻在餐馆,你去看看吧。"
坐在餐馆里的却是两个白发老头,他们衣衫破烂,正低着头在吃火锅,吃得大汗淋漓。皮普准进去后,他们抬了一下头,又继续吃。皮普准在一旁等着,他们吃完了,站起来打算要走,皮普准就着急地拦住他们的去路,比划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我们是知道你要说什么的。"其中一个老头说。
"你们总得给我一条出路。"皮普准一急就抓住说话的老头的袖子。
"你怎么总喜欢抓人的袖子,"老头发脾气了,"抓烂了衣服怎么办?我最讨厌你这个庸俗的举动,你想说你就全说出来好了,省得我们去你的办公室了。我们在你的隔壁工作,这你是知道的。"
"我这就和你们说,我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胆大包天,想入非非。可是现在,我已经五十二岁了,比较爱护自己了,我愿意过一种平静的生活,每天看看杂志,临睡前胡思乱想一小会儿,但不久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你不要说下去了,"老头打断皮普准的话,"这件事我们比你清楚,而且我们也不耐烦听你的叙述。请你说些另外的事。"
"我想获得离姑娘的父母和她本人的欢心,又不愿守在她家抓跳蚤,请问有什么两全之计吗?我想要他们对我印象好。"
"他们早就对你厌烦得要死了,因为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他们。"
"我对离姑娘确实是真心的,我并不是说我有了不得的冲动,但我就是离不了她。她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人,只有当她不在的时候,我才想起她,这与我以往的情形正好相反。我真想找机会向她表白这一点。"
两个老头听了他这番话都很生气,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不再说什么。皮普准又想去抓先前说话的那一位的袖子,可是老头说他"简直令人恶心",并打开他的手,做出傲慢的神气。
皮普准在绝望中喊叫起来:
"你们可以认为自己很正直,可是为什么你们要学女人的嗓音讲话呢?这可不是正人君子的行径。你们制造假象,让我无地自容,你们这样干的时候难道就没欺骗人吗?"


中篇小说第30节 历程(9)

他这一喊叫,两位老头更看不起他了,他们不再和他讲话,付了钱,离开了餐馆。皮普准在他们走出好远后仍然听见他们在议论他的事,那嗓音却是女人的嗓音。他们究竟是否有意地欺骗他?他们更像是对他毫不关心,或者说,他们对他本人毫无兴趣,他们关心的只是他与外界的某种关系。此刻他们正谈论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些久远的、他早就忘记了的事,并做出种种评价。
几天后皮普准接到了通知。一个娃娃脸的秘书告诉他,鉴于最近他在工作中的表现,他可以不去上班了。皮普准先是很惶惑,随之想到他该学一门手艺赖以为生。学什么好呢?思来想去,觉得只能上离姑娘家去抓跳蚤。因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从未学过任何手艺,在这世上也不再有任何亲人朋友,直到最近,才有一些人关心起他来,而这又全是因为他与离姑娘之间那种非同寻常的关系。就因为这,离姑娘的父母才不遗余力地教他抓跳蚤,还给他冷馒头吃,试问在别处,他能够得到这种优厚的待遇吗?当然是不可能的。虽然两位老人态度粗暴,似乎很不满意他做他们的女婿,可是他上哪里去找另一处地方栖身呢?何况别的地方他也不愿意去。抓跳蚤的工作虽然辛苦又没有乐趣,毕竟他可以待在自己愿意待的地方,而且每天都有遇见他的心上人的希望。一想到"心上人"这个怪别扭的词,皮普准就看了看墙上新买的镜子,那里面的男子面目模糊,看不出实际年龄,这一来他倒放了心。他走到厨房,用新买的二手货的锅胡乱煮了一包方便面吃了,又在自来水笼头下仔细洗了脸,梳理了稀疏的头发,正想去三楼,老王找他来了。老王手里拿着一本杂志,郑重地说:
"你怎么能出门不带杂志呢?不要忽略了这些小节,这也是很重要的,你在外面会碰见各式各样的人,带上这个,你对他们信口胡说的时候就有了根据了。其实头发倒不用梳,那无关紧要。听说了离姑娘的事吗?"
"离姑娘出事了?"
"事倒没出,她托人捎话给我:她以后不回家了。今后你如果想知道她的情况,就只有通过我了。"
皮普准先十分震惊,继而十分愤怒,就乱骂起来,骂着骂着还流出了眼泪,自己都觉得大为出丑。老王等到他骂完,就将那本杂志塞进他衣袋里,然后回自己家去了。这时皮普准看见窗外有两个戴黑面罩的人,正趴在他的窗口那里,他立刻记起失窃的事,还有目睹过的谋杀,心中说不出的恐惧。他感到继续在家中呆下去的话,也许要出什么事,倒不如赶快离开。
他磕磕绊绊地下到三楼,敲响离姑娘家的房门。
"又是你呀,有什么事吗?"离姑娘的母亲将他拦在门外。
"城里面发生了特大盗窃案,"他边说边掏出老王给他的杂志,"这上面写得有。我是来告诉你们的,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离姑娘的母亲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笑容,将他让进屋里。
"你怎么想起来带敲门砖的啊?什么人教你的吧!"
"敲门砖?"
"就是这本杂志呀!你以前不是很清高,总忘了将这类东西随身带吗?现在你变懂事了点。你既然下决心改悔,我们就把你当自家人了。不过离姑娘吗,可能一时半载是不会回来了,我想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你就把我和老头子当离姑娘好了。"
这时那只黑猫就"喵喵"地叫着跑过来了,皮普准摩挲着它的皮毛,发现它精神了好多,跳蚤也少了些。
"你的技术不怎么高,"离姑娘的母亲说,"这件事我们不强求,就是不工作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学习就成。不要因为自己五十多岁了,就觉得这世上没什么东西可学了。我和老头子每天拼命工作,现在你来了,你可以在我们停下来休息时念一段杂志上的趣闻给我们听。这里是你的小板凳,你就坐在这里先看看吧。"
两位老人开始给猫抓跳蚤的工作了,皮普准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们,他发现那只猫这会儿并不在他们手里,他们手里空空的,只是装成在给猫抓跳蚤的样子忙个不停。皮普准还是不太相信,就凑近去看,他一凑近,就碰着了两位老人的手,遭到他们的怒斥。皮普准想,既然没有了猫,这技术就容易学得多了,只要在空中胡乱做出些动作就可以了。可是当他这样来搞时,却又遭到两位老人的指责,说他"虚伪做作,令人讨厌"。他们又对他说不要心里老想着抓跳蚤的事,等到他们抓累了要休息的时候,自然会请他念杂志的。
皮普准就不再做动作,只是耐心耐烦地在旁边守着,一会儿功夫他就觉得困,于是迷迷糊糊地垂下头睡着了。等到睡醒时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已经睡了很长时间,他担心两位老人要责骂他失职。没想到两位老人不但没责骂他,眼里还射出慈祥的光。离姑娘的父亲笑眯眯地说:
"有了这个皮普准在边上守着,我们的感觉很新奇似的,离姑娘也会放心,我们要写信将这件事告诉她。她虽然出走了,我们倒多了一个儿子。"
"让我来念一段杂志上的文章给你们听好吗?"
"这倒无所谓,"离姑娘的父亲说,"我们只要知道你有这份心,我们也就安心了。你要常到老王家去取杂志。你知道他交给你的杂志是哪里来的吗?他说就是从你家里取出来的呢,你没注意到吗?"
皮普准翻了翻手里的杂志,原来这杂志果然是他自己的。老王是怎么进到他房间里的呢?莫非那天夜里映在墙上的黑影是他?皮普准立刻回想起老王家狭小的房间,放在竹靠椅上的硬邦邦的沙袋,以及老王在沙袋上鼾声如雷的情景,他不由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两位老人主张皮普准向老王学习,这件事也使皮普准疑惑不解:他从他那里可以学得到什么呢?老王已经将他的全部家底,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以后他在他面前是不可能有任何秘密了。这个老王,本来就住在他楼下,他们每天见面,可是以前从未深交过,而一夜之间,在他什么都不曾觉察的情况下,他掌握了他的一切,还劫走了他的家产!可是他拿走了他的东西,又并不像是想拥有这些东西,是他主动将杂志交还给他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老王这个人嘛,也可以说心肠十分软。"离姑娘的父亲若有所思地说,"他家里有一个博物馆,你知道吗?"
"博物馆?"
"就在那间小房子的侧面,有一个暗门,从那里就可以通往博物馆,你的东西都放在他的博物馆里,就是你没搬来之前用过的一些东西,他也设法弄了来,放在那一起。一个大慈大悲的好人呢。我们欢迎你来这里工作,可是到了夜里,你仍然要回你的家去睡,我们家没有你睡的地方。"


中篇小说第31节 历程(10)

"我不需要特别的地方,我随便哪里都可以睡,有一回我还在牛栏里睡了一夜呢。客厅的地上,浴室里都行。"他急忙说。
"那怎么可以呢?"老头板起了脸,"你在这里我们就得拼命工作,无法休息,你想累死我们吗?你不要把自己的负担推卸到我们身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义务。"
"我在家里时,有人想破门而入。"
"这不是一件坏事,这种事,我们还求之不得呢!你不就是我们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吗?我告诉你,让你回家去睡,是离姑娘的意见呢。"
两位老人又埋头抓他们的跳蚤了。他们对皮普准的态度一下子改变了,似乎觉得他在旁边碍手碍脚的,就气鼓鼓地将他们的椅子搬到客厅的另一个角上,远离了皮普准,继续他们的工作。
皮普准伤感地看着他们在空气中抓来抓去,看了一会儿,无事可做,只好翻阅那本杂志。那杂志上的那些个都市奇闻,他早就读得烂熟了,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就在他读着读着即将走神之际,一段题为"老张的望远镜"的文字意外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文字是这样写的:"本市西四街酱油铺的楼上,住着一个怪客,此人有专门搜集女人内裤的癖好。每天清晨,从楼上的窗口伸出许多竹竿,各色裤衩就如三角彩旗般迎风招展……"皮普准将这段文字读了又读,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这本杂志他从前翻阅过好多次,上面的文章都看过,不知怎么他从未注意过这段文字。他又在字里行间搜寻,看是否有关于他本人的某种暗示,幸好没有。他想起了老曾,还有他自己与离姑娘之间那种奇异的激情。那种激情简直就像滑稽剧,当时他一点也不理解,可是现在一回想,心里怪不好意思的。"老张的望远镜"接着写道:
"……楼下的酱油铺是一家老字号,店主与顾客都是非常古板正统的人们。每当那位怪客下楼,人们就垂下了眼皮,陷入一种遐想之中,直到'咚咚'的脚步声消失,才木然地抬起眼睛。然而就在一个打霜的早晨,两位警察抬来了怪客的尸体。他们在店主人身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店主人庄严地点了点头,警察又把尸体抬走了。店里的那几位顾客目光迷惘,匆匆地提着酱油回家,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忍不住将"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结束语念出了声,随后又吃了一惊,连忙打量两位老人。
"我们正听着呢,"老妇人说,"这段文字十分好。"
"我并没读出声来呀,你们听见什么了?"
"读不读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知道那桩事,因为与我们侄女有关。"
"老张的望远镜"这篇文章越来越让皮普准感到不安了,他捧着这份杂志就如捧着块火炭一样,可又怕两位老人看出来。他们显然是知道他的心情的,会意地微笑着,点着头,随口说出"老曾"这个名字,将他称为魔术师。最后他们说得兴起,跳蚤也不抓了,一同走进卧室去,出来时一人手中拿着一条浅绿色的女人内裤告诉皮普准,说是离姑娘带回家作纪念的,想不到他们的侄女成了望远镜里头的人物,他们感到自豪,他们早料到他们的侄女会做出些大事来。这样说的时候,他们一个字也没提到皮普准,可能离姑娘没告诉他们,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皮普准那天夜里到过西四街。这样一想,皮普准心里稍稍轻松了些。还有一个问题扰得皮普准心烦意乱:这本杂志老早就在他床底下了,而这本杂志上描写的事,仿佛发生于前天他去西四街之后。按杂志上的说法,他离开那里之后老曾就完蛋了,这样看起来,这本杂志里的文章竟是预见了将来的事,这太奇怪了。
"皮普准的脸色不大好呢,是不是贫血?我这就去端一碗猪肝汤给你喝。"老妇人关切地说,然后进厨房去了。
"你们对文章中提到的怪客如何看?"皮普准问离姑娘的父亲。
"怪客?"老头一愣,"我们并没注意这个,你怎么想的?"
"是他住在酱油铺楼上,离姑娘正是去找他的呀!我觉得这上面写的这个人就是我们楼里的老曾。"皮普准说。
"老曾?你越说越离谱了,你怎么能这样。要是你不这样瞎说,我们一直将那怪客看成你本人呢。虽然我们没怎么提到你,你也不能心生怨恨,就瞎编滥造起来呀,你对自己的事看得太重了。"
"尸体是怎么回事呢?"
"尸体?那又有什么,我们每天看,司空见惯了。你不要把这类事看得太重。你在这里读文章,你一边读,一边对一些枝节问题耿耿于怀,可我们感兴趣的事你又不耐烦去想。"
离姑娘的母亲端了猪肝汤出来了。皮普准喝了几口,喝进去一些溜溜滑滑的东西,心里不大好受,想问又怕问。
两位老人离他远远地坐下,自顾自忙来忙去的,似乎把他忘了。刚才老头说,他们感兴趣的事与他完全不同,这一点皮普准自己也知道,他也很想与这家人有同样的兴趣,可就是做不到,他的意志太薄弱了,总是东一下,西一下的,没个定准。虽说如今他在离姑娘家讨生活,可他每时每刻都感到自己是个外人,说话做事都是另外一套,既无明确的目的,也无法直奔主题,永远只能得过且过。这倒不是说他就希望脱离离姑娘一家人,他也愿意这样得过且过,他只是害怕独自一人回屋里去睡,但这事又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只好硬着头皮按他们说的去做,因为所有的事全是乱糟糟的了。没想到才几天时间,他就既离不开离姑娘,也离不开离姑娘的父母了,尽管老人们令他琢磨不透,令他厌恶,还让他喝滑溜溜的猪肝汤,但心底里,他是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了。
那天夜里,皮普准又坚持要睡在离姑娘家,他不停地恳求,最后还下跪了,但离姑娘的父母就是不同意。皮普准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住所,一进门就被一只大老鼠吓得魂飞魄散。后来越想越怕,卷起铺盖飞跑到三楼,但离姑娘家的门关得紧紧的,任凭他怎么敲也不开门。
夜深了,他只好将褥子铺在门口的地上,和衣睡下。虽然走道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从离姑娘家的门缝里却射出一线温暖的灯光,离姑娘的父母没有关灯,他甚至还听见老人们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皮普准那天夜里被冻醒好多次,每次醒来都看见门缝里射出微弱的灯光,听见不眠的老人们的脚步,于是他便安心了。他睡着时脸上的微笑甚至有些甜蜜的味道。
一连几天,皮普准白天在离姑娘家守着两位老人抓跳蚤,夜里睡在门口,在这期间还去老王家换了一本杂志,那本杂志原先也是皮普准的。老王告诉他,他的所有的东西都存放在他的博物馆了,也许有一天,他会领他去参观一下,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将东西存放在我这里有很多好处。"老王说,"你已经尝到甜头了,这些东西够你享用一辈子。"皮普准想问老王关于酱油铺楼上的老曾的事,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中篇小说第32节 历程(11)

这本杂志里又出现了一篇皮普准以前没注意到的文章,也许注意过,却没有读懂。这篇文章说到了救护车的工作量,将它在大街上的行驶称之为"所向披靡",还举了一个不相干的例子:××茶馆里,一群七十多岁的老人正在喝茶,救护车报警器的鸣叫由远而近,老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茶杯里的水都已喝干,每个杯底都有厚厚一层茶叶,老板娘将茶杯逐一斟满,然后也开始倾听。车子停在门口,老板娘一失神,铝制茶壶摔在地上,开水溅得满地都是。车门打开了,车上除了司机和医生外,还躺着一个人,全身裹着石膏绷带,眼珠在不停地转动。走出门外观望的老板娘回到屋里,发现那些老人们都溜走了,桌上杯盘狼藉。又过了两秒钟,报警器重新响起,车子开走了。然而老人们确实都走了吗?在靠柜台下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品茶。"你都听见了吧?"老板娘问。
"我在睡觉。"他答道。
皮普准将这篇文章念给两位老人听,尽管他的语气十分激动,两位老人却并不怎么注意听,不光不注意听,还打断他的朗读,问些不相干的问题。比如早上吃两个馒头是不是饱了呀,为什么他走路的脚步总不协调呀,他是从哪一年开始搜集杂志的呀等等,使得他无法一口气将这个故事读完,只能读几句又停下来回答他们的问题。这一来,他们反倒点着头,显得很满意似的。
终于读完了文章,离姑娘的父亲走开去,站在一张椅子上朝窗下看,还不断地挥手,呼叫,很兴奋的样子。这时,老妇人就到卧室里去了一下,出来时拿着一个手绢包好的小包,交给皮普准,请他从窗口扔下去。皮普准照办了。离姑娘的父亲从椅子上跳下来,表情有点痛苦,说:
"我们现在只好与她隔河相望了。"
"谁?"皮普准问。
"还能是谁呢!你想一想,现在你住在这里,可以说与我们朝夕相处。她怎么能回来呢?这是个常识的问题。我们以前一直说她出走了,是说的同一回事,现在你知道了吧?她真是出走了,刚才她从这下面过去,我觉得自己快不认得她了,而你,正与她玩着那种抛绣球的把戏吧?"
"这绣球是妈妈要我抛下去的。请问她捡到没有?"
"很好,这正符合你的性格。抛下去就别管了,捡到不捡到有什么关系呢?今后这类机会还多得很。啊,她的样子变化得真厉害,我快认不得她了,或许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认不出她了!"
后来两位老人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抓跳蚤。
皮普准再也坐不住了,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前想后的想了很多事。他回忆起就在昨天,当他将自己的铺盖放在厨房里时,还受到了离姑娘母亲的斥责。她说那铺盖"一股汗味",她闻见就恶心。她一骂,皮普准只好把铺盖吊在浴室的天花板上,虽然浴室潮得厉害,也只好将就了。在浴室里吊铺盖时,他想起了他与离姑娘在此度过的那个难忘的夜晚,他捏着她的手的那种感觉,还有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对话。现在回忆起这一切,皮普准心中充满了见到姑娘的渴望。他在内心斗争了一会儿,终于向老人们请求:下一次离姑娘再从门口经过,请一定告诉他,他要与她见一面。
"你疯了。"两位老人同时说,手也停止了抓跳蚤。
"有一天夜里,我和她手牵手站在这个浴室里……"他的眼光充满了神往。
"可是你现在已经占了她的位置,你把铺盖都搬进来了,你还要她回来,这不是太霸道了吗?你再这样说,我要砍了你的脚,虽然你是我的女婿我也毫不怜惜。"离姑娘的父亲说。
离姑娘的母亲一边劝丈夫一边指责皮普准:
"正是这样。你这个人,简直没有心肝,我们还没有正式承认你为女婿呢,你怎么就这样狂妄起来,太可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老不够浪漫?或者年纪太大了,代表不了离姑娘?事实会给你回答的,现在我们要工作了。"
那一整天他们都不再理会他,吃饭时也不叫他。皮普准只好等他们吃完了再去厨房吃冷饭,心里又纳闷又生气。
夜里他睡在门口时,被老王叫醒了。老王凑着他的耳朵悄悄地告诉他:离姑娘和老曾半夜来访,现在正在他家里等皮普准。皮普准连忙起来跟着老王上楼。
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老曾靠墙背对他们站着,全身裹在一件雨衣里头,脚上穿一双深筒胶鞋,他们无法看见他的脸。皮普准走向前去想与老曾握手,他刚触到他的雨衣,忽然一阵阴森的感觉向他袭来,因为这个裹在冷冰冰的雨衣里头的人纹丝不动,太纹丝不动了。他缩回自己的手,战战兢兢地问:
"离姑娘在哪里?"
老王回答:"她正在我的博物馆参观,你今天见不到她了。她说她要对你扔掉的那根香木进行考证。你瞧,这是她刚才用过的花伞,外面正下大雨。"
皮普准看见了屋角的花布伞,那正是离姑娘的伞,伞下面滴着一滩雨水。他又将目光转向老曾,想起"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个句子,浑身抖得厉害。他踌躇着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他该不该向老曾打招呼呢?裹在雨衣里面的,究竟是不是他的邻居老曾呢?他想问老王,可是老王已经在竹靠椅上躺下了,正就着微弱的灯光翻阅一本书,聚精会神,就仿佛房里没人似的。皮普准又看看地下,整个房子的地板全湿了,原来是老曾的雨衣和那把花伞在不停地滴水。皮普准打消了问老王的想法,决心自己来看个究竟。他学着老王的样在另一把竹靠椅上躺下,拿出杂志来读。原来"老张的望远镜"那篇文章结尾的那句话并不是"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而是另外还有一小段,移到了下一页的左上角,那里面提到了一种幻术。这个发现使他惊讶不已,不断地抬起头来打量眼前的雨衣和胶鞋,可雨衣里面的人就是纹丝不动。莫非这就是幻术?再看看老王,他已经睡着了,书掉在地上。皮普准将书捡起来一看,书名是《怎样修理拖拉机》。书里画满了各式各样的零件图。皮普准想将"老张的望远镜"里结尾的那句话记住,那是一句非常微妙的话,他记了又记,怎么也记不住,却始终只记得"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这句话。在这个句子前面他还记住了一个奇怪的句子,那就是"一滴水里面包含了整个世界"。
老王睡得很死,皮普准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跳。和一个裹在雨衣里头的不明的物体一起,被关在狭小的、湿漉漉的房间里,使得皮普准生出许多恐怖的联想。正在这时电灯偏偏又自动熄灭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皮普准一声怪叫,拔腿往外跑,下了两层楼之后,却又看见老王从四楼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怎么在这里?"皮普准结结巴巴地说道。


中篇小说第33节 历程(12)

"嘿嘿!"老王轻轻一笑,"不要见怪,这楼里暗道多的是。刚才的事吓着你了吧?我没想到离姑娘会这样安排,她让我叫了你来,植患悖从美显聪呕D悖睦锸歉鍪?么样的打算,我也没底,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是你的杂志,我替你换了一本,你一急就把什么都丢了。这间房子原来是老曾的,你不要伸着脖子偷看,他的家人正在睡觉。"
"原来你们两家是有暗道相通的呀!"
"你就这样跑掉了,离姑娘在那边生气呢!你太没有责任心了,真是本性难移。说老实话,原来我对这种见面方式也不大满意,可这是离姑娘安排下的,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喜欢那家伙将我的房子弄得湿漉漉、乱糟糟的,不过离姑娘喜欢这样,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我没希望见到她了吗?"
"你还没死心呀?她现在正在研究那根香木,怎么能让你的事打断她呢?你一定要服从她的安排。现在老曾也到博物馆去了,我们回家等他去吧。"
皮普准被老王拉进四楼的那间房,在黑暗中由他牵引着,似乎是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一级一级往上走。在他的感觉中,他走了好久好久,简直有十几层楼的高度了。最后老王打开一扇门,然后进去开了灯,皮普准发现自己正在老王那间小房里。穿雨衣的人已经不见了,地上仍是满地雨水,花伞还摆在屋角。
"我和离姑娘真正好过,你不相信吧?"皮普准神情恍惚地说,"就在不久前,我们手牵手在浴室里站了一夜,谈了些贴心的话。我现在也感到纳闷:我这样一个比较自私的人,习惯于每天夜里独自胡思乱想,又不太年轻了,怎么会干出这种浪漫的事来。我现在总想着这件事,无论干什么都走神。这一次你要求我等她,虽然老曾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与我见面,弄得我十分害怕,你的竹靠椅又硌痛我的背,而我又明知见不着她,可我还是等在这里。你说说看,我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敢贬低我的竹靠椅呢?"老王生气了,"你这个花花公子,怎么体会得到我的竹靠椅的好处呢?你对我家里的什么东西都看不顺眼,说实话,要不是为了离姑娘对你一时的兴趣,我才不会让你到我家来呢!你待人过于随便,又轻率又势利,离姑娘的父母让你读杂志,你看也不看清就乱读一气,哼。难道你,躺在这里,面对这把熟悉的花伞,你就不会生出些遐想来?你的灵魂已经如此干涸了吗?你躺着别动,让我来给你讲一讲我那传奇般的生涯,当你倾听时,你将感到漫漫长夜从你身旁悄悄溜走。"
老王谈论他那传奇般的生活:
"我是这栋大楼刚建时搬进来的,那个时候,整栋楼只有我一家住户。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也就是说,我没有正式的工作,靠着父母一点微薄的遗产度日,过一天算一天。刚搬进这栋楼的时候,寂寞几乎把我压垮了。白天还好,家人们在房间里面来来往往的,不停地发出声响;最难受的是半夜,你一觉醒来,听见直升机在你头顶绕来绕去,那种响声使你再也无法入睡的时候。开头的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睁着眼,在脑海中构想这栋大楼的结构,房间的形状,楼梯和走道,以及卫生间和厨房的位置等等。不久我就对这种游戏厌倦了,因为这一来,我的大脑本身就成了一栋楼房,只要我进到里头,房门和窗户便自动打开,空旷的房间里跑着老鼠,楼梯过道旁存放的消防罐往外喷着泡沫,自来水管'嗵嗵嗵'地响个不停。而到了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我老婆往往说我'面目狰狞'。我决心换一种方式生活。
"那一天我很早就醒了,我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溜出门站在楼梯过道上。忽然,奇迹在我眼前出现了。我就着朦胧的月光辨认出,在我家的房门边,还有一道小小的门,这扇门半开半掩,里头黑乎乎的。我走了进去,从门外射进来的一线月光照出我脚下有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的楼梯(你已经见过了),我摸着楼梯扶手往下走,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走了好久,发现我来到了一套普通的居室里,我回头一看,身后的小门关上了,连门的痕迹都看不见了。在这套居室的客厅里,开水在壁炉上沸腾着,蒸气中坐着三个人,一对老年夫妇和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姑娘,小姑娘大约十四五岁,三只小猫围着一只碟子,正在舔吃牛奶。我在墙边站了好久,姑娘终于发现了我,她'嘻嘻'一笑,并不吃惊,她转过身去告诉老年夫妇,说他们等的那个人已经来了,然后又埋下头去与猫仔们玩耍。
"'七楼的那个人,过来坐下吧。'老头说。
"'请问您是谁?'
"'我是谁?三楼的住户嘛!'他嗔怪地说道。
"'这栋楼里除了我没有住户呀!'
"'不错,原先是这样。现在你找到了我们,不就有了吗?我们的姑娘现在只有十五岁,可是她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妇人,这事你有信心吗?'
"'我?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
"'这就好。'老头低下头去不理我了。
"小姑娘和老妇人也不理我。
"我又惊讶又激动,站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小姑娘过来对我说:'你怎么还不走?'我才怏怏地离开。走出门,发现自己正站在三楼的楼梯口。
"这便是我与离姑娘一家人结识的情形。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早就住在这栋楼里了,比我还早。我感到非常吃惊,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呢?他们说,有些东西,不是想看见就看得见的。后来我又用同样的方法发现了住在四楼的老曾一家人。我进去的时候,老曾正在将他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收进一只麻袋,他骗我说那些东西是纺织品,他是搞销售生意的。老曾是一个很有激情的人,他老婆说,几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被他迷住了,这种禀性害了他。他一天到晚和女人混,什么大事也干不成了。
"我通过特殊的方式结识了这两家之后,又有一些人家陆陆续续搬进来了,他们都是些普通的人,其中也包括你。我是看着你们搬进来的,但我并没有想要立刻与你们结识的愿望,我任凭事情自然而然地发生,你当然还记得我是怎样与你结识的。而那两家人,自从我与他们结识后,我便成了他们的保护人。你知道,他们这类人有那么一点精神恍惚,讲话行事就仿佛天马行空似的,所以很容易受到阴险小人的伤害。我的工作就是对每一个企图与他们接近的人进行监督,并对那个人加以循循诱导,使他对自己的新处境有所自觉。我干这项工作已经干了多年了,与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这些人的档案,就在我的博物馆里,我的博物馆就在这栋楼里,但它是隐形的,就和那些暗道一样。只有三个人可以进入它,我、老曾和离姑娘。你不会知道,当我们查阅那些案卷,翻看那些实物的时候,何等隐秘的欣喜在我们的内心沸腾,什么样的骄傲!然而自从你来了之后,离姑娘就出走了,这对于我当然是一种痛心的损失,但其中又包含了自豪感:因为小姑娘终于长成一个出色的妇人了。他的父母也是这样,他们既怀恨你又感激你。你大概还记得他们对你说过:虽然他们失掉了一个女儿,但换来了一个虽不太争气,却货真价实的儿子。他们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再也见不到离姑娘了,因为你已经与她相识了,又有了特殊的关系。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长期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惑,离姑娘的父母也是一样。每天夜里,我从窗口伸出头去,仰望星空,看见稀薄的云彩似乎遮掩着什么,我找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告诉你,在这栋楼里,你是惟一的结识了离姑娘,并与她有了那种特殊关系的人,你要谨慎地对待你的前途,因为你牵涉到了很多方面的关系。你想一想,你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头也开始秃了,忽然你就遇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一个年轻姑娘看上了你,这样的运气一生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你可别胡来。


中篇小说第34节 历程(13)

"现在再来谈我的事。自从离姑娘和你好上之后,我为你付出了不少的心血。你还记得有一天半夜里,你目睹你房间里发生谋杀的那件事吗?那便是我和老曾在你房间里上演的一出好戏,我们从窗口扔了一只靴子下去,而你把它当成了一个人。你是一个懦夫,但还比较老实。
"不久我就在自己家里设置了这两张竹靠椅,我在等你到来,我知道你的纠缠已经使得离姑娘下了决心,所以我就专门为你留了这张靠椅。你刚来的时候很不耐烦,心烦气躁的,现在已经好得多了。我向你透露一个秘密:这些椅垫里装的并不是沙子,而是一些骨头,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离姑娘撑着花伞回来了,她敲了我的门。可怜的姑娘全身都湿透了,眼神里透着哀怨。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分钟,于是我明白了一切。第二天我便得知你睡在她家门口了。从那以后我成了她与你之间的信使,我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我们这栋楼早就住满了人家。他们用汽车运来花花绿绿的、廉价的家具,然后从大门搬进来。他们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谁也不知道楼里有暗道,真的,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了,从未有人哪怕是暗示性地提起过这件事,即使我偶然提起,他们也丝毫不领会我的意思,以为我又在传播一则一般的谣言。年复一年,暗道越来越多,几乎将整个空间占满了。到了夜里,房间消失了,大楼里每一处全由这些黑暗狭窄的梯形小道组成,当你行走在小道上,便可以听见远处有模糊的脚步声,一旦你临近那地方,脚步声又消失了。这件事是我、老曾和离姑娘三个人的秘密,多年来,我们严守着这个秘密,现在你来了,你又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如果你由此认为你可以加入我们一伙,你就大错了,你顶多只能算组织外围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要征求我的意见,才不会出乱子。
"前天我又为博物馆收集到了一件珍品,是楼下修锁的老头扔掉的一把旧锉刀,这把锉刀我看见他用了十几年了,这不是很不寻常吗?我收了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如果他们有一天来向我索取,我会原物归还的。遗憾的是这种事从未发生过,他们扔了东西就再也不关心了。你是惟一一个记得你扔掉的东西的人,但我现在却不能将你的东西通通归还给你,那其中的原因你自己明白。你扔过一根香木,对不对?就因为你记得这件事,我才对你另眼相看了。我和老曾一起去了你的房间,将你所有的东西都拿了来,存入了这个博物馆,你再也见不到它们了,只除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那些杂志。那些杂志也是博物馆的珍品,但你又必须随身带,怎么办呢?我就采取了这个办法,每次给你一本,用完了再来换。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好的办法。
"我已经说到哪里了?算了,暂时说到这里,离姑娘也快回这里拿她的伞了,你现在去她家里吧,你千万不能让她和老曾看见你。她说过她决不能再让你看见她和老曾在一起,你走吧。"
皮普准闷闷不乐乐地回到三楼离家。离姑娘的母亲正在杀一只老公鸡,溅得满厨房都是血。她吆喝着要皮普准帮忙,皮普准畏怯地走过去抓住公鸡的双脚,公鸡用力一挣,弄了他一脸血。老女人大为生气,说他是"饭桶"。
老头子正在客厅里发呆,皮普准走过去,低声告诉他:
"离姑娘来了,正在老王的博物馆里,与老曾在一起。"
老头子回过头来正视着他说道:"你错了,老王在骗你。我们的侄女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刚才我正在想你的问题,现在你夜夜睡在门口,沐浴着室内射出的灯光,而我们两老为这个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们夜里不睡,开着灯,故意弄出种种声响,全是为了什么呢?你知道这里面的辛酸吗?你在那里挖空心思寻找你的香木,而我们,把什么东西全失掉了。我再告诉你一次:我的侄女不会来了,就因为你。"
被他俩说了一顿,皮普准觉得十分乏味,就知趣地找了个小板凳坐下,掏出口袋里的杂志来翻阅。在杂志的封面上赫然印着一排大字:午夜的登陆者在市内引起神秘的不安。大字下面有幅照片,照片里的快艇上有个人,长着一个鱼头,四肢粗大。下面的文字介绍说,这个鱼头人身的家伙被很多人亲眼看见了,还拍了照,这幅照片便是其中之一。那家伙一上岸就直奔一家通宵营业的冷饮店,当时店里有一些顾客,正在边饮咖啡边交谈,他们是城里的一些闲散人员。这个怪客一进来,他们就停止交谈,垂下了头。老板倒了一杯冰牛奶,让助手端到他面前。助手放下盘子,看也不看他就离开了。他坐了大约十分钟,没喝牛奶,也没付钱就起身走了。人们又恢复了交谈,只有老板在忧心忡忡。
然而鱼头人身的家伙又在另一处地方出现了。那是一个游戏室,人们正在用纸牌赌博,他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坐下去了。他站在窗前,再也没人注意他,游戏室的老板在他离开后放下了窗帘。
介绍文章最后写道,这位怪客为城市增添了一个又一个的不解之谜。他来去匆匆,已经有极个别的人注意到了他的行踪,但他那与世无关的风度使得人们无意中将他忽略了。
皮普准读到此处,抬起头来看了看,发现坐在对面的老头子伸长了舌头在舔一把匕首的刃口,面目十分狰狞。那地下,正躺着老女人杀死的那只公鸡。他又感到额角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流,用手一摸,原来是鸡血。也许正在他聚精会神地读文章的时候,他俩杀死了那只公鸡。这时有人开始在浴室里说话,细细一听,竟又是办公室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声音尖锐刺耳,还夹杂了一些粗俗的字眼。她们提到皮普准的名字,说他简直是条狗,只配吃狗食,睡狗窝。皮普准霍地站起身,想去浴室看看。
"那里面不会有人的。"离姑娘的父亲说道,"你刚才不是读过了'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了吗?你怎么还没明白呢?你再将那上面的某句话看一遍吧。"
皮普准又拿起那篇文章来看,他的眼睛在字里行间搜索着,但一无所获。一放下文章,又听见那两个女人在浴室里说话,她们故意把声音提得高而又高,简直声嘶力竭。每当他将耳朵偏向浴室的方向,就看见离姑娘父亲眼里那嘲弄的目光,于是他涨红脸垂下了头。
大约过了一小时,他咳嗽一声,站起来打算去浴室解手。老头子讥笑地看着他。他走到浴室门边,发现门从里面闩上了,里面传出厮打的响声,有什么玻璃器皿落地破碎了。他用力推门,房门纹丝不动。
"你不应该选择这个时候使用浴室。"老头子忍住笑说道。
皮普准只好回到客厅坐下。
"你可以将文章里的那句话再读一读,看看通不通顺。"离姑娘的父亲又说。
"哪句话呢?"皮普准问道。
"你还不明白吗?"
"请你告诉我。"
"你不会不明白的。"
"我一点也不明白。"他在喉咙里咕噜着,烦躁地将那本杂志翻来翻去的。


中篇小说第35节 历程(14)

离姑娘的母亲开始烫鸡了,她提着一壶开水刚一倒下去,那只鸡就从桶里蹦了出来,满屋子乱跑。老妇人在客厅里追过来赶过去的,脚下一滑,忽然跌倒了。皮普准走过去想搀扶她,却被她狠狠推开,指着鼻子骂了一顿。
"自从你来到这个家,你就处处挡我的路,"老妇人愤愤地说,"这下弄得鸡也杀不成了。你这一事无成的家伙,你不是五十多岁了吗?"她说到这里忽然睁圆了老眼,猛地一扑,逮住了那只垂死挣扎的大公鸡,再次将它塞进盛了开水的桶里,一顿乱搅。
"刚才是谁在浴室里呢?"皮普准问道,"吵得那么凶,现在又一声不响,总不会飞出去了吧?"
"你不应该死死地纠缠这种问题,"老妇人说,"难道我们心里就没有烦恼吗?你把我们的侄女逼走了,我们怎样来对待这个问题呢?最终我们容纳了你,还让你睡在门口,为你的事彻夜不眠。我和老头子都是那种知足常乐的类型。可以说,'午夜的登陆者'那篇文章里有着所有的事情的答案,你一定要找出那句关键的话来,你的生活才会有一个中心。刚才你去了老王家,他给了你这本杂志,实际上这本杂志原来就是你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本杂志原来就在你家,你买了它,却并没有拥有它,现在老王亲手将它交给你,你就开始初步拥有原本就是你自己的东西了,所以不要不耐烦。猫身上的跳蚤最近又少起来了,这不是某种希望吗?"
皮普准将手中的文章看了又看,一句一句地读出声来。两位老人瞪着他,表情呆板。不论怎样翻来覆去地读,他心里总是纳闷,总是懵懵懂懂,他渴望有一线光从那字里行间射出来,照亮他那昏暗的大脑。这时那只猫又来了,咬扯着他的裤管,"呜呜"地叫着。皮普准觉得这只黑猫是个最大的谜,谜中之谜。
"泛滥的河水就像妖魔一样翻腾。"他读道,只觉得周身发热,脑袋里"哗哗"乱响。
"停下。"老女人说,"这不就清楚了吗?"
但皮普准心里并不清楚,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浴室里肆无忌惮地闹,他终于按捺不住,冲向浴室,猛地一脚踢开了房门。
浴室里面站着在餐馆里遇见的那两个老头,他们抚着胡须,镇定地看着皮普准。
"你们是谁?"
"这还用问吗?你早知道了。"其中一位答道。"我们是这里的常客,和你差不多,我们也是他们家的女婿,几乎和你同时来的。"
"我并不认识你们,为什么你们总来纠缠我呢?在办公室也好,在这里也好,你们弄得我不能安生。"
"确实是这样,"老头说,"你从来不认识我们,也没有这个必要,否则我们就到树林里去了,你得到香木的那片树林。不过现在,我们没功夫和你讨论,老王在等我们俩呢。"
他们挽着手出了门,皮普准追了出去,看见他们下了楼,摇摇摆摆地进城去了。
"原来你们还招了两个这样的女婿来家里,"皮普准气愤地说,"你们真是贪得无厌!什么人全招了来,好让我们相互牵制。现在我的生活全毁了。"
听了他的这些话,离姑娘的父亲瞪着他问:
"是我们招了这两个人来的吗?"
"不是你们又是谁呢?"
"这两个人对我说,他们是受人之托,特地来帮助你渡过难关的。我还以为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呢!你现在不满意他们,把气发到我们身上,真是不识好歹,恩将仇报。喂,假如你对我们不满意,你可以走呀,你现在就回你自己家里去吧。"离姑娘的父亲将他推出门,将门关上了。
皮普准神情恍惚地上楼,眼前晃过熟悉的楼道,楼道里放着撮箕,堆着煤灰和杂物。一些房门紧闭着,一些敞开着,从敞开的房门可以看见里面的客厅,那些客厅里都放着一个煤炉,炉子上的开水在冒着气,蒸气弥漫着,充斥了整个房间。看见这一模一样的住所,皮普准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杂志上的一句话:"登陆者在大街小巷中巡游。"也许这句话便是关键之中的关键?他无法确定,他的脚步变得迟缓沉重。
当他打开自家的房门时,又吃了一惊,因为他新近买的那些用具又被人搬走了,其中有一盏台灯、挂在墙上的一面镜子、还有厨房里的碗筷之类。惟一留下的东西仍是那张钢丝床,床的中央似乎塌下去了一点,床上的被褥像是有人刚刚在上面睡过。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屁股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谨慎地敲了三下,门就被推开了。皮普准连忙站起来。进来的是刚才在浴室里的那两个老头。
"我们知道你回来了,所以才敲门。"其中一个说,"离姑娘派我们来替你守屋的。你家里太脏,我们把那些多余的东西都扔掉了,你看,干干净净的,可说是十分超脱,我们对你的住所现在的风格很满意。"
看见这两个人,皮普准心里无端地升起一股烦恼,他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个耳光。这两个人在他房里推推搡搡的,似乎要干什么,相互谦让着,又似乎有什么无法启齿的话要对他说。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皮普准阴沉地看着他们。
刚才说话的老头漱了漱喉咙,开口道:
"你也知道了,我们是离姑娘派来的,与你是同伙,今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这是今天打扫完卫生后我们决定的。你这里只有一张钢丝床,我们俩都比较瘦小,睡了正好。你如果要搬回来,老王答应将他的竹靠椅让一张给你,你今后就可以睡在那上面。至于吃饭,你仍旧可以到离姑娘父母那里去吃。我们三个人住在这里一定会很和睦,我们决不会影响你胡思乱想的。现在我们就去老王家,你去搬竹靠椅,我们还要与他谈一谈。"他俩不由分说地挟持着皮普准往楼下去。
老王正在竹靠椅上睡觉,他们敲了好久的门他才开,表情冷漠地将他们三个让进狭小的房间。两个老头向老王说明来意,老王点了点头,答应了。两个老头又向老王表示要参观他的博物馆,老王竟也答应了。他打开房间侧面的一扇暗门,他们三个便走了进去,然后随手将门带关了。皮普准将耳朵贴到那扇门上头,他又听到了那两个女人吵架的声音,那声音还屡次提到他的名字。皮普准搬了竹靠椅往楼上走,那声音又在后面追击。皮普准将竹靠椅安放在厨房里,他想尽量离那两个老头远一点,因为他们不但多嘴,学女人腔,身上还有一股特殊的臭味,令人作呕。他摆好竹靠椅,就在硬邦邦的垫子上面躺下了。虽然垫子里的砂石硌得背疼,但他分外疲惫,就昏昏沉沉地入睡了。
刚睡一会儿,敲门声又响了,谨慎的三下,随后老头们就进来了。皮普准注意到他们两人当中总是那同一个人在说话,另一个沉默不语。


中篇小说第36节 历程(15)

"你怎么把你的床放在这里?"他说,"这可不行,离姑娘要生气的,你这样一搞,一切都要乱套。"他说着就与另外一个老头一起来搬竹靠椅,搬到他俩睡的房间,与钢丝床并排安放着。"这就对了,"他说,"难道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我是指你与我们同室而眠这件事。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差不多每个人到了夜里都是偷鸡贼,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读过'午夜的登陆者'这篇文章吗?"
皮普准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外面寒风刺骨,他在自己的家中第一次听到离姑娘敲门的情景。这是不久前的事,然而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像隔了一个世纪。他痴痴地想着这件事,眼泪不由得涌出了眼眶,是奇怪的眼泪,完全莫名其妙的。两个老头看着他,他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们刚才又翻阅了你的档案,"那老头说,"你的历史并非无懈可击。我们三人都是离家的女婿,就这一点来说我们起码是平起平坐的,况且我们对于那只猫的事还比你知道得多。你可能还注意到了,我们可以随便去老王的博物馆,你却不能。为什么你要自命清高呢?不错,我们也不能与离姑娘见面,因为我们也和你一样,做了离家的女婿,可是对于这一点,我们从来不埋怨,而是安于自身的地位。现在你去离姑娘家吃午饭吧,等你吃完回来我们再去吃,我们不能同时出现在他们家,这你已经知道了,因为这我们才躲在浴室里的。在你去离姑娘家之前,我们俩一直睡在他家门外,后来你占了我们的位置,我们才搬到你这里来,这也是离姑娘的旨意。"
他去吃饭时,离姑娘的父母就像没看见他似的。他吃饭便吃饭、念杂志便念杂志,两位老人根本不用正眼看他一下,那只猫也变得分外安静,任凭他们在它身上抓来抓去的,一声不响。皮普准觉得很没趣,又怀疑他们已经不把他当女婿看了。不过要是真不把他当女婿看的话,他们又怎么还让他在家中吃饭、停留呢?这件事成了一个大疑问。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此地久留,但又没地方可去。闲得无聊,他便一次又一次地走进浴室,查看他和离姑娘呆过的地方,回忆那些细节。在他那衰退的记忆中,似乎只有这一件事是可以回忆的。其他的事,比如说,他怎样出生,怎样长到了五十二岁之类,全都在脑子里成了纠缠不清的乱麻。
有人敲门了,又是那谨慎的三下。离姑娘的母亲便来通知皮普准离开,说因为有客人要来,客人又不愿意看见他。皮普准走到门外,却看见门外空无一人。他糊里糊涂地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经醒来了,正坐在竹靠椅上做眼保健操,足足让皮普准等了十分钟才开口说话:
"在你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丢失过一只文具盒,对不对?"
"这件事我还记得。"
"是我提起这件事你才记起它,要是不提,便没这回事了。文具盒在我的博物馆里,这事你那本杂志上也作了记录,可惜你读它时太不认真,至今也没有找到那一段。你要静下心来细细地读。"
"我尽量做到这一点。"
"每一件小事都在杂志上有记载,只可惜你读的时候都放过去了。你把自己的历史全部丢掉,但那些杂志却于不知不觉中将它记录了下来,现在你一点也看不懂了。"
"也不是完全不懂,比如最近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正走进一片空旷的原野。"
"这就好。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帮你换一本杂志,另外我还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消失在暗门那边,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和一支被踩扁了的手电。
"你看,这就是我们相识的纪念,"他举起那支烂手电,"当时你是那样的莽撞冲动,你破门而入,闯进了我的家,难道不是吗?"
"当时我只想照一照楼梯间。"
"只想照一照楼梯!何等的异想天开!就为这个我们才得以相识啊!要不是你搜集了那么多的杂志,又四处宣讲,离姑娘会去你家吗?你当然是无心的,我们可是有心人啊!所有的事都发生得如此突然,宛如在梦中。"
皮普准回想那天晚上的事,觉得开始的时候,每一个细节都是如此的平凡,实在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那不过是一个老单身汉的日常生活的典型例子,然而一旦老王打开他自己的房门,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皮普准,皮普准的命运就发生了奇迹般的转折。他也可以设想是另外一个人被老王喊进了屋里,那么他自己到今天仍然是住在八楼的老单身汉,而不是离家的女婿,这种情况完全可能成立。他认识过一些人,那些人也收集五花八门的杂志,也失眠,为什么老王没去找他们呢?老王说他那天晚上闯进他的家只是一件偶然的事,而皮普准的家和他家早就有暗道相通。
"这可是你不曾预料到的吧?"老王说,"我以前没告诉你,这种事怎么好随便告诉人呢?你只要想一想那个晚上的事就明白了。"
"哪个晚上呢?"
"我给你的这本新杂志上写得有答案。当然这是一本旧杂志,原来是你的。我现在称它为新杂志,因为你的眼光不同了。可惜你还没有懂得'午夜的登陆者'的深奥含义,不过不要紧,可以慢慢来。你现在就读一读这篇文章吧。"
那是一篇皮普准十分熟悉的文章,是关于养猫的。老王指着中间的一段,让皮普准大声朗读。
"……一连三个小时,黑猫端坐在高楼的屋顶上,心不在焉地转动着灵活的脖子,也许它在俯视下面的芸芸众生,也许它只是在想它自己的心事,人类无法弄清这高深莫测的动物的内心。这是最为宁静的时刻,猫的一生中很大一部分都处在这样的时刻。
"谁又能料到,我们平时所见到的嚎春恶斗,追击老鼠,只不过是它的一场游戏,一个幌子呢?人们从高楼下面经过,向这高傲的家伙挥手致意,它转动着它的脖子,根本没看见……"
"这只猫,"老王兴奋地说,"正是离姑娘家的那只猫,你没看出来吗?"
"我一点也没看出来。离家的猫从来不到屋顶上去,只是死守在家里,一副奴才相。它不过是老两口的出气筒。"皮普准提起那只猫就有气。
"你这个人太俗气了,完全缺乏联想的能力,实用主义毁掉了你的想像力。离姑娘已经出走好多天了,我真想念她啊。"老王说。
"我也想念她。"
"但你却仇视她的猫!你知道那只猫,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吗?离姑娘在那个下雨的夜晚,走进了你的家门,她就是打算将她亲爱的小猫托付给你的,可你竟然嫌恶起它来。我不愿意与你谈论这个问题了,这不是一个谈得清的问题。今天我要做一件异想天开的事,带你去参观一下博物馆,请随我来。"
老王打开那扇暗门,皮普准跟了进去。他们走在黑乎乎的阶梯上,什么也看不见,皮普准感到他们在一直往下走。老王在黑暗中指点着,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说脚下到处埋着宝藏,每一处宝藏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关于皮普准过去的生活的,有的是关于别人的。当皮普准问他故事的内容,他又不说了。走了好久,皮普准眼前什么都看不见,就烦躁起来,问老王还有多远才到博物馆。


中篇小说第37节 历程(16)

老王很生气,回答说:
"你怎么对那件事一点感觉都没有呢?你没有闻到香木的气味吗?"
"这里这么黑,什么气味都有,我怎么区分得了呢?"
"你忍耐一下,不久就会看见一盏灯。不要总是抱怨,路旁处处都有宝藏。你八岁那年,不是从你父母手里得到过一顶绒线帽吗?现在你的父母并没有死,他们搬走了,是吗?"
"我已经多年与他们失去联系了。"
他们走了又走,皮普准并没有看见那盏灯,也许这只是老王的一个诡计?在黑暗中行走并不令人愉快,尤其这种往下延伸的阶梯,皮普准因为害怕脚下打滑而全身发抖。但老王走得很快,熟门熟路的,口里还哼着一支什么曲子。不久他就感到自己与老王拉开了距离,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请慢一点!"他喊道。
然而距离越拉越大,他仔细听,才能听见老王在远方的声音,那声音嗡嗡地回响着,含糊得很。
虽然扶着侧面的墙,皮普准还是摔倒了,像坐滑梯似的一下子滑出很远。听见老王在旁边说:"我们到了。"
一扇门打开,透出亮光,他们回到了老王的家。
"我告诉过你前面有一盏灯,你还是那么急躁。"老王一边锁上暗门,一边不满意地说,"不少人都像你一样,巴不得一口吞下一个热包子。我刚搬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为我指引,你知道我在楼里瞎摸了多少年吗?那时候,别说一盏灯,连这样的想法都不可能有的,你以为我就不怕死吗?开始的时候我简直要发疯,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坐在楼梯口的那只黑猫,内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那只黑猫一定是自从有了这栋楼,它便生活在这些暗道里了。离姑娘的小猫就是它生的儿子。现在你再把文章的这一节读一下。"
老王要皮普准读的这篇文章有一个小标题:"猫的恋爱"。
皮普准读下去,那些句子总让他觉得糊里糊涂,纠缠不清。比方这样一句话:"它做出了一连串荒唐的举动,终于在一次出击时咬伤了自己的尾巴。"还有:"每一次进攻都是一次溃败,伤痕累累的家伙猥琐地钻进了黑洞,后来伤疤很快愈合了,几乎看不见痕迹。"皮普准读着这些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的句子,再次感到时间的冗长难熬。读着读着,他慢慢地觉出自己读的不再是连贯的句子,而是一些字和词。再到后来,连字和词都不是了,只是一些含糊的、似是而非的音节,这些音节,他就是不看书也可以胡乱地发出来,于是他干脆闭上眼乱说一气。使他奇怪的是老王既不来纠正他,也不喊他闭嘴,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听。皮普准终于对自己的胡说八道厌烦了,就合上杂志,站起来和老王告别。老王说有件事要告诉他。
"老曾要和你在上次的地方见面,时间是今天晚饭后,他说也许离姑娘会去。你去的时候请邀上你的两位搭档,这样见到离姑娘的可能性就大些。"
"那两个人,我并不认得他们,他们是强行住到家里来的。"皮普准愤慨地说。
"为什么你要这样矫情呢?你已经五十二岁了,不是吗?到了这种年龄,不应嫌弃别的老头了,再说你与他们结成了搭档,怎么甩得掉呢?你就是一时甩掉了他们,他们也会在你耳边日夜吵闹,倒不如三个人住在一起来得便当。没事的时候就想一想黑猫的事,这样你的脾气就要好得多。"老王开导说,"我年轻时也有过脾气,结果怎样呢?我不想说这事了。据我了解,他们俩倒是对你挺感兴趣的,他们愿意与你分享离姑娘的好处,这不是很大度吗?"
"我要一个人去,用不着这种搭档。"
"原来你这么胆小。"老王嘲弄道。
皮普准回到家,看见两个老头正在议论什么,声音低而又低。他一走近他们便住了嘴,两人都背过身去,冷笑着。皮普准站了一会儿就下楼去吃饭了。吃完饭,外面已经下起雨来,皮普准向离姑娘的母亲借伞,没想到老妇人竟拿出离姑娘上次放在老王房里的那把花伞递给他,他脸色发白了。
"原来离姑娘回来过了啊?"
"胡说!"离姑娘的母亲瞪着他,皮笑肉不笑的。"你一个人去吗?单身一人,这样的夜里,下着雨,走那么远,不是很奇怪吗?"
"一个人雨夜出去走走很好,也很时髦。"他故作轻松地回答。
他没走出多远,就听见了身后熟悉的吵闹声。虽然天下着小雨,那两个老头却没打伞,也没戴帽子,就光着头在雨地里走,兴致盎然地发出女人的尖叫。皮普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两个老头也加快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快到城里时,皮普准越想越别扭,就改变了主意停下来,站在原地等他们走到面前来。两人磨磨蹭蹭了一气,终于到了他面前。
"你们跟踪我干什么?"
"我们跟踪你?明明是你回过头来监视我们的行动,你真幼稚。"总是由他开口的那个老头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我们才不管你呢,是你自己多管闲事。"
"那么你们要去哪里?"
"这你不要问,我们爱去哪里便去哪里,你心里很清楚,哼。"
皮普准只好继续向前走。好在街灯已隐约可见,挂着女人内裤的那扇窗敞开着,灯光透过蓝色的灯罩射向漆黑的夜空,光线里可以看到几个啥辍Fて兆几械交肷淼难涸诜刑冢?手心冒出汗来,后面的老头也沉默了。皮普准不由得想到,他们一定是自惭形秽了吧?而他,已经忘记了在此地受过的屈辱,此刻心里竟生出一股高傲的情绪。他昂着头,脚步"咚咚"地走过大街,最后上了楼。
房门未关,他走了进去。
房间仍和以前一样凌乱,满屋子女人的内裤,惟一的一张床上堆着很多被褥。"也许老曾下去买烟去了。"他这样想的时候,两个老头已经进屋了,嘻嘻哈哈地,一脚一脚将那些内裤踢得飞扬起来。
"你们不要闹了好不好?主人马上要回来了。"皮普准说。
"他的口气就好像他自己是主人,这不是太可笑了吗?"老头一撇嘴,"谁也别想独占好处!"
他俩鞋也不脱就跳上床,在被褥里头打滚,将台灯也撞倒了。


中篇小说第38节 历程(17)

皮普准耐着性子等,每次听到脚步就冲到门口去看,但每次都落空了。
时间已是夜里12点,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通宵营业的小卖部的灯光在幽幽地闪烁,到处一团漆黑。两个老头闹腾得疲乏起来,就倒在褥子里,听着"嚓嚓"的雨声睡着了。劳累了一天,皮普准的眼皮也在打架,终于支撑不住,扯过一床褥子,和老头们挤在一处进入了臭烘烘的梦乡。夜里他又醒了几次,听见了雷声,也听见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但老曾始终没来。他虽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却挡不住昏昏的瞌睡,与两个老头缠在一起,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皮普准醒来时,发现不说话的那个老头正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打着大鼾。他记起这个老头身上很臭,不由得大为生气。正要发作,又记起正是自己要和他们挤在一起的,当时他抵挡不住瞌睡,早把讲卫生之类的事忘了,现在只有后悔。他用力掰开老头的手臂站了起来,跳下床穿好鞋就想走,同时在心里感到纳闷:昨夜的事是不是老王操纵的一个骗局呢?
"你这就走吗?"总是说话的那个老头问他,他也起床了,正在穿衣服。"我看你用不着这么匆忙,离姑娘会从那边的十字路口经过呢,每天她都要去那边的小摊子上买几根油条做早餐。你来,站在这个窗口,等一会儿就会看见她。"
皮普准走到窗口,外面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觉得老头在骗他。
"你不要急躁,好好地看着,会有奇迹出现的。"老头又说。他已经穿好了衣,不说话的那个老头也穿好了衣,他们弯下腰,在女人的内裤堆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他们的皮鞋。然后穿好皮鞋就走了。
皮普准又看了好久,根本没有什么离姑娘出现,只有雾。他一个人站在房里想来想去,想不通老王和离姑娘等人为什么这样无情,把他搞得晕头转向,然后又撒手不管,不让他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现在他站在这里,连下一步该怎么做都拿不定主意了。他该回去吗?回去干什么呢?谁在等他呢?他这样想的时候,酱油店的老板进来了。老板是一个秃头,身穿白色的布袍,很滑稽的样子。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说:
"你这个人,怎么可以随便到这种地方来呢?现在糟了,你赶紧离开吧。我要警告你:回家的路是十分遥远的,你昨天来这里走过的那些路全都改道了,这是一夜之间的事。现在你就是找得到找不到回去的路都很难说。你走着瞧吧,尽量选择无人的小道,赶快走,还来得及。"
皮普准随着老板下了楼,他看见那些穿白布袍的店员都捂着鼻子,背过脸去不看他。他出了门,到了外面的浓雾中,老板将他用力一推,推到街当中,然后自己缩回店里。听见那些店员嘻嘻地笑了一阵,周围便沉寂了。四周什么都看不见,在很远的前方,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些喧闹的人声,又像是风吹着树叶发出的声音。皮普准摸索着向那里走,他记得他是走在熟悉的街上,可是不一会儿,那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又移到了右边很远的地方,而前方他却面临一堵不熟悉的墙。他壮着胆拐向右边那条陌生的小巷,走了不远又遇见一个很大的坑,坑的一边有一条小路,待他踏上那条小路,前方的喧闹声就消失了。这一次走得比较远,他觉得自己就像瞎子赶路一样前进着,开始还有些畏怯,到后来干脆什么都不管,稀里糊涂抬脚走就是。雾还是像早上一样浓,皮普准已经记不清他拐了多少个弯,向左拐的还是向右拐的,他在反常的寂静中把什么都忘记,却还记得酱油店老板的话。他已经用不着选择无人的小路,因为他走过的这些小道连个人影也没有,他也不知道老板说的"还来得及"指的是什么,回家?还是与离姑娘会面?老板完全没有提供任何线索。他就这样走着,该拐弯就拐弯,该向右就向右,该向左就向左,因为一切都不容他选择。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凄厉的猫叫,当时雾已经变得稀了一些,路旁的瓦屋上蹲着一只黑猫,皮普准闻见空气中有女贞树的味儿。瓦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白发老妪,老妪手拿一把木梳,用力梳理着她那一头乱发。
"你是来找我的吧?"她头也不抬地问,做了个手势让皮普准进屋。
"我并不是……"皮普准踌躇着,边往里走边说。屋子里空空荡荡,黑暗中亮着一支蜡烛,有股很浓的霉味。
"我就是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对吗?"老妪用力梳着头,又说,语调有点嘲弄的味道。
"不,您不是,她是个年轻的姑娘。"他忽然鼓起了勇气。
"什么?你嫌我老了吗?"老妪提高了嗓音,"你看看你自己,你摸摸你的头发,它们到哪里去了?你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改不了幼稚的毛病。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你拖到今天才来,我早不耐烦了。你这么装样子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摸摸后脑勺吧。"
"请问您贵姓?"皮普准于绝望中想出这句话。
"这有什么关系,你心里想着我姓什么我就姓什么,姓什么都一样。原来我姓过离,那又怎么样,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离大娘,但我早不姓离了,现在姓什么一时说不准。你把我的猫吓了一跳,因为此地已经多年没人经过了,我听说你住在一栋很别致的楼房里,是真的吗?"
房里没椅子,他们两个就站着讲话。
"谁告诉您的呢?"
"谁?让我想一想--这事发生在十年前,一个从此地路过的人告诉我的。那是一个机灵的家伙,我们之间有段故事,不过你不会感兴趣的。现在你终于来了,有点晚了,但还来得及。怎么样,你和我一起上屋顶吗?"
后面那间房是老妪的卧室,巨大的床上撒满了五颜六色的破布头,床上还支起一架梯子,一直通到屋顶的一个洞。老妪率领皮普准爬上屋顶,站在屋脊上,那只黑猫也蹲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老妪便招呼皮普准下去,于是他们又沿着梯子下到老妪的床上。
老妪挪开破布头,清出块地方来给两人坐,她低着头,似乎在想心思。
"刚才你看见了吧?"她说。
"看见了什么呢?"
"这么说你什么也没看见?"她反问道,有点愠怒的样子,"你不要对自己的年龄存有幻想,我并不比你老。你满脑子花里胡哨的想法,所以什么也看不见,你来得太晚了一点。现在我要把这架梯子收起来,因为已经用不着了。"她指挥皮普准下床,将那架梯子搬到屋角。"这东西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她说。
"那只猫怎么办?它能下来吗?"皮普准傻乎乎地问。


中篇小说第39节 历程(18)

"这是一只特别的猫,"老妪机密地耳语道,"它可以听懂我们的话。我告诉你实情吧:它从不下屋顶,也不吃东西,从我搬来那天起我就看见它在屋顶上。你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动物吗?我可以断言绝对没有。"
"我在杂志上读到过一只同样的猫。"
"但你没看见过!现在你亲眼见到了,却又什么也没看出来。嘘,小声点,每天夜里我睡在这里,就想着它蹲在我上面,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好多年头。"
"真的从来没人来过这里?"
"除了那位机灵的家伙。就是他告诉我关于你们的楼房的事的。"
"他是姓曾吗?"
"正是姓曾,你让我想起来了,老曾。不对,是老谭,对了,正是老谭。那一次我也和他上了屋,用了这架梯子,就是老谭告诉我,还会有人要来用这架梯子,要我留着。我一直照原样摆着,有多少年了?十年,直到你来,现在它的历史使命总算完成了。这个老谭,是一位机灵得没法说的人,我们在一起有过美好的时光。我向你坦白吧,将老谭和我联系在一起的也是这只猫,其中的细节就不必说了。幸亏那一次老谭告诉了我你要来这里,我才将梯子留着的,不然我早扔掉了,今天你也上去不成了。喂,我称呼你什么好呢?在我的印象中,你好像是姓米,我就称呼你米老爹吧。米老爹,我怎么看也觉得你像个老花花公子一类的人。"
"我并不花,"皮普准说,"我这个人,一贯很实在。虽然比较自私……"
"你不要说了,真恶心。"她断然一挥手,"你就坐在床上等那个人吧,我要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您让我等谁呢?"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装蒜吧,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皮普准听见前门一关,她走了。他打量着这个半明半暗的房间,看见沿墙脚摆着许多木盒,那些盒子做工粗糙,都没有上漆,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坐在床上,回忆着这一天的跋涉,想起了等人的事。他在等谁呢?想着就睡着了。这一觉竟睡到第二天早上。
皮普准醒来了,老妪却并没有回来。他在这个两间房的屋子里踱着步,恍然记起老妪的话:"从我搬来的那天起……"原来她也是从别处搬来的。他终于明白老妪不会回来了,正是自己取代了她,占据了这个荒野中的屋子。
这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他的家在五里街那栋八层楼的房子里,皮普准这样想。他踱到门口,眼前完全是陌生的景象:雾已经收起来了,他发现他的房子原来是在一条小街上。这是一个他不熟悉的市镇,沿街有茶馆、点心铺、百货店、澡堂和很多杂货店,杂货店门口挂着一串一串的鞭炮,一些人在街上慢慢地走,全是他不认识的面孔;一个姑娘提着一桶开水从茶馆里出来,穿越街道到了另一个店铺里面,三三两两下夜班的工人,一边走一边调笑着;有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电线杆一样。皮普准饿得发昏,一摸口袋里,竟还有两块钱。他走进点心铺去买面包,老板娘将面包递给他,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接了两个面包连忙退出来了,出来时正好撞在提开水的姑娘身上,将姑娘手上的空桶撞落在地。姑娘说了一句什么,弯下腰去捡水桶,皮普准听见她似乎说的是"老色鬼",不由得脸发烧了。
回到屋里吃完面包,又喝了几口瓦罐里的水,皮普准觉得自己内心异样的空虚,又异样的紧张。毫无疑问他必须回去,可是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眼前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城镇,在这里他完全不认识任何人。
皮普准又出了门,顺着街道漫步。他看见一个大茶馆里有很多穿绿袍子的人在匆匆忙忙地走进走出,他想,也许在那里可以打听到某种线索。他走进茶馆,没人注意到他,那些人正在热烈地交谈着什么,神情很郑重的样子。皮普准看来看去,找不到一个可以打听的人,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讨论某种重大问题,没有一个闲着的人。皮普准站在那里,不时被穿梭般的茶馆招待撞来撞去的。最后,他鼓足了勇气对一个正在讲话的小伙子喊道:
"请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
小伙子翻着白眼,很不高兴地瞪着他,什么也没说。皮普准立刻胆怯起来,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外。到了街上,他看见茶馆的那一桌人透过玻璃窗盯着他看,还交头接耳地议论。皮普准加快了脚步。
逃出茶馆的所在地,他拐进了另一条街。这条街和那条街很相似,同样沿街排列着茶馆、点心铺和很多杂货铺,街上也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同样没有一个人是他所认识的。一个小孩在杂货铺门口放鞭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条街都弥漫在硝烟里。那串鞭炮其长无比,半个小时都放不完,所以想在这条街向人打听什么是徒然的,没人听得见他讲话。他只得又硬着头皮退回原来那条街,刚一转身,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一闪,他连忙紧紧跟上。
"您好!"他喊道,但他的声音在鞭炮声中很微弱。
那人回过头来,皮普准一阵沮丧,原来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请问五里街离这儿有多远?"他仍不死心。
那人动着嘴唇,说着奇怪的语言,皮普准一个字也没听懂。他又做了几个手势,皮普准看出他在示意要自己跟他走,不知怎么,那手势也是皮普准所熟悉的,只是一时记不起在哪里看到过了。他在前面走得飞快,皮普准紧紧跟随,他们拐过了好几条街道,那些街道看起来全是差不多的样子。
"请问我们是去五里街吗?"
那人瞪了他一眼,口里叽里咕噜的似乎在说一件事。
他们拐到第四条街的时候。皮普准着急起来,怕找不到回去的路,谁知道这个人把他带到哪里去呢?他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这第四条街完全不像他走过的那条街:所有的屋子里都看不见人影,房门紧闭,整条街上空空荡荡,只有前面那人机械的脚步声震响着。皮普准掉转头就跑,没想到那人也回过身来追他。他凭着记忆往回跑,跑了好久,一看身后,那人不见了。
提开水过马路的那位姑娘站在他面前,用手拍了拍他的秃头,响亮地说:
"你在此地很寂寞,是吗?因为你是新来的。你要把你的恶习改掉。我现在要去送开水,没时间和你闲扯,你今晚八点到这个门口来与我会面吧。我每天都在这里穿梭一般来来去去,你注意别挡我的路。你还没吃饭吧?这是两块钱,你可以买东西吃。"她给了皮普准钱就走了。
皮普准实在累得很,就回到老妪的房子里去睡。他睡在那张宽大的床上,梦见了奇迹。奇迹就是屋顶上的那只黑猫,在梦中,他与黑猫一块蹲在屋顶上一声不响,看见满天都是红云和绿云,于是他领悟了老妪让他留在这里的意图。他醒来时已是傍晚七点半了,忽然记起姑娘要他去茶馆门口会面的事,还摸到了口袋里那两块钱。


中篇小说第40节 历程(19)

他走到茶馆门口,整条街都已经暗下来了,那些杂货铺门口零零星星地放着鞭炮,昏蓝的霓虹灯一明一灭。那姑娘正在门口焦急地张望,看见他来了,一把揪住他往店里走。穿绿袍子的顾客们看见他和姑娘,一下子全闭了嘴,整个店堂里鸦雀无声。他们穿过店堂,钻进旁边一间黑暗的、有柏油味的小房间,姑娘随手关上了门。
"你是谁?"皮普准问。
"你要把你的恶习彻底改掉。"她说,"你听门外,那些人全不说话了,因为你是一个外人,明白吗?他们不愿外人偷听他们的话,我牵着你的手来到这里,他们就看出来了:你需要我牵引,所以你是外人,他们不喜欢与外人搅在一起。我在此地只是一个打杂的小人物,但我不是外人,所以我可以领导你。我每天给你两块钱,你就可以过下去了。"
"请问五里街在什么地方?"他问。
"你在说一条街吗?你弄清楚了它的真正的名字吗?你一定在凭印象信口开河吧?这正是你的恶习。"她挥起手,在他的秃头上用力敲了几下,敲得他眼冒金星。
"我就住在五里街的一栋楼房里,楼里有很多暗道,三楼住着姓离的姑娘,我们很要好……"
"后来呢?"打开水的姑娘打断他的话,"你不是来了这里吗?现在再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再说一遍:你是一个外人,今后你的一切行动都得听我指挥。你看得见,我年轻,又有朝气,一桶开水轻轻地就被我提了起来,我有的是力气,你要捣乱我可不客气。"
后来打开水的姑娘就带着皮普准去店堂里吃饭。他们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姑娘要了两碟菜,一盒饭,那是特地为他们做的,因为这是一个茶馆,并不供应饭菜。皮普准抬眼一看,满堂都是穿绿袍子的人。他们一直没离开,但却不说话,全都低着头坐在那里喝茶。
在皮普准吃饭的时候又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他一抬眼,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位中年人,平头,戴眼镜,手执一本杂志正在阅读。皮普准觉得那杂志十分眼熟,就站起身来辨认,看了半天,终于认出那正是他拥有过的那种叫"都市奇闻"的东西。他正想过去与那人搭话,姑娘叫住了他:
"请不要随便行动。"她不高兴地说。
皮普准不听她的劝阻,一直往那边走。
他凑到那人面前说:
"请问你读过'午夜的登陆者'那篇文章吗?那篇文章真是微妙得很啊!你想,登陆者长着一个鱼头,可是在他走进冷饮店的时候,所有的人仅仅只是垂下了头,停止了交谈,这究竟是什么原因?"皮普准说完这句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中年人一眼,发现那人镜片的边缘闪着寒光,再看那本杂志,完全不是什么"都市奇闻",而是一个有着空白纸张的笔记本。皮普准说不出话来,站在那里发呆。这时有人揪住他的后领窝,将他拖离了中年人的桌旁。
"你找死啊?"打开水的姑娘说,"你这样胡说八道,对你绝没有好处的。你把别人当傻瓜吗?"
姑娘又数落了他好久,然后将他押送回他住的地方。她走到后面的房间,好玩似的在那张宽床上跳了几下,又板着脸正告皮普准:
"别盯着我看,以为我会和你睡觉,像我这种人是不会和你睡觉的,再说你也太不好看了,你这个老家伙。现在我要走了,走之前我要与老朋友告别。"
她所说的"老朋友"就是那只猫,她找到一块瓦片,朝着屋顶那个洞用力一扔,扔到屋顶,听见那只猫狂跑了一阵,将屋瓦弄得"哗哗"直响,然后又一切归于寂静。
"祝你做个好梦。"她说完就走了。
皮普准刚要躺下,她又进来了,站在屋当中严肃地说:
"为什么你说午夜的登陆者长着一个鱼头?你怎么知道的呢?你不要乱说,这种事谁也不能乱说的,关于这种事不说话反倒更好,像我这样一个送开水的人心里也清楚。你既然到了这个镇上,就不要再信口开河了,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留心。比如现在是夜里,你以为外面的人都睡了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个镇的人从来不睡觉的,越到深夜越活跃。就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和你上床,我一想到让人看见我和你这样一个老东西睡在一起就受不了,就一点冲动也没有了。所以现在我要走了。"这回她真的走了。
皮普准听见街上有三三两两的去上夜班的人在行走,交谈,也听见杂货铺门口的鞭炮声,小贩的叫卖声;街对面的一个女人正在咒骂她的小男孩,打了他的屁股,男孩痛哭起来;点心店有个女孩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因为一条蜈蚣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有个老头站在皮普准门口咳了又咳,总不离去。这里的夜晚果真很热闹,他已在这里睡了两夜,这是第一次注意到。现在他躺在这里,难道真的有人在留心他的举动吗?是不是门口那位老头呢?皮普准在床上翻来覆去,那老头始终在门口不走,隔几分钟又咳个不停。皮普准越想越觉得疑心,就下了床到前面去看。
他透过玻璃窗朝外一望,看见老头背对屋里,穿一件酱色的棉袄,在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在与他讲悄悄话,这个人从窗口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声音,那声音是个女的。他们交谈了一会儿,皮普准又看见那女的将一条围巾围在老头的脖子上。女人的手很白,很柔软。忽然女人尖叫起来,说头晕得不行。皮普准一听那叫声吃了一惊,原来是打开水的姑娘。他推开门,看见那姑娘倒在老头子的怀里,老头子转过脸--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老头,而是二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的青年--朝着皮普准怒吼:
"还不赶快帮我将她抬到屋里去!"
皮普准机械地走过去,在小胡子的指挥下帮他将姑娘抬到床上,他俩就站在一旁守着。约莫五分钟光景,送开水的姑娘醒来了,脸上泛着红晕,脉脉含情地凝视着身旁的小胡子。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块躺下呢?"她对小胡子说,于是小胡子也躺下了。他们拥抱,亲吻,滚成了一团,气喘吁吁。一个回合下来,送开水的姑娘撩开脸上的乱发,发现了皮普准,觉得很生气:
"原来这个人还站在这里呀,这么说刚才的事被他看了去了,我们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的。"小胡子安慰她说,"再说你让他到哪里去呢?这屋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我想,可以让他到屋顶上去呆一呆,和猫在一起。"姑娘兴奋地说。
他俩站起身,搬来放在屋角的梯子,在床上架好,请皮普准爬上去。
"这架梯子早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了。"皮普准不肯上去。
他俩开始说服他。


中篇小说第41节 历程(20)

"我俩在干这种事,你在旁边观看总不太恰当把?"小胡子说,"虽说这是你的床,可现在我们借用了,你就不应该守在这里了,你守在这里也并不见得有益健康。"
"自己干不了的事就应该让别人去干,这样心胸就会慢慢宽广起来。"姑娘也说。
皮普准站在那里想了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他又说起了那种老生常谈:
"我这个人,比较自私,现在年纪大了,欲望也不是特别强了……我说到哪里了?对,你们不要担心我的健康,我站在这里好得很,你们要是不自在,我还可以到前面房间里去。自从那次我遇见我的邻居离姑娘以来,我就发觉我的那种欲望已经消失了,可能我出了毛病。离姑娘是一位绝妙非凡的女性,不过我不想在这里谈她,我想谈的是一位老妪,也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说叫她什么都一样……"
"你还有完没完?"姑娘怒吼道,"我们是来听你信口开河的吗?我原先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全忘了!你走开!"
皮普准到了前面房里,后面房里那两人闹腾着,将床板弄得"咯噔咯噔"响个不停,皮普准觉得很乏味,就打开门踱到外面。
夜里镇上灯光闪闪,热闹得很。有一位妇人将自来水用胶皮管引到街上,正在洗鱼,水哗哗地流着,流得满街都是,过路的行人都得绕道走。还有一位男子在表演气功,用一把钢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围了许多观看的人。皮普准也去加入那一群人,但他往那里一站,大家就用眼瞪他,表演者也朝他威胁地挥了挥刀,他吓得连忙退出。他朝前走的时候,感到有个人在背后追他,回头一看,是一位穿绿袍的茶馆里的顾客。
"我听过你在茶馆的谈话了,关于长着鱼头的怪物,你怎么可以当众胡说呢?所有的人全听见了,现在你很不安全,你还没感觉到?"那人说。
"那么你,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
"我?我是他们的信使呀,今后你将从我这里得到关于你的一切信息。你必须变得小心翼翼,避开一切激浪险滩。这么晚,你还在外面游荡?"
"房子被人借用了,只好出来走一走。"
"这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他点头同意道,"要是你感到了不安全,也可以走到街上来,那是另一种权宜之计。你在茶馆里胡说八道的时候,我为你捏着一把汗。"
这时候杂货铺里的一个帮工拿了一串其长无比的鞭炮出来放,震耳欲聋的声音一响起来,绿袍子就无法开口了。他们一直溜达到街头鞭炮还在响。后来他们又从街头走到街尾,从街尾走到皮普准住的地方,在那门口停下。鞭炮终于放完了,洗鱼的妇人也洗完了,将鱼放进筐子里,和一个小伙子一道抬进屋去。天上升起了几个星星,这异地的夜空,忽然使皮普准有些伤感,他已经几十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但那感觉马上就消失了,因为绿袍子正注视着他的后脑勺。"原来你秃顶了。"他说,"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你的年纪不小了嘛。你住在这里,这很好,这个地方是我们全体经过商量,让给你住的。"
"请你告诉我,"皮普准急煎煎地捉住绿袍子的手,"我在什么地方?这里离五里街有多远?我急需这方面的信息。"
"这不属于我的传达范围,"他冷冷地甩开皮普准的手,"我们派了三姑娘(就是送开水的那位)来照顾你的日常生活,有事你找她,我要走了。"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又进了茶馆。
皮普准正打算进屋看看,小胡子和三姑娘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两人都是满面红光的样子。
"我们完事了,"三姑娘说,"床就留给你了。我们刚才还在担心你要出什么事呢,你这个人,没人照看是不行的,这里是两块钱,给你。我听见你在同傻瓜谈话,茶馆里的那一个。那家伙冒充骑士,你不要听他的,听他的话要吃亏。他一定和你说了危险呀、陷阱呀什么的吧,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他惟恐天下不乱。多年前,有个人被他吓死了。实际上,这个镇的秩序好得很,从未有过凶杀什么的。只是你刚来,一举一动受到监视,你可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时间长了就好了。"小胡子也说,肯定地一点头。
"那人要我来问你。"皮普准没头没脑地说。
"问我?"三姑娘一皱眉头。"问我什么?不会是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吧?我最讨厌别人问那种事了。那个傻瓜一定想故意刁难我,办得到吗?我年轻,又有朝气,一只手就能提起一大桶水,他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要听那种人的话,照我说的去做不会错。今夜你会有个客人来。"
三姑娘最后的那句话使皮普准陷入数不清的猜测之中。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在那张大床上滚来滚去,他听见了街上各式各样的喧闹声、脚步声、碗碟碰响的声音,但那些声音都与他无关,他听了又听,始终没人进他的屋子,数不清的脚步声全从门口过去了。
黑猫在屋顶叫了几声,那声音尖利、凄苦,犹如在诉说相思的苦闷。皮普准记起这是他第二次听见它叫,自从他住进这间屋子,它一直在上面沉默着,如化石一般。皮普准睡不着,就爬起来,走到灯光闪亮的街上。他又看见了三姑娘,她正在街上游荡。
"你也睡不着吗?"她问,"我以为只有我们这里的人才睡不着呢。"
"你认识一个名叫老曾的男人吗?我就是为了去与他会面才迷路的。"
"老曾?"她双眼一亮,"为什么你不早说呢?他就住在此地,不过你只能在夜里找到他,天一亮他就不知去向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抓紧时间吧。"
他俩手牵手来到一所带阁楼的小房子里,房里黑乎乎的,阁楼上却有一盏灯。三姑娘牵着他,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他们的重量压得单薄的梯子"吱呀"作响。一位老者戴着眼镜,正坐在简陋的书桌边读书。
"这就是老曾,"三姑娘捅了捅皮普准,"这一带的神秘人物,他耳朵有点聋。"
老者抬头看见了他俩,伸出一个指头朝门外指了指,皮普准努力想猜出他的意思。回头一看,三姑娘不见了。老者又将指头向他自己面前勾了勾,皮普准凑上去,与他一道读那本书。皮普准随着老者指头的移动读了一些句子,始终莫名其妙,无法将读到的东西加以理解,读着读着,他就走神了。外面有人在做木工,敲得"嘭嘭"直响。这时老者用指头敲了敲桌子,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继续随他往下读,还是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他只觉得心神涣散,免不了东想西想的。他想,这世上姓曾的大概全是些神秘人物吧,这个老曾与酱油店楼上的老曾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外面有人叫卖馄饨,皮普准觉得自己肚子饿了,想去买馄饨又不好意思,犹豫了一阵,那小贩已走远了。收回眼光一看老者,还在聚精会神往下读,又觉得惭愧。为什么这些词和句子他都眼熟得不得了,却偏偏看不懂呢?
"这篇文章就是你从前读过的'午夜的登陆者'。"老者那一大蓬白胡须中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现在你失去了耐心,所以再也看不懂了吧?我只是想试探你一下。"
"请问五里街离这里有多远?"皮普准不失时机地问。


中篇小说第42节 历程(21)

"难道这还用问吗?"老者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现在是凌晨四点,是这个小镇上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多少疑问都在这个永恒的时刻得到了解决。"
"我睡不着,因为有五里街这个疑问。"
"这种问题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他微笑着,凝视着眼前那些建筑物的黑影,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不再理会皮普准了。
皮普准又在阁楼上坐了一阵,终于耐不住乏味,就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去买馄饨吃。他走了不远,就叫住了一个馄饨担子,然后坐下来等。卖馄饨的在一旁忙碌着。那人头上包一块很大的白手帕,把脸部遮掉了一半。皮普准觉得也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你认识阁楼上的老曾吗?"皮普准边吃边问。
"什么?老曾?你指的是阁楼上的白胡子吗?"
"他不姓曾吗?"
"他?哈哈!他姓什么都可以的。我怎么不认识他呢?他原来也和你一样,是个外来户,从另外一个市镇上搬来的,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既然你叫他老曾,我也叫他老曾吧。这个老曾,你想了解关于他的什么事呢?我不得不坦白告诉你,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这种事你得去找信使,就是那个穿绿袍子的,他是专管这种事的。"
吃完馄饨,天已经快亮了。皮普准一抬头,看见一个人一闪就从他面前过去了,看那背影正是老曾。
"这人行踪不定。"卖馄饨的说,"天一亮,他就钻进一个地道里去了,谁也无法找到他。有一回他高兴起来告诉我,他原来住在一栋楼房的暗道里,不过这种事你得去问信使,他会告诉你详情。"
天完全亮了,皮普准走进茶馆,他想去找信使。一眼望去满堂都是绿袍子,他一进去那些人就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跑堂的在穿梭。皮普准绕着厅堂走了一圈,一个挨一个地打量那些人。但信使不在他们中间,整个厅堂里寂静得十分怪异。他正要出去,一个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向后拖,拖进厅堂边的存衣室里。那个人是三姑娘。
"我要找信使。"皮普准说。
"你这白痴!"三姑娘呵斥他,"你以为他是可以找得到的吗?他和你之间并没有约定!他和所有的人全没有约定,你与他见面的事,是由我来决定的,你还没感觉到吗?"
"请你安排我和他见面。"
"异想天开!这种事,不能随便安排的。他来去无踪,我也只是隔一段时间与他见一次面,不是想见就见。假如你改掉恶习,使我满意,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安排你与他见面的。现在你这样乱跑乱钻,搞得大家生气,我怎么会对你满意呢?"
"那么老曾呢?不是你带我去他家的吗?我并没有乱跑乱钻。"皮普准委屈地说,"原先我在一个城市当一个小官员,每天去上班,后来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姑娘叩了我的门,就一切都改变了。那位姑娘姓离……"
"行了,行了!"三姑娘挥着手,"你怎么不害臊,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些陈词滥调。我要是你的话,会害臊得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唉,你真是无可救药了。你表现得这样差,我怎么好意思向信使开口呢?我们去吃早茶去吧,请你记住,今后一定要谦虚谨慎。"
他俩在厅堂的角落里坐下,三姑娘严肃地低着头,于是皮普准也低着头。喝着茶,皮普准偷眼一瞟,又瞟见了那位平头、戴眼镜的中年人,那人手中捧着一份杂志,那杂志皮普准再熟悉不过了,杂志封面上有四个黄色醒目的大字"都市奇闻"。皮普准看了又看,觉得自己已看得十分清楚,便忍不住站了起来。三姑娘用力将他按了下去,低声而清晰地说:
"你又想寻衅闹事吗?你这蠢货!"
那人似乎是有意地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皮普准全身的血随之涌到脸上。这时他又看见那本杂志的封面缺了一个角,正与他以前保存的那本一模一样。上次他看见的明明也是这本杂志,是不是当他走到那人面前时,他就用一本笔记本掉换了呢?也许这人是个职业魔术师?他自己的杂志是怎么到了他手上的呢?他又是怎么从五里街弄了杂志来的呢?这一连串的疑问也许只有那位信使能回答。如果他轻举妄动,也许真的如信使所说,周围潜伏着凶险。想到这里,皮普准低下了头。
"这就对了。"三姑娘赞同地说,"我会安排你与信使见面的,你不要急躁。"
当皮普准再次偷眼瞟视时,平头已收起了杂志,低头喝着茶。此时,橱窗外面已经站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把脸贴在玻璃上,观察着里面的动静。皮普准的心紧缩着,三姑娘却泰然自若地喝着茶。
"这些人都是来监视你的,"她平平淡淡地说,"不过不要担心,有我在呢。你只要好好听我的嘱咐,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我是这个镇上的人,土生土长的,不像你,这么老了才来,当然别人怀疑。明显的差别就在于:我一只手轻轻巧巧就能提起一桶开水,你呢,什么都干不了。"
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窗户的玻璃上贴满了脸,门也被堵死了。厅堂里仍旧鸦雀无声,穿绿袍的顾客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化石,一动不动的,皮普准只觉得心中一阵阵发紧。
"我终于发现了老曾的行踪。"三姑娘悄悄地说,"我这就带你去看他。"
她紧紧抓住皮普准的手,领着他往外走。他们穿过厅堂的时候,所有的绿袍子都垂着眼睛,门口的围观者则自动地让开一条路。三姑娘神情严峻,如入无物之境。到了街上,三姑娘又说;
"我必须紧紧抓住你的手,免得丢失。"
他们拐过了几条街,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的,最后又走上了一条田间小道。那小道的两旁栽着玉米。走完小道,他们到了一座荒山下面,那里有一个简陋的茅棚子,棚子里放着一些食品,一个水壶,一把椅子。三姑娘说老曾就在这里充当守林人,不过他已经躲起来了,他不喜欢别人看见他干这个工作,她也是侦察了好长时间才发现他的行踪的。他俩站在棚子里,外面风呼呼地吹着,连个人影也没有。站了一会儿,皮普准问三姑娘:
"他每天夜里都在镇上,又怎么守林呢?"
"对!"三姑娘两眼闪闪发光,"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并不像一般人设想的那样在守林,他这种守林只是一种形式,或者说一个幌子也可以。他每天就如一个游魂一样来一下此地,完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我们今天大概见不到他了,我只不过是让你来看看他的棚子罢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了这么远来看他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如果你真想见他,可以每天夜里去那阁楼上,他会让你读书,偶尔与你谈心。"


中篇小说第43节 历程(22)

他们又站了一阵。皮普准觉得实在无聊,就建议去山上看看。但三姑娘坚决反对。
"山上有什么可看的呢?连棵树也没有。他说干守林工作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我怀疑此刻他在那里追野物,我看得出,他并不打算干任何事。"
再站了一会儿,他们决定回去。一踏上归途,三姑娘就变得兴致勃勃的了。她唠唠叨叨地说起镇上发生的一些琐事:谁家的屋顶漏雨了啦,哪个餐馆卖臭鱼给顾客吃啦,做晚班的工人又寻衅闹事,把一家杂货店砸了啦,一个小孩放鞭炮,把左眼炸瞎了啦,等等。她说的事都是皮普准根本不关心的事,皮普准越听越不耐烦,恨不得和她吵一架,可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又忍住了。
下午时分他们回到了镇上,皮普准累得不行,一到家就想去躺下,三姑娘却不让他躺下,她带着小胡子进来,又要借用他的床。
"我们三个人一起睡算了。"皮普准恨恨地说。
"那怎么行?"三姑娘吃了一惊,"那太恶心了!再说你受得了吗?"
"我有什么受不了的!"皮普准嚷嚷道,"都是你自己说受不了,我在这里好得很!你们不要管我。"说着皮普准就真的用那床破被子蒙住头,闭上眼,一会儿就入睡了。
中途他也醒了几回,睡眼矇眬地看见这两个人在床上翻筋斗,干得一身汗淋淋的。他实在瞌睡太重,来不及细看又进入了梦乡。在他的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离姑娘,他和离姑娘也上了这张床,但却没干那种事,只是坐着发呆。
皮普准醒来时,三姑娘与小胡子抱在一起,还在呼呼大睡,皮普准用力去推她,她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说:
"你想找信使吗?我和他谈过了,他说你用不着见他了……"说完又睡着了。
皮普准呆呆地走到街上,突然觉得失去了一切希望,眼前黑黑的。他想蹲下来哭泣,但是那位当街洗鱼的妇人盯上了他,站在他身旁不走开。他往前走,她也往前,他掉头往后,她又尾随着他,眼里闪着警惕的光。
皮普准苦笑着对她说:"我丧失信心了。"
她皱紧眉头,鄙夷地一挥手,说:"这算不了什么。你可以帮我洗鱼。你每天看见我在忙,却不过来帮忙。我一直指望你来帮忙,你也可以在我店里吃饭。"
"我对洗鱼不内行,我在这里是外来户,我想搞清一些事。"皮普准说。
"外来户!"妇人嗤之以鼻,"什么外来户,别装蒜了。你住在那所房子里,我还看见三姑娘给你钱!你怎么还好意思这样说--外来户!活见鬼!你过来,我有个旅行的计划,让我慢慢告诉你,我打算邀请你一道去。"
妇人将他带到饭铺后面的房间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地图摆在桌子上。那是一张皮普准从未见过的版图。妇人用红笔在图当中画了一个圈,说:
"这就是我们的镇。你看,我打算沿这条路去守林人那里,这就是你今天走过的路,你还记得吗?"
皮普准使劲摇头,说他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完全看不清他们这个镇位于他们国家的什么地方,这张地图上也没有任何提示。他想了一想,又犯老毛病了:
"请问您去过五里街吗?那是我从前住的地方,那里有一栋楼,一只猫生活在大楼的暗道里,那里的每一户人家都有奇怪的来历……"
他的话被妇人的笑声打断了,妇人笑了又笑,眼泪都流出来了,最后她沮丧地说:
"你算是怎么回事呢?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
"我是一个外来人,对吗?"皮普准还是不死心。
"你要是不开口,没人相信你是外来人,你这样一说,倒真像个外来人了。你尽管不记路,但是你今天走过的那条路线,你还会重复好多次的,你会于不知不觉中将它记熟。你看看这里,这是一栋八层楼的房子,楼顶是个平台,楼下有个餐馆,从这条路可以到城里去……"皮普准的眼睛随着她的红笔转来转去的,想看出个究竟来。"你真的认不出你住过的地方了吗?"她反问道。
"这不是我住过的地方,我告诉过你了,我住过的地方叫五里街,而这是山地街,房子与地理位置也完全不对。你这幅地图上的每处地方我都不熟悉。"
"你可以有意训练自己,每天来看地图,看得多了就会认出一些地方。"她冷冷地说,一把将地图掀开了。
"我原来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啊?"
"我说过了让你每天来看地图,你倒问起我来,太没道理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反省一下呢?现在我要去洗鱼了,你走吧,你可以半夜再来,我反正夜里是不休息的,我们镇上的人都这样。你不要丧失信心。"
"可是那位信使不打算见我了。"
"你不要丧失信心,每天半夜来查地图吧。"
"请问您姓什么?"
"我?随便姓什么。你也可以叫我老曾,免得名字太多,把你的脑子弄糊涂了。前些天也有人叫过我李嫂,这些事不重要。你要死死盯住地图上的每一个标记,不要轻易放过,这样你就会认出一些地方的。我问你,有人说我卖臭鱼给顾客,是不是三姑娘说的?"
"我不知道,我不善于留心这类事。"
"哈!你撒谎,这没关系,我会弄清的。"
皮普准一出门背上就被人捅了一拳,回头一看,是三姑娘。
"你这个意志薄弱的家伙!我让你学好,你却与卖臭鱼的奸商搅在一起!你脑子里成天到底想些什么?这下好了,信使一定大发雷霆了。"
"他早就不打算见我了,是吗?"
"他是不打算见你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向你传达信息了,他要传达的,通过我。你到底想要些什么?你贪得无厌,得罪了他,我也要为你背黑锅了,我真倒透了霉。你看,他不是在前面走吗?他到旅馆楼上去了,他忙得不得了,你不要死缠住他。你就像不懂事的小孩,真气死我了。我现在要送开水去了,这里是两块钱。"她匆匆去了茶馆,皮普准这才看见小胡子站在一旁。


中篇小说第44节 历程(23)

小胡子说:
"你不应该背叛她。虽说她力大无穷,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满满一桶开水,但她却是一个来去无踪的女人。就说我吧,每天与她混在一起,还是忐忑不安,我很担心一觉睡醒她就不见了。你怎么胆敢背叛她?难道你真是不懂事的小孩吗?我看你年纪不算小。"
"我今年五十二了。"
"我俩都应该小心翼翼地去获得她的欢心,我最怕她生气,她一生气就不见了。她有激情,我们却没有,不是吗?这就很危险。有一天她一生气,竟然将一桶开水朝我泼过来,幸亏我躲得快。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你知道五里街吗?"
"我听她说了这件事。为什么你这么想回到那里去呢?这里不好吗?你每天游荡,什么也不干,她还给你两块钱,带你去茶馆,我还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呢!你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我不是此地人,五里街是我的老家,我是那里一家人家的女婿。"
"那只是你的梦想罢了。我原来也梦想过给人家做女婿。"
小胡子一摇一摆地进茶馆去了。皮普准听见了飞机的轰鸣,一架飞机正低低地飞行,机身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那些字不认识。飞机在小镇的上空绕了好几个圈才飞走。皮普准发现街上空无一人了,就连放鞭炮的小孩也躲起来了,所有的店铺都关上了大门。他正在纳闷,洗鱼的妇人走过来,一把将他扯进屋内,郑重地说:
"我们这里的人不喜欢这种东西。"
"什么东西?"
"那飞机吧。你想,我们世世代代住在此地,我们有自己的地图,现在外面来了这架飞机,必定生出这个疑问:它是从哪里来的?难道要我们改变信念,重新制造一张版图吗?这是不行的,所以我们都关上了店门。"
皮普准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句话"店主随之关上了店门。"心中感慨万千,不能平静。飞机又嗡嗡地响起来了,妇人脸上的表情无动于衷。皮普准走到门边,想探出头去张望,听见妇人在背后冷冷地说:
"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于是皮普准缩回来。飞机嗡嗡地响了好久,一切又归于平静。妇人又拿出那张地图来请皮普准辨认,她固执地用指甲指着一条街的标记,要皮普准看了又看。最后皮普准迟疑地说:
"我觉得有点熟悉,有点像我原来住的地方。"
妇人满意了,放开皮普准,让他出去了。街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到处都是人,鞭炮也响了起来。一个老妪正在骂她那顽皮的孙子,老妪的样子也有点面熟。茶馆门口站满了穿绿袍子的男人,他们背着手,仰望天空,若有所思。皮普准看见信使和剪平头的男子也在其中,两人正在交头接耳。这时三姑娘提着一桶开水,从马路对面过来了,她吆喝着,信使和剪平头的连忙给她让路。忽然一个小男孩钻进这一群绿衣服当中,用竹竿挑着一长串鞭炮,"啪啪"地炸响了,街上又硝烟弥漫,震耳欲聋。但那些人好像聋子一般,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那信使和剪平头的居然可以在鞭炮声中交头接耳。鞭炮炸得皮普准心慌,他只好暂时躲开一阵,待他再回来时,所有穿绿袍子的男人都不见了,茶馆的厅堂里空空荡荡,三姑娘也不见了,只有小胡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着头喝茶。皮普准向小胡子走去。
"你一再背叛她,真是伤透了她的心,可她是一个大善人,还每天给你两块钱。"小胡子说话时看也不看他。皮普准不由自主地坐在他身旁,似乎和他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小胡子开始诉说三姑娘的好处,具体说了些什么皮普准也没听清,只觉得十分感动似的。小胡子说着说着就"呜呜"地哭开了,皮普准也要掉泪了。正在这时他看见橱窗外面有个人影,正是那洗鱼的妇人。妇人朝他打着手势叫他出去,他却很害怕小胡子看见,垂下头,假装没看见她。小胡子还在哭,皮普准却不想掉泪了,他忽然觉得这里头有诈。这样一想,越发颓丧,就对小胡子说:
"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难道这种事不值得我为她伤心吗?"小胡子掏出块手绢擦着泪说。
"你不要伤心了,我和她分手算了,以后不再找她了。"皮普准忽然生出一种决心似的。
"真的吗?"小胡子急切地捉住皮普准的手,脸上的表情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他赶紧用手绢将泪水擦干净了。
"真的。"皮普准慢慢地说,一边站起身,向等在门口的妇人走过去。
"您好,老曾。"皮普准说。
"好!好!我们都好!"洗鱼的妇人高兴地说,"这回我们去订好旅游的计划吧,跟我来。"
他俩又走进妇人的饭店后面那间小房子,妇人打开抽屉,拿出那张地图放在桌上要他看。
外面天已经黑了,看不清,妇人却要他别开灯。
"黄昏的这种光线最能锻炼你的眼睛。"她说。
"我什么都看不清。"皮普准抱怨道。
"你只要长时间地坐在这里,脑子里就会出现一张和这一模一样的版图。这张是我绘制的,你知道它是如何制出来的吗?"
"不知道。"
"你好好地想一想吧,我要干活了。"
皮普准坐在光线昏暗的小房子里,思绪像野马一样奔跑开了。这一次,他所想的完全不是五里街的事了,他目前的处境困扰着他。一会儿他想与那位男老曾去荒山下守林,住在棚子里了此残生;一会儿又想与这位女老曾一起钻研,共同制作一张新版图;他还想自己亲自来充当信使的角色,给以后的新来者传递那种微妙的信息;或者当飞机再次降傩≌蚴保?机离开此地,继续寻找新的城镇。在这些想法中,他一次也没想到返回五里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他那阴暗的心里拨开了一道口子,放进了一束光,他感到自己渐渐轻松起来了。他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从旁边的窗户望出去,小镇尽收眼底。霓虹灯五彩缤纷,鞭炮声此起彼伏,深蓝色的夜空分外纯净。他打开灯,看见了桌上那张制作粗糙的地图,他拿起地图来看,一种沁人心脾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他分明地感到:这个小镇,他已经在此生活了一辈子了,这里的每一个店铺,每一所房子,他都去过了无数次,到处都是他的呼吸,他的脚印。原来他正是出生在此地,而眼前这位妇人,或许是他的姐妹。他以前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祖籍的人,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而已。难怪他总在这里的街上看见一些熟悉的面孔,却又忘了是谁。不过感觉归感觉,这种事是无法证实的。


中篇小说第45节 历程(24)

"我已经不打算回家了!"他向进来的妇人大声说。
"好!"妇人高兴地说,"你终于回到了你原来的家,我们可以天天一起去旅行了,是吗?我记得你的父亲就是一个探险的,他掉进了冰窟。"
皮普准十分惊讶,但他说:
"我也想探险,就在这里。"
"好,让我们今晚制定计划。现在我要去收拾厨房了。"
皮普准继续看着窗外,他又看见三姑娘和小胡子搂抱着从街上走过,他们的身影飘飘荡荡,就像两个游魂,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去上夜班的工人,在工人们的后面,正是那位信使。信使慢吞吞地走着,东张西望的,显得十分猥琐,在他的脚上,一只鞋的鞋带已经散开了。他也看见了站在窗口的皮普准。
"你好,皮普准先生。"他说。
"你好。"皮普准淡淡地应答着,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他的兴趣,而且怀疑起这个人来了。是谁给予这个人当信使的信息呢?他所传达的是什么样的信息呢?他,这个泡在茶馆里的家伙,居然就可以操纵他的命运,太奇怪了。
"你在这里住下了吗?"信使问道。
"我在这里住下了。"
"很好,今后我们是邻居了。我住在街尾,我早知道你会住下的。"
"你吹牛,谁也不知道我会在哪里住下。"
"也许吧。"他消失在夜幕中。
老曾进来了,告诉他店里的活已经忙完了,已是夜里两点,本来她夜里是要研究地图,写写画画的,但是现在他来了,她反倒打起瞌睡来,只想睡觉。房里只有一张床,怎么办呢?凑合着两人一起睡算了,反正她也看着他很像她的儿子或兄弟什么的。她倒在床上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皮普准起先还想撑着不睡,一会儿也睁不开眼了,于是倒在床的另一头也睡着了。
半夜里他醒了,看见她猫着腰在屋里走,外面鞭炮响得厉害,简直有地动山摇的感觉。接着她出门了,皮普准也跟随她出了门。
"我们去什么地方呢?"他问。
"去旅行。"
走过几条街,她带领他钻进一个墨黑的防空洞,洞口有一点红光,是一个人在抽烟。
"来了吗?"那人问,皮普准听出原来是白胡子男老曾在说话。"我听说你去找过我了,与三姑娘一道去的,何苦呢?我根本不在那边,那个茅棚子是三姑娘异想天开的借口。你想,那些树林关我什么事,我干吗要守着它们?就连树林也是三姑娘信口乱说的,哪里有树呢?山上只有乱草。现在你的眼力一定练得好些了,你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只能听到你说话。"
"他下不了苦功锻炼他的眼力,"女老曾在一旁说,"我早向他暗示过,我们的眼力就像夜猫子一样,他还不相信呢。现在你该服气了吧?我们看得见你,你就是看不见我们。你只有住在我那里天天操练。"
男老曾又说:
"你还记得杂志的事吗?事实上,从那时起你就开始操练了,不过要到我们这种水平是不可能的。举个例说,我们可以从这个洞进去,一直走到山顶,然后走回来,你呢,只能在洞边徘徊。"他的口气得意洋洋的,"我现在躲起来,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
他真的躲起来了,皮普准在四周摸了一摸,只摸到那些长了青苔的洞壁。
"你的功夫还差得远呢!"妇人说,"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旅行呀!"
"旅行?我倒忘了。你不是旅行过了吗?"
"我并没有外出旅行,我还在这个镇。"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外出旅行'这几个字?你看过我画的版图了,还不明白吗?你以为你父亲是在进行你说的那种'外出旅行'时掉进冰窟的吗?我告诉你根本不是,他就掉在我们前面的小河里,当时冷极了,没人能将他救上来。我们等了你几十年,现在你来了,是被骗来的,你自愿受骗,对吗?还有一点时间,我们赶回去睡一觉吧。"
皮普准在女老曾家里住下了。白天里,妇人忙着店里的事,她让皮普准整天坐在小圆凳上剥毛豆。皮普准开始时并不十分认真,剥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到街上去看热闹。后来妇人生气了,将他揪回教训一通,他才老实了。但他的注意力不集中,他总在倾听外面的响动。有一天,他听见三姑娘和小胡子在外面吵嘴,似乎小胡子打了三姑娘,三姑娘就尖叫起来。皮普准想出去看看,被老曾挡回来了。还有一天下午,他竟然听见了离姑娘的说话声,他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却看见说话的是一位陌生的姑娘,那姑娘的面目十分丑陋,而且年纪不小了。接着老曾也出来了,指责他举动轻浮,从不肯好好工作,她还当着那丑姑娘的面说他是"老色鬼",要她提防他,搞得皮普准哭笑不得,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剥毛豆。
剥毛豆是一件单调的、没完没了的工作,皮普准弄不清店里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多毛豆,好不容易剥完一篮,妇人又送来了,还要他"打消一劳永逸的念头"、"集中注意力"什么的,使皮普准十分反感。
每天晚上,妇人忙完了活计,便摆出那张地图来与他一道研究。说是一道研究,实际上皮普准在想别的事。自从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看懂之后,他便放弃了钻研。妇人并不知道他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俩坐在桌旁,虽然彼此的意念完全不通,却又觉得心心相印似的。皮普准喜欢这静谧的瞬间,也喜欢屋外的喧闹。他在里面同时又在外面,内心跃动着说不清的喜悦。他俩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几个钟头就这样溜过去了。


中篇小说(一)第46节 历程(25)

几个星期之后,妇人告诉他他可以自己绘制新版图了。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没有什么新版图的概念。老曾在桌上放了一张纸,一支笔,就走开了。
现在是皮普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了,他仍然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坐在那里,他什么也画不出,他面前的那张纸总是一张白纸。有时候,他打开抽屉,拿出老曾绘制的那张地图来看,或者说做出看的样子,因为他仍是糊里糊涂的,并没有什么新的感觉。这些日子里,皮普准有了一种真正的改变,这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改变,那就是他变得随遇而安,得过且过了。他住在妇人的饭店里,一天比一天安心了。他不再企图打听五里街的事,也不再为自己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稀少而难为情,所有这些事都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他心不在焉地剥毛豆,心不在焉地听着外面熟悉和陌生的声音,心不在焉地看老曾绘制的版图。他日日做这些事却又无动于衷。有一天,他在闭门枯坐的瞬间冲口说出了"石头"这个词,继而陷入沉默之中。
几个月之后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访者走进了这家饭铺,他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刚从窗玻璃上晃过,皮普准便认出了他,又因为这认出有点恼怒似的沉下了脸。皮普准现在很讨厌有人来打扰自己。
"你好,皮普准先生。"
"你好,老王,你来干什么呢?"
"你不想知道五里街的情况了吗?"老王的口气仍像过去那样咄咄逼人。
"你到底来找我有什么事?"皮普准很烦躁。
"我?来找你?我是你的邻居呀,就住在街头,你从来没有发现吗?"老王的脸上显出真正的惊讶表情。
"那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呢?"皮普准心里更烦了,"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是如何来的你就不必管了,我从小在此地长大,要来还不容易。我告诉你,除了我,还有离姑娘也来了,不过她没在镇上露面而已,她已打算从此隐居。"老王脸上浮出微笑。
这时老曾正好从外面搬碟子进来,看见了老王。她用熟人的眼光向老王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还有离姑娘的父母,老曾,白胡子老头,他们都来了吗?"皮普准绝望地问道,"还有你的博物馆,也带来了?"
"都来了。"老王肯定地说,"讲到博物馆,还用得着我带在身上?它就在我心中,我随时可以找到材料。比如你刚来不久时,在茶馆喝茶扔下的纸巾,我拾起来了,现在保存在一个防空洞里,这个防空洞你去过一次,但你不敢进去。我那里甚至还保存着你父亲掉进冰窟时放在岸上的鞋,将来我会领你去看一次的。你现在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唔。"皮普准含糊地说,一边倾听窗外的声音。外面有两个妇人在争吵。嘶哑的嗓门像老鸦一样,又有许多人拖着板车在街上吆喝。老王还在说,皮普准越来越走神,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慢慢地,老王的声音就与外面的声响混为一团,难以区分了,而他本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房里消失了。皮普准抬起头,看见女老曾正搬了一筐芹菜进来,让他帮着拣干净。
"这个人身上有股臭味,他从哪里来的?"妇人问。
"刚从坟山里出来的。"皮普准没好气地说。
"我想也是,不然怎么会那么臭。"
"他住在街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凡是这镇上看见的人都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过偶然外出转了一圈回来了。这都与我绘制的那张地图有关。"她胸有成竹地说。
皮普准拣着芹菜,觉得自己心中的烦恼正在渐渐消失。这时女老曾又夸奖他"工作有进步",还奖给他一个苹果。
那天晚上,坐在电灯下,女老曾用红笔在地图上勾出一个又一个城镇所在的位置,并简短地介绍了每个城镇的历史,以及它们距离此地有多远。皮普准不眨眼地听着,越来越觉得她的话十分费解。比如她说,"这个镇叫四星镇,距此地一百三十公里,你十二岁那年到过那里。你和你父亲坐的汽车进镇时,街口有松柏扎成的牌楼,姑娘们坐在路边简陋的桌边吃馄饨。"又比如,"这是本地最繁华的城市,多年前你谈论过它。"
皮普准说:"我没去过那些地方。"
"是吗?"妇人说,"你一定是忘了。松柏扎成的牌楼,你总还记得的。"
"也许吧。"皮普准叹了口气。他看出来这妇人是穷追不舍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她画在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那种无情的暗示,这暗示是他曾经拒绝过,现在还想拒绝的。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个小镇上,这个饭铺后面的小房间里了。他目光明亮,耳听八方,但身体无法挪动一分一寸。他面对着妇人,从她那冷漠的眼睛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被遗弃在路边的那所房子。一开始,他就是在那里被囚禁的。
妇人的目光告诉他:他无处躲藏。
"这正是你所乐意的,"妇人走到前厅里去了,她那空洞的声音留在房内,震得四壁"嘎嘎"作响,"有那么一天,你还会从这所房子走出去,沿着街道一直向前走,然后你遇见一个卖馄饨的,你与他招呼过后,继续走,街道在你身后消失了,鞭炮声也变得隐隐约约,最后你到了一个新的城镇,黄狗在街口庄严地守卫。"


中篇小说(二)第47节 鱼人(1)

句了在天井里的自来水龙头下面洗衣服,初春的自来水冷彻骨髓,他的双手冻得通红,鼻子里流着清鼻涕。
"句了,来客人了!"蛾子从窗口探出头来喊道,还做了个鬼脸。
句了放下衣服,将双手在罩衣上擦干,往屋里走去。
卖火焙鱼的小贩灰元站在他的门口,正忸怩不安地四处张望。在他的身旁,放着装火焙鱼的大篮子,里面还有几小堆没卖完的火焙鱼,都堆在旧报纸上面。灰元看见句了,便尴尬地笑了一笑,垂下了眼睛。
"找我有事?"句了有些疑惑,又有些恼怒地问,一边将房门打开了,让灰元先进去。
灰元默默地坐下,手放在膝头上,眼睛看着身旁的大篮子出神。
句了也不打算开口,将冻红的双手插在裤袋里,不耐烦地看着灰元。
"我找您借钱。"灰元终于沙哑着嗓子说了出来,好像因为说了这话就傲慢起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点燃了,自顾自地抽了起来。
句了觉察到灰元情绪的变化,自己反倒不好意思了,连忙为他倒了一杯茶,又将自己的纸烟递给他。句了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几乎天天见面的小贩感到畏怯,他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小贩嘛,每天清晨赤着脚,背着捞鱼的大网从河边走上来,浑身都是鱼腥味,到了下午就出现在菜市场的一角,面前放着这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焙干的小鱼。多年来,句了与他的关系也就限于在街上遇见打个招呼。有时他也去买他的火焙鱼。在称鱼的时候,句了总是不太习惯这个迟钝的家伙的眼神,他似乎并不看秤,一双眼睛尽盯着他看,好像他心里有很多问题要向句了提出来,又开不了这个口似的。每次他都这样。开始的时候,句了希望他主动讲出来,过了一段时候,句了就明白他什么都不会对他讲,再后来句了就习惯了,将他看作一个有些古怪的街坊,买鱼的时候望都懒得朝他望了。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忽然提出要向他借钱,句了感到实在是岂有此理。首先,他没有钱;其次,就是有也不会借给这个人,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交情,不过是一般熟人,远没到可以相互借钱的程度。句了想拒绝灰元,但是看到灰元垂着大而薄的眼皮一心一意在抽烟,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怀疑从内心深处升了起来,于是忐忑不安了。
"借多少?"句了沉默了几分钟才问。
"不多,三千。"
"三千!你疯了!我已经退了休,一个孤老头,怎么一下子拿得出三千块钱,你来我这里之前也不好好想一想!再说凭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交情?"句了愤怒地说。
"我们之间的事我早想过了,你好好想一想吧。"灰元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提起脚边的大篮子就向外走。
他走到门边又回转身对句了说:
"我还要来的。"
句了晾衣服的时候一直在想着这件事,越想越愤怒,连寒冷都忘记了。他因为有心事而动作缓慢,在寒风里站了很久,进房后才发现自己的鼻子塞得紧紧的,已经伤风了。他连忙用暖瓶里的开水冲了两包感冒冲剂灌下去。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这个年纪还要被人愚弄。但是那小贩又好像并不是愚弄他,他的神情比较平淡,就像是深思熟虑。他回肫鹚詹懦?着脚坐在桌边抽烟的傲慢样子,心中的愤怒又油然而生。
一生气,饭也懒得做了,就盛了一碗剩饭吃起来。正吃着,隔壁的蛾子进来了,晃荡着两根辫子,眼珠滴溜溜乱转。
"我妈说,刚才那人手脚有些不干净,要是你有钱的话可要藏好啊。"
她的神情一点也不像是为他担心,倒像是一种挑衅,想引出他的话头来似的。
句了不理她,埋了头吃饭,吃完了就到厨房去洗碗,将蛾子撇在房里。洗完碗回到房里,看见蛾子还站在房中,样子有些怅怅地。句了走过去,将一只手放在蛾子肩头,说道:
"蛾子,你一个小孩子家,为什么要关心我的事呢?灰元不过是这里的一个小贩,卖火焙鱼的,你们也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关心他。当然,我也没想到他会到我家来,不过就是来了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啊。你想,他是我们的街坊,想到谁家就可以到谁家去的啊,有什么必要大惊小怪呢?"
他最后这句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由得有点惶惑,怕蛾子看出破绽来。
蛾子甩开他的手,跳到一边去,用嘲笑的口气说道:
"大惊小怪的不是我们,倒是你自己。我和妈妈早知道他是一个贼,只有你蒙在鼓里,还和他谈话,谈了话心里又七上八下的想不通。他为什么不上我们家里来,为什么偏偏选定了你,你想过没有?我妈妈说,他以后还要常来的,你就等着好了。"
句了发现蛾子虽然是在嘲弄他,可那脸上的表情却十分忧虑,心里边暗自惊叹这姑娘真不简单,他们做了这么些年邻居,他竟没看出来。在他的印象中,这姑娘有点阴郁,有点幼稚,所以刚才她从窗口探出头来告诉他来客人了,还做鬼脸,他是有点意外的,只是当时不曾多想。现在她又进来找他,一开口就说灰元的事,他就更意外了。他心里乱得很,一点也想不出蛾子的警告是什么意思,刚才那小贩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头脑发晕,伤风又更见厉害了。这时蛾子的母亲在门外叫她,她连忙跑出去了。
蛾子的母亲在门外前嘀嘀咕咕地数落她,声音传到屋里,句了只听见了三个字"老光棍"。这当然是说他,他有些惭愧,还有些害怕,连忙"嘭"地一声将门关紧了。他倒了一大杯开水慢慢喝着,喝完就躺到床上去,将被子紧紧地裹住身子,想闷出一点汗来。


中篇小说(二)第48节 鱼人(2)

过了一个多小时,汗倒是出了一点,鼻腔里也舒畅了些。他索性躺在床上不动。隔了木板壁听见那母女俩还在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后来声音就小下去,消失了。门一响,那女儿出去了。老婆子却又在房里大声叹起气来,就像做给他看似的。这老婆子平时看去倒像一个清爽人,不喜欢拉拉扯扯的,所以句了除了和蛾子有些交道外,同她的关系一直冷冷淡淡的。不过也不能说她对他漠不关心,有时候,在顺便的情况下,她对他还有些照顾。她有个儿子,平时很少回来,一般总是她和女儿两人呆在家。据句了的观察,这老婆子比他的年龄还要大得多,看样子已接近七十岁了。他和她常碰面,在走廊上,在洗衣服的公共水池边,老婆子对人的态度既不拘谨也不热乎,点点头打个招呼就算完。句了也很欣赏她这种态度,他想,一个人活到七十岁就应该是这种态度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老太婆对他竟是这样一种评价,过后一细想,真有点震惊啊。刚才灰元来借钱的时候,他是怎么变得犹犹豫豫起来的呢?本来明明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只要拒绝他就完了,他却愚蠢到去问他要借多少钱,并且因为数目大而生气,好像自己真的有钱借给他似的。对了,当时确实有种古怪的,强迫症似的情绪控制了他,在那一瞬间,他对什么事都没有了把握,他最没有把握的是自己,所以他就稀里糊涂,卷入了灰元的思路,和他讨论起借钱的事来了。而一旦进入灰元的思路,他就觉得自己被套住了,挣也挣不脱。他又能给他什么样的答复呢?这是不言而喻的,他根本不应该把这当回事。一个点头之交的小贩,找上门来和他--一贫如洗的退休老头--借钱,这事够荒唐的了。虽说不应该,他还是觉得自己在等他,真见鬼。最可气的是这件事居然被隔壁的母女知道了,平时他就怀疑这老婆子看不起自己,现在说不定她们要如何鄙视自己呢。怪不得蛾子早上看见灰元来了就那么激动地通知他,很可能借钱的事她们预先得知了,等着看他出丑。句了翻来覆去地琢磨今天的怪事,越想越不安。他无数次对自己说:不就一个小贩吗,有什么了不得?每说一次,那小贩的样子就愈加鲜明,自己心里也愈加没有把握。不知想了多久,终于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天已黑下来了,他昏头昏脑地走到后院去收衣服。收好衣服刚要走,猛然看见一个黑影迎面而来,不由得腿一软,差点朝地上坐下去。
"你没有丢什么东西吗?"黑影说,原来是蛾子。
"没。你怎么躲在这里!"他后退两步。
"我没有躲,我在看月亮。你又没做贼,怎么这么心虚!"蛾子对他嗤之以鼻,然后就转过身去不理他了。她的背影朦朦胧胧的,有点像一只熊。
句了将衣服叠好,放进衣柜,脑子里浮出这个问题:"怎样才能筹集到三千元钱呢?"这个问题是自然而然地浮出来的,等他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之后,便大吃了一惊:莫非自己患了精神分裂症?最后他确定这只是由于患感冒身体虚弱引起的,由于在床上躺得太久所致。他加了一件外衣,想到外面去走走。
出门便是菜地,有个人打着手电佝着腰在菜地里照来照去的,菜地边有一座简易厕所在晚风里散发出阵阵臭气,闻着这臭气,他心里倒有点踏实了似的。穿过菜地便是那条新修的柏油大马路,听说这条路延伸到很远很远,但句了从未到马路尽头去看过。路上车来车往,他只好挨着边上走,否则汽车喇叭叫得怪吓人的。右前方的小山包上有一只老猫整夜叫个不停,叫声中还变出一种花腔,好像是心术不正,句了听出了那老猫的用意,心里觉得好笑。正想站住听个究竟,黑暗中有个人与他打招呼:
"出来散步啊,好,真悠闲。"说话的是七爷,渔场的退休老头。
"并不是散步,只是到那头买包烟。"他急急地与七爷擦身而过,快步向前走。
听见七爷在身后咳嗽了几声。走了一段,回头一望,居然看见七爷还站在那里,路灯照着他的白褂子,白晃晃的刺眼。他正在观察自己的去向呢。句了又气又恼,干脆掉转身往回走,迎着路灯下的七爷走回来。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吧?"七爷问,目光逼视着他,句了觉得无处可躲。
"是啊,我问您,有这么一个人,不过是我的一个熟人,平时关系很疏远,可是他忽然就找上门来向我提出不合理的要求,他的口气就好像他是我的上级,我的领导一样,而我,也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考虑起他的要求来。现在我又后悔了,觉得这事太荒唐,自己与那人根本没关系,完全可以拒绝他的要求。您如何看待这事?"
他就像顺口溜似的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心事兜出来了。
"这事啊,得慢慢想清楚。"七爷蹲了下来,用一根棍子划着地,打算作长篇大论了。"首先,你的熟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来向你提要求的吧?既然不会无缘无故,那么我们就来设想一下你和他的关系。在你的心里,你和他关系疏远;在他的心里,他与你的关系怎么样,这件事你细想过了没有呢?如果那个人,打个比方说,是个特别孤僻的人--我们渔场里就有这样的人,只和鱼说话,不和人打交道--从不与人来往,而这个人对于你情有独钟,可是他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内心的那点情感,于是你永远无法知道。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之下,他已经在心里把你当成了知己,对你的一举一动都有浓厚的兴趣,这种情况是完全有可能的。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什么都见过了。一般人往往不注意身边的小事,浑浑噩噩地一天天过。你可能讨厌这种假设,可能会反驳说,既然那个家伙从来没有向你表达过感情,或者说你毫无察觉,他怎么能算是你的朋友?我要问你,你怎么知道他从未向你表达过感情呢?你刚才提到不合理的要求,那是不是他的一种表达方式呢?在你的眼里不合理的东西,在他看来说不定是天经地义的呢。你一定总认为,没有向你表达出来东西就一定不存在,这实在是一种很糟糕的武断的想法。"
"那么七爷,我应当接受他的要求吗?"句了胆怯地问。
"这个问题没人能答得出来。我刚才看见你在这里心神恍惚地走过去,我就知道你遇见那种问题了。开始你还想躲着我,我就站在这里等你,我知道你要回来和我讲话的。你不久就会知道,你提的问题没人答得出来的。"
七爷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将双手背在身后,从小路岔过去,往渔场方向走,一转眼就消失在暗夜里了。句了举目望去,看见远处有点点小火,那是巨大的鱼塘边有几个人在那里工作。句了心想,七爷真是见多识广啊,只是他说的那种人,自己怎么从来没见过?可能是因为自己太粗糙,就是见了也认不出吧。莫非小贩灰元真是他讲的那种人?这样认为是不是另一种武断呢?虽然不断回忆起从前小贩打量他的眼神,句了还是不愿这样想,他下意识地抵制这种想法。再说七爷也不一定知道小贩的心事,他住在渔场里,小贩却住在街上,每天也不是去渔场,而是去大河边捞鱼,两人各不相干。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的话不过是一种见多识广的推测罢了。


中篇小说(二)第49节 鱼人(3)

在外面转了这一通,伤风减轻多了,进屋的时候看见隔壁的灯已经熄了,那母女俩这么早就睡了。句了知道自己又面临着一个不眠之夜。早知如此,还不如跟了七爷去渔场里呢,也可以聊聊天打发时光。话虽这么说,他却是拿不定主意的。渔场那么大,一片汪洋一眼看不到边,那些工人都很古怪,沉默寡言的。只有七爷有点不同,这个老头喜欢与街上的人攀谈,见人就说话,大家都认识他,然而就是他,也从不与街上的人深交,人们对他的了解只限于表面的聊天。句了觉得七爷今天夜里的谈话有点反常,随随便便就触动了他的心弦。当然,这还没有到他就可以贸然跟了他去渔场的地步,何况他一点邀请的意思都没有。不知不觉地忘了某种不快,思路一下子又到了灰元身上。灰元说要等他的答复,这就是说他过几天还要上门来。句了将七爷的话联系起来细细一想,就觉得自己还真的没有设身处地从灰元的角度来分析过两人的关系。如果灰元是真的将自己看作一个知己,一个惟一的朋友,那么他和他的关系就有了一种大的不同,而且这种不同早就存在了,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假如真是这种情况,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知己,也没有任何人提出过要和他成为知己,他一直是自满自足的。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个人,一个司空见惯的小贩,一个从未引起过他的注意,在这以前相互间连两句以上的话都未交谈过的人,他又怎能习惯和他有那种亲密关系?最重要的是,他丝毫没提到他们的关系,他到他房里来借钱,显出一种横蛮不讲理的派头,而且蔑视他,他的表现与七爷的推测一点都沾不上边。难道世上真有这种情感,丝毫不表露出来的情感?不但不表露,还尽量引起你的反感与厌恶?话又说回来,这个鱼贩子灰元,街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孤儿,他总是独自背着渔具下河捞鱼,捞了之后焙干,拿到菜市场卖。从表面看,他的大脑似有些先天的迟钝,连钞票都不大数得清。他从不多说话,总是那硬邦邦的两三句,生意因此做得马马虎虎。句了从前一直将他看作一个头脑不清醒的人,现在看来是错了,迟钝不等于不清醒。如果一个人几十年抱着同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像树一样在他的大脑里面扎根生长了,于是大脑渐渐消失,变成了这棵树。灰元显然是像他一样,也不善于表达自己的内心。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的内心完全无法表达,这是很可怕的,于是就有了借钱那一幕,就像恼羞成怒似的。这样一个孤独的家伙,居然对他存着这样一份信赖,而这信赖又从未表现出来过,只存在于假设之中,句了应该高兴呢,还是恐惧呢?依然没法确定。很显然,灰元遇到了经济上的困境,他是来求助的,他的傲慢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那么自己究竟有没有义务要帮助他呢?如果前面的假设成立的话,句了认为有。而到目前为止,那假设的根据只是见多识广的七爷的一番推测。一个孤儿究竟是怎样的呢?句了自己并不是孤儿,他先前有过老婆,有过一个儿子,他的父母死得也不早,是他自己自动离开他们所有人的,他记得那一次自己走了很远很远,后来就到了这个镇上,进了一家制革厂,一直干到退休。小贩灰元这个人,他刚来就认识他,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孩,成天守在河边,跟着那几个老头学捕鱼。一次句了亲眼看见几个搞恶作剧的青年将他篓子里的小鱼抢走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句了走到他面前,从身上掏出两块钱放进孩子兜里,然后拍了拍他毫无表情的脸。这件事句了早忘了,今天夜里才忽然想了起来,想起来之后又有点后悔从前一刹那间的轻率,要不怎么会有今天的困境呢?那时不经意中撒下的种子,今天结果了,他只好自食其果。由于想起了这件事,假设便有了现实的根据,他再一次感到七爷真是见多识广啊。不过这个根据还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因为也许灰元从未将他对他的那次帮助放在心上,当时他毫无感激的表示,后来他常盯住他看,那眼神也不是感激,而是一种令人不快的好奇心,仿佛要探讨他这个老单身汉的私生活似的。如果说是因为自己给了他两元钱,小贩便有了权利来扰乱他内心的平静,这也太离奇了,所以也可能这两件事之间确实没有什么联系。不过世上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要是那小贩多年里头将那两元钱的事牢牢记在心头,由此而产生了许多古怪念头呢?现在灰元也许是真的陷入了困境,也许只是以这为借口,趁机闯入他的私生活,满足他那种变态的兴趣。无论是这两种情况中的哪一种,句了觉得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不是连七爷都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吗?白天里,灰元说要借钱时,态度是居高临下的,还有些瞧不起他呢。可以说,他把一切都考虑好了,或者也可以说,他什么都不考虑,他认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他走到他家里来,向他借三千块钱,他脑子迟钝,只想到了他一个人,所以就来了,至于他有没有钱,那是他的事,他遇事从不多想。他临走前说的那几句话也说不上是威胁,只不过是头脑迟钝的人特有的直爽吧。句了将他和灰元的关系一幕一幕想来想去的,以前认为没有意义,很平常的一些事,现在忽然完全不同了,那些平平淡淡的场景在今天这个不眠之夜里相互间都产生了新的联系,在他脑海中跳荡起来,颇有点令他震惊。也许是身体虚弱所致吧,一切都要待白天才能澄清,他这样对自己说。在这一夜间,隔壁的电灯亮了好几次,每亮一次,那母女俩就小声地说一阵话。
起先句了想躲着灰元,每次去菜场就绕道走。过了好几天,灰元还是没来找他。又过了好几天,句了自己反而觉得不安了。他不由自主地从灰元的角度想这件事,他想,灰元这种人,一辈子很少与人打交道,脑子又比较迟钝,如果这样一个人来找他,那一定是长久酝酿的结果,说明他在这个人心目中具有非同一般的地位。他鼓起勇气来找了他,他却给了他一个拒绝的回答,他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他有什么可想的呢,他根本拿不出三千块钱啊。他这样做就把多年前的那个印象全部粉碎了。
回到家,看见蛾子正蹲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吃饭,手捧饭碗,一只菜碗放在地上,一副苦命的寡妇相。句了回想起早些年她嫁过人,不过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回到了娘家,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的神情就好像从来没嫁过人似的,有点假装天真,又有点倚老卖老。句了估计,她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吧,可她从来不叫句了"叔叔"什么的,总是直呼其名,她莫名其妙地将自己看作他的同辈人。
"你去找那个贼去了吧?看你慌慌张张的样子。"她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那种人啊,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要提高警惕,将房里那些值钱的《∥魅蘸谩?
她捡起脚下的菜碗,站起身要回屋里去,正好这时她妈妈出来了,老婆子看见句了,愣了一下,然后很不高兴地骂起女儿来。
"吃饭也要跑到门口去,你那么关心人家的私事,一点好处都没有,只不过惹得别人心烦,倒把你看作了绊脚石,有什么好处?"
句了站在那里很不安,冒冒失失地开了口:
"你们的判断有错误。灰元和我是这么多年的老熟人了,怎么会是小偷?就算要偷,也偷不到我头上来啊。"
"你听见没有?"老婆子看也不看句了,只向着女儿说话,"这可是稀奇事,他和那卖火焙鱼的还有交情!蛾子,你真是白操心了,你根本就不该操心,这种有怪癖的老头,谁的话都不会听,我早料到了。"
她这一说,蛾子就往地下"呸!"地一声吐了一口饭,好像吃出了苍蝇。然后她们母女俩从他面前挤过去,回家了。


中篇小说(二)第50节 鱼人(4)

句了回到房里好一会,还听到那母女俩在隔壁讨论这件事。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她们在小声讨论,似乎是女儿说出某种观点,母亲却不赞成,苦口婆心地要说服她;又似乎是母亲也并不是要反对女儿,而是有更全面的计划。谈话间又多次提到句了和小贩灰元的名字,每提一次句了心里就一惊,可到底具体说些什么又听不清。听到后来浑身燥热,干脆不听了,心里计划若等哪一天她们都出门时,用钉子在板壁上钉一些洞,偷听起来就方便了。句了想起来好久没仔细看过这老太婆了,今天她从自己身旁挤过去,他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又干瘦了好多,穿着宽大的黑布衫摇摇晃晃地走路,好像一阵风都可以将她刮到天上去。要是一阵风将这样一个黑衣老太婆刮到半空,那必定是很滑稽的景象吧。在这件事之前,句了从未关心过这母女俩,从表面看,虽则住在一处,关系一直很疏远。
黑夜又降临了,句了坐在房里抽了一支烟,觉得很闷。回忆起一个星期前的事,突然很想到渔场里去了。他现在不但不想躲着七爷,反而非见他不可似的。他拿了那支大手电筒向外走去。
下了马路,他走在了黑乎乎的小道上。因为白天里下了雨,小道上的野草湿漉漉的,把他的鞋面都弄湿了,袜子粘在脚上,冷冰冰的。用手电筒一照,鱼塘无边无际,死一般寂静。今天夜里也没有上夜班的工人,到处一片漆黑,只听见风在簌簌地吹。在两个鱼塘之间的这条小路上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才看见前方有两点微弱的光,那是渔场工人的宿舍,七爷就住在那里面。句了昏头昏脑地走着,心里一直为自己的冒昧在找借口,就像有两个人在心里吵架似的,声音越来越高,但究竟吵些什么却是糊里糊涂的。那两点光越来越大,房子的轮廓渐渐显出来了,是很长一排低矮的瓦屋,像那种简易工棚似的房子。句了感到脚上的湿袜子极不舒服,坐骨神经隐隐有些作痛。设想着七爷一辈子就住在这个潮湿的洼地里的情形,心里又为自己感到安慰,自己毕竟在街上有间房子,比这风吹日晒的鱼塘边好多了。句了走近宿舍的时候,又有好几间房子里的灯亮了。莫非在这寂静的地方,自己弄出过大的响声?还是渔场工人的耳朵特别灵敏?现在句了打定主意了,因为坐骨神经痛得更厉害了,一定要进屋去休息一下,最好是烤一下火。
"七爷!七爷!"他高声喊道。
他右边的那扇小门开了,七爷站在房里,并没开灯,但是他房里烧了一炉煤火,将房子的一角照得通红,句了心里一喜。
"你还在那边马路上我就看见你的手电晃来晃去的,我想,除了你还会有谁?"
他一边说一边将句了让进屋里,叫他坐在炉子边惟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就坐在狭窄的单人床边。句了一坐下去,立刻舒服了,他将湿的鞋袜脱下放在火边烤,踏着七爷的旧鞋。这一切就像在梦中,然而煤火是实在的,他的胸前和膝头立刻温暖起来了。
七爷不烤火,坐在床那边抽着烟。句了疑惑地想,他在房里烧这炉旺火,是不是专为等他来烤的呢?这样想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
窗口前不断有人窥探,还有人敲门。句了知道是那些工人,他们太寂寞了,也许想进来聊聊天,可是七爷理都不理他们。
"你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的,对于那种不合理的要求,你现在有了一种新的看法了吗?你不要分散你的注意力,要把你和他的关系弄个明明白白。你一定看出来我也是一个很专心的人了。比如外面这些小伙子,他们总想进来,可是我对他们不感兴趣,我太了解他们了,他们来找我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劳累一天之后,还有过剩的精力要发泄罢了,一进来就到处乱吐痰,把屋里搞得很脏,再有就是乱叫一气,在渔场工作,很多人长久不说话,已经不会好好讲话了。我不放他们进来,是因为我在想心事,不愿受他们打扰。你的事也可以算我的一件心事。"
七爷说到这里时,有个人在外面忍耐不住将房门推开了,伸进头来到处张望。由于没开灯,那个人的样子看不清,似乎是已经不太年轻了。
"石头,没事干就回去好好休息。"七爷威严地说。
"我睡不着,您倒睡一下试试看,风叫得像要杀人。能不能让我进来烤一小会儿火呢?"他的声音像儿童一样尖细。
"不行。没看见有客人吗?"
那人叹着气缩回脑袋,关上了门。七爷如塑像般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窗前还有几个人影,都将面孔贴在玻璃上。句了相信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们一心要看,他们的好奇心令人惊讶。
"七爷,我到这里来,是想请您说说关于那个人。您告诉我,他只和鱼说话,不同人打交道。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故事,您能不能对我讲一讲?细细一回忆,我早就对这种人有兴趣,尤其是关于他们的成长经历。从年轻时候起,那是很久以前了……"
"可惜,"七爷打断他的话,"可惜这里头根本没有故事,那个人一文不值。他会有什么故事呢?他是个白痴,成天打草喂鱼,要是摔了一跤,就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他已经死了,那是在七年前,不过他倒是有点意思,只是你要听的那种故事他根本没有。"
句了坐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七爷也不说话。到处一片静悄悄的,大约风也暂停了。句了想,在街上,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彻底的寂静。窗玻璃上的那几张脸仍然贴在那里,没有弄出任何响声。句了对窗外这几个人的好奇心很不理解,这么冷的天,他们贴在那里干什么呢?一刹那间,渔场里的寂寞感似乎钻入了他的骨髓。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地说:
"我要走了。"
他说了这句话后,七爷还是沉默着,窗外却骚动起来,他抬头一看,那几张脸已经不见了。句了等着,想等七爷开口他再走,但是七爷似乎进入了一种他不熟悉的意境,火光照着他的脸,那脸粗糙得如一个树桩,所有的表情都向内缩了进去,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外壳。炉子里的火渐渐暗下去了,连七爷也看不清了。句了摸黑穿好鞋袜,然后站起身来告辞。临走前他再一次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这间简陋的房子,发现墙上挂着很多草把,他想问七爷那些草把是用来干什么的,再一想又忍住没问。
一直到他出门七爷还是坐在那里没动。句了走出好远之后回头一望,望见那一排房子全亮起了电灯,就像浮在黑暗里的星星一样。风起来了,吹过塘面,吹得他几乎要跌倒。烤干的鞋袜又弄湿了。什么时候了呢,说不定已经是半夜了吧?他加快脚步,与风搏斗着往家里赶。他在小路上碰到一个人,那个人是做夜班的渔场工人,他为了防止别人偷鱼而值夜班。那人没和句了打招呼,匆匆地过去了,身上一股鱼腥味。
句了在马路上看见菜农还在菜地里忙来忙去,一盏马灯高高地举起,不知道他正在照什么东西。句了从马路上下去,迎着菜农走过去。


中篇小说(二)第51节 鱼人(5)

"春天来了,菜的长势不错啊。"他对那人说。
"唉,这年头,要操心的事太多啊。您不也是一样吗,黑更半夜的还在渔场里跑,一定是放心不下吧。"
那人的话使句了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他和他不过是面熟,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语气还好像是责备他似的。
"我不过是去那边找一个人。"他说。
"找七爷吧,"那人说着走过来,举起马灯来照他的脸,"我告诉您,那不会有什么用的。我了解七爷,他只会给您添乱。您想,他住在那么一个地方,风吹得就像鬼哭狼嚎,这种人能有什么好性情?这么一个人,却对街上的事了如指掌,这是为了什么?夜里我看见您出去的,您在他那里呆了那么久。"
句了猛地打了几个喷嚏,这才记起自己的湿鞋袜,于是赶紧回家。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洗漱完毕,就到灶屋里去做饭。灶屋是和蛾子家共用的,此刻那老婆子正在炒辣椒,弄得满屋子呛人的烟。句了捅开煤火,将米饭放到灶上,就坐下来择菜。蛾子的妈已做完了饭,这时走到走廊上,用一条毛巾扑打着身上的灰尘,还大声咳嗽了一阵。句了看见她黑着脸,憔悴不堪的样子,不过也许只是他的感觉,也许她从来就是那副样子,句了以前确实没有认真打量过这老婆子。他在水槽里洗菜时,蛾子过来了,她来端走她母亲放在灶台上的饭菜。她手里端着碗,却没有立刻迈步,眼睛发直,盯着正在切菜的句了。
"你在外面逛得那么晚才回来,这并不好。你一个老头子,怎么还会有那么大的兴趣。那卖火焙鱼的昨天夜里来了,你不在,他就坐在我们家和母亲聊天,聊了很久。我倒是十分留心的,我始终注意着不要让他偷走什么东西。"
"你瞎说吧,他才不会聊天呢,他连话都说不好,怎么会上你家聊天。我从未见过他聊天什么的,想一想都别扭。这家伙独来独往,他那天是来找我借钱的。"他一失口就讲出了秘密,马上又后悔不迭。
蛾子先是吃惊地看着他,后来忽然埋下头窃笑着往房里去了。
句了总是这样,做过了的事又后悔。他觉得不该告诉蛾子小贩来借钱的事,这下她掌握了他和灰元之间的秘密了。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心里还是不畅快。尤其是那老婆子,今后更会让他不知所措。假如他真有钱又不同了,要是她们都知道他拿不出钱,心里不知道要如何耻笑呢。成了笑料当然也没关系,可是怎么面对老婆子呢?老婆子看他的目光似乎是要搞清他撒谎的原因。可能灰元是真的上她们家去了,但也有可能他是来找他,而他不在家,于是这母女俩就故意将他拖进她们房里去盘问,而灰元并没有告诉她们关于借钱的事,蛾子说"聊了很久"纯粹是吹牛。不管怎样他是做了傻瓜了。
句了吃完饭,收拾了餐具,就提个篮子去菜市场。
远远地看见灰元垂着头坐在那里,他有点觉得亲切,又有点惭愧。他不该将借钱的事说出去,要是灰元知道了,会怎么想?再说自己根本没钱,这种举动就更卑鄙了。也许还是去与他说说吧。
"灰元,你好!"他打过招呼就连忙低下头去看他篮子里的小鱼,用手指头翻来翻去的,假装在挑选。"给我称四两。"
灰元没有动,只是缓缓地抬了头,问他:
"您已经想好了?"
"好了,"他顺口说,"称鱼吧。"
灰元就往秤盘里放小鱼,句了注意到他的手患类风湿关节炎,每个关节凸起,指头歪歪扭扭的;而他的脸,是那种说不出年龄的脸,可以说是三十岁,也可以说是五十多,脸上的皱纹并不多,只是奇瘦,一个陡峭的鹰勾鼻,其他部位看不到一点肉,一层焦黄的皮肤下面就是骨头,嘴唇往里面深深地缩进去,就好像是没有嘴唇一样。句了注意过他的牙齿,那两排牙齿倒是又细又密,而且白亮,与这张脸一点也不相称。句了设想着他咬东西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灰元包好鱼,交给句了,又垂下了头。
句了想走,又觉得不能就这样走了,要对他说点什么才好。他想了想说:
"你去过蛾子家了呀?你一定是去找我的,你不要不好意思嘛。"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进攻的得意,"那家人家呀,非常厉害,总想从我们口里了解点什么去,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告诉她们的,是吗?干吗要告诉她们呢?"
灰元抬起头看着他,"啊"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愚钝的样子。他好像什么也没明白,整个事情好像是句了在自作聪明。
句了羞愧地提了篮子走开了,在灰元面前,他颇有点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因了这感觉而分外的气愤,恨不得与这小贩一刀两断才好。他走到别的摊点上,买了两样蔬菜就准备回家,他扭头又看了一眼灰元,看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碰见蛾子,蛾子也来买菜,兴冲冲的。
"句了,一块去走走,和那灰元问问清楚。"蛾子在市场上大声地说。
"不、不!我得马上回家。"他逃跑似的加快脚步。
蛾子走过来一把从背后揪住他,还摇晃了几下,说:
"干吗要跑,他不就是有点小偷小摸吗?也用不着这样害怕啊。"
蛾子又看了看他,忽然她的目光散了,眼里透出无限的忧愁,然后松开手,叹了口气走了。
大约又过了一星期左右,灰元再一次来到句了家里,这一回他没有提篮子,空着手。
句了递给他一根烟,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下,然后呆呆地坐下了。他看出在灰元的眼光里有种熟悉的东西。并不是说灰元的目光有什么变化,那目光仍然同以往一样,迟钝而冷淡,只是这一次,在他们目光交叉的一刹那,句了从那里面瞟见一种奇怪的东西,这种东西他从另一个人的目光中也见到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是谁了。是的,这小贩的目光里透出深深的忧郁,甚至还有对他的怜悯。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呢?他不是为借钱的事来的吗?到底是谁值得怜悯啊。
"逼债逼得越来越紧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啊。"他收回目光,垂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您有弹子吗?"
"弹子?没有。"句了吓了一跳,"干什么呀?"
句了的眼圈潮湿起来,他站起身,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开始滔滔地说起来:
"灰元啊,为什么你还要玩这些小孩子的游戏呢?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各种艰辛全尝过了,严寒酷暑损害着你的健康,每天还得为生计发愁,因为你太不精明,不适合于做小生意。你一声不响地熬到了今天,却反而欠了一大笔债。现在你无路可走了,你来找我帮忙,可是我根本没钱。起先你以为我在撒谎,现在你看出来了,于是你就要逃避现实了,现实怎么逃避得了呢?我不想把我自己装成多么有同情心,我不会陪你打弹子,这对我来说太奇怪了,也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倒宁愿一声不响地和你坐在这里,虽然对你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可我也只能这样了。"
"您是个懦夫。"灰元心平气和地说。


中篇小说(二)第52节 鱼人(6)

句了始终没有弄懂灰元眼里的那种怜悯,他想或许这个大脑迟钝的家伙在异想天开。他一个孤老头,有饭吃,有衣穿,又不欠别人的债,莫非反过来需要他的同情?他与这小贩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是不是他在长期的观察中预感到了某种征兆?某种句了自己毫无察觉的征兆?还是自己真的有什么秘密掌握在他手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自己面前,蜡纸一样薄的眼皮勉强遮住巨大的眼球,好像要睡着了似的,只有那些畸形的指头在膝盖上不停地扭动着。句了觉得自己心里的同情已被嫌弃冲淡了,他嫌弃这个人的脸、鼻子,嫌弃这个人的手,看一眼这个人都使他头痛。
"我生活得很好,虽然没有多余的钱,饭还是有得吃的。我这种人,又不惹是生非,天一黑就把门关得紧紧的,所以倒也平安无事。"
他说这些时,灰元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句了想,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就神思恍惚起来,仿佛眼前坐的不是灰元,而是另一个人,一个说不出名字的人,这个人他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人不会与他无关。至于他的债务,以及他向他借钱的事,这都是表面的,而且他的模样也完全不像有求于他,他似乎只是在与他谈及某种虚构的困境。他的态度也不是倾向于要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只是消极地讲出他的困境,然后就等待句了的反应;也可能他等都没等,只不过是坐在那里发呆。句了此时的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切,连他自己都惊骇起来:这个小贩,这个成年累月在河边捞小鱼维持生活的家伙,他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和他之间有一种他从未认识到的,如同血缘一样的关系吗?句了自己父母已经死了,既无兄弟也无姐妹,而老婆儿子也在多年前就离开了他,是不是这一切反倒注定了他和这个人之间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无法言说的联系?他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听街坊们说,灰元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任何亲人。而自己,却是有过,后来又失去了。失去了不就等于没有过一样吗?所以现在他和他平等了。现在他明白灰元那句话的意思了,他在人生的战场上败了下来,躲在这里了此残生,所以他是个懦夫。但是他的理解也许完全错了,灰元并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那句话完全可以理解成是指他不敢与他去打弹子。句了被这些念头搅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而灰元,垂在胸前的脑袋微微起伏,竟然轻轻地响起了鼾声。
"要把家里的小东小西全收好了呀。"蛾子从门外探进她的脑袋,注意地看了句了一下。
句了猛然想起她的目光与灰元的一模一样。他们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呢?仅仅只是某种妄想在作怪吗?
"这个人,到了这种时候还睡觉,真够冷酷的啊。天下竟有这种稀奇事,找到你家来打瞌睡。你可要小心,趁你不注意……"
她话没说完就走掉了,因为她母亲在叫她,那叫声不像她平时的声音,里头夹着些凄厉的味道。
老婆子这一叫,倒把灰元叫醒了,他站起身来要走,句了默默地将他送到门口,然后突然说了一句自己也不太理解的话:
"渔场里的七爷你知道吗?我见过他了,在他家里。"
灰元抬起眼来看他,那目光寒气逼人。
"那种地方,少去。"
灰元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呢?似乎是来借钱的,又似乎不是,他坐在桌边打了一阵瞌睡就离开了,并没有提借钱的事,倒是他自己说了一通这方面的事,而他擞植灰晕弧?他好像要将他的注意力从借钱这件事情上岔开,那么他要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什么事情上面去呢?于是又想起他目光中的那种怜悯。在那种目光后面,也许有种他永远也无法接近的东西,句了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正因为不知道,也就无法深究了。有的事,用一辈子的时间都搞不清。
隔壁的母女俩又开始叽叽咕咕地议论他了,讲些什么却听不清。前几天他在木板壁上凿了两个洞,到夜里又发现被她们从对面堵死了,所以他在枉费心机。她们总是议论他,提到他的名字,而且不怀好意。至于议论的具体细节,句了从未听清楚过,这大概也是他始终保持好奇心的原因。前天中午他将剩饭炒了来吃,蛾子说他的剩饭被老鼠爬过了,应该倒掉,句了舍不得倒,说在火上多煮些时间就消毒了。当时那老婆子就在旁边插嘴说,今后说不定剩饭都吃不上了呢。句了觉得这老婆子特别可恶,从来不安好心。后面的事是句了没料到的,蛾子愣了一愣,就窜了过来,端起他放在灶上的锅子朝外泼去,将半锅饭全泼到了外面的沟里。一大群鸡跑了过来,很快就将米饭啄食完毕。由于饭被泼掉,句了也懒得重新煮了,于是饿了一餐肚子。由此他更讨厌老太婆了。句了认为蛾子的行为全是她教唆的。近来她们俩总是在小题大作,竟然发展到了干涉他的行动。在这以前他和这家人家的关系完全不是这样,到底是他变了还是别人变了呢?
傍晚时分那家人家的儿子回来了,这可是件稀罕事,因为句了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他的稀疏的胡子留得很长,身上瘦得皮包骨头,还散发出一股异味,像患了绝症的人身上常有的那种味道。他在走廊上与句了相遇,竟然伸出手来,句了只好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那只手像冰一样冷。那天夜里他们家就像过节一样,蛾子做了好多菜,一家三口闹腾到很晚,句了皱着眉,在隔壁暗暗冷笑。果然第二天一早那家伙就不见了。
"你哥哥走了?"他装作无意似的问蛾子。
"去国外了,和一个开发公司走的。"蛾子高傲地说。
"你撒谎,他已经病入膏肓了。"
"有一段时间了,我和妈妈注意到你总是不安,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个人来过了吗?你还往渔场里跑,搞到半夜都不回来,进屋时又毛手毛脚弄得很响,像小伙子一样。"
句了听出她在转移话题,避免谈她哥哥,看来她家里有见不得人的事,遮遮掩掩的。从蛾子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凄惨,然而这种盛气凌人是不是要掩盖什么呢?
"妈妈对你的事不放心,总是吩咐我注意你的行踪。你又不是一个小孩,我怎么能时时刻刻跟着你。我们两家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是各顾各的,现在忽然一下这么热乎起来,旁人要是看见了会起疑心的。我这样说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从外人的观点来看问题,我们本身不是这样看的,至少妈妈不是,妈妈一直是为你操心,你当然不知道。现在人家起疑心,就算我们问心无愧,人家也是决不会理解的。我和妈妈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了,当然不愿意被别人议论,被别人议论的那种滋味,你也是不会知道的,那就好比成群的蚂蚁在咬你的脚板心,而你一动也不能动。"
她的这些话使句了听了心里感到好笑,要说被人议论,他本人不是天天被她们俩议论来议论去吗?但他一点都没感到她所说的那种严重的后果,他只不过是有点好奇心罢了,所以才在墙上打洞,奇怪的是这蛾子,现在说起她妈妈来是这么动情,她的神情好像在告诉他,他的行动已经影响到她母亲了,可是她不想让她母亲出面来解决这种事,她要与他私下里了结,免得母亲过分操心。根据句了的观察,这蛾子以往对她母亲并不那么尊重,她我行我素,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随随便便就嫁了人,后来又随随便便离了婚回到母亲身边来。她刚回来时她们家连生活都成问题,因为蛾子出走后丢了工作。后来她们找到一种糊纸盒的零工,母女俩成天呆在家中糊纸盒,糊好了就拿到院子里晒干,送到商店去。当时那老婆子对蛾子有很大的怒气,因为她搅乱了她老年的平静生活(她是个退休工人)。有好几次,句了看见老婆子站在天井那里骂蛾子,骂她"流里流气","不守信用"等等。


中篇小说(二)第53节 鱼人(7)

"我妈妈最不喜欢动荡不安的生活了,尤其是内心方面的,这会使她生病的。难道你就不能为她想一想吗?她虽然一贯体质强健,那正是得益于她保持了内心的平衡呀。"蛾子还在说,言语里谴责的味道已经很浓了。
"你是说我不该和灰元来往,不该去渔场里,我的这些行动扰乱了你妈妈内心的平静,影响了她的健康,对吗?"句了问。
"我并没有这样说,你总要歪曲我的意思。实际上,我只是告诉你,我妈妈的情况很不妙,那原因在你身上,其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既没说你该怎么样,也没说你不该怎么样,那不是我的权力范围的事,你也不要凭你的兴趣来推测。"
蛾子气愤地涨红了脸,眼里射出凶光,句了不由得有点害怕了。
"那么被人议论的事怎么办呢?"句了畏缩地问。
"还能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们被人议论了!妈妈因此生病了!呸!我要走了,我的声音这么大,万一被妈妈听见可就糟了。她虽躺在床上,仍然在想着这事,一刻也不放松,我知道她就是这种性格。"
她走了,关门时是用脚踢的,踢得厨房门上面落下很多泥灰。
过了没多久蛾子又来敲门,原来老婆子是真的生病了,蛾子不知怎么办才好,就来喊句了去看看。
老婆子上半身倚在床头,很精神的样子,头发梳得溜溜光,在脑后挽一个髻。只是她的脸的确比往常要苍白得多,像那种大病初愈的人。她朝句了挥了挥手,说:
"你把光线挡住了。"
句了连忙让到一旁。老婆子并不理会他,用手支着下巴在那里沉思。句了想,蛾子叫他来干什么呢?这会儿她恭顺地坐在老婆子床边,帮她掖好被子,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不时轻轻地唤一声"妈妈"。
"我要走了。"句了说。
"你不能走,妈妈有话要对你说呢。可是你不要着急,她现在正在回忆她要讲的事,这是很痛苦的,不过她总会想起来的。妈妈总是这样辛苦操劳,弄坏了身子,而你,成天无所事事,竟然还往渔场里跑。现在错误已经是无法挽回了。"
句了又在房里站了好久,老婆子连正眼也没看他一下。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提起脚来要走。蛾子一下子站起来。发狠地说:
"你走吧,到渔场里去找那老怪物吧,把灰元叫到你家里来吧,我们并没有阻止你。你站在这里一心只想着你自己,妈妈却在受苦,为了什么?为了你这样一个一钱不值的小人,一个决不为别人牺牲丝毫利益的市侩!"
"我们不要管他。"老婆子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话,又继续她的沉思。
厨房里冷冷清清的,灶里的煤火已经黑了。句了一边生火一边想,老婆子的病明明与他毫无关系,为什么蛾子非要扯上他不可呢?这老婆子,肯定是为她儿子的事才生的病,那个浪荡子才是她的心病。蛾子拼命想要抹杀这个事实,才扯了他去胡说八道一通,真是煞费苦心啊。有一点是句了不曾料到的,那就是蛾子居然对他的一举一动,包括他那些模糊的念头都了如指掌,而且显然是不赞成他的。如果她们母女俩对他了解得如此透彻,那么蛾子讲的那些话也是有道理的:这两个人果真在日夜为他操心。句了虽不相信蛾子说的她妈妈是为了他而生的病,可怎么也想不透她们为了什么而这样关心他,难道说她们关心他就是为了要反对他?她们自己的事还忙不够,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来管他的事呢?火苗窜上来了,句了将水壶放在灶上,开始细想那天夜里渔场里发生的事。与七爷有关的一切全是模糊不清的,寂静的鱼塘,黑暗中的点点灯光,野草上的雨水,烧得通红的煤火,紧贴窗玻璃的人面,回来时在菜地里遇见的那个人……想着这些模模糊糊的事,句了总感到某种快意,那渔场,真是个令人神往的处所啊。这里的人为什么都对七爷充满了戒心呢?难道他们是害怕他?老婆子一定不怕七爷,句了看见她穿着黑布衫飘来飘去的,就知道她是什么都不怕的。这几十年里,他一直呆在街上,原先没有这条大马路,到渔场去要经过弯弯的小道。后来大马路修好了,鱼塘就在马路旁边,每次他从马路上走过都可以欣赏那些明镜般的水塘,还有塘那边那些甲虫似的小屋。渔场里的工人走路低着头,步伐机械,他们那黑色的背影总是引起他无穷的遐想。他们当中有一个很惹眼,那人头部很大,动作迟缓,每当听到背后有什么异常的声音就停住脚步,歪着大头,口中念念有词,却并不转过身来。他的那双赤脚很大,肉很多,这是和别的工人不同的地方。有时走着走着,他会忽然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抽起烟来,将烟雾吐向辽阔的天空。句了观察他已有很久了,别的工人都很粗鲁,惟独这个人一点都不粗鲁,不如说他的一举一动都像儿童,所以句了每次看见他都有种很心疼的感觉。至于七爷,句了认为他与这些工人是不同的,他深不可测。七爷并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的类型,有时还叫叫嚷嚷,但不知怎么的,他在这些人当中地位很高,是的,这个退了休的老头一直是所有工人的首领。他似乎对于自己的环境很满意,或者说他喜欢周围这些粗鲁的工人,他有种酋长的风度。直到那天夜里去了七爷家,句了才知道这些工人不完全是少言寡语的,他们在夜里也和街上的小伙子一样调皮捣蛋,只是在白天的阳光中和天空下,他们的身影才是那样的寂寞,仿佛要融化,要消失似的。连句了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他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进渔场里面去看一看呢?为什么他总是身不由己地从外面观察呢?他又想起这条街上的人也和他一样,从来不去渔场里走,大家似乎遵守着一条无形的界限,所以那天夜里的事才引起老婆子这么大的不安吧。难道真是所有的人都从未去过吗?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不曾有过一次破例吗?句了不知道要怎样来看待那天夜里的事。也许多年来他就在作这方面的准备,只不过自己没有觉察罢了。比如那个大头的工人,由于无数次的观察,他早就对他十分熟悉了,哪怕隔得远远的,他也能分辨出他那笨拙的身姿,还有一个驼背,虽然他从未和他讲过话,那是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不会认错的。渔场工人到了街上就像影子一样游来游去,句了甚至猜想街上的人看不见他们。不管怎么回忆,他也记不起他是从哪一天起对渔场的事发生兴趣的了,也许是大马路修好之后,也许在那之前。这样看起来,那天夜里去七爷家就不是忽发奇想,而是长期酝酿的结果。七爷没有大惊小怪,他说他这辈子什么都见过了嘛,说不定他早就在家里等他去呢,这种事完全可能。现在一连串的麻烦接踵而来,他无形中又触犯了隔壁的老婆子,虽然她没有命令他什么,可是她不断用自己的生病来埋怨自己,真使人受不了啊。句了活了六十多年,还从来没想过自己也有被人牵制的一天,他早就逐步地砍断了各种各样的牵挂,他已经不习惯于这种牵制了。是不是他该对蛾子和她母亲大喊大叫,说她们的事与他无关呢?一来他不习惯于大喊大叫,二来他的邻居是极其顽固的女人,他已经领教了几十年之久了。
句了把开水灌到热水瓶里,封好了火,正打算回房里去,蛾子又来了。


中篇小说(二)第54节 鱼人(8)

"妈妈要你过去,现在她已经从回忆中摆脱出来了。"
老婆子已经躺下了,在那张脸上神色全都消失了,像一条正要蜕皮的蚕。她从被子里伸出手,示意句了到她面前来,句了连忙找了一张板凳坐在她床边。房间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蛾子没有跟着进来。一瞬间句了的脑际掠过这个念头:别人会不会认为他与这老婆子之间有暧昧关系呢?这几十年他们之间都是互不相干的,现在忽然越过界限,就像一家人似的来往起来,这未免太荒唐了吧。
"七爷年岬氖焙虼永床缓腿私不埃煌晾锏挠氵脒陡霾煌!?老婆子盯着句了的脸。
"我并不是有意要惹您生气。"句了垂着头,打量着自己那些开裂的手指甲。
"当然,那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要听蛾子的,她因为担心我的病,就在你面前夸大起事实来,她总是心里害怕。打个比方说吧,一个人得了晚期癌症,在最后的关头他又受到了精神的折磨,能说这种折磨是他致死的原因吗?他总会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但是我举的这个例子有点过分了。我想听你谈谈渔场里的见闻,你兴冲冲地往那里跑,不会没有见闻吧,只是觉得与我这种快死的老太婆谈论起来很麻烦,对不对?"
"七爷的房里烧着煤火,外面冷风呼啸,那些小伙子都想进来烤火。在那种地方,一炉煤火总是让人想入非非的。七爷并不善谈。"句了信口开河地说。
"哼,何处又不是一样?表面的寂静掩盖不了私下里的淫乱。我们不去那边不是因为害怕,只是没有那个必要罢了。你不觉得这条街上的人内心都如明镜一般吗?"
"您的儿子,他已经走了。"句了恭恭敬敬地说。
"他去了国外。我认为他的主意不错:离开此地。"
"他根本没有离开此地,他是一个寄生虫。吸您和您女儿的血,为什么你们要这样袒护他?您因为生他的气而病倒了,为了掩饰这一点,也为了欺骗你们自己,你们把我叫到这里来胡说一气,不是吗?我要对您说,停止这种折磨吧。"句了凑着她的耳朵说出了这些话,一说过之后就感到恐惧在上升。
"句了啊,和我这老太婆相比,你只能算是一个小伙子呢。你去那边渔场里走了一趟,马上觉得自己的目光无比锐利了,是这样吗?你究竟观察到了什么呢?如果你不说出来,那要好得多,别人会认为你心里有底,你这样冒冒失失地暴露你内心的无知,只会更加加深我的担忧。我要告诉你,只有我愿意关心的事我才会去关心,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老婆子说到这里那张脸就痛苦地皱成一团。
一瞬间,句了惊奇地发觉自己感到了老婆子的痛苦,那无比遥远而又无比贴近的痛苦,他在惶惑中想要抓住这种感觉,可是这感觉一会儿就无影无踪了。他抬头看见了蛾子。
"你该走了。"蛾子轻轻地说,并指了指已经睡着的老婆子。
老婆子好像在梦中蜕皮。
那以后七爷和句了在街上遇见过一次。七爷的样子显得俗气了很多,扯着嗓子说话,还有点装腔作势。句了想,是不是他到街上来的时候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呢?可能从来就这样,只是自己以前没注意到吧。他虽然做出这副样子,灰元和老婆子却是懂得他的,从一开始就完全懂得他,多么奇怪啊。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与七爷相通的呢?
"句了,怎么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七爷嚷嚷道:"没事就到渔场里去走走吧,呼吸些新鲜空气,哈哈!街上的空气令人窒息,你看看这些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里找得出一张清爽的脸!没有一个可以和渔场的小伙子比!"
句了涨红了脸,着急地向他打着手势,想要他住嘴,因为很多人都在路边停下来望着他们俩,好像要看个究竟似的,其中两个还交头接耳,用手指着句了说悄悄话。
七爷根本不理会句了,照样高声大气的说:
"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了,尤其是这些拖拉机,噪音震得人要发昏!你的日子很不好过的,何必硬撑着不说出来呢?前些年我就看出你的脸色不对头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退了休的人是怎么回事我最清楚,表面上很清闲,其实呢,东想西想的,打着各种各样的主意。喂,你不要走嘛,我是说给你听的呀!"
句了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臊得通红了,他从未像这样当众出过丑,至少近期内没有过。走出好远,回头一看,七爷还在街边向那群人高谈阔论,很宽的手掌一挥一挥的,那种样子实在令人厌恶。想到一个熟人竟会给他如此截然不同的印象,句了又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来,是不是自己将那天夜里的事神秘化了呢?也许七爷从来就是这副样子,只不过是自己随心境的改变将他设想成不同的样子,而句了一贯认为自己的想像能力是很差的,所以他的构想也是很幼稚的,就像老婆子说的那样无知得很。那么七爷到底要表达些什么呢?他总不会单纯为了演讲或嘲笑他才到街上来的吧?他那粗鲁的话语下面藏着什么样的机锋呢?
他快到家时又听见七爷在他身后喊他,跑得呼哧呼哧的。蛾子和院子右边那户人家的女儿正站在大门口说话,看见七爷,两个掩嘴相互一笑。
"成日里呆在这种地方,心情一定很烦闷吧?"七爷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句了感到他的手很重,像有磁力一样地在他背上吸了一下。
"七爷您真是身体强健啊!"句了说。
蛾子和银香听了句了这句话,如同听见了炸雷一样尖叫着往屋里跑。
"你的环境很差嘛。"七爷看着女孩的背影,搔着光头讥笑地说:"蛾子在装蒜,刚才她还在街上津津有味地听我谈话呢。你和她们相处不容易吧?我知道她们不愿意你到渔场里去,不过她们决不会阻止你。你甚至可以带那小贩一起来。渔场里好玩得很啊,尤其是夜里花样更多。"


中篇小说(二)第55节 鱼人(9)

句了在家中等。他恍恍惚惚地想:也许是等灰元吧,要不等谁呢?可是灰元好几天都没有来,句了有点灰心了。早上晾出去的衣物又被大雨淋湿了,现在挂在房中一股沤坏了的气味,句了就在这腐败的空气中痴想着。早上他看见老婆子起来了,由蛾子搀扶着走到院子里去,她又瘦了很多,被宽大的黑罩衫裹着,简直不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仿佛蛾子那结实的双手轻轻一提就可以将她提起来。蛾子小心翼翼地用手臂围着她,口里叽里咕噜地在说些亲热的话。他们在院子里相遇,句了很想和老婆子讲话,可是老婆子沉浸在幻想中,根本没看见他。蛾子恶意地向他瞪眼,不耐烦地踢着脚,他只好灰溜溜地走开了。回到房里不久,又听见母女俩在那边小声议论,但议论的中心却不再是他了,这又使他有种莫名的悲哀。她们当然并不是真的不注意他,想想从前几十年,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蛾子家关系冷淡,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最近这段时间他与她们来往得多了,自己就生出幻想,以为她们会要时刻留心自己,但也不是这么回事。近来他变得反常了,她们不理他时他觉得委屈,她们抓住他不放他又厌恶。句了再一次感到自己的判断总是有很大的谬误,又感到最不可捉摸的,往往是自己最熟悉的这几个人。渔场里的工人也很深奥,可他们单纯、迟钝、变化很少,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除了七爷之外,他从未看见那些人脸上出现过表情,他们总是那木然的、永恒不变的一张张脸。句了想,要是与这些工人相处,他是很有把握能处理好与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七爷究竟是如何看自己的呢?他领导着那些工人,他的态度也许就是他们的态度?如果是这样,他又怎么能和工人相处得好?他让灰元也去渔场,只不过是句调戏的话罢了,灰元是不会去的,他早说过了。从灰元的态度还可以看出,他对渔场是很了解的,说不定年轻时常去渔场,只是现在不去了,还有老婆子也是如此。早年发生在他眼皮底下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啊。为什么渔场的工人们总能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而这个七爷,一旦到了街上就令他厌恶起来了呢?句了记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那个大头的工人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确实很久没像以往那样站在马路边,长久地、痴痴地向渔场里眺望了,他似乎比以前忙乱了许多,但是都在忙些什么呢?回忆使他伤感,他倒不是想回到先前那种平静的日子里去,他也知道那种平静只是表面的,是暴风雨之前的长久酝酿阶段,可毕竟让他缅怀不已啊。那个时候,在他的生活里既没有小贩,也没有老婆子,七爷也只不过是一个一般的熟人,一切都是那样简简单单。那个时候他甚至有一个打猎的计划,为此还买了一支鸟枪放在家中,虽然只是一时的冲动。现在他的生活变得出人意料的复杂了。首先,不论他在自己家中干些什么,总是觉得隔墙有耳。哪怕是出去散散步这样的小事,也往往有人在背后注意他,评价他的行为。其次,他自己的思想也远不如从前单纯了,灰元、老婆子和七爷将他的思路弄得乱七八糟,无形中使他那缓慢的生活节奏加快了。就在不久前,坐在厨房的板凳上吃着面条,他还在设想结局前将发生的事呢,他认为自己的日子已不多了,自己会按部就班地走向那一天,再也不会有意外发生了。可是现在一切全乱套了。
句了等得不耐烦,就打一把伞到外面去走。他不想到街上去走,不想在街上碰见灰元,因为那就像他是有意去找他似的,他不想给他这种印象。他从菜地边上选了一条小路信步往前走,那天夜里和他说话的那个菜农看见了他,立刻放下锄头,从斗笠下边注视着他,这使他很生气,就将雨伞一偏,挡住那人的视线。没想到那人还不甘心,跟在他后面喊:
"这么大的雨,您往哪里去啊!"
那声音好像在乞求他似的,乞求什么呢?那人又跟了他一段路,见他不回头,只好放弃。这种事,令他又好气又好笑。他自言自语道:"摆都摆不脱嘛。"
他在菜地间稀里糊涂地走,一直走到和渔场接界的地方。站在近处看鱼塘。雨中白茫茫的一片,连个人影都不见。风从塘面吹过来,斜飘的雨打湿了他的裤子,他便掉转头,照原路回家,而天色已渐渐暗下来了。快到家时蓦然发现那菜农还站在那里,拄着锄头呆呆地看他走过。句了的腿在湿透的裤管里狼狈地迈动,几乎是逃窜一般地从那人眼皮底下跑了过去。
回到房里换下湿裤子和套鞋,又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幼稚,这么大年纪了,到雨里面去疯走,患了重感冒可就完了。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走就走到鱼塘边去了,幸好没碰见七爷,当时自己那副样子一定不雅观。再一想,自己年纪已经一大把,还这么注意自己的形象,又觉得自己有点可怜。蛾子是不是因为这一点而怜悯自己呢?他真是本性难改啊。隔壁早早地熄了灯,一点声音都没有。在这种时候,他倒希望从她们那边传来些叽叽咕咕的声音,不管她们议论谁,总比这种寂静要好。这种等待落空的感觉,最近频频降临,完全扰乱了他的心境。为什么要有等待的念头呢?这念头是由灰元找他借钱的事引发的,这件事上灰元显得虎头蛇尾,开了个头就不了了之,似乎将自己先前提出的无理要求忘记了。听人说,灰元缺钱是实有其事,他欠了别人的钱。可为什么他又一点都不着急呢?不但不急,好像还在玩味自己的境况。他走到他这里来,坐在桌边抽烟,那派头就好像在看句了的脸。而句了尽管觉得这事实在荒唐,还是在家里等他。他还能等谁呢?这世上只有灰元对他说过:"我还要来的。"
黎明时分句了被隔壁的哭声吵醒了,是蛾子在哭,声音十分尖利,仿佛内心有难以忍受的痛苦。哭声的间歇里,句了听见老婆子在讲话,语气不像是在劝解,倒像是在煽情。蛾子因而哭得更凶了。在句了的印象中,他的邻居很少有过这种情感的爆发,她们大部分时间是安安静静的,就是心里有怨也只是生一生闷气,小声地骂一骂别人或相互骂对方。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蛾子大概忍耐了好久了。句了穿好衣犹犹豫豫地到隔壁去敲门,敲了两下,房内的哭声停了,传出老婆子的咒骂。他正要掉头走,老婆子却出来了,阴沉着脸,问:
"有事吗?"
"来看看,蛾子姑娘没事吧?"他巴结讨好地问。
"还是关心你自己吧。"老婆子关上了门。
句了进厨房一会儿,母女俩也进来了,蛾子的眼睛还是红肿着,脾气很大地捅开煤火,将火钳钩子弄得一片大响,满屋子扬起灰尘。老婆子站了一小会儿,掏出手绢捂着鼻子出去了。


中篇小说(二)第56节 鱼人(10)

句了小心地用刷子掸掉锅盖上的灰,将面条下到锅里,然后站在旁边等。他心里一直在七上八下地,眼睛瞟着蛾子。蛾子升好火,将锅子放在灶上后,就走到门口去了。她一直背对着句了,显然不想同他说话。
老婆子又穿梭似的进来好几轮,东看西看的,却并不帮蛾子做饭。句了坐在小板凳上吃面,这时蛾子停止切菜,在他头顶说话了:
"早上的事你觉得很怪吧?"
"是啊,蛾子姑娘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告诉老邻居么?"
"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还是不愿知道呢?"她忧愁地说。
"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蛾子"啊"了一声,在板凳上坐下来,垂着头,两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说:
"你真是个可怜虫。我告诉你吧,我是为以前的好日子伤心啊。就在几个月前,我还总是和妈妈去菜市场,我们手挽着手,在拥挤的市场里挑选各式各样的小菜,和那些小贩们讨价还价,我们总是满载而归。那真是一种自满自足的生活,我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因为妈妈是高高在上的。有的时候我们之间也有分歧,发生争执,不过很快又言归于好,结果总是我服从妈妈。现在这一切全丧失了,从前不久的一天起,我突然发现妈妈的眼光里有种对我的鄙视。开始我还没在意,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后来经过多次证实才知道是真的。我心里不服气,就去问妈妈,妈妈开始不肯说话,最后在我的反复追问下她竟然承认了!你想想看,一个母亲,她竟然鄙视自己的亲生女儿!当时我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我想,妈妈也许是最近才对我有看法的,一定是我做了什么错误的事。这样的话,只要她告诉我我究竟犯的是什么错误,就会使她改变对我的看法。于是我就问她从什么时候起对我有这种不能容忍的感觉的。她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大吃一惊!她说:'我对你的看法从来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一开始我听了这话还有点高兴,我想,原来妈妈并没有鄙视我。后来再一想,不对呀,她刚刚不是承认了她对我是鄙视的吗?既然她是这样一种看法,而这种看法又从来不曾改变过,这就是说,从我一生下来她对我就是鄙视的。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发觉呢?我真是个傻瓜啊!你也看得出来,我妈妈是个高高在上的人,虽然有时我和她吵,但我一直是崇拜她的。从前是多么不同啊,那时哥哥也在家,夏天里,我们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妈妈总让我竖起耳朵听,她说她可以听到那边渔场里的鱼在水中跳跃,我和哥哥从来没有听到过,但我们都很兴奋,把这件事看作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小秘密。那种日子延续了好久,直到有一天,哥哥突然耐不住莫名的烦躁,离家出走了,家中就只剩下我们母女。后来我也离开了,去寻找自己的生活去了。不久我就发现离开了妈妈,我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于是我又乖乖地回来了。我回来以后不多时,就看见哥哥时常来家里,我跟踪了他一次,这才发现他根本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只不过是在不远的郊区游荡,靠拾破烂为生,他隔一段时间就回来找母亲要钱。我说的这些全是成年以后的事,至于童年,我和我哥哥在那段时间里对母亲的印象是模糊的,她是个冷淡的女人,像影子一样不可捉摸。说实在的,我们没有怎么去注意她。请你设想一下吧,一个女人生下了一双儿女,可是并不怎么喜欢,还有一点鄙视,她该有多么的想不通啊。妈妈是个坚强的女人,她什么都不对我们说,把自己的内心掩盖起来,如果不是随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老练,我至今也无法看出她目光中的那种鄙视,还盲目地认为她对我很满意呢。也许哥哥是先发现这一点的,所以他才对自己丧失了信心,至今仍然一事无成。我告诉你这事,并不是要发泄我对母亲的不满,不,不是这样,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一个多么不幸的人,内心有多么的痛苦,她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可能你听了毫无感触,因为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听见我早上哭,你以为我对母亲有很深的积怨吧?其实我是为她哭。为什么她的命这么苦呢?难道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不光为她哭,我还为你哭呢!"
句了问蛾子为什么要为他哭,蛾子就卖起关子来,说:"绝不告诉你。"她说了这话之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句了好几眼,眼里的那种怜悯更多了。这目光激怒了句了,句了就恶意地对她说:
"我与渔场里的七爷有约会。"
"是真的吗?"蛾子瞪大了忧伤的眼睛,"你今后将怎么办啊?"
"我今后好得很!"句了大声说,"我自由自在,无牵无挂,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想和谁交谈就和谁交谈,这里的人全都很尊重我。有的人不这么想,非要贬低我,为我担忧,还用一些幻想去折磨自己。对于这种人,我并不同情,我要说,他们只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差不多与我毫不相干的。他们爱干什么,我没有权力阻止,可是我的行动也不应该受他们干扰。蛾子,我告诉你吧,我最讨厌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人了,我现在真是好得很,蛾子,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要为我操心呢?"
"我真为你害臊,句了,你在这里大声嚷嚷,吹牛皮,无缘无故攻击人,幸亏妈妈没有听见--一提起我的妈妈,我就对你恨不起来了。她现在的身体是多么虚弱啊,这都是因为你。你却在这里瞎说一气,你说你自由自在,你无牵无挂,你好得很,可是你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呢?你把这种吹嘘讲给我听,说明你一点也不是处在你所认为的那种状况里,你还不明白吗?"
句了一整天都觉得自己闷得慌,他去了一趟菜场,没看见灰元,买完菜回家,却又和灰元迎面碰上了。灰元站住不动,呆呆地望着他,句了受不了那眼光,首先低下头,挨着他擦了过去。在厨房洗菜时,听见隔壁的儿子又回来了,在房里高谈阔论。一会儿蛾子就出来了,来厨房忙碌。句了记得她上次还撒谎说她哥哥去了国外工作,就觉得这女孩子真是信口开河,想怎么撒谎就怎么撒谎。
两个人默默地在厨房忙碌,谁也不理谁。蛾子时不时地侧耳听房里的谈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像因为什么事激动得很,又好像因为有了这件激动的事,根本不把句了放在眼里了,这无形中又使句了有种落寞的感觉。


中篇小说(二)第57节 鱼人(11)

不知不觉中,句了也开始倾听那青年的话,似乎是,那家伙最近经历了一番风险,但是已经顺利脱身,言语里不无炫耀的味道。那家伙越炫耀,句了就越生气,心想这母女俩真是瞎了眼了,把这样一个骗子当宝贝似的供着,自己却在做牛做马。就在昨天,他还看到老太婆撑着病体在走廊那头糊纸盒,当时自己还想,也许她还只有五十多岁,只是因为太喜欢操心所以样子老得快吧。蛾子也说她母亲对她哥哥不满意,又说不满意归不满意,鄙视归鄙视,他终究是她生活下去的希望嘛。蛾子的逻辑总是这样不可思议。句了正要把做好的饭菜端回房里去吃,那青年说话的口气突然变了,房里的声音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他咆哮起来,还摔破了一个杯子。厨房里的蛾子像豹子一样跳了起来,推开句了就往房里冲,句了连忙尾随其后。房间里,那家伙正在暴跳如雷,蛾子跪下去抱住他的双腿,哀求他马上离开,那家伙用力一踢,将蛾子踢到一旁,然后指着他母亲骂些不堪入耳的话。老婆子一直坐在床头发呆,她用两只手撑着床沿,好使自己的腰直起来,她的样子很平静。蛾子正在和她哥哥搏斗,那骨瘦如柴的家伙终于被她推出了房间,推到了大门外,骂骂咧咧地走掉了。随着大门"哐啷"一响,老婆子如梦初醒,对句了说出两句莫名其妙的话,那两句话句了一点也没听懂,所以也没有在脑子里留下印象。这时蛾子已经回来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激动得说话断断续续,她将她哥哥称作"疯子",说他这回是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蛾子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了,句了闹不清蛾子究竟是为她哥哥还是为她母亲掉泪,他觉得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感情冲动。老婆子仍然坐在床头想心事,灰色皱缩的小脸上似乎还浮出了一丝笑意。她用干枯的手抚摸着蛾子的头,好像抚摸一只小狗似的,只是有点心不在焉。句了从她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鄙视的表情,他想那一定是蛾子神经过敏,两个人单独相处久了发生的幻觉,蛾子干吗要那么偏激呢?
句了后来在院子里遇见老婆子,老婆子又对他说了那两句话,这一次,句了终于听清楚了,因为老婆子是一个字一个字冲着他的脸说的。她说:
"他走出此地就会陷入绝境,坚守阵地是惟一的出路。当然出路只是象征性的,我们并不要出路,只要维持一种统一。"
"您的儿子并不将您放在眼里。"句了轻轻地说。
"谁会把我放在眼里呢?谁也不会。谁来擦亮他们的眼睛呢?不可能的事。谁来收留这些流浪的孩子呢?没有人收留。"
句了想,这老婆子正在将她脑子里的思想讲出来,自己最好不要打扰她。看着她走路摇摇晃晃的样子,句了又一次感到她已到了风烛残年。
"……但是他们不需要别人来擦亮他们的眼睛,因为他们什么都看得见!他们也不需要别人收留,因为流浪是他们的天性!"
老婆子使句了十分震惊。她看着句了继续说道:
"只有你,只有你是我所担忧的。你什么都看不见,你是此地惟一的盲人。有好多次我看见你站在马路边观察那个渔场,然后你走了回来,两眼空空。要知道,我们可不是偶然成为邻居的。"
"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呢?我真是被蒙在鼓里啊。"
"那种事已经不可能知道了,连我都忘记了。有时我在糊纸盒时也竭力回忆过,关于我们是怎样成为邻居的那件事。的确发生过什么,是一件不寻常的事,可是记不起来了,那时蛾子还小,所以她也没有任何印象。"老婆子说完就摇头,忽然对句了很生气。
句了看见她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掉了。
到了夜里蛾子又哭了起来,绝望而凄厉,她一停下来,老婆子就斥责她,于是她又哭。房里是坐不住了,句了觉得周身难受,而外面正在下雨。句了穿上雨靴,打着雨伞,漫无目的地往外走。雷声隆隆,弄得他一阵阵心慌。每一年雷声带来的早春气息都要在他内心引起恐慌,他穿过菜地,来到马路上,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路,是那个菜农。
菜农举着雨伞,手里没提马灯,所以看不清他的脸。
"我在这里等您好久了,七爷嘱我和您一块去他那里。"
"你怎么知道我会去七爷那里?我不过随便走走。"
"不要掩饰自己嘛。您怎么能不去七爷那里呢?凡是去过一次的,就免不了要再去,即使心里知道没好处,脚还是往那种地方迈。随便走走,能走到哪里去呢?当然就走到渔场里去了。这种事,我们还能看错!"
"真奇怪,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真奇怪,怎么大家都这么敏感呢?"
"有什么奇怪,因为这条街就在渔场边上嘛。您当初怎么挑中了这么个地方定居下来的,还记得吗?"
"我好像没怎么挑,一切顺理成章。"
他们说着话就已经下了马路,踏上了湿漉漉的塘边小道。句了将雨伞举得高高的向前看,看见了那些闪闪烁烁的灯光。所有的平房全亮着灯,像有什么重大的事要发生似的。句了在前面走,那菜农跟在后面,口里一直在叽叽咕咕地自言自语,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句了想着刚才的事,将菜农的话和老婆子的话联系起来,好像悟出了一点什么。也许当初他来这里定居,的确是有一些他自己不知道的原因在背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是一些什么样的原因呢?
七爷的房里却意外地没有亮灯。七爷站在房前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双臂在胸前交叉。菜农抢在句了前面走近七爷,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七爷哈哈大笑。
所有的房子里都开着灯,那些房门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将亮光投在屋前的坪里,房里的人都走到门口来探望。七爷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也没有要邀请句了和菜农进去的意思,他站在屋檐下一言不发。句了和菜农站在雨里举着伞,就像两个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句了在心里认为是菜农和他一起来了,所以七爷不高兴了,这个菜农真是个讨厌的家伙,自己竟会昏了头让他跟在屁股后头跑,雨渐渐大了,溅在鞋子、裤子上,句了感觉裤腿冷冰冰的。
"到福裕家去看看吧,他快死了。"七爷忽然开口了,口气很庄严。
名叫福裕的中年男子在床上呻吟着,他的脸转向墙壁,身上盖着一床破毯子。
"他得的是风湿性心脏病。"七爷说,"这个人就是我对你说过的只和鱼谈话的人。"
那汉子忽然翻转身来,将脸朝着他们三人,句了认出他正是那个大头的汉子,他在寂寞的时光里观察过无数次的人,现在他正在痛苦地喘息,那双多肉的大脚从破毯子里伸了出来,不停地抖动着。七爷凑上前去,用手摸了摸他的前额,他立刻安静下来了。


中篇小说(二)第58节 鱼人(12)

"这家伙总算完蛋了,他一直在和这世界过不去。"七爷若有所思地说。
"完全不是这样,"句了小声说,"我观察过他很久了,在白天里的阳光下,他和渔场的一切是那么和谐,他总是歪着头在倾听,我盼望他活下来。"
七爷冷笑了一声,注视着床上那一堆,慢慢地吐出这句话:
"他一定会死。"
福裕一直在盯着七爷看,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脸上痛苦的表情立刻舒展了,就好像放下了一桩心事,接着他闭上了眼睛。
菜农走向前去,嫌弃地用手拨弄了一下那床毯子,冒里冒失地一掀,使得福裕的腿全露了出来,那腿上爬满了曲张的静脉,像一堆堆蚯蚓。句了忽然感到义愤填膺,他将菜农一推,推得他向后打了个趔趄,然后冲过去帮福裕盖好了毯子。就在他帮福裕盖毯子的一瞬间,福裕睁开了眼睛,瞪了他一眼,然后疲倦不堪地重新闭上了眼。
"他要死了,这心胸狭隘的家伙。"七爷又说,"他就是因为心胸狭隘才不和人说话。"
句了浑身开始颤抖,可能是房子里的氛围所致,也可能是被雨弄湿的裤子穿在身上导致了伤风。他的两排牙齿也开始碰撞。他仿佛觉得不是床上那人,而是自己快死了。他的腿一软,胡乱往旁边一倒,正倒在菜农身上,被他结实的双臂一把扶住。菜农将他搀到床边坐下,就坐在福裕的肚子上,他很想挪开一点,可是没有力气,只得就那样歪在床头,老式木床的架子将他的头部硌得生痛。
"柜子里还有一床毯子,给他盖上吧。"
句了听见七爷说话,然后是开柜子的声音,一床很硬的、像毡子一类的东西盖在了他身上,连他的头都被蒙住了。他不由自主地从床头滑下来,倒在床上,他的身子下面是福裕的腿,那腿冰冷,一动也不动。七爷又和菜农说了几句话,他们俩然后熄了灯,关上门出去了。句了在硬邦邦的毯子下抖得厉害,他想从福裕的腿上挪开去,就拼力一滚,滚到了床里头,再把毯子扯过来裹上。黑暗中,他看见福裕的腿在慢慢地拱起来,破毯子在床中间形成了一座小山。句了竭力缩成一团,想少占些地方,伤风使得他全身骨头酸痛,在寒热的颤抖中,他的脑子里幻象不断,他不停地回到从前的日子里。那时候,福裕对于他还是一个永恒的、亲切的谜,单单是他那背着鱼网慢慢行进的背影就会令他感动不已;还有那双踩在泥地上的多肉的大脚,趾头分得很开,皮肤往往呈紫色,即使是随便看一眼,句了也会认出那双脚来。现在这双脚就在他面前了,给他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他害怕与这冷冰冰的东西接触,他想爬起来离开这里,又没有力气做这件事,于是只好可怜巴巴地缩在床里面。
"什么人在床上?"
福裕忽然在那头讲话了,声音很尖,像假嗓似的,句了吓了一大跳,连气都不敢出。这可不是他想像中的大头男人的嗓音啊。
"什么人在床上?"他又问道,还顿了一顿脚板,弄得床铺吱吱呀呀地响,"我知道了,是来偷鱼的。已经好多年了,他一直在那里张望,总想趁我不备就偷鱼,可是他没有胆量。全是七爷的错,把贼引了进来。七爷!七爷!"他尖叫起来,他的声音使得句了全身直打冷战。闹了一阵他自动安静下来了,又开始痛苦地呻吟。那是无法忍受的痛苦,谁也帮不了忙的痛苦,临终者最后的挣扎。句了恐怖地意识到,大头男人终于要死了。床上的那座小山渐渐平复下去了,呻吟也越来越微弱。句了的伤风也在渐渐地缓解,他还是不敢动。他在极度的疲乏中沉入梦乡,梦里有个黑影要来扼他的脖子,于是扭打起来,弄得全身是汗,衣服全湿透了。有好几回那人就要得逞,他使尽全力踢他的肚子,那人的双手忽然就变得软绵绵的松了开来,也许是他踢中了他的要害部位。刚刚松一口气,已经倒下去的那人又摇摇晃晃地扑上来,句了的双脚又一顿乱踢,将那人踢退,如此反复。那影子消失时,他已打起了鼾,可是他无法入睡,因为有盏聚光灯照在他脸上,还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他只好从睡眠里挣脱出来。原来是七爷和菜农在用一支手电照他的脸。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我们回去吧。"菜农指了指黑漆漆的窗外说。
"这个人,这个福裕,他死了吗?"句了问道。
"你说到哪里去了,"七爷冷冰冰地回答,"怎么会死?他夜夜都这样。"
句了从床上爬起来,越过福裕的身体,下了地。福裕一直睡在床上没动,句了从他上面爬过去时也没有碰到他,他静静地躺在毯子下面,就好像消失了似的。句了站在黑暗里想:那个人到底还在不在床上呢?
七爷回到自己房里去了。这一回菜农走在句了的前面。


中篇小说(二)第59节 鱼人(13)

"七爷告诉我,刚才那种事其实是不允许发生的。"菜农的声音飘荡在鱼塘上空,显得很虚假。"他说怎么能让您接触到福裕那种人呢?我也一直认为这事不可能,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一些不可能的事不在黑暗里发生。我想,既然是黑暗里发生的事,就可以不算数,福裕本人是不会承认与您有过接触的,而我和七爷也没有看见,就算您要对人吹牛说有这件事,我和七爷也会反驳您的。所以说,那种事是不允许发生的。怎样解释七爷的举动呢?七爷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吗?您完全可以说,七爷在渔场里闲得无聊,想出了一个消遣的好办法,这就是让您和福裕接触。如果他真是这样想,他为什么要选择夜里来做这件事,而且熄灯呢?我完全可以断定,您并没有真正接触到福裕,您看见那床上有一个人,您认为他是您印象中的某个人,您还说您'认出了他',可是后来灯熄了,房里黑糊糊一片,您自己又正好被伤风弄得神志不清,您在床上乱抓一通,碰到了一条腿,一只胳膊,您就认为那是福裕的身体,这不是太荒唐了吗?也许那个人早就跑掉了,您抓到的不过是那些破毯子,这种可能性最大。今天夜里我陪您来这里,并不是满足我自己的好奇心,我根本就没有好奇心。有一件事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秘密,这就是渔场工人们的内心不是我们街上的居民可以了解的,更不要说接触他们的身体了。我们只能是远远地观察他们,不,应该说,我们天天看见他们,却并不仔细观察,因为我们这些街上的人对他们完全没有兴趣,因为我们对他们太熟悉了,他们只存在于我们的想像中,正因为想像得太多,反而看见的时候失去观察的兴趣了。为什么陪您去见这些人呢?您在我们当中是个例外,您总站在马路边向那边张望,并且将看到的一些表面现象作出自己的解释,以为自己与他们之间有接触的可能性,甚至狂妄地认为自己可以了解他们的内心。我知道您这些日子烦躁不安的原因,您急于要证实您内心的想法,您的这种狂妄使得我和七爷都有点生气,于是我们三个人就在这里会面了。我和七爷虽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我们之间却是有默契的,就像所有街上的人与渔场工人之间的那种默契一样。不久前的一天夜里,您穿过我的菜地往马路上走,您后来在马路上遇见七爷,您以为,这一切都是偶然的吗?七爷对您的看法和我对您的看法都是一样的,我们街上的人虽然不和渔场工人接触,但对所有的事都有一致的观点,这种情形由来已久。在平时,我们与他们几乎没有来往。我还要告诉您一件事,我从前也是一个渔场工人,那时我很年轻,我忍受不了这里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就跑了出来在外面流浪,后来我回来了,但不是回到渔场,而是回到街上,找些零工做,最后才开辟了这片菜土,以卖小菜为生。所以我,先前是和七爷生活在一起的,我的底细七爷一清二楚,七爷对我的看法并不好,他欣赏的是福裕那种类型的人,他表面上做出鄙视他的样子,实际上他最欣赏的就是福裕了。他心里看不起的是我,他想让我在福裕面前自惭形秽。不,我无法像福裕那样生活,很少有人像他那样成年累月地沉默的,大家都把他看成一条鱼。我觉得七爷在本质上和这个福裕也很一致。白天里他去街上游荡,到处与人接触谈话,其实只不过是物色他的猎物。我们大家都懂得他的心思,只有您不懂,所以您就成了他的猎物。我要告诉您,七爷绝不是您想像中的那种人,他的全部生活都在这个渔场里,他是一个您无法理解的老家伙,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盯上了您。"
菜农说完这些话,他们已经走上马路了。远远地,路灯下面有个穿白衬衫的人站在那里,那人没打伞,就任凭毛毛细雨淋在他身上。走到近前,才知道是灰元。
"您看,大家都在关心您的事呢。"菜农戏谑地说。
灰元一声不响地跟在他们后面。菜农回家后,灰元还是跟在句了后面,句了进屋他也进屋,自己找了张凳坐下,用手擦着淋湿的脸。句了递给他干毛巾,他用来擦擦手就放下了。
"因为欠了账,他们要收我的房子了。"灰元说着这话,脸上却浮着不相称的笑容。
"那么你怎么办呢?那些人真凶狠啊。"句了的眉头深深地锁了起来。
"真抱歉,深更半夜闯到您家里来。您不要为这事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事嘛,总会解决的。"他迟钝地转动了两下眼珠子,又垂下了眼皮。
"该着急的是你,你反倒来安慰我。我现在才弄清你这个人的脑子真的有问题。并不是我没房子住呀。我退了休,粗茶淡饭不缺,可以一直这样维持到死,也不会有人上门逼债,我急什么呢?"句了烦躁地看着他。
"真的吗?"小贩慢吞吞地说,"您心里真的什么包袱都没有吗?真是这样,您为什么深更半夜外出呢?"
"是你要被人赶出房子!你要遭难了!你心里怎么就不开窍啊!"句了大喊大叫了起来。
"不要着急,您千万不要着急,没有过不去的河。"灰元站了起来,走近句了,他眼里充满了对句了的怜悯,这眼光既使句了愤怒又使他震惊。
"你说你有什么办法?你要成为讨饭的乞丐了!你去睡别人的屋檐下吧!"句了恶意地说出这些话,只是为了让灰元明白自身的处境。他心里乱极了,只觉得这小贩在胡搅蛮缠,恨不得马上赶他出门。
"这事不会像您说的那么可怕。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收留我吗?比如说您,如果出现那种情况,您是一定会收留我的。"
灰元平静地说出这几句话之后,句了就沉默了。他的心里很乱,他搞不清自己的情绪。这个小贩,这个几十年来他既不讨厌也不喜欢的人,现在要来破坏他的安宁了。他是故意制造圈套,还是不得已而为之呢?当然他也可以很干脆地拒绝面前这个人,可是一切难道会这么简单吗?句了的目光穿过敞开的窗户,看到外面黑黑的夜空,那夜空下面,靠右前方,是沉睡的渔场所在,那是另一个世界,那里的一切喜怒哀乐全是另一样的,他现在还不想到那里去住,他只是不时有去那边看望的冲动。因为他在街上也得不到真正的安宁。他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安宁是永远失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无法预料最近他生活中的骚乱要把他带向什么地方。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完全不必拒绝这个小贩。于是他又将目光落到小贩灰元奇瘦的脸上,再一次与他那充满怜悯的古怪眼神相遇。


中篇小说(二)第60节 鱼人(14)

"没有过不去的河,您不必多想,我马上搬来与您同住。"
他的口气似乎很体贴,又似乎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句了不知道要怎样来理解他,于是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是同意了小贩的要求。灰元的身影悄悄地消失在夜半的雨声中。句了百感交集地上了床,他一直胡思乱想,直到天明才昏昏睡去。他睡到中午才醒,是被一种瓷器掉落水泥地上的声音弄醒的,似乎有很多瓷器破碎了。句了清醒之后,便听见了隔壁的争吵,而且清楚地听见老婆子说到他本人的名字。蛾子尖利的哭声响彻了整栋大房子。句了记起老婆子对他说过的话,当时她说她们与他不是偶然成为邻居的,而且过去还发生过一件事。老婆子当然不是乱说,句了感到自己已经脱不开身了,有一个大的阴谋笼罩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上,而他是孤独无助的,因为这,蛾子和灰元眼里才流露出怜悯的吧。句了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中从未想过要求得别人的帮助,他把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全赶跑了,为的是求得一小片宁静,因为别人的帮助就意味着生活中的骚乱。本来他已相当满意了,而那个神秘的阴谋也在此时初显端倪了。原来他认为灰元这个人与他毫不相干,完全没料到事情急转直下,这个人竟要来与他捆在一起了,命运究竟开的是什么玩笑呢?假如现在自己已经与他捆在一起的话,在共同对付阴谋这方面也许会给他某种益处吧,因为灰元说过:"没有过不去的河。"也许与他捆在一起是件好事呢?句了在床上设想自己与人同住的情形,依然觉得十分别扭。然而灰元既可以看作他的同伙,也可以看作是那阴谋的一部分。他不是单独去过蛾子家里吗?他看他的目光不是与蛾子一模一样吗?
他昏昏沉沉地到厨房里去做饭时,蛾子也进来了。蛾子说她已经吃过饭了,就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句了旁边帮他择小菜。蛾子有心事,她突然就眼圈发红,向句了诉说了她青年时代的事(她现在也不老)。
"我妈妈根本不是一个慈祥的母亲,我想你也早就看出来了,差不多可以说她是个心肠冷酷的母亲,她一直在利用我和我的哥哥。"蛾子说着就落泪了。
"这个我早知道。我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要那样维护她呢?"句了和蔼地说。
"啊,这是另外一回事。怎么能不维护妈妈呢?我的一切不都是她给的吗?要是没有了她,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活在这世上。难道能不听妈妈的话吗?你一点都不了解我,只是遵循那可恶的惰性来想事情。你不知道,我曾经经历了什么样的艰难困苦啊!如果没有妈妈,我是根本无法挺过来的。我的话的意思并不是妈妈和我意见一致,支持我。不,不如说她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反对我,要与我作对,要嘲弄我的。那时我找了个开洗衣店的小贩(我们街上的姑娘都只能找小贩结婚),我沉浸在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里,脸上泛出青春的红光,而妈妈,你想得出妈妈是怎样看待我的婚事的吗?她在一旁冷笑。不久我就受不了她的态度,赌气和那小贩私奔了。当时我认为母亲是自作自受,后来我才发现,自作自受的是我自己。我离开母亲后,脾气性格就彻底变了。我疑神疑鬼,总觉得我丈夫要谋害我。他在前面店里熨衣服,我在后面照看洗衣机,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老是觉得他会举着熨斗冲到后面来,将滚烫的熨斗砸到我的头上。有时他和我说话,我忽然就全身发抖,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把他气得暴跳如雷,他一生气,我就更害怕了。后来我终于什么活都干不了,只能成天坐在家里发呆。终于有一天,仿佛在梦中,我收拾了自己的几件衣服,偷了那小贩的一些钱,就悄悄地离开那里,坐火车回家了。我回到家,发现妈妈一点都没变,还是老样子,只是她并不赞成我回家,因为哥哥把她的钱都拿走了,她无法养活我,可是她也不赞成我回D市。她不向我指出任何出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而她整天在家中数落我的不是,将那小贩说成是一名逃犯,说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会跟一名逃犯走掉。她每天这样数落我,拣难听的话说,她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这期间哥哥也回来过,他将妈妈的最后一件首饰偷出去变卖了,妈妈明明知道是他干的,也不去追究,只是在家里狠狠咒骂他。时间一长,我渐渐习惯了这种挨骂的生活,我还发现,妈妈骂人的时候有种表演的成分,她目光炯炯,脸上的表情非常生动,有时还打手势。我就想,也许这就是她所向往的生活?她生了我们这一对没有用的废物,现在自己老了,我们不能养她的老,反而要她养活。她又干又瘦,风都可以吹得倒,却还要每天糊纸盒,为的是我和哥哥有饭吃。她这样做并不是被迫,开始我以为她是被迫的,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她只是装出一副被迫的样子,其实她很愿意受苦受累,很愿意养活我和哥哥这两个吃闲饭的家伙,为了什么呢?就因为我们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控制了我们两个人,不论我们在她面前还是远离她,情况都不会有所改变。当然她更愿意我们在她面前,这可以给她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她这种控制的权欲有时使得我们很怨恨,哥哥就是因为怨恨逃离在外,什么工作都干不成,成了一个二流子。他偷妈妈的钱也是出于怨恨。那么,是不是我们都很仇恨妈妈,一心要离开她呢?又完全不是这样。我们这种怨恨是儿童对母亲的怨恨,我们都明白离了妈妈自己就无法生存,虽然妈妈是那样弱小,干瘦,在我们眼中她却力大无穷,什么都能办得到。这些年,怨恨在哥哥的心中越积越多,他时常跑得远远的一连几个月都不回来,想以此来刺激妈妈。他一回来就把我们糊纸盒赚的钱全拿走。你也看到了,每次哥哥回来我们家都像过节一样,而结果总是一样:他和妈妈闹翻,扬言永不回家,以此来伤妈妈的心。我知道妈妈最在乎的是哥哥,所以在这种时候,看到妈妈因为哥哥而生病,我心里的那点怨恨就慢慢化解了,真的,有时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爱,觉得她真是个伟大的母亲。前不久妈妈又大病了一场,我真担心这一次会要了她的命。每天早上,我看见她从床上勉强挣扎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去,我的眼里就盈满了泪水。她真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啊,为什么她的命这么苦呢?她还是经常骂我,她骂起人来总是那么有精神,有时骂得我眼泪直流,可是即便是这样,我对她的爱也还是超过了对她的怨恨,我时刻被担忧折磨着,我总是梦见她死了,离我而去了,那种绝望是没法形容的,就像一个人被放进了棺材,钉上了盖子,然后埋进了深深的土中,在永恒的黑暗中被窒息。我不断地做这种梦,我在梦里声嘶力竭地对妈妈喊叫。我相信哥哥的内心也和我一样,只不过是男人更爱面子,不愿表现出来罢了。其实他更痛苦,也更胆怯。我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如何生活的,我敢肯定他从未做成过哪怕一件小小的工作,恐惧使他丧失了所有的能力。他东游西荡,不敢和任何人接触,只有这个家是他的避风港,而这个家又恰恰是他最想逃避的。他一回家就对母亲发泄愤怒,发泄完了就走,每次都是如此。有时我也觉得他太过分了,想和他吵几句,他就反问我说:'蛾子你想一想,是谁把你变成这样子的?你对自己的现状很满意吗?'我就被问住了。当然,我对自己的现状一点也不满意,我也知道是妈妈把我变成这种样子的,心里很怨恨,可是吵闹又有什么用呢?万一妈妈死了呢?妈妈死了我们也只有跟着去死。也许哥哥吵一通之后心里就轻松了好多,只是妈妈被他弄得越来越虚弱,过不了多久,那场大的灾难就要降临到我们头上了。于是我越来越提心吊胆了。今天早上,妈妈又骂我了,是因为你的原因而骂我,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她一生气就晕了过去。啊,我多么害怕,我多么害怕!"蛾子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说不下去了。


中篇小说(二)第61节 鱼人(15)

"小贩灰元要来和我同住了。"句了一边将滚沸着的稀饭端下来一边说。
"我们早知道这件事,这是意料之中的。"蛾子抬起眼泪巴巴的脸,"是妈妈要他这样干的。你近来的行为越来越令人反感了。"
"如果我不同意他来住呢?"
"我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怎么能违背妈妈的意志呢?你虽然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可我们在一起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妈妈早就把你看成自己人了。凡被她看成自己人的,都无法违背她的意志。比如灰元,最近也成了自己人,我明知他以前是一个贼,也得与他打交道。我不知道妈妈是如何想的,也不敢问她,要不她就会生气,把身体搞得更坏。现在我要走了。妈妈还躺在床上呢。"
句了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热稀饭,一会儿头上就开始冒热气,伤风也减轻了好多。他思忖着蛾子说的这一大通话,想从她的话里头找出哪怕一点点与他当前处境的联系来。蛾子说她是为她妈妈而生活的,这一点句了已经看出来了。但那老婆子却并不是一个权力狂,至少从表面看不是。她心甘情愿地为儿女的生计操劳,差不多是为他们做牛做马,这种非人的生活已经使她变成了一个空壳,不论谁看了都会认为她非常凄惨。句了想,这一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呢?似乎一切根源都在老婆子身上,这老婆子真是一个谜啊。在蛾子向他诉说以前,他不知道这个健壮的姑娘内心竟是如此的怯弱,也不知道自己和老婆子有什么关系。老婆子究竟为什么事生自己的气呢?也许是因为他往渔场里跑;也许是因为他和灰元之间的事;也许都不是,却是为了多年前的一个什么神秘的原因。句了感到奇怪的是,他和灰元,和这一家人的关系密切不过是最近的事,他的新鲜感还没过去,而他们,却把这事看作一件早就发生过了的事,就仿佛他们之间一直都是相互制约的,这些年从来也没有改变过。他们的言谈,他们对他的态度都表明了这一点。句了想,只要自己从今以后关起门来,再也不理任何人,他与这些人之间的麻烦就会消除,他就会恢复到从前的平静生活。自己抱定不接触的宗旨,他们就无法制约他。要做到这一点,自己首先要打消对渔场那边的兴趣。他知道每次他去那边,蛾子和老婆子的眼睛都盯在他后面,或许就是这件事导致了灰元要来与他同住,灰元如果真是老婆子派来的,那也是老婆子为了掌握他的行踪而这样做。句了回忆起大头福裕那种痛苦无望的生活,玩味着这两个夜晚所给他的印象,身子又开始了那种轻轻的颤抖,止也止不住。"渔场里夜半的风景真是美不胜收啊。"他轻轻地对着空中说,还打了一个寒噤。当然,对渔场的兴趣是他生活中惟一的兴趣,他一直在幻想着关于大头福裕的种种事,这种幻想多年前就开始了。从前的一天他站在马路上,看见大头赤着脚在鱼塘边行走,厚实多肉的背绷在衣服里面,他就设想过这个人夜里潜伏在他家后院的情形。后来他又多次将他设想成街上的一名流浪儿,这个流浪儿被七爷收留,做了渔场的工人。即使是昨天夜里,七爷故意让他目睹了福裕个人生活的真相,他对他的幻想仍然没有停止。大头福裕在白天里太阳下的那种沉默对于句了总是具有无穷的魅力,令他遐想联翩。原来于不知不觉中,句了的生活已形成了模式,哪怕与所有的人隔绝,他也还是抵挡不了来自渔场那边的诱惑啊。句了明白了,如果他要保持对旁边这个渔场的兴趣,他就得接受灰元和老婆子对他的生活的干扰。原来事情竟会是这样,也许这就是老婆子所说的那个神秘的原因,促使他在这条街上定居下来的原因?只因为街道紧挨着大而荒凉的渔场?这种推理似乎过于牵强了一些。句了近些年记忆力衰退得厉害,多年前那些事情的印象在他脑海里越来越稀薄了,有的时候竟会有这样的幻觉,认为自己是生在这条街上,从来也没有离开过。这种可能性是没有的。但是真的完全没有生在此地的可能吗?句了开始胡思乱想,他设想自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关于记事前的那段生活也没人给他一个确切的描绘。孤儿院是否在那段时间里搬迁过呢?莫非孤儿院是从此地搬走的,莫非老婆子做过孤儿院的保姆?句了越想越离奇,忍不住的哆嗦使他有点难受,他将洗干净的碗放进碗柜,离开了厨房。
坐在家里心中疙疙瘩瘩地想着那些往事,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他像与谁争吵似的大声说:"我有退休金,生活不用操劳,身体也没有病,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事。"
"句了真想得开呀。"蛾子讽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蛾子怎样看待我的处境呢?"句了转过身来说,又开始哆嗦了。
"你的处境?我没想过,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考虑这种事呢?我关心的是妈妈,妈妈刚才总算又睡着了,我才能到这里来见你,和你说话。"
句了看见蛾子的眼圈又是红红的,大概她刚才又哭过了。
"我的心底也知道,妈妈这种人,身心都十分坚强,不会饷纯炀退赖摹O衷谇肽阆胂?我的处境,还有我哥哥的处境吧,我们才是被吊在悬崖上的两只小动物呢。她总有一天会死的,她一死,我们全完了。昨天我又碰见哥哥喝醉了酒,他在外面捡破烂卖了些钱,就把那些钱喝了酒,他是因为害怕才这样干。这件事也给妈妈很大的打击,再加上你的事,妈妈就病倒了。刚才我还想,即使是母亲这样坚强的女人,也会在哪一天倒下去再也起不来的。"
"你们一家三口能不能停止相互折磨呢?"我停止了哆嗦,冲口而出。
"你把这种事看作折磨,是因为你一点都不懂得我们。你已经和我们住了这么久,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你心里想的,就只有退休金和房子这一类的事,别的你都不担心,都把它们忘记。现在我要带你到院里去看一样东西,你看了之后不要想不开。"她拉着句了边走边说。
早春的太阳照着小小的院子,一根绳子上挂着很多衣服,是蛾子早上洗的。隔壁的小围站在那里吃饭,看见句了来了掉头就跑。
"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呢?"句了问。
蛾子忽然忸怩起来,看着自己的脚尖半天不说话。
"并没有什么东西要叫你看,只不过想提醒你以后去渔场那边要小心点,会有不好的结果的。事情总是这样,一开始图新鲜,一味地结识一些不该结识的人,到后来就有不好的结果了。这并不是要阻止你。"最后她郑重地说。
"原来是这样,你们并不是不关心我的处境嘛。"
"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为什么要关心你的处境呢?我是提醒你,我这样做是出于自己的考虑。你太夸大其词了。有时候,我的确关心你,可那也是为了妈妈,你不会明白这种事的。"
句了看见有一个人从屋角那边伸出头来张望,不由得很不自在。
"那是灰元,母亲叫他来的,他总是出其不意。现在你回去吧。"
他回到房里时,小贩灰元已经在进门处架了一张临时床,现在正在铺床,他的放火焙鱼的大篮子扔在床边,房里弥漫着鱼的气味。


中篇小说(二)第62节 鱼人(16)

"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晚上来您这里睡,白天我很忙。"
句了设想与灰元共度夜晚的情景,有一种新的东西在他心头悄悄地萌生,烦恼渐渐游离开去。灰元动作缓慢地铺着床,句了就站在那里幻想。
"你听得清隔壁在说些什么吗?"句了问灰元。
"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呢?"灰元说话时眼珠藏在大而薄的眼皮下面。
"原来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了呀。"
"胡说。"
灰元走了好久,屋里的鱼腥味还是那么浓。句了记起七爷和福裕的房间里也是这种味道,他们之间的区别只在于那两个人是住在渔场里的养鱼人,灰元则是去大河里捕捞小鱼的小贩。现在这个沉默的小贩搬到他家中来了。他会不会和他一道去那边渔场呢?似乎会,又似乎不会,句了的幻想连绵不断。他的生活最近总是和鱼连在一起,鱼真是一种特别的动物啊。句了往钢丝床上坐下去,床垫硬硬的,麻布面子的枕头却又大又蓬松,他将它拿过来在手里掂了掂,枕芯"啪啪"作响,他又将鼻子凑近去,便闻见了火焙鱼的气味。原来枕芯里面是焦干的小火焙鱼!句了不禁哑然失笑,心想灰元这家伙真是别出心裁。恐怕就是睡着了,也在做着关于鱼的梦吧。不久前他还对他说渔场里那种地方最好少去,可见他对那边是十分熟悉的。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句了就觉得灰元和老婆子都是过来人,他们定居在街上辛苦地维持生活,因为早就洞悉了那边的秘密。
灰元回来时,句了已经入睡了。他没有开灯,轻轻摸摸地上了床。句了在朦胧中听到他的枕头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也听到隔壁母女俩在黑暗里的低语,这两种声音夹杂在一起,使得句了怎么也进入不了深沉的梦乡,有好几次他都快醒了,却又怎么也醒不过来。那两种声音既干扰着他的睡眠又有催眠作用,他甚至清晰地听见了隔壁的谈话内容,那些内容涉及他本人最近的活动,他挣扎着想要醒过来时,谈话声忽又变得隐隐约约,他又被更大的瞌睡所征服。小贩夜里也似乎一刻都不得安宁,句了甚至在梦里对他枕头里的干鱼发出的响声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比喻,他还想起了自己与鱼结下的不解之缘,在梦里感动得流了几滴泪呢。到他终于醒过来时,灰元已经不在那边床上了。
从窗口望出去,看见灰元正在走廊上补渔网,他垂着头,动作一点也不麻利。句了经过他身边到厨房里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
"蛾子的妈快死了。"
句了回过头来,看见他还在若无其事地干活。
"我明明听到她们夜里在谈话,整整谈了一夜。你当然也听到了。"
灰元抬起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句了在他的目光下脸涨得通红。
灰元走了以后好久好久,句了还没有回过神来。奇怪的是他虽然夜里并没有怎么睡着,现在精神却很好。一直到他吃完早饭,蛾子才蓬着一头乱发怏怏地进厨房来。她的眼皮肿得厉害,动作也不如往常有生气,拖拖沓沓的,像个有病的人。她将盛了水的壶放到火上,就发痴地看着句了,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说。
"妈妈快不行了,因为哥哥昨天又做了不好的事,她伤透了心。"
"你们昨天夜里说了一夜的话,我觉得她精神相当好嘛。"
"那是妈妈在向我交待后事,因为只有我是她所信赖的。"蛾子说到这里眼里一下子放出自豪的光彩,把句了弄糊涂了。"对于我和哥哥,她倒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她说我们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了,出不了什么大问题。她惟一放心不下的是你,所以整整一夜她都在和我谈论你的事,我们为你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方案,然后又一一推翻,妈妈在假设这些事当中变得十分活跃,说起话来就像小姑娘一样,那就是你认为她精神相当好的原因吧。可是我却知道她在消耗着自己,蜡烛快要烧完了。句了,你和我们做了多年的邻居,我要坦白告诉你,只有妈妈知道你的底细,包括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那些事,妈妈从不曾透露,所以我也一直在猜测。"
蛾子将开水灌进水瓶,提到房里去。句了就跟在她后面。她有很深的心事,步子无精打采的。开了门,句了看见老婆子精神很好地坐在床上,她上身穿着那件黑袍,被子盖在她腿上。句了想不通为什么蛾子要撒谎,为什么灰元也和她同样口径。
"你来得正好,"老婆子说道,将身子倾向前面,"我要向你交待些事,把你的手拿过来吧。"
句了朝她伸出手,老婆子一把握住,像怕他跑掉似的。句了感到那双手冷冰冰的,但十分有力,根本不像一个快死的人。蛾子他们为什么要搞这种恶作剧呢?老婆子抱住了句了的手之后,便目光炯炯地盯住他。句了从来没有这样被她看过,真是难堪死了,又由难堪而变为气恼,于是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没想到老婆子的手竟如铁钳一般。
"灰元来了,你就用不着去那种地方了。昨夜渔场里刮了龙卷风,幸亏你在家里。一直到了黎明,风才渐渐地平息下来,那时候我的心脏出现停跳,我本来以为自己是无法恢复了,没想到又活过来。"她说。
"怎么会有龙卷风呢?您呆在家里没有外出,是不可能知道那种事的。也许是您的幻想。成天幻想着这种事,还不如去那边走一走。"句了鼓起勇气说。
"你这个流氓!"蛾子气得大骂起来,"你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蛾子说得对,"老婆子平静地说,她的手似乎要从句了的手上松开,但又没有真的松开。"有些事,不可能知道的,焦虑也没有用。即使是我,也只能听得见龙卷风,这说明不了什么。至于灰元,又更透彻一点,可能因为他常年捕鱼的缘故吧。请相信一个垂死老人的话吧,你要搞清的一切,我和灰元早就放弃了,那种事并无什么价值,离本质还差得很远。从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这一点,你也该看出些问题了。"
"妈妈,妈妈!"蛾子说,眼泪顺着她年轻的脸蛋往下流。
"现在你走吧,好好地想一想。"老婆子松开句了的手,显出不再关心他了的表情。
句了回到房里,在鱼的气味里变得神思恍惚了起来。他不知道今后他的生活要向什么方向发展。这些人,包括渔场里的七爷,灰元,和隔壁这一家,他们都不给他任何启示。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知道与他有关的一些秘密,可是他们全都守口如瓶。既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就不应该来管他的事了吧,却又完全不是这样。他们最近不是一般的关心他,而简直就是不容商量地介入他的生活,这种介入而且是永久性的,他想躲都躲不开。然而这不正是他所愿意吗?他这个退了休的人,多年前流浪到此地,表面上过着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实际上心里总在想着一些不该想的事。那些事是非常隐秘的,而他,在百般无聊中长出了细长的、无形的触角,无意中触到了事物的某些枝节,这一切,都被他周围的这些人看在眼里。在愤懑中句了甚至想,这些人在对他实施一个集体的阴谋。他们为什么如此冷酷呢?他的要求并不多,一个退休老头,还能有什么奢望呢?只要一点点启示,一点点趣味就够了,可是他们就是不给,不但不给,还来扰乱他的日常生活。就说那老婆子吧,折磨自己,也折磨儿女,这还不够,还得把他也搭上。是不是她因为自己过着非人的生活,于是产生变态心理,要拉一个人下水与她同归于尽?现在句了深深地感到了,他与这条街上的人,与渔场的那些人,全都是格格不入的。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他对他们的关心仅限于外表的观察,而他们(也许是所有的人)对他却有深入骨髓的了解,一想到这一点句了就眼前黑黑的,沮丧得要死。
 "句了对生活失去勇气了吗?"七爷站在水塘边用嘲弄的口气问。
句了看了看天,又将目光投向水里那些鱼,说道;
"血吸虫是寄生在肝脏和血管里的吧?据说患这种病的人有些依然活到六七十岁呢,我想做个榜样。"
七爷哈哈大笑,那些鱼立刻沉到水的深处。
1997.4.20,英才园


中篇小说(二)第63节 变通(1)

(一)
述遗早上起来时还看见太阳,到街上转了一圈回来。天就阴了,一股冷风将放在桌上的报纸吹到了地上,接着她就听到了滴滴答答的雨声,然后是狂风大作,屋前的泡桐树死命地摇摆。述遗蹿过去关窗子,因为雨已经飘进屋了。述遗去关窗子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张脸,那是一张年轻的、新鲜的脸,可惜没有任何表情,述遗已经熟悉了这张脸。当述遗坐在窗前记录天气概况时,他总是站得远远的朝房里张望,像是要辨认什么人,又像是等什么人从房里出来。今天那人站在雨里头,任凭大雨冲刷牛欢疾欢鲆殴睾昧舜爸螅徒谄?笔记本在桌上摆好,在里面记下:"雨,8∶35开始"的字样。合上笔记本后抬头一看,那人已不见了,倒是彭姨在外面大喊大叫:
"述遗老太婆哎,水沟又堵住了呀!"
述遗在房里装聋作哑。已经记不得有好多年了,她坚持不懈地记录着天气的变化,这件事成了周围人的笑柄。尤其是彭姨,逢人就介绍她的这个爱好,称之为"思想退化的表现"。黑皮笔记本已经有几大本了,都锁在箱子里,就是拿出来翻一翻她都不好意思。彭姨有一次趁她不注意夺过她的本子就要乱翻,那一次她着实大发脾气,竟然骂出了几句粗话,吓得彭姨手一抖,本子落到了地上。后来彭姨形容她当时的样子"如同青面獠牙的老怪物"。
"不就是记录个天气吗?有什么看不得?"她不解地咕噜道。
述遗住的平房同彭姨的家同属一排房子,所以彭姨不打招呼就可以在她家进进出出的,述遗的事都瞒不过她。奇怪的是彭姨从未看到过站在雨中的那位青年,他们两个总凑不到一块去。彭姨一出现,青年就不见了。述遗也同彭姨谈过这件事,彭姨也纳闷,谈得多了彭姨就开玩笑说:"总不会是你儿子吧。"今天那青年又出现了,述遗却不想告诉彭姨了,她在桌前发着呆,顺手又打开了笔记本,目光一瞥,看见上面赫然有一行字:"晴转大雨时到达。"那一行字夹在天气概况中十分显目,定睛细细检查,的确是自己的笔迹,是自己于5月15号无意中写下的,使用的是那种碳素墨水,而平时她总是使用蓝黑墨水。述遗并不迷信,可这件事的确难以解释,有点"心想事成"的味道。述遗想,那青年是不是和她一样思考着同一件事,一件模模糊糊的事呢?是因为那件事的模糊,他脸上才没有表情吧。下雨的黄昏总是让述遗有点不知所措,窗外那些灰黑色的屋檐有时会在一瞬间突然压在她的胸口,令她喘不过气来,然后,她便慢慢地聚拢脑海里的那些金黄色、葵绿色、青紫色,直到最后清晰地听见雨滴从屋檐滴下。这种经验已经有无数次了,述遗称之为"突发事件"。现在她要对付这种事已是不太难了。在暴烈的雨声中述遗心情放松地想着这些往事,心里觉得总要见一见那位青年才好,说不定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呢。自己年轻时有好多次,都有过那种难言之隐,后来都一一克服了。见了他就一定要告诉他关于她的天气记录,那也许会对他是一个鼓舞,也许会让他完全绝望。述遗的事施行起来总是这么决绝,很少有模棱两可的时候,同她脑子里的那些念头完全不相同,她还不习惯每天犯错误。是不是将那些笔记本都从箱子里拿出来给他看呢?她自己都不愿看的东西,现在倒觉得可以给一位素不相识的青年翻阅了,人的情绪真是不可思议啊。
述遗老太婆花白头发,是那种有点憔悴暗淡的花白,她穿着随随便便的旧衣服,又瘦又高的个子在菜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倒有点显眼。她的背有点驼,硬邦邦的手臂上挎着个竹篮,步子迈得心不在焉。她在选购蔬菜时不那么讲究,心里想着反正是自己吃,好一点差一点没关系,所以为省事她总是去同一个菜贩那里。那菜贩成了老熟人,总是在她买菜时漂亮话说尽,尽量要赢得她的欢心,菜却不怎么样。述遗一动不动地站着,冷笑着,买了菜就走,回回如此。据说那菜贩常在背后说很多阴损她的话,彭姨也知道,但述遗不在乎,照旧只买他的菜。彭姨却不罢休,一定要将别人的脏话一五一十地学给述遗听,样子像是气愤已极,又像是煽风点火。她还提议说让述遗干脆把买菜的工作交给她算了,免得遭人暗算。述遗细想了好一阵才回答说:"难道你要剥夺我的小小的乐趣吗?"一句不同凡响的话就使得彭姨闭嘴了。也许彭姨开始时自以为占了述遗的上风,弄了半天述遗还是高高在上,臭架子十足;也许她认为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述遗凭什么高高在上?述遗并不觉得自己就是高高在上,她腰杆挺得笔直,有点心虚地坐在窗前写她的天气概况,一会儿就将彭姨之类的人抛到了脑后。近来她的笔头不那么流利,经常在记下一种天气现象之后就滞涩起来,对自己的观察拿不定主意。这样一些念头会时常来进行干扰:万一她记下的天气状况不真实呢?毕竟她只不过住在城市的一角,她的年纪又老了,很可能作下的记录就不那么精确,就是信手按习惯乱写的情况肯定也是有的。彭姨看过她的记录,她并没有看出那些小破绽(也可能是装的),述遗却为此导致好几个晚上失眠。述遗觉得自己随着年纪的变老,心也越来越虚了。有时忽发奇想,竟想挖个很深的洞,将那些笔记本埋起来,从此搬到乡下去埋名隐姓。但要她停止记录却是不可能的,大自然太奇妙,太有魅力了,单是那些变幻的色块就时常令她泪流满面。黎明和黄昏各有各的奥妙,就是宁静的中午,也暗含着数不清的可能性,怎么能不记录呢?她不就是为这些活着吗?年纪虽老了,一点也不感觉到衰弱,好像还可以恋爱似的。
很快就发生了那件恶劣的事,述遗事先一点预兆都没感到。那天中午,述遗正在做菜,她拿起南瓜一刀切下去,从南瓜里面跑出了一只小老鼠,一眨眼功夫就钻到床脚下去了。因为怕老鼠咬坏东西,述遗整整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来做清理工作。她疲惫,绝望,眼前一片黑暗。她并没有得罪那菜贩子,那人怎么会下如此毒手呢?也许他和彭姨等人正在合成一股势力,不让她的老年生活有任何安宁吧。那么还买不买他的菜呢?当然要买。述遗想,他做出了这种事,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又让她放心了,因为其他那些从未打过交道的菜贩子更可怕。隔了一天没去菜市场之后,述遗又去了,菜贩子还是老一套,笑脸相迎,说漂亮话,要她再买一个南瓜回去。而她,真的又提回一只南瓜。新买回的这一只里面当然没有老鼠,述遗也因此觉得生活并没有走到尽头。后来彭姨也来了,一句也没提买菜的事,可见她根本没和菜贩子纠结在一起,纯属自己瞎猜疑。
时间悠悠晃晃地过去,述遗差点将那青年的事都忘记了,直到他走进她的屋里来。他坐在椅子上,述遗看见了他痛苦的神情,他那柔软的头发无精打采。
"我的脑子里空空洞洞,这种事真可怕。您是如何处理这种情况的啊?"
"你安于现状吧,慢慢就会好起来的。"述遗看着他说道。
"您是指像您这样做记录吗?"
"并不一定要。你站在雨里头的时候,完全可以想一想荡秋千的乐趣嘛。"
这样的一问一答还持续了好久,后来述遗完全厌倦了,他还在提问。述遗不由得有点害怕地想:莫非他是个机器人?将这样一些飘忽游荡的念头收进一台机器里,然后如同放留声机一样放出来,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现在一样吧。青年将苍白的双手放在膝头上,述遗觉得那双手让她恶心。这是一双完全没有汗毛的手,像戴了乳胶薄膜手套一样。从这双手,述遗猜出青年的心脏有病。他还在问:"怎样放松自己的思维?"述遗的回答越来越机械,她的思绪在荒漠中凯旋,无聊而不由自主。青年站起来要走了,述遗这才记起忘了将笔记本拿给他看,现在再拿出来当然不合适了。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述遗在心里替他难受了好一阵。


中篇小说(二)第64节 变通(2)

青年走了之后述遗就将自己的双手放在桌上端详起来,这是一双普通的老年妇女的手,手背上有几根交错的血管,还有一些麻麻点点的斑块,指头的关节略微凸出。阳光已经移到房门那边去了,外面有几个孩童在唱童谣,述遗的幻觉里出现了她四十岁的时候的情景。她一下子就充满了记录的激情,拿起笔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写出的字全然不像四十岁。
彭姨进来了,问述遗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了,不然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会如此恍惚?述遗就告诉她青年来过了,就在她此刻坐的椅子上坐过。彭姨皱着眉头深思起来。"谁家的孩子会像这样游游荡荡啊?"她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刚从这屋里走掉的,我就应该看得到,可是我根本没看到,我一直都坐在门口的。"述遗就告诉彭姨说,她也觉得那孩子不像个真人,那是个病孩,一定是病得没法生活了。接下去两位老年妇女都开始为这有病的青年叹息。述遗偷偷打量着彭姨,在私下里想,毕竟彭姨还是很容易上当的啊。刚好在这时候彭姨向她投来锐利的一瞥。
俗气的彭姨身上有一些古老的东西让述遗感到吃惊,比如刚才,她竟然就一直坐在家门口朝这边看。有好几次,述遗见到她在雨天里哭泣,雨把她的头发打得透湿。彭姨的女邻居告诉述遗说,彭姨有夜间出走的习惯。要跟踪她是非常困难的,她喜欢到那些未竣工的楼房内去游荡,从这一层跑到那一层,从这个单元跑到那个单元,像捉迷藏一样,跑着跑着她就消失在大楼里,邻居只好沮丧地回家。往往在黎明前,她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爬到床上睡下,一会儿就睡着了。回来后她就抱怨别人不该撇下她,说她差点儿找不到从那大楼里出来的通道,她转来转去的,差不多所有的出口全封死了,那种焦急的心情难以形容。述遗常想,大概没有什么彭姨不理解的事吧。所以尽管自己防着她,不让她看笔记本,述遗还是认为她什么都知道了。她和彭姨是同时退休的,述遗还记得几年前的那一天,她们俩汗流浃背地在烈日下步行了好远,假装是到郊外去看风景,其实各自都为的是证明自己体力充沛,各自都对对方不服气,又由这不服气而产生怨毒。在心底里,述遗还是佩服彭姨的过人精力的,述遗想用一种连续性来证明自己根本不亚于她,也许记录天气概况的初衷里头就包含了这种因素吧。每当她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字,她就要推测一番,翻来覆去地琢磨:要是彭姨看见了会怎样想?这时的彭姨,在她想像中是一位古老家族的后裔,连模样都变了,岩石一样粗糙的脸,口里咕噜着含糊的、不赞同的话。
"他什么时候再来呢?"彭姨问道。
"我没有问,因为问不出口。"
述遗很讨厌彭姨的这种唐突,但彭姨就是彭姨,你能指望她说出什么来呢?
"要是换了我,会对他的提问求之不得呢!"彭姨嘲弄地笑起来。
这时述遗又对彭姨身上的勃勃生气感到了那种妒忌。为什么这个女人总爱到这里来炫耀呢?她闭上眼装作沉思的样子,她不想理会彭姨了。多少年来,这个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保存精力,她那种专注真难以理解,大概她是想在最后同述遗决一雌雄吧。有段时间述遗也躲避过彭姨,后来又还是禁不住她的诱惑。述遗不止一次地想,也许是彭姨在激励着她积极地生活?她在她们俩的关系中所畏惧的到底是什么呢?
黄昏时空气中满载着葡萄的香味,火车的隆隆声隐隐约约,街上盛传着有一位政府要人将到达此地,述遗一时心血来潮就打定了主意要出走一段时间。她觉得"出走"这个词很适合她,有种滑稽意味。她检查过了箱子里的笔记本,又到厨房里将剩饭剩菜全部倒掉,就锁上门,提着一个旅行包上路了。彭姨不在家,很多人在街上围着看挂横幅,是欢迎那位政府要人的。述遗匆匆地走着,闻见葡萄的香味的来越浓了,熏得她头晕,这时她才恍然大悟:根本不是葡萄,而是一种感冒喷雾剂的气味。到了汽车站她就上了一辆开往城郊的车,然后坐在后排座位上闭目养神。因为城里交通拥挤,车子走走停停的,还没到目的地车子就坏了,乘客口中咒骂着,大家陆续下车,述遗也只好跟着下了车,这时已是晚上十点。
眼前的这条街极脏,满地的果皮纸屑,很多地方连下水道也没有,居民就把水往房子外泼,人行道上积着一湾一湾的脏水,臭气令行人掩鼻。走了不远,就看见前方有一块幽幽地发出暗红色光的霓虹灯招牌,述遗知道那是一家旅店。她犹豫了一下,抬脚走了进去。柜台前坐了一个瘦骨伶仃的服务员,正在修理一架钟。他横了述遗一眼,"啪!"地一声将住宿登记本扔到述遗面前。
述遗登记好之后,顺着狭窄的过道上到二楼,她感觉到楼梯有点溜溜滑滑的味道,不由得心往下沉。这是一个三人合住的房间,还好,另外两个铺位都空着。她选择了靠窗的那张床,床上的铺盖有股汗味,看来不大干净,这种情形正是她预料的。她将包里的洗漱用具和衣服拿出来,到隔壁洗了个冷水澡。她要竭力将每件事都做得像是出远门旅行似的。她换上了干净内衣,穿着旅馆的拖鞋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已是深夜,眼前这座城市还是吵吵闹闹的,小贩在街上叫卖猪血汤,对面游戏室里的赌博机噪声不断,不时有人掀开厚厚的帘子进进出出。述遗决定上床睡觉,闻着被子上的汗臭,她很想尝试一次那种异乡的梦境。她顺利地入睡了,然而睡了一会儿马上被吵醒,房里又有两个人来入住。这两个人也是老太婆,虽然她们压低喉咙讲话,述遗还是被老年人的体味搅得无法再入睡。奇怪的是这两个人一直坐在铺上谈话,一点睡意都没有,后来她们又熄了灯,在一张床上凑在一块"嗡嗡嗡"地说个没完,说着说着还笑成一堆。述遗在迷迷糊糊中无可奈何地挣扎,想听清她们的话是不可能的,想要不听更不可能。就这样挣扎着、挣扎着,居然梦见了她从未见过的柠檬树。那两位老女人就站在柠檬树下谈心,声音热切而又体贴,其中一位还将手搭在另一位的肩头,驼着背凑在一处,像要接吻似的。述遗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听清她们的话了,可惜声音又小了下去,变成一些模糊的音节。天刚蒙蒙亮述遗就醒来了,那两位老婆婆已不见了,铺上连她们坐过的痕迹都没有,述遗感到心里直发慌。她一抬头,看见服务员进来了。女孩蓬头散发,眼睛泡肿着,一屁股在空床上坐下,用两只手掩着脸一声不响。
"昨夜来住宿的两位老太婆哪里去了呢?真奇怪啊,她们不停地聊天,也不睡觉,后来就不见了。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精神这么好的人,尤其是老年人。"述遗像是问她又像自言自语。
女孩突然将手从脸上挪开。哈哈一笑。
"她们根本不是房客,您想,会有这样的房客吗?是接待员搞您的鬼呢!"
提起接待员,女孩的脸上仿佛放出了光彩。
"接待员?你是说门口坐的那位小伙子?他为什么搞我的鬼?"
"他根本不是小伙子,他有五十岁了。"女孩鄙夷地看了述遗一眼。"您那么晚才到旅店里来住宿,您心里的事瞒得过接待员吗?说老实话,我恨死了这个地方!"
女孩重新用手蒙住了脸。
"啊,不要这样,这地方不错嘛,我年轻的时候想找这样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呢。这里的夜晚真宁静,空气也好。"述遗不知所云地乱说起来。


中篇小说(二)第65节 变通(3)

她还要说下去,女孩气鼓鼓地提了两只开水瓶就走了。女孩一走,述遗有点心烦意乱起来。这家旅店对述遗来说并不陌生,她从前常常从店门口路过,她还记得原先它只是四五间平房的小店,后来才变成三层楼的楼房,霓虹灯的招牌也是后来才挂的。挂了招牌后,述遗才注意到店名叫"杏花村"。她昨天不过是因为汽车抛锚才无意中住进来的,怎么会引起接待员的注意呢?看来自己最好马上离开。述遗原先的打算并不是住这家旅店,而是住到郊区的"逍遥山庄"去,因为那边空气好,又便宜。述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走下楼到柜台那里去退房,她想赶早班车去郊区。
柜台前没有人,一只大灰猫睡在桌子上头。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又等了好久才来人,来的还是那女孩。女孩犹犹豫豫地说做不了主,还得等接待员来,又责怪述遗不该只住一夜就走,说她这种行为简直是对旅店方面的侮辱,接待员肯定不会有好脸色给她看的。女孩说了这些威胁的话情绪就好起来了。她绕过柜台,来到述遗身边,压低了嗓子悄悄地对她说,干脆两人一起走掉算了,她也厌倦了这个工作,早就不想呆在这里了。述遗站在那里不肯走,女孩就用蛮力扯着她往外走,她的举动任性又带点天真的味道,述遗拿不准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出了旅店,走了好长一段路,女孩才松开了死抓着述遗的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声说:
"累死我了!多么烦人啊!这下好了,我们快走吧!"
她提着述遗的旅行包往汽车站那边冲。
"等一等!"述遗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包,"你?我跟你走?"
"当然啦,您就是那种人嘛!"她一脸的满不在乎。
"那种人是什么人?"
"哎呀,您真是难缠,您想一想,您一个老太婆深更半夜来住宿,还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不瞒您说,夜间我去您房间里看过好几次,每次您都在做梦。一个孤身老太婆,找了个店住下,马上就可以做梦,这可不是一般人,一定是那种人。"
女孩说话时皱着眉头,似乎在想别的问题。述遗注意到女孩走路的样子很特别,像在水中用力划动似的,两条手臂一摆一摆,臀部一撅一撅。
汽车已经等在站里了,女孩紧随述遗跨上车,挨她坐下来。
"我是去'逍遥山庄',你也去吗?"述遗问。"当然啦,您得跟我走。"她坐着看窗外的人流。
述遗很痛恨她的装腔作势,可又想,女孩爱怎么就怎么,不关她的事。一会儿售票员来了,她们各自买了自己的票。两人在车上一路无话。述遗觉得自己的乐趣完全被破坏了,心里思忖着到了山庄之后一定要摆脱这个怪女孩。
然而一下车女孩就活跃起来,抢过述遗的包帮她提着,还向述遗作了自我介绍。她说她的小名叫"梅花",她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只有个哥哥,可是哥哥不久前又失踪了,她满城跑着去找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想,这种事不能强求,哥哥失踪一定有他的道理。本来这位哥哥就给她一种奇怪的疏远感,他们兄妹感情虽好,她一直觉得他有很多事瞒着她,他也从不和她谈论那些事。她在旅店里干了好些年,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过。她观察到有一种人和普通人不同,这种人像深水鱼一样默默地游动,一年里头,她总要碰到一两个这种人,她哥哥一失踪,她马上想到他也是属于那种人,所以现在她要找他就只有去他来往的那类人当中找。昨天夜里述遗来登记住宿时,她正好躲在接待员的身后,她一下子就分辨出她正是那种人,她决定躲在阴影里更好地观察她。半夜里她又去她房里观察了她几次,更加确信了这一点。述遗听了她的话,就忍不住问她她哥哥是长得什么样,是不是很苍白,有心脏病。梅花大声笑了出来,说她真会想像。
"他是一个高个子,很强壮,轻轻巧巧就可以背起一罐煤气,哪里会有心脏病!让我想一想,不过这种事也难说,可能有的时候他就是有病,只是我没发觉。对了,我的确听人说过他有时很苍白,样子可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梅花又拿不定主意了。
述遗就问她打算上哪里去,并说了"逍遥山庄"的地名。梅花告诉她"逍遥山庄"早就因经营不善倒闭了,说得述遗吃了一惊。
"那么我只有马上回家了。"
"您当然只有马上回家。您看,前面就是那旅馆,哪里有一个人影?"梅花得意地说,"您不会马上回家,您要跟我走,现在我们先要吃早饭。"
她们进了路边一家烧饼店,一人买了两个烧饼坐下慢慢吃,梅花又显出神情忧郁的样子来。述遗觉得这女孩太令人捉摸不定了,对她的兴趣渐渐浓起来,她开始将她与那位有病的青年联系起来。在路边阴暗的旅店里干活的妹妹,和那幽灵一般的、无所事事的哥哥,实际上有种十分近似的气质,在茫茫的人海中,这两个人居然先后同她有了联系,这件事假如是事实的话,她应该怎样来作出解释呢?
"我不想回旅馆去了。"梅花忽然说,"您看到的接待员,其实就是老板,他是一个老色鬼,我和他同居五年了,另外还有五个女孩也在旅店和他同居。原来我把希望放在哥哥身上,心里想着总有一天要摆脱现在的生活,我常和他一起策划,可是有一天我发现他从老板手里拿钱,后来他就失踪了。有时我又想,难道不是我自己引诱他消失掉的吗?我老是同他策划未来的生活,想出那么多的鬼点子,他就产生了拿我做试验的想法的吧?我这个人太不安分了。我觉得他一定同您见过面了。"
"也许吧,你要去见他吗?我不能肯定那就是他,但那位青年的确很像你描述的那样。如果你要同他见面,我可以安排。"
述遗最后这句话差点使梅花被烧饼噎住,她瞪着眼看了述遗半天,最后垂下眼冷淡地说:
"这种事还是以后再说吧,您太热心了啊。请问您每天在家干些什么?"
"我记录天气情况,我的生活围着这一件事转。"
"哈,您不觉得您太傲慢了吗?没有人做那种事情。"


中篇小说(二)第66节 变通(4)

烧饼店的前面是那条护城河,河很脏,泛黑的河水凝滞不动。两位老妇人沿着河边走过来,她们手里都提着很大的竹篮,里面装了蔬菜。走到面前,述遗才认出是昨夜的那两个人。回转头看梅花,梅花正一边啃烧饼一边暧昧地笑着,用眼光目送着老妇人离去。述遗回忆从昨天夜里出走到今天发生的事,心情渐渐地超脱起来,就像有一只热气球拽着她往半空里飘似的,有一些奇怪的、抓不住的事物在高处等待着她,也许她还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来弄清这些事吧。彭姨说她一点都不老成持重,疯疯癫癫的倾向很厉害。比如这次出来,不就是疯疯癫癫的吗?梅花一点都不急着回去,再说她回哪里去呢?她已经说过不回杏花村旅馆了。述遗想,她总不会要自己收留她吧,当然不会,她实际上很看轻自己。她正在逗烧饼店里那只老公鸡,将烧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手心喂它,突然鸡啄痛了她的手,她就气得腮帮子鼓起来,一脚将鸡踢得飞去老远。旁边的一位顾客怒目瞪视着她的恶劣行径。述遗想问她一件事,动了动嘴巴总是说不出来。梅花忽然一下站起来去追那两个老女人,述遗发现女孩奔跑起来姿势矫健,屁股也不撅了。她很快就追上了那两个人,她们三个站在菜地边争吵起来,梅花发起蛮来,将一个老太婆推倒在地,又将她往河里推,还用脚踢。另外那个老太婆大声干嚎起来。
河边的那一幕闹了很久,述遗饶有兴味地坐在烧饼铺里观看着,不断地回忆起夜里的那棵柠檬树,还有老婆婆的低语。河边有一些挑担子的人来来往往,谁也不给那三个人劝架,述遗判断那被打的老太婆已经奄奄一息了。梅花也累了,站在那里喘气,另一名老太婆则奔跑着去求救。直到这时述遗才往梅花那边走去,由于提着包,她走得很慢。梅花看见她之后快步向她走来,走到面前喊了出来:
"我走不了了,这里出了事!"
述遗问她被打的老太婆是谁,她说是仇人,然后就板着脸沉默了。这时救援的人已经来了,将老婆婆放在门板上,抬起就走,然而没有任何人来找梅花的岔。
老妇人被抬走后,梅花蹲在河边,双手抱着头痛哭起来,口里说着:"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啊!"述遗就对她说,应该去弄清人到底死没死,现在还不能下结论。梅花听到她说话,先是愣了一愣,鼓起眼球,然后又吼起来:"我杀了人啊!"
这时河里忽然冒出来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塑料狗,眼睛盯着梅花。述遗心里有种不祥之兆,连忙去扯梅花,梅花只顾哭泣,扯了几下都扯不动,口里还在吼着杀人的事,述遗只好干着急。那人走拢来了,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水。
"杀了人么?那就跟我走一趟吧。"他狞笑着说,露出一口黄色的长牙。
述遗连忙上前来辩解,说根本没杀人,只不过发生了一场争执,有人受了伤,已经送进医院了。再说这周围都是人,要是有人在此地送了命,姑娘还能脱得了干系吗?既然根本没人来找她的麻烦,就是说并没出事,一切都好好的嘛。
"您倒是很会诡辩啊,"那人冷冷地看着述遗,"出事或没出事应该怎样来判断?难道不是应当由肇事者自己来判断吗?您怎么知道没出事呢?"
梅花已停止了哭泣,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人的嘴,似乎希望从他嘴里说出对她有利的话来。这时那人忽然转向梅花,声色俱厉地问道:
"到底出了事没有?"
梅花饱含着眼泪连连点头,接着又对述遗说,她要跟这个警察走一趟。她让述遗在此地等她,她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回来的。
"你怎么能这样呢?随随便便就跟人走?他并没有出示证件,你怎么能相信他?"
述遗难过地说着,一边跟他们走一边伸出手去,像要把梅花抓回来似的。梅花脚不停地跟那人走,不时回过头来朝述遗发出"嘘!嘘!"的声音,要她走开,仿佛她是一条跟脚的老狗。这种声音激怒了述遗,她停住了脚步。她放下旅行包,心里寻思着到汽车站还有多远。这一场折腾有点累,她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河流很难看,但远处有红黄色的云山移动着,很壮观。述遗记起梦里的柠檬树就是在这样的天空下生长着,原来那两个老妇人是这个地方的人。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有了被人遗弃的感觉。她对梅花寄予着怎样的希望呢?莫非她还盼望这个古怪的女孩跟她走,走到她所栖身的平房里去,然后她们像母女一样住在那里,两人一道记录天气情况?显然这个想法荒唐至极。对她这个老太婆来说,梅花这样的女孩是太有主见了,凡自己认为不合理的,对梅花来说却是理所当然,她出了杏花村旅馆之后就像进入了一个广阔的舞台,没人能预见她下一分钟要干什么,述遗就是被她身上的这种气质所吸引了。于是述遗开始怀疑梅花关于"逍遥山庄"已经倒闭的话是信口胡说,但她自己现在对住旅馆的事也没有兴趣了,她想现在就回家。又想等梅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看看天空,黄红色的云山已被风吹走,视野里无比纯净,这纯净含着强烈的意志和召唤。终于,述遗站起来往汽车站走去。
汽车上很挤,她站在后排,旅行包就放在脚下,她被经过的人推来推去的。还有人在她的包上踩了几脚。汽车一开,她就跌倒在地,差点跌断了筋骨,周围响起一片咒骂声,因为她跌下去时将另外的两个人也绊倒了。述遗忍着痛站起来,提了包慢慢地往后面的角落里移,移到最后面,抓住了一根栏杆就不松手了。车子的猛烈震动将她晃来晃去,每晃一下,都痛得眼前发黑。听见有人在她身边议论,说如今的老太婆越来越不安分了,没事就出来乱钻,到处走,只想过潇洒生活,有的居然还谈起恋爱来。那人说到"恋爱"两个字故意提高了喉咙,还踢了踢述遗的包,述遗老着脸皮站在那里,顾不上害臊了,因为疼痛使她冷汗直流,她惟一的愿望就是不要倒下去。一定要坚持住。


中篇小说(二)第67节 变通(5)

汽车到了一个站,下去了一些人,车上空了许多,她于头昏眼花中瞅见一个座位在眼前,便立即扑到座位上坐下来,一摸脸上,竟发现自己泪流满面了。疼痛减轻了,述遗想起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站在人群中,真是羞得要死。偷眼看了一下谈论自己的两个人,心里吃惊不小,因为那中年妇女正是彭姨的妹妹,长得同彭姨很相像的那一位,而男的则是卖菜给她的菜贩子。他们为什么装作根本不认得她的样子呢?想到这里,述遗也不再害臊了,干脆倚老卖老,抬起头来漠然地看着前面。汽车又走走停停地过了几站,述遗看见这一男一女在城中心下了车,两人手挽手地走在人行道上,她这才恍然大悟,记起这两人是有奸情的,很久以前别人告诉过她(彭姨?),她早就忘了这事。如果这两个人问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搞这种莫名其妙的短途旅行,她是答不出的。她这种寒里寒酸的旅行方式实在是令她自己无地自容,然而梅花不这么看!她甚至把自己称作默默游动的深水鱼,那些雍容而气派的鱼,小姑娘实在了不起,可自己为什么扔下她就走了呢?
述遗下车的时候痛苦地咧着嘴,旅行包的重量弄得她几乎走不动了。抬头一看,天又黑了,雷声隐隐作响,在前方的树底下,站着那位青年,那张脸在闪电中像鬼一样可怕。述遗手一软,旅行包落到了地上。他们两人之间隔着十几米距离,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一个炸雷在空中炸响了,红色的火苗照亮了半边天。述遗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到她再张开眼时,那人已经走掉了,步子急匆匆的,身体向一边倾斜。幸好雨总是下不来,述遗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着,估计着自己的体力是否够她挪到家里。她终于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倒在地上,于昏晕中听见那位青年在向她提问,用的还是那种机械的口气,问题多得没完没了。述遗用力挥着手,像赶蚊群一样赶开那些问题。她又觉得他的声音深入到了她的后脑勺,让她恶心,最后她耗尽了气力,就晕过去了。
她醒来时已经在自己家的床上,彭姨正在房里忙来忙去的,桌上放了一碗中药,彭姨见她醒来就让她喝下药。
"是谁把你救起来的呢?"彭姨迷惑不解地说,"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是刚刚得到你生病的消息的。你睡着时口里唠叨个不停,没想到你还会有那么多话说。"
"我都说了些什么呢?"述遗担忧地问。
"听不清楚,一个字都听不消,像什么咒语似的。你走得真好,没有看到那件倒霉的事,真丢脸啊。"
"谁?"
"我没亲眼看到,我估摸着就是你说起过的那青年,一个流浪汉,他将他父亲打倒在地了,就在你的门口,他一边打还一边说自己根本没有父亲,多么卑鄙!"
"也许真的没有?"述遗脱口而出。
"你竟相信这种事!"彭姨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现在变得这么轻信,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就像我的一个亲戚一样。"
"你的亲戚?"
"是啊,他每天都在外游荡,心里不安。他不信任任何人,反倒相信一些歪门邪道。喂,我问你,那青年是不是眉心有一撮白毛?"
"白毛?没有。"述遗肯定地说。
"不过我总觉得你说的这人同我这个亲戚有瓜葛。一个不承认自己亲生父亲的家伙,这样的人肯定同你脾气相投。你想想,在我们这里,像你这样提起旅行包就外出的人还找得出第二个来么?"
述遗想笑,又担心肋骨被扯痛,就忍住没笑。她将背后靠的枕头扯了扯,垫起来一些,忽然脸就僵住了--梅花正站在窗外。她的脸上有很大一块青肿,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可怜。述遗招手让她进来,她就推门进来了。彭姨看见一个浑身肮脏的人来到屋里,心里很愤怒,她转身就走,将门碰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请不要介意,她是我的邻居,时常帮我的忙。"述遗解释道。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趣,我已经注意她好一会儿了,没想到您身边有这样一位老阿姨,您真有福。要是她刚才不走,我的注意力就要完全被她吸引过去了。"
梅花轻飘飘地往述遗腿上坐去,述遗觉得她就像一堆羽毛,她拉住她的手,那手也完全没有重量。述遗瞪着她,眼前就朦胧了,又想起柠檬树。
"不走了吧。"
"马上就要回旅馆,我出来得太久了。我不甘心啊。"姑娘垂下头去。
"那就留在我这里等你兄弟来,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我会死!现在您明白了吧。我不甘心啊,我真是不甘心!"
她任凭眼泪一串一串地落在述遗盖的毯子上头。
述遗注意到女孩的小手指在不停地抽搐着,就好像那一根手指完全独立于她的手掌一样。她看了好一会,最后伸出手去抓那小指头。指头在她掌心里像小鱼一样扭动,给述遗带来一种全身过电般的感觉。再看姑娘,还在流泪,毯子湿了一大片。
述遗陷入了沉思,一会儿就神情恍惚,竟然觉得自己是在旅馆里面,耳边也好像响起了小贩叫卖的声音。迷迷糊糊地,只隐隐约约地看见梅花在房里穿梭,像是在帮她收拾房间。她想让梅花打开装笔记本的木箱,口里却发不出声音,她想,这是不是濒死的状态呢?


中篇小说(二)第68节 变通(6)

(二)
到述遗虚弱的身体挣扎着恢复过来时,时间已是秋天的九月。所有关于气候的印象都从述遗的记忆中消失了,她看着窗外金灿灿的阳光,心里头再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重操旧业,将那天气概况记录下去。病中彭姨一直在照顾她,每天来家里帮她熬药和做吃的。述遗疑疑惑惑地想,这女人对她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她是朋友还是敌人呢?
有一天,她坐在门口的槐树下懒懒地看天,那青年又出现了。
"我到过杏花村旅社了,承蒙您关照我妹妹,让她的生活大变样。"他说。
"她怎样了?难道就不打算脱离那老板?"述遗淡淡地问。
"她快死了。她得了病,老板的两位姐姐要守着她度过最后时光。"青年似乎在笑。
"那两个老太婆?多么可怕!一定是她们要她死吧?"
"也许吧。但妹妹现在离不开那两位,她们三人成天在一起策划一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我妹妹嘛,她有她自己的梦,我们不应该去打扰她。"
述遗看着他,他转身的特殊样子使述遗又回忆起了那个比喻:深海的一条鱼。这才是真正的鱼呢,他满载着记忆向述遗游来,不可抵挡。然而他并没有走掉,他转了一个圈子,在离述遗不远的地方站住,用手遮住阳光。行人从他面前走过去了,有一个人还撞得他跌向地面,他用一只手撑着,慢慢地又站了起来。他的全身都在抖,述遗在心里替他暗暗使劲。他是多么虚弱啊,一个夏天不见,他就变成这种样子了。她悄悄移动她坐的椅子,移到自己背对着那青年才坐下。然而没有用,她知道从前的情形又发生了,他一定在看自己家的窗口,从那窗口望进去,她所有的秘密一览无遗。在那阴暗的旅馆的角落里,梅花究竟在策划什么呢?她心里是否焦急?原来那两位老妇人也是她的同谋啊。梅花现在离不开她们,一定是她心里的某个计划要通过她们来实现吧,三个人是异常紧密地纠结在一起的。想到梅花的事,述遗暂时忘了眼前的青年,沉浸在柠檬树的氛围之中。她不由得说出了声:"这种事真是招之即来啊。"为了沉得更深,她索性闭上眼来回忆那天夜里两个老婆婆所说的话。奇迹出现了,当时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现在居然让她确切地记了起来。
在那个房间里,高一点的老太婆驼着背,用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口说:
"这个人到底睡没睡着?"
"实际上,要到明天早上她才真正入梦,现在只是做准备罢了。"矮胖的一个不屑地说。
接下去还说了很多,大概的意思全是议论述遗的体质问题的。每当高一点的老太婆要下结论,矮胖的一个就阻拦她,说为时还早,因为一切都很难看透。说着说着两个又弯下腰去清理一只大包裹,弄出翻动书页的响声。当时房里一片墨黑,她们怎么能够看书呢?但这两个老妇人的确是在争论一本书上的问题,其中一位还不断地引经据典,加以发挥,显得思维异常的活跃。
当这些记忆在述遗的脑子里复活时,八点钟的太阳正好从豆腐房的屋顶上升起来,绵长的光线投到述遗的脸上,给她一种浮在光线里的感觉。她进一步想道,也许在这样的光线里,无论什么样的细节都是可以记起来的吧。她这样想的时候,高一点的老婆婆脸上的老年斑就看得很清楚了,左边的鼻沟处还有一粒瘊子,从她的衣服里,肥皂的气味弥漫出来。她翻着书,打着哈欠,还在纠缠那个自己到底睡没睡着的问题,好像要用书里的某段话来证明似的,她那弓着的背影充满了焦虑。与此同时,述遗听到了街上小贩叫卖猪血汤的吆喝声。当时自己是在哪里呢?似乎是躺在床上做梦,又似乎不在床上,而在房门口,依着门框站着,旅行包放在脚下,随时准备离开。她想对她们说,自己根本没睡着,可惜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发生在几个月前的那天夜里的事肯定是一种预兆,它反复浮现于记忆的表层,有时化为柠檬树,有时又化为某种形状的阴影,有种不屈不挠的劲头。但是在没生病之前,那件事一直是一团模糊,述遗让这一团模糊存在心里,任其自生自灭。而现在呢,细节又过于清晰了,只不过这清晰对她来说没有意义。真是太没有意义了。她竭力捕捉到每一个细节,想了又想,单个的细节还是细节,她的神经却疲乏不堪了。杏花村的老板到底是一位青年,还是一位老年人?假如像梅花的哥哥说的那样,三姊妹开了这样一家路边旅馆,这又意味着什么?由此又想到梅花说过的像鱼一样游来游去的沉默的人,莫非那旅馆的功能就是将人变成鱼?记忆阻塞起来,黑压压的,外面明亮的光也无能为力了。述遗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看见那青年又站在了她前面不远的地方,述遗又背转身去,这一次,她拖着椅子进屋了。她看见桌面上落了一层灰,自己坐在桌旁做记录的情况仍然历历在目,而此刻,她已经在考虑处理木箱里的那些笔记本了。
彭姨很快就答应了述遗的要求,快得让述遗有点发窘,而且她看她的眼光也十分锋利,使得述遗有点后悔不该告诉她了。
她不想在白天里干这件事,她要求彭姨等到午夜,她选择的是没有月光的夜晚。彭姨讥讽地看着她,说:
"那小伙子也惦记着这桩事吧?"
黑夜里吹着秋风,笔记本烧起来时,照亮了彭姨变形的脸。她用一把火钳翻动着那些纸页,野蛮地狞笑着,述遗一下子对她充满了憎恨。述遗转过背去面向暗夜,她心里很想远走高飞,然而此刻,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感到,她和脚下这块地方已连成一体了。她怎么走得开呢?当然走不开。假设她出走到了某个乡村,难道彭姨就会将她忘记吗?反过来说,她也不会将彭姨忘记。她并没有像梅花说的那样变成那些鱼,她每天去菜场买菜,同那里的小贩有着实实在在的联系,这种联系也如同和彭姨的关系一样,是她居住在此地的根。一股浓烟呛得她咳起来,转身一看,彭姨将火弄熄了,那些烧了一半的纸页冒着烟,风将纸灰吹得到处乱飞。述遗连忙用手捂住鼻子。
"这么大的风,很难将它们烧透。你何必那么认真,马马虎虎的,将它们都扫进垃圾箱算了。你记录的这些事,也可能会有某些好事的人寻了去看,不过又有谁看得懂呢?所以不要那么认真。"
彭姨扔了火钳,摇摇晃晃地离开,那样子像喝醉了酒似的。


中篇小说(二)第69节 变通(7)

述遗一个人站在马路边,等那星星点点的红火完全熄灭。等了一会儿她就进了屋,拿出来一只大竹筐,将这些烧成残烬的本子和地上的灰一捧一捧弄进筐里,有好几下,灰烬迷了她的眼,眼泪就流下来了。她只好奔回屋里,在自来水龙头下冲干净,用砣嘌郏绱送?返了好几次才把箩筐拖进来,放在屋角。当她终于休息下来时,看着屋角的箩筐,觉得这件事只做了半截,但她不愿再做下去了。她也不打算把箩筐里的东西扔到垃圾站去,就让它们搁在那里好了。好多年以前,她学过笛子,后来不学了,那笛子不仍旧挂在墙上么?她甚至有些惊讶自己怎么会一时兴起就烧了这些本子。今年以来她的变化太大了,冷不防就会做出些勇敢的举动来。而且天气也很奇怪,从入秋以来每天都是这金灿灿的太阳天,毫无变化,有时她觉得自己与其去做记录还不如到记忆中去找乐趣。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有些生动的、没有意义的细节出现,她不再为那些细节的无意义而苦恼了,她冷眼旁观,反而感到了某种乐趣。回忆得最多的仍是杏花村旅社那天夜里的事,那个难忘的夜晚孕育着数不清的细节,只要闭上眼,它们就会绵绵不断地出来。例如昨天,她就想起了一个被忘却了的细节,她从柠檬树的梦里醒来时,看见了旅馆的老板兼接待员,那个瘦骨伶仃的人,当时他走进一楼的开水房,他手里拿着一只大瓷杯,像猫一样灵活,他拧开水龙头,但龙头里并没有水流出来,他拿着杯子对着空空的水龙头站了好久,突然发出短短的一声笑,然后就溜出了开水房,一会儿他就顺着走廊消失了。述遗使劲地想,当时自己是站在哪里呢?一定是站在走廊里吧,不然怎么看得见这个男人呢?述遗当时还闻到了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汗气,只是她没料到他消失得这么快。他也许是进了某个房间,也许是到外面去了,总之他没有弄出一点声音。在这之后,男人的两个姐姐还谈论了她一会儿,述遗听见她们称她的生活为"见不得人的生活",她们还说到她们弟弟的那种"奇怪的意志",说这种意志非把大家弄死不可。但她们的口气里又没有丝毫的埋怨,不但不埋怨,还显得兴致很高的样子,高一点的将手中的书翻得哗啦作响,矮一点的用一只手电筒照亮那些书页,两个白头发的脑袋凑在一处,用指甲长长的指头在书上的行列间移动,嘴里念念有词。两个老妇人搞这些名堂时,述遗记得自己确实是在床上,她很想起来同她们谈话,但她只要一动就睡着了,而她不想睡着,想发现一点什么,所以她连翻身都不敢。杏花村就如同万米以下的深海区域,那种地方发生的事人类是很难理解的,从那里面出来的梅花,将如何在人间生活呢?
烧完笔记本后的下半夜,述遗睡得出乎意料的香甜。她是被门外响起的爆竹声惊醒的,当时已是上午十点。她一睁开眼就看见窗户上贴着那青年的脸,她连忙起来去开门。青年一声不响地进屋坐下,满脸呈现失眠的痕迹。述遗匆匆整理好床,又去为他倒了一杯水、听见他在背后说道:
"现在我们俩都在回忆同一件事了。"
述遗回转身面对着青年,看见他的目光在屋角的箩筐上扫来扫去的。
"你可以看一看嘛。"她开玩笑地说。
"看什么呢?您以为我还搞不清您都写了些什么吗?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心比天高,终生都在搞那种毫无意义的记录。您坐在桌边写,我从您的胳膊的移动方式就看出来您写的是什么了。您挣扎了好多年了吧?"
"但是已经结束了,全成了灰烬。"述遗不服气地反驳他。
"您真是倔强啊。"
述遗到厨房做好早饭,端进房,同青年一起吃。
青年吃饭时露出很大的白牙,吃得心不在焉,似乎对食物没有任何好感,只是在完成任务似的。述遗望着他,想起了一个问题:
"您在外游荡,是怎样解决吃饭问题的呢?"
青年停止了咀嚼,诡诈地一笑,说:
"并不只是游荡,还有一些其他的内容。至于吃饭,当你不去考虑这件事的时候,你自然就失去了食欲。吃饭对我来说根本不成问题,我随便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
他拿着筷子的苍白的手又做出令述遗感到厌恶的动作,她连忙挪开了眼光,心里思忖着这个人的手总是这样令人肉麻么?她想问一问关于他的心脏的事,又觉得这样做太过分了,就将到了口边的话咽回去了。述遗又想要体会一下一个没有食欲的人的感觉,想了好一会儿,还是体会不到那种感觉,于是她再一次感到自己只能是个凡夫俗子。虽然她自己认为同这青年神交已久,但现在他坐在她家里吃饭,述遗并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熟悉的感觉,望着他那双手,她就有点神情恍惚,很多打算问他的问题也记不得了。她想对他说:"你总有一个住处吧?"又觉得这句话实在蠢不可耐,当然就没说。饭吃完了,述遗还是觉得两人之间有一道万丈深渊,这既令她沮丧又令她觉得侥幸。她去厨房放碗时,一会儿盼望青年离开,一会儿希望他留下来同她说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又对自己很不满意。回到房里,看见他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述遗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打量着他那麻秆似的细腿,她心中掀起了怜悯的波浪。她没有子女,她觉得这位青年有点像她精神上的儿子。假如她有一个这样的儿子,也许就会产生这种又期待又厌倦的心情吧?青年睡着了,可手还在不安分地扭动,述遗偶尔一瞥看见了身上就要起鸡皮疙瘩。他那一头柔软灰白的头发就像多余的东西似的,还给人一种破旧的感觉。述遗站在房里不知如何是好,也许她该将青年叫醒,可那并不符合她的性格。她想了一想,决定还是去菜市场。
她买了一斤肉,模模糊糊地觉得青年应该在她家吃中饭,虽然他的牙齿让她害怕,到了吃饭的时间她总不能赶他走吧?想起那些牙齿每天咀嚼垃圾桶里的东西就恶心,他会不会有传染病呢?等他走了之后那碗筷可得用高温消毒。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菜贩子面前,那人见她来了,立刻就忙乱起来。
"家中有贵客,一定要多买些菜好好招待呀。"他选了一大堆菜不由分说地放进篮子。
述遗心里暗暗吃惊,仔细打量菜贩,见他一脸的坦然。
"你怎么知道我有客来?"
"哈!我猜出来的嘛!你的篮子里放了一斤肉,您天天买菜,一个老太太,用得着买这么多肉吗?我看见您买了肉,心里就想:'有客人真好啊。'"
述遗皱了皱眉头,心想这家伙真是不可小觑,不过他说起话来倒是句句在理。自从述遗发现他和彭姨妹妹的那回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倒过来了。他还是老样子,照样多话,卖菜给她时照样搞鬼,述遗自己却改变了,她不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变得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心里也恨自己。
她提着那一大篮菜傻乎乎地离开时,菜贩子还冲着她的背影大喊:
"要好好招待客人啊!"
路人都回转身来看她,她的脸都臊红了,觉得自己真不像话。


中篇小说(二)第70节 变通(8)

匆匆赶到家,青年已经走了,地上有一排他吐的秽物,散发着可怕的臭味。述遗连忙到厨房弄了一撮箕煤灰,捂着鼻子将煤灰倒在秽物上,然后扫干净,立刻就提到垃圾站去倒掉。做完这一切身上已微微出汗了。臭气滞留在房内令人恶心,她又将窗户和门全部打开,自己坐到了街边。稍微想像一下青年的情况,心中对他的怨气就消散了。这可怜的家伙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苟延残喘呢,胃里涌出如此奇臭无比的东西,难道不是死到临头了吗?一回忆青年的面貌述遗的心就乱了,她进入了春天那个傍晚的意境。她的鼻孔又一次在空气中分辨,这一次她分辨清楚了,空气里面飘荡着的那种香味是橘子花的清香,但这个时候并不是橘子开花的季节啊,听说街口官员家后院的橘子树开始结果了。她反复地设想,怎么也设想不出那天傍晚自己怎么会灵魂出窍。她并不是爱旅行的人,也就是年轻的时候有过几次吧,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爱对彭姨说的一句话是:"到处都是这一式一样的风景,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当时彭姨反驳她说,还有另外一种旅行,她从来没经历过的旅行。述遗问她是怎样的旅行,她不愿意告诉她,只说人在那种旅行当中总是要停下来看指南针,再有就是不停地吃酸梅。发生在春天夜间的事算不算"另一种旅行"呢?指南针和酸梅不过是彭姨在夸口吧。彭姨恐怕早已预料到她的遭遇了,再说她妹妹在汽车上看见了她的狼狈相,肯定要去告诉姐姐的。说到底自己还是逃不脱她的手心啊。述遗学不会彭姨那种精明,不论她做了什么异想天开的事,对彭姨来说总是稀松平常的,她还没开口,彭姨就已经有了结论。她时常背着彭姨搞一些事,自以为秘密,但是彭姨根本不感兴趣,只偶尔于谈话间涉及一下,指出那些事是多么的无意义,于是述遗吃惊地反问她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这时彭姨就打着哈欠告诉她,她从不去调查他人的事,没有那份闲心,她活到这个年纪,什么事都经历过了,都记得,稍加推算就可以将别人搞得清清楚楚。"你活得混混沌沌。"她最后讥笑了述遗一句。述遗想,混混沌沌也许是一种优势吧,梅花和她的哥哥很可能是那种弄清了底蕴的类型,这种人必定短命。而她自己,已经活了六十多年,还意犹未尽的样子。说到彭姨,则又是一种类型,彭姨从不去弄清什么,而是几乎有点像一个先知,所以她讥笑她的口气也很可疑。她又善于做作,述遗几乎没办法揣测她的本意。来回行驶的汽车喷发出浓烈的汽油味,将橘子花的香味驱除了,从那官员的府邸走出来的老汉步履蹒跚,像醉汉一样撞到墙上,后又扶墙慢慢前行。述遗脑子里再一次出现"另外一种旅行"这几个字。这个城市里到底有多少像鱼一样的人呢?从梅花那里回来后,述遗的眼光发生了变化,她现在差不多从每个人的身上都能看出"鱼"的姿态来,自己都觉得这种眼光有点可怕了。她不可能搞清梅花心里有着什么样的梦,可现在又在心里开始想念她了。
她就坐在柜台的后面,正在打毛线,她显得比上次精神好了很多,可见她哥哥是在胡说八道。但她的样子令述遗感到蹊跷,感到同她的回忆对不上号。
"又来住店了?想重返梦境吧?"梅花看了她一眼。
"其实只是想来看看你。"
"我现在忙得很,夜里才有空,您就住下吧。"她干脆地说。
随着一声响,钥匙扔了过来。
"您上次还没付款呢!"
述遗昏头昏脑的,也不知怎么的就走进了上次住过的那间房。坐在床边定下神来之后,才记起刚才根本不是打算来住旅馆的。她不是什么旅行用品都没带吗?又觉得用不着顾忌那么多,既然刚才她说了夜里才有空,那就等到夜里好了,倒要看看她是怎么回事。她从卫生间洗了脸回到房里,就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这里似乎天黑得特别早一些。一会儿工夫述遗就有了睡意,但她又不愿脱了外衣睡,因为床上的褥子有一股可疑的臭气。她和衣靠着两只大枕头入睡了。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醒来后揉揉眼,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怎么睡得这么死,万一梅花来过了呢?起身一看,那张床上也有一个人,也是和衣而睡,正是梅花。
"梅花!"她唤道。
"啊,您醒得真早啊。"梅花伸了个懒腰坐起,"夜里我同您谈了那么久的话,您的精神还是这么好。"
"可是夜里我并没有醒啊,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您确实同我谈了话。"梅花郑重地说。
她弓着背趴在床上,述遗觉得她很像一头豹子。
"你在这里生活得好吗?"
"我天天盼望离开这个痨病鬼老板和他的两个老处女姐姐。"她的声音里有种撒娇的味道。
"为什么不走呢?"
"为什么不走呢?"她像回音似的应了一句,"您就一点也猜不出来吗?"
"因为恨?因为害怕?因为想报仇,还是因为无可奈何?"述遗费力地转动迟钝的大脑。
"就不能因为爱么?"她高声地嘲弄地说,"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地方,还能因为什么?!"
"原来你爱你的老板。你哥哥对我说你病得厉害。"
"他也一样。我们最近开始相互支持了。这地方真可怕,我在夜间只好不停地谈话。自从上次您离开旅馆后,所有的矛盾更加激化了,现在已经有人把我们这里称作'鬼谷'。"
此刻她的脸在晨光中显得神采奕奕,述遗想起自己见过这张脸,就在柠檬树的后面。当时太阳红通通的,天空又高又远,只有地底下传来两位老太婆的窃窃私语,时高时低。窗外已经热闹起来了,卖豆腐的小贩在高声吆喝,可以听见车来车往。述遗觉得自己该走了,她已经明白了某些底细,这就够了。看来当时自己来到这里住宿,决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这件事,也许已经被她想了几十年了,只是没有施行而已。
她走出旅馆的时候回头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屋,看见三楼的窗口有三个人伸出头在朝她看。没错,是那三姊妹。她连忙低了头快走。一路上,她变得轻佻起来,灵活无比。她将自己想像成在海底沟壑里穿梭的鱼。走了好远才猛然记起忘了付钱给旅社。上一次不是也没付吗?事情已经很明确,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住宿,这种事里头有种玩命的风险。述遗又一次感到世界的组成是多么的奇异。有许许多多的事物,一直要待她活到老年才会显出端倪来,在这之前,它们一直隐藏在海底那昏黑的世界里,这些事物她是没法探索出它们的规律的,每一次显现全是出其不意。海底的世界和地上的世界又是如何连接的呢?为什么会出现鱼类似的人种呢?一句话出现在述遗的脑子里:"以记录天气概况开始的二重生活将以全面地沦陷持续下去,沦陷其实是本质。"述遗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在空气中游动得更快了,她已经用不着顾忌,她被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携带着向前,身体完全不摆动。
彭姨在自家门口呆着,她看见述遗老太婆一阵小跑过来了,她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惹得她低下头"哧哧"地笑。三十年前,述遗经常这样跑,当时自己还指责她矫揉造作呢。那时的述遗还没有这么自负,而是有些惊慌,有些不顾一切的派头。
她停在彭姨面前,脸上泛出老年人少有的红晕。
"有这样一些人住在一个叫'鬼谷'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在城里还很多。"彭姨微笑地看着她,"慢慢地你就认出来了。"
彭姨站起身,热情地挽起述遗的手臂,大声说:"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中篇小说(二)第71节 变通(9)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做梦,她们俩走进街口官员家的庭院。这是一个巨大的庭院,述遗从未进来过。千年古树遮暗了光线,下面是石榴林,还有水竹,鸟儿欢快地叫着。"我们这样闯进来不合适吧?"述遗满腹狐疑地说。彭姨不停步地扯着她在小道上走,一会儿她们就走到了底。尽头是一个凉亭,一只鸟笼挂在凉亭里,两只色彩美丽的不知名的鸟在欢快地叫着。她们俩在凉亭里坐下来,述遗举目望去,发现根本望不见天,参天大树密密匝匝的树叶将园子里弄得阴沉沉的,她甚至有点起鸡皮疙瘩了。
"主人在什么地方啊?"
"主人早几年就消失了,变成了影子一类的东西。我是说他的灵魂。当然他还在屋里。最里面的那间杂屋里,有两个佣人服侍他。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去看看他,他不会认得你,他谁也不认得,这不要紧,我们可以和他聊聊。"
她们绕到了主人家的后门,门前的杂草有一人多高,疯长的灌木将门都封死了,彭姨用捡到的木棍开路,然后又用那木棍用劲捣门,述遗看见她脸上都被刺扎出了血痕。捣了半天,无人应声,她只好又折转到窗口处,用棍子砸烂一块玻璃,这时门里就有了动静。一个异常肥胖的、神态昏沉的老妇人将门费力地打开了,她仰着脸站在那里,并不望她们,她的两只手在自己身前摸索着。述遗想,也许她是盲人。彭姨拖着述遗进了门,直冲冲地往里走。她们进了一扇门又进了一扇门,最后走到了底,来到一间十分窄小的房间,房间小得放了一张窄床之后人再进去都得侧着身子。尸布一样的白窗帘从高高的天花板那里直垂到地上,窗外鸟语花香。床上躺的人正是那青年,他脸上木无表情,只有眼珠在骨碌碌地转。他的扁扁的身子被薄薄的丝绸被遮得严严的,有一只脚却伸了出来,那是一只可怕的脚。很像石膏模型。
"他一直处在弥留之际,这不是很奇妙的感觉吗?"彭姨轻轻地说。
"我认得他。"
"瞎说!他从不出门,差不多一生下来就躺在这张床上。你怎么会见过他?"
"也许我见到的是他的魂魄。"
彭姨姨弯下腰去,对着青年的耳朵说;
"蝴蝶飞进屋了!"
青年的眼珠还是骨碌碌地转,无动于衷的样子。述遗偷偷地撩开身边的窗帘。她看见了躲在灌木丛后面的老妇人,她那肥胖的身体迅速地隐蔽起来了。原来她根本不是瞎子。房里的空气渐渐浑浊起来,这间房密封得很好。述遗闻到了自己和彭姨胃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她想,她们俩正是属于那种腌老婆子的类型,而面前躺的这个青年则已经没有任何体味了。回想起自己原先对他的挂念,述遗倒有点诧异起来。她感到青年伸在被子外的那只脚在动,但她不敢看,她转过脸瞪着空空的墙壁。彭姨为什么还不走呢?彭姨坐在木床的边缘,怔怔地一动不动。述遗吸着鼻子,却再也闻不到刚进来时那股沁人心脾的花香了。她们俩把空气完全弄污浊了。现在她更不想开口讲话了,心里一个劲地厌恶着自己,头也有点发晕了。三个人在沉默中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走过来了。彭姨跳起来打开门,看见肥胖的老妇人蹲在前面那间大房子的地上。
"您在干什么?"彭姨问,
"捕到三只有毒的蝴蝶,刚才它们闯进房里来产卵。"
胖女人扬了扬手中的小网子。述遗看见网里黑乎乎的一团,立刻感到毛骨悚然。
"外面还有毒蝴蝶吗?"述遗死死瞪着网子,声音在战栗。
胖女人不屑于回答她,却打开了网子。三朵黑云般的东西在房里升腾起来、还可以听到它们的大翅膀扇出的声音。有一刻述遗失口发出一声尖叫,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脸被蜇了一下,她用双手蒙住脸往前跑,羞愧得要死。一直跑到房子外面,述遗才不住口地对彭姨说:"遇见鬼了!遇见鬼了!"
彭姨很讨厌述遗的冲动,她似乎不太情愿离开,她溜到青年躺的那间小房外面的窗前,想从那里朝里看,可惜窗户被遮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她沮丧地走回来,看见述遗的脸红肿起来了,就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跺着脚骂人。虽然她指桑骂槐,述遗也听出她明明是骂自己,她就这样一直骂骂咧咧地跟在述遗身后。往回走的路上述遗既没有注意树,也没有听鸟叫,她捂着一边脸,就好像已到了世界的末日。走出那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她再也不愿往后看一眼了。
官员的府邸内的景象让述遗大开眼界。想到这样一些风马牛的事全扯到一起,述遗完全糊涂了。她已经在此地住了好多年,从未对那张黑色的大门里的事物产生过兴趣,平日里从那里路过,只看见有些小汽车出出进进的,很是威风,怎么也不会估计到会是这样一个荒凉的所在。当天夜里述遗就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成百上千的黑蝴蝶从参天古树间朝她扑下来,毒粉弄瞎了她的眼睛,她摸索着往外走。耳边响着那胖女人衰老的嗓音:"不要紧,瞎眼的其实是我,不是您,您没事。"她的话对述遗有种奇怪的镇定作用,述遗摸到了那双冰凉的老手,一下子就走出了大门。又过了几天彭姨告诉述遗说,那青年被人埋在凉亭边上了,他当时并没有完全死掉,那两个老佣人就迫不及待地埋了他。埋他时那两只鸟发疯地在笼子里跳。"这样也好。这样就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彭姨宽慰地说道。但他并没有从述遗的印象里消失,下雨的日子或出太阳的日子,她仍然坐在窗前发呆,眼睛死盯着前方。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将屋角那一筐笔记本的灰烬倒掉了。她看着镜子里消瘦衰老的身形,感到自己又在跃跃欲试。为什么不做同样的尝试呢?比如说就在家中做?然而她知道老朋友彭姨是摆不脱的,不论她怎样装聋作哑,彭姨总是镇定地提醒她自身的存在,无言地告诉她,住在这种普通平房里的人,同众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不可能做那种尝试的。彭姨有时也同她一起照镜子,批评她不应该把自己弄得这么消瘦,批评的口气里带着讥诮。还有一个摆不脱的人就是那菜贩子,菜贩子还是见了她就说个不停,一会儿阿谀奉承,一会儿讽刺打击,似乎在从中获取无穷的乐趣。在这种时候,述遗往往会暂时忘掉自己的心病,沉浸在这种心理游戏之中。有一天述遗居然在菜贩子的摊子上看见了彭姨的妹妹,那中年妇女冷着脸,对菜贩子清晰地说道:"到处都有那种讨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述遗不知怎么脸上就发烧了。又由这件小事更确证了彭姨的预见。也许真该有意识地不去痴心妄想,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想得过多的事反而难以实现。
现在她夜里睡得更沉了。她把自己想像成一株硕大的植物,这个比喻令她安心。睡的时间也在随着延长,就这样醒来又睡着,反复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坠入更深的处所,这种夜间的操练渐渐迷住了她。有一天彭姨进屋来,一开口就称赞她"神清气爽"。她却正在痴心地想:扎根于虚空里的植物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来呢?她对彭姨傻笑着,感激之情由衷而起。她也知道彭姨不会接受她的感激,可还是忍不住涌出那些多余的感情。
"你不妨将天气情况记录下去。"彭姨仿佛是无意中说起。
是啊,为什么不记录下去呢?大自然的反复无常,难道不是她永久的兴趣的源泉吗?她这干瘪的躯壳里藏着不可思议的冲动,不就是因为大自然吗?她到底已经获得了多少知识呢?述遗的目光从窗口一直延伸到豆腐坊那里,天空在那屋顶上被切断了,就像人的感觉也总被切断一样。她明白了,现在她要搞另一种样式的记录。
"明天我就去买笔记本。"她冲动地说。
"好。"


中篇小说(二)第72节 变通(10)

(三)
她看着那令她窒息的屋檐,她什么也没有写下,因为她心里有真正的海和波涛,她正从那里进入大自然的本质,一切外部的形式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好多天了,雷声、闪电,狂风和倾盆大雨均不能让她动心,她凝望天空,偶尔写下一个符号,马上又厌弃了。手里握着笔的感觉真好啊,笔如同一把匕首,划开大自然的黑幕,即使给她的感觉仍是黑蒙蒙的也不要紧、这样昏昏地度过一段时光之后,大自然里就出现了很多阴沉沉的隐秘角落,那些角落里都晃动着尖细的、和人相似的影子,她在心里将他们称作"火箭头"。她甚至感到杏花村的梅花也在这些火箭头当中。这些人决不会从他们的隐身之处跑出来。他们是长期据守在那些角落里的。她随即在笔记本上画下了一些粗糙的人形,画完之后又感到实在同记忆中的风采相距甚远。这样做的时候,她总不忘在旁边写下日期。述遗一直在想,这种奇怪的人形动物离她多么遥远啊。这种特殊的族类都聚在一起。但他们之间又并不交往,他们聚在一起只是偶然的机会使然,实际上单个的人都是独来独往的,这并不是说他们独来独往就感觉不到周围人的存在,他们在这方面其实是十分敏感的,他们不交流是因为交流没有意义。述遗之所以要这样判断是往日的经验给她的影响。看见那些默默无闻的影子她就联想起梅花和她那近于杜撰的哥哥,想起他们兄妹特殊的、不可理解的生活方式。她所看见的他们,以及他们做的那些事,只不过是种表面现象,到底他们是什么样子,在干些什么,述遗能理解到的,只是鲸鱼浮出海面的一小块背脊,扑朔迷离的现象只会把她弄糊涂。她时常想,自己已经活了六十多年了,怎么会仍然这么无知呢?为什么这种无知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呢?
她的眼前出现了菜贩子,菜贩子正微笑着朝她的窗口走过来。
"您好啊,述遗老太婆!今天天气这么好,您不记录下一点什么来吗?"
他的头从窗口伸进来,一只肮脏的大手撑在窗台上。
述遗躲开粗汉的目光,思忖着,莫非他也是那些角落里的人影之一?她同他的买卖关系有十几年了,这种无意中形成的关系恐怕并不真的是完全无意吧,自己怎么从来没发现这一点?抑或是这个人通过同自己的这种关系慢慢变成了那种人?如果那种演化存在的话,述遗连想一想都头晕。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居然可以用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影子?她费力地站起身来,挺直了枯瘦的身体,她很想做出严厉的表情,可做出的却是一个讨好的笑容。
菜贩子还撑在窗台上不走。他那高大的身体遮掉了半边窗户。
"您的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啊,这有点让人扫兴呢。有好多年了吧,您天天来买我的菜,我有时和您开个小小的玩笑,可从来没有看透过您。每次您一走,我就寂寞难熬,跑到河边去哭泣。还有的时候,我用河边的鹅卵石砸自己的脑袋,砸得脑袋鲜血直流。您仔细看看!"他低下自己的头,那头垂到了桌面上。
述遗看见他后脑勺上有很多鸡蛋大小的凸起的肉瘤。
"您用不着把这些全讲出来,"述遗轻轻地说,"才十几年功夫,来日方长……"她糊里糊涂地说不下去了。
菜贩却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她,似乎在动着脑筋。
"你这个老太婆,怪物,心里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他低声吼了一句。
述遗吓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全身如同筛糠似的抖。这时菜贩子就笑起来,转过身走掉了。述遗看着他宽阔的背影消失在豆腐坊那边,冷汗淋淋,一再地自言自语道:"他就是那种人,他就是那种人,真的!"她重新坐回桌边,将那记录本打开,关上,又打开,又关上,弄出"啪啪"的声音。
她将笔记本摊在桌上,走到外面去看天。她怀疑头上这一小片被切割的天空能否反映出整个地区的天气。前不久连续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刚从不远的城郊走亲戚回来的彭姨却告诉她,亲戚家种的菜因干旱而减产,那里一滴雨都没下。述遗拿不准是彭姨撒谎还是老天爷捉弄她。她的脚步还是很轻快,她走到街口,再一次看了看那紧紧关闭的黑色大门,记起里头的参天大树。从外面是看不见那些树的,一排办公楼似的建筑挡住了视线。述遗还从未听人讲起过里面有一个庭院,有一回她和一位老邻居聊起这事,邻居摇着头说她肯定是弄错了,还说这闹市中的街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幽深的庭院。那里头他去过不止一次,只有一些旧房子,全都空着,连树的影子都没见到,更不要说参天大树了。接着他又觉得奇怪,说述遗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说话像小孩子一样。往回走时,她又踮起脚看了一回,看完后正要迈步,却撞了一个人,那人恶狠狠地骂着"死老婆子,"慢慢地往地上倒去。述遗定睛一看,是里头的仆役,他之所以倒在地上是因为喝醉了。述遗朝他弯下腰去问道:
"胖老太婆还住在里头吗?"
"狗屎,她早化成灰了,你这人真不识时务。"他朝她翻白眼。
述遗听得害怕起来,就绕过他往家里赶,走了一气回过头看身后,竟发现那老头子摇摇晃晃地跟着她。述遗就停下等他走到面前来。
"您有什么话吗?"她问。
"你逃不脱的,你怎么逃得脱呢?网已经撒好了呀。"
他说了这一句之后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开去。
当天夜里述遗在入睡前突然发现了那只黑蝴蝶,蝴蝶有小碗那么大,紧紧地巴在蚊帐顶上一动不动,翅膀闪出阴险的蓝光。述遗喘着气爬下床,手忙脚乱地将帐子塞好,把蝴蝶关在帐子里,还用好几只夹子将开口处夹紧,以免它飞出来。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心有余悸地躺到躺椅上头去。半夜里她还开灯察看了好几次,每次都看见它还停在原来的地方。
彭姨一清早就来了,嗔怪地骂了几句"神经病"之后就去松开那些夹子,述遗的心跳到了喉咙里。蚊帐撩起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幻觉真可怕啊!"述遗万分沮丧地咕噜了一句。
她披头散发,夜间不舒服的睡姿弄得她如同病了一场似的,一身痛得不行。她对着镜子梳头时,彭姨站在她的身后沉思。
"发生在庭院里的那些事,那些个黑蝴蝶,难道只是我星期三午睡时幻想出来的场景?那青年到底怎样了啊。"
"什么可能性都有吧。"彭姨安慰她说。
"为什么周围的人和事这些日子全变样了呢?"
"是大自然的规律嘛!"彭姨笑起来。"你怎么变得这么爱抱怨了呀。"


中篇小说(二)第73节 变通(11)

述遗还是想辨别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她无法做到像彭姨那样坦然。她有点后悔这些日子没有闯进那张铁门里头去探个究竟,她把这归咎于自己一贯的惰性,她这个人,什么事都一拖再拖的。现在已经迟了,那张门好久都不再打开了。她也不愿问彭姨,她估计得出彭姨的回答,至少从她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关于星期三那件事的迹象。要是追溯下去,杏花村旅店的事也不可靠了吧。她已经活了六十多年,其间每一个阶段都留下了鲜明的记忆,都可以用一些词去形容,那都是些可靠的记忆吧。什么又是不可靠的记忆呢?这一年来,怪事不断出,记忆也开始混淆了。述遗想到,很有可能自己是患了那种常见的老年病了,一种迷幻症。确实,凡是她自认为经历过的这些奇遇,根本没有人和她深入讨论过,似乎是,周围的人都是那种不言自明的样子,而她也就进一步受蒙蔽,以为别人也同自己看法一致。会不会别人都是在敷衍自己呢?彭姨也是不能相信的,述遗什么时候搞清过她的真实想法?有好多次,述遗尝试这样一些假设:假设一开始门口的那位青年就是她的幻觉,又假设后来同彭姨一道去庭院里的事只是她的一个梦。后面的事却又同前面的假设相矛盾了,因为就在她家里,坐在这张桌子旁,她和彭姨多次谈论起那个庭院,那位躺在密室里的青年。而且在谈论时,根本不是她提醒彭姨,而是彭姨提醒她有关的种种细节。她们已经在那种忧伤的回忆里打发了多少时光啊,那种共同的回忆当然不是彭姨对她的迁就。
整整一天,述遗被对自己的怀疑弄得疲惫不堪。她很早就上床睡了,帐子的前襟用很多夹子紧紧夹住。一觉醒来看看身边的闹钟,才凌晨两点。这时她心里涌出一种预感。果然,在她的脚边靠床头的地方,褥子下面,有种可疑的响声,述遗大叫一声赤脚跳到床下,蚊帐都差点被她扯破了。黑蝴蝶在帐子里"沙沙"地飞,有好一会述遗恐怖地坐在地上不能动。后来她找到鞋,趿上鞋逃到门外,反手将门关紧了。她颤抖着去敲彭姨的门,彭姨泡肿着两眼出来同她走。到了她家,彭姨上前一把扯开蚊帐,那家伙呼地一下就飞出了门,消失在明亮的夜空里。那天夜里的月亮发出玫瑰色的光芒,令人遐想联翩。彭姨走了之后,述遗仔细检查褥子和被单,担心蝴蝶在里面产了卵,她将蚊帐也拆了下来。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出现那种恐怖的景象。早上八点彭姨又来了,这时述遗正歪在躺椅上做梦,她的梦里有一盆炭火--因为太阳这时照在她脸上。彭姨看着述遗潦倒的模样不住地摇头,帮她收拾好床铺,挂好蚊帐。述遗在旁边很过意不去地看她忙乎。
蝴蝶的到来再一次证明了那个星期三发生在庭院里的一切,述遗浑身爽快,觉得自己正在走出迷幻症的纠缠。这种感觉维持了几分钟,彭姨那知情者的笑容又让她惶恐起来。彭姨什么都没说,但述遗从她脸上读出了这样的内容,那就是蝴蝶的事不是偶然的。述遗在一闪念之间甚至想过,蝴蝶也许是彭姨放到她房里来的吧。刚刚证实了的事又变得模模糊糊了。
"今天要洗被单和褥子。"述遗说。
"唔,真是好太阳天啊,这样的天气难道不值得记录下来吗?"
那天傍晚,做完了所有的家务之后,述遗在笔记本上撕下了一页画有图案的记录,她为自己的这种方式感到欣喜。她想,每撕掉一页图案,心里的那本笔记本就增加一页空白。睡在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的褥子上,昨夜的恐惧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就一只蝴蝶吗?她怎能断定那就是一只有毒的蝴蝶呢?她和它同床而眠,什么事都没发生。即使是得了迷幻症,如果不去努力分辨,也并没有什么害处啊,也许那是一种对她这样的老太婆有强大吸引力的幻境,将她的余生在那种幻境里发挥,虽违反常情,却也不能说是很坏的选择。述遗此刻竭力要将那次出走到城郊过程中的细节想出来。当时她坐在公共汽车上,旁边坐了一个农民,是那种长年在田间劳作的古板的老农民,穿着廉价汗衫,目光昏暗,老农曾站起身,推开车窗,挥着一只手向外面什么人招呼,他的这个动作还重复了好几次。按理说车在开着,窗外不可能有他招呼的对象,他在干什么呢?也许他在向某个地方发信号?凡是述遗想起来的细节,都生动得令人起疑,她不能确定这种事到底发生过没有。下车的时候有个男孩撞了她一下,她没站稳,差点扑倒在车门外面,手里的提包也掉在地上。那男孩还大声地骂她。述遗看着墙壁,回忆着自己当时手忙脚乱的窘态,仍然止不住要脸红害臊。她现在才记起车上至少还有半数人没下车。既然车子已经抛锚了,为什么那些人坐着不动呢?会不会是驾驶员用诡计将她骗下车的呢?她倒记得她在走向旅社的途中的确有辆公共汽车从她面前开过去了。很可能就是她乘的那辆车吧。她又使劲回忆驾驶员的模样,记起他总是戴一顶小草帽不脱,也不转过脸来,所以述遗自始至终没有看见他那张脸。一想到他也有可能和杏花村旅店有瓜葛,述遗就打了个寒噤。如果这样的话,那天傍晚她的出走就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有某种她意识不到的诱惑存在着了。确实有些东西是永远意识不到的,那些个东西,人身在其中,却又同它们相隔万里。如果推理下去,自己也应该是早就同杏花村旅店这种阴暗的处所有瓜葛了,梅花的哥哥大概不会无缘无故地站在她窗前的吧。还有彭姨,彭姨的妹妹,菜贩子……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在在自己周围形成这样一张网的呢?还是自己本来就在网中浑然不觉?就说街对面的那位豆腐师傅吧,在她生病的日子里一日不下三次到她窗口来探视,有一次还在她桌上放了一碗豆腐脑,里面还加了糖呢。这么多年了,述遗一直独来独往,高傲自负,没想到真实情形同她的自我感觉正好相反。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这张具有迷幻色彩的网是她自己在多年里不知不觉织成的,她根本不是独来独往,而是一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动,她的自由不过是这些人的默许。好多年以前,她从生活的混乱之中挣脱出来,顺理成章地在这个地方安顿下来,就开始来设想死亡的程序了。有一天。她将邻居们逐个地分析了一遍,觉得还是只有彭姨能成为她最后的搭档,这当然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她一定要死在她后面,不知为什么,述遗一直坚信这一点。每次她设想临终的情形,总是有这个令她讨厌的彭姨在她旁边。那时她力图把自己的生活看得非常单纯,除了彭姨是可以容忍的之外,她排斥所有的人,认为一律与自己无关。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有彭姨在旁边呢?骨子里头她还是多么害怕孤孤单单一个人啊。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一条狭窄的小道通往终点,没想到走着走着情况就复杂起来,常有迷路的绝望感袭来。就说做记录的事吧,同初衷也相距甚远。原来以为按部就班,终将与奇妙无比的大自然合为一体,搞到现在才发现大自然对自己完全是拒斥的,自己无论怎样努力,也只是徘徊在它的外面。前几天她半夜起来,在笔记本上画下一个齿轮状的东西,心里很是激动了一阵,可是临睡前出现在回忆里的美丽的金丝猴又搅得她心灰意冷了,那些金灿灿的毛是如此的炫目。有好长时间了,想像中的天空不再浮动着那些明丽的云堆,空空荡荡的让人心慌。那株柠檬树倒的确出现过一次,不,是并排的两株,不过是两株枯树,光秃秃的,无精打采地伫立在贫瘠的土地上,一副可怜相。她又想搜索梅花哥哥所在的那个庭院,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败,那地方在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惨淡的天空底下只有那些尖细的人形在忙来忙去的,令人想起群居的类人猿。在街上,一辆停下的拖拉机的马达响个不停,柴油燃烧的臭味不断传来。看来另一种样式的记录也快坚持不下去了,画齿轮的那回就是一个信号,当然她还要顽抗一阵,她这一生都在搞这种顽抗的伎俩。
由于无所适从,她又去了老地方。黑门紧闭,门上的锁已经生锈了。仔细倾听,里面远远地竟传来打桩机的声音。述遗闭了一会儿眼,设想这个幽深的庭院变成基建工地的情形,身上一阵阵发麻。刚一睁眼就看见梅花的哥哥孤零零地靠在围墙上,丑陋的指头轻轻地抠着墙壁上的石灰,白粉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衣袖上头。


中篇小说(二)第74节 变通(12)

"我恨……"他嚅动着发黑的嘴唇说。
"你没地方可呆了么?"述遗满怀同情地问他。
"工地上多的是空房,您啊,不懂得游荡的乐趣。到了夜间,各种类型的人全钻出来了,游戏场似的。当然谁都不会贸然发出声音,这种默默的追逐令人心醉!"
述遗不敢同他那玻璃球似的眼珠对视,她皱起眉头看着马路上的车辆。她觉得这个青年的外貌已经大大地改变了,他的躯体已经完全破败了,如同废弃的老房子,他的声音也很怪,发出嗡嗡的共鸣声,好像他的胸腔里是空的一样。现在他朝她面前走了几步,生气似的说:
"去过杏花村了吧,那种地方是专门为老年人圆梦的,您怎能随便忘记。"
述遗掉头便走,走了好远才回过头去张望,看见青年张开四肢贴在墙上。那种样子给她一种很悲怆的印象。就在昨天,彭姨还向她许愿,要同她再次去庭院里旧事重温呢。她当然不会不了解那里发生的变化,她是了解了变化才来向述遗提议的吧。看来往日的那一幕是真的成为她俩的梦境了,在现实中恐怕是连痕迹都消失了。眼前这个像蜘蛛一样贴在墙上的青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某日的一个下午,他是否曾经躺在那幽深的庭院尽头的一间密室里呢?对于黑门里头的变化感到悲哀的只是述遗一个人,彭姨和青年都没有这种感觉,青年还谈到某种乐趣呢!述遗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大自然里有着另外一种不同的气候和风景,同她本人看到的表面现象完全不一样,那种风景是属于另外一种人的,而她,只能在圈子外隐隐约约地感到。黑更半夜空房子里的追逐,蒙上双眼的危险游戏,这一切如果真的发生,会是怎样的情形呢?黑色的大门开了,从里面驶出几辆运渣土的大卡车,定睛一看,巴在墙上的青年已经不见了。一阵风刮来,卡车上扬起的灰尘扑到述遗的脸上,弄得她老泪纵横,连忙掏出手绢擦了又擦的。她安慰自己说:人是走不进自己的梦境的。
冬天快来时,几栋高楼的框架在街尾耸立起来,那张大黑门已经拆除了。运材料的车子来来往往,街上到处洒着黄土,风一刮,行人的眼都睁不开。述遗不死心,她夜里好多次去那楼房的框架里察看,她沿着没有扶手的水泥阶梯上去,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那些阶梯无穷无尽,每次她爬到半路就爬不动了,于是朝右拐向一个平台。冷冷的月光照着她,她时常被自己的影子吓着了。在寂静中她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梅花和她哥哥正在这些平台上追逐吧,这些青年该是多么的胆大又狂妄啊。下去时她胆战心惊,如果在这种地方滚下去,会给她一种将要落于无底深渊的感觉。她听着自己那犹豫的脚步声,分明感到一个黑影正向她靠近,感到那最为不可知的一刻在下一层的转弯处等着她。走累了坐在阶梯上休息的时候。述遗又想起她所不理解的那些人们,那些人们是从来就住在这个城里的。她恍然大悟,原来城本身就相当于深海的海底,人往往被它表面的喧哗所欺骗,不懂得它那沉默的本质。那个沉默的世界是同述遗的世界并存的,二者平行发展到今天。在她的以前的生活中,也曾几度遇见过自己不能理解的人和事。很可能那就是平行线出现了交叉,短暂的撞击过后,二者重又回到原来的轨道。这一年来情况是大变了,隐藏的世界浮到了表面,把一切全打乱了,混淆了。这到底是老年人的迷幻症还是她本人生理上的自然变化,抑或是大自然施的诡计?述遗被纷乱的思绪烦扰着的时候,就看见她上面那阶梯在浮动,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最高的平台上会是什么景象呢?她之所以上不到那个处所,一方面是体力不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害怕。因为有一天夜里,的确从那高处传来过一种奇怪的声音,当时她以为那不可知的一刻快到了,可后来什么也没发生,那短促的叫声再也没响起过,也许那是一种夜鸟。述遗夜间的活动也并非毫无收获,她在某一层的平台上捡到一个玉石镇纸,形状是一条盘着的蛇,这东西在夜里熠熠闪光,一下子就被她看见了。她揣着它下楼梯时就仿佛怀里揣着一块炭似的。她将镇纸放在家中桌上,它的光芒一下就消失了,只不过是一块粗糙暗淡的玉石罢了,算不算得上玉石还是个问题。到了夜里述遗关了灯,将镇纸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它还是不发光。后来她终于回忆起来,这块镇纸是她在梅花哥哥的窗台上看到过的,当时她还好奇地将它拿起来看了几看,彭姨也注意到了镇纸的奇特造型。早几天彭姨来的时候,述遗将镇纸伸到她鼻子跟前,彭姨夸张地嗅了几下,说"闻到了墓穴里的怪味",但她不承认曾见过这件物品。捡到镇纸后,述遗更加注意那些夜间发光的东西,她幻想自己的眼睛已变成了猫眼,锐利无比。果真,她后来又捡到了胖女人捕蝴蝶的网子,那东西在阶梯上磷光闪闪。彭姨讥笑她说,像她这样检下去,会把整个世界都搬到家中来。述遗听出她说"整个世界"这几个字的时候故意发音含糊。后来就再也没捡到过夜里能发光的东西了,不论她把眼睛睁得多么大也是枉然。
从梯子上下来,她就看见那些工人正在灯光下搅拌水泥和卵石。灯光昏暗,照出一个黄的光晕,那些人在轰响着的搅拌机边上挥动着铁铲,一个个面目凶恶。由于害怕,述遗就小跑起来。他们还是发现了她,关了搅拌机,大声斥责她。她只好停下脚步,像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走拢去。黑瘦的、矮小的汉子嘶哑着喉咙对她说:
"你不要来这里转悠,这里总出事,差不多每天早上平台上都有一具尸体。他们都是想沿着楼梯爬到顶上去,哪里爬得到呢?下场可想而知。那些个尸体,我们将他们全放进了搅拌机。"


中篇小说(二)第75节 变通(13)

述遗听完这些警告,昏头昏脑地走,忽然触到一面墙,原来自己走到了另一栋未完工的楼底下,这栋楼前也有人在搅拌水泥。她连忙躲到墙的阴影里,悄悄地绕过那些人。但是她绕过这栋楼房之后迷路了。抬头一看,到处都是未完工的楼房,每一栋楼前都有搅拌机,她没想到工地会有这样大,这么多房子。回想自己上一次和彭姨来这里的情景,这个院子并不见得有多大。再说自己在这里住了几十年,难道连这个地区的范围都搞不清?惟一的解释只能是,在她不知晓的情况下,工地正在往西边不断扩张,西边原来是一片农田。但是在这样的黑夜里,她又怎能分得出东南西北呢?述遗的双脚都走累了,没有办法,只好从一栋房的楼梯口上去,上到二楼的平台,靠着一面墙坐下来。对这件荒唐的事她只好在心里苦笑。她,一个老太婆,活得不耐烦了夜间出来猎奇,现在又人老眼花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好在平台上等人来谋杀,然后让自己这把老骨头进搅拌机。这样想着时,又感觉到一个黑影沿梯子上来,走进平台了,也许就蹲在她对面的门口,那地方黑糊糊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她竟靠着墙睡着了。在睡梦中恐惧并没消除,看见一只豹张大嘴咬住她的脚,但始终咬不下去。她脑子里出现这样的念头:既然这动物总不松口,自己干脆继续睡吧。就这样时醒时睡的,居然熬到了天亮,只是背痛得像被人打断了似的,想要站起,却扑到了地上,扑下去的一刹那看见前方有个死人,那家伙也扑在地上形成一个"大"宇。述遗想,他一定是昨夜的那个黑影,他是被人追杀的吧,这恐怕就是梅花哥哥所说的"游戏"。她在地上躺了一会才努力站起,因为不放心,她又用脚踢了那尸体几下,不见动静,这才慢慢下楼。这时她心里的恐惧已消失了。下了楼梯就看见街道。
"没想到会在那种地方睡一夜,我真是越老越荒唐,我不知道要怎样解释这件事。我是不是应该谴责自己的所作所为呢?"
"你已经谴责了自己。"彭姨看着她说,"你一点都不脆弱,可以说越老越硬吧。"
"昨天夜里我什么都没捡到,那种地方太恶心了。"
述遗一边说着"恶心",一边看见自己脑海里波光闪烁,她吃惊地住了嘴。这时彭姨还在看她,看得她很不自在。忽然彭姨努了努嘴,让她看窗口,述遗一抬头。看见豆腐店老板在马路对面向她招手。述遗大声问他有什么事,他就跑过来同他讲话。
"两位老太婆站在一起交谈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感动啊!"他扶着窗台赞叹道。
他是一个白胖的中年人,两只眼睛有点像猪眼。
"我见过您的儿子了,他在豆腐作坊里晕倒过去,是饿晕的,我让他吃了两块生豆腐。您的儿子真坚强。"
"他不是我儿子,你不要乱说。"述遗生气地说。
"那也是一样。他总站在您房子前面看您,我想那还能是谁呢?说来也怪,有一回他拿了一个玉石的镇纸来要同我交换豆腐,那东西来历不明,我怎么能够要他的。我白白给了他豆腐,他反倒对我做出鄙夷的样子,人心真是难猜透啊。"
听到这里,述遗实在是受不了彭姨的盯视了,就沉着脸,问豆腐店老板到底有什么事。这一问就将他问住了。
"我找您有什么事?当然什么事都没有。原来您根本不关心您儿子,我还以为我在为您搜集他的信息呢,我彻底弄错了。"
他沮丧地掉头走开了。
玉石镇纸放在述遗的桌子上,幸亏刚才那汉子没看见。是不是他也参加了设圈套的勾当呢?世上真有这么凑巧的事吗?这个人并不像梅花的哥哥一样在城里游来游去的,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粗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她家对面做豆腐,述遗从未料到他也会讲出这种话来,而且同梅花的哥哥早有过交往了,真吓人。
"你不是告诉过我那青年已经去世了吗?"述遗终于直视彭姨问道。
"我同你说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你说的是站在你窗前的那个人,那个人我从来没见过,你把他同我们去看望的生病的青年混为一谈。然后呢,你又从工地上捡回一些东西,说它们同那次访问有关,这都是你单方面的想法。"
述遗越来越踌躇,不知道要怎样来描述天气的变化了。她在大自然的面孔上看出了虚假的表情。冷漠而疏远的表情。这时她才醒悟,觉得自己从前那种种陶醉实在没有什么道理。有时她思忖良久,在笔记本上画下一连串的三角形,如一队士兵在向某地前进。她一边画一边想,这些三角形就是雨,被大地吸收的雨滴流向地心,流向那黑暗无比的、阴谋聚集的场所。而大雨过后的晴天舒展着面孔,好像若无其事。真的,人对大自然到底了解多少啊。她摸了摸自己皱巴巴的脸颊,想起自己为此事徒然耗费掉的那些年华。当她和彭姨都还年轻时,常为出门要不要带伞争得面红耳赤。尽管每次到头来都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彭姨却并不欣赏她的直觉,时常嘲笑地称她为"预言家",弄得她心里闷了一腔怒火。彭姨还从不认错,如果事实证明她错了,她仍要强词夺理,反过来告诫述遗,要她不要被表面现象迷惑,不要把心思全放到揣测大自然的意图上去了。回想起来,自己后来买笔记本记录天气情况,初衷正是要同彭姨对着干啊。几十年来,她一直极不理解彭姨的顽固的思维方式,总在暗地里尝试要击垮她,至少也要做到不让她来干扰自己,这样努力的结果却是自己终于全盘崩溃,被她牵着鼻子跑了。同她共事多年的彭姨,是通过什么途径掌握了大自然的真谛的呢?她并不属于那种影子一类的人,她身上世俗的气息比自己还浓,但她却比自己更能理解某些反常的事物。在邻居们眼里,她是个叫叫嚷嚷的老太婆,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揭别人的丑,目光短浅,思想缺乏逻辑。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促使述遗进入了她目前身处的迷幻世界。也许她茫然度过的那些年华就同一股雨水一样,始终在往那不可知的黑暗深处渗透吧。那是怎样的漫长而蒙昧的过程啊。现在她是更加谦卑了。因为不知道要如何评估自己,她就开始看周围人的脸色,谨小慎微地询问一些边缘性的话题。比如去买菜的时候就问菜贩子,干这一行是出于兴趣呢还是为生活所迫?有没有产生过改行的念头?从豆腐坊旁边经过时她还假装关心地从水里捞起豆腐左看右看,并厚颜无耻地问老板:卖不完的豆腐如何处理?当然她从未得到过回答,对方只是望着她,期待着,看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对她来说,这种态度比奚落还要糟糕,她只好讪讪地走开,什么也没捞着。彭姨的态度和他们有点不一样,彭姨对发生在述遗身上的变化似乎是持肯定态度的,可是她又完全否定她的判断力,将她看作患了病的老人。于是述遗的情绪也随她的态度忽上忽下的。


中篇小说(二)第76节 变通(14)

有一天她坐车去市中心理发,居然在车上看见了那位老农民,一瞬间她又不能确定自己从前到底是不是真的见过他了,也许他只是同自己虚构出来的形象正好符合吧。她走过去站到他的旁边,老农看了看她,那目光有点轻视,有点不以为然,本来打算开口的述遗咽回了她的话,究竟是否见过他的疑问也就得不到答案了。过了一会儿,那老农竟然离开座位,站到车厢另一头去了。从理发店回来的述遗一路上都好像在梦游,后来走过了自己的家门都不知道。那天晚上回忆就同洪水一样汹涌,五花八门的片断令她目不暇接,她甚至记起了两岁时母亲系在她脚上的一个铃铛,也记起了母亲当时的样子。那模样似乎不太好看,还有点粗俗。她的想像驰骋着,中了魔一样,愿意想什么就可以想出什么。她甚至想起了一种奇异的豌豆,是她四岁时在坡上摘到的,豆荚里的豆子有三种颜色,红、蓝、绿。她剥开那些豆荚时,有一条蝮蛇在她眼前的空中游动,天上黑云重重。她突然觉得要下雨,扔了豆荚就往家里跑,雨还是在半途下来了,将她从头到脚淋了个通透。三色豌豆的事似乎从未留在她的记忆里,现在却想起来了。"述遗,述遗,你将来的路怎么走啊。"年轻时彭姨总做出发愁的样子乱说一气。述遗自己有时也发愁,总的说来还是蒙着头往前闯。很难说出彭姨对她预见事物的能力是厌恶还是欣赏。争吵了几十年之后,这种能力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蛛丝马迹,这一点肯定要归功于彭姨的坚持不懈。为什么接近了大自然的本质,大自然反而对她疏远了呢?也许那另一个世界并不是隐藏的世界,而是一切,是全部?在黑乎乎的、荒凉的夜里,玉石镇纸是真的发过那种光呀,不然人老眼花的她又怎么会捡得到那玩意儿?
豆腐坊的女人们坐成一排,注意地打量着述遗。
"现在除了那种人以外,很少碰到在外面乱走的人了。一般人在外走都有目的。"她们这样说道,都显出不赞成述遗的样子。
述遗惭愧地用手巾包了豆腐准备回家,却被她们拦住,一定要她参观一下她们住的地方,她们说这样会使她这种老太婆大开眼界。她们簇拥着她往前走,在潮湿黑暗的小巷子里转了好几个弯,然后沿一条短短的地下通道进了一间黑屋子,过了一会儿灯才打开。述遗看见这根本不是一间房,而是那个过道的延续,有一张铁床放在墙边,上面躺了一个男人。过道的前方像电影镜头似的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山峦的轮廓,那是夜幕下的山,单调而虚幻。述遗往前方的山峦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她发现豆腐坊的女人全都悄悄离开了。山似乎就在眼前,而且从前看到过的那些形状像子弹头的人影又出现了,排成队,往山里走,一共大约有十几个人。
"看什么呢?"床上的男人忽然讲话了,"那些个人,您看着离得很近,其实离得很远,您怎么走也是到不了他们身边的。"
他坐了起来,一副发呆的、若有所思的模样,述遗的记忆复活了,她曾经在郊外的烧饼铺里见过这个人一面,当时他就坐在自己对面啃烧饼,脚边还放了一篮子新鲜鱼。不过他脚边的一篮子鱼是现在才想起来的,那个时候她似乎没看到。
"到不了他们身边。"他重复说,"我天天都在这里看,我们看见的是夜景,而现在外面却是白天,时间差异太大了。上面那些个女人也对这种事有兴趣,但是她们每天来看一看就走了,只有我一个人是每天留守在这里。您瞧,那些人上山了。他们是一个小社会,您一定是偶然撞上了他们吧?您不要着急,相遇的机会还多的是。有一天,他们当中的一个走到了我面前,这是一个白胡子老汉,比一般人都要矮小,长着土色的皮肤,脸上五官很不对称,如同一团泥巴上随便挖了几个洞。他那双乌黑的手大得出奇,手掌上满是裂口,裂口内凝着暗红的血,像是被用小刀割出来的一样,十分触目。也许他是用这双手在山上的土里寻找植物的块根来充饥吧。"
"您没有试图去加入他们的社会吗?"述遗问,完全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啊,我根本走不到他们面前去,他们行踪无定,我和他们之间又隔着时间。有一回我在山里爬了两天两夜!有时他们也去村里,情形也是一样,不但追不上,就是追上了也是认不出。他们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您就会认错了人。他们虽属于另外一个社会,但身上并没有标记。"
"我也碰到过一些人。不,确切地说,不是碰到,而是我逐渐从一个一个周围人身上认出了我不熟悉的那种特征。您刚才说他们属于另一个社会,我也一直这样想。可是我又想,为什么所有的人全显出了那种特征呢?那另一个社会会不会就是我所生活的这个社会呢?啊,我真是混乱极了。"
述遗同那人告别,回到豆腐坊,看见那些女人正在忙忙碌碌,谁也没注意到她。她从柜台上拿了自己的豆腐就走。走到门口又看见老板从外面进来,老板礼节性地同她招呼,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异样。一个念头在述遗脑海里一闪:也许他们就是山那边那个社会里的人?他们会不会装出忙碌的样子,一转背就钻到那个地下过道,然后就加入那一伙去了呢?难道真有那么些住在山里的原始人吗?刚才的这一场转换搞得她有点头重脚轻,她赶紧回到家在躺椅上躺下了。
"豆腐坊旁边有个黑暗的通道,那里的风景美不胜收。"述遗痛苦地在彭姨面前回忆着当天的遭遇。
"啊,不要经常往那种地方去,那是个鬼门关,除了那个痴心妄想的男人,谁会坚守在那种地方?"
"你认识他?"
"好多年以前,他是我丈夫。一个丧失了生活能力的人。"
两个老女人神经质地对视着,目光里慢慢显出些苍凉的味道。过了一会儿,彭姨突然笑了起来,拍着述遗的肩大声说:
"那些弯弯角角的地方,你都已经钻遍了嘛,你的好奇心真不小哇!怎么会越老还越不肯罢休,快入土的人了。"
述遗的肩胛骨被她的胖手拍得很痛,不由得怜惜起自己这把老骨头来。她想,彭姨真是个大冤家,连自己的丈夫都离她而去,这种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呀。不过她并不了解实情,这对夫妇说不定时常暗中见面,就像一个秘密组织成员似的进行那种地下联络。
夜幕就要降临,豆腐坊那边变得静悄悄的,那中年女人正低着头往外走。述遗的心颤抖了一下,回过头去问彭姨说:
"她们是怎样知道那种秘密的呢?"
"那根本就不是秘密,谁都想要往那种地方跑,人的天性嘛。"


中篇小说(二)第77节 变通(15)

尾声
这一回她不是去工地上,而是去了那黑洞洞的地道里。像瞎子一样摸了一段路,脚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有些惊惶,又有些疯狂,她诧异地站住了。外面的天是深蓝色的,虽是夜色,但有亮堂堂的月光照着群山,那些山头都在冒烟,烟是白色的,袅袅地升上夜空。突然,就在近处,述遗发现了她去过的工地,一栋栋楼房矗立着,楼房已全部竣工,里面住了人。述遗用力往前看,距离混淆了。到底是山离她更近还是楼房离她更近啊?一阵一阵地,她能看见山上的树叶,看见一枚一枚的松针,她还看见了一些不能说的,同她的心病有关的事。她的瞬间视觉向她证明,的确有一群人住在山里,他们忙忙碌碌,时隐时现。彭姨的丈夫到哪里去了呢?述遗记起他说过眼前出现的这些景致是不可接近的。地道里弥漫着那种阴湿处所的怪味,述遗猛地向出口走了几步,然后张开口呼吸外面的空气。这时地道里传来了脚步声,述遗知道那是谁,她没有转过身去,只是轻轻地,仿佛很随便地问道:
"你丈夫终于走了吗?"
"他本来就和山里那些人是一伙的,只是偶尔在这地道里呆一呆。比如上一次,他是知道你会来,这才有意呆在这里等你的。"彭姨说道,停住了脚步。
"那么你呢?你也同那些人是一伙的吧?我一直在这里纳闷:一个人怎能伪装几十年呢?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那一伙的。"
"这是个秘密。"彭姨"扑哧"一笑。
仿佛约好了似的,彭姨挽着述遗的手往前走去。她们走了好久,可就是走不到楼房面前去,更不用说那些山峦了。树的形状成了模糊的一片,如同平面的油画布景,不断地往后面倒退。
"彭姨啊彭姨。"述遗感叹道。
"什么?"彭姨一怔。
"彭姨啊彭姨。"她又说。
她的老眼里一下子盈满了泪水,她想倾诉,但她脑子里没有语言,她此刻接近了痴呆的状态。"彭姨啊彭姨。"她只会说这几个字了。彭姨还在拖着她前行,夜空更明亮了,周围如同白昼,楼房里有人用二胡拉出哽哽咽咽的声音。述遗一下子感到了脚下的土地在移动,那便是她们为什么走不到目的地的原因。
"有一个人从山里出来了,看!"彭姨说。
述遗也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姑娘的身影。姑娘正在溪边用水桶打水,那条小溪如同横在画面上的一条白布,老远就看得清清楚楚。姑娘的周身发出光晕,随着她的运动一闪一闪。她不是朝山里走,却是径直朝两位老太婆走过来了。
"梅花!梅花!"述遗和彭姨异口同声地喊道。
她们向她走过去,她也提着水桶向她们走过来,但她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大了。述遗瞥见了那只坐标一般的老猫。最后,梅花隐退到了山脚下,很快消失在树丛中。
彭姨紧紧地挽着述遗站在原地,述遗感到脚下的大地移动得更快了,简直令她头晕,而且她身上开始发热,那是种新奇的感觉,就像很多蚂蚁从体内向外涌似的。
"你终于也发光了。"彭姨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述遗根本看不见自己发出的光,她认为彭姨是在哄骗她,她又觉得彭姨完全没必要哄骗她,那么她说的是真的?多么热啊,有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向外涌呢。高楼里的那个人探出身来朝她们张望了,述遗想,他看见了什么呢?
这真是一个温暖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即使在野外也可安然入睡,难怪有人要住在野外。述遗的心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同大自然这么贴近过,她看着那些山,简直看呆了。当她停住不动时,彭姨也停住了。
"山里的人们也看见了我们。"彭姨说。
有点点雨丝飘到述遗脸上,她贪婪地伸出舌头舔着,舔着,忘乎所以起来。不可捉摸的大自然,她追寻了一辈子的,同她若即若离的大自然,原来就在她身体里,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所有那些个焦虑,那些个怨恨,那些个疑心,全消失了。山里头的那些人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像缀在山间的明星。述遗感动地看着,第一次感到自己同他们是平等的。从他们那边朝她看,她不也是一颗星吗?她久久地伫立在原地,后来她用手往旁边一摸,发现彭姨已经早就不在了。这空旷的处所只有她一个人,她在静谧的天空下悄悄地变成了那颗星。"明天……"她嚅动嘴唇,努力要说出她说不出的那个词。
1998.10.10,英才园


中篇小说(二)第78节 阿娥(1)

我们在院子里跳绳,两个人甩绳,五个人跳。我们刚开始跳不久,阿娥就跌倒了。她慢慢地倒下去,脸色发青。孩子们无比惊慌地围成一圈,有人叫来了阿娥的父亲。那父亲是这里的箍桶匠,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腰部像被打断了似的弯成九十度,看上去不像阿娥的父亲,倒像她爷爷。他走到阿娥跟前,搂起她的上身就往家里走,而阿娥的下半身就在地上拖。看来这位父亲已经熟悉了女儿的发作,一点都不感到奇怪。有知情的女孩告诉我说,阿娥真可怜,生下来就有这个毛病。远远望去,阿娥像一具尸体,那位残疾的父亲一摇一摆地拖着她走。
整个春天我们玩疯了。家长们天黑时站在屋前的台阶上喊我们当中某个人的名字,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那个人就如老鼠一样悄悄溜回去吃饭。天天如此。也有挨打的,被打的孩子拼出吃奶的力气惨叫,家长听得烦,只好暂时放开他们。但我好久没再见到阿娥,她父亲那老鸭似的身影倒是常出现。
男孩小正问我愿不愿去看阿娥,我怦然心动,尾随他在一栋又一栋的老屋之间穿梭。我们最后停留在一栋破旧的木屋前面,小正让我骑在他肩上,凑到高高的窗前往里看。我看见房间正中有一只玻璃柜,阿娥就睡在柜子里,她没睡着,不时动一动,打一个哈欠。我还要看个仔细,小正就不耐烦了,叫我下来。
"她怎么会睡在那种地方?"我惶惑地问。
"她有病,那是隔离室。"小正得意洋洋地介绍,"不是怕她传染给别人,是她自己需要隔离,不然啊,活不过明天。"
"那她还跳绳?"
"短时间出来活动一下是可以的,我看那对她没什么坏处。"
他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掌,我给了他两块钱。
我还想从门缝里偷看,远远地那只老鸭过来了。
"快跑!"小正猛地扯了我一把。
我们两人一齐飞跑,穿过那些老屋,又到了院子里,我们在途中还撞翻了一家人晒在天井里的干木耳,撒了一地。
一想到玻璃柜里头的女孩,我就心跳脸发红,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发现向一个人吐露。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我邀了细碎去山里挖蕨根,我们避开那些个男孩,钻进阴暗的壕沟。在收获了一些肥大的蕨根之后,我压低喉咙向细碎吐露了这个秘密,我还添油加醋,将阿娥形容成一条蟒蛇,夜里游出去吞吃小鸡。细碎立刻就尖叫起来,跳着爬出阴暗的壕沟,将采集的蕨根撒了一地,抱着头痛哭。我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向她道歉,我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让她这样感情冲动。可是只要我一张口,她就更厉害地尖叫起来。我心灰意懒,扔了那些蕨根怏怏地往家中走。还没到家,细碎的妈妈就追了上来,狠狠地指责我,说我"欺负女孩子"。我想张口辩白,她又横蛮地打断我,威胁说:
"有些事,不可以乱说的,管好自己的舌头吧。"
平白无故地被人抢白一顿,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渊,这个深渊是一个没有底的谜。我想去找小正问一问,小正也躲着我,远远看见我就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了。
傍晚的时候,大人们骂人骂得特别凶,很多人都在指桑骂槐。他们骂自己家的小孩和一个贼搅在一起,还说要打断他们的腿子。我不敢听,又不得不听,我觉得自己成了过街的老鼠。所有的孩子全回家了,还有两个女人在骂。妈妈见我躲在门背后倾听,就走过来将我揽在她怀里,她的粗糙的、被劳作弄得变了形的大手抚着我的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就像我闯了大祸,不可挽回了似的。
"什么事也没有,妈妈。"我不服气地说。
"当然,当然,能有什么事呢?好孩子。"
她的惶惑不安的目光对着面前的那堵墙,那样子分明是告诉我大难临头了。我突然很恨她,这种感觉是常有的,但这一次,我觉得她和外面的人们是一伙的。我一用力就从她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弄得她差点栽倒在地。
因为所有的孩子都躲着我,我只好自己和自己玩。我在泥地上玩一种攻城的游戏,让两个城堡里的武士相互进攻。我口里喊着"冲呀!杀呀!"的,忙个不亦乐乎。我还让甲城的武士挖了一条运河,通到乙城的地底下,将院子里的那摊污水引过来,让乙城被污水淹没。我聚精会神地干着这一切时,突然看见一只穿着皮鞋的女孩的脚将我的城堡踩塌了,我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阿娥叉了腰站在我上头。
"你这个懦夫!"她傲慢地说道,"谁要你来多嘴啊,你搞得清这些事吗?"
"阿娥,阿娥,他们都不理我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该怎么办啊。"
我差点要哭出来,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当然,我会理你的。"阿娥突然扑哧一笑。
她任凭我抓住她的手。而我,就像获得了批准似的,还将我的脸颊往这只冰凉的手上贴。奇怪,我的脸一贴上去她的手心就有了热气,而且越来越热,像发高烧似的,她的两只长得很拢的小眼睛则目光闪乱,我觉得她要发急病了。我连忙将脸颊脱离了她的手掌。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困难地喘气。
"阿娥,阿娥,你不会晕倒吧?"我害怕地问她。
好久好久她才平静下来,指了指身边的大石块,示意我同她并排坐下。她的手又变得冷冰冰的,一脸难看的样子。我看见院子那边的门洞里有几个脑袋晃了一下,很显然是前面街上的孩子,他们看见阿娥和我坐在一处就躲起来了,真是怪事啊。阿娥锐利地瞥了我一眼,说道:
"我现在见不得人了,都是因为你,你自私自利,不顾后果。"
"我完全不知道,我蒙在鼓里。啊,我敢发誓,要是我知道,我就把这只手砍掉。"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定变了色。我希望阿娥说下去,这样就会把个中的缘由说个清清楚楚,一切就会真相大白。我握着她的手等了又等,她却并不开口,像在想其他的什么事。我想,阿娥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她一定觉得我十分荒唐吧。阿娥的沉默是那种很宁静的沉默,她显然不希望我开口,似乎她预先就知道我的疑问太多了,回答起来没个完。终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她走路的样子和她父亲一样,很像鸭子。我猜测她是回到她的玻璃柜里头去,这样一想不由得很害怕,要是她刚才死在我身旁,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些天我神魂颠倒,总是想往阿娥家那边跑。门是关着的,我不敢喊门,窗户又太高。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面徘徊,阿娥的父亲一出现,我就假装在屋檐下玩修城堡的游戏。有一天,阿娥的父亲进屋后,同阿娥在房里高声说话,我在外面全听见了。那父亲问:"外面那野小子是怎么回事?"女儿就回答:"大概是妒忌我吧。"然后还说了些其他的,总之是我难以理解的话。阿娥的声音就像从一个坛子里面发出来的一样,伴随了嗡嗡的回音。


中篇小说(二)第79节 阿娥(2)

有一天阿娥终于出来了,病恹恹的。她用蔑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砌的城堡,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太阳多么好啊,阿娥!茶树开花了呢!我们去山上捉小鸟吧。"我想讨好她。
"我不能晒太阳。"她简短地说。
"真可惜,真可惜,长年躲在那种柜子里,多么可怕!"
"你这蠢货,柜子里才有意思呢。我只要一出来就难受,你没看到吗?阳光使我的血变黑,花粉使我的气管粘膜肿胀,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面无法想事情了。我想出来的那些个事,你永远想不出。你这样的人就只会玩这种古老的游戏,因为人人都玩这种游戏,真是乏味透了。"她一边说一边往房里走。
我连忙紧紧地跟上去,阿娥似乎也不反对我参观她的家。玻璃柜很精致,同房里简陋粗笨的陈设形成鲜明对照。长方形的体积比一个大人的身材还长一点,前面是一扇推门,四根闪亮的不锈钢柱子上面车出漂亮的螺旋花纹,立在柜子的四角作为支撑。那柱子简直有点豪华气派了。玻璃门的一侧嵌着一根管子,管子连到一台小小的机器上。阿娥说这个机器一开动,玻璃柜里面就可以保持真空状态。"那种情形啊,妙不可言。"我弯下腰去看那台机器,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咳嗽的声音。阿娥立刻将我往外推,小声说:"快走,快走,你的气味留在房里,父亲要暴跳如雷的。"她猛地一用力,我跌倒在门外台阶下。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阿娥的父亲揪住了后面的衣领,他将我用劲往泥地上撞,撞得我前额流出了血,一共撞了十多下他才罢手,我大概后来晕过去了。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是怎样挨到家的,我精神上受到的打击还远远大于头上的伤。妈妈在我床边轻轻地哭着,反反复复地说要为我报仇。
"您怎样去报仇?"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我从肿起的眼皮下看见她一脸的茫然。
"是啊,我怎样去报仇呢?"她犹犹豫豫地嘀咕道。
我躺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是最最黑暗的日子,一个丧子的老女人在门外通夜通夜地嚎哭,我觉得世界的末日要到了。一天夜里我刚睡着,就有人弄我额上的伤口,那人猛地一下将伤口上的痂揭去,我在钻心的疼痛的袭击之下发出怪叫,随之看见匆匆离去的老女人的驼背。伤口的血流得满脸都是,紧接着母亲举着油灯出现了,她为我折腾了好久才将我安顿好,她不听我的解释,硬说是我自己做噩梦将伤口弄得裂开的。我闭上眼,伤口一跳一跳地痛。我想,那老女人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她死去的孽子,恐怕她才是寻上门来报仇的。这一次的伤口恶化在我额头上留下了很大的疤。
阿娥是在第十天到来的,刚好是我战胜了炎症高烧的那一天。女孩的脸白得像纸,一溜就到了床前,口里一迭声地说:"抱歉,抱歉。"她凑着我的耳朵小声问我是否有人在我病中来骚扰。我就说了老女人的事。
"她是弄错了人吧?"
"不会吧,我看这事是父亲的主意。"她神情恍惚地说。
"你睡在玻璃柜里也是你父亲的安排吧?"我怨恨地讥讽她。
"!不要乱说嘛,现在我们俩已变成一根藤上的瓜了。就因为你闯到我家里去,事情才变成了这样。"
她这样一说,我的气全消了。我想坐起来同她握握手,可是窗户上有几个脑袋闪了一闪,他们是街上的孩子。接着我又听见那些大人们在指桑骂槐了。我打了一个冷噤,将双手缩回被子里。我看见阿娥如同遭了霜打的菜秧,她身上那件外套像要将她细瘦的肩头压坏似的,她一脸痛苦。
"我要回去了,这里的空气我受不了。"她声音微弱地说。
她还没出门我就闭上了眼。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她来干什么呢?是她父亲派她来的吗?我越想越不安。接着我又想到阿娥的处境,又觉得她绝不是她父亲的帮凶,而是被她父亲掌握的工具。我对她的看法总在两极之间摇摆着。
我在养伤的日子里暗暗地在心里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谁都不能告诉,妈妈也不能。伤一好我就跑了出去,我不理睬那些孩子们,独自一个向前跑。奇怪的是这一来,大家都驻足向我张望,就像看呆了一样。我心里又有点得意洋洋,步子迈得更高,好像胯下骑了一匹马。我跑呀跑的,跑到了山脚下,我抱住那棵大松树时才猛然醒悟:我跑过头了。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大呼小叫的声音顺风隐约传来,使我陡生一种平和的幻觉。我回转身往阿娥家里跑,在快到她家的那道围墙的前面我停下了,我看见阿娥正好病恹恹地坐在屋前。
"阿娥--阿娥!"我轻轻地唤她,手里捏着一把汗。
阿娥的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小跑步朝我过来了。
"你怎么竟敢又到这里来,不想活了么?"她低声地、严肃地说。
"阿娥,我是来邀你的,我们跑吧,翻过这座山,到我舅舅家里去,他会收留我们。我这位舅舅,从不大惊小怪。我们跑吧!"
阿娥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反对,甚至显出很神往的表情,口里念叨着:"山那边--山那边,好主意,我还从未到过山那边呢!哈,你这小鬼!"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在我头上拍了一下,重又陷入了幻想。
"还等什么,跑呀,跑!"
我牵着阿娥跑了几步,她就甩开我独自飞奔了。原来她根本没病,她跑得同我一样快,甚至还要快,我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红得像两朵花,汗珠从她鼻尖冒了出来。真是奇迹啊。我们又到了那棵松树底下,这就要准备爬山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阿娥,你真的愿意抛开父亲吗?"我问。
阿娥笑了起来,说我太啰嗦,还说父亲是抛不开的,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父亲呢?"你也抛不开你父亲。"她补充道。
"那你还跟我走?"
"我跟你走,是因为这很有意思。你这个小萝卜,我们走吧。"
我虽然有点沮丧,但毕竟和阿娥在一处了,我把她骗出来了,那个老混蛋不知道要怎样伤心呢。我们开始爬山,阿娥兴致比我还高,不断向我打听舅舅的事,我把我知道的差不多全告诉她了,她还不满足,纠缠一些细节不放。
简直是一眨眼工夫,我们就翻过了那座小山。风呼呼地吹着树林,青色的屋顶像在林海间浮动的老乌龟。
我和阿娥都累得躺在木沙发上面喘气。舅舅和舅妈都是特大的块头,像两座房子一样在我们眼前移来移去的。我从下往上盯着他们,忍不住要笑。
"阿娥到底从老魔王手里逃出来了啊。"舅舅的声音在胸腔里嗡嗡地响起。


中篇小说(二)第80节 阿娥(3)

后来我坐起来告诉舅舅,我们要在他家里长住了,因为阿娥再也不能忍受她原先的生活。阿娥根本没有病,是那个老混蛋让她过着非人的生活。至于说到我母亲,她一定会同意的,她自己也常常和我开玩笑,说要把我送到舅舅家去住。我说这些给舅舅听的时候,阿娥就在一旁踢我的脚,说我"瞎说"。
"阿娥自己是怎样个打算呢?"
舅妈一边问一边将阿娥一把拢到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肥胖的大腿上,那地方就像一只大沙发。她的这一举动搞得阿娥有点受宠若惊。
"我没有打算,我没有打算!"阿娥的脸涨得通红。
舅妈慈爱地抚摸着小姑娘稀稀拉拉的头发,哈哈大笑。接着舅舅也笑,房里就像打雷了一样。我突然有些厌恶,我没想到他们俩变得这么讨厌了。为什么要刨根问底呢?但是阿娥坐在那"沙发"上显然很舒适,她头一歪,竟然睡着了。舅妈就站起来,将她像一只鸡一样夹在腋下往房里走,安顿她睡觉去了。
吃晚饭时阿娥还没起来,舅妈说她睡得昏昏沉沉的,不忍心叫醒她。我总觉得舅妈的话还有些别的意思,像是在责怪我。我不该把阿娥叫到这里来吗?舅舅则显然很高兴,用巨大的手掌轻轻拍我的肩头,说我"有出息","居然用这种高招来对付那老魔鬼"。说着又叫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告诉他一遍。于是我就从男孩小正带我去阿娥家偷看玻璃柜说起,拖泥带水地说了好久。舅舅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插嘴说:"真高明!""绝妙!"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那顿饭吃了很久,舅舅将所有的底细全摸得清清楚楚之后就对我宣布:我和阿娥可以住在他们家,爱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当然我就是明天就离开也是可以的,腿长在我自己身上。舅妈则一个劲地嘱咐我:"要担心阿娥的病啊,这样的女孩活不长。"
那天夜里我和舅舅睡在一间房里,阿娥和舅妈睡在隔壁。舅舅一上床就鼾声如雷,震得床架都吱吱作响。月光很亮,窗外有种可疑的声音在持续地敲打,很像有一个人在窗外要进来。过了好久,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起身去看个究竟。我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是阿娥在用一根木棍敲击窗棂,她披头散发地坐在一棵树的树枝上,那树枝正好伸到我的窗口。
"你疯了啊,这样会着凉的。"
"我本来就是病人嘛。"
"你才没有病呢。"
"你只看得见表面现象。"
"我要睡觉了啊。"
我说着就关了窗户,躺在小小的行军床上一动不动。敲击声不再响了,后来我听见"嗵!"地一响,大约是她从树上跳下来了。朦胧的光线中,对面床上那座山动了起来,舅舅打了个喷嚏,问道:
"是小妖精在外面闹吧?"
"是阿娥,她不睡觉,坐在树上玩。"
"她就是那种人。不要管她,管得太多你的脑袋要炸开。"
舅舅又打起了鼾。慢慢地,我也在那雷声中入睡了。我睡不好,一次又一次被那些乱叫的雄鸡吵醒,不知舅舅干吗养这么多雄鸡,几乎每隔十几分钟它们就报一次明,也可能是家里来了人,鸡们觉得一切全乱了套。它们的鸣叫在夜半响起简直震耳欲聋,而舅舅全然不知。
吃早饭时阿娥又没来,舅妈说她"整夜都在外头跑,现在还没回"。舅舅则低头喝了一口羊奶,微笑着补充道:"她就是那种人。"
我们吃完饭,舅妈要收拾桌子了阿娥才回来。她衣衫不整,样子憔悴得可怕,走路也东倒西歪的。她扑到桌上,抓了一个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这时我才记起她昨天还没吃晚饭。舅妈在旁边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吃,敦促她多吃。可是阿娥只吃了半个馒头就放下了。她伏在桌上,微弱地呻吟着,说自己"恐怕要死了"。
我提心吊胆地陪着她。因为是我将她叫出来的,要是她真的出了问题,我恐怕要被她父亲打死,不死也要打成残废,这一点是肯定的。奇怪的是舅舅舅妈倒并不着急,也许他们认为阿娥在装假吧。我知道阿娥不是装假,才一天时间,她的模样就大大地变了,她的嘴角垂下,额头上满是皱纹,就连我熟悉的手也一下子干枯得如同老妇。
舅妈推开我,像昨天那样将阿娥夹在她腋下,往房里走去。我对舅妈的粗暴动作感到很愤恨,我太担心阿娥了。
"她这种样子我见得多了,不会有问题的。"舅舅说,"她可不像你这样傻兮兮的,她从小很伶俐,反应快,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比如这回,你以为是你将她骗到这里来的吧?其实呢,却是她将你骗到这里来的,哈哈哈……"
他笑得不想笑了,这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今天我要带你去看一个人,你看了他可不要害怕。"
我和舅舅出门之前去阿娥房里看了看她。她在薄薄的被子下面一阵一阵地痉挛,牙咬得格格作响。我实在不放心她,可是舅舅拖着我往外走,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的,从前的发作比这厉害多了。她那位慈爱的老父亲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啊。"
我们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水田,农夫们一律停下手中的活,分外吃惊地呆立原地。舅舅不理他们,像骆驼一样缓缓前行。受了他的感染,我这个小不点儿也趾高气扬起来,昂首挺胸地紧跟在后面。一直到走完了田间小道,到了山里,我才敢问舅舅:
"那些人为什么事吃惊啊?"
"因为我很少出门吧。他们预感有重大变故要发生了。你同阿娥住在我家,在村里无人不知。尤其是阿娥,疯跑了一夜,恐怕每一家都去拜访过了。"
舅舅虽然笨重,爬起山来却很矫健,连气都不喘,让我大大佩服。晚春的山风舒适地吹在脸上,我还沿途捡了些松蘑呢。我差不多都快把病在家中的阿娥忘记了。这时舅舅放慢了脚步,说起阿娥来。他说阿娥是个永不知满足的女孩,生下来后从早到晚哭泣,谁都哄不住。阿娥的母亲就是被她累死的,她死在阿娥两岁那一年。后来阿娥的父亲为她做了那个奇特的玻璃柜,让她睡在里头,她马上安静下来了。
"阿娥的父亲年轻时是我的同伙,我们一道淘过金。那家伙和我一样吃不了苦,很快跑回来了。我们都没料到他会有这样一个女儿。我和你舅妈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当时玻璃柜还没完工,阿娥的父亲正在安装一根柱子,灵活的小阿娥立刻就推开玻璃门爬了进去,然后又将柜门关上了。我们全都看呆了!这样的女孩,唉哟哟!"


中篇小说(二)第81节 阿娥(4)

我们走了又走,我捡的蘑菇将篮子都装满了,舅舅嘲笑我是"专爱蝇头小利"。翻过第二座山头,快到中午时分,舅舅指着远处山坳里的一座小茅屋告诉我说:"就在那里。"我问舅舅那是什么地方,他说到了就知道了,我忍着好奇心加快脚步。可是舅舅却又不走了,坐在路边的茅草上说要休息,于是我也挨他坐下,大概的确是累得很,我一靠着舅舅立刻就睡着了。我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舅舅在和人说话,嗡嗡嗡的像拉风箱,似乎那人向舅舅询问一件事,舅舅告诉他一切准备就绪,只有一个小小的障碍,这一个障碍由他来负责。还说了些别的,都是很奇怪的事。我越想挣扎着醒来,越是醒不来。我觉得自己是在一间封闭的地下室里,舅舅和我在一起,而那个和他谈话的人,则同我们隔了一道门。最后我将指头放进口里用力一咬,终于醒了过来。我莫名其妙地四周环顾,听见舅舅在说:
"这就是那茅屋,我们已经到了。"
我是在一张简陋的床上,旁边躺了一个人。我立刻看见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吃惊得差点跳起来跑掉。舅舅用大手抓着我,要我别怕。那个人从头到脚被缠在绷带和纱布里头,只有一只溃烂流脓的手露在外头,我看见他的手背已烂到了骨头。这个人会是阿娥的父亲吗?前不久他还有那么大的力气来揍我呢。
"这家伙连话都讲不出来了,你怕什么呢?"舅舅又说。
茅屋里的气味令人窒息,那气味显然是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我记起我有一次在山坡下挖蚯蚓时挖出一只死猫,那气味就同这一模一样。现在这个活尸坐在这张烂竹床上,那只惨不忍睹的手轻轻地抖动着,他似乎忸怩不安。我当然不再怕他了,我心里还很高兴呢,这下可好了,他再也管不住阿娥了,我和阿娥彻底解放了!我一高兴,脸都泛红了,这时我碰上了舅舅的眼光,他那双莫测的灰黑眼珠显然看穿了我的小算盘,他的目光中含着责备。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打算不过是一厢情愿。我这个人,长到十三岁,做起事来就总是一厢情愿的,很少考虑周全。
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了,扯着舅舅要离开。舅舅打开我的手,呵斥道:"胡说!"他说他要替好朋友换绷带,这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听了他的话,我真是很消沉。舅舅替这个人换绷带,先从肚子上换起。他像杀猪一样地叫,叫得我实在忍受不了。我要出去,舅舅又不允许。我不敢注视这个人,只匆匆地瞥一眼那副惨状就吓坏了我。他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很多处皮肤都呈现出腐败的紫黑色,被揭下的绷带上竟粘着一块腐肉。难以描述的臭味使我几乎要晕过去。舅舅手持一把大镊子,用棉球蘸着一只陶钵里的盐水帮他洗伤口。不论这个人发出什么怪叫,舅舅始终耐心耐烦,有条不紊。看着舅舅那巨大的背影,我觉得他就是一座山,压在那个可怜的、绝望地在他手中蠕动的家伙身上。后来那家伙的叫声渐渐微弱下去了,舅舅还在甩开膀子大干。到他用新绷带将这个人全身缠好时,他差不多是无声无息了。
"他终于睡着了。"舅舅指着床上那一堆纱布裹着的东西说,"我是干这种工作的老手了。他们一开始总是吵得厉害,到最后就一声不响了。"
舅舅说这些话时含着笑意,使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怀疑床上这个人已经死了,这种怀疑越来越厉害,因为过了好一会,他还是丝毫动静都没有。我趁舅舅不注意用手猛地扯了一下那人的脚,脚的僵硬程度吓坏了我。我要往外跑,舅舅拽住了我,命令我乖乖地呆着。接着他又要我注意这个人的眼睛。我这才看见他还睁着眼,眼里射出让我害怕的光,就像那次他揍我时的那种目光,厚厚的绷带也遮不住他那种恶意的流露。这时我虽害怕,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我想起家中的阿娥,不知道她此刻怎么样了,要是她能够在舅舅家恢复身体,不就用不着回她那个可怕的家了么?看情形,她已经不会有家了,这老家伙一死,她完全解放了。我问舅舅老坐在这里干什么,舅舅就说是为了陪陪这位老朋友,还说他太寂寞了。我又问这个人是怎么受伤的,他又是怎么到这个茅屋里来的,舅舅回答说全是阿娥干的好事。然后他就不让我问下去了,斥责我"多嘴"。
我耐着性子在那茅屋里呆了好久,那家伙的眼珠始终跟着我转,搞得我怪不舒服的。我想,要是他的伤好起来痊愈了,不把我撕成碎片才怪。然而阿娥和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从时间上推测,是她父亲病倒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同我出走到这里。难道她将父亲弄成了这个样子,又请人将他抬到了这个茅棚里?莫非昨天夜里她来过这里了?
我们回家时舅舅从他的提包里拿出一把新锁,将茅屋的那张门锁起来。这时那箍桶匠又在里面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从声音听起来他一时还死不了。舅舅说,他将阿娥的父亲锁在里面是为了免得阿娥进去,阿娥要再到这里来,就只能隔着门同她父亲对话了,这对他们两人身心都有好处,因为两人的性格都是一样的疯狂。一直到我同舅舅走过了枞树林,还可以听到阿娥的父亲那凄惨的叫声。这时舅舅身上那股劲头全消失了,他紧紧地锁着眉头,走一走又歇一歇,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因为惦记着阿娥,就催舅舅快点走,我说照他这样磨蹭天黑都到不了家。舅舅见我老催他,就生气了,说道:
"慢慢走有什么不好?两个饼子都让你一个人吃了,你又没挨饿,急什么?说不定天黑了在这山上还会碰见阿娥呢!"
"阿娥?你怎么知道她会走我们这条路呢?"
"到她父亲那里去只有这一条路。"
糟糕的是舅舅忽然又说他瞌睡来了,一边说就一边在一块光滑的圆石上侧身卧下,打起鼾来。我又气又怕,想丢下他一个人回去,可又忘了回去的路。天已经渐渐黑下来了,砍柴的人也担着柴回家了,他们在舅舅身边停下来,满腹狐疑地将这个胖子打量了好久,向我提出种种问题,弄得我恨不得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他们这才犹疑不定地将我看了又看,担着柴离开我们。走了不远他们又放下担子折回来,一把抠住我的肩膀摇晃着,问我:"到底要在这里搞什么鬼?"他们三个人紧紧围住我,像要把我吃了一样。他们的吵闹声一点也没影响舅舅,他照旧在石头上打大鼾。这些人见从我口里问不出什么来,就将我猛力一推,我撞到大松树的树干上头,眼冒金星倒在地上。那些人怕闯祸,连忙逃跑了。我慢慢爬起来。简直气疯了,就用脚去踢舅舅,踢了好几脚,哪里踢得醒。幸亏这时树林里响起了舅妈的喊声,我连忙答应。舅妈顿着脚,气急败坏地给了瞌睡虫几个响亮的耳光,舅舅才醒过来。他委屈地摸着火辣辣的脸,问出了什么事。
"阿娥回去了,你这老废物,什么事都弄不清!"
"呸!简直不可思议,她就这样走了?连父亲都不要了啊?"
"当然走了!谁叫你插手她的事。我早告诉过你,她的主意大得很!你瞎搅和些什么呀,我的天!今天下午你妹妹也来过了,她说她想通了,不要儿子了,就让阿林给我们做儿子,可是我才不想要她的儿子呢。我怎么看也觉得他像个小流氓。想想看,竟敢拐了女孩子到我们家来!"


中篇小说(二)第82节 阿娥(5)

突然他们两个人都把气发到我身上来了。舅妈说我母亲是要"甩包袱",使她和舅舅的晚年生活不得安宁;舅舅也唉声叹气,坐在石头上诅咒我母亲,还要我做出保证,明天一早马上离开。形势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当然一天都呆不下去了,我立刻答应了舅舅。我一说出同意回家的话这两个人就同时松了一口气,舅舅在舅妈的搀扶下费力地从圆石上爬下来,然后倚在她身上,一拐一拐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这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我前面这两个大块头的背影变得朦朦胧胧的,很像受伤的大黑熊。我想起舅舅早上出门时精神饱满的样子,以及后来他替阿娥父亲换绷带的那股劲头,我不明白一天下来,他怎么会变成了这种形状。还有我母亲,居然因为我的出走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我和她之间的联系原来这么脆弱。他们一边走一边呻吟、喘息,到后来竟哭了起来。舅舅一边哭一边诉说,他说到阿娥父亲所过的悲惨生活,说到他的小小的梦想,也说到他忍耐痛苦的能力,他的不变的决心。我并不完全懂得舅舅的激情,只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周围晃动着这样的树影,脚下踩着这样嚓嚓作响的枯叶,想起前途,我也恨不得大哭一场。我就试探性地干嚎了几声。我一哭,他们俩就都不哭了,停下来转过身,很好奇地看着我。于是我马上住了嘴。舅舅显得很失望的样子。
"哭,哭呀!"他催促道。
可惜我哭不出了,也不知道舅舅到底从我身上期望些什么,又因为这种暧昧不明而烦躁起来。
回家的路走了很久很久,到家时已是深夜,那些雄鸡听见我们回来就发疯地乱叫了一通。坐在油灯前喝稀饭时我才记起,我将那一篮松蘑扔在山上了。难怪舅舅嘲笑我"专爱蝇头小利"。喝完第二碗稀饭的时候,我听见灶屋里有响动。
"是野猫吧?"我问。
"是阿娥回来了。"舅妈若无其事地说,"她想走回头路,她什么都想得出!"
我走进灶屋。看见阿娥在油灯下削莴笋,那是为明天的早饭准傅摹0⒍鸬耐贩⑹岬谜?整齐齐,衣服也很干净,和早晨那副样子完全不同了。我走过去挨她坐下,帮忙一道削。
"阿娥,我看见了你父亲呢!"
"不要提他,我不喜欢别人对他说三道四,你并不了解情况。"阿娥柔和而坚决地说。
"你不走了吧?"
阿娥不回答我的问题,双手灵巧地挥动着,一会儿就把莴笋全削好了。她用簸箕盛着莴笋去洗,她的样子就像一个熟悉家务的村姑,我简直看呆了。阿娥回过头来朝我一笑,露出她的蛀牙,然后对着房里撅了撅嘴说:
"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去睡,舅舅要生气了啊。"
这是在舅舅家的第二夜,已经是下半夜了,雄鸡的报鸣一声接一声。我虽然累坏了,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我听见阿娥一直在厨房弄得水响,她哪里有那么多东西洗啊?听着阿娥弄出的响声,我心里又有了希望,于是开始策划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那些事里总是两个主角:我和她。我们跑呀跑的,撇开了她父亲,扔下了我母亲,连舅舅舅妈都不要了,后来阿娥跑不动了,我就背起她跑,我成了大力士,跑过一座山头又跑过一座山头,要是她抱怨,我就连她也扔下,一个人跑,这一来她就会央求我带上她……或者我们根本不跑,爱住在谁家就住在谁家,她父亲管不了她,我母亲也管不了我,舅舅也拿我们没办法,那些小孩更不敢朝我们瞪眼,大人们也不敢指桑骂槐。如果阿娥还是想睡在玻璃柜里,那也很好,我要把她的玻璃柜搬到院子里去,让她晒晒太阳。我想到第五个方案的时候天就亮了,舅舅如雷的鼾声平息下来,他一翻身就坐起来,问我看见阿娥没有。我回答说阿娥在厨房里洗菜呢。
"你上当了!"舅舅吼道,"你这个痴呆,她看她父亲去了!"
我连忙趿上鞋到厨房一看,果然阿娥不在。夜里是谁在弄得水响呢?
"我说的没错吧?"舅舅洋洋得意地说,"这个小家伙心计很深的。幸亏我将门锁上了,要不然啊,她会将她父亲身上的绷带拆得乱七八糟的,那种神经质的发作我们都领教过,那都是因为她爱父亲爱得太深啊。"
早上我在餐桌上吃饭时差点被一口玉米糕噎死,我心不在焉,吃得太快了。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抬头看见两个男孩站在门口,他们是老屋那边的男孩,居然跑到这里来了。我朝他们一瞪眼,他们立刻隐藏起来。舅舅也看见了他们,他说:
"阿林的举动真是牵动了众人的心啊!"
舅妈好奇地起身到外面去看,我听见她在和那两个人说话,说了好久她才进来。
"他们不是找你的,是找阿娥,你去和他们说说啊。"舅妈看也不看我说。
我来到外面,那瘦高个子走拢来告诉我,阿娥回不去了,她的房子已经被愤怒的家长们拆掉了,那玻璃柜也被砸了个粉碎,家长们边砸还边说:"让她去做野鬼。"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很不情愿地讲出这些话,而他的同伴则站得远远的不过来,冷冷地斜睨着我。末了他要我转告阿娥,千万不要回去,家长们正在到处找她。我想告诉他我和阿娥不怕那些大人们,我们偏要回去,看他们又敢拿我们怎么样。但我没说出口来,这男孩一副冷淡样子,好像认为阿娥的事同我不相干,他只是要我帮他转个口信罢了。我请他们俩进屋,他们坚决不肯,另外那个男孩已经爬到树上去了,正在向远方望。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不知道这两个孩子还要呆多久,万一阿娥回来了,他们会如何样对她描述家里的事。
舅舅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就笑起来。
"树上那两只猴子在威胁你吧?我帮你把他们弄走好不好?"
他说着就走到那棵树下,拍着巴掌要两个男孩下来,他告诉他们阿娥去她父亲那里了,还向他们指点那条路该如何走。舅舅这种举动搞得我激动不已,我在旁边高声叫喊说没有那么一回事,阿娥根本没去那种地方,她正在房里的床上躺着呢,她病了。两个男孩听我这样说,立刻一前一后溜下来,焦急地喊道:"阿娥!阿娥!"并且就要往房里冲。
"阿娥在她父亲那里。"舅舅拦住他们严肃地说道,"照我指的路走就可以找到。"
这个时候我真是恨舅舅,我用力拽他的衣服后襟,把他的罩衫都拽坏了。眼看那两个心术不正的家伙一溜烟跑过了小山坡,很快消失在视野外。我愤愤地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沙,摔到舅舅身上。舅舅拍打着衣服。问我为什么要生这么大的气?让阿娥早点知道家里的情况不是应该的吗?
我无聊地到处溜达了一会,就蹲在那条沟边上等待事态的发展。沟里有只老螃蟹,住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去年我来舅舅家就同它熟悉了。我看见它爬出来,张望了一会,又慢慢地缩进去了。我动了动石头,它就不再爬出来,而是一声不响地呆在它的阴暗的巢里。我想不出这种情形已经有多少年了。可以肯定老螃蟹一定是十分自信的,它伏在巢中,不但听见地面的响动,也听见地底的变迁。它的背上有种奇怪的花纹,大概记载了它经历过的重大事件。那会是一些什么样的事件呢?它的古老的家族一定是在对面山上的山涧里,什么原因使得它移居到了有人的地方呢?


中篇小说(二)第83节 阿娥(6)

当我沉思着螃蟹之谜时,舅舅和舅妈正并排坐在灶屋里抽烟,两个人用的都是那种很长的竹竿烟斗。我走进灶屋,被烟呛得咳起嗽来。他们都不理我,似乎要让我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我在灶屋里站了一会儿,怏怏地来到舅妈的卧房里。我看见床上摆着阿娥的一个头饰,是一个牛骨做的眼球,那是阿娥天天戴着的东西。窗台上有一个铁匣子,我打开紧紧盖着的盖子一看,竟是一匣子泥土,泥土中央有一粒刚刚发芽的种子,这情形给我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我就让盖子敞开,使这粒种子可以透一透气。窗台上还有两个新鲜的泥土脚印,大概是阿娥的,我想像着她夜间就从这里跳进跳出的。我正要离开,又被房里一种骚响吸引住了,我弯下腰去看床底下,看见了阿娥。她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满脸沾着灰尘,正在床底下扭来扭去的。"阿娥!阿娥!"我沉痛地唤道,一边钻到床底下去解救她。但是阿娥不需要我的帮助,她用脚狠狠地踢我,踢得我无法挨近她,只得沮丧地爬出来。
"阿娥,我们离开吧。"我蹲在那里向她哀求道。
"走开!!"她大叫,痛苦得要发狂了似的。
因为害怕,我暂时退出卧房,我焦急万分,将耳朵紧紧贴到门上细听。阿娥的脚暴躁地踢得床板"咚咚"作响,很远都可以听到。舅舅和舅妈却安然在灶屋里抽烟。他们为什么要将她捆起来,她又为什么不准我解救她?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里面的关系。从前我一直以为最难理解的人是阿娥,现在看来恐怕应该是舅舅。昨天夜里我还给舅舅取了个绰号叫"熊老爹",熊的样子看上去又笨又温顺,其实随时可以吃人。他颇有心计地,缓慢地安排好每一个细节,很可能是为着那最后到来的、嗜血的快乐呢。想到此处我怒不可遏地向灶屋冲去。
"小家伙干吗这么激动?"舅舅冷冷地说。
"把阿娥放出来,不然这屋里就要出事。"我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原来这样。好嘛,好嘛,我这就去放,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
他和舅妈猥亵地相视一笑,两人同时放下烟斗,朝卧房走去。
阿娥听见他们进去就移到了床外边。舅舅弯下腰一把将她提起来,舅妈拿了一把剪刀"咔嚓"一声就将缚着她双手的布条剪断了。阿娥扑到舅舅怀里大放悲声,那情形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向父母撒娇。舅舅的大手抚摸着阿娥的头,任凭她将脸上的灰都擦在他身上,口里一迭声哄着她说:"好啦,好啦,没有阿娥过不去的河嘛。"
舅妈也附和说:"阿娥就是心狠,什么都做得出来。"
阿娥哭完后就去洗脸,洗完脸回来样子显得轻松了好多。再过了一会儿她简直就高兴起来了,一边帮舅妈腌萝卜一边口里还哼起了歌。我实在没法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舅舅坐在碗橱后面的阴影里。我走过去轻声问他为什么要捆阿娥。
"我们担心她要自残。那样两个小流氓,什么事干不出来?他们肯定已经踢开门,把我的老朋友抛尸野外了。我从他们眼里就看出了他们的决心,这种事迟来不如早来。"
"阿娥就不管她父亲了?"
"我们不是将她捆起来了么?她在床底下滚了一天,痛不欲生呢。刚才你母亲来过了。"
"来干什么?"我警惕地问。
"来送你的衣服。她真是个一辈子泡在苦水里的女人。周围那些人都仇视她,她一直努力巴结他们,我想最后她总会达到目的吧。"
舅舅陷在久远的回忆中,眼睛眯得细细的,打了两个大大的哈欠,抱怨说真是困死了,就去睡觉去了。我突然也很想睡,到这里来之后我还没好好睡过呢。我晕头晕脑往舅舅卧房里走,阿娥在过道里将我拦住了。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心跳得厉害,估计她父亲已经出事了,那两个"冒失鬼"(她就是这么说的)要了他的命。我睡眼矇眬地说:"你刚才不是很高兴嘛,还哼歌子。"她立刻脸一沉,说我太不懂事,八辈子也长不大,她本想在一些事上依靠我,现在才知道看错了人。又说我好比一只猪,吃了睡,睡了吃,对身边的大事一概没有感觉。她的一顿呵斥没有赶走我的瞌睡,我简直睁不开眼了,干脆就在过道的一个木箱上倒下便睡。这一来她更生气,跺着脚抓了一只鸡毛掸来抽我的腿,那东西抽起来并不十分痛,我就一边打鼾一边听她的数落,我将她的话全听进去了。梦中看见舅妈将她弄走了,舅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指望白痴会开窍"。
一醒来我就觉得很后悔,我不该惹阿娥生气,我辜负了她对我的信任。很多狗在外面发疯般地叫,我刚才就是被它们叫醒的。我急忙去找阿娥,她不在家里。舅妈在我身后冷冷地说:"要利用别人了就来找,这种人最卑劣。"我看着外面暗下去的天色,心里难受得厉害。我刚才不该睡觉的,难道就一刻都忍不住了么?要是我拼命忍一忍,阿娥也不至于对我如此失望吧,我真是缺乏意志力啊。我想到外面去找阿娥,但是舅妈不准。一吃过晚饭她就扔给我两个筛子,叫我筛米。
我在油灯下三心二意地筛着米,筛几下又停下来去听外面的动静。还是那些狗在叫,再就是山风发出的"呼--呼--"的声音。
舅妈走过来抓起一把我筛过的米看了一下,大声嚷嚷:
"怎么筛的,米里尽是糠!你在欺骗我们呀!你这个寄生虫!"
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将筛子往地下一扔,也冲着她大叫:
"我不干了!我要走!这里简直是个牢房,你,还有舅舅,你们是魔鬼!"
我一叫,舅妈愣了一愣,忽然一点气都没有了。她将我拉到油灯下打量起来。这时舅舅也来了,两人交换着目光,叹着气,坐下来抽烟。我重申我要走。舅舅慢慢摇着头,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说去找阿娥。"然后呢?""同阿娥一起回家去。""想得倒好!!"他们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我不想再理他们,就转身想往卧房里去拿我的衣服。


中篇小说(二)第84节 阿娥(7)

"哪里跑?!"舅舅的大手将我一拦。
我发现舅妈也显出了仇视的样子,她手里紧握着一根棍子,好像马上要冲过来抽我一顿的样子。我本能地抱住头,蹲在灶台下面。他们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厨房,然后又将厨房门"咔嚓"一声锁上了。接着房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有远处渐渐息下去的狗叫声。在这个绝望而古怪的时刻,我突然想起了母亲,我记起舅舅告诉我说母亲今天来过了,如果她不是为担心我而来,那是来干什么呢?生平第一次,我怀疑起母亲来。她会不会同现在的事有关呢?既然我一点都不曾懂得舅舅,也许我同样不懂得她?他们兄妹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是在母亲愁苦的目光和唉声叹气中长大的,她于无言中告诉我,我的出生是一件很不好的事。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在反对她的这种结论。起先我小心翼翼,避免犯错误,我这样做的时候却看见母亲的眉头并没有展开,言谈中反倒流露出认为我是先天体质孱弱,因为怕死才这样谨小慎微,完全不像个小孩。那时候,我常常在半夜被她的啜泣声惊醒。她坐在我的床头,像幽灵一样盯着我,弄得我浑身发抖。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解放自己,我不再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连母亲的教导也不放在心上,时常还有意违反,做些出格的事,比如跳进泥塘把一身全弄脏,躺在外面装死人吓唬过路的人等等。我越放纵自己,母亲越悲哀。有一次她竟对来我们家的亲戚说:"这孩子对噩运来临有种天生的预感。"当时我刚好从外面玩耍回来,听到了这句话,我脸都白了,只觉得呼吸不畅。当天夜里我想了整整一夜。到了早上我终于忍不住去问她,我说我必须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一生下来就有种致命的疾病?如果有,应该告诉我,而不是隐瞒,这样我就会注意照顾自己,防止疾病发作,这也是她做母亲的义务嘛。母亲平静地从梳妆台前转过脸来,对我的猜测矢口否认,还责备我不该走火入魔,胡思乱想,她说要是都像我这样成天去设想一些没影的事,那还活得下去吗?虽然她说得很诚恳,但她为什么愁眉不展呢?我又怀疑是不是她自己有大难临头了,我密切观察了她好久,没有发现什么苗头。日子平静地过去,我确定下来母亲还是在为我苦恼,这种没来由的担忧真是惹恼了我,我后来就更加胡作非为了。和阿娥的事就是在这种冲动下做出来的。我以为母亲会追到舅舅家来指责我一通,或者是不许我同阿娥来往。结果呢,情况要严重得多,她伤透了心,为了这点事就不要我这个儿子了。是不是她本来就想摆脱我,现在正好有了借口呢?她在心里头抱怨了十三年,现在我终于自己走了,她松了一口气,这种情况不也是很有可能的吗?或者是她一直在默默地促使我出走--用她那种惹怒我的表情,而舅舅,也早就同她有过某种约定?总之因为孩子一次小小的出走就同他断绝关系,这种轻浮的举动不像她做出来的,会不会是舅舅他们骗我?这样一个日夜为我担忧的母亲,她的举动肯定有另外的理由,不会像舅舅说的那么冷酷。当然舅舅之所以要那样说也有他见不得人的理由吧。假设她匆匆跑到这里来,对舅舅他们说不要我了,然后又匆匆回去了,那么这种离奇的举动一定是一连串事的后果。现在细细一回忆,恐怕是我刚接触阿娥她就起了尽快摆脱我的念头。莫非我是她身上的一个毒瘤?莫非阿娥的出现是对她的致命打击?
油灯已经灭了,有两只母鸡发出一高一低的两种鸣叫,彼此呼应着。我躺在灶角的柴堆上,可以听见舅舅房里传来隐约的鼾声。又等了一会儿,我就站起身去推窗户,没想到窗户上是固定的、打不开的木格子,我推了好几下它都纹丝不动。我又去踢门,踢了好久,脚都踢伤了,房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情急之下我叫起了"妈妈",我叫呀叫的,喉咙叫嘶了才停下来,这时发觉四周出奇的寂静,连那两只母鸡都不出声了。把身上的力气全发泄完了之后,我就倒在柴堆上入睡了。朦胧中听见开门的声音,一个黑影慢慢朝我移过来。我闻见了阿娥的气味,她轻轻地在柴堆上坐下来,然后就开始哭。
"阿娥!阿娥!"我搂着她的肩膀唤道。
"你知道我是谁?"
"谁?!"我毛发竖立。
"我是你姐姐!我的父亲,也是你的,他今天死了!"
"阿娥!阿娥!"我猛摇着她,就像摇一棵小树。
后来我听见她在呻吟,呻吟当中夹着绝望的喃喃低语:"他死了,他死了……我却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当然,我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办。"
一盏油灯突然在门口亮起,舅舅和舅妈衣装整齐地出现了。舅舅拍着手说:
"好哇,好哇,兄妹终于团圆了!这样的大团圆什么时候发生过?这不是世界奇迹吗?我的天!!"
"下一步该去妈妈那里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我刚说了这句话阿娥就气愤地从我臂弯里挣脱出来,一连朝地下"呸"了好几声,看她的神气恨不得给我几个耳光。
"你得罪她了,"舅妈说,"阿林真是一点都不聪明。"
"阿林的确有点蠢。"舅舅也说。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我不顾一切地嚷起来,"为什么要折磨我?是想告诉我什么深奥的道理吗?那为什么不说出来,要设下这重重的圈套?这一切,让人既不能动,也不能逃,这是为了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就算那个人真是我父亲,我也决不把他看作父亲,他一直想要我的命,他……"
我还没说完阿娥就跳起来,"啪啪!"给了我脸上重重的两巴掌。她的力气真是惊人,瘦瘦的手掌像钢鞭一样。我差点被打晕过去,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我的两边脸都麻木了。
阿娥的抽打令我想起她父亲,那一次,他也是这么毫不留情,这么下死力揍我,这两个人打人的方式真是太相像了。疼痛中听见舅舅和舅妈在议论,他们称赞阿娥,说她有她父亲昔日的派头,将来恐怕会是"女中豪杰"。我还在地上呻吟,他们就一齐出去了。


中篇小说(二)第85节 阿娥(8)

门又被他们锁上,四周黑洞洞的,连月光也没有了。我竭力要在柴堆上入睡,我想,我要是睡着了,也许这一切就是一场梦。可是我偏偏睡不着,一边脸肿了,一颗牙也松动了,口里还出血。我想到那个最大的疑点:一个长期有病,睡在玻璃柜子里的女孩,哪里来的这种过人的力气?难道她的病是假装的?或者是服从她的古怪意念的东西,要它来就来,要它走就走?我不是亲眼看到过她晕倒,她在自家门口发病吗?更不可理解的是,她之所以下死力打我是为了她父亲(或我父亲),这位父亲和她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和我母亲又是怎么回事呢?我通过这两天发生的事得出结论:这些人决不可能告诉我前因后果,他们就是要蒙住我的眼让我瞎闯,这是他们的一种冷酷爱好。那么明天天一亮,我还是回家去问妈妈吧。虽然母亲也好像同他们是一气的,我却还是认为十多年里头她对我的牵挂不会是出于假心假意,只要我缠着她,逼她讲,她总会讲出来的。我又想起阿娥同我住得不远,怎么会十多年里头我一次都没见过她,而那天跳绳时一见了她,她就把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呢?当时确实有种不可思议的激情在支配我的行动,也许那就是血缘在起作用?这位父亲我倒是常看见,他是箍桶匠,所有的人都找他修过木桶,在我的印象中他并不凶,他修桶时我们小孩都喜欢围着看,他也不生气,垂着眼干他的活。我没见过他女儿,也没听人谈起过,直到那天她来跳绳,然后晕倒。别的孩子一定是知道她的,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所以我才有那种新奇感,迫不及待地要搞清她的情况。如果说这是一个阴谋的话,那么从我生下来阴谋就开始了。不然为什么我从未见过阿娥,一见她就被她吸引,接着那位父亲就把我往死里打,接着母亲就做出那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再接着阿娥又做出同我同病相怜的样子,引诱我做出了出走的事?本来男孩子是不怎么跳绳的,可是我那天却跳上了瘾,现在回想起来也十分奇怪。不过我之所以想离开阿娥,还是因为这两天发生的事。我发现阿娥根本不是那种弱小的女孩,有时候,她是十分凶残的,舅舅也说过她父亲是被她弄死的,这毕竟令人害怕。父亲是看出了阿娥凶残的本性,才把她带走,两人生活在一起的吧。而像母亲和我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才是真正的残废。
我越想这些事,脊梁骨越发冷。我又一次去推那窗口的木格子,推了几下,靠左边的部分居然松动了,再用力一拔,两根榫都拔出来了。我又捣鼓了一阵,在窗口弄出一个大窟窿,然后登上条凳,从那窟窿翻出窗外,拔腿就跑。跑到小山头,才放慢了脚步,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我们的镇子,一眼就看见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围着一个东西。走到面前,才看清了他们围着的,正是阿娥睡觉用的玻璃柜。一个小男孩睡在里头,柜门关得紧紧的,边上那根管子已经拔掉了。男孩闭着眼,看上去像死了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屏住气看这个男孩。没人注意到我。我正要走开,忽然发现母亲也在小孩们当中。她那种样子我从未见到过:她不修边幅,头发乱得像鸡窝草,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她正让她可以从别的孩子头上去观察那玻璃柜,另外一名男孩扯着她的衣裳哀求,求她让他也可以饱饱眼福。我从人群里挤过去,挤到母亲身边,轻轻地唤道:
"妈妈!妈妈!"
"你?"她掉转头,用空着的那只手竖在嘴上说,"嘘--不要出声。"
我等得厌烦起来,就一个人先回家了。
家里还是老样子。我倒在自己的床上就睡,刚睡了不久就被叫醒。是妈妈领了那群孩子进来了,这些小孩到处钻,乱翻,将茶杯一个一个扔到地上打碎,一个男孩还在我房里的地上撒尿,我将他推出门,他就大哭,一头扑到母亲怀里。乱哄哄地闹了一阵,他们才各自散去。
"妈妈怎么会和这些小孩搅和在一起的呢?"我厌恶地皱紧眉头说。
母亲显出兴奋的样子,四处张望了一下,转身关上房门,放低了声音说:
"这是一条捷径啊,我想出来的,你懂不懂?和小孩们搞好了关系,那些大人就拿我没办法了。我干得很有成效。但是现在你回来了,我本来以为你不回来了的,这一来我的工作又有障碍了。我们要齐心协力,总会有办法。"
那种哀伤的、我看了十几年的表情从母亲脸上彻底消失了,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变得有生气了,还隐隐透出强烈的目的性。听到母亲说这些话,我心里又觉得安慰,毕竟,她还没有抛弃我。我对她的策略不感兴趣,因为我并不想同那些凶神恶煞的大人们拉关系。现在我最为急迫的事是要弄清阿娥的底细,也就是所有一切事的真相。我直截了当地问母亲阿娥是不是我的亲姐姐?
母亲迷惑地眨了好久的眼,然后到厨房去涮碗。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了,不由得十分沮丧。可是一会儿她又出来了,对我说,这种事她很难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因为她属于那种有健忘症的人,忘记了的事死都想不起。
"比如说你吧,你是我的儿子,因为你天天在我面前生活。要是你出走的时间长一点,我很快就会把你忘记,就像我不曾有过儿子一样。过了三五年,人家问起我,我会一点都记不起我有个儿子的事了。我没有夸张,实际情形就是这样。所以你跑到你舅舅家里去两天,在我的感觉里你就不存在了,我还有点高兴呢。后来你舅舅又提起你,我就觉得你应该在他们家生活,舅舅是个博学的人,会给你好影响。你说的阿娥,关于这个女孩和她的父亲,我真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那个箍桶匠,我们不也请他箍过桶吗?要说他从前和我们是一家人,这种事也完全有可能的。刚才我在厨房里想呀想的,好像这事有那么一点影子。她亲口对你说了她是你姐姐?"
"妈妈!!"
"她说她父亲已经死了?"
"是她说的。"
"这世上的事无奇不有。"
"妈妈的话越说越离奇了。我要出去流浪。"
"去吧,去吧,好孩子。"她伸出手抚摸着一团空气,好像那是我的头部似的。"走得远远的,远远的。说不定你还会和你姐姐相遇,那将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第三天一清早我就出发了。我的目标是东边的一个大城市,听说城里的人比马蜂窝里的蜂还要多,那种地方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1999年,英才园


中篇小说(二)第86节 长发的遭遇(1)

长发是一位四十出头的汉子,脸色有一点点苍白,肌肉有一点点松弛,身上一年四季穿着工作服,家中只有一套西服,是过节时穿的,这种样子的人城里多得数不清。长发失业已经三年多了,这三年里头,他到建筑工地去做过小工,送过报纸和牛奶,用三轮车去火车站接过客,甚至在医院的太平间看守过尸体,掏过马路上的留泥井。但每一样工作都做不长,因为竞争太激烈,什么工作都有人抢着干。长发的妻子在一家不景气的粮店上班,工资很低,他们还有个女儿正在上小学。最近长发又一次失去工作。他的工作是在一家商场搬运货物,他不小心将一张茶几摔坏了,老板立刻叫他离开,十多天的工钱也不给了。
妻子秀梅听了他的遭遇后,安慰他说:"天无绝人之路。"
长发昨夜整整一夜没睡着,挨到天亮,妻子的话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天无绝人之路。"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大声叫了起来:
"有了,有了!!"
妻子正背对着他穿衣,不慌不忙地说:
"早该想到这一着。"
"你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长发的眼珠鼓得老大。
"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可干吗?"妻子反问道。
然后她就系上围裙做早饭去了,根本不问长发,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
长发搔了搔脑袋,觉得简直太阳从西边出了,他和妻子之间的沟通还从来没到过这种程度呢。
这个阴沉沉的早上长发想出来的主意是去投奔他远在边疆的父亲。长发的父亲在长发读小学时就丢下他和母亲出走到边疆去了,那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只是每逢长发过生日就给他寄来一张毫无用处的,花里胡哨的贺卡,上面有些这样的题词:"愿我儿日日创新","每天更上一层楼","天外有天","好马不吃回头草",等等,全是些莫名其妙的话。长发和母亲的日子过得很艰辛,母亲因为过度的劳累,没看到儿子结婚就患肺癌去世了。在长发的想像中,父亲只相当于他家的一个亲戚,他对他既谈不上爱,也谈不上恨。即使在他儿时的记忆中,也没有同父亲交流的印象。他这位父亲在一个矿物研究所工作,长年累月在外面跑,在家的时间很少。后来他去边疆是以调动工作的借口,一去不复返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怎样能去边疆呢?长发没有路费,家中一贫如洗,惟有一台电视机是奢侈品,但也值不了几个钱。到边疆的路程有几天几夜,即使一直坐硬座过去也得好几百元钱。长发没有亲戚,他和妻子两人都不爱交朋友,所以也没地方可以借钱。
妻子和女儿吃完饭就去上班和上学了。她们走了之后,长发便陷入了苦闷之中,他算了一下,至少要有一千多元他才能动身,到哪里去找这一千多元呢?他回想起刚才秀梅那种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得十分怨恨,心里想,她倒好,什么事都不用想就有馅饼掉到她口里。由于坐在家里想不出办法,他就锁了门外出蹓达。
他刚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居委会的主任戴嫂向他招手,叫他过去。
"你这个闲散劳动力,今天要交好运了。"戴嫂笑嘻嘻地说。
长发一下子兴奋起来,一颗心在胸膛里面"怦怦"直跳。
"有一位老先生坐在我们居委会的办公室,他指名要你去做他的挑夫,他带了两个大得吓人的旅行包呢。我看他像个有钱人,他怎么会认识你呢?"
戴嫂说到后来就显出妒忌和鄙夷的样子,好像长发不是去卖劳动力,倒是通过见不得人的手段来赚钱似的。到了居委会,她将长发往一间房里一推自己就走掉了。
长发看见坐在桌旁的老人很瘦,秃顶,左手上很显眼地戴着三个银质的骷髅头的戒指,长脸上有很多老人斑。他的旅行包靠墙放着,规格大得不像话,长发估摸着那两包怕有一百多斤。老人注意到了他落在旅行包上的目光,轻言细语地解释说:
"并不重的。里面都是些干货。"
一边说就一边走过去将背包提了提,一只手一个。长发放下心来。
"我姓董。今后要麻烦你了。"他不好意思地搓着干瘦的一双手。
长发觉得没听懂他的话,又担心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于是愣在那里。
"这是很繁重的工作啊,时间也会拖得很长。最主要的是要一心一意,不能挂牵家里,有时还得自己设法克服困难。"
"不会有问题的。我身板硬,有力气,什么都能干,您就放心好了。"长发拍了拍胸膛,竭力做出忠实而又讨好的样子。
"我们这就走。"董先生说。
长发将一只包背在背上,另一只提在手中。那包果然不重,只是看上去有些奇怪。长发跟在董先生后面走,他在走廊上看见了戴嫂,戴嫂一翻白眼,拐进一间房,用力关上门。
他们走到外面,长发才开始细细地打量董先生。董先生属于那种老派男人,身上衣服的料子都很贵重,脚上的皮鞋也很高档,的确像个有钱的人。长发在心里盘算着,这一趟如果能赚到一千多块钱,去边疆的路费就解决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而且看样子,这老头一定是那种住高级旅馆的人,自己跟着他哪怕睡在旅馆的沙发上头也很舒服。他说"今后",这个今后是多久呢?长发希望越久越好,当然一到旅馆他就要同他谈价钱,这种事总是不能免的,他不会多要他的钱,他要好好地为他服务,又忠实又贴心。董先生走得很快,一会儿长发身上就出微汗了。这时董先生已领着长发走到了相对僻静的高架桥下面,这里是城乡的结合部。桥下有个公园,草地和小树灰喷喷的。董先生对长发说要去那石凳上坐一坐,将一些事情"好好地想一想"。他们就沿着小径朝公园中央的石凳走去。长发从后面看着董先生的秃头,觉得有钱人的怪病实在是很多。就说他自己吧,从来也没有工夫坐在这些脏兮兮的石凳子上头来想问题;就是有时间,也不会坐到这里来,怪里怪气的。刚才他背着提着这两个巨大的旅行包从桥下走过时,有一名戴红袖章的治安人员已经怀疑地跟了他一段路。幸亏这公园里根本没人,要不很可能惹麻烦。长发一贯谨小慎微,他经常看见一些人因为穿得破一点,样子猥琐一点就惹了麻烦,被送进警察局关起来,还挨了打。所以现在,他有点埋怨董先生了。他到底要干什么呢?埋怨归埋怨,他终究打定主意要跟随他到底,他相信这个古怪的老头子不会亏待他的。再说他也有钱,单是他脚上那双皮鞋,就够长发一家人三个月的生活费了。长发知道那种皮鞋的牌子叫作"野狼",因为他对鞋有种特殊爱好,虽买不起,总去商店里看。


中篇小说(二)第87节 长发的遭遇(2)

董先生双手放在膝头上,闭着眼在沉思默想。长发突然记起一件事:这个老头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情况的呢?戴嫂不是说他指名要自己给他做挑夫么?自己一心想的都是赚钱,还一次都没问他呢。
"董先生,您是如何知道我这个人的啊?"
"我不过随口说出一个名字,那位大嫂就把你带来了。"董先生睁开眼微微笑着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谁来都一样嘛。"
"哦……"长发的声音里透着失望,"那么您,您这一趟出来是公务还是私事呢?"
"都可以说吧。"他含含糊糊地回答。
"得要多长时间啊?我问您的意思不是我不愿陪您,我呀,一定要奉陪您到底!"
"你不要随便许愿。"老头笑起来,"你是想说钱的事吧?不要担心,钱多的是。"
他用一只手到西服的内口袋里摸索了一阵,胡乱抓出几张百元大钞塞到长发手里。
长发一时简直热泪盈眶,连连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哪怕董先生什么都不说,都不告诉他,他也要死心塌地跟随他到底,他就是这号人。并且像他这样一位老人,孤孤单单的在外面走,很可能出事,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他。
"你真是这样想的么?"董先生的小眼微微眯着,嘲弄地看着他。
长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说不出话来,将那几张百元票子在手中折来折去的。
董先生忽然说自己很累,累得支持不住了,就离开石凳在草地上躺了下来,用一条大手帕盖着脸,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这一睡着,长发就担心起来,万一那些联防治安人员来了可不得了,这么一个老头,还带着两个其大无比的包,居然睡在地上,这太不一般,太值得怀疑了!长发坐下又站起,搓着手,搔着脑袋,就是想不出一个办法来。他又蹲下去推了董先生几下,根本推他不醒,而在那边桥底下,两个戴红袖章的治安人员已朝他们走过来了。长发想,这下完蛋了,恐怕身上这几百块钱都要被那两个流氓搜走,他这个人怎么这么倒运啊!长发一生气,就用脚猛地踢了一下老头的屁股,董先生叹口气坐起来,说:
"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董先生一坐起来,那两个治安人员就停住脚步,远远地站在那边观察他们。
"我们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长发赶紧说,一边将一个包背上肩。
"走走走!"董先生赌气似的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有一家'飞鱼'宾馆,离这里很近,价钱也公道。"长发试探地说。
"好吧好吧,带我去那什么'飞鱼'吧,你走前面带路。"
长发背一只包,提一只包,雄赳赳地开步走,道路在他眼里豁然开阔,那两个小流氓似的红袖章也缩到了桥洞里,出都不出来了。
他们俩一走进宾馆的大门,服务台的小姐们就掩着嘴巴在那里笑。董先生首先登记,长发看见他的证件上写着"红星制药研究所"。他登记完后小姐又问长发要证件,长发说自己一早就从家中出来,没带,并告诉小姐自己是帮这位老先生打工的,家就在附近,如果小姐不放心他可以跑回去把证件拿来。
"那就算了吧,"小姐横了他一眼说,"我醋拍阋餐γ媸斓摹?
董先生订了一间很大的客房,里面有两张床,还有沙发,长发看了简直心花怒放。
董先生一进房就去洗澡。长发将那两个包放进壁柜里,心满意足地在沙发上坐下,还跷了几下二郎腿。
一会儿,董先生洗澡洗得脸上红喷喷的出来了。长发向他提出自己要回去一趟,拿些换洗衣服来。董先生本来兴致很高的样子,听了这话就沉下脸,说:"不用了。"长发搞不清董先生的意思,只好暂时放弃了自己的想法。过了一会,他又说要给家里打个电话,这回董先生同意了。
长发拨通电话,电话机里传来的妻子的声音很细弱,很不清楚;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没听懂,她在电话里一味地重复一句话:"小心你的胃病,别乱吃东西啊。"长发放下电话机,怅然若失地发了一阵呆。后来他想,到底还是"在家千日好"啊。接着他又谴责自己太娇气了,像他这样伤感还怎么能赚得到钱,只配喝西北风。
整个白天董先生什么都不干,就站在很大的玻璃窗前观察楼下的市容,看累了就在沙发里躺一躺,打一个盹,然后问长发:"几点钟了?我没有睡过头吧?"长发就说没有。他总是将一颗秃头用力甩动,好像里面盛满了痛苦似的。中饭和晚饭他们都是在楼下吃的,董先生似乎不愿走出旅馆一步。而长发知道,旅馆里的饭食总是又贵又不好。
在旅馆舒适的大房间里,长发度过了一个奇异的夜晚。本来他以为董先生累成那种样子,一定会睡一个好觉,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长发洗完澡,看见老头已先睡下了,就灭了灯,自己也一会儿就入睡了。迷迷糊糊之中他被水的响声弄醒了。他坐起身,看见卫生间的灯亮着,里面发出水泼在地上的大响。"不好,要出事。"长发想。他立刻打开灯走到卫生间门口,他被自己看见的情景吓坏了。喷头开着,浴缸里的水早已溢得满地都是,董先生短衣短裤,像一只蛙一样背朝上浮在缸里。长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老头干瘦的肢体从缸里提出来。
"你干什么呀?"董先生责怪地说。
"我,我还以为您……"
董先生一身水淋淋地去房里换衣服去了。长发连忙关上水龙头,把缸里的水放掉,又把卫生间收拾了一番,这才重新上床去睡。他入睡前还侧耳细听了一会,听见了董先生的鼾声,这才放心地睡去。睡了没多久,他又被吵醒了,又是那同样的噪声。开始的时候长发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可是泼水声越来越响,其间还夹杂了董先生喊"救命"的声音,就仿佛他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长发从床上一跃而起,将灯打开跑过去。这一回他看见董先生将自己沉在缸底,隔一会儿浮上来换一口气,重又沉下去。他仰卧着,他的脸在水下显得很狰狞,龇牙咧嘴的像魔鬼一样。长发既不敢去劝,也不敢自己离开,他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腿子不停地发抖。
董先生终于还是停止了他那恶劣的把戏,从卫生间升腾的热气中冲出来,换衣服去了。长发纳闷地想;他洗澡怎么让卫生间的门开着呢?长发收拾完回到床上已是下半夜,他爬到床上躺下时,听见董先生在黑暗中讲话了。
"长发呀,你赚了钱打算去干什么?"他的声音似乎有点激动。


中篇小说(二)第88节 长发的遭遇(3)

"去边疆投奔我父亲,想在那边找工作。当然,要是您长期雇用我的话,我就不去那边了。我的家在这里,那边毕竟人生地不熟,我有种凶多吉少的预感。那算个什么父亲呢?我连他的样子都记不清了。"长发叹了口气,一下子变得浮想联翩。
"他毕竟是你父亲。我也在边疆生活过,戈壁滩真可怕。可是在晚霞照耀下啊,人就像走进了黄金宫殿。那是个严酷的地方。你既然起了念头要去那种地方,就不要三心二意,松懈了自己的意志。不瞒你说,我之所以要夜里起来潜水,也是怕松懈了自己的意志,这种事没有退路的。"
长发听见他将刚才澡盆里的那种把戏称为"潜水",不由得"扑哧"一笑。
"可是我没有路费怎么能去呢?"长发惭愧地说。
他说了这话立刻又后悔起来,担心董先生以为自己是那种没志气的人,在暗示他多给自己工钱,所以赶紧又补一句:"不过我很快就会赚够路费的。"
"但愿如此吧。"董先生不置可否地说,还叹了口气。
长发的心情因为董先生这句话变得阴郁起来,他又对董先生产生了怀疑。说到底,他并不了解这个人的底细,比如他这两个随身带的旅行包,长发就从未询问过包里的内容,当然就是问了他也不一定告诉他,长发已经领教过了他的固执了。夜深人静的时分,长发甚至产生过疯狂的念头:这个人会不会是一名被追捕的逃犯呢?假如是这样,自己可就惹下大麻烦了啊。
长发开始多留个心眼,细细观察董先生的一举一动。这已经是他们来到旅馆的第三天了。白天董先生仍是寡言少语,一味在窗前沉思,精神却明显地好了起来,也很少在沙发里打瞌睡了。到了夜里,他还是搞他的"潜水"运动,发出呼救的声音。长发已经习惯了,干脆起都懒得起来,而董先生也不怪罪他。
到了下午,董先生同长发说,他要到油布街去看望一个老朋友,那人是做食品批发生意的,从前他与他有过生意来往。至于长发,他请他在旅馆等他回来,看管好这两个包。他说着就掏出钱包,又给了长发两百元钱。长发发觉自己挣钱太容易了,于是对自己处境的不安也越来越厉害了。
董先生一走,他又用房间里的电话机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这一回秀梅隔了好久才慌慌张张来接电话,声音还是又细又不清楚,像机器人一样对着话筒重复一句话:"一步一个脚印好好干吧,一步一个……"长发气得将话筒一撂。他本来是打算将自己的奇遇同妻子好好商讨一下的,现在他有家回不了,连同妻子交流的渠道都消失了。怨谁呢?当然没有人可以怨,自己是为了钱,为了生活找出路来这里的嘛。
长发打开壁柜,鼓起勇气来检查那两个包。他注意到两个旅行包都没上锁,于是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第一个包里装的全是花生和一种什么干草,都混在一起;第二个包里则是一些布匹。长发吐出一口气,似乎有些放心了。他关好柜门,心里想,董先生不过是个有怪癖的有钱人罢了。想着想着就高兴起来,还吹起了一首进行曲。他很快就要挣够去边疆的钱了,钱多一点,没见过面的父亲也会看得起他一些。说不定董先生要在本地做大生意,会长期雇用他呢。要是那样的话,当然用不着去边疆了,他内心深处一点都不在乎那个奇怪的父亲。他这样高兴了一阵,又有一种新的不安像虫子一样爬进了他心里,轻轻地咬着。像董先生这么有钱的人,为什么要背着不值钱的花生布匹到处走?如果说是样品,也用不着背这么多啊。莫非这些东西是放在表面做掩护的,莫非底下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这样心神不定地猜测来猜测去,长发对自己生起气来,因为他以前并不是这样鸡肠小肚的人。
大个子服务员进来打扫时,长发正神情忧郁地望着窗口发呆。
"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玩啊?"小伙子欢快地说。
"不玩,我等他回来呢。"
"他呀,一整天回不了。"青年左右看了一下,凑近长发说:"他是我们这里的常客。"
长发的心跳加速了,但他不愿随便背后议论他的主人,就一言不发。他默默地看着服务员打扫,心里不止一次出现这个念头:要是现在偷偷溜掉,什么事也不会有。
青年大概觉得长发是个孱头,就懒得理他,摔东摔西地忙了一阵,弄得一屋子灰,最后"砰"地关上门出去了。
服务员一离开,长发就溜出了旅馆,飞奔着横穿两条街,拐了几个弯回到家中。家里没人,秀梅上班去了。长发喘着气坐下来,一抬眼就看见了墙上的新变化: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陌生老男人的大幅照片,那人正瞪着一双有些外凸的眼,严肃而古怪地看着长发。这种外凸的眼正好是长发日日在镜中所熟悉的。长发大吃一惊地想:这个人居然到自己家里来了吗?看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必定生活得十分潦倒,可见边疆也不是那么好混的,戈壁滩没有要了他的命去已经够幸运的了。假如有这事,秀梅为什么没告诉自己呢?他匆忙在房里巡视了一番,没有发现其他任何变化。这就是说,父亲即使回来了,也并不住在这里。长发就往秀梅的粮店打电话,秀梅在电话里很不高兴地问长发有什么事,长发马上说起墙上的照片。秀梅说,那张相片是她从一个熟人的姨爹的相片簿里找来的,她拿去照相馆扩印了一张大的挂在墙上,这样做为的是给家里撑面子,免得邻居们看不起。"你这一走,不知多久才能回,人家都以为我们家里倒霉了。"秀梅在电话里头气愤地说。
"喂喂,你这是什么意思?"长发焦急地吼了起来。
"孤儿寡母的,会有人来欺负我们呢,"秀梅不听他,继续埋怨,"现在粮店又快发不出工资了,看你今后怎么办!像你这么没用的男人,根本没资格……"
长发不等她讲完就挂上电话。他站起身,匆匆将袋里的六百元钱锁进抽屉,在桌上留了个条,然后就拎了自己的内衣,死命地往旅馆跑。
到了"双鱼"宾馆,他正要往楼上冲,两个穿黑色制服的保安员拦住了他。
"我是住在这里的,我和董先生住602房。"长发烦躁地说。
"拿证件来看!?
"我在这里住了三天了,进来登记时就没要证件,小姐们都认得我了。我家就在附近,家里有老婆,还有一个女儿在上学,我是为董先生打工的,你们可以问那位小姐。"
长发唾沫横飞地为自己辩护时心里痛苦得要命。这两个壮汉齐心合力地当胸揪住他,将他抵在墙上一动都动不了。
"既然你们不相信,那么让我走吧。"他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脑袋轰轰响。


中篇小说(二)第89节 长发的遭遇(4)

"走?没那么便宜!"
长发就势往地下坐去,那两个保安没料到他来这一着,也就松了手。长发用两手抱紧头,觉得自己真像要疯了一样。他听见一个保安在往公安局打电话,却总是打不通,线路出了问题。那人对着话筒高声叫喊起来:
"小偷!我们抓住的,您到底听到了没有?喂喂……"
长发想,自己最好闭上眼什么都不想,反正也想不清,听其自然好了。
他坐在地上闭目养神时,忽然感到一只冰冷的手探到了自己的额头上,睁眼一看,原来是董先生。两个保安正围着他努力解释,他沉着脸,很不高兴。长发连忙站起来跟董先生走,经过两个保安时他还恶狠狠地唾了一口,差点唾到他们的制服上头。然后他就变得惴惴不安了。董先生会不会由于他的渎职解雇他呢?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就真的山穷水尽了啊。
一走进房间董先生就抱怨头痛,并走到卫生间弄了条湿毛巾搭在额头上,然后半躺在沙发上头。长发看见他的外衣上头弄得满是灰尘,袜子也挂破了,一边脸上还被利器划了一个血口子。
"您,让我把您的衣服脱下来刷一刷,您到床上躺下休息好吗?"长发小心翼翼地说。
董先生呻吟着,并不回答他。老头的样子好像正在发烧,脸上有红晕。长发一下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服务员又进来打扫卫生。
"滚出去!没长眼吗?"长发对那人低沉地吼道,现在他对旅馆的人充满了仇恨。
服务员伸了伸舌头退出去了。
"长发呀,我活不长了。"董先生说。
"您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我是在自己糟蹋自己呢。来,你过来,靠近我,让我说给你听。"
长发的双手被董先生握住,他感到老头手心发热,全身在发抖,就建议他去医院。董先生慢慢摇着头,否决了他的建议,示意长发不要说话。
"你不要放弃你的打算,"他说,"你一定要到那里去。那种地方啊,谁也抗拒不了它的魔力,多少人都是一去不复返。当时我们是钻井队,我们的帐篷就搭在离戈壁滩不远的荒原上,我们在打井找石油。那种地方啊,白天是火炉,夜里是冰窖。当你在夜里走出帐篷时,你的嘴巴冻得说不出话来,你一抬头,发现这地方的天空出奇的高,那种情境之下,人往往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
"听您这一介绍,我恨不得马上飞到边疆去。"长发言不由衷地讨好老头。
"你是不会主动去做一件事的。"董先生微微嘲讽地说。
长发红了脸,后悔不该言过其实。
董先生脸上显出厌倦的样子,说他累了,要睡,让长发一个人下去吃饭。
长发坐在餐厅里心事重重地吃着自助餐。他看见那位服务台的小姐朝他走过来,她就是他和董先生第一天来旅馆时为他们登记的小姐。小姐长着一张方脸,神情冷淡,一只眼有点斜视。她挨着长发坐下,突然"吃吃"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长发反感地问。
"那个老头子,他的证件是假证件!"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你自己也摆脱不了干系的。"
"哼,等着瞧。"
小姐气冲冲地走开了。
长发抬眼一望,看见那两个保安站在吧台那边注视着他,还不时交头接耳。长发一身躁热起来,饭也没吃完就赶快走。他想回房间说服董先生换一家旅馆。
他回到房间时,董先生已经睡着了,满脸烧得通红,额头烫手。"该不是肺炎吧?要是肺炎就完蛋了。"长发想。
"董先生!董先生!醒醒!"长发小声喊道。
董先生微微张开一只眼,厌恶地说道;"见鬼!泥石流来了吗?但愿那恶棍被泥石流卷走!表哥,你不要说话了,我的病不要紧的。"他伸出一个指头警告长发。
夜里长发不敢睡,一直守护着老头,隔一阵就给他换一条冷毛巾。有一刻他实在困极了,就伏在床头入了梦。但他很快又醒了,看见床上空空的,而浴室里又响起了溅水的声音。
董先生从水里面冒出头来,那脸瘦得像鬼一样。
"长发啊,你的父亲早就成了冤魂了呢。想想看,那种地方,有谁能长久存活。"
"可是我今年还收到他给我寄的生日贺卡呢。"
"那是我给你寄的,你还不明白吗?"
"原来您认识我父亲!太好了!!"长发兴奋得脸发红,手舞足蹈起来。
"你的父亲,他是我的梦。你一定不要放弃去见他的打算啊。"
长发觉得这董先生怪得很,假如他如此殷切地盼望自己去边疆,那么将路费钱给了自己,自己不是马上就可以走了么?当然长发希望他多给一点,因为秀梅带着女儿生活困难,比如说,两千五百块,先借给他,他以后再慢慢还。长发对自己这卑鄙的想法省悟过来时,董先生已经回到床上去了。长发在心里狠狠警告自己:千万不可产生非分之想,很多人都是因为一点点可怜的欲望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歹徒的。这样看起来,董先生是受父亲之托来这里找自己的。长发想到这里心头泛起一点温暖的浪花,毕竟是父亲啊,那么多年隔绝两地,还记得自己惟一的儿子呢。可是他已经去世了,为什么董先生还叫自己去那种地方找他?


中篇小说(二)第90节 长发的遭遇(5)

董先生一上床就睡着了,热度也退了,真是怪事。长发心中的疑问得不到解答,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竭力想回忆起父亲的样子来,想了又想,也只能想起秀梅挂在墙上的那张放大照片。要没有那张照片的话,什么都想不起来。秀梅有没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呢?长发记起离家那天早上,秀梅脸上那种明白底细的神色,这回忆使长发陷入了茫然。莫非董先生早就来到了他们这个城市,已经先和秀梅联系过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不正是秀梅先说出来的吗?那时候,有多少个夜晚,他们两口子躺在黑暗中筹划来筹划去的,弄得脑袋像一个蜂窝一样,可就是想不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虽然现在并没有摆脱困境,长发还是觉得那种日子更不堪回首,因为那是漆黑的日子。想到这里,长发在心里请求老天保佑董先生不要生病,让他赚够路费去边疆。现在他觉得自己去边疆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不可更改的事了。那里是他父亲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而这个父亲,虽不曾给过自己什么实惠,倒的的确确是一刻都不曾忘记他这个儿子的呀。除了生活所迫之外,长发还有点好奇:吸引父亲度过了大半生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奇异的所在呢?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像董先生这样不可捉摸呢?"边疆的月亮啊。"长发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不禁吃了一惊。
"在那种荒原上,人看见月亮时就同时看见了自己的死期。"董先生在那边床上插话了,声音清清楚楚的。
"您醒来啦?是我把您吵醒的吗?"长发不自在地问。
"什么事情你都不要预先去设想。我刚才睡不着就想起你父亲,他老人家临终的情况很惨呢。那种大雪天,没有木材,也没有取暖设备,只能烧一点草,情形可想而知。"
两人都不讲话了。沉默了好久,长发终于小声问:
"他老人家提到我了吗?"
"唉,我本不该告诉你。我又想,隐瞒能有什么好处呢?我说出来你听了要伤心的,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决不原谅我的儿子长发'。我就是从他这句话知道你的名字叫长发的。"
长发在黑暗中瞪着眼,他一点儿也不伤心。那影子般的老父临终时无论说了什么,对他来讲都是无比的遥远。只是在他内心深处,几天以来聚集的那种疑惑终于爆发了,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一个电视机厂的失业工人,一个家中有妻子和女儿的中年汉子,而是成了一团迷雾,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也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他这四十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母亲临终时的黑眼圈在他眼前晃动着,她的最后看他的眼神长发一直铭记心底,那是种谴责的眼神,当时长发理解成自己对母亲照顾不周。母亲要求他打开窗子,他因为怕母亲受到外面寒气的侵袭(也许是他自己怕冷),就没有同意。后来母亲在短时间内窒息而死。现在回忆起来,恐怕母亲的眼神并不见得是谴责,想来想去的,那里面好像还有很大的嘲笑的意味。母亲怎么到了临死前才想起来要嘲笑自己的儿子的呢?母亲死了之后,长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为什么事情伤心了,那段时间,秀梅和女儿梅梅都觉得他的脾气比从前好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脾气好",而是一种深藏的冷酷在性情里占了上风。原来他一直认为这种冷酷仅仅来自母亲,现在听董先生一说,什么都明白了。经过这几天同董先生相处,长发越来越感到父亲的世界令他神往,虽然董先生的描绘只有片言只语,这片言只语却已慢慢地将长发的热情煽起来了。长发想,老头之所以说得少是因为那种事没法说,"百闻不如一见",到了那里才会有体会。就从董先生生怕长发放弃去边疆的打算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那地方非同寻常,并且同他本人有什么纠葛。有几次,他都想向董先生打听边疆的生活情况,但董先生一听他的问题就垮下脸,爱理不理的,还有一回说:"到了那种地方,谁还会去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啊。"长发也就莫名其妙地惭愧得无地自容。长发思来想去的,一直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因为夜里发烧,董先生胃口不好,不想吃早饭了。长发也不想吃,结果是两人都没下去,坐在房里想心事。想了一会儿,董先生从内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叫长发送回家去。长发大为惊异地问:
"您是怎么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的啊?"
董先生就不以为然地说:
"还不是你父亲讲的。"
"可是从来没有人去对父亲讲我家里的情况呀。"
"你这个人,太简单了。不说这些了,拿着钱送回去吧,我今天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
董先生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他病恹恹地又盖着被子躺到了床上,床头柜上搭着他夜里换下的湿衣服,将地毯都弄湿了一大片。长发打电话叫来服务员,让她把董先生的湿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服务员用两个指头拎起那堆湿衣服放进塑料袋里,那神情就像是拎着一堆蛇皮一样。长发心中对这个旅馆的愤怒又升腾起来,他想试着劝说董先生换一家旅馆,可是董先生一个劲地摆着手,说:"去吧,去吧。"根本就不听他的建议。
长发在回家的路上始终在想着妻子秀梅的变化。今天是假日,她一定在家带着梅梅干家务。虽然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没有保障,这一次他长发终于给妻子带来了小小的安慰。几天里头,这个有钱人董先生就已经给了他一千块钱,这对他们一家可不是个小数目。先前上班时,他和秀梅的工资加起来都只有五百块,还不能生病,一生病就要扣工资。这个老头是很古怪,但给起钱来毫不含糊,他仔细察看过了,那些百元大票一点不假!老头似乎还很体贴自己,知道自己的难处。不过秀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秀梅,天天和自己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床上睡觉的女人,现在离长发是多么的遥远啊。她肯定已经背着自己做了好多事吧?她居然这么沉得住气,从不向他透露一星半点。当然,这正是她一贯的性格。离家越近,长发越想念他的女儿梅梅,从女儿生出来起,他还从来没有同她分开过这么久呢。长发拐进家对面的小商店,买了一个蓝色的大气球。
秀梅坐在床上打毛线,看见长发进屋就抬了一下头。
长发将气球系在床头,问:
"梅梅呢?"
"送到她外婆家去了。我帮她转了学,住在那边可以省几个钱。"秀梅说。
"原来这样。"
长发脑子空空的,无比沮丧地朝床上坐去,突然对妻子生出很深的憎恨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四百块钱,摔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地说:
"钱、钱,这就是你要的钱!"
秀梅诧异地抬了抬眼,什么都没说,仍旧垂着头打毛线。


中篇小说(二)第91节 长发的遭遇(6)

长发在房里转来转去的,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这套小小的两居室,他和秀梅费了多少力气才争来的,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引起长发的一阵伤感。就说贴在客厅地面上的那些不太好看的瓷砖吧,当初他差不多跑遍了全市的建筑器材店,才买到了这种最便宜的货,只有普通瓷砖的一半价钱。那时小两口还为此大大地高兴了好一阵呢。过了些时候才知道,这种便宜货色不但打滑,而且面上的那层铀镀得很薄,很容易开裂。还有这台电视机,简直没花什么钱。他帮科长修好一台进口机子,科长就利用职权从厂里拿了这台机子给他,当时只象征性地交了一百元钱。机子搬回来那天秀梅喜得合不拢嘴。长发用迟缓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细部,很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都不伤感。他在心里问自己:他,这个前电视机厂的工人,后来的无固定职业者,生活中到底起了什么变化?现在他同他妻子呆在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怎么就像呆在外人的房子里一样呢?
"秀梅,你是什么时候同我父亲联系上的呢?"长发终于鼓起勇气问。
"那种父亲,"秀梅不屑地撇了撇嘴,"把我们害到这种地步,我躲都躲不及呢!"
"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同他联系过?"
"我并没有说这种话。你到底要了解什么呢?你回到家里东张西望,这里翻一翻那里捣一捣,莫非怀疑我把野汉子引到家里来了?真俗气呵。不要以为你在外面很辛苦,我比你更辛苦!你赚了一点钱回来就趾高气扬了,这实在再蠢不过!"
长发没料到秀梅会这样大发作,这样高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不是赚了钱回来了吗?秀梅怎么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反倒像要倒大霉了一样呢?从前的日子里,仅仅为了节约了一点钱,他们产生过那么多的欢乐和欣慰!长发抬起头看了看父亲的照片,照片上的那人正微微嘲弄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同他现在记忆中的母亲临终时的眼神一模一样。长发感到头皮发炸,连忙移开了目光。现在他开始怀疑秀梅将这张照片挂在墙上的用意了。这样折腾了几下,他心里要见女儿的渴望竟也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不受欢迎的人,他有点想走了。他看着秀梅,想到她的工作是那么不顺心,随时有失业的危险,于是又有点理解她的做法了。是啊,所有的保障都要失去了,现在只有董先生那里是一点靠不住的希望,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让董先生信任自己,最好让他长久雇用自己,什么工作他都愿干。
"我回旅馆去了。"他拿了几件日用品要走。
秀梅连头都没抬,一双手有节奏地在毛线衣上头一伸一缩。长发羞愧地跨出门,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只气球,那里面的气已经跑掉了很多,无精打采地垂到了床头。
长发的心情又变得极其焦虑,他脚步匆匆,急于要见到董先生,至于为什么要马上见他,那是说不清的,总之董先生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马路上像往常一样站着很多闲人,长发在他们之间的缝隙里绕来绕去的,经过黄婆婆的烟摊子时,长发被黄婆婆的孙子一把拉住。这个满脸是疤的小伙子似乎对长发的事充满了好奇心,他问长发最近混得怎么样。
长发含含糊糊,不想回答他。
"有的钱可以赚,有的钱赚不得啊。"他做出少年老成的样子说,"你也是没办法,我完全理解你。但铤而走险还是要不得啊。"
长发用力甩脱他的手,心里早就暴跳如雷了。他一边在那些闲人当中穿行一边觉得奇怪,这些人怎么故意要挡他的路似的,这条街上有这么多吃饱了没事干的无赖,怎么自己先前一点都没注意到。是不是因为自己找了个轻松赚钱的差事,被这些人知道了,就都嫉妒起自己来呢?他回想起居委会的戴嫂的那副样子,心里明白黄婆婆的孙子一定是听了她那张臭嘴的胡说八道,才来纠缠自己的。这黄婆婆的孙子一贯好逸恶劳,什么工作都干不了,只能帮他奶奶守一守烟摊子,妒忌自己也是必然的。
长发走进双鱼宾馆时,服务台的小姐叫住了他,冷冷地告诉他说,董先生心脏病发作,已经被送到市立二医院去了,他嘱咐长发帮他把那两个包弄到医院去。小姐说着就示意长发到里面房间去扛那两个包。长发心一沉,忐忑不安地背了两个包走出宾馆,耳边还响着小姐们的窃窃私语。
走在路上,他才发觉这两个包已经比原先沉多了。出于好奇,他停下来,解开其中一个包,看见花生里头竟然放了两块砖,再看另一个包,里头也有两块砖!他想这一定是那几个怪物似的冷面小姐搞的鬼,他想不通跟了董先生之后,怎么到处都碰到这种无赖。现在他更着急要见董先生了,他将砖头扔在地上,提起包大踏步往二医院赶去。
董先生躺在抢救室里,他的上方挂着三个盐水瓶,身上贴满了通到监测器的小磁块。那些护士对长发说,要是来晚了就没命了,是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将他从浴缸里捞出来的。
"这样的身体,还洗什么澡呢?真是多此一举。"瘦削的护士长阴阳怪气地说。
董先生微闭着双眼,显得很安详的样子,只是消瘦得厉害、护士们一离开,他就将鼻子下面的氧气管拿开,对长发做了个鬼脸。然后他就要长发看窗外。长发不明白他的意思,迟疑着走到窗口,朝楼下一望,看见下面是个花园,花园里站了一个人,好像是个警察,身上还带着枪。长发心里一阵发紧。回过头来再看董先生,见他一脸厌倦。长发就想,也许花园里那人同他根本无关,他是要自己看另外的东西。董先生用很低的声音要长发再去窗口多看看,长发就说他看见了一个带枪的警察。董先生就不高兴了,说长发的眼睛不管用。于是长发又到窗口去仔仔细细地搜索,搜索了半天,还是只看见那个警察在花园里来来回回地走,好像在等什么人出现似的。长发看着他,又忍不住将他同躺在抢救室的董先生联系起来,心里又很不舒服,于是他从窗口走开了。他打开房里的壁柜,将他背来的两个大包放了进去,又将柜里的东西清理了一番,一边清理一边从心里感到奇怪:是什么人将董先生的衣物和日用品送来的呢?
"我同你讲过的边疆的情景,你还记得么?"董先生边说边用手抓住自己内衣的胸襟,脸上显出痛苦的样子。
"我记得的,我会永远铭记心头。"长发连忙说,"可是您,您不要讲话了,这对您的病情不利。天哪!"
"刚才我叫你到窗口去看,你没有看到边疆的风景么?那个警察,他、他是从边疆来的维、维族人啊。"他紧皱眉头,脸上惨白。
长发握住老人冰冷的手,突然感到自己同老人一样痛苦。在这个白色的抢救室里,被好几个监测器同时监测着,董先生却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长发为自己不能理解他而焦虑。
"那、那并不是个花园,那是--那是--啊!"冷汗从他额头上渗出,那张脸完全扭歪了。
他开始呕吐,把被褥和枕头都弄脏了,搞得长发手忙脚乱的。好不容易将他安顿好,长发要打铃叫护士,却被董先生凶狠地阻止了。


中篇小说(二)第92节 长发的遭遇(7)

董先生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一只手抓紧长发,使他不能站起身去打铃。他用眼睛示意长发将氧气管放在他的鼻孔下,长发照办了。吸了一会儿氧,他终于恢复了平静。这时有个护士进来了,来替他换盐水瓶,她似乎对于地上的呕吐物视而不见,动作僵硬地做她的工作,董先生则闭着眼不看她。长发眼看她做完工作要走了,她却忽然又回转身,将董先生插着针头的手扯出被子,说要重新扎针。长发看见她粗暴地在董先生的手臂上乱扎了好几下,才找中了血管,用胶布将针头固定下来。她这一系列行动中,董先生痛苦得龇牙咧嘴的,长发也是敢怒不敢言。她端着盘子出去后,又用脚用力往后一踢,将门带关,震得门上的旧油漆落了一地。目睹了这情景,长发这才知道董先生刚才为什么不让自己去叫护士。
那一天,长发是在抢救室里吃的中饭和晚饭,董先生则什么都没吃,又呕吐了一次,直到傍晚才渐渐昏睡过去。长发感到被子下面的这个躯体正在一点一点的消失,但是有某种东西却留下来了,现在那种东西就萦绕在这个房间里,令长发的背脊一阵阵发冷。护士为董先生量完血压后就离开了,长发走到了窗前。天还没有完全黑,花园里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的,长发呆滞的目光缓缓地看过去,看见那个警察站在假山底下,就仿佛同那假山连为一体了似的。长发以为是自己的眼发花,揉了揉,用力一看,果真是那个人,不过好像已经是个死人,要不哪能一动不动站这么久呢?再看花园,原来根本不是花园,只不过是一大片荒地,长着乱草,不知什么人搬来了一些大石头,堆成这座假山。长发记得二医院是在闹市的中心,怎么会有这一大片荒地,这件事。实在是蹊跷。董先生已经睡着了,热度也不高,长发闷得慌,就往外面走去。
他下了楼,绕到后面的荒地,这时天已完全黑了,周围这几栋病房的窗口射出黄色的光,将荒地的周围照得半明半暗,而荒地的中央,靠假山的部分,差不多是完全漆黑的。长发站在光线中,思想上激烈地斗争了好久,最后终究敌不过好奇心,往假山那个方向走过去。长发刚一迈动脚步,就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四周的气温迅速地下降,长发冷得哆嗦起来,只好转身往回跑,这时他看见病房里的灯光都相继灭掉了,接着那几栋楼的轮廓也在昏暗中消失了。他置身于牡乩铮谒那胺剑宦置髟氯饺缴仙謇涞墓馊髟诼也萆稀?长发小跑着想让身体发热,他已经冻得牙齿打架了。他心里还在琢磨假山下的那个人究竟是死是活。月光下,那堆乱石就像一只怪兽雄踞在荒地中央,但从长发的角度看去,根本看不到那个警察。现在长发的勇气已经消失了,他非常害怕,一味朝他所想像的病房的方向跑,他跑了又跑,周围还是只有一人深的荒草,开始还有条路,后来路也没有了,就在草上乱踏。除了害怕,最令他担忧的还是董先生,他离开的这会儿,万一董先生的病情恶化了呢?就算病情不恶化,万一他要喝水吃东西,一看旁边什么人也没有,会作何感想呢?"长发啊长发,你真是个蠢货!"他在心里诅咒自己。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天一亮就会回家,可是董先生和他的关系算完了,他给自己那么多钱,自己却玩忽职守,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活该、活该!回去让秀梅痛骂自己吧,重新硬着头皮去找零活干吧!他这种人天生抓不住机会,只因为缺乏责任心啊。生平第一次,长发想痛哭一次,但他没有哭的习惯,所以也哭不出来,只好一边用手拨开那些乱草一边闷着头快步走。很多往事涌上他的心头。他记起他从小受过的那些窝囊气;还有在电视机厂,因为他的个性难于同别人打成一片,他吃了不少的亏;后来他只好独来独往,别人又评价他说是"缺乏诚意";他也曾听从妻子的劝告,对自己的个性加以约束,可是那并没有改善自己的处境。失业以后,性格上的缺陷更是与经济利益挂上了钩。由于不会逢迎巴结,处不好人事关系,只能去干那些最粗笨的活,就是这样的活也干不长久,要么是别人欺负他,骗他,要么是他同老板闹翻,工钱拿不到。他简直成了个废物了。就在他陷入绝境的关头,他碰见了他这一生中头一次碰见的一个好人,这就是董先生。长发对于他由防备到信任,再到因为不能理解他而痛苦,时间上虽只有几天,给他的内心的触动却不亚于母亲去世那件事。也许他是遥远的父亲那边来的使者,长发觉得理解了他就是理解了自己那谜一般的父亲,所以他在同他相处时才会有那份亲切感吧。长发想,只要他一直走下去,总会碰到医院的围墙,然后沿围墙走,就可以走到医院大门。在他印象中,这个医院根本不算大,不可能走不到头的,除非他在原地绕圈子。虽然周围已没有了参照物,长发心里也能确定自己并没有在绕圈子。他一定要赶快到董先生身边去,一定要!否则他就要完蛋了!他开始跑,乱草刺破了他的手掌,他的脸,他什么全顾不得了,好像要发狂了似的。他跑着跑着,冷不防额头"咚"地一下撞在岩石上头,伸手一摸,原来他跑到了假山面前。
"你来了吗?"警察一边朝冻僵的双手哈着气一边走出那个洞。
"请问您是不是从边疆来的?"
"当然啦,对于这一点你竟然还有疑问。"
"您是来抓董先生的吗?"
"我是来带你去边疆服劳役的,董先生告发了你,你让我等了这么久。"
警察亮了一下手铐,并没走上前来,也许他在等长发自己走拢去。
"可是董先生患着重病,我要是离开他,他会没命的!"
"你的心肠真好,就为了这个,我也要把你带走。不过我知道你刚才是在讲假话,你到了这种地步哪里还会去关心他。我要让你领教一下边疆的风土人情。"
"董先生怎么会告发我呢?您在撒谎。我有老婆有孩子,她们靠我生活,我是出来帮董先生干活的。我确实对他说过我想去边疆找我父亲,但不是用这种方式去;再说我父亲已经死了,我也不是很想去那里了。我还不如呆在家的好。"
长发满肚子委曲,被眼前的情况弄得心乱如麻。
"你这个见异思迁的软骨头!"警察气愤地破口大骂,"现在由不得你了。你知道姓董的那两个大包里装的是什么吗?全部是手枪!我们已掌握了证据,那些枪支全是你窝藏在他旅行包里头的。看你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长发的确没有什么话说了。他的思绪又飘到了自己家里,他想到女儿梅梅的那只旧书包早该换了,书包带子都断过好几次,每次都把书掉在地上。长发没料到自己还会如此伤感,自从母亲死后……他又想到躺在急救室的董先生,莫非他在考验自己?奇怪的是长发一点都不恨他,反而为他担忧,这也好像违反他的个性。月光下,警察拎着亮闪闪的手铐过来了,长发乖乖地伸出双手。不知怎么,长发认定这名警察会将他带出这片荒地,带到董先生身边去。警察和董先生在一个问题上是非常一致的,这就是两个人都要长发去边疆,不容他改变自己的初衷。长发记起秀梅也是主张自己去边疆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冷冰冰的手铐铐住长发之后,警察示意长发跟他走。气温还是那么低,长发感觉到那些草上面结了霜,也许天快亮了。


中篇小说(二)第93节 长发的遭遇(8)

"文长发,你这个囚犯,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要求吗?"警察边走边说。
"我要见见董先生,另外还要回家看看女儿。"
长发说了这句话之后,内心竟然轻松了起来,说起话来就好像在交待后事一样。他在心里恍然大悟:原来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去边疆!现在他甚至觉得有点刺激,心里有点跃跃欲试,而在这以前,长发是最不喜欢冒险的一个人。
天显出了蒙蒙亮,脚下的地不知何时变成了水泥地,一会儿长发就看见了急救室的那盏红灯在雾气中凶险地眨眼。这时警察突然拉他站住,说是让医院的人看见他戴着手铐很不好,所以暂时把手铐取下来。于是长发伸出手让他打开手铐。他将发生的一切抛在脑后,直奔急救室。
他推开门,看见躺在那张床上的是一名妇女,旁边守护的男子大约是她的丈夫,他们两人都吃惊地瞪着他。长发眼前一黑,坐在走廊的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心里一边涌出种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促使他哭得更凶。这时他身边已围了一小圈人,护士长也匆匆地赶来了。护士长用脚踢着长发说:
"走开!走!没有死人,在这里哭什么丧啊?"
"没有死人吗?"长发扯住护士长的手臂问。
护士长的黄脸拉长了,用力甩脱他,往地上啐了两口,骂道:
"癞皮狗!那老狗已转到普通病房去了!"
长发还想发问,护士长已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去了。她一进去,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护士就都挤到门口来打量长发。长发只好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去找董先生,幸亏很快就找到了,董先生就在二病室,抢救室旁边那一间,和他同房的还有一位老先生,正在不停地往痰盂里咳痰。董先生坐在床上闭目养神,手里捏着个乌黑的东西在把玩着。长发凑近一看,是一把手枪。这时长发才记起那警察已不跟着自己了,他不放心,又到门口瞧了瞧,也没发现那人。
"实在太奇怪,太奇怪了!"长发气喘吁吁地说。
董先生抬眼望了望他,又垂下头去抚摸那把很小的手枪。
"我真该死,离开了一个晚上。"
长发悔恨地捶着胸口。他一抬头看见那位吐痰的老先生正吃惊地瞪着他,他的脸一下子飞红了。
"照顾病人是一件责任重大的工作。"老先生教训长发说。
"我真该死,真该死……"长发只能反复重复这句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走到壁柜那里,想察看那两个包是不是还在,无意中一转身,看见董先生正用那把小巧的手枪瞄准自己。他的脑袋一下子空了,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双手。他心里有点委屈,更多的是某种不甘心。一瞬间,他还瞥见了那位老先生幸灾乐祸的表情。他突然恨不得破口大骂,他想,为什么总是别人骂他,他就不能骂别人呢?他一定要骂一次才甘休。可是还没待他张口,董先生又放下了手枪。
"你应该往家里打个电话。"董先生轻轻地说道。
"是吗?"
长发想,董先生到底知不知道他昨天夜里的事呢?但是他不愿意问他,他怕一问,那件事就成为不变的事实了。
"好,我这就去。"
长发说着就到走廊上去打电话。他仔细看了看走廊两头,确定了那警察根本不在,这才拿起了电话。秀梅在电话那头说,她刚起床,然后就抱怨起来。
"你不在家里,那些小流氓通夜在窗外闹,我只好开开灯,把你父亲的相片挂在窗户上。你想想看,这个家还像个家么?所以我才把梅梅送到她外婆家去啊。"
"那都是些什么人?"长发心情沉重地问。
"什么人呢,还不是这些街坊,天天都见面的,他们知道你回不来了,就来欺负我嘛,有什么办法呢。"
"谁说的我回不来了?"长发气愤已极。
"你不要嘴硬,你对我嘴硬有什么用处呢?我不和你争,我要上班了,我现在必须小心翼翼,只要我有一天迟到,就会被炒鱿鱼。再见。"
长发放下电话后没有马上回病房,他跑到走廊的尽头,从楼梯那里往下看了好久,这才慢慢往回走,边走又边把每个病房都搜索了一遍,连值班室也不漏过。他回到董先生病房时,那位老先生正在对董先生说话,董先生闭着眼,似听非听的,他那把手枪已经收起来了。长发觉得老先生说话时像口里含着一个橄榄骨头,时刻要吐到董先生脸上似的。
"医院实行这种陪人制度完全没有道理,要陪人干什么呢,一个人如果要死了,陪也是空陪,您说是不是,啊?我最讨厌虚伪的形式,一个人要死了,就该静悄悄的死。您瞧瞧窗外这棵大杨树,多么自由自在啊,可是突然,一个汉子,一个无家可归的二流子来到您身边,他要侍候您到死……"
老先生看见长发,连忙住了口。董先生在听老头讲话时,一直微微地闭着眼,这时他突然张大了眼,眼珠往外鼓出,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双腿曲起,好像在抽筋似的。长发吓坏了,想跑出去叫护士来,却被老先生死死揪住脱不得身。
"呸!呸!不要乱动,不要做声,一会儿就好了,你瞧他多么镇定。他枕头下就放着枪,谁也别想干涉他。可是我又要咳了。"
董先生的发作马上就过去了。那老头咳痰的声音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咳得翻江倒海,长发怀疑他要把内脏全部咳出来,吐到痰盂里去。
"您怎么能从抢救室里搬出来呢?"长发愁苦地握着董先生的一只手说。
"是啊,这正是我的高明啊。"董先生叹了口气,"现在你大概全明白了吧,真是人生如梦啊。不等楼下那家伙到这里来,我就要先死掉。谢谢你昨天夜里帮我拖了他一夜的时间,你一定不要放弃去荒原的想法,就让那家伙带你去。听,那人又在上楼了,你会多么幸福啊。你去吧,你去!"
"不,不……"长发喃喃地说,他想哭了,双腿往地下一跪。


中篇小说(二)第94节 长发的遭遇(9)

他抬起头来时,那支手枪正抵着他的太阳穴。董先生的手在发抖。
"还不快滚!"
长发连滚带爬出了病房,那颗子弹射在对面墙上了。接着又听见那位老先生发出杀猪般的怪叫,很可能是中了弹,护士们急匆匆地跑向病房。长发连忙穿过乱哄哄的人群逃出了医院。
"竟然会出事!竟然会出事!"他边急走口中边叨念着这句话。
他就要到家了,绕过那家商场就是他的家,他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脑子里乱得很。他掏出钥匙来,但是门没有锁,莫非来了贼?没有,是秀梅回来了。秀梅怎么在上班时回家了呢?她的手提包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她买回来的菜,显然她并没有被解雇,这是一件好事。她一定在厨房。长发走进厨房,却看见那个警察。
"好哇,你私闯民宅!"长发一下子又变得兴奋起来。
"嘘,不要这么叫,我是来做客的嘛。我看见你家门没关,就进来了。怎么样?你最后决定了没有?"
警察将他家的煤气灶一开一关的,弄得一屋子煤气。长发皱着眉头想离开厨房,又怕秀梅来了看见这个人。他压低了声音说:
"我把家事安排一下就同你去,还不行吗?"
"当然行,我要的就是这份自觉性。你现在磨磨蹭蹭的,将来一到了那种地方啊,人家赶都赶你不走!你家墙壁上的那个老头就是这种人。我现在要走了,你站在厨房里不要动。"
警察走了一刻钟后,长发才慢慢从厨房出来。他看见秀梅坐在小凳上择小菜,聚精会神的样子,就问她刚才看见谁从房里出去没有。
"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尖酸响亮地说。
长发不敢再问她,走到门口,往街的两头张望了一下。秀梅很讨厌他这种样子,就说他一定背着她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要不那些个钱是哪里来的呢?她唠唠叨叨,又说情愿受穷也不愿用来路不明的钱。长发就对她吼了几声,说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家了,到一个好地方去,永不回来。秀梅一点都不吃惊,冷笑着说:
"这件事,我早料到了,你家祖祖辈辈都是这种德行嘛。我不怕,我是有准备的,像我这种人,难道还会穷死么?"她扬了扬头。
"我并没有说要卸掉家庭的担子,去那种地方也是为了赚钱。"长发辩解道。
"墙上这老头子当初也是这样想的。"秀梅嘲笑道。
"这么说你不赞成这件事?"
"呸!我没有说过这种话,这事还是我先想出来的呢!我会不赞成么?瞧你这副样子,灰头土脑的,本来也只配去那种地方,城市里面看来是不会有你的位置了。这事我想了好久了,以前一直没说出口。"
秀梅端起一簸箕菜,从长发身边擦过,到厨房洗菜去了。长发再次打量墙上父亲的相片,见相框上已蒙了一块黑布。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现在他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他反反复复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不对任何工作抱希望了,也许如秀梅说的,这里是没有他的位置。他的心飞向了边疆,虽然边疆也并不是一个他应该抱希望的地方,等待他的是另一种苦役。那又有什么要紧呢?父亲不也在那种地方活了好多年吗?他想到此处就爬到床上,将相框上的那块黑布扯下来。黑布下面那个人的表情吓了长发一大跳,他差点一下从床上滚下来。那个人对他怒目而视,大张着一口牙,好像要把他吞下一样。秀梅听到他弄出的一连串响声,连忙跑进房来看。
"这、这是怎么回事?"长发结结巴巴地指着相片问。
"原来是这个,我不过换了张你父亲的照片,还是从那个熟人那里拿来底片冲洗放大的,你怎么这么吃惊,连父亲都不认得了么?"
"我、我、我……"长发憋了半天,一下子泄了气。"我还是走吧。"
他开始清理自己的东西,除了衣物用品之外,他还将父亲历年寄给他的贺卡全放进了包里。另外还有一本家庭开支的最新账目,长发一贯有记账的习惯,这本最新账目上只有寥寥几笔账,长发不知出于什么情绪要把它放进旅行袋。他记得最后那笔账是"收入四百元",当时那几个字给他带来多大的温暖啊。另外还有女儿梅梅的一本成绩册,他多次作为家长签过名的小册子,他也收进包里了。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下也没有抬头看墙上。他心里想,秀梅将父亲这样一张恶劣的相片挂在壁上,这一着实在是做得卑鄙。他也是自作自受,谁让他将那黑布拿开呢?随身用品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朝着厨房高声说:
"你也不用弄菜了,我这就走,不在家里吃饭。"
秀梅从厨房里出来,将水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揩着,眼里在回忆什么事。
"有什么事吗?"长发生硬地问。
秀梅的样子很着急,又很窘,口里轻轻地叨念:"该死!想不起来了……"
长发就坐下来,要她慢慢想。
秀梅翻了翻眼问他:
"你会给家里写信么?"
"你还在乎这个呀?不写!不过我会寄钱回来的。"
"寄钱?哼,到时恐怕是心有余力不足了。你赶快走,那人在厨房窗口窥视了好几次了。"
长发同警察上了火车,那火车并不是去边疆。却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开的。夜里长发在车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轮惨白的圆月,圆月下面,那些同他作对的人都出现了,那些人渐渐朝他围拢过来。长发又一次变得很兴奋,很攘遥哪抗饪醋旁洞Φ墓嗄敬裕凰械阶约荷?体里的一样东西正在被这些人慢慢挤出来,向空中升腾;他努力使自己跳起来离地,跳了又跳,这时他忽然记起这个游戏小时候父亲带他做过一次,那一次他跳呀跳的,绊在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上,将两颗门牙撞脱了。
2000年春节完稿


中篇小说(三)第95节 表姐(1)

表姐是个对事情十分苛求的美人儿。她衣食无忧,父母给她留下一套位于郊区的小平房。那是一座很有情调的盖着琉璃瓦的房子,房子的后面还有小小的庭院,庭院里有个葡萄架。夏天里,绿油油的叶子间探出一串一串的紫葡萄,坐在那下面乘凉,闻着茉莉花的清香,看着屋前大片的稻田,真是赏心悦目。表姐用不着工作,她的工作就是侍弄她的花园似的庭院。三十多岁的她穿着工作服、手执一把大剪刀在阳光下修剪小灌木的样子真是显得英姿勃发。随着她优美的动作,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然而有时我仔细地观察,却看见她那苍白的脸上显出一股疲惫之情,她似乎并不是真的沉醉于眼前的田园牧歌似的悠闲生活,倒像要通过体力劳动来忘却一些事。
我常想,表姐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她向往什么样的生活呢?从我与她的闲谈中,她已充分地显示出她对男人缺乏应有的兴趣,当然也不是特别反感,就只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而已。对于个别来骚扰她的无赖,她也不过是感到一阵惊讶。她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了。至于她自己有些什么值得她忧心忡忡的事,我总是没法准确地猜到。比如前些时候,她全身心地沉浸在一封信件的书写之中,那封信是写给她住在同一城市里的高中时候的女同学的。表姐给我看了信,还对我形容那位女同学:"她像柳絮杨花般轻柔,一举一动从来不留痕迹。"表姐的信其实写得很老套,无非是俗气的叙旧,充满了可笑的客套话。总之她写得很幼稚,完全不像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写的信,倒像一个识字不多的村妇。我迷惑地放下那封信。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口气,我也不满意,这是封发不出去的信。"她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沉思地说,"可是我在这里费尽了心思给她写信,不就是为了发给她么?我想表达我对她的感情。"
"那就发出去吧,我帮你去发。"我说。
"当然不行!"她激烈地喊道,一把抓过那封信,撕了个粉碎,然后扔进了字纸篓。她激动得脸都泛红了。
在我的记忆中,那封信写了一星期,最后也不知发出去没有。
她对于园艺有种病态的痴情。她想培育出一种紫蓝色的玫瑰花,她一连栽了好几年,都没有成功。当然所谓没有成功只是相对于她想像中的颜色来说的。在我看来,那些花儿妙极了,有的是典雅的灰色,有的是热烈的红色,有的则是色情的黄色。她一概不满意,愤愤地用锄头将花儿全部刨掉了。就这样,她满怀希望地下种,然后充满绝望地毁坏。有一天我乘她没注意偷了两株黄色的玫瑰往家里走,谁知被她发现了,追上来抢过去,恶狠狠地摔在地上,还口出粗言,说我这样干是"找死"。当时我真被她吓坏了,她的脸涨成猪肝色,两只眼睛喷火。
虽然有这些无法理喻的弱点,表姐在我眼里仍有超凡的魅力,我从未见过像她那样意志坚定的人。她开玩笑地称我为"小男孩",锲邢匀皇蔷痈吡傧隆N衣杪枰蚕不端?不同她来往,只是私下里议论她。我妈有次说起表姐是在一个雷雨天出生的,落地之际凶猛的哭声压倒了窗外可怕的雷鸣。"这样的女孩来到世上是要克人的。果然,克死了她的父母。"妈妈摇着头说。她的表情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赞赏。
在我二十岁、表姐二十四岁那年,我看见表姐经历了一次恋爱。男的是一名园艺工(我想表姐的园艺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他们恋爱的时候,两人总是久久地抱膝坐在玉米地边,既不拥抱也不说话,至少我没看见他们有亲昵的行为。他们也似乎不避开旁人。恋爱期间,表姐神情恍惚,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似的。过了不久,那男的失踪了,表姐倒显得快活而镇定了。我记得她当时对我说过,她的男朋友"给她精神上太大的压力",她之所以同他坐在野外就是为了避免同他有亲昵行为,现在他不见了,她倒觉得自己是真正爱过他的。那时我太年轻,觉得她说的都是歪理,是装模作样,我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作表态。然而她竟然再也没有恋爱过。以表姐的条件,是很能吸引男性的,所以直到现在,仍有一些男人围绕着她,他们明知没有希望,还是跃跃欲试地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魅力。这两年表姐脸上的轮廓变得僵硬起来,皮肤也显得有点干燥,但我觉察到她体内的活力正处于上升阶段。现在她不愿同人交际了,干起事来也更走极端了。
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我又开始坐立不安起来,每逢春节合家团圆的时候,我就有种离开的冲动。一般我都是往南边去,在海边旅馆租一个房间住下来,然后关在里面研究棋谱。也有那么两次我带着新交的女朋友出去,但两次均是在中途不欢而散。第一任女友就是这么吹掉了,第二任女友至今还藕断丝连。
今年春节我有个大胆的想法,我打算约表姐一块出去旅游,我心里有很多迷惑的事情想同她探讨一下。我一提出这个建议,表姐立刻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她说往年她的春节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过去的,生活日程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她也很想"猎一下奇",现在能同她的"小表弟"一同出游,她非常高兴。
我们在火车站见面时,我看见表姐仅仅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包,里头大概装了几件换洗的内衣。她穿着家常的衣服,那就是她平日里搞劳动穿的牛仔服。火车还没有开,她的表情就显得有点六神无主了。我暗自思忖:表姐长年累月呆在郊区的小屋里,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今天对于她来说该是个重大的转变吧。我一直以为她对旅行有种厌恶,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之所以从未外出,恐怕还是另外的什么原因。
我引领着她找到了我们的卧铺。我把我的皮箱放到架子上,表姐则始终搂着自己那个小包坐在她的铺上一动不动,紧张地注视着周围。我的铺在她的上面,我同她并排坐了下来。为了使她的情绪松懈下来,我起身为她泡了一杯茶递到她手里。
"啊!"她抱歉地笑了笑,将怀中的皮包放到枕头那边。
"表姐这是第几次到外省去?"我问。
"第三次。第一次是我刚生下来不久,父母带我去看望爷爷。第二次是我一个人旅行,护送父母的骨灰回老家。"
表姐说话时眼珠还是滴溜溜地转,警惕地看着车上来来往往的人。
"老家的情况现在如何?"我说着话,竭力想分散她的注意力。
"不知道。我同那里的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突然,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眼睛发了直,我四下环顾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她却涨红着脸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那家伙在这里来来回回地走。"
"谁?!"
"嘘!"


中篇小说(三)第96节 表姐(2)

她搓着双手,紧张得坐不住了似的。我从未见过表姐像这种样子,她遇事冷静,头脑十分清醒。好在这种情形持续了不久,她就恢复了正常。那天夜里在火车上,我听见表姐睡得很死,她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她在睡梦中丧失了所有的警惕,连那只随身小包都被她拂到了地上。我在幽暗的光线里弯下身帮她捡起那只包,她却突然坐了起来,像不认识似的瞪着我,不高兴地说:
"你在干什么?"
说完又倒下去睡觉了。
我听见车厢里充满了喃喃低语,似乎大家都在说梦话,那情形使我产生一种梦游的感觉。我去了趟厕所,回到卧铺时,看见表姐又将她的包扔到了地上。这一次我懒得管了,我爬上我的铺,躺了下来。我再也睡不着了,我听到表姐在下铺死劲地磨牙,好像对谁恨得咬牙切齿似的。我想,人真是会伪装自己啊,即使是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不也仍然像陌生人一样么?在半夜,在这个无法确定地点的场所,什么都是可能的吧。
天一亮我们就到了滨海小城B城。表姐显得有点憔悴,她抱怨说没有睡好,因为"火车上那家伙"来来回回走了一夜,使得她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对她说我听见她发出鼾声了呢。她瞥了我一眼,说,那是她故意发出的声音,就是为了骗我这类人。我回想起她夜里坐起来那副凶相,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B城的冬天很暖和,树叶绿油油的,街道旁的林阴道上甚至有两对异国的伴侣在跳舞,地上的录音机里头放出音乐。我们订的旅馆就是我常去的那一家,正好在海边。来到楼上房间,从窗口望出去,阳光下的沙滩银光闪闪,那些沙子又白又细,海鸥也很多,成群地飞往前方的一个小岛。因为是春节,旅馆里非常冷清,好像来的顾客总共只有我和表姐两个人。这正合我的意。以前我住在这里时,整个旅馆也就两三名客人。厨房里有一个小灶,有一名老厨师专门为客人做饭,厨师自己也同客人一起吃,这样就显得有点家庭气氛了。我记得有一次那厨师老头还在餐桌上点了两只红蜡烛,席间他还唱了一支难懂的山歌。真是一位和善的老人。
我们选择五楼靠东头的两间客房,为的是可以清楚地观看日出。
上午我好好地休息了一下,一觉睡醒已经到了下午。当我起身拉开窗帘看外面时,我被吓坏了。我看见表姐正在往海里走,她就穿着她那身工作服,海水已经淹到了她胸口。她是不会游泳的,我记得有一次她在游泳池里差点被淹死。
我猛力推开窗,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狼嗥。表姐没有反应,还在往前走,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头顶。我顾不得还穿着内衣,发疯一样跑下楼,边跑边吼:"救人啊!"楼里只有厨师和守门的传达,他俩也跟在我身后跑。
我跑到了海边,但是哪里有表姐呢?显然她已经完蛋了。我眼前发黑,既恐惧,心里又对她充满了怨恨,我抱头坐在了沙滩上。厨师和传达见我这个样子,也都蹲了下来安慰我。
"你不要过分自责啊,你表姐只是利用了你嘛。"厨师轻言细语地说。
我稍稍抬起头,看见了厨师脸上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心里颤抖了一下。
他俩走过来架起我,好像我是一个重病人似的。于是我就这样被他们架回了旅馆。我又躺到了床上。厨师说了一句:"你好好呆着吧",然后顺手带上了门。
我在床上想着刚发生的一切,心里还是恨恨的。我恨表姐,也恨这个阴险的厨师。这个老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行起事来怎么会就像他是我的家人一样?表姐选择了这样一个地方来死,倒真好像是利用了我。出了这种丑事,我当然是没有心思吃饭什么的了。妈妈会怎么想?我反反复复地想这件事的始末,我记起了表姐答应我出游时的神情。当时她眼里发出贪婪的光,那是马上要去捡一个金元宝的那种贪婪,完全不像她平时冷漠的样子。我本该注意到她的反常的表现的,但我硬是没有去细想。还有她后来在火车上的那种变态,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哪里还像个矜持的美人儿?不过就算当时我注意到了她的这些反常,我也不可能预见到她会利用我对她的信赖,摧毁我宁静的生活,将我推到火坑里。在我的印象中,她绝不是这样狠心的女人。但是一想到她那位男朋友失踪的疑案,我又对这一点没有把握了。也许她就正好是一个这么狠心的女人呢?我十二岁那年,她为了锻炼我的胆量,将我骗到很远的大山里头,她自己却跑掉了。我还记得我哭着在山里乱转,脸上被柴草刺得流血的情形。奇怪,那一次我对她一点怨恨都没有。后来我们终于在山脚下重逢,我如释重负地听她反复数落我,自己也认为错的是自己。一直到此刻再想起这件事,我才判断出那是她的诡计。表姐因为长得美,所以对任何事情从不迁就,这种性情弄得她额外烦恼和痛苦。我觉得她本来是可以生活得很满足的。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显示出不一般的才能,曾一连在好几次服装设计大赛中获得最高奖。可她很快就摒弃了服装设计,迷上了园艺。终于,她成了无所事事坐吃祖业的单身女子。我不知道她的爱好到底在哪一方面。前年她对象棋很上瘾,一连几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里研究棋谱。她的坚持到了今天的兴趣是园艺,但她并没有完整的规划。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疏于照顾庭院里的那些花草,任它们枯萎。而且她往往在春天里花卉要下种的时候心情不好。我推门进去,看见她坐在黑洞洞的房里,胳膊一动一动的。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织一张渔网。我又问她哪里有鱼捕,她就勃然大怒,指责我,说我经常问些不该问的蠢话。我站在她那被弄成了密室的房间里,心里很压抑,就找了个含糊的借口退出来了。据我观察,表姐根本没有去捕鱼,后来我去她家里,也从来没看到渔网的影子。春天已经过完了,她才开始给花卉下种。然而她培育的花儿还是很漂亮,这是因为她在工作时总是有一个接一个的灵感冒出来。似乎是,她种花时,自己就变成了花,她设计服装时,自己就变成了那些捉摸不定的、飘逸的服装。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压在心头的石头松动起来。我想,也许……
我的肚子忽然饿起来了。我走到楼下的餐厅里,看见厨师和门房正在那里闷头喝酒。我默默地在他们当中坐下,厨师递给我酒杯、碗和筷子。我先吃了一通菜,然后开始喝酒。那酒是家酿的米酒,似乎度数很低。我喝完一杯,厨师立刻又替我斟满。三杯酒下肚,我的苦恼就消失了。厨师的身影在我眼里渐渐缩小,门房则不见了。我又替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了一口。这时我看见厨师蹲在桌上的杯盘之间,正将自己那张粗糙的老脸浸到一钵子汤里头去。然后他抬起汤汤水水的脸,朝我猥亵地笑起来。
"你的表姐,真是个会享受的人啊!"他乐呵呵地说,"我和她,就在这厨房里干了个痛快!"
"她和你?!"我脑子里在轰轰地响。
"她如今是我的女人了嘛。"
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又到了海边的,好像是厨师把我推出来的。我沿着白色的沙滩慢慢走,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走着走着,我又看见了厨师,他的身体只有一只鸡那么大。他蹲在沙滩上挖一个洞,那洞大概放得下一只高尔夫球。他用细小的铁铲聚精会神地挖,根本不理会我站在旁边。我发现厨师虽然老了,身上的肌肉还很丰满,也许他面容的衰老只是种假象。我转过身看了看,我们的位置正处在表姐投海的地方,我就是从五楼的那个窗口看到一切的。我离开了厨师往前走,我的情绪异常兴奋,也许是刚才那酒的作用。我心头那块石头彻底掀掉了,我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又觉得生活一点都不阴郁,而是充满了奇遇的可能性。


中篇小说(三)第97节 表姐(3)

表姐是在一块礁石后面出现的。她涉过浅滩,一会儿就来到了我这边。她的双颊透着青色,身上的衣服倒是干的。
"原来你还活着!"
"呸!"她苦笑着说,"全是那家伙搞的恶作剧。"
她的表情则显出相反的意思,她目光炯炯,似乎对经历过的事有无穷的兴趣,又似乎陷在回忆里。
"厨师这个老不死的讲了些侮蔑你的话。"我讨好地说。
她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他老吗?你这个瞎子,你是如何看人的哟。"
我被她讥笑得有些惭愧,但又没法摆脱心中的迷惑。
表姐挽起我的手臂边走边说话,我想她闻出来我已经喝过那种米酒了。她说,这样倒好,新的生活已经展现在我们眼前了。说到她自己,她刚到旅馆就同厨师一块喝了酒,要不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到海里去呢?从前她看见水就怕。我瞟了表姐一眼,看见她说到此处时,发青的颊竟泛出了红色。她还边走边用赤脚踢沙子,那脚很有劲,也很灵活,我以前从未发现她的脚长得这么好看,也没有发现她还有这么活泼的时候。
"喝了那种酒啊,这才看见了生活的真相呢!"她很亲密地贴近我的脸说道,"难道你不觉得吗?先前我在家中,侍弄我那个小小的花园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事会要在你我之间发生了。我想,那会是什么事呢?后来我们就到了这里。"
表姐做了一个令我感到十分陌生的手势,她似乎在召唤天上的什么东西。我连忙抬头看,却什么都没看见,于是心里怀疑她在捉弄我。但并不是这样,她没有注意到我,她侧起一只手掌对准自己的鼻尖,口里念念有词的。一会儿,"啪!啪!"两声,两只海鸥掉在我们面前,它们在沙土里挣扎了几下就死去了。
"怎么回事?"我吓得脸上变了色,酒也醒了大半。
"我看见它们在半空里盘旋,找自己的坟墓,它们多么性急难熬地就下来了啊!昨天在那边的小岛上,它们像暴雨一样落在地上成堆地死去。那种地方……"
"你在那岛上碰见厨师了吧?"
"嘿,调皮鬼,你怎么知道的?"表姐的眼睛闪出光来。
我记起老厨师刚才还在这里,就四下里张望起来。表姐看着我哈哈大笑。那老男人从礁石后面快步走出,满脸淫荡的横肉颤动着,像要将表姐吞下去的样子。他俩隔着我的身子眉目传情,我想让开一些,无奈表姐死死抓住我不放。而那厨师,也故意同表姐隔开一点似的在那边丑态百出。我实在难以忍受了,就吼了一声,甩开表姐要跑。但表姐一个箭步冲上来,又一把抓住我,更紧地扭住我的手腕,压低了声音说:"你这傻小子。"她真是力大无比,那两只手攥住我使我一动也动不了。这下我可领教了这位园艺工的握力了!厨师见我挣扎也很生气,骂我"不识好歹",还帮着表姐往我脚下使绊子,弄得我扑倒在地。看见我跌倒了他还不解恨,又朝我腰上踹了一脚。待我狼狈地爬起来时,厨师已经离开了。表姐愁眉不展地打量着我,不住地摇头。
"表姐,你不要这样看不起我。我并不像您想的那么愚顽不化,我是可以学习的。"连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来。
表姐舒展开眉头,反问我道:
"真的吗?"
"当然。"
我回味着她那满是老茧的手心给我的感觉,心里涌动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柔情,那是真正的姐弟之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爱上过表姐呢?我同几个姑娘同居过,也曾发狂地爱过两位,就是现在我也不算老,但是说到表姐,我确实对她一丝欲望也没有。大约是因为从小就习惯了把她当家里人吧,我对她产生不了特殊欲望,其实我同她倒并没有血缘关系。追究起来,真正使我产生隔膜感的是她那无法捉摸的内心世界。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与她志同道合,甚至有"同谋"的感觉;但大部分时间,我觉得自己与她远隔千里,她的一举一动都高深莫测,她的世界完全将我排除在外。比如这次旅行就是这样。一开始我感到同她平起平坐,到头来她把我当傻瓜一个。这样的人叫我如何敢对她有非分之想?不过说老实话,我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去深究表姐的内心,我对她的崇拜好像是与生俱来的似的。很多事我都是弄不清就不去管它,往日后推,心想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吧。我的这种性格显然遭到了表姐的蔑视。有一天我们坐在葡萄架下喝茶,她忽然对我说:"人活得越久谜团就越大,到后来人就成了月光下的树影一样的东西。你注意过那些树影吗?每一瞬间都完全不同。"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也好像不完全是对我说话,她每时每刻都沉溺于一种固执的念头。
但表姐并不关心对我的启蒙,她有她的事。回到旅馆房间她就把我忘了。我倒是看见厨师偷偷往她房里钻,那传达居然也尾随他进去了。我脑子里闪电似的出现他们仨赤身裸体在一起乱搞的图像,我有种痛心疾首的感觉。厨师身上脏兮兮的,吃饭时胡子上头沾汤带水。表姐是那么爱清洁的人,怎么会同他搞到一起去的?当初我选中这家旅馆,是因为这里非常干净,服务也不错,惟有厨师的不讲卫生让我有点不习惯。比如说吧,炒菜的锅铲掉在了地上,捡起来又继续炒菜。还有就是厨房里一片狼藉,老鼠横行,锅盖上爬着蟑螂,同客房部完全不协调。厨师以他的和善好客弥补了他性格上的疏懒。后来我也就不在意伙食的卫生了,反正味道不错,闭着眼吃下去吧。厨师做的菜很能挑起我们的食欲,往往是一杯酒下肚,我立刻感到这世界变得温暖而又伤感。有一天晚上我还对着他点燃的大红蜡烛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心里变得光明了许多。我曾暗地里将厨师的晚宴称之为"思乡晚宴",我思念的不是我的故乡,而是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因为这些,我对厨师的感情很复杂,不全是厌恶或妒忌,还有些别的什么。我在心里说,厨师啊厨师,你这个老色鬼,为什么非要找我的表姐呢?到这附近的郊区随便找一个村妇不就可以了么?要知道我的表姐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心灵层次很丰富、很敏感的女性啊。可是我又明明知道,并不是厨师一厢情愿找表姐。看表姐的神气,说不定竟是她主动找他呢!莫非问题出在厨师的米酒上头?莫非那酒里面放了迷幻的春药?我不是已经产生过幻觉了吗?!
我越想越不安,决心去调查一番。天已黑了,好像旅馆里的电路出了问题,到处一片黑。我熟门熟路地摸到厨房,听见他们三个人在里头说笑。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却看到了我。表姐首先"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家伟,你对这所旅馆真熟悉啊!"表姐在黑暗中说。
"我们今天是不是又要喝米酒?"我挑衅地高声喊道。
"酒早喝完了,想再喝也没有了。"厨师含糊的、色情的声音在那边回答。


中篇小说(三)第98节 表姐(4)

我的手被表姐下死劲掐了一下,我失声叫了出来。接着她将一个大碗交到我手中,让我吃碗里的东西。我摸到一只小勺,吃了起来。厨师做的饭像先前一样十分美味,只是黑蒙蒙的,四个人又都不说话,气氛很不对头。我吃完就要回客房去,听见表姐打破了沉默:
"您就是给他多么好吃的东西也收买不了他啊。"
她竟然用"您"来称呼厨师!而且她竟同他站在一边来指责我!
我又气愤、又惶恐,匆匆地摸回客房,搞调查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让那两男一女去苟合好了,关我什么事呢?经历了这一天的劳累,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个觉,让这些莫名其妙的烦恼在梦乡里消失。如有可能,最好明天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习惯了的家人的那块是非之地去。想到这里,我又记起了"思乡晚宴",于是一边上楼一边苦笑起来。
我一进房间电灯就亮了,往外一看,整个旅馆全亮了。海风吹得海水发出呢喃的声音,雪白的床单洋溢着纯洁的温暖之情。
我走进浴室洗了个澡出来,然后躺下了。我的头一挨到蓬松的枕头就睡着了,灯也忘了关。然而不一会儿我又醒了,因为表姐冲进来了。
表姐蓬头散发,鼻青脸肿,血红的眼珠泛出异样的光。她在沙发上缩成一团,簌簌发抖。我发现她竟然是赤着脚一路奔来的。
我捏紧拳头,义愤填膺,完全忘了先前我要疏远她的事了。当时如果厨师在面前,我一定会把他揍个半死。我弯下身问表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了好几次还是得不到回答。她把头埋在两膝之间,抖个不停。情急之下我打算去找厨师算账。我刚一迈步就摔倒了,是表姐从后面凶狠地推我。她这一推倒把我的头脑推得清醒了好多。我想,表姐既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推我,她一定伤得不重。再说她同厨师之间的性关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状况,不是我所能设想的。说不定她自己是受虐狂呢,厨师很像那种精于此道而又花样百出的家伙。这样一转念,我又对自己的幼稚冲动羞愧起来了。为什么我总是这样幼稚呢?
我总愿意将表姐同那葡萄藤下安谧的小平房联在一块。就像在昨天,她穿着牛仔裤和散发出肥皂清香的布衬衣,有力地挥动弹性的胳膊在修剪那些灌木。她那一头刺猬似的短发因为长年在阳光下晒,泛着微微的棕黄色。但是现在,我脑子里塞满了她和厨师、门房三个人赤身裸体扭成一团的淫秽画面。为了那该死的糟老头子,她连我这个表弟也不放在眼里了。就比如此刻吧,我又怎能猜得出她到底需要什么呢?她缩着受伤的身体像要睡着了一样。也许她打算下半夜睡在我的沙发上;也许厨师他们占据了她的床,她只不过目前对他们产生了厌恶;也许她这样跑出来只不过是做做姿态,或者竟是撒娇……我可是做梦也想不到表姐会撒娇啊。
既然表姐不需要我的帮助,我还是睡我的觉吧。如果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这温暖的南方的夜晚是多么惬意啊!被褥和枕头还是那么蓬松软和,床也很好,睡眠却离开了我。倒不是因为表姐在房里,表姐一动不动,像死了一般,我差不多不去注意她了。干扰我睡眠的是一种花的香味,那种花也许是长在草上头的,也许是长在树上头的,我记不起来了,香味却是极为熟悉。现在满房都是这种香味了,它又有点类似刚砍下的树的伤口的气味。我闻了它之后脑子里充满了回忆,我忆起山冈上那些各种各样的姿态的狼,黄昏的天空在背后衬着它们,如一幅幅剪影。为了中止胡思乱想,我又起身过去关上了窗,但还是无济于事。整个下半夜,那些狼活灵活现地跳跃着,嗥叫着,显得无比狂躁。我又起了一次身,这回是关灯。灯一关我就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准确地说是房间已经不存在了。
枯草在我脚下发出响声,灌木的叶子拂着我的脸。就在我的前方不远处,表姐正用急促的语调说着淫秽的语言,我看不到她,我听了她的话脸上一阵阵发热。天空像块大黑幕,一丝光都不透下来,我站在原地不敢动。突然表姐叫出我的名字,还对我说了一句挑逗的、猥亵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既有点恶心,又有点隐隐的激动。我摸索着朝她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这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我听见表姐的声音,甚至连她的鼻息都听得见,但不管我朝哪个方向摸过去,我总是摸不到她的身体。她就好像变成了幽灵似的。
她又说起来了,这一回是对厨师说话。她似乎被那老头搂在怀里,喉咙里不断发出淫荡的呻吟。
"表姐!!"我吼出声来。
"干嘛呀?"她责怪地问,停止了呻吟。
"我听得见你,怎么就够不着你呢?"
"哼,你要多一点耐心就好了。你呀……"
厨师打断了她的话,两人在灌木丛里发出丑恶的交媾的声音。其间竟还夹着传达老头的声音,那家伙嘶哑着喉咙,似乎是在品评这两人的性交的质量。我虽然很愤怒,也不知不觉被传达老头的声音所吸引。到后来我居然仔细地倾听着,不放过他所说的任何细节了。而我自己,却并没有产生身临其境者应有的那种性冲动。我只是听,只是感兴趣。到后来,我竟然觉得这个肮脏的传达老头的声音里头有种古怪的魅力,简直不可抗拒。莫非我神经错乱了吗?我扯了扯头发,马上感到了痛。这时我听见表姐在笑,她嘲笑我说:"你们看,他又想缩回他的壳里去了,他是多么没有主见的人啊!"
她在说这句话时似乎正骑在厨师的肚子上,厨师从她下面发出闷闷的声音道:
"那就撵他走!这个浑小子,成事不足坏事有余……"
我将腰一弯,朝着一团黑黝黝的灌木深处钻进去,草叶的锯齿划得我的脸又痛又麻,还出血了。我一心想避开他们躲起来,我用两只手护着脸往前冲,我的手背又被划出血了。我像被追的野物一样横冲直撞,然而,不论我朝哪个方向走,走出多远,那三个人始终同我近在咫尺。他们专注于他们的性游戏,有时说说笑笑,有时气喘吁吁,但不再关注我了,他们把我忘了。我在心里暗暗叫苦:"表姐啊表姐,为什么你不放过我呢?"直到现在我才记起来,当初我约她出来旅行时,她眨着眼,朝我做了个鬼脸。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有去细想这件事。
表姐清高、我行我素,即使处在热恋期间在旁人看来也是冷冷淡淡的,没人搞得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有我母亲,虽不同她来往,却自始至终赞赏她。要是母亲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还会赞赏么?据我观察,母亲十分讨厌性事,她同父亲之间早就没有那回事了。所以我从不把同居的女孩带到家里去,她也正好懒得过问我的事。先前母亲喜欢表姐,一定也是喜欢她在性事上头表现出的冷淡吧。那些年,常有青年男子在她的窗户下站通宵,有的还唱山歌。一天早上,我去表姐家借花钵,看见一个可怜虫在她家台阶上熟睡着,太阳照在他脸上,他在梦里嚼东西吃。梳洗得精精致致的表姐从里面出来了,她抬起脚尖踢了踢那男的,见踢不醒,就不理他了。当时我还说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表姐听了很高兴。看来她一直在隐藏她的本性,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是爱过她的惟一的男朋友的,为此她自己还学会了园艺,有什么越不过去的障碍在他们之间呢?难道惟有这种令人恶心的堕落才能尽情发挥她的本性?这个本性又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我母亲,到底欣赏她的什么地方?


中篇小说(三)第99节 表姐(5)

看来一切都早就在她的心里策划过了,这个狐狸一样的女人。上个星期三,我鬼使神差般地邀请了她出来旅行,我的邀请正好同她的某种念头暗合,她于是顺水推舟,把我带进了她的内心世界。在这个飘忽的世界里,一切都变了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当我用原先的标准来思考问题时,我的想法总被击得粉碎,我什么都想不清。如果住在葡萄架下的平房里的表姐生得不是那么美丽,如果我没有看见她一年到头在干园艺工作,也许我的情绪还容易转弯一点。想到这里,心底又不知不觉地升起那种该死的伤感。我闭上眼,心想这样也许就回到旅馆房间去了。
有人在我的后颈窝哈气,然后一只手臂伸过来将我搀扶起来。当我睁开眼时,我真的又回到了房间,是表姐搀着我回来的。
这回房里的灯都没开,表姐瘦俏的身影立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似乎在倾听海水的呢喃。隔着一张大床,我在房间这边凝视着她那模模糊糊的形象,比先前越发惊讶不已。
"家伟,培育玫瑰花的方法问题,我已经找出一部分答案来了。"
她突然说出这种一本正经的话来,吓了我一大跳。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又恢复了那种轻佻的语调:
"你这个小坏蛋,为什么你不爱我?"
"表姐,表姐,我们离开这里吧。"
"呸,真恶心啊!"
她不理睬我了,将她的头尽力伸出去,伸向茫茫的黑夜。她似乎在向外面的某个人说话,激动地耸着肩。这么黑,有谁能看见她呢?表姐的精力是多么旺盛啊!我困得要命,眼皮很快粘上了。
我在房间里醒来,在四周仔细察看了一番,我根本找不出表姐昨夜来过的痕迹。窗户关得好好的,门也插上了,不可能有人进到房间里来。我洗漱完毕,穿好衣就下楼去吃早饭。
厨师为我准备了包子和豆浆。他端过来时,我狠狠地瞅了他几眼。奇怪,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异样。老头顺着眼皮,完全是那种清心寡欲的样子,同我过去看到他唱山歌的样子一样。
"我表姐起来了么?"我阴险地问道。
"什么?"他的耳朵又变得同从前一样有点聋了。
我见问不出名堂,就埋下头喝我的豆浆。他也在喝,一边喝一边像某些老人一样很响地打屁,我听了只想笑。
吃完我就要走,我打算结了账回家去。厨师在餐具室那边对我招了招手,我纳闷地走近他,心里提防着,怕他又要搞什么花样。
他叫我坐到窗子旁边去,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那扇窗正对着海,令人心旷神怡。厨师用含糊的声音叫我等一等。
我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赤身裸体的表姐的背影。因为从未见过表姐的身体的缘故,我吓了一跳。她坐在海滩边,还有同样是赤身裸体的传达老头坐在她身旁,两人正在戏水玩。不知怎么表姐看上去很瘦,肋骨一轮一轮的,而她穿着衣服时是比较丰满的。也许是这几天的劳累让她失掉了体重,她有些可怜相。厨师也在窗前看,但是我发现他的目光不是注视表姐他们,他注视着海的尽头,表情很迷惑,一点都不像他平时了。
"为什么你不去和她在一起?"
"你说什么?"他将耳朵凑到我脸前。
我知道我又白问了。
厨师一边用两枚硬币夹掉脸上的胡子一边对我说:
"我有一个母亲,今年九十岁了。一个人可以活得这么长,你相信有这种事么?"
"有的人还活到一百多岁。"
"难以想出是怎么回事。五十年了,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一次。万一我同母亲活得一样长,我会怎样来打发日子呢?"
"这种事用不着考虑。"
"嘘!必须考虑。我可不是那种玩世不恭的人。"
表姐起身了,她下到海里,海水一下就淹没了她的头顶,那老头也被淹没了。我的心又抑制不住地跳了起来。回想起前天的事,我厌恶地离开了窗口。但我并没有放下心来,而是警觉地倾听着。
厨师早已收回了他的目光,正坐在板凳上闷头抽烟。他用一条腿架在门框上,好像要防止我逃走一样。我的确该走了,但我打不定主意如何向他开口。我正拿不定主意,他的腿又放下来了,于是我走出门去。
我匆匆收拾好行李,下到楼下的服务台,找那个长脸盘的小姐结账。小姐结完账后问我:
"你一个人就这么样走了啊?"
她似乎话里有话,我因为怕节外生枝,就不去问她。
没想到我还没跨出门,她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这个人要逃走了,天哪!!"
我听见一阵门响,从柜台两边的门里头出来了几个人,他们分别是厨师、传达、表姐,还有一名不认识的中年男子。那名中年男子长得有点像表姐从前的男友,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他们挡住我的去路,一个个阴沉着脸,好像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表姐愤怒地问我。
"我想,可能你不需要我陪伴了,我应该知趣。"
"你这个懦夫,呸!"
这时厨师在她身后谄媚地说:
"这个人啊,我挡都挡他不住!"
我注意到表姐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显然刚从海里出来。他们这些人竟然这么在乎我是否呆在这里,这倒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觉得我在他们的圈子之外,完全不懂他们的情趣,也不知他们在干些什么。倒是表姐,一来就同他们一见如故,把我蒙在鼓里。他们不由分说地提着我的包又进了电梯间,我也被他们推了进去。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里,那名中年男子紧挨我站着。我现在可以确定了,他就是表姐从前的男友。他并不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我旁边,而是伸出一只苍白狭长的手猥亵地捏我的屁股。他的举动把我气坏了,我使尽全力推开他的手。他"嘿嘿"地笑着,对着被打红了的手哈气。表姐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给了她男友一个飞吻。我心里冲动着,真想当众揭露这个性变态者。可我一想到"性变态"三个字马上又泄气了。表姐算不算性变态?我自己算不算性变态?我不是面对表姐美丽的肉体毫无欲望吗?


中篇小说(三)第100节 表姐(6)

到了五楼,那三个男的将我和表姐猛地推进一间放工具的黑房间,然后从外面"哗啦哗啦"地锁上了门。这间窄小的房间连个窗户都没有,仅仅门上钻了几个洞,好像是专为给我们呼吸用的。一开始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连表姐站在哪个方位都不知道。过了好一气,才听见她在我的右边幽幽地说:
"为了那些玫瑰,我真是丝毫也不敢松懈啊。其实,我真的培育出了那种特殊的品种,只不过是性急了一点,等不到它们开花就毁掉了它们。在那些个阴雨天里,我生怕你闯来搅了我的好梦。我举着雨伞在葡萄架下倾听,那些须叶往上窜的声音使我脸上一阵阵发热……家伟,你该不是在装蒜吧?我看见你那种样子就有气。"
"我自己也对自己有气。"
"不要油腔滑调好不好?我对你的期望是非常高的。"
我听见她用一把梳子梳着她的湿头发,那头发"喀嚓"作响,很惨痛。我的手往旁边探了探,摸到了那些扫帚拖把。房里几乎放满了清洁工具,我似乎是寸步难移,既不能动,也不能坐,这令我很烦躁。但表姐一下一下梳着头,镇定自若。到海边以来,她好像第一次找到了一个机会来抒发她心里的那些阴沉沉的诗意情绪。她又说起白蚁的事,说起先还只在葡萄架的柱子上发现它们,后来连卧房里都有了,有一天她一脚就踏死了七八只。为治白蚁,她在防疫站与家里之间整整奔波了一个夏天,头发都晒黄了。
开始我还认真听着她的叙旧,因为表姐的声音的确很有感染力,一下子就将我带到了那明媚的小屋周围,我真的闻到了葡萄叶的清香。可是这种飘忽的事说个没完就抓不住我的注意力了。我虽一声不吭,其实张着耳朵在听外头的响动,我盼望那几个人快点打开这道门。表姐好像觉察到了我的心思,她嘲笑说:
"你想摆脱的事正好是我追求的事,世事阴差阳错。"
她说了这句就住口了。过了一会儿她又催促我迈一迈步试试看,还说不要这么谨小慎微的。我伸脚往前一踩,踢翻了一只水桶,水流了一地。表姐乐了,说"这就像大象到了瓷器店。"
时间过去了好久他们还不开门,我突然产生了恐惧:万一他们根本不来开门了呢?我伸手摸了摸,发现这门居然是一道铁门!我问表姐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她说她也不知道,大概是为了促使我们反省自己的行为吧。表姐说完这句话还"格格"地笑了起来,一点都不像她平日的作派。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腿子都站酸了。我就试着坐下来,我刚一下蹲,那些拖把、扫帚就"劈劈啪啪"地倒在我身上,弄得一身很臭。待我好不容易挪出一点点地方来站稳了,这才发觉表姐不见了,也许她是趁乱打开门跑掉了。糟糕的是房里有个自来水龙头突然吼了起来,接着就冒出了大股的水。我连忙起身去关龙头,但我过不去,密密麻麻的拖把和扫帚塞满了房子,根本找不到插脚的地方。一会儿脏兮兮的水就淹到了我的脚背,然后顺着门底下的那条缝往外流。我身上又湿又臭,我简直要发狂了。
"啊!啊……"我嚎叫道。
门马上开了。那四个人都站在门口,他们很郑重地打量我。
"他的忍耐力很有限。"表姐的男朋友说道。
我气急败坏地跳到门外,不理他们,埋头往我住过的房间走。我认为我的行李箱子在那里面。当我走到房间门口时,门却锁上了,进不去。回头一看,他们四个人也都跟来了。
"瞧他的思路多么有条理啊!"又是表姐的男朋友说话。
我的钱都放在箱子里头了,拿不到箱子就无法动身回家。我只好转过身来面对他们。这一下他们似乎很高兴。
"他终于面对我们了。"还是那同一个人说话,"现在你感觉如何?"
厨师慢吞吞地打开房间的门,房里没有我的箱子。这时表姐的男朋友建议我到窗前去"看海"。我不肯去,他就和厨师两人使出大力气将我架到窗前去。两人都死死地箍住我。我眼前的海很平静,海鸥都不见了,所以没什么可看的。
"真的没什么可看的么?不要等会儿又犯错误啊!"厨师提醒我说。
于是我用力看。我一用力眼就花了,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想要分辨点什么都不可能。我转过身来再看房里,还是一片白花花的。我听见厨师又说:
"他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后我又听到表姐和他在床上搞性游戏,再后来她男友也加入了。三人在一块闹腾得厉害。同时,那传达老头的声音不断从角落里发出来,他在呻吟,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痛苦。
我因为眼睛看不见,就摸索着向门那边移动,我想我到了走廊里也许就看得见了。我终于摸到了门口,打开门就到了走廊里,然后又摸着往前。奇怪,过了这么久眼前还是白花花的。这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是我脱离了表姐,而我又一直看不见,口袋里也没钱,那么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呢?这个念头令我发抖,我站了一会儿又回转身,想摸回原来的房间。但是那间房已经锁上了,我把耳朵伏在上面听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用力敲也没人回答。我心里一下子觉得恐怖极了。我继续往前,每一间房的门都去敲一下,我把这一层全走遍了,还是没人回答我。我只好摸着下楼到厨房去。幸亏我对这房子的结构很清楚,虽看不见,倒也顺顺当当地下到了厨房。我估计厨师总要回到这里来的,他总不能不做饭吧。我进了烹调间,用脚探到了一只板凳就坐了下来。我打算坐在这里等他们来。我努力回忆我怎么会失去了视力的。看来一切都坏在我不该"用力看",我那么一用力,反倒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鼠在周围闹得欢,有几只竟从我脚背上跑过去,猖狂极了。突然我的大脚趾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原来是一只老鼠咬破了我穿的布鞋。我霍地站起来,再也不敢坐着不动了。但老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也很烦,我盼望着快来人。刚才我还急着要避开他们,现在又盼着他们到来,我对自己的念头不禁哑然失笑。这一笑,眼前就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形状。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就不再用力看了,我想让视力自然而然恢复。我在厨房转了几个圈之后,就渐渐地能够分辨煤气灶、大锅子、铲子、洗菜池、抽油烟机等等等等了。虽然像隔着一层薄膜,毕竟是可以看见了,这下我大大松了口气。我当然不愿再待在这老鼠横行的处所了,我要到外面去。我经过旅馆大堂时,看见柜台前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实在是不合常情的。
我来到了银色的沙滩上。没有海鸥,也没有风,被薄膜罩着的海水令我想起吃人的鲨鱼。因找不到行李箱无法行动,我只能沿着海边走来走去的。对表姐的怨恨又在心里复苏了。我现在将她同某种邪恶连在一起了,我决心回家后渐渐疏远她,免得她来破坏我的生活。可是我怎样回家呢?看来我还须等待,等一个转机到来。我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了,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带着钱来解救我。也许我该现在就到街上的餐馆里去打几天工,弄点钱。可是现在是过年,餐馆全关闭了,上哪里去打工呢?


中篇小说(三)第101节 表姐(7)

正在我东想西想时,妈妈从一艘木船上走下来了。多么奇怪啊,她从哪里乘这种木船来的呢?
妈妈穿着蓝布对襟罩衣,花白的头发略显零乱,手里挽着一个很大的蓝布包袱,像农村里那些走亲戚的老婆婆一样。我从未看到过她是这副装束,像换了个人一样。
"家伟,你表姐还好吧?"
这是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说了这句话她似乎就找不出别的话来了,眼神迷惑地打量我们所住的宾馆。我发现她的两只胶鞋上头溅了很多泥。
"妈妈,我被困在这里了。"我哭丧着脸告诉她。
"呸!瞎说!我担心你表姐啊,她身体那么单薄,又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您就不担心您儿子吗?"
"你不是好好的么?你每年过节都外出,我们从不为你担心。这一次,是你表姐把我叫来的。"
妈妈说话时神气里头显出一种自豪,大概是因为表姐终于主动同她联系的缘故吧。原来这十几年里头,她心里惟一在乎的就是表姐啊。这个雷雨天出生、克死了父母的表姐,居然对她有着如此大的影响力。相形之下,我这个亲生儿子倒根本不在她心上了。
"您怎么会坐船来这里的?"
"还不是你表姐的主意。"妈妈翻了翻眼,"她让我先上她父母那里挂坟,然后才来找你们的。"
"姨妈姨父的坟在哪里?"
"就离这不远。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经不起她折腾了吧?"
妈妈理解地看了我一眼。
"表姐是回到了这里,所以才原形毕露的吧?"我问。
她不置可否地"嘿嘿"了两声,敦促我快带她去找表姐。我告诉她表姐同旅馆的一名厨师老头打得火热,那种关系很难理解。没想到妈妈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悠悠地说:
"那个人嘛,那是她命里的煞星。我就知道他们会搅到一块。"
"您知道?"
我们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表姐他们。他们正在厨房里吃东西。表姐的吃相很贪婪,她在家里时从来不是这副样子。她吃的是一种小肉包,她几乎是一口一个。厨师见她爱吃,又兴冲冲地做了一大笼放到灶上去蒸。在这样的美味面前,妈妈也变得很不讲客气,伸手就去抓来吃,吃得满嘴流油,油还滴到了她的罩衫上头。
我本来也在低头慢慢品味,在我偶然一抬头的瞬间,看见妈妈正在和厨师两人挤眉弄眼,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淫荡。我大吼一声,起身就往外头跑。
表姐拦在了门口,她盯着我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到哪里去?"
"我讨饭也要讨回去!"
"不要这样偏激。"她语气很硬。
我的脚一软,被她用力拉回到桌前坐下。大家都惊奇地瞪着我,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家伟小时候可是个听话的孩子。"妈妈慈祥地看着我说。
"是啊,那时我仅仅见了他一面,我觉得他将来会有出息。"厨师色迷迷的眼睛也慈祥地转向我。
大家都友好地将装肉包子的碟子往我面前推,于是我委委屈屈地又吃了起来。厨师的手艺实在高,这些鲜美的小包子一放进口里就像融掉了似的。由他做的包子联想到他这个人,我觉得这个表情淫邪的老男人恐怕决不是平庸之辈。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老是不能容忍他呀?这时表姐凑近我的耳朵说,我应该平心静气地生活。我的眼睛往桌子下面一瞟,瞟见厨师多毛的胖手正放在表姐结实的大腿上,我连忙收回目光。
吃完美味的小肉包子,厨师忽然又露出了从前那种伤感的样子。他主动提出给大家唱一支歌。于是我又听到了他从前唱过的那支歌。奇怪,这一次,我觉得那支歌里面充满了色情,虽然听不懂,也能强烈地感到歌者的饥渴,这种歌声从老头臭烘烘的口里吐出,显得十分不协调。为什么我从前听他唱的时候,一点也感不到歌里的色情成分呢?厨师唱歌的时候,表姐紧紧地搂着他那粗壮的腰身,将脸贴着他那油腻腻的围裙,妈妈则隔着桌子崇拜地看着他。
我每年都到这个旅馆来,但从未料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形发生。反思一下,我为什么会每年往这里跑呢?那初衷就仅仅只是为了躲开人群吗?显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因素在起作用,即使我努力回想,也是很难弄清的。就比如表姐的父母的埋葬地居然就在这附近这件事,该做什么样的解释呢?我看着妈妈和表姐那种中了邪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一阵阵伤感。窗子开着,海上起风了,风里有鲨鱼的气味。从前我把这里看作一个世外桃源,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表面的平和安谧下面是险恶的欲望。
"家伟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妈妈问,她还在往口里塞包子。
"我想马上回家。"
"胡说!怎么能这样轻率!"表姐松开厨师,显得很气愤。
"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妈妈在旁边解释道。
我呆呆地望着她俩,竭力想弄清这两个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表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努力,她微微一笑,完全消了气。
"家伟还是很懂事的。"厨师说。
他说了这句话就坐到我的身边来,我看见他竟然显出了害羞的样子。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讲又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会,他终于讲了出来。原来他想要我去海里"裸泳",他认为我应该脱得光光的去感受大海。但是我一点去裸泳的欲望都没有,我还十分害怕鲨鱼,根本不打算下水。于是他和表姐都来说服我,热切地劝我试一试,说试了之后就会"消除虚无主义的生活态度"。我铁了心不听从他们的建议。到后来他们就灰心了,两人一齐转向妈妈,似乎想要妈妈来说服我。妈妈却不急于配合他们,只是不断重复一句话:"家伟是很听话的。"


中篇小说(三)第102节 表姐(8)

吃完饭大家就簇拥着我回到先前的房间。我看到我的手提箱好好地放在房里。已是下午,我感到昏昏欲睡。我把脸转向妈妈问道:
"您在哪间房休息啊?"
妈妈飘忽地看了我一眼说:
"嘘,不要问,这是我的秘密。"
说完之后她又做出一个同她年龄不相称的调皮表情,还扭了扭屁股。旁边那三个人都显出赞赏的神情看着。我一赌气走到床边倒头就睡。可惜怎么也睡不死了,朦胧中总听见他们四个人谈话的声音。我觉得他们似乎是为我的前途感到忧虑。后来不知怎么妈妈就走到床的那头抬起了我的腿,厨师则来到床的这头抱起我的上半身,他们俩抬着我往窗前走,我想挣扎,可是动不了。他们将我放到窗前的地板上,又没完没了地讨论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对这种讨论厌倦起来了,于是四个人都站起来,默默地从房里鱼贯而出。
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我是被妈妈的哭声闹醒的。
我立刻从地板上站起,将头探出窗外。我看见妈妈正对着大海嚎啕痛哭。表姐神情漠然地站在妈妈身旁,用一只手挡住射到脸上的阳光,又似乎在等什么人。等到妈妈哭够了,表姐就搀着她,两人低着头沿海边往东走。她们一直走、一直走,我的目光护送着她们,最后,她们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海岸线的拐弯处了。我突然感到,这两个多年里头互不来往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一直就在一起。这些年,我一趟又一趟地往这海边跑,妈妈表面从不过问,她就像她说的那样"很放心"。可是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来到海滨的妈妈,身上显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个性,很可能这才是她的本性,几十年里头她一直在装样子。我还是不明白妈妈到底为什么哭,如果说几十年里头她和父亲、和我们在一起过得是这样不舒心,那她又怎么会从未显出一点迹象来呢?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是个平庸得很的妇人,只不过偶尔喜欢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就好像要故作姿态似的。现在看起来,她身上蓄着惊人的能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和厨师老头调情的那种样子也让我大开眼界,她就像在同表姐竞赛,看看谁更下流。那么为什么哭?还是找不出答案。
雷雨天里头出生的表姐,原来如此地受到妈妈的欣赏!南方的雷鸣闪电,总是闷闷的,既阴险又狂暴,酝酿的时间也很长,而且不彻底发作完决不善罢甘休。当我想到这里时,就听到背后轻微的响动,是厨子悄悄地溜进来了。厨师一反常态,朝我做出谄媚的表情,害羞似的只用半边屁股坐在床沿,偷偷用眼睛打量我。他有话要对我说。
"你妈妈那种人,比你表姐还难对付,"忸怩了半天他才开口。
"你是来告诉我这种事啊。"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哪里哪里,顺便说说罢了。其实嘛,我才是这两位的奴隶呢。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这海滨来的那一天吗?你一定以为是你自己拿定主意跑到这里来的吧?你这个小鬼头,你当然想不到这正是你妈妈的规划。"
他好像马上就为自己说了这些话感到冒昧,话头一转要我下楼去尝尝他做的一种"三鲜"包子。
"有的时候,也用老鼠肉做包子,厨房里老鼠太多了。"他边下楼边说。
"今天的包子馅也是老鼠肉么?"
"你这个机灵鬼。"
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机灵,我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可能他是在讽刺我吧。
"三鲜"包子同上次吃过的一模一样,一想到自己吃下了这么多的老鼠就有点不舒服,不过还是经不住美味的诱惑。于是不知不觉又吃下了五个包子。厨师满意地微笑着,夸我"好样的"。
忽然我一低头,看见地上有一摊秽物,厨师解释说是他昨天受了凉吐在这里的,没来得及清扫。当我看到秽物里头有根老鼠尾巴戳在那里时,我的目光就凝固了。看着看着,我就想起妈妈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样子,还有表姐嘴角流油的贪婪相。厨师在我耳边唠叨说:"我吃过的老鼠数也数不清啊。"
我对厨师说我想离开这里,厨师想了想回答我:
"还是等你母亲来决定吧。如果你撇下她自己一个人回去,她有多么伤心。年轻的时候我就认识你妈妈,那个时候的海水是很浑浊的,死鲨鱼一群群漂上来。那种日子真是苦啊。要是没有你妈妈,我这种人就不会走上正道。"
我听见他一本正经地说出"正道"这两个字,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见我笑,他也哈哈大笑。
我们笑着走出厨房,走下很长的阶梯,厨师将我领进黑暗的地下室。那间房很大,只亮着一盏很小的荧光灯,灯又紧贴天花板,几乎什么地方都照不到。我和他坐在靠墙的黑暗里,他要我将耳朵贴墙,说这样就可以听见海底的声音。但是我这样做时,什么都听不到。我想,厨师恐怕在捉弄我。有一只冰冷粗糙的手插向我的腹部,再往下探到了我的生殖器。我跳了起来。厨师在黑暗里发出冷笑,我简直要暴跳如雷了。
"脏猪!"我吼了一声,向门口冲去。
厨师紧跟在我后面,他还想说服我,他那发粘的声音源源不断地钻进我的耳朵,躲也躲不开。
"干吗这样紧张?身心放松一点嘛!这地方又没有任何人会看见你!"
当我气喘吁吁时,才注意到这楼梯之长。也许这个地下室真是通到海底的?在这种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呢?我不敢往下想了,因为身后这条色狼还在不停地用手指捅我的屁股,他显然不甘罢休。然而我终于爬不动了,难道这楼梯变得没个尽头了么?正当我要气馁的时候,上面出现了一小块蓝天。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是从旅馆下到地下室的,楼梯出口怎么变成了露天啊?我探出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闪亮的沙滩了。楼梯的出口隐蔽在一块岩石的侧边,很难被人注意到。
一出地下室厨师就阴沉着一张脸,也不望我,自顾自地往海边走去。他很快将我抛在身后,上了一艘小木船,升起灰色的帆,向大海驶去,一会儿他的船就不见了。我登上那块岩石,我在岩石顶上捡到了一只精致的手提包。打开包一看,里面全是表姐的裸体照片。她的眼睛里射出那种淫荡的光,体态很像一只波斯猫。有张照片是横拍的,背影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好像是妈妈。妈妈穿着她那件罩衫站在一个木桩旁,给人虚幻的感觉。画面上的表姐则伸展着肌肉丰满的身体,挑逗地张开两腿,显露出深棕色的阴部,根根清晰的阴毛。我打量着表姐的裸体照,既不感到冲动,也没被唤起丝毫美感,就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原来表姐是这个样子,她的身体比我平时从衣服外面看到的要大多了,简直可以说有点肥胖了。这是不是她呢?莫非是个替身,在洗照片时安到她脸部以下的?风把妈妈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正和表姐朝我走来。我连忙放好照片,将手提包扔在原处,跳下岩石。
我听见表姐说:
"家伟这小鬼头已经长大了。"
到她俩走近前来,我才看清两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衣服也弄破了,头发散乱着,那种样子就像在什么地方打架来着。
"发生了什么事么?"我问。
"发生了悲惨的事,我们被一伙色狼袭击了。"表姐回答。


中篇小说(三)第103节 表姐(9)

她抚着散乱的头发,回忆着刚发生的事,脸上的表情不但不凄惨,还津津有味。妈妈在一旁对她的话赞赏地点头,一边还揉着被打青的颧骨。
我心里不由得想,她们要是每天被色狼袭击的话,那才会心花怒放呢!
妈妈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立刻说:
"家伟,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我刚到此地,当然得到处游览游览。"
这时表姐的目光射向我身后的岩石顶上,我想起表姐说的"家伟已经长大了"这句话,脸一下子就红了。表姐推了我一把,指一指岩石边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要我先下去。我问她去那种黑糊糊的地方干什么,她笑着说:
"在相互看不见的黑地方,说不定会发生一些称心如意的事。"
我们三个就沿着狭长的阶梯往下走。大约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了地下室里传上来空洞的击打声,像是有人在用榔头破水泥墙。我记起厨师已经出海去了,那么是谁在地下室呢?
"是一个势利小人,"表姐呆板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属于欲壑难填的那种类型。他杀了自己的妻子,躲到这种地方来做门房,可还是动不动就要起杀心。我们的脑袋被他这样敲一下可就完了。"
我们接近地下室的时候听见那人将榔头扔在了地下,然后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三人摸索着进到房里,我伸出手,抓住妈妈柴棍一样的指头,和她紧挨着站在一起。
"都来了么?"守传达的老头在对面墙角大声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也没有站起来现身,双方默默地对峙着。
一会儿他就痛苦难耐了,他口里发出的呻吟在我听来就好像是烈火在烧灼他一般。妈妈的手指甲深深地掐进我手掌的肉里头,我都差点要叫出来了。奇怪的是表姐也在呻吟,为什么他们大家都那么痛苦呢?先前我同厨师来这里时,并没有感到什么痛苦,他还对我搞了那种下流恶作剧呢。
"家伟这小孩不该来这里,来了也白来。"妈妈发话了。
"他可不是小孩子了。"表姐反驳道。
"在母亲眼里永远是小孩。"
"那是因为您有心理障碍嘛。"
她俩在黑暗里一来一往地说些无聊的话。忽然,传达的身影像一只巨大的黑鸟一样扑过来,在我们慌乱地躲闪之际,他却扑倒在地,铁榔头也砸在水泥地上发出令人胆寒的响声。
"他又要大开杀戒了。"表姐的声音显得很高兴。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
"这种狂人你还敢同他胡搞呀!"
"什么狂人?真是胡说八道!你自己是什么人?"表姐斥责我道。
有人从楼梯那里跑下来了,他大声地吆喝着,像快乐的男孩那样跺脚。他是表姐的男友。他带来了光,那雪白刺目的光从他高高举起的应急灯里头射出来。就着那灯光我看见传达老头已经坐起来了,若无其事地坐在地上玩弄自己的生殖器。他的裤门大敞,生殖器像鸟一样探出头来,显得虎虎有生气。表姐的男友将应急灯移向他,他就生气了,扣上裤子的褡扣大声质问道:
"干吗照我?干吗照我?啊?"
表姐的男友伸了伸舌头,"啪"地一声关了应急灯。
妈妈掐住我的那只手松开了,她似乎正在移向传达老头的位置。我也想跟过去,但表姐的男友挡住我,反复急促小声地问我:"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我只好打消我的企图。接着黑暗中就传来妈妈和老头接吻的声音,还夹杂了表姐热情的呻吟,那三个人一定扭成了一堆。现在我一点都不想过去看了,我倒是想离开地下室,只是表姐的男友不让我离开。只要我动一动身子,他就质问我:"想干什么?"他的力气也很大,他只要伸出一只手臂就把我钉在了墙上。
我很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但他丝毫也不放松,口里执拗地质问我:"想干什么?"我并不想干什么,可他就是认定我心怀着诡计,似乎为了这个,他有责任限制我的自由。他那铁钳般的大手弄得我都没法呼吸了。忽然,我回忆起表姐年轻时对于他的评价,我现在才领教了这个人对别人可以有什么样的压制暴行。
"你,也有杀人的癖好么?"我喘着气问道。
"少啰嗦,你不想活了!"他狞笑着又在我胸口紧了一把。
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妈妈、表姐和传达已经从地下室溜出去了。现在我除了用力呼吸以外已顾不到其他的事情。我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要把我钉在墙上,我又没有得罪过他。当我又一轮挣扎时,我眼前一黑,连那盏荧光灯也看不见了。这时我耳边响起了一种奇怪的、悠长的声音,像是轮船的汽笛声从远方呼啸而来。他似乎一怔,稍稍放松了我一点,压低声音说道:
"是鲸鱼在哭,又有它们的同伴遭难了,这些个庞然大物啊。"
他说着竟然啜泣起来,完全放开了我,用双手蒙着脸蹲下去了。我赶紧撇开他往楼梯口走,我可不想再被他限制起来,再说他的悲伤同我无关。
我回到旅馆房间,收拾好我的箱子,准备上路了。我暗自决定这回一定要不顾一切冲回去,而且从今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我打定这个主意后就走到窗口去,最后看一眼这片熟悉的海滨。我看到的景象让我腿子发抖了。他们五个人全都赤身裸体,被一些穿海关制服的人用绳子牵着,被像牲口一样驱赶着,正在登上一艘很大的木帆船。我看到他们即使是这种样子,也忘不了相互调情、打闹,好像对失去自由的耻辱状况一点感觉都没有。旁边围观的那些渔民都朝他们吐唾沫,扔石头,喧闹声传到我耳朵里。他们上了船就站在船头向那些人展览自己的身体。厨师似乎特别旁若无人的样子,两手捉住昂然挺立的生殖器官,低着头在自我欣赏。妈和表姐则叉着腰,迎风站立着,颇有女海盗的风度。那些手里挽着绳子的穿制服的男子都很兴奋,贪婪地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子声,木帆船开动了。起先这条船沿着海岸线行了一段路,然后忽然一转身,往深海开去,速度之快令人心惊。一会儿工夫那船就不见了。
我离开窗边,打算提着箱子出门。
"家伟,家伟,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啊!"一个黑皮肤的矮子边推门走进来边喊道。


中篇小说(三)第104节 表姐(10)

我从未见过这人,他的样子像本地的渔民,崭新的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别扭。我隐隐地感到他的相貌同厨师和传达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我又说不清是哪里相似。我的视线落到他擦得铮亮的皮鞋上,发现那双皮鞋大得同他的身子不相称。我正在疑惑一个人怎么会长出这么大的脚来时,矮子挥起脚就将我的箱子踢翻了。看来他的力气也是很大很大的,箱子在他脚下好像玩具一样,被他这一踢居然裂开了一条缝。
"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他警告我。
"我想回家。"我坐到床边,无力地说出这句话。
"谁不让你回去啦?脚长在你身上,是你自己不让你自己回去,难道不是么?说到我自己,我们祖祖辈辈都是在这海边打鱼的,风暴一来,我们就得听天由命。所以呢,我们就练就了一身这样的本领:在风浪中打瞌睡。要知道,即使是永远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嘛。"
他说出"即使是永远睡着了也没什么不好嘛"时,脸上便鼓出两团横肉,一副怪残忍的样子。也许他在威胁我。他背着手在房里踱了一圈又说:
"回家?这里不是你的家么?放下你的箱子!!"他大吼一声。
我手里的箱子"砰"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母亲所在的地方就是家,你连这都不懂?"他的口气缓和下来。"让我来同你讲一个故事吧,这是关于渔民的故事。那个时候的海是很凶恶的,时常吞没船只,村子里的人口一天天少下去。有一天晚上,我沿着村子前面的小路往前走,看见路的两旁整整齐齐地摆着发光的骷髅,那两条光带一直通到海里。我弯下身去察看其中的一个骷髅,怪事发生了。我从那团荧光里头看见了自己的脸!原来我已经死了。可我明明还在路上游荡。我想要搞清这件事,可一直到今天也没搞清。每次我想离开此地时,我就记起自己已经死了。要是真的离开了,就会忘记这个事实。你看你的妈妈,还有你的表姐,她俩是多么诚实啊。这样的女人才招人爱。"
矮子脸上显出对我厌倦的表情,闭上嘴沉默了。我想,也许他是专门来看守我的吧,我要是再跑掉,就显得挺无聊的了。
他在靠墙的椅子上坐下来,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那双大脚。我又一次在心里感叹:这双脚多么大啊!他那裹在紧绷绷的西服里的身体,一定是特殊的材料,因为他自己说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他是在出海打鱼时遭难的吗?
房里的沉闷压迫着我,我又很想出去了。我不拿箱子,空手出去,他总不会阻止我吧。我刚生出这个念头他就伸出一只脚架在床上,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又退回来,坐在了床铺上。在这个强悍的汉子面前,我简直成了个婴儿,我心里怪不服气的,可又没办法。我看见他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脸上那团横肉一动不动的。我觉得我对他、对这里的一切实在是一无所知。
由于没事可干,我干脆脱了衣服睡觉了。矮子倒也不来阻止我,还是坐在那里想他的心思。我看着天花板,数着数字,最后终于迷迷糊糊的了。后来有一个铁球总是压在我的胸口。当我挣扎着醒来时,又发现那是一只毛茸茸的男人的大脚,那矮子居然钻到我被窝里来了。但我实在太困了,连手都抬不起,我又陷入迷迷糊糊之中。那只脚奇臭无比,我一醒来就可以闻到,但不知怎么那种臭气反而催瞌睡。我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好久好久,还是不想醒来。有几回我好像打开了眼睛,但并没醒。虽没醒,我还是可以听到矮子在床的那一头说话,似乎他一直在讲关于他那个渔村的往事,他的话里头充满了鲨鱼的袭击啦,海难事故啦,沉船的残骸啦等等等等。慢慢地,我在睡梦里闻到的臭气变得越来越亲切,它令我想起小时候吃过的一种臭鱼,那种东西近似于人粪的臭味,但每个人都越吃越想吃,回味无穷。朦胧中,我居然抱住那只脚咬了一口,结果他猛地踢中我的头部,我痛昏过去,之后又醒来了。
矮子已经走了,他的臭味还留在被窝里,这臭味现在又好像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了。我为了证实,就到浴室里去洗了个澡,又换了衣服出来。果然,身上还是臭烘烘的。但是这种情形并不使我沮丧,我好像还有点兴奋,有点跃跃欲试。虽然并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单单这种感觉就无比新鲜。
我的手提箱就靠墙放着,现在我不那么想离开了。回到那个我在其中混了几十年的地方去度过一生并不是我的理想,那种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地方这些年已使我衰老起来了。再说连表姐都可以全身心投入当下的冒险奇遇,我为什么就不能尝试一下呢?多么惭愧啊。平心而论,当海风吹起赤身裸体的母亲和表姐的头发时,她俩叉着腰并肩立在船头的形象,难道不是一幅稀罕的美图么?此刻在我的回忆中,那根拴住他们大家的粗绳子已经不但不是耻辱,反而是衬托他们风度的装饰品了。这么多年,我竟一点都没有看出表姐和妈妈的这种能耐,这也足见我的愚钝了。
我来到旅馆的前厅,看见妈妈和表姐边走边说,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她们抬头看见我,两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停了下来。
"家伟不是参加出海捕鱼了么?怎么在这里?"妈妈责备我说。
"谁说我出海了?"
"老胡明明是这样告诉我的嘛!老胡就是那个黑黑的矮子。"
"也许他是说我在梦里出海了。"
表姐瞟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我明白了。"
但是我却不明白她到底明白了什么,我只是感到她俩都不赞成我的行为,都认为我成了个包袱。想想也确实如此,当她俩积极策划着某些行动,并身体力行地实施她们的计划时,我在干些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理解她们,还对她们的行动设障碍,真不像话。
"那么你回去吧。"表姐说了这句话就不理我了,转过脸去对妈妈说:"从小他就对爬山不感兴趣,只喜欢在院子里跳绳。"
她和妈妈撇下我,两人一同往楼上走去。


中篇小说(三)第105节 表姐(11)

也许我真的是该回去了,回到公司里去上班,回到自己家里和父亲还有弟弟默默相对。我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不去爬山呢?"
这时有个大汉从门厅那里过来,对我说,我的出租车已经到了。我身不由己地跟他到外面,他打开车门请我上去。
他把车开得飞快。我又看见了林阴道。差不多每株大树下都有一对金发的情侣在跳舞,音乐荡漾在空中。
一刻钟以后,我才发现我坐的车并没往火车站开,它在城里绕了个小圈子又回到了海边,而在那边的码头前方,一辆货轮正徐徐驶进港口。
我打开车门便看见白发苍苍的父亲从码头那边向我走来。
他扶着我的手臂,老泪纵横地呜咽着说:
"家伟啊家伟,我真是不想活了啊。"
"是因为妈妈么?"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你妈妈同我齐心合力,可是我们抵抗不了外力啊。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昨天在甲板上,一只海鸥就把我撞倒了。我快死了。"
他凑近我,用两只手抓住我的手臂,让我拖着他走。他还边走边唠叨说:
"你妈妈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啊,为什么我们就这么弱呢?就连你弟弟,前些天也染上了霍乱。这种事,你说该怎么办啊?我一点都走不动了,你背背我吧,我可是你的老父亲啊。"
我一点都不想背他,我要他就地坐下,我自己站在他旁边。可是他又忿忿然了。
"让老父亲坐在地上!居然有这么狠心的儿子!啊,我快死了。"
他就势往地上倒去,干瘪的、很长的身体伸展开来。他不再望我了,他翻眼望着天空在喃喃自语,似乎一时半时还不打算起来。
我想,一贯冷漠的父亲内心这股怪异的激情是从何而来呢?在家里时,他从不同家人多说一句话,他高高在上,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说老实话,我连他的模样都没怎么看清楚过。他这股亲昵劲让我怪不习惯的,再说由于长途旅行,他的身上又很臭,凭什么我要将他背在背上啊。
他赖在地上不起来,我就只好在旁边等。我看见有两颗昏浊的泪珠挂在他松弛的眼睑上,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我害怕地想,他该不会真的死掉吧?这样一想我就蹲下去了。
父亲睁开眼,撑起来,爬到我的背上。他的动作那么熟练,就好像他经常让我背他似的。他的身体很沉,我咬着牙站了起来,感到背上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铁。他的骨架明明是又细又长,怎么会这么沉的呢?我听说过有种人越老反而越沉,莫非他就是那种人?
我用力走了十几步,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想卸下他来。但他死死搂紧我,怎么也不肯下来。我无可奈何,只能同他一齐倒在地上。幸亏在沙滩,也不会受伤。
他松开我,沉痛地哀嚎道:
"啊,这种儿子,要他干什么呀!"
因为旁边有人,我被他搞得很羞愧,头都不敢抬了。
路人中有个白胡子的老渔夫过来了,他蹲下去,一把将父亲长长的身躯扛上肩,然后健步如飞地往前走。父亲的上半身从老渔夫的肩头垂下,他扭着头看见了我,就朝我挥了挥拳头。
因为感到无地自容,我就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
"你到哪里去呢?我看哪里全差不多啊。"
出租车司机手里端一个保温杯,拦住了我。我低下头,看见他的一只脚上缠着绷带。
"你受伤了?"我问。
"这只脚是我的薄弱部位。每回我想冒险,它就来阻挠我。我这一生,干不了什么大事了,不像你表姐。前些天,我从悬崖上跳海,弄坏了这只脚。"
我再仔细打量,才发现那绷带被血染成了暗红色。
"我虽干不了什么大事,可也不能放弃啊,你说是不是?所以我一年里头总要跳几次海。当然啦,这没法同你表姐比。"
大汉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显得可怜兮兮的。忽然他听到了什么,他挥了挥手,朝他的出租车一瘸一瘸走过去。渔民们默默地给他让路,很羡慕地打量他。他的车子向东边驶去。
白胡子的老渔民又出现在路人里头了,他拨开那些人来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头,指着海对我说:
"我们世世代代都同这海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的伤,真是一言难尽啊。我看你行事很狂妄,你身上有伤吗?当然没有,不看就知道了。你的父亲以前可是个渔民。"
"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我喃喃地对他说。
"这就对了嘛!"他一拍大腿叫了起来,"你早就应该像这么坦诚。刚才我背你父亲的时候,摸到他背上一条一条的疤痕,那是同我出海时遇到鲨鱼留下的。从那回起我同你父亲就成了生死之交。现在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我家里,正在用金枪鱼下酒吃呢!怎么样啊,跟我去吗?"


中篇小说(三)第106节 表姐(12)

白胡子的家就在我住的旅馆的后面,那是一栋丑陋的房子,房顶的一些处所连瓦都没有了,就盖着油布,上面压着砖头。前门小而矮,要稍稍弯下腰进去。一进屋,一股很浓很浓的腥味扑面而来。在挂着黑黄的麻布帐子的大床上,父亲平躺着,口里正在嚼着什么东西。令我吃了一惊的是,不光父亲一人躺在那里,还有母亲,表姐也在床上。她俩也在嚼东西。父亲不时得意洋洋地将目光射向我,我看见他枕头边的手绢上放着一种我没见过的棕色圆豆,他们就是在吃这个。白胡子解释说那种东西叫"鱼豆",吃起来很腥,这里的渔民个个爱吃。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那豆子,但父亲挡开了我的手,"嘿嘿"地干笑了一阵,然后坐起身,仔细用手巾包好豆子。
"想不劳而获呀。"他怪腔怪调地说。
接着妈妈也坐起来了,妈妈的眼睑浮肿得很厉害,也许那是放荡的后果。
"家伟啊,你这样钻来钻去的,你找什么东西啊?"她发愁地说,"你住在那边旅馆里头,不是什么都有了吗?你看我们,还得挤在这种地方。"
妈妈这样一说,父亲就责备地瞪着我,他好像要发怒的样子。表姐也坐起来了,她正就着窗前的光线翻阅一本画册,我瞟一眼就知道了那是什么画册,那上面的性交图真是千奇百怪。
白胡子老头对我说,我的家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家里的房子也卖掉了,我的爸爸妈妈打算在他家安度晚年,表姐也要陪着他们。他还说,我的住处是对面的旅馆,因为他家里挤不下这么多人。
"可是住旅馆是要交钱的啊。"我说。
"那当然。"他朝我挤了挤眼说,"这就看你的灵活性了。其实那旅馆什么人都能住,你表姐的男朋友就一直住在那里,也没交过钱。"
"您在说我吗?可不许您说我啊!"表姐嚷嚷道。
妈妈亲昵地将表姐揽到怀里,两人嘻嘻地笑了起来。妈妈指着白胡子说道:"他,是我们家的世交啊。"
既然我的住处是旅馆,我就站起来打算回旅馆。我出了门,绕过这座破房子到了旅馆的后门。我从后门进去就直接上楼了。走到第三层时才记起,我的箱子和钱全部扔在出租车里头了。于是我就没有继续上楼,而是在三楼靠西头的一个单人客房推门进去了。我觉得自己已经灵活多了。
进到房里,这才发现这个房间已被人用过。被子没有铺好,卫生间里也很凌乱。其实这倒让我安心,我不打算换房间了,我先睡下再说。我躺下刚要睡,就有人打电话进来了。那人在电话里祝贺我搬进了新居。我说这并不是我的什么"新居",只不过是个旅馆房间。接着他就生气了,指责我是"脚踩两只船"。我挂了电话,那电话又响起来,还是那个人,他希望我听他把话说完。我等他说,他却沉默了。最后他要我别忘了两点钟到厨房去"赴宴"。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看了看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觉得已是下午五点多了。莫非他要我半夜去厨房?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饿呢?
我睡了一大觉,最后又被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声吵醒。还是那个人,要我下楼去,因为"大家都在等你。"
胡乱洗漱了一下,我心事重重地下楼了。
他们果然都在厨房里:父亲、母亲、表姐、表姐的男友、厨师和传达老头,还有那个黑皮肤的矮子也在。桌上热气腾腾地放了很多盘菜和小吃,一根大红粗蜡烛插在中间。他们大家正在相互敬酒,一个个都显得满怀感激之情,那黑皮矮子居然不知羞耻地当众哭起来。看见了我之后,每个人都显得有点窘,于是收起情绪,有点呆板地坐在那里。
厨师给了我一盘油炸的小动物,我看着有点像青蛙,但又猛然记起这是老鼠。大家都不想理我,只有厨师对我很亲切。我吃了几只美味的老鼠之后,他又劝我尝尝他的说不出名目的小吃。他一边关照我还一边轻轻地征求意见,问我愿不愿意听他唱山歌。我使劲点了点头,他就不管不顾地大声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如泣如诉,充满了情欲,也充满了悲哀。窗外的暗夜也使得歌声更为动人。他唱到中间时,每个人都哭起来了,并随之哽咽着加入合唱。后来我也哭了,我一张嘴,无师自通地也加入了合唱,而且唱得特别动情。我不知道歌词是什么,我"嗯嗯啊啊"地唱着,心里头那无法解开的思乡情结便一阵阵松动,通体说不出的感动。
到山歌唱完,妈妈和表姐拥抱着,已哭成了泪人儿。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天亮了",这三个字尤其显得伤感,于是大家又啜泣起来。
天并没有亮,外面黑糊糊的。他们都喝醉了,大家搀扶着,吼着山歌出了厨房。不知怎么的,我们这一群人并没有上楼去客房,却钻进了地下室工人住的房间。房间里很臭,床位摆得很拥挤。他们什么都觉察不到,胡乱倒在那些铁床上就睡着了。我没有睡意,也不愿在这里呆,我就信步走了出去。
在旅馆外面的庭院里,白胡子老头朝我走了过来,他手里的应急灯一闪一闪的。
"家伟,你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吧?"
"可能永远也适应不了。"
"那你还能怎样呢?"
他高举那盏应急灯,我看见在那束白色的光线里,一条金环蛇蠕动着缓缓前行。我和老头跟了上去,每走十几米,那条蛇就回过头来招呼我们。不知不觉,我们就到了海边,这时它往礁石里头一窜就不见了。
海静静的,真是个好天。
"海啊,海啊。"老头喃喃地说。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同表姐,同每个人呆在这里。现在且先回旅馆,等太阳升起的时候再到这里来下海。多么奇怪啊,我连一次海都还没下过呢。我这样想的时候,海就在我旁边发出了喃喃低语。原来海是在同白胡子老头对话,海微微地扭动身体,很像是在调情。白胡子老头急切地小声说话,已经把我忘记了。这时应急灯里的电池已经用完,一闪一闪地即将泯灭。在黑暗里,海的声音慢慢变得凶暴起来,但海面还是那么平静。他越来越激动,我看见他走进海里去了,海马上吞没了他。海吞没了他之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没有回旅馆,我也没有看到日出,因为我躺在沙子上头睡着了。我醒来之际,四周亮晃晃的,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头起了变化,一种陌生的欲望在里头跃动着,与此同时,头脑也变得无比地澄清。
2002.1


中篇小说(三)第107节 小镇逸事(1)

我们这个小镇是一个交通要道,白天里车来车往,灰尘滚滚,有时到了半夜,还有运煤的车队通过。我们这些居民所住的房屋长年累月笼罩在灰尘和噪音之中,我们的视力和听力都在日日减弱。常常,某个人从街道的那头走过来,但他在我眼里只是一团灰雾,到了眼面前,他整个人的轮廓才渐渐地清晰起来。至于听力就更糟了,不论白天还是半夜,不论街上有车还是没车,我的耳朵里时刻都在轰轰地作响。我们大家相互对话时总是离得很近,向着对方的脸声嘶力竭地大声喊,还用双手比划个不停,像要打架一样。我们为了看清对方的表情常常需要贴近对方,有时鼻子都差点蹭到了对方脸上。听说京城的文官可以戴眼镜了,但我们这地方,谁也没见过那玩意儿。我总是想,也许有一个个的精灵寄居在我们居民的体内,是他们在代替我们听和看,由于他们住在我们胸腔里靠肺叶的那个地方,所以他们要感觉外面这个世界就不那么容易。当我把这种看法告诉大家时,大家全部微笑点头,表示同意。
生活在混沌中的我们,已经失去了在静寂、清朗的天空下生活的那种记忆。据说我们的祖先在从前可以听见十里之外狼的跑动,可以看见京城皇宫上面的那些闪光的琉璃瓦,而京城,离这里起码有五十里,赶着牛车快走也要走好久。
我躺在又脏又破的麻布帐子里头,听着又一队马车在下半夜从街上经过。车轮在麻石与麻石之间的那些坑洼里震出锐响,正是这尖锐的响声使我的听觉苏醒了。是的,我隐隐约约地在耳鸣的轰闹中分辨出了车队经过弄出的响声。那些车是运煤的,车队从遥远的北方而来,马匹精疲力竭,车轴和车辐也不那么好使了,车夫低吼着抱怨个不停。我悲哀地生出一种预感--也许有一天早上我醒过来,发觉我的听觉已彻底丧失,周围一片寂静。"啊、啊、啊!"我张大了口说,可我听不到我的声音。夜半发生的这种事总是令我发疯!
小孩们的听觉与视觉都要超过大人。我在制鞋作坊里干完一天工作回到家里,听见我的孙子阿狗冲着我喊道:"山洪暴发了!山洪暴发了!"我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子问:"哪里?"他的小手挥向东边方向,怕我不明白,他又爬到东边的窗户那里,向外指了又指。于是我老泪纵横了,因为东边正是那座大山。我知道我的孙子很快就会失去他的听觉,这个七岁的小孩现在就似乎已经体会到了大人们听力减退的痛苦。我也从窗口伸出我老迈的头,看到了街上那些惊慌乱滚的灰球,他们一拨又一拨,滚到眼前,我才大致分辨出这是一些山区的灾民,而且大多是妇女小孩。
不久就听见关于山崩的传闻,据说那座山从南边崩掉了一半。一座山,怎么会崩掉一半,这太奇怪了。我们镇上这些又聋又瞎的居民当然是不敢跑到那种危险的地方去证实一个流言的,何况我们的精力也很差。但山崩的确发生过了,一拨又一拨的山民往镇子里涌。开始他们还比较谦卑,只是挤在马路边,或居民们的屋檐下。到后来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差不多将马路占满了,弄得车辆的通行越来越困难了。牛车踩死了两个小孩以后,他们就开始挤进居民们的屋子里来。他们看见谁家有人开门出来就成群涌进去,进去后便扑通一声跪下,哀求主人让他们呆一会儿。主人心一软,也就同意了。于是这些天,从每一家的窗眼里望进去,都可以看见屋里涌动着人头。这些灾民都很脏,而且喜欢随地大小便,所以没几天,整个镇子都变得臭熏熏的。很快他们就吃完了带来的烙饼,但他们还没走。居民们忧心忡忡,不知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并且担心起自家的米缸来。第一桩失窃事件马上发生了,比残疾人好不了多少的主人家当然抓不到这些伶俐的山民的证据。这家人只好走东家串西家,去诉说他们的不幸。这一诉,搅得居民里头人心惶惶。
我愁眉苦脸地背着手在人群里头走,被他们推来搡去的。太阳照在我身上,呛人的灰尘夹着尿的臊味一阵阵袭来,我忍不住打了十几个喷嚏,耳朵里响得更厉害了。我简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忽然有一个人拦住了我,我贴近一看,看见这个人和我年纪差不多,花白胡须,出奇的瘦小。我必须低下头打量他,我看见他那双枯干的小手正在比划。
"大声点!"我命令道。
"强盗来了!!"他的手挥动得更激烈了。
他的声音一定异常尖锐,在我听来,就仿佛马路尽头有一只大玻璃杯被砸在了水泥地上,虽然距离较远,还是在我心里引起了震动。
我看不见强盗,但是我感到了突然加剧的拥挤。很快,我的双脚就被抬离了地面,有人从两边腋下夹着我,正在抬起我飞跑。乱哄哄的人群一会儿就到了街口,听见整齐的马蹄的响声,然后我被扔在街边,人群一哄而散。
先是漫天黄色的灰雾,接着放慢了脚步的马队就到了。为首的那人下了马,凑到我面前来。这是一个从头到脚裹在很厚的铁甲里头的家伙,就连那双鞋也是铁的,踩在地上啪啪作响,仅仅他的脸露在头盔外面。他的脸极其苍白,眼睛下面有两团紫黑色的晕。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我向周围看去,发现其他人全站得离他远远的,像一些影子。这个病入膏肓的人在朝我讲话,他发出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像蚊子叫一样,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似乎他的讲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那些影子也在渐渐地移拢来,他们一个个将脖子伸得很长,听得很专注。终于,这个人说完了,他愤怒地一挥手,转过背去牵他的马。这时我才看清,这是一匹有病的老马,灰色的皮毛多处脱落,露出了里面的肉。
我退到路边的屋檐下面。我看见这队人马正在敲开我的制鞋作坊的大门。一个汉子用砖头砸了几下,然后猛力一撞,门就开了。他们将马留在外面,一个接一个地进去了。那些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街边。
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走进了作坊。这些人全都东倒西歪地睡在工作台的下面靠墙跟的地方,没有人理睬我。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开始打鼾,大概是太累了。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捏了捏一个睡着了的汉子的衣角,那衣角突然在我指头间坚硬起来,变为了铁甲,我吓得脸都白了。我感到此地不是我呆的地方,于是轻手轻脚地移出门外,一到了外面就快步往家里走。这时我发现那些灾民倒是无影无踪了。
"爷爷,我们这里会发生地裂,比山崩还可怕呢!"孙子阿狗说道。
"听谁说的?"
"隔壁的制陶工。他还说你要对这件事负责任!"
小孩子踮起脚,冲着我的耳朵喊出这最后一句话。我马上想到我作坊里的那些骑马人。
已经三天了,那些马越来越瘦,弄得到处都是马粪马尿,但它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街边。作坊大门紧闭,里头的人们不知在干些什么。倒是这几天来往的车队少了许多,夜里竟然出现了少有的寂静。这表面的安宁却使得居民们更为不安了,他们纷纷在夜半的街上走来走去,或发呆似的站着,叹着气,像有沉重的心思放不下似的。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作坊门前的怪事,所有的人都视而不见地经过那些马匹。我心怀鬼胎地站在那些马的旁边,一看见有人过来就去和他搭讪,我不知道我的这个举动究竟是想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呢还是想引开他们对这些马匹的注意。我们相互声嘶力竭地喊话,但他们谁也没想到要去敲开作坊的门。


中篇小说(三)第108节 小镇逸事(2)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街坊们累得站不稳了,这才无可奈何地进屋去睡觉。我没有进去,我站在那些马中间,揣测着它们还能支撑多久。最后,我鼓足了勇气去推那张门,然而门被从里面闩死了。有人在里头打架,踢得墙壁都微微地颤动。
第二天,我听到有人在门外说发生地裂的危险已经过去了。我连忙打开门往我的作坊那头看去。那街边的空地上停着的那群影子似的马匹已经不见了!我赶到那边,看见作坊的门大敞着,里面的人已经走了。我进到里头,用我灵敏的鼻子嗅出了那些人的体臭。
"他们丢下了我。"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黑暗里说道。
我吃惊地往那头一瞧,凭着模糊的形状我辨出了说话的是那个为首的有病的家伙。此刻他睡在地上,还是裹在铁甲里头。他一翻身,那身铁甲就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蹲下来想摸一摸他的铁甲,他立刻警惕起来。
"拿开你的手!"
"怎么啦?"
"我讨厌和人接触,那会加重我的病。"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然而他又不高兴了。
"你这个伪君子,叹什么气?"
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他的声音怎么变得如此的清晰有力了,先前他说起话来我听着像蚊子叫一样。是啊,我叹什么气呢?难道我是怜悯他么?我又有什么资格怜悯他呢?他躺在那里,显得十分痛苦,但我并不知道这痛苦是不是他所愿意的。不过我并不是伪君子啊。
突然他的病发作了,他在工作台下面滚来滚去,那身铁甲发出尖锐的乱响,我觉得他末日来临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孙子阿狗在门口大声喊我,并且一路喊着进来了。他用力扯着我的布衫的后襟,问我在干什么。我指了指工作台下面那个人,他就笑起来,说:"原来爷爷在这里藏着大饼呢!"
我用力一看,果然看见那里有半篮子大饼,而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阿狗将那半篮大饼提到门口光亮处去看,口里嚷着:
"大饼长霉了!大饼长霉了!"
我在作坊里找了好久,将每一盏灯都点上,将每个角落都找遍,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我又想到屋后的墙上有个洞,可以通到隔壁的制陶作坊,这个人会不会去了那里?我将豆油灯一盏盏全吹灭,打算去隔壁。这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看来我要在这里定居了。"
对于这种卖关子的家伙,我心里一下子生出了厌恶。我快步走了出去,将作坊的门锁上,牵着阿狗往回走。街边到处是一摊一摊的马粪,其间还夹杂了昨夜那些人扔下的破布和纸包之类。那些马可真是精神啊,要知道四天里头它们什么都没吃呢。
"他到哪里去了?"阿狗扯着我问。
"谁?
"给你送大饼的那个小孩啊。"
"他回去了。"
"我想跟他玩呢。"
回到家里后,作坊里的那个人就成了我的心病。首先,我已把他的大饼扔了,现在他没东西可吃了,会不会发起狂来破坏我的作坊里的设备?其次,这个人从遥远的北方而来,来到我的作坊里"定居",会不会带来什么危险的使命?
在我的家里,儿子和儿媳都不继承父业,多年前他俩就去遥远的乡下当烧砖瓦的窑工去了。他们将孙儿阿狗扔在家中,再也没回来探望过。我一贯认为那两个人生死未卜,我也早就对他们不存任何希望了。在这一点上,乖巧的阿狗同我的观点也很一致。见到穿铁甲的人之后,这个多年来已被我埋葬了的记忆又隐隐地活动起来了。我一直在猜测这个人是否同我的儿子敏泽有关。敏泽如果还活着,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他是属于那种阴沉又极有心计的类型,这大概同他母亲死得早有关。当初我的事业在这个小镇上蒸蒸日上,我做梦也没想到敏泽会提出来和媳妇两人一块外出当窑工。实际上,我从来也没有揣摸透这个儿子的性情。穿铁甲的人带领着马队从远方而来,我是镇上第一个迎接他们的,似乎那几天里头,居民当中也没有谁注意过他们。那些忍饥挨饿的马引起了我的联想,我无端地感到敏泽和他女人一定也骑着这样的马匹在荒原上跋涉。马队离开后,模糊的猜测就渐渐集中到了一点上,"定居"这两个字在一天夜里突然使我昏暗的脑海里豁然一亮。
现在已经是第七天了。白天里,我的作坊开工的时候,他就消失不见了。到了傍晚,所有的工人都已回家,我要锁门的当儿,这时我一回头,必定看见他那一身青色的铁甲--他在墙跟缩成一团。我用篮子新装了几张饼放到工作台下,可是那些饼一直原封未动,这个人的病似乎同肠胃有关。我对他那顽强的生命力感到惊讶。
又到了第八天了。我一边扫地,一边在心里认定这人时间不多了。忽然我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锐响,原来是他扶着工作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的样子就像一个鬼,两眼射出令人胆寒的磷光,要不是遇上像我这种活够了的老家伙,另外的人恐怕要吓个半死。他扶着工作台走了一步,晃荡着往前一扑,又脸朝下扑倒在地。金属的撞击声弄得整个作坊余音缭绕。他一动不动了。我弯下腰,将他的脸掰转来,确定他还活着,一时半时也死不了。就在我同他对视的瞬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人这么久不进食了,所以也不曾排泄,而他要是排泄的话,我实在想不出穿着这一身铁甲该如何样来做这件事。那么是不是可能他已经有更长得多的时间没有进食了呢?完全可能的。或许那些马在排空了肠胃里的东西之后,也能维持很长的时间。倒是他的脸,并不见得比原先看到的更为消瘦。我又看了一下他的眼珠,现在眼珠已不再发出磷光,只是呈现出营养不良的淡淡的紫色。
"你还要我怎么样?"他低声说道,还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作坊又不是收容所。"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想出了这句话。
"我并没有要你收容我,这里是我的家,你怎么忘了呢?"
他居然嘻嘻地笑了起来,笑到后来便直翻白眼,像要咽气了一样。这太可怕了,我急忙撇下他,走到外面颤抖着将大门锁上。在我的右边,制陶作坊的老板也在关门。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看到有两匹马的头部从那门缝里朝外伸了伸,制陶老板连忙用他宽阔的背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本想过去证实一下我所看到的,但是空中刮起了灰沙,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脱下外面的布衫包住头,摸着墙壁往家里走。快到家门口时,我听见了马的嘶叫声。


中篇小说(三)第109节 小镇逸事(3)

我向阿狗打听,阿狗就对我说,制陶作坊里没有马,那些马全都往南边去了,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阿狗还知道一件我不知道的事,那就是那些马并非没吃东西,他亲眼看到它们当中的一匹栗色马啃吃地上的泥土,另外一匹则啃了不少树皮。阿狗说这是些怪马,什么都吃。我有些不悦,因为阿狗知道的事太多了,超出了儿童的范围。我一直担心镇上的人要教坏他,现在果然发生了。我就板着脸不再开口,阿狗见我脸色不对,就往外溜。我从窗口伸出头往外一瞧,瞧见他果然在那边敲制陶作坊的门,没想到那门还真被他敲开了,他蹦蹦跳跳地进去了。这样看起来,那制陶作坊里果然有问题啊,我怎么没注意到呢?
制陶老板是一个脸上总是挂着谦卑的微笑的人,他从不同任何人深交。他的作坊里一共有三个制陶工,从门面外头望进去,显得有点冷清。真正的作坊是在后屋,我仅有一次进到那后面。那间房像地狱一样黑,既没有灯,也没有光线透进去,三个幽灵似的工人弯着腰在里面忙着什么。那一次我是去找老板借一把大刷子,我在那作坊里站了几分钟,感到头晕,老板就扶着我出来了。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同他打过交道。平时碰见,也就仅限于点个头。阿狗竟会迷上那种地方,这实在是我始料不及的事。
阿狗回来后,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他去哪里了。
"我们往地底下打洞。"他骄傲地说。
"通到哪里?"
"到处都通。我们把那些洞叫做地下城。"
"你能带我去看吗?"
"不能。"
"为什么?"
"谁要是讲出去了,马上杀头。"
"要是我不让你去呢?"
"他们会来攻打你的。"
阿狗朝我翻了翻白眼,我觉得自己很熟悉他的这个新表情,我在别人身上看到过。他完全变了。我这个迟钝的老家伙,怎么就一点都没觉察。现在回想起来,最近一段时间阿狗的确有几个反常的举动。一是有好几回,他手里拿着个小锤子沿街敲打那些砖墙和木板墙,敲几下,口里又"哇啦哇啦"乱喊一通。二是他好像在害怕什么事,睡觉之前居然要放一把小刀在枕头下。这种举动令我发笑,他自己倒一点都不笑,一板一眼地做得十分认真。就在前天,我发现他拿了我的一顶皮帽子往外走,于是我拦下了他,问他要用这顶帽子去干什么。他含含糊糊地说是捐献给一个人,再一追问,就什么都不肯说了,还发脾气地将皮帽扔到床上,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样,隔壁作坊在我心目中变得阴森起来了,我觉得它像地狱一样大张着口,要把我的小孙子吞进去。那老板是不是同穿铁甲的这个人串通一气的呢?还有他作坊里的马,莫非是一些幻影?如果马是幻影的话,那黑暗中的几个工人也有可能是幻影。我想起来几乎没有人看到过他们,即使是那个住在我隔壁的陶工,我也从未见过他的面,只是听说他是白天睡觉,半夜里上班的工人。想到那黑屋子里关着一屋子鬼影,而我的阿狗又迷上那地方,我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制陶作坊从我记事起就在镇上,后来又换了几次地方,现在的老板是原先的老板的儿子。先前的老板是个彪形大汉,走起路来"通通"作响。现在这个老板瘦小多了,相貌还有点猥琐,我从未看见他同任何人发生过争执,他的生意范围也比父亲大大缩小了,他应属于没有魄力的那一类。或许因为他没有魄力,他就搞起阴谋来了。也有可能那一队人马是他在黑屋子里念符咒召唤来的,他们并没有离去,现在就被他关在那地窖里头了。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自言自语地叹息:"阿狗哎阿狗哎。"
街上的车流量又大起来了,一些马车像发了狂一样横冲直撞,据说发生了几起车祸,这可是多年里头没有过的事。有一种说法是有人故意激怒那些马匹,闯到马的跟前去找死。当然这只是流言,受伤者的家人哭天喊地,从早闹到晚,镇子里笼罩着恐怖的气氛。现在到了夜里,马车和牛车还是川流不息,半夜里一觉醒来,我竟会觉得自己是住在一辆流动的马车上头。
阿狗这几天乖多了,既不外出也没有古怪的举动,有时还能帮着我做饭。
我仍然在傍晚同那个穿铁甲的人晤面。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害怕了,好几次,我向他询问他的来历。每次他都不回答我,却要我猜一猜他的年龄。我一猜,他就摇头,显出鄙夷的样子,令我很气愤。后来我就不再上他的当,我将他称之为"千年不死的老乌龟。"我一说出这句话他就笑起来,似乎很赞赏我对他的形容。我站在原地使劲用脑子,想多找出几个词来形容他,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出了,就只有"千年不死的老乌龟"这一句。
"你们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我问他。
"你不是看见了么?"
我看见了什么呢,是的,我看见了两匹马的头从隔壁的门里伸出来。但如果那制陶老板守口如瓶,我不就等于什么也没看见么?我将自己的耳朵用力贴到那张木门上头去倾听,我什么也没听到。一群马在一间屋子里,还能不发出声音来么?也可能是我的听力更加减退了,街上的车辆又闹得凶,我才什么都听不到的吧。我又让阿狗去听,阿狗就做着鬼脸告诉我:"里面什么都没有。"接着他又补充说:"我是不会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的。"
我们祖孙俩在回去的路上走了没多远,我就看见了一桩惨觥?/p>
那是三匹十分高大的黑色骏马,后面是华丽的马车,说不定马车是从皇宫里驶出来的呢。老妇人像聋了似的站在马路中间,聚精会神地看着麻石上的什么东西,马匹将她踏倒了,她一歪,倒在右边,车轮又从她的大腿上压过去。车子没停,车窗里也没人探出头来。我以为这位叫洪大妈的老妇人已经死了,我弯下腰去拖她,却看见她还活着。虽然她的下半身全是血,她的眼睛却十分有神。那眼神好像在嘲弄自己说:"你看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她的家人从那边一路哭喊着过来了。
因为洪大妈的事故,马路上发生了短时间的堵车。咒骂声不绝于耳。阿狗用力扯着我的衣角催我回去,他似乎很害怕。
我们到家后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来人长着一张刀削脸,头发很长。
"一会儿就有消息送到这儿来。"他说。
"什么消息?"
"等着吧,你!"那人干脆地打断我,又急匆匆地走了。


中篇小说(三)第110节 小镇逸事(4)

阿狗立刻将所有的门窗关得紧紧的,我忧虑地看着这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举动,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后来一直到半夜我还在等那个消息,那个消息却没有来。整整一夜,街上的车辆像战争时期一样疯狂,其间又夹着洪大妈家凄厉的哭声,还有山洪似的轰轰声。这些声音,在我这听觉退化的耳朵听来,就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因为我自己的耳鸣响得更厉害。有好几次,我不放心地走到阿狗房里去探望,每一次,我都看见他在朦胧的月光中翻来覆去。我试着问他睡着了没有,他不回答。
天大亮时,阿狗走到我的床前来,他一边往上爬一边说:
"我把那家伙关在了门外,就是那个送消息来的。"
"我怎么没听到?"
"你耳聋。他呀,把我的门都捶烂了。"
阿狗静静地躺在我旁边,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我心里感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魄力!
我们的镇子,是仅仅对我来说像一个着了魔的小镇,还是对其他人来说也如此呢?对这个问题我有过一次调查。
那是在车来车往的半夜,我坐在屋前的麻石台阶上,齐四爷也同我坐在一块,我们不声不响地抽着烟斗。
"生活被搞得这样昼夜颠倒,你该很不习惯吧?"我说。
"怎么会不习惯呢?本来我夜里就是醒着的,现在这样才好呢!从前那些个死寂的夜里,嗨,别提了……有次我恐惧得没法子,就叫家人把我送到一口枯井里去呆了一夜。这车来车往的,你看有多么好。"
坐了一会儿,制陶作坊的王老板也来了。王老板若有所思地站立着,显得很有精神的样子。我想起他作坊里的那些怪事,背脊一阵阵发冷。
"有人被踩死了呢!"我抗议似的说。
王老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分明是在责备我的冲动。
齐四爷笑起来,说:
"你看他有多么愤世嫉俗。"
王老板却不笑,凝神打量那些飞驰而过的马车,不时还举起一只手臂,好像是在致敬。看得出他对这种疯狂充满了感激之情。
"齐四爷,你知道马队上什么地方去了吗?"我问。
"马队?还有那些英武的骑马人吧?他们全在我的心里。"
齐四爷吐了一口白色的烟雾,悠闲自在地架起了一条腿,又说:
"你想想看,这种交通要道之地,他们能不停留吗?就是居住在此地,同大家混成一团,也没什么奇怪的。早上醒来看见一匹瘦马立在床头也很好嘛。"
齐四爷虽老了,声音却十分洪亮,所以这些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站起来,向我的作坊走去。我打开门,进了作坊,又将所有的油灯都点上。那些皮子和鞋底,还有工具都静静地摆在工作台上,工作台的下面空空荡荡的。
齐四爷也在黑暗中悄悄地跟我进来了。我听见他在说:
"你这是杞人忧天嘛!"
说这句话时他还用烟斗朝空中划了个大圈,显得很夸张。
"有个穿铁甲的人,天天躺在这里。"
我边点灯边指了指工作台的下面。
外面响起了马的嘶叫,还有人的惨叫,大约又发生新的惨祸了。齐四爷一边脸上的肌肉分明跳了一下,我再看时,那张脸上又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弯下身,开始吹我点燃的油灯。到六盏灯全吹灭时,我和他都得摸索着出去了。齐四爷自言自语地在我后面说:"这样不是好多了嘛。"他显得很沉稳,快到门边时我差点被一件工具绊倒,却是他从后面扶住了我。
"你呀你呀,不要那么冲动嘛!"
他似乎在忍着暗笑说话。
我打开大门时,外头有人群涌进来,将我撞倒在地。我动弹不得,任凭他们压在我身上。忽然他们又风卷落叶一般全跑散了。我费力地坐起来,听见阿狗在旁边叫我。
"你怎么没睡觉跑出来了?"
"我呀,怕这些人破坏我们的地下城。还好,他们发现不了。"
阿狗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我的大腿上,他又说道:
"我就在这里睡觉吧。"
我当然不能让他坐在地上睡觉。我用力站起身,活动一下老骨头,然后牵了他去锁门。等我锁好大门时,阿狗又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阿狗,阿狗,醒醒啊!"
他摇摇晃晃地被我拖着走,也不知醒了没有。他的口里在不停地叨念着"地下通道、地下通道"的,后来又说他要"回家"。一直到我们回了家,我把他安顿到了床上,他还在咕噜着"要回家"。
那个夜里的事之后,我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决心要闯进地下通道里去视察一番了。我一进制陶作坊的门就往里闯,王老板来拦我也没拦住。我到了后面的房间,那里面还是没有点灯,三个影子似的家伙在里面跳来跳去的。我向前伸着手往最黑的地方摸过去,踩到了一个家伙的脚,那人"哎哟"了一声,我身子一歪,又踢倒了一大堆坛坛罐罐,只听见一片陶器碎裂的声音。终于有人划了根火柴,点燃了一盏灯。我四周环顾,看见房里空空荡荡的,既没有陶器,也没有什么地下通道口,那三个骨瘦如柴的家伙可怜巴巴地垂手站在墙边。
"你们刚才在这里忙什么?"我问。
"跳舞吧。"一个瘦长个有气无力地说。
"地道口在哪里?"
"这里就是地道,你不是已经从那口子进来了么?"


中篇小说(三)第111节 小镇逸事(5)

我又细细地将房里的墙摸了一遍,将那泥巴地的每个角落都用力踏了踏,我这样做时,那三个人都在笑我。我就问他们我的孙子阿狗来过这里没有。站在墙边的瘦长个就叫我去摸他的身后。我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了阿狗毛茸茸的脑袋,我不用看也知道那是阿狗的脑袋,那种手感我太熟悉了。我将阿狗拖出来,叫他同我走。但是阿狗像泥鳅一样从我手里滑掉了,他又躲到了那人身后。因为那三个家伙凑在一块取笑我,我就很想同他们争辩一下。
"这里根本不是制陶作坊。"我说。
"当然不是。我们在这里跳舞。"瘦长个子回答。
"不是作坊为什么伪装成作坊的样子?"
"为了跳舞呗。"
我对这种圈套似的一问一答很厌烦,就沿墙摸索着走过去,想找到我进来的那张门。对于我的这个举动他们倒是不取笑了,他们在沉默中观察我,还主动给我让路。我在那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但怎么也找不到门。我终于泄气了,往地下一坐。听见阿狗在对他们说:
"我爷爷真不像话,随便就往地下坐,这么老了还撒野。"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门嘛,就在你身后。"那瘦长个子又开口说话了。
我条件反射似的伸手往后一探,果然探到了墙上的空缺。我扶着门框站起来。我站起来以后,发现自己不是站在原先的屋子里了,这里是作坊前面作为门面的那间屋,那三个人和阿狗也不在这间屋里了。这个房间里点着一支很大的蜡烛,蜡烛照亮了那些我看熟了的陶器,它们静静地呆在木制的架子上,蒙着一层灰。我用目光找那张门,我很快找到了,它还在原地方。那是一张又厚又重的橡木门,平时总开着,现在也是开着的,我分明记得自己是从那里进入后面的作坊的。
"啊,王老板!"我高兴地说。
王老板正用剪刀剪那烛心,他没有理会我。王老板剪完蜡烛之后就走到那些木架前面,他将陶器一件一件取下来,仔细地抹掉灰,还放到耳朵跟前去细细地听。他做这件事好像入了迷似的,烛光照着他的脸,那脸上现出婴儿一般的表情。我想,外头闹轰轰的,王老板究竟能听到什么呢?我打量着那些经王老板拾掇过的陶器,感到它们全变得刺目起来了,尤其是那只水罐,简直像要开口说话了一样。也许它们一直在说只有王老板听得见的那些话。奇怪的是阿狗竟也同他们搅到了一起。
"啊啊。"王老板说,同时将脸颊贴到一只花瓶上头。
这时我听到了后屋发出的骚动,还有阿狗的尖叫。阿狗是因为欢乐而叫的。但王老板似乎无动于衷,他还在含含糊糊地同花瓶讲话。这个时候的王老板呈现出我从来没看见过的那种样子,既温存又热情,就好像那些瓶瓶罐罐是他爱恋的情人一样。我很不习惯这种场面,就羞愧地退到了外面。
阿狗直到上午才回家。他用梦游人的姿势朝前伸出双手,摸到自己的床就躺下了。我在他的床头坐了好久,心疼地回忆起从前与他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我忽然想到,阿狗失去父母这件事也许只是一个假象,说不定他一直同他们有种我不知道的联系,他越长大,这种联系就越凸现出来。以前我眼里的那个乖孩子不过是种伪装,是我一厢情愿产生的幻觉。
京城的煤缺少得越来越厉害了,冬天快要降临,街上狂跑着一色的拉煤的车。据说另外两条车道上出现了强盗帮,所以现在全部往京城去的煤车都要经过我们镇了。这几天刮大风,整个镇子笼罩在黑蒙蒙的煤屑里头,行人就是面对面地相遇也看不清对方。
经过了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我作坊里的那个穿铁甲的人的身体缩小了好多。他现在越来越懒得动弹了,更不说话。我不看他也感到他对我是怨恨的。我却总是担心他会不会已经死了。但只要我弯下腰,就会同他那炯炯有神的视线相遇。他的表情总是在责备我。到底责备我什么呢?是因为我没有充分重视他的存在?不能帮他解除病痛?还是因为我对某种灾祸降临的可能性没做充分的估计?我想了又想,想不出原因。我一转过背朝门口走去,就感到自己在背叛他,因而十分难过。但我不能将他请到家中去,即使我请他,他也不会动。他对我那么蔑视。
有一天一辆马车的车轴出了问题,车夫将车停在路边进行修理。那个戴毡帽的汉子一转过脸来,我立刻认出了他。他就是夏天来的那队骑手中的一个。我连忙走拢去向他打听事情。
他接过我递给他的烟斗,蹲在地上眯着眼吐了几口烟,声音沙哑地说:
"军令如山倒,在这种季节,你想要做些不入流的事也做不到。京城里已经砍了两个怠工的家伙的头。"
"你们的头头,为什么留在我们镇了呢?"
"这是早就商量好了的,他必须呆在这个交通要道上,但他不能露面。"
"他需要我们为他做些什么吗?"
汉子笑起来,一边起身一边说:
"哪有这种事!"
他放好工具,趾高气扬地登上车夫座位,高举了一下鞭子,车子立刻轻快地向前跑去。被风吹起的一股煤屑迷了我的眼,令我懊恼不已。
由于煤屑硌得眼珠实在难受,我这个老家伙居然不知羞耻地哭了起来。我也没法走了,就摸到路边,靠墙坐在地上。此刻,我特别感到自身的软弱无力。也许我不久就会死去?
我睁开眼睛之际,有人抓住了我的手,是一双孩子的手,是阿狗。
我站了起来,这一回是阿狗牵着我回家。他一路啜泣着,我听见他像个大人一样唠唠叨叨,对着空中大声说话:
"我的爷爷怎么啦?啊?他有病吗?他根本没有病!他坐在地上了……坐在地上撒野,他就喜欢这样!今后我每天要抽时间照料他了,他不听我的话……他一早跑了出来,就坐在地上哭……呜呜呜!"
阿狗也哭了。


中篇小说(三)第112节 小镇逸事(6)

回到家,我用井水冲洗了好久,才把那些煤屑冲干净。我闭着受伤的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这时阿狗也爬上了床。
"爷爷,我快死了。"
"胡说。"
"到过地下城市的人很快会死。也有不死的,就像你作坊里的那个家伙。他不同,他是外面来的。"
"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他的身子小得很,他坐在篮子里吃烙饼。"
"地道里有些什么人?"
"你明明看到过嘛。我爸爸在那里呆了几个月了。我不能同他握手,只能远远地望着。每次他都很高兴的样子,每次他都喊我,说他是我爸。"
"你妈也在吧?"
"我妈病了,她被挂起来,一动不动,头发长长地垂到地下。"
"她死了吧?"
"我不知道。我不能去摸她,只能看。"
阿狗的小手冰冷,冷得令我吃惊了。我吩咐阿狗去烧热水洗脸洗脚,阿狗就要我向他保证他不会死。
"你不会死,你还是个小孩。"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空洞,于是我很羞愧。但阿狗似乎相信了,他跳起来到厨房去了。一会儿就传来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我用力睁开受伤的双眼,蹒跚着往厨房里走去。
阿狗正在地上使劲打滚,火已经灭了,他全身的衣服都在冒烟。这太奇怪了,阿狗很早就熟悉厨房的活儿,今天怎么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的呢?我脑子里马上出现"引火烧身"这四个字。他真的是引火烧身吗?既然是引火烧身,现在又为什么要把火弄灭呢?
他终于站了起来,我发现他连头发都烧焦了。他眨巴着眼睛,将他的小手放进我的手掌里,那双手现在已经变得滚烫滚烫的了。
"你看,我不用洗了吧?我回房里换衣服去!"
他往自己房里去了。
厨房里弄得一片狼藉,灶台上水淋淋的,干柴扔得到处都是,天晓得阿狗在这里是如何倒腾的!我一边骂一边弯下腰收拾,弄了好久才收拾妥当。我烧了一大锅水,然后叫阿狗。
我将热水在木盆里兑好,阿狗才磨磨蹭赠地出来了。他那身烧坏了的衣服已经换掉了,现在他穿着他三四岁时候穿的衣服,肚脐都露在外面。他有点害怕似的脱掉不合身的衣服,犹犹豫豫地伸出脚试了试木盆里的热水,然后猛地缩回脚大叫:
"烫死了!"
我又兑了些冷水,他还是嚷嚷说烫得很。我扶住他,发现烫得很的是他的身体,但他又好像并没生病的样子。
直到我将水兑成了微温他才开始洗澡。
这时我听见了街上人群由远而近的声音。阿狗说他早就听见了,那伙人是从东边来的,因为那里有一次新的山崩。我为他的听觉依然这么灵敏感到惊讶,镇上好多小孩到了他这么大就已经快聋了。
外面是人群的喧闹声,还有兵器的撞击声,远方传来的炮声,好像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我们窗户玻璃上糊的那些防震的纸条都断裂了,那炮好像要打到街上来了一样。我忧虑地打量着澡盆里光身子的阿狗,觉得他那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疼。
阿狗睡下之后,我就从门缝里向外瞧。不知是我眼睛有问题呢,还是我的估计出了岔子,我看见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是零零落落的有些马车。然而炮声和冲锋号还在响,还在逼近。到底是我的耳朵还是我的眼睛有问题呢?我终于鼓起勇气开了门,我一伸出头去那些可怕的噪音就消失了。初冬的街上显得分外凄凉,瘦马拉着车在夕阳里缓缓而行。
"战争发生了,京城里正在大逃难。"齐四爷边说边吐烟圈。
"隔了那么远,为什么我窗户上的纸条都断裂了呢?"我不解地问,一边迅速地朝街道的两头张望。这一刻那两头都是空空荡荡的。
"到底是远还是近,这种事谁说得清?!"
齐四爷威严地用烟斗敲着我的门,我畏缩地闭嘴了。屋子里头,阿狗不知在他房里喊些什么。齐四爷见我不说话了,口气又缓和下来:
"今后嘛,你还会听到更多的声音。我们这些老年人,听觉正一步步恢复呢。"
他这番话令我十分震动。的确,我同阿狗听到的是两种事,他听到了山崩,而我听到了战争。我又回想起在作坊里,他看到的是一个小人,我看到的是穿铁甲的马队首领。我的耳朵里仍然在轰响,可是,如果这耳鸣突然消失,我变得"耳听八方"的话,各式各样的、滚滚而来的声浪会不会将我压倒呢?这么多年了,我的耳鸣就像一道屏障,使所有进入我耳朵的声音都减弱了,当我倾听的时候,我就想到"隔墙有耳"这个比喻,我隔着"耳鸣"这道墙窃听外界的声音。既然全镇人都有相同的倾听方式,是不是到了老年,所有的人都会恢复听觉呢?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没听到过关于这方面的例子。我曾看见一个老婆子站在井沿的高处大喊大叫,说她听到了京城里的钟声,但她是一个疯子。
因为夜里的煤车太多,煤被撒在地上了,有厚厚的一层。一大早就有很多人在用铁铲铲煤。然而马上就传来了命令,命令说那些将煤搬回家的人都要杀头。大搜查立刻开始了,人人自危。当我听到骚乱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向外瞧时,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被五个壮汉押着,推着往前走的,竟是那穿铁甲的汉子。是的,他从我的眼前走过去,他居然还撑得起那身铁甲。但是他憔悴不堪,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倒地。我看见他后来晕过去了,一个彪形大汉将他抱到牛车里去了,那汉子的动作显得很温柔。
缺少了铁甲人的作坊显得如此的空荡。我一个人站在里头,张开口说道:"你……"我的声音震出的回音使我出冷汗了,就好像有多个隐蔽的人在暗处说着这同一个字,满屋子全是"你、你、你……"的。我躲也躲不开。我冲到门口,一反身锁上门,将满屋子的怪声音锁在里头。


中篇小说(三)第113节 小镇逸事(7)

"你知道为什么偷煤的人不站出来坦白么?"齐四爷说。
"坦白了要杀头。"
"不是这个问题。那些人知道有人替他们担罪呀!喂,你作坊里不是有怪事么?"
"他们知道我作坊里有个铁甲人!?"
"不是这样,他们仅仅知道被杀头的不会是他们罢了。你的这个作坊,不是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么?"他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
"那又怎么样?"
"问题大得很呀。你想一想,一百多年里头,这种老屋里头什么没有躲藏过呀。这种事,在镇上传得最快。"
我沮丧地、赌气似的将他甩在后面。但是他偏不闭嘴,他跟在我后头大喊道:
"你要好好做人!"
这时那些赶车的都停下车来看我,他们那种表情好像要把我也抓走似的。我一下子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跑了起来。我跑的姿势一定很丑,像鸭子一样,可现在也顾不得了。一路上,凡我经过的马车和牛车都像听到了命令一样停下来,我感到车夫们全都屏住气准备攻击我。
我跑进房里,一头跌进蚊帐里头躲起来。这时我满耳都是那些车夫们的吼声:"你呀,你呀,你……"声音粗鲁又有点挑逗。我用被子蒙住头,开始在黑暗中想像车夫们那凄凉阴暗的生涯。
据说那些煤都产在遥远的北方的大山里头。接到皇家的命令之前,车夫们必须将马匹(那些牛一般是用来做短途运输)养得膘肥体壮。然后就是风餐露宿的苦日子来到了。即使是在马队里头,车夫们心里的那种孤独感也像是密不透风的死亡之井。对于能否达到目的地他们心里全然无数,挥之不去的死亡恐怖常常令他们的行动自暴自弃起来。有时,一个车夫突然让马匹离开马路,驾驶着马车冲向麦地,然后就从马车上下来,倒在麦地里一动不动了。马儿欢畅地大吃麦子,农夫匆匆地赶了过来。农夫赶过来时,可怜的车夫已经死了,他瞪眼看着上面的蓝天,仿佛是受了惊被吓死的。自暴自弃的例子还有很多,这种事在镇上流传得很广。我自己就亲眼见过一名汉子跳进镇头的茅坑,让屎尿没过他的头顶,死在了茅坑里。他的马车本来还停在路边,后来忽然就被人偷走了。每次死一名车夫,就会丢失一车煤,很少有人知道那些煤去了什么地方。奇怪的是煤的总数虽是经过了统计的,皇家却从未下来追查过丢失的那些煤车。皇家惟一的一次追查是前不久散落在地下的那些煤屑,当时谁都没有料到会有这种事,更没有料到被抓走的会是一个外乡人。那么刚才,面对齐四爷揭露真相的大喊大叫,车夫们是用怎样一种眼光看我呢?
我听见有个女人在窗户那里喊我,是洪大妈的声音,那位死去了的大妈。我将头蒙得更紧了。幸亏阿狗不在,要不他又会来问东问西的,他现在去了哪里呢?洪大妈的声音消失了之后,又有个男的开始敲门,高声嚷嚷说他是隔壁的陶工,要找我借水桶。我想,经过了几十年的功夫,陶工终于在白天现身了,这该是一件多么不好的事啊。可是他坚持敲个不停,他的敲门声又引来了一些其他的邻居,他们都在外面七嘴八舌地议论我。
我不高兴地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我那些邻居,却没有看见陶工。我就问他们刚才要借水桶的陶工哪去了。邻居们你望我、我望你,摇着头说不知道。他们说在面包店的门口发现了一具尸体,他们来找我商量看如何处理。
"这种事,镇上的居民谁也摆脱不了干系的。"
说话的是洪爷,洪大妈的丈夫,他边说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我脑子里立刻浮出洪大妈惨死的情景。莫非这洪爷找我复仇来了?我说我病了,不能同他们去。那四个人却站在原地不动。我总不能朝这些街坊劈面关上门吧,于是只好回转身去磨磨蹭蹭地穿衣。他们倒也有耐心,就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等。
要完全把那天的事弄明白大概是不可能的。我们一行五个人到了面包店门口,但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尸体。首先开口的是洪爷,他说他忘了到这儿来干什么的了。我就提醒他说我们是来处理尸体的,但洪爷坚决否认,那三个人也用责备的目光瞪我。很显然,这四位邻居都在努力地回忆,脸上的表情既焦虑又激动,似乎是,他们要回想起促使他们来这里的某个使命,但他们四个人居然都将那个使命忘记了。这时我看见面包铺的门开了一下,一个蓬头垢面的伙计探了一下头,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们一眼,很快又缩回去了。
洪爷立刻喊叫起来,说他想起来了,并且一边喊着就冲进了面包店,我们也跟着他冲了进去。我们经过那两座热烘烘的大炉子后,眼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感到自己正身处一间密室,但又不太像,因为迎面吹来的阴风给我一种空旷的感觉。邻居袁郎在我旁边讲话,他说他有生以来还没有到过这种新奇的处所呢!现在他一下子就这么激动,他真担心他的心脏会受不了呢!要是他倒在这种地方,他担心家里的父母都要完蛋。他不停地聒噪,乱扯,弄得我很生气。
"走啊,走啊!"洪爷催促着我们。
接下去我就听到了钟声,洪爷说是从皇宫传来的。我没想到皇宫的钟声会是这样的,怎么说呢,那很像宣告末日来临的钟声。而且渐渐地,我就听见了周围传来的喧闹,这些喧闹像是人们赶集时发出的声音,只是隔我们有一段距离。我甚至听到有个小贩向一名妇女兜售一段花布,那声音甜蜜而暧昧。远一点的人群里还有卫兵骑了马走来走去的,有的卫兵发出吆喝,不吆喝的便朝空中挥着响鞭。一名老大娘在路边哭喊,因为有人偷走了她的鸡蛋。
"洪爷啊,这就是地下城吧?"我问道。
洪爷没回答。我们五个人的脚步在黑暗里有节奏地踏响,同那边的嘈杂形成了对照。我还想问洪爷一句什么,可是钟声又响起来,我忍不住泪流满面了,就像阔别了故乡五十年后回来的老爷子一样。
"处死刑的时候到了。"袁郎停止了聒噪,小声说道。
右边空旷的地方忽然响起了一名妇女发疯般的尖叫,但没延续多久,就被炮声淹没了,一共打了三炮。
我心里隐隐地抱了希望,我觉得我有可能同阿狗在这种地方相遇,甚至有可能遇见阿狗的爸,我在浮动的空气里闻到了这种希望。我们一行人机械地朝前迈步,我觉得洪爷很清楚我们要去哪里。我把这种想法告诉袁郎,袁郎就鄙夷地回答我说:"我们只是在原地兜圈子。"
我们走了很久,但我们始终到不了附近那个发出喧闹声的地方。我猜那里是一个很大的集市,男男女女全在黑暗中做交易,谁也看不见谁。我听出他们那种讨价还价的声音里充满了紧迫感,还有隐秘的激情。也许,处在末日的人们都会这样做生意吧。从我走进面包坊后面的黑暗时起,我就觉得自己已经活到头了,于是我坦然地等待后面的事发生。袁郎和刘郎这两个年轻人不像我,他们还太年轻,没有活够,所以感觉得到他们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那是极度怕死的表现。真正情绪笃定的是齐四爷和洪爷,这两只久经风浪的老麻雀,不时轻轻地相互嘀咕几句,既不害怕也不激动,将眼前的情形看作家常便饭。


中篇小说(三)第114节 小镇逸事(8)

我忽然听见齐四爷告诉我,现在已经到了监狱,路的两边全是牢房。他还要我紧跟他,别偏离,不然就有可能被犯人伸出的手抓伤。
现在四周变得静静的,根本听不到两边有犯人,我怀疑齐四爷在骗我。我抬起头,看见了几颗星星。难道还有露天的牢房?
"现在你想同谁讲话就可以同谁讲话。"齐四爷对我说。
"我想同我儿子讲话。"
"你请便吧。"
"敏泽啊,回答你老爹的问候吧!我是快死的人了,你也用不着同我赌气了。你现在坐在牢里,这事可怪不了我!"我高声说完这些。
顿时就有四五个声音从不同的处所齐声响起:
"爹爹,爹爹,我好得很呢!"
"坐牢有什么好呢?孩子!我知道你很苦啊!"
"我不苦,我也没坐牢。我在这里烧一窑瓦呢。"
我细细回味那些声音,我的确听出了儿子敏泽的口音,但又不完全像,并且这些声音明明是出自好几个人。
"敏泽,敏泽,你要保重啊!阿狗的事就拜托你了!"
"我才不管阿狗呢,我要享受我自己的生活!阿狗的事由你管到底!"
这时洪爷赶过来了,他催促我快走,说因为两边的犯人都企图冲出牢房,我们所在的这条路已成了是非之地。
果然,我再要同我儿子敏泽对话就得不到回音了。齐四爷责备我,说我错过了好机会,不该同儿子讲些不相干的事,怜悯心也用错了地方。
"这种人,你就是给他一个金元宝,他也只会拿了去埋在土里。"我听见齐四爷在气愤地向洪爷说。
他的话音一落,钟声就在很近的距离内响起来了。那声音震得我腿发软,我就坐到了地上,我一时怎么也起不来了。
似乎是,他们四个人都很生气,就站在一堆议论我。洪爷说我"拿了作坊里的那玩意儿做资本,成天炫耀,就不想好好劳动了。"刘郎则说我"一点主见也没有嘛,也是个内心空虚的人嘛。"齐四爷还说了些更难听的,说着说着,他们就悄无声息地走开去了,四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那集市还在那边喧闹着,有点恍若隔世的味道。我想,我一直在好好地劳动,我做的鞋子至今穿在全镇人的脚上,洪爷真是冤枉了我了。铁甲人明明一点都没有给我带来什么运气,反而是,自从他睡到我的工作台底下之后,倒霉的事接踵而来,不仅仅对我是如此,对于全镇的人也是如此。我们不再有平静的生活了,我们,怎么说呢,被抛到了险滩上。只要从那京城里传来什么可怕的命令,我们这个小镇就面临着被踏平的危险。
坐在这黑地里,我就不停地想着我们小镇的前途,把我自己都忘记了。在我右边的那个集市很像京城里的集市,那些人的口音和我平时听到过的京城里的口音一模一样。这是不是说,我的耳朵现在已经灵敏到这个程度,居然可以听到京城里发生的一切了呢?我所在的地方虽然有露天监狱,但绝对不可能是京城,我们在这黑地里并没有走多远啊。看来此地就是阿狗所说的地下城,我活了几十年,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这种地方。前几天我还偶然听到阿狗唠叨:"失踪的人就变成了囚徒。"当时我还以为他说着好玩呢!不知从何时开始,镇上就不断有人失踪,据我老父说这个镇先前有六千人,现在只有三千多人了,而一般来说,生育率是超过死亡率的。失踪的情形同我们家大同小异,一般是家庭成员提出去外面谋生,然后就一去不复返了,差不多每个家庭都有这样的事。起先人们还抱着希望,过了两三年就死了心了。会不会有一天,整个镇子都隐入黑暗,来一次集体的失踪呢?如果我们镇从地面消失了,皇宫里还会发出什么样的命令?
"他是一个鼠目寸光的人,除了他家里那几件东西,什么都看不到。"有个京城口音的妇人在我身后说话。
和她在一起的另外一名妇人就笑起来,附和说:"鼹鼠的后代嘛。"
"请指教我!"我朝她们所在的方位喊道。
那两人发出一阵慌乱的声音,接着就走开去了。她们边走还边嘀咕:"没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人。"
我所在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呢?是不应该有人的地方么?那么在这里的全是死鬼了。谁造的地下城?还有监狱?
集市上的声浪一波一波传过来,给这死寂的处所带来生活的气息。从前我的老父告诉我说,我们这个镇里曾丢失过大宗的宝物,那个时候,千军万马滚滚而来,百姓抱头鼠窜,什么都顾不得了。丢失的金银器皿后来又两次再度现身,一次在茅厕边,还有一次就在面包坊。但终究又再度丢失,并且永远消失了。那些个宝物,会不会也在这地下城里收藏着呢?据说当时丢失宝物的家庭悲痛欲绝,连活下去的信心都丧失了。如果他们知道有个地方收藏着他们失去的一切,那会是多么大的安慰啊。失踪的人都来到了这个地下城,想一想,这实在是一件不坏的事呢。敏泽临走前闪烁其词地说,说不定会常常回来看一看。那个时候,我一点都没听懂他的话。
钟声又一次响起来的时候,我感到屁股底下这条土路在微微起伏,这件事令我大惊失色,我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地裂时的情形。那是在乡下,我亲眼见到带着小孩的妇女被地下的滚水所吞没,裂开的地壳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向前延伸着。那边的集市上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看来可怕的事真的发生了。我屏住气等待,但土地只是起伏抖动着,并未裂开。这么说,我所在的地方是相对安全的。而集市那边,在一阵强烈的骚动之后,现在变得静寂下来了,大概一切都完蛋了吧。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结束得太快了。我的前方出现了微光,我站起来后,双腿忽然就获得了力气。那微光里也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那人的背影同我很相像。我朝他走去时,他也往前走,我们之间总是拉开同样的距离。
不记得我们走了多长时间,后来太阳就出来了。太阳一出来,那个人就消失了。这件事令我感到特别的恐怖。
镇子出现在我面前,滚滚的灰沙使我不停地打喷嚏。


中篇小说(三)第115节 小镇逸事(9)

"爷爷,你已经死了么?"阿狗扯着我的衣袖问道。
"谁在胡说八道!"
"大家都看到尸体了,我也看到了。有一个人和你一模一样。我们把他扔到那边野地里,刚才我去看,看见乌鸦啄去了他的双眼呢!"
阿狗说出这些话后,显然陷入了一种烦恼。
"假如你死了,现在这个你就是你的魂,对不对?这种事很好玩。昨天我还见到爸爸的魂了,我们在一起玩攻城游戏呢!"
我抓住阿狗的手,那小手冷得像冰一样。他对我说,街上的灰尘已经让他没法呼吸了,他必须到家后才能呼吸。"我已经学会了憋气。"他眨着眼告诉我。我发现他只有一只脚穿了鞋,就问他另一只鞋到哪里去了。"蹬掉了。穿鞋脱鞋的,太烦。"他坦然回答。
走着走着,我忽然又发现阿狗鼻梁上有道很深的伤口,那道伤口好像要使他的鼻梁裂成两半似的,干了的血痂凝聚在他的上嘴唇那里。我将阿狗的脸掰转来,从那道裂缝望进去,我只望了一眼就吓坏了。是的,我看到阿狗脑袋里面有一只小鼠!
阿狗满不在乎地看着我傻笑,口里说道:
"爷爷看到了吧?现在呀,大家都怕我,我只要向他们显一显这个,他们就吓跑了。我这个伤口是在地下城里弄的,一点都不疼。"
我不敢再追问他,就闷着头走。到了家之后我也不敢碰阿狗,就仿佛他是件瓷器,一碰就碎似的。阿狗呢,他的样子全然不像受了重伤,他正在起劲地用小刀削一根竹子,说是削了做武器,晚上带了出去的。我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地回答说:"老地方。"
家还是老样子,但阿狗已不是从前的阿狗了。刚满八岁的他样样事都要自作主张,看来他在这个家里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我想起这事,鼻子一酸。然而我立即就被门外的炮声震得冲到了墙壁上,那炮好像就打在街上,将我的屋顶上的瓦掀掉了一个角。被掀到墙角的阿狗正在蠕动着。
"阿狗!!"
他朝我抬起血糊糊的脸,后来他站起来了,用毛巾擦掉脸上的血。
外面又落了一炮,这一炮是落在镇尾,我的屋瓦又掉了几块。我心里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看来我们这个镇真的要从地上消失了。细细一听,外面还是车水马龙的,在弹坑挡道的街上车马是如何行驶的呢?我不敢去看外面,拉着阿狗一起撤退到后面厨房里。这时我们又听到了第三炮落地。
"阿狗,你真的要走么?"
我的双眼矇眬了,看着他就好像一个影似的。
"那又有什么,我天天都回来嘛。"
我想,也许这孩子不太像他爸爸,他那么自觉,他好像什么全知道一样。只要我们这个镇子不从地上消失,他也不会走远的吧。
"齐四爷到哪里去了呢?"我问他。
"他们说皇宫里将他叫了去了,是做囚徒了吧。"
"同你爸爸一样?"
"是呀。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们这个地方嘛。他老是半夜在街上发疯,咒诅大家,说:'全完蛋。'我现在要去睡觉了。"
阿狗嘴里嘀嘀咕咕的,还没走到他的床那儿,就身子一歪,顺势倒在一条长凳上睡着了。我还是不敢碰他,我觉得这个小孩已成了幽灵。就在阿狗的小床后面,放衣柜的黑角落里,有一种可疑的声音响起来了。细细一听,好像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出呻吟。我走过去,果然看到床和柜子之间躺了一个人,他转过头来,我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铁甲人已经脱去了身上的铁甲,细瘦的身体裹在一层白棉布里头,那棉布上全是一块一块的发了黑的血迹。从他的声音听起来,他好像是在忍受钻心的疼痛。看来是我不在家时,有人将他弄到了我家里。我蹲了下来,轻声问他:
"要紧吗?"
他挥着手,要我走开,我看见他那从棉布里头伸出来的手臂血迹斑斑。
我绕过阿狗躺在上头的长凳,到了门口,然后轻轻掩上阿狗卧室的房门。外面什么地方响起了战斗的号角,马蹄声整齐有致。
我坐在那把老藤编成的椅子里头,闭上老眼,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了末日的景象。那真是令人振奋的画面,万马奔腾,灰烟滚动,黄色耀眼的旗帜在半空中"啪啪"作响。一瞬间功夫,路边那些槐树全部枯萎了,连续的闪电将阴暗的天空照得雪亮。


中篇小说(三)第116节 男孩小正(1)

男孩小正是远蒲老师的孙子,今年十二岁,是一个性情急躁,动作很快的小孩。远蒲老师是退休的乡村数学教师。
远蒲老师当年为退休的事还和学校大闹了一场,因为他根本就不想退休,只想在地区中学做下去,做到死。这种想法当然是要不得的,于是校长勒令远蒲老师退休了。远蒲老师没了课教,就每天赖在传达室,为一些功课差的学生补课。后来他又将学生引到了家里。他的家同学校隔着两个村子,但还是有穷苦的学生晚上跑很远的路到他家来补习。
师生们共着一盏油灯,一边翻动书页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话。一般总是来五六个学生,有时也来两三个。小正也挤在学生里头,大家把一张桌子围得密密实实。小正注意到,每当一阵风刮来,吹得油灯里头的火苗颤动起来时,爷爷的脸就变成了一张狐狸的脸。狐狸的眼神阴森而凄惨。小正看到爷爷的脸变成了那个样子,就吓得哇哇乱叫。他一叫,爷爷就生气了,要小正"滚开"。小正再抬眼看时,狐狸就消失了。他觉得太奇怪,太委屈了,为什么大家都没看见爷爷的狐狸脸呢?或许他们也看见了,只是没人敢吱声?
这种家庭的补课也是很不一般的,虽然翻着数学书,却没人谈数学。几乎每一次,小正都听见爷爷在同他的学生谈论周围某个地方新发生的一桩惨案。偶尔哪一天不谈惨案,就谈地区河流的水质问题。没想到这些青年跑这么远的路到他家来,就是为了谈论这种事,小正很不解。爷爷说话时声音本来压得很低,但说到关键处就突然提高了。尤其在变成狐狸脸时更是如此,他会突然张开血红的大嘴吼了起来。有一次这种情况发生时,小正往桌子上一扑,晕过去了。到他醒来时,周围已没有一个人,油灯静静地燃着。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面有些人声,开了门一看,是爷爷在同学生们告别。
"没有学生的日子真难熬。"爷爷边往屋里走边说。
"你在桌子上搞什么鬼?"他突然问小正。
小正回答说,他才懒得搞鬼呢,他那会儿睡着了。
"这就好。小孩子做些梦是有益处的。"
但是小正从不做梦,就是做了也记不住。他觉得爷爷是在吓唬他,这令他感到很气愤。
近几年远蒲老师已经不教学生了。小正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狐狸脸,于是又有些惋惜,有些留恋小时候的事。他仍然对自己看到的事没把握,去问爷爷自然也是白问。小正想,当时他为什么没有想到伸手去摸一摸那毛茸茸的尖脸呢?如果是现在,他就一定会这样做的。今天爷爷又要他去做那架飞机模型,他心里很不愿意,愤愤地、频率很快地用锯子锯木头。飞机的模型大约有一张桌子那么长。爷爷年轻时做过木工,但他却很少动手,只是指挥小正干活。锯了一会儿,看见爷爷出门了,小正就扔了锯子。
小正去找文选玩。文选正在灶屋里烧火煮猪潲。
"我爷爷有事瞒着我。"小正说。
"是啊。我砍柴的时候,看见他在树林子里吃东西呢。"
"吃东西干吗跑到树林子里去吃啊?"
"他吃的不是一般的东西,好像是一大把一大把的绿色的东西。他是不是想长生不老啊?我看我爷爷也想长生不老呢。"
"有可能。"
两个少年都陷入了沉思。火在灶膛里"毕毕剥剥"地烧得很旺,小正闻到了一股特殊的臭味,熏得他心里很难受。
"你烧的什么柴?"
"还不是山上砍的那些小树。"
小正坐不住,就站起来要走。文选也站起来,凑着他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怕你的爷爷,都说,他快要变成刀枪不入的鬼怪了。"
小正无聊地站在大树下观察了一会儿那几只蝉,转身去橘树里头捉天牛。捉了几只,觉得无趣,又都扔了。他猜爷爷是去后山的树林了,心里头一振奋,提脚就往后山的方向走。
后山很高,树并不多,林子显得稀稀拉拉的,但是各种杂乱的灌木却很多,长得又快,所以村里人总爱去后山砍柴。小正还没走到石板桥那里就碰见了下山归来的爷爷,他狠狠看了爷爷几眼,发现爷爷嘴角果然有一条绿色汁液的痕迹。
"小孩子不好好劳动,跑这里来干什么?"
爷爷很不高兴。爷爷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正是文选烧的那种臭树。一路上碰见几个打柴的,都笑呵呵地同爷爷打招呼,小正觉得这些人好像天天同爷爷在山上见面。爷爷唠唠叨叨地对小正说,要好好劳动,尤其是做模型,这种劳动需要耐力,要一个部件一个部件去做。小正嘴上答应着,心里直想跑掉。快到家时遇到一个邻居,爷爷和他站在路边说话,小正就趁机跑掉了。
小正跑到田埂上,看见秋元正提了一塑料袋鳝鱼从田里上来。
"刚捉的。去我家吃吧。"
"不。"
"哈,一定是和你爷爷一块吃饱了仙果吧?"
小正向他怒目而视,他就不理会小正,自己走了。小正脑子里冒出个可怕的念头:爷爷会不会变成了吃草的山羊?小正看见他爹爹正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几棵果树苗。他爹爹是这一带的农艺师。小正想躲,但是爹爹叫住了他,要他呆在家里,不准出去。他只好又垂头丧气地去锯木头。每次都是这样,他逃得了爷爷,逃不了爹爹,爹爹不声不响地帮爷爷管制小正。
一会儿手臂就酸痛起来了,小正心情阴郁地坐下来休息。他等了好久,爷爷还是没回来。于是他到门口去张望。奇怪,爷爷的影子都没有,爷爷又走了。小正沮丧地打量着只有一只翅膀的飞机模型,想起爷爷的话。爷爷对他说,今天夜里就要让这架模型飞起来。爷爷显然是吹牛,木头怎么会飞上天呢?就在两天前,爷爷的学生来看他,他还对那个学生说,他的飞机模型马上要上天了。小正不知爷爷哪来的这份信心,要知道在平时,爷爷从不吹牛说假话的。想着这些没趣的事,小正情绪灰灰的。他顺手从桌上拿了一张旧报纸来看,还没看完一条新闻,就倒在长凳上睡着了。


中篇小说(三)第117节 男孩小正(2)

这个时候远蒲老师正在山上大嚼一种名叫大叶香薷的草。他是无意中发现自己能吃草的,一开始只不过是异想天开地尝试一下,到后来竟欲罢不能了。草的种类限定于那些香草:细叶香薷,大叶香薷,野葱,有时是菜土里的紫苏。但是近来,他发现自己不论什么草都想尝一尝了。一般是将草拔起,塞进嘴里慢慢嚼,慢慢下咽,像衰老不堪的黄牛一样。因为吃草,他几乎每天都到后山来。又怕人发现,手里也不敢拿多了草,拔一点吃一点,见了人来马上扔掉。他知道有人在议论他,但那些人都不知道他吃的竟然是草。远蒲老师这两天还曾练习过像牛那样吃草,他找了个青草茂密的处所蹲下去练习,但效果不好,那草很难到他嘴里,到了嘴里也很难咬断。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学习,脑子里想着那句古话:"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一天,他俯卧在地上,旋转着头部做这勾当的时候,被文选那小孩发现了。文选问他吃什么,他回答说吃仙果,文选羡慕得不得了,问他要一点来吃,他就对他的要求连连摇头。就是今天上午,他又开始吃起灌木叶来了,他吃的就是那种有臭味的,大家当柴烧的小灌木。他很高兴,因为站在灌木丛里,就可以假装是来砍柴的。
远蒲老师自从吃草以来,觉得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大大增强了。他饭吃得越来越少,而且觉也不怎么睡了。他夜间的睡眠变成了一种形式,往往是刚刚打个盹就醒来了。他醒来之后就在树林里漫游,很多人都在凌晨看见过他,还有两个半夜起夜的老汉也见过他。看见他的人都躲着他,背后把他叫做"鬼"。远蒲老师最近感到小正成了他的心病,因为这孩子开始注意他的行踪了。他不想现在就让他知道他的私事。他觉得这孩子像他爸,认死理,不轻易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事。就是为了改造孙子的这种性情,远蒲老师才规定他做飞机模型。他的做法看来至今收效不大。
今天上午因为下了一场雨,远蒲老师闻到了强烈的青草和树叶的芳香,所以他就迫不及待地上山了。他趴在地上一鼓作气地吃了一些新长出来的嫩草之后,突然闻到了一股异香。他在周围找来找去的,终于找到了发出香味的植物。那正是大家用来当柴烧的那种有臭味的灌木,树上开着小白花。这个村里的人都喜欢烧这种柴,远蒲老师却不爱烧,觉得太臭了。啊,这些叶子竟会在特定的时刻释放出醉人的香气!尤其是那些小白花,远蒲老师闻了几闻之后心里无比的痛快。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坐在花叶丛中就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感叹:原来村里人早知道这里头的奥妙啊!远蒲老师很快就醉倒了,他倒下去的时候看见许多五颜六色的锦鸡朝他飞来。
他醒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砍柴。远蒲老师惊跳起来,赶快离开了那丛灌木。可是那个人并不认识他,那是一个青年汉子,远蒲老师见他砍下的灌木全是刚才他吃的这种,他已经砍了好大一片,远蒲老师觉得地上那些柴他根本不可能挑回去了,可是他还在砍。远蒲老师渐渐不安起来: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呢?又等了一会儿,只见那人发了狂一样猛砍,灌木呻吟着"哗哗"地倒下。他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拍着青年的背说:
"喂,歇一下吧。"
那人白了他一眼,将砍刀一扔,赌气似的说:
"歇就歇。"
远蒲老师发现这青年赤着一双脚,连草鞋都没穿,一条麻布裤子的裤腿也被挂得稀烂,上身的布衫是用两条汗巾胡乱拼起来做的。
"你砍柴啊?"
"呸!我砍着玩,这里的柴砍起来顺手!"
"你不是这里的啊?"
"当然不是,我到处乱走。"
"我有个孙儿,性子同你一样急躁。"
远蒲老师对自己说出的话大吃一惊,他感到自己像中了邪一样。
"那么他也不会有好下场。"
远蒲老师看见他弯下腰,捡起那把柴刀就走。他心里好一阵迷惑:这个人怎么就不怕木刺刺穿他的虐迥?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一大片残枝败叶上时,又忍不住要捡了那些花儿吃起来。
远蒲老师后来碰见孙子小正时,小正接过他手里的树枝嗅了嗅,皱着眉头说臭死了。远蒲老师觉得他的态度更加证明了他的判断:这孩子像他爹。
一名久违了的远蒲老师的学生来看望他了。小正看见他拘谨地坐在板凳上,不安地搓着双手。他的裤腿上沾了很多泥。当他移动屁股时,小正大吃一惊,因为那屁股上有一条尾巴,白白的,短短的,随着他身子的小幅移动甩过来,甩过去。爷爷似乎对这个学生特别满意,不时地将手掌拍到他的肩膀上。至于爷爷和他谈论的问题,小正有时听得懂,有时听不懂。他俩说着说着脑袋就粘到一块去了,小正看见他俩在相互啃对方的脸。小正一咳嗽,他俩立刻就分开了。
"这种天里,蘑菇是长得很快的,学校里的师生天天吃蘑菇呢。"学生说。
远蒲老师认真地点着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事。
坐了一会儿,学生就站起来要走,远蒲老师说他同他一起走。小正看见学生一站起那条尾巴就消失了,再怎么看也看不见了。他追着学生观察时,爷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做了个手势叫他让开。小正就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爷爷和学生的背影,他看见他们并没有朝学校那条路走,却是往山里那条路去了。小正很气愤,冲到房里拿了一把铁锤就砸起飞机模型来。机身被砸开一道很宽的裂口,榫也脱出来了。小正发现里头居然放了一个长颈瓶,瓶里装了一种黄绿色的甲虫,那些甲虫堆在一起往上爬,但绝对爬不到瓶口,它们将这无望的劳动做了又做。
小正的爸爸听了这一声巨响就过来了。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中年丧妻,从表面看似乎已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可不能让爷爷知道你在搞破坏啊。"远文离得远远地说,他似乎不想过来看现场。
"总有一天我要弄清爷爷在搞什么鬼!"
"你真沉不住气。这样不好。"
小正虽然气呼呼的,但也有点害怕起来。他想把裂开的机身修好,但越弄裂缝越大。于是他惊慌地放弃了,赶紧去锯那些木板,那是爷爷给他规定的工作。他卖力地锯着,一边寻思着要如何样骗过爷爷。
远蒲老师和他的学生袁一爬到山顶时,两人都已经满头大汗了。
一路上,袁一一直在东张西望的,想发现一点反常的迹象。但是没有,这不过是座普普通通的柴山,还有点乏味,因为山上既无大树又无怪石,只有一些杂生的灌木。袁一早就从学校毕业了,现在在家里务农,他是远蒲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远蒲老师刚退休不久时,他常常来他家。后来有一次,小正看见袁一和他爹爹远文单独在房里谈话,那一天远蒲老师躲在楼上不见袁一。后来袁一就不来了。远文在路上碰见过袁一,袁一告诉他,自己正在搞西瓜嫁接发明。远文将他的情况告诉父亲,远蒲老师就惊叹地频频点头。


中篇小说(三)第118节 男孩小正(3)

"老师,这种野地方有过什么传说么?"
"噢,不要相信别人的信口胡说。什么传说啊,一代一代传下去,全是谎言。我们要亲自来评估。"
袁一听见风在对面山上吹,但他们所在的这座山一丝风都没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和远蒲老师两人成了两块化石,这令他有些恐慌。老师将他带到这里来干什么呢?
"袁一,你老实告诉我,从学校出来的这几年里头,你遇到过什么怪事情没有?比方说,有没有人来找过你?"
"啊,老师,"袁一回答时显得有些激动,"我每天田里土里的忙,能遇到什么怪事呢?又有谁会来找我呢?"
"你再仔细想想。"
袁一陷入了沉思。他一会儿抬起头来,想开口又有点犹豫,远蒲老师就用眼神鼓励他。
"是老师您来找过我,在梦里,我睡觉时。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来同我联系呢?我追赶您追得多苦啊。您一眨眼就走得没影了。"
"我指的不是我自己,一定有一个人来找过你,你忘了。"远蒲老师温和地说。
袁一低声咕噜道:"也许吧,也许吧。"他听见风把对面山上的一棵大树折断了,那树砸在另外的小树上,发出一连串"咔嚓咔嚓"的断裂声。袁一打了个寒噤,想起了家里的芦花母鸡。那只鸡被野猫从笼子外面咬断了一条腿,现在呆在窝里熬日子。学校里的生活早就离他远去了,只有一件事永远忘不了,那就是远蒲老师被逐出课堂的事。本来校长已安排了另一位数学老师来给他们上课,但远蒲老师抢先一步到了教室,不管不顾地讲起课来。后来就发生了那丢人的一幕。当时大部分学生都在幸灾乐祸地看热闹,个别的还帮着校长和教务主任推远蒲老师。远蒲老师脸色惨白,汗水淋淋,一边被强行拉出教室口里还一边喊着:"我不会原谅你们对我动粗!"围观者都哄笑起来。他记得后来远蒲老师也笑了,不过是苦笑。
"你不想过另外一种生活吗?来找你的那个人告诉你的那种生活?"远蒲老师期待地看着学生的眼睛。
"我每天田里土里……"
"这并不妨碍,一点也不。"他打断他的诉苦。
袁一突然感到,是因为远蒲老师坐在这个山头,风才不往这里刮了。远蒲老师的心里有很多崇高的、他袁一所难以企及的东西。他终于离开了学校,但是他并没垮掉,他心里的东西还在往上生长。袁一也听人说起远蒲老师躲在山里吃些奇怪的东西,他不相信他吃的是长生果。不知怎么,他觉得这种事不便问老师。
袁一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因为天快暗下来了。他对远蒲老师说了这个意思,远蒲老师就让他先走。
"那您呢?天一黑就不方便了。"
"我就在这石头上睡,再说我的孙儿小正等下会来。"
"真的吗?"
"错不了。"
说话间天完全黑了。袁一下山时绊倒在灌木丛里,一些鸟儿发出惊叫。一会儿他就走远了。没有月亮,星子也没有升上来。远蒲老师掏出打火机,抓了些柴草在石头上点燃,小小的篝火窜出笔直的火苗,他就站在旁边添柴草。实际上,石头周围到处都是他备下的柴草。
远蒲老师一边抽烟一边倾听,那"喳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他会心地笑了笑,把火弄得更旺一些。
"今天的工作全做完了吗?"他问小正。
"做完了。只是有件事要告诉您。"
"不要说了,我对你很了解。你看到我的篝火就来了吗?"
"我起先没看见,是爹爹告诉我的。"
"你的爹爹,我搞不清他。"
祖孙俩都沉默了。小正在想着砸坏模型的事,远蒲老师则在想远文这个人。后来小正一抬头,看见对面山上着火了,有人在呼啸着的风中狂奔。再看爷爷,正若无其事地往篝火里添柴草呢。
熄了火,远蒲老师就招呼小正一同下去。走几步小正又抬头看一看对面那座山,那山上的火还在烧,风还是刮得那么响。
"我们坐下来吃点东西。"远蒲老师说。
小正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了。爷爷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阵,却并没有找到吃的东西。他口里念念有词的,似乎有些烦躁。小正也在摸索,他摸到了那种有臭气的树,就折断树枝交给爷爷。爷爷用那树枝扑打着周围的草丛。
"哈!"他说,"你的爹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竟没想到!"
远蒲老师很激动,本来他是想让小正尝尝野草,锻炼锻炼他的胃的,现在他又改变了主意。他决定,还是让小正先完成那架飞机模型再说。
快到家时风就起来了。小正回过头,看见他们刚刚下来的后山黑洞洞的,风吹得林子呼呼作响,心里不由得十分沮丧。爷爷到底一个人在那上面干什么呢?
远文恭恭敬敬地说:
"你们回家了啊。"
远蒲老师扫了他一眼,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里去了。他突然脑子一亮,记起来远文时常在后院烧那些枯叶,长久地站在火堆边想心事。媳妇是前年得病去世的,媳妇一走,远文的魂也被勾走了。表面上,远文还和平常一样,也没见他显出悲伤的样子。但是有一天远蒲老师半夜起来漫游时发现了一件怪事。他首先走进儿子一个人睡在里头的卧房,他听见远文在打鼾,一声接一声地打得很响,他平时正是这样打鼾的。那天夜里月光不太好,借着朦朦胧胧的光线远蒲老师看见床上的被窝可疑地塌下去,他又向枕头那里弯下腰,也没有看见远文的头部。这一下他的吃惊相当厉害,于是他伸手往被窝里一探,里面竟是空的!远文不在,屋子里却充满了他的鼾声!到了早上,远蒲老师看见远文在厨房里做早饭,完全没有什么异样。
"远文,你睡得好吗?"
"还可以吧。"


中篇小说(三)第119节 男孩小正(4)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远蒲老师也习惯了,他知道远文并没有出门,只是"不在"而已。白天里,儿子奔走于方圆几百里,给那些庄稼人送去他们需要的技术,从不敢有半点懈怠。他的刻板虔诚的工作态度对于远蒲老师来说也是个谜,那些个西红柿,西瓜,还有水稻对于他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在他的摆弄之下,他们家院子里的葡萄长得像鸽子蛋一样大,可是小正和远蒲老师都不爱吃,因为心里害怕啊。然而夜里时常"不在"的远文却是个极为实在的人。远蒲老师记得他从小就是个实干家,不爱说话,却指苫睢R蛭猓柙谑朗焙敛?犹豫地将他送到了农艺学校。
小正终于鼓起勇气向爷爷承认:飞机模型已被他破坏了。他回到家里时,看见那些甲壳虫全部从长颈瓶里消失了,心里就慌了。想来想去,只有马上向爷爷报告,他担心会出大乱子。爷爷坐在油灯下,竖起一个指头,要小正不要再往下说了。
"你听!"远蒲老师对小正说。
小正听见屋里有昆虫翅膀扇动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但到底是什么昆虫却一点都看不见。他站起来想寻找一下,爷爷又将油灯吹灭了。一片黑暗中只听见满屋子全是那种声音。爷爷叫他不要乱动,因为这种甲壳虫的杀伤力是很大的。
"一件开始了的工作,怎能半途停下呢?"爷爷反反复复地说这句话。
小正感到脸颊被飞虫的翅膀弄得痒痒的,可又不敢去搔。就这样不知熬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远文进来了,手里提着马灯。远文一进来,昆虫就消失了,既看不见,也听不到了。
远文一边将马灯放到桌子上一边低声咕噜着,小正听见他似乎是在说外面下雨了,虫子才会往屋里飞。他放好灯又转身出去了。
"他啊,谁也别想知道他的心事!"爷爷大声说。
小正想,莫非爷爷怀疑那些甲壳虫是爹爹放出来的?爹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虽然灯一亮,虫子就不见了,但是小正觉得那些虫子一定潜伏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小正对这些杀伤力很大的虫子感到很害怕。突然小正听见外屋一阵乱响,他要起身去看,爷爷按住了他。爷爷先拧灭了马灯,然后捉住他的手,嘴里含糊地说道:"跟我来。"
小正跟爷爷摸到外面房里之后,就看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辨认,发现原来放在屋当中的庞然大物已经不见了,而爷爷,正跪在地上摸索。
"这是机身!"他敲着一块木板,刺耳地说。"远文啊,呸!"
他的声音里头有种古怪的辛酸。小正心里泛起无限的怜悯,他也不由自主地跪下去,哭着说:
"爷爷啊,爷爷啊,我再也不……"
"傻孩子,再也不怎么啦?你找到机翼了吗?"
小正就递给爷爷那块长东西,爷爷立刻就站起来了。他似乎在黑暗中摸到了几样工具,在对机翼进行某种改造。他在老虎钳上夹东西,锉东西,看都不用看。小正经历了这一系列折腾之后感到无比的疲惫,他往长椅上一倒就入睡了。但是很快又被吵醒了,因为爷爷在装配模型时弄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小正一睁眼就看见那大家伙又立在屋当中了。接着爷爷就将他抱到睡房里去了。
后来过了好久小正还在想这些个问题:那天夜里爹爹真的砸烂过飞机模型吗?他和爷爷之间有仇吗?那些个甲壳虫又到哪里去了呢?
远蒲老师的身体近来渐渐消瘦下去了,野草和树叶却使得他体内的精力更为饱满。在家里,他仍然对儿子远文感到不放心,这是因为远文从不完全向他表露心迹。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到处跑,白天基本不在家,但远蒲老师仍能感到他是深深地渗透于自己的内心的,这从他捣毁他的飞机模型的举动就可以看出来。多年以前他妈妈将他送到农艺学校去时,大概对他寄予了某种隐秘的希望。
小正用砂纸打磨着那只还未安装的机翼。刚才,他从机身的窗洞里看进去,发现那只长颈瓶又好端端地放在里头了,他甚至还看见了那些甲壳虫,他觉得爷爷像个魔术师一样。打磨了一阵,他将耳朵贴上去,竟然听见里头嗡嗡嗡地响,如同发电机在遥远的处所发动。再去听模型的其他部位,也是那种声音。小正感到自己的头发晕,他又不安心工作了。这是一件没有底的工作,他干到哪天才算完呢?本来机翼已经完工了,但现在上面被砸出几个缺口,又要修理。爹爹一大早就出去了,爹爹走后爷爷才来安排小正的工作,还要他尽快地将破损处修理得"完好如新"。爷爷就好像要瞒着爹爹做这些事一样。
那个叫袁一的学生又来了,爷爷和他站在门口说话,然后,他就像一条狗一样追随爷爷向外走去。小正仔细看了看,没有发现袁一的背后有尾巴。会不会是那天晚上看花了眼呢?这几天袁一天天来,每次来都拿着一个长颈瓶,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昆虫。他将昆虫倒在桌子上,昆虫就满屋子飞。这时爷爷就将窗子和门都打开,让虫子全飞到外面去。他俩这种奇怪的举动让小正看在眼里,但小正一点也不理解,只觉得他们是两个狂人。昆虫有毒,所以小正身上无缘无故地起疱肿,脚上消了手臂上又起。昨天爹爹突然对小正说,要注意袁一,不要同他有皮肤上的接触,他坐过的椅子也要用消毒水抹几遍。小正问为什么,爹爹就说因为他染上了怪病啊。小正想,爹爹是不是也会嫉妒袁一同爷爷的关系呢?小正还看见过爷爷和袁一在房里吃东西,他一进去,那两人就一起停止了咀嚼,做出什么也没吃过的样子。当时他真是气坏了!文选又一次向小正证实:爷爷的确在山上找到了一种长生果。"是葫芦形状,他吃得满脸汁水。"虽然在这样一座贫瘠的荒山上找到长生果是一个不合情理的推测,小正还是很喜欢这个推测。这让他心中跃跃欲试,他要同爷爷一同共享珍果。但是现在袁一夹在里头了,爷爷看重的人好像只是他。就比如那种昆虫游戏,爷爷也只同他玩。
"袁一啊,你去死吧。"小正在心里说。
秋收的时候,小正看见中学的校长出现在他们家里。校长已经老多了,头发稀稀落落,背也有些弯。不知为什么,他手臂上竟然挽着一条长长的无毒蛇,像个走江湖的人一样。他大踏步跨进屋内,顺手将蛇放在桌上,那蛇就开始在桌面上游走,但并不掉下去。
远蒲老师尴尬地笑着,既不开口,也不离开,坐在那里抽烟。校长坐在他对面,也不开口,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蛇的运动。
不知过了多久,远文从外面回来了。小正在大门外截住远文,大声说:
"不好了,校长来找爷爷算帐了!"
"胡说八道!"远文涨红了脸。
远文跨进房门时,校长已经站起来了,那条蛇仍然挽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手握着蛇头。远文起先吓得倒退了两步,然后定下神来站稳了。


中篇小说(三)第120节 男孩小正(5)

"孙校长早啊。"他谄媚地说,还鞠了一躬。
"早来早了结嘛。"校长高傲地昂着头不看他。"这个怨也结得太久了。我听说远蒲老师在致力于一种新生活,这是相当令人鼓舞的嘛。我的学生袁一向我报告了此事。"
远蒲老师心里想,校长还是那股劲头啊。本来他是可以将自己留在学校多干几年的,他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那一次,自己被他们轰出校门时,校长不是说过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了吗?他现在又来干什么呢?其实远蒲老师心底并不怨校长,只不过是很长一段时间有些惆怅,有些拿不定主意罢了。如今旧事重提,远蒲老师心中油然生出些自豪来了。
当校长的目光落在贼头贼脑地溜进屋来的小正身上时,那目光就变得阴沉了。他扬了扬手里的蛇头,狠看了小正几眼,说: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上学?"他的口气里透出厌恶。
"这是我的孙儿,我让他跟着我学习。"
远蒲老师也不自觉的做出挑衅的表情。小正赶紧溜了出去。
"原来你另有安排,那也好。"校长的口气缓和下来,"那就让他到我那里来一次,我要找他谈谈。"
校长走的时候远文客气地将他送出好远,点头哈腰的。小正听见爹爹对校长大声说:"这孩子今后就拜托您了!"
"你拜托校长什么事了啊?"他问爹爹。
"校长是个好人。"远文简单地回答。他不爱说话。
小正提心吊胆地等了好些天,校长却并没有来叫他去,也许他把他忘了,也许大人们的谈话小正没听懂。但因此,他更加努力干活了,就好像要补救什么错误一样。
远蒲老师开始做尾翼了,他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正在明确起来。昨天他将小正带上山,让他目睹了自己吃草的场面。小正也想模仿爷爷,但他皱着眉头嚼了几根草,又皱着眉头吐出来了。远蒲老师对他说,他的胃还太嫩,用不着都吃下去,尝尝味就可以了。他俩演习这件事时,空中飞来大群麻雀落在草丛里,惊慌地闹个不停。后来远蒲老师又带小正钻了石洞。石洞很浅,没有走两步就碰到了壁,小正的额上碰了个包。祖孙俩在石洞里目睹了校长的身影在草丛里出没,那人在急匆匆地狂跑,被他踩倒的灌木"哗哗"怒响着。
"校长好像在躲什么东西。"小正对爷爷说。
"蛇在追他,你没看到么?那是两条大蟒,住在那边一个洞里的。校长平时手上挽的那条蛇就是用来引诱它们出洞的。"
远蒲老师说出这些话之后,就觉得心里的那件事已经有了结论。
"想要将它们引出洞,为什么又躲它们呢?"小正不解地皱着眉问。
"大蟒能不躲吗?有的一口就会把人吞进肚里!"
小正害怕地挨紧了爷爷。想到山上有那么大的蟒蛇,自己又毫无警觉,他不由得有些后怕。他听说过蛇下起山来是最快的,心想怪不得校长不往山下跑,总在那里兜圈子呢。远蒲老师瞅了瞅小正,明白了他的心思,就笑起来,说道:
"他啊,没人跑得过他!"
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被校长追上了。小正明明听见校长又在重申要找自己谈话,可他后来去问爷爷时,爷爷却说他是"听错了"。爷爷很不喜欢小正的想法,还说:"小孩子,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来日方长。"他弄得小正很委屈的样子。
做着尾翼,远蒲老师又记起昨天的事。尾翼刚成形时,远蒲老师自己也大吃了一惊。因为这个尾翼居然比机翼还要长,又细又长,实在是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打磨到后来,他就在心里慢慢认同了这个尾翼。倒是小正并没有表现出吃惊,他还对这种异型的尾翼显出有兴趣的样子。到底是小孩子。远蒲老师上午看见远文交给小正一个网兜,网兜里有一些蝴蝶。后来那网兜就不见了,他估计是小正藏起来了。远文从未想过要将小正培养成农艺师,而是听之任之,让他同爷爷混。以前远蒲老师认为他的魂让老婆带走了,所以对小正也没多大感觉了,现在看来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只不过他的感官用异于常人的方式发生作用罢了。
小正将耳朵在尾翼上贴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有一种勾魂的声音在那木材里头旋转着,使得木头"喳喳"地裂响。他走开去,那声音还是追逐着他。尾翼被它里面的声音震得微微颤动。小正想,难道木头里面掏空了吗?他可是亲眼看到爷爷的制作过程了啊。再说这种又细又长的东西,是用什么工具将里头掏空的呢?
小正不相信爷爷在山上吃的是草或树叶,他觉得爷爷还没有将秘密讲出来。他对草或树叶之类没兴趣,他感兴趣的是那种从未见过的东西。一个天天吃草的爷爷对于他来说是一个乏味的爷爷。当然他对文选说的什么"长生果"也不感兴趣。那种"长生果"全村人都知道,不过是一种石榴罢了。他又问过文选,文选告诉他说,他爷爷吃的东西"肯定不是草"。不是草,会是什么呢?
远文在沟边捕那些蝴蝶时,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蝴蝶粘在纱网上,美丽的翅膀无力地扇动着,那景象给他带来种种的回忆。那时在他们家的院子里,母亲种的那些花儿特别招蝴蝶。有时候,一连五六只闯进他的睡房里来,年幼的他对这些不速之客十分害怕,只好惦记着关窗的事。但总有疏忽的时候,那种时候它们就像树叶一样飘进来了,然后粘在他的衣物上面。无奈之下他去求母亲,母亲就给了他捕蝴蝶的网子。他小心地将它们一只一只捕进网里,又一只一只弄到外头放飞。他的母亲,似乎在锻炼他的耐力。
"远文叔叔,您怎么有闲心来干这个呢?"
正在他干得起劲的时候,父亲的一个学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好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浑身都是土,两只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着。他站在那里望着远文傻笑。
"是给小正玩的呢。"远文的脸都红了,他对自己很生气。
后来他同小正放飞这些蝴蝶时,它们大部分已经死了,小正不善于伺弄它们。
长颈瓶里的昆虫的确是他砸烂瓶子放出来的,他已经忍了好多天了,气不过,才做了那件事。虽然可怜那些昆虫,自己却又有捕蝴蝶的冲动,所以又生自己的气。有时他也会想一想:他和父亲两人,谁更极端呢?
小正同父亲一起从沟边回来时,月亮已经变得又大又圆。他想起被他抛在沟里的那些死蝴蝶的尸体,心里头懊悔不已。当时他应该听爹爹的,将它们放出来。可是这些小东西实在太美丽了,他就生出了要独享快乐的念头。沟边到处是一丛一丛的野菊和金银花,还有丁香,野玫瑰,怪不得飞来这么多蝴蝶呢。爹爹告诉他说这些个花都是当年奶奶撒下的种子长出来的。小正从未见过奶奶,听了爹爹这样一说神智就有些恍惚,有些搞不清是何年何月了。


中篇小说(三)第121节 男孩小正(6)

父子俩回家后一会儿,远蒲老师也从外头回来了。远蒲老师不知在什么地方摔得鼻青脸肿,浑身都是土。远文看了看父亲,一下子记起遇见他的学生的那件事。
"孙校长搞了一场人蛇大战。"远蒲老师干巴巴地说。
"哦"。远文答应了一声。
他们各回各的房去了。
夜里小正敞开窗户站在那里久久地等待。他听见爷爷出了两趟门,都是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他幻想着蝴蝶从窗口鱼贯而入,他也幻想着奶奶回来了,手执一束他从未见过的怪花,每一朵花的花芯里都爬满了小苍蝇。
"小正啊,你看看这尾翼,是不是取消算了?"远蒲老师说。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真飞机。"
"我也没见过嘛。"远蒲老师不满地说。
被爷爷拆下的尾翼放在墙角,不再发出嗡嗡的声音了。再回过头来看飞机本身,也好像失去了从前的虎虎生气,成了一堆普通的木头。昨天小正在工作的时候校长真的来了,但他根本没有要找小正谈话的样子。他用一根铁条敲打着飞机模型,口里鄙夷地叨念着:"这种无用的庞然大物,我可见得多了,完全是一种庸俗的爱好嘛。"他绕着模型转来转去,完全不看小正一眼。小正偶然一抬头,发现校长的臀部鼓起一个大包,虽有衣服遮着,还是很显眼。那是不是一条尾巴呢?小正心里头升起一股恐惧,手里的活也干不下去了,心里盼望着爷爷快回来。可是整个上午爷爷都没回来,连校长都好像是等他等得不耐烦了,才愤愤地离开的。他从椅子上起身离开的时候,臀部那一团东西撑得裤子的线缝发出绷裂的声音,他却丝毫没有觉察。有人站在大门口等校长,小正往外一看,那人竟然是爷爷。然后校长又对爷爷骂了一句粗话,扬起拳头威胁着,骂骂咧咧地同爷爷一块走了。
想起这些事,小正的劳动劲头完全消失了。不就是一堆木头吗?盘弄来盘弄去的也上不了天。时不时的,小正恨不得从家中出走。他想到很远的山里去捕蝴蝶,捕那种从未见过的珍稀品种,捕到之后再放飞它们。他可以同爹爹一道去。想到爹爹的态度,他又泄气了。爹爹总是叫他"好好劳动,别胡思乱想"。不,爹爹完全不理解他。文选也是不行的,他每天要煮猪潲、喂猪。没有人同自己一起,小正是不敢去那边的大山里头的,据说那里是野猪出没的地方。
"小正,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爹爹进来了。爹爹用手抚摸着机身,一遍一遍来来回回地摸,好像它是他的儿子一样。这时小正听见木头在爹爹粗糙的掌下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先前被他打磨得光滑可爱的木头表面也似乎在柔软地起伏,飞机又被注入了生气。小正不由得为刚才的念头羞愧,谁能肯定飞机飞不起来呢?
"奶奶长得什么样子?"他问爹爹。
爹爹没有回答,他不喜欢回答这种问题。令小正惊讶的是,他将手从机身的窗口伸进去,一把将里头的长颈瓶弄出来了。窗口那么小,瓶子那么大,他是如何完成这个动作的,小正一点也没看清,他的这个动作就像闪电一样快。他观察了一阵瓶子里那些半死不活的昆虫,又用闪电似的动作将瓶子放回去了。小正凑近去看那些小窗口,窗口完好无损。他又想将自己的手臂也伸进去,却不行,口子太小了。就在他将手缩回来之际,机身忽然剧烈地跳了几下,轮子离了地,里面发出很响的嗡嗡声。莫非飞机要起飞了?小正急忙向后退去。当他镇定下来时,看见没有尾翼的模型仍然立在屋当中,而爹爹已经不见了。
远蒲老师似乎不打算将飞机完工。他又在做新的尾翼,这一次的宽而短,形状老是定不下来。小正每次遵照爷爷的旨意修改时都抱着期待的心情。经历了那些事,他所劳作的对象就不再是简单的木头了,有时他竟心花怒放。他把他的好友文选带到家里来参观他的模型。文选来的时候,飞机很不争气,无论小正如何样跳上跳下地解释,它始终以平凡的样子立在屋当中,那种样子根本不像发生过奇迹。文选听得不耐烦,就要小正住口,说他在将他当傻瓜。"我才不是傻瓜呢。"他反复强调说。小正看到他那嘲笑的样子,心里更急了,就要文选凑到模型窗口去看那只长颈瓶。
"你看到了么?"他眼巴巴地问道。
"是啊。"
"就是这个大东西,我爹爹从里面拿出来过。"
"他在玩一种魔术。也许他有种方法将机身拆开又飞快地装好,你看不见,这种事现在很多。"文选一脸的不相信。
"爷爷做的东西谁能拆开?用榔头砸都砸不开呢!"小正气愤地嚷起来。
"别吹牛了。我问你,这瓶子是如何放进去的?你爷爷当初不是拆开它放进去的才怪呢。"小正闷闷地涨红了脸,他知道什么全是白说了,文选为什么不开窍呢?文选还在仔细寻找木头之间的接缝,小正看了他的背影就生气,可是他又没有办法对他说清自己看见的事。他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居然向这个人公开心里的秘密。他是谁呢?不就是村里一个小孩么?他天天喂猪,打柴,从来不出远门,怎么会相信自己没见过的事呢?小正自己是出过远门的,虽然对那次旅行记忆模糊,但毕竟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呆了好几天,不像村里这些人,一辈子从不外出。
"好吧,我就相信你这一次。"文选让步了。
小正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他走过去,没精打采地拿起爷爷新做的尾翼看了看,突然又一次对这工作产生了厌倦。
"我要走了啊。"文选怕他生气,轻轻地说。"我还得去打猪草呢。"
小正听见文选走出了院子。这时手里的木头又一次"嗡嗡嗡"地响起来,像在唱歌一样。他急忙追到外面,大叫文选的名字。
但是文选已经走远了。小正返回来,记起文选对他说过爷爷吃长生果的事。是啊,这么一个死脑筋的,没出过门的小孩,怎么会相信他的话呢?他就知道人人都谈论的长生果!小正发誓不再把自褐赖氖赂嫠呷魏稳肆耍蛭侵皇亲匀∑淙琛?/p>
文选也在发誓,他发誓再也不相信小正说的话了。"他凭什么要我相信他编的故事呢?"一路上,他都在叨念着这句话。


中篇小说(三)第122节 男孩小正(7)

很久以前,他就听人说了远蒲老爷爷做模型的事。村里人都认为他做的不是模型,而是他死去的老婆。有人还看见那老婆的脚放在窗台上,于是夜里去偷,偷到手里一看,那脚趾头还能动,于是他又放回去了。文选当然也不相信这种人的鬼话,他希望小正自己告诉他这件事。但是小正并不乐意谈论,只说他在"做苦工"。文选觉得小正一家人同村里人不太一样,尤其他爷爷,行踪诡秘,老是惹得人议论纷纷的。文选没有上过中学,不曾目睹远蒲老师在学校里那场风波,他仅仅感到这老爷子不好接近。有一天他打猪草回来,看见远蒲老师睡在路边的水沟里,很多彩蝶停在他身上,他以为老头死了,就叫起来。后来他爹爹来了,制止了他的呼叫,告诉他说这老爷子是因为偷了学校的教学仪器,被赶出来,想不通,才倒在这种地方睡觉的,因为"溪水可以使人头脑清醒"。第二天他又看见了老头,果然一点事都没有。文选想着这些事就到家了,一到家就看见小正的爹爹在帮他家弄院里的那些橘子树,自己的爹爹也在帮忙。
"远文叔叔好啊!"他招呼道。
远文没有理他,却对他爹爹说:"小孩子还是要管严点好,不然就乱套了。"
文选的爹看着文选,不住地点头,很信服的样子。
文选心头升起怒火,闷头进了屋。他想,小正的爹爹实在讨厌,自己的儿子说谎也不去管,倒是管到他头上来了,这人脑子一定是有问题。
他从窗口伸头向外看,看见娘也回来了,也站在橘树下听小正的爹爹说话,还频频点头。这个小正的爹,平时很少开口,今天是中了什么魔呢?文选看到自己的爹娘都这么信服这人,而这人又对自己很鄙视,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味道。
娘悄悄地进了屋,娘凑到他脸前说:
"文选啊,千万不要到小正家里去。"
当树的叶子全落光了,草也枯黄了的时候,远蒲老师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那架飞机模型上头。尾翼已经做好了,既不细长,也不粗短,而是适中。小正以为爷爷这下要完工了,但是他又将机头部分拆下来重做。这一次,他是亲自动手。小正看见爷爷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有的时候,他还半夜起来工作。像机身一样,机头的里面也是空的,但是小正总感到爷爷会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放些什么东西进去,就一直警惕地注意着安装的过程。一个星期后,飞机终于初步装好了。小正问爷爷飞机什么时候上天。
"要有耐心,要每天来打磨它。"远蒲老师说。
小正想说自己也很寂寞,张了张口,没说出声来。远蒲老师瞥了他一眼,沉下了脸,将手中的锯子用力往地下一扔。
远蒲老师感到自己心里的激情正在落潮,当冬日的阳光晒到他左脚上面时,左脚会短暂地消失,然后又慢慢地再显现出来。这一现象开始时令他感到有点怪异,后来他就习惯了。在屋里时,他总是伸出头去看院门,他在等袁一。
小正知道爷爷在等谁。但是爷爷常常一连几个钟头盯着他自己的脚,这事让小正犯疑。他想,莫非爷爷快死了吗?爷爷的确越来越瘦了,走起路来脚步还有点虚浮。校长在厨房里对爹爹说,爷爷已经"来日不多"了,那是什么意思呢?因为担心爷爷,小正总是紧紧地跟着他,就连他上厕所也跟着。爷爷不反对小正跟着自己,只是喜欢嘲笑他"目光短浅"。他还说小正的这种性格是从他爹爹那里遗传的,"不管怎么用力看,也只看到表面的浮华,这都是天生的能力啊。"爷爷说这话时语气怪怪的。
于是小正就不知不觉地用起力来了。他看过自己指头上的螺纹,看过母鸡的羽毛,也看过天上的云。他因为用力看而弄得眼珠胀痛,但他还是坚持努力。他记起了袁一和校长背后的尾巴,也记起了爷爷的狐狸脸(他好久没看见爷爷的狐狸脸了)。难道这些都是他的幻觉么?爷爷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小正又感到,爷爷看得见的东西爹爹也看得见,甚至袁一也看得见,更不用说校长了。只有他一个人被蒙住了眼,他看不见那些重要的东西,一定是这样的。比如说爹爹究竟如何从飞机里头取出长颈瓶的,他就没弄清过。
"爷爷,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他抱怨道。
"这种事,告诉你也没用,你还是你。"
爷爷现在不做模型了,因为已经完工了。他只是坐在模型边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大家伙。机身里头的长颈瓶再也没被拿出来过。小正一睡着就看见甲壳虫全死了,干缩成了小小的一撮棕色物,聚在瓶底。有时醒来一两分钟,就听见黑暗中有小东西在飞旋,于是赶紧用被子蒙紧了头。小正时不时地产生这种念头:也许飞机永远不会飞起来了。爷爷越来越衰弱,出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的样子很像在等死。昨天他从厨房里的柴堆中抽出一根柴,就是那种有臭味的柴,他将它折断,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又嗅。小正看见他双目闭上,一副很过瘾的样子。
袁一的死讯是下午传来的,那时的天气特别的寒冷。袁一的表舅进了门,简单地对远蒲老师说,他已经"去了"。远蒲老师招呼表舅坐下吸烟,然后就沉默了。一直到表舅离开,远蒲老师也没有从回忆里摆脱出来。他在想他最初的那个飞机模型的方案,那时是如何样设计的呢?他想了又想,可是他的记忆通通从脑子里游离出去了,只留下一片空白。虽然远蒲老师本人什么都没回忆起来,小正却看见了爷爷脑子里的念头。当时他站在大柜的左侧,爷爷坐在桌旁,离开他大约三四米的样子。小正用力一看,就看见了爷爷头部上方的小小飞机。是他想不到的类型,尾部狭长,机翼宽而短。飞机绕着爷爷的头部转圈子,小正可以将它看得很清楚,但不知为什么,小正心里知道他看见的只是一个幻影。小正一开口,那飞机就消失了。
"爷爷,飞机会不会有另外的一种做法呢?"
"你都看到了吧?那个东西,是袁一的设计。"爷爷回过头来看着他,满脸的悲痛表情。
"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已经看到了嘛,不要掩饰了,你的眼力增加了啊。"


中篇小说(三)第123节 男孩小正(8)

爷爷蹒跚着进自己的卧房睡觉去了。小正呆在放模型的房里。他掸掉落在模型上头的灰尘,抚摸着机翼,心里头感慨万千。如果是像刚才看见的飞机那么小,飞到空中也算不了什么奇事,可是这样一个大家伙,要如何样才能起飞呢?他觉得爷爷并不是为了袁一的死悲痛,而是为了这架飞机模型。小正又想到自己的眼力,莫非他真的能看见那些不存在的东西,而且想看就可以看了?先前他倒是看见过爷爷的狐狸脸,还看见过袁一和校长的尾巴,可是那都不是他有意要看的,他也没有用力去看,只不过是无意中的发现罢了。但是刚才,他的确是出于好奇,想看见爷爷脑子里的念头,他的眼睛一用力,飞机就出现了。回味刚才的事,想着自己新获得的能力,小正又兴奋起来了。他注意到,模型并不在他的抚摸之下有什么变化,仍然是普通的木头,也不嗡嗡作响。这或许是时候未到,也或许是他的功力还远未达到他爹爹那个份上。
新的欢乐压倒了心里的忧愁,小正又变得跃跃欲试了。现在,只要不睡觉他就用力睁着眼到处看。不过他暂时还并没看到什么新的异象。
文选被他直愣愣的目光吓坏了,摇着他的肩膀问他耍什么花招。
"你要做一名法师么?我才不怕那些法师呢。"他冷笑着说道。
有一只鸡在院子里觅食,小正的目光追随它有很长时间,可是鸡的周围什么东西也没有,也许,鸡就是什么都不想的动物。
后来他又观察了很多小动物,他也观察了爹爹,观察了爷爷的两个学生,观察了校长……他一无所获。
他从模型的窗口望进去,连那只长颈瓶都看不到了。不知道是被拿走了还是他眼力衰退,看不清楚。他下个月才满十三岁,眼力怎么会衰退?
他的欢乐就像昙花一现,他又陷入了焦急的泥沼。爷爷似乎已将模型忘记了,他不再看一眼自己的成果,有时候,白天里他也在家中昏睡。
远文看到了父亲的变化。早上出门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撞在他脸上了,他伸手摸了一把,手里是一片枯干的叶子,发出难闻的恶臭。叶子的臭味将他的思绪带到了夏天。那些日子里,父亲是多么活跃啊,简直神出鬼没!现在是冬闲,并无什么农活可干,远文就骑上自行车出去游荡。
也许他走了很远,也许他就在门口转悠,远文感觉不到这些。这片他自小生长于其上的土地在他的轮子下面翻腾着,地底传出尖叫。冬天是荒凉的,但是远文心里涌动着激情。父亲的激情正源源不断地流向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有些战栗,一种麻酥的感觉,他明白这是父亲在同他说话。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他:"远文--远文--",那人一定离开有几十里路,他无法骑到他所在的地方,所以他叫也是白叫。也可能那是一个垂死的人,近来乡下死的人很多,因为冬天太冷了吧。远文的眼前有些模糊,开始是一小片白花花的东西挡在前面,后来渐渐扩张,他看不见前面的路了。他只好下车,将车扔在路边。有一个汉子出现在他面前,那人只有一个身子,齐颈脖以上被白花花的雾遮蔽着,胸脯一起一伏的,显得很焦急的样子。
"我该怎么办呢?"远文听到他在上头说话。"种子全埋在地里了,可是冬天这么长,看来希望不大了。你是干这个的,说不定可以给我一个主意,这样的话,我就不怕冬天了,你说是吗?"
远文听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想去捡他的车子,可是那人老拦着他的路,唠唠叨叨着一些事,还提到他的儿子小正,说:"像那样一个儿子,如何熬得过这么长的冬天呢?"远文一低头,发现这个人的脚非常大,而且他没穿鞋,趾头张开,稳稳地踩在地上,脚趾甲里头尽是黑垢。又有人从对面骑自行车过来了,铃声从远方一路响起来,汉子慌了,连忙往旁边一让,"哗啦"一声倒在田里头。远文弯下身察看,看见田里躺着他的自行车,并没有什么人,而且对面那个人也没有将车子骑过来,铃声又渐渐远去了。
远文全然失去了游荡的兴致,他跨上车,心情郁闷地回家了。
小正一眼看见爹爹的时候,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爹爹像往常一样推着车进院子,但是他赤着上身,背上长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的气囊,气囊里头满是蝴蝶在扑腾。小正从未见过色彩如此耀眼的彩蝶,它们中有的已经死了。那气囊同他背上的皮肤连了起来,皮肤由连接处渐渐变薄,最后变成薄膜。小正挣扎着凑近去看,看见彩蝶全是从爹爹胸腔里飞出来的,而且越挤越密,"嚓嚓"地扑动着。小正别转了脸,这景象太令他恶心了。"哈,我又看见了。"他对自己说。但是这一次他感觉不到欢乐,除了微微的恶心,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的嘴也被冻得麻木了,于是急忙回到厨房去烧火烤。一直到水在大铁锅里沸腾起来,小正的脑子里才升起那个疑团:这么大冷的天,爹爹怎么可以不穿衣呢?他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摸了摸被烤得发烫的脸。
那天半夜,爆炸的声音将小正惊醒了,他鞋都顾不上穿就往外跑。在院子里,他的视力穿过墙壁,目睹了飞机在一轮一轮的爆炸中跳动。他以为飞机要起飞了,但那火光中的模型只是移动了几个位置。小正听出是里头的玻璃长颈瓶在爆炸,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炸弹呢?炸了五次之后,机身上的火焰终于自动熄了。小正走进屋里,在黑暗中撞到远蒲老师的怀里。
"爷爷!爷爷!"
"啊,不要怕,这种事并不可怕。"
远蒲老师的手像冰一样冷,小正的脸一接触到那双手他全身就更厉害地哆嗦起来。因为没穿鞋,他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小正想,这种痛是可以忍受的。然后他又想,起火的时候,飞机有多么痛啊,怪不得它一轮一轮腾空跳起来呢!就像好久以前发生过的情景一样,小正看见父亲提着一盏马灯出现在黑暗中。马灯的光照在爷爷身上,爷爷马上躲开光线,缩到黑暗中去了。远文将马灯高高举起,好像要照亮屋里的每个角落似的,但那马灯的光太弱了,而且越来越弱。一会儿灯里的油就烧干了,房里重又恢复了黑暗。


中篇小说(三)第124节 男孩小正(9)

"你总是不饶人。"远蒲老师低声说。
小正听见爹爹在惭愧地叹气,并且用双手抚摸着那架飞机,仿佛在请它原谅什么事一样。小正想回房去睡觉,他觉得要是自己睡着了,也许就会把这里的事看得清清楚楚了。根据以往的经验,梦里头来看这种事,总是看得更清楚的。
不过这一次,小正怎么也入不了梦。他自己成了那架飞机,在大火中一轮一轮地弹跳。他还看见了放火的人,那个身影正是爷爷的身影,但是他看不见爷爷的脸。他拼命喊爷爷,爷爷还是将背对着他,弯下身去浇汽油。屋里满是汽油味,火烧得那么凶,爷爷怎么烧不死呢?小正憋足了劲一下弹到了半空,他想起飞,从敞开的窗口飞出去,结果是他又重重地落回到地上。就在他将床板弄得"砰砰"作响的时候,爹爹推开房门进来了。这一次,爹爹提了一盏新马灯,马灯发出的强光直照他的眼睛,他张不开眼了。
"爹爹,我脸上起疹子了。"
"没有关系,很快就会好的。你为什么要走开呢?你应该把事情弄清楚。"
到小正终于睁开眼时,房里没有爹爹,只有那盏马灯,但是他听见爹爹在讲话。房里的每个角落都被照亮了,爹爹在什么地方呢,莫非他变成了马灯?爹爹平时很少说话,现在却变得这么多嘴。后来小正就同那盏马灯吵起来了,双方口出恶言。小正盛怒之下用板凳砸烂了马灯。一时间,沉寂的卧室显得分外恐怖。他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物搏斗,一直挣扎到天明。然后他起了床,走到做飞机模型的房里去。他看见爷爷正伏在机身上头打瞌睡,手里拿着那个长颈瓶,他的脸上和衣服上都爬着昆虫。小正摸了摸飞机,冷冷的,什么感觉都没有。爷爷睁开眼,朝他笑了笑,示意他坐在他旁边。
"这些个虫子全爬出来了。"
"从瓶里爬出来的么?"
"不是,从我鼻孔里爬出来的。"
远蒲老师爱怜地捉住一个甲虫放到掌心,凑到眼面前去看。
小正又目睹了恶心的场面,因为那只甲虫从爷爷的眼珠那里爬进去,消失了。
"很可爱,对吗?"爷爷眨着眼对他说。"我闻到山上的野草已经发芽了,我挨得到那个时候吗?"
小正尝试着去抓爷爷身上的甲虫,可是那些甲虫死死地粘在衣服上头,怎么也弄不下来。那些闪闪发光的甲壳有红的也有绿的,上面还有精致的图案,所有的图案全是一只人的耳朵。小正想,爷爷和爹爹,一个在身体里头养着甲虫,一个养着蝴蝶,说不定自己身体里头也养着小动物,只是不知情罢了吧?却原来长颈瓶里的甲虫都是爷爷身上钻出来的啊,这些个会变色的小东西太活跃了。
"我不喜欢吃草。"小正说。
"所以你才这么孱弱嘛。不过没关系,你会改变的。"
爷爷有些生气似的,他猛拍飞机,飞机里头发出怪叫,那叫声像要刺破小正的耳膜一样。小正用两手捂着耳朵逃到外面。他在院子里站定之后,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一个甲虫,甲虫已咬破他的皮肤,嵌入了他的掌心。他恐惧地一咬牙将小东西弄了出来,扔到地上,那血糊糊的家伙立刻飞快地跑掉了。刺痛的伤口发作起来,小正流着泪去找爹爹,爹爹房里有治虫伤的药。
爹爹仔细地察看了他的伤口,竟露出笑容,说:
"很好嘛。"
"我痛死了!"
"不要紧的。去吃早饭吧。"
以后一连好久,小正都在为手上的伤口担忧。文选告诉他说,甲虫一定在他的伤口里头产了卵,这种事以前村里有过好几起。小正马上联想到爹爹和爷爷身体里头的那些东西,这使他相信了文选的判断。
"你看我爷爷挨得过这个冬天吗?"小正问文选。
"挨不过,他自己一心想死嘛。"文选一本正经地回答。
小正对他的回答很气愤,也后悔不该问他。他知道什么呢?他脑子里就只有那些长生果!尽管鄙视文选,又隐隐地觉得文选并不如他以前设想的那么简单,文选其实是在装佯。
手心的伤口消了又肿,肿了又消,搞了四五个回合才愈合。愈合之后的伤疤的颜色是绿的,放到耳边去听,则可以听到里头有小东西在蠕动。
很多人都以为远蒲老师挨不过冬天,可是他又开始在屋里走动了,他的活动范围先是扩大到院子里,后来他就可以自由行走了。有人看见他倒在路边的枯草上头,就要去扶他起来,他却不让扶,说他自己正在操练。他变得更加怪里怪气,连路也不好好走了,动不动就在地上爬,要是离得很远看,还以为他是一头牲口呢。他很长时间没有去摆弄屋里那架飞机了,那上面的灰已落得有半寸厚,里面的长颈瓶也不见了。爷爷的举动搞得小正很难堪,因为村人都在讥笑他们一家人。
"爷爷,您干吗不好好走路呢?"
"呸,你怎么敢这样同爷爷说话。你不知道在地上爬有多带劲,你应该来试一试嘛。"
小正就爬了几步远,一点都感觉不到有什么好。远蒲老师说他注意力不集中,还要好好练习。
到野草和树叶长出嫩芽的时候,远蒲老师的身体就恢复了活力,甚至他脸上也泛起了薄薄的红晕。仿佛一夜之间,远文惊讶地发现爹爹又变得身姿矫健了。远蒲老师不再跑到山上去,他就在村里的路边爬来爬去的,大家都看见他在吃路边的草和树叶的嫩芽,他的举动就像那些牛和马一样。因为他已经爬着走路有好长时间,大家对他吃草和树叶也不感到特别惊奇了。他们心里想,这个老头说不定变成一匹牲口了吧。
一天,小正看见一大群年轻人来到了村口,这些人衣衫褴褛,眼里发着光,有点像强盗。小正躲在路边的草垛后面,看见他们朝爷爷走过去了。到了爷爷面前后,他们大家便一齐趴到地上,和爷爷一块在那里吃草。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是一群牛。有几个离得比较近的被小正认出来了,他们是爷爷的学生。小正的心怦怦直跳,脸开始发红,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站出来。在他的身后是大片的水田,文选的爹爹正在那边犁田,两个身穿橘红罩衫,天蓝色裤子的妇女站在田埂上聊天。左边是他的家,他自己的爹爹站在家门口,手里推着自行车,仿佛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出门还是回到屋里。小正睁大眼睛看了又看,爹爹还是站在门口不动。
春天的太阳照在小正身上,小正感到有很多虫子在皮舻紫伦甓孟褚破ざ觯砹?也干得很厉害。不知不觉地,他也往地下蹲去,用手拔了那些汁液饱满的嫩草大嚼起来。有人在远处叫他,是爹爹。爹爹站在院子当中抽烟,在他身后,巨大的银色的飞机正摇摇晃晃地升上天空,那种景象十分吓人。小正赶紧闭了眼,将脸蛋紧贴那丛嫩草,全身伏在地上。
2003.1.26,于牡丹园


中篇小说(三)第125节 地图(1)

小非不懂得蜜蜂的生活方式,她总想捉一些蜜蜂来为自己酿蜜。她在后门口的油菜地里呆上一下午,她的牙膏盒里头便有了十来只。那都是些工蜂。小非往纸盒里塞进各式各样的小花儿,然后合上盖子,将盒子放到耳边去听。蜜蜂在里头静悄悄的。也许小东西们在里头缓缓爬动,只是她听不到。她将盖子掀开去看,就看到它们全在里头,抱着那些花朵。它们一点都没有要飞出来的意思。小非重又合上盖子,决定不要过多地去偷看,免得它们酿不出蜜。小非忧心忡忡地捧着盒子不放手,猜测着蜜蜂在里头的活动。祖母戴着老花镜在一幅地图上插黄旗。那些三角旗的旗杆是大头针,地图挂在壁上,是小非从未见过的图,祖母说那是古代的地图,她特地请人绘制的。
"小非啊,你这么心急是不会有结果的,慢慢来啊。"
小非以为祖母猜透了自己的心思,连忙将牙膏盒放到茶几上头。但祖母说的却是另外的事。"你看人家阿芹,不慌不忙的。大家都争着出头,围着那业务员,她倒好,呆在绣房里不出来。结果呢,绣花厂就把业务交给她了。因为靠得住啊。"
祖母说完就将一枚黄旗用力插在一个县的心脏地区,然后痛快地嘘了一口长气。她太胖了,做这样一件事都要出汗。
小非对绣花一点兴趣都没有,她还知道其实祖母也没兴趣。祖母总是督促她学习那些针线活,并且总认为小非是很有兴趣的,不知她是出于什么理由非要这样认为。是为了谋生么?小非听说家里的产业够两人吃一辈子。机灵的小非早就看出来,学绣花的都是些穷人的孩子,有好些生活比她家差得远的家庭,他们的孩子也不用学绣花。镇上的人都说祖母是绣花高手,小非却从未见祖母拿绷子刺绣。她只是指导小非工作,并不论成效。
蜜蜂的事当然不会有结果。小非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没有酿出蜜来。她又尝试过玫瑰花和栀子花,结果还是一样。其间甚至有些蜂死掉了。小非的好友舟子怀疑是花的香味太浓,盖子又盖得紧,蜂就被熏死了。小非有些闷闷不乐,祖母叫她做家务时就免不了摔东摔西的。幸亏祖母耳聋,听不确切。
一天,小非在油菜地里抓到了一只雄蜂。她用戴着帆布手套的右手轻轻地握着它,让它自己爬进牙膏盒里头去。当她完成自己的工作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在油菜地的那一头,有一个男孩过来了。那是一个极瘦的小孩,左脸被烧坏了,嘴唇翻下去,丑得令人有些害怕。"你是谁?"他直统统地问,嘴巴奇怪地翻动着。
"我是镇上的,就住在这里。"小非很响亮地回答。
男孩对她的回答不感兴趣,他眨着那只好眼睛,似乎在考虑一些小非想不到的问题。小非注意到他只有右边脑袋有头发,左边脑袋全是疤痕。
"我来找一个人,这个人同我有仇,就住在这一带。"
小非真的害怕起来了,刚才她提高声音说话就是为了壮胆。她装作没听见男孩的话,转身就往家里走。
"你一点都不想帮我吗?说不定那人也是你的仇人呢。"
男孩随着她走了几步,直到她跑进屋去。
"我已经看见那个男孩了,他是梅县的。"
祖母说着就要小非过去看那张地图。她用指头指着一片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红点,命令小非将大头针钉上去。小非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但还是勉强将小黄旗插上去了。事后她心里不知怎么感到很懊丧。
看来祖母是认识这个男孩的,祖母会不会是男孩所说他的仇人呢?小非想到这里手脚变得冰凉。她忍不住说出了声:
"我决不帮这个丑八怪的忙!"
祖母笑出了声。小非心里很不舒服,她不愿同祖母谈论男孩的事。舟子在外面叫她,她打开门四处观望了一阵才朝舟子走过去。
"你今天不用洗衣服吗?"舟子问道。
"我一早就洗过了。"
"好,我带你去看野蜂窝。"
舟子一边走一边告诉小非说,野蜂窝在郊外的一棵柿子树上,比大葫芦还要大,蜂子飞出来时黑压压的一大片。当然,只要人不去袭击它们,它们是不会蜇人的。小非想像着蜂蜜的形状,脚步变得轻快了。但是她突然不走了。
"你怎么啦?!"舟子急躁地问。
"你看前面。"
"那里有什么?不就一个小流氓吗?我们走我们的!"
"可是--我不想和你去了。会有危险的。"
"你这傻瓜!"
舟子气愤地跺了跺脚,撇下小非回家去了。这当儿那男孩已经跑到小非面前。他朝她做了个可怕的鬼脸,翻下他血红的下嘴唇。小非发出恐怖的尖叫,双脚都站立不稳了。
"我是被大火烧成这样的,城里浓烟滚滚,全着火了。我死命地跑,火在后面追。跑的时候有风,火就更旺。我听见火里面发出声音,那个声音说它是我的仇人。我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火才熄灭。我是来找我的仇人的,你听明白了吗?"
他气呼呼地说话,好像小非欠了他一百块钱似的。
"你找到了吗?"小非可怜巴巴地问道。
"怎么可以这样问我!"他还是气呼呼的,"别的不说,单看你抓蜜蜂的行为,就可以看出你的心肠有多歹毒!你的心肠这么不好,反倒天天怀疑别人要害你。我听到的流言看来是有道理的。"
由于他一味指责自己,小非就吓得不敢讲话了,心里只希望他马上走开。
那男孩偏不走,还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锤子",问小非可不可以去她家里看看。
"不可以!不可以!"小非连声拒绝。
"那我就天天去你家周围转。"他威胁道。
小非瞄准一个空子从他身边跑掉了。他并没有来追。


中篇小说(三)第126节 地图(2)

舟子的确发现了一个野蜂窝,她不知道那窝里有没有蜜,可是她又很想吃蜜,头脑灵活的舟子马上想到了利用小非。小非胆也不大,但小非有的时候会干出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来。所以舟子抱着希望。然而那小流氓出现了。小非竟会怕一个小流氓,一个手里没有凶器的小男孩,这件事令舟子气急败坏。离得远远地张望着,舟子看见小非的祖母身着那件巨大的黄袍从门里头出来了,她像一只船一样在街上游动着,绕了一个圈子,游到屋后的油菜地里去了。舟子和小非一道偷过祖母的小黄旗,她不清楚祖母后来到底查出真相没有。由于心里有鬼,舟子就不再进小非的屋,每逢有事只站在外面喊。
"舟子的野心比什么都大。"
祖母突然在舟子背后说起话来,把舟子吓了一大跳。原来老妇人又从后面的油菜地绕到了她站的地方。
"你知道有个梅县么?"小非的祖母笑盈盈地说,"那里是个古城,很久以前就被废弃了。"
舟子使劲摇头,祖母的眼神就暗淡了,还显出鄙夷的神色来。
舟子最头疼的就是地理知识,她记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曲线和图形,而且完全不感兴趣。舟子随家人到过很多地方,她能一一说出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和特产,可是如果有人问她那些地方在什么方向,她的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她和小非偷了祖母的小黄旗之后,就将那些小旗全部钉在后院的梧桐树的树干上了。舟子想,祖母之所以不追究她,也许是认为她偷了那些小黄旗去学习地理知识了吧。这样一想又有些愧疚。很久以前的一天,她站在小非的家里,祖母指着墙上手绘的地图要她看。"这是我们的镇子。"祖母说。舟子看见的是一个田螺形状的图形,于是心里感到很憋气,同时又有点恨祖母。但是小非是很崇拜她祖母的,她对舟子说:"我奶奶总是在那些古城里游来游去的,尽吃好东西,所以她那么胖。"舟子对当地理教师不感兴趣,这一辈子也不打算弄懂那些地图了。她很早就知道小非的祖母在房里绘制地图,她从窗口看见过她那老母猪一般庞大的身子伏在案板上工作,她甚至听到她像猪一样呼哧呼哧地喘气。
舟子回到家中后,口里还在叨念那两个字:"梅县"。
"你在说什么?"母亲严厉地追问她。
"梅县。小非的奶奶告诉我的。"舟子忍不住红了脸。
"不许胡说!那里是埋死人的地方,早改了名字了,现在叫光城。"
"光城在哪里呢?"
"你不要管这种事。"
母亲到厨房切豆角去了。舟子不爱和母亲谈话,因为从她口里从来问不出什么实情来,她太暴躁了。舟子跑到后面的杂屋里去找爹爹,爹爹正在修补破了的渔网。他背上的衣服补了一块红色的补丁。爹爹放下手里的活计,说道:
"舟子没有活干了么?"
"我都干完了呢。"
"那就再找些活来干。你看我,总不闲着。"
"我不想干了,凭什么他就可以不干活到处游逛?"
舟子觉得很委屈,差点都要掉泪了。
"你说的是谁?"
"一个小流浪汉,在镇上游荡,搞得小非不敢出门。"
"我明白了,是梅县来的那小子。他当然可以不干活。你没注意到吗,他走路是不留脚印的。下雨的时候他在软软的泥地上跑,一个脚印都没留下。"
爹爹说完这话之后就变得有点迟钝,好像心里有很多事似的,也不管舟子,自顾自地发起呆来了。舟子还要问他关于梅县的事,可他就像没听见一样。
小非同舟子见面的时候,两人心里都有了秘密。她们的秘密就是同那个男孩有关的梅县。她们都希望对方先说出来,但自己却不愿先说。结果是,两个人都没说,装得没事一样。虽然没提那个飘飘渺渺的梅县,她俩还是谈起了那个丑八怪男孩。当时两人坐在梧桐树的树枝上头,舟子向小非打听她祖母的情况。
"她总在叨念那小流浪汉的事,可她又根本不愿看见他,只是将小黄旗不停地弄得哗哗响,她的手都被扎坏了。"
"这就看出那小流氓有来头啊!"舟子装出大人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说他是被火烧成那样的,我才不信。去年我的手指头被火烧了一次,我觉得自己要死了。烧成那样还能活吗?"
"所以他要报仇嘛。谁会去烧他呢?"小非觉得很茫然。
"除了你奶奶那种人。"
"你瞎说。"
"我和你开玩笑的。我爹爹说他走路不留脚印,我就想,恐怕他也永远不会老吧?他的年龄一定不止他看起来那么大。"
舟子用肯定的证据推测出的结论,小非也认为有道理。坐在高高的梧桐树上可以看得很远,然而今天,不知怎么,小非眼里的景物有些变形,特别亮。镇上那条小马路像铺了金砖一样,在阳光里燃烧;弹子房门口的红色招牌红得像血;就连那条不起眼的小河,此刻也在不安分地发光。小非的眼睛很累,她提议下去。两人先后溜下了树。
回到家里小非又得帮祖母晒酸菜了。她架好门板,祖母就端着一盆酸菜出来了。太阳很烈,小非听见酸菜发出"吱--吱"的响声,一会儿就蒸发掉了很多水分。小非干活时偶尔一抬头,竟然发现祖母在向人打手势。
"那是梅县那小子,我要他滚开。"她说。
小非顺着祖母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
"我要他滚开。"祖母强调说。"你想想看,火都烧不死的人,会有多么吓人?他休想到我的领地来。"
小非想,祖母的领地就是这个家吧?也不知那男孩敢不敢闯进来。看见祖母这么重视这件事,小非更觉得那男孩不简单。听舟子说他生活的地方只有死人,那是一种什么情景呢?总要看看才好。小非见过死人,那是舟子的外婆,用白布盖着,宽大的衣袖里伸出老树皮一样的手。舟子的外婆死了就埋进土里了,那男孩"生活在死人当中"该不会是生活在土里面吧。也许在梅县古城里,死人成群结队走来走去。她又回忆起祖母将大头针插进小红圈的凶狠劲,心里头好一阵后怕。"梅县"在小非的想像中现在已经成了冥府一类的地方了,这事她不敢往深处想,她知道一想下去就会连门都不敢出了。幸亏家里有祖母,家才变成了"领地"。不然那男孩来报仇,小非一点办法都没有。祖母虽然老了,小非觉得她还可以活很多年。她的食量大得惊人,身上的皮肤依然光滑。最主要的是,她什么威胁都不怕,反而可以威胁别人。就比如骄傲的舟子,到了祖母面前就不骄傲了。舟子也同样不认为祖母有一天会死--就像她外婆那样。小非在感到欣慰的同时仍然隐隐地担忧:那男孩不肯走。他既然敢同祖母对抗,会不会有一场恶战呢?


中篇小说(三)第127节 地图(3)

一直到晒完酸菜小非也没见到那男孩出现。小非洗了手,走进房,拿起绣了一半的月季花。她实在没有心思绣花,再说阿芹已经将业务接走了,她是比不过她的。倒是对于祖母绘制的地图,小非一看就懂,心里很想要祖母教一教自己。但是祖母好像没有打算过让她学这个。小非认为她一定是要独享拥有那些秘密的快乐。那一定是一些不同寻常的秘密,因为祖母只要涉及那方面,语气就变得像说梦话一样。死人啦,活人啦,某个穷乡僻壤里的逸事啦,忽上忽下,忽远忽近,没个定准。即使睡着了,她也在睡房里说那些事,小非有一次在她午睡时听到过。小非亲眼见过祖母绘制地图,对祖母凭空画出图形来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这几年只能画小张的图了,据她自己说是因为年纪老了,体力不够。挂在厅屋里的那张插满了小黄旗的大图,祖母说是她请人绘制的,但小非从未见她去请人绘制地图。当小非追问制图人是谁时,祖母就生气地回答说,那个人不能说出来,因为他(她)"见不得人"。小非满心疑惑,却也不敢问下去。日子一长小非不由得想到,掌握了太多的秘密可能会是一件危险的事。那么一味糊里糊涂呢,不是更危险么?前两天小非曾梦到那男孩冲进来报仇,她看见他连右边脑袋上的头发都没有了,整个头部全烧糊了,眼睛鼻子全没有。小非不断地尖叫,祖母还是坐着不动。后来她发起狠来去推祖母,祖母一下倒在地上,小非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正像舟子的外婆一样。她还没来得及哭就吓醒了,满身都是汗。醒来后她还狠狠地诅咒了自己,因为她居然梦见祖母死了!
小非学祖母的样子找了一张纸来练习。不论她怎么画,也画不成形。虽然脑子里都是祖母画过的那些图,但她的笔下,线条十分拙劣,看都不能看。小非撕了那张纸,放弃了努力。
那男孩就躲在厨房里,他对小非说:
"你不要嚷,要是你奶奶听到了就不好了。我要向你奶奶借五块钱,你现在就去找她要,我在这里等。"
小非向祖母要钱的时候,祖母瞪了瞪眼,因为五块钱实在是数目巨大。小非以为祖母要询问她了,她打算马上讲出原委。可是祖母却掏出了荷包,数出五块钱交给小非,什么也没问。
"奶奶不问一下吗?这钱不是我要用的啊!"她冲着祖母那只好耳朵喊道。
"问什么呢?问了也没用。我不是那种喜欢啰里啰嗦的老女人。"
小非从祖母的表情看出来,她已经知道是谁在要钱了。
男孩接过钱,说:
"我的小名叫锤子。我是被火烧成这样的,那火追着我烧。"
"你上回已经说过了。"
"我想来报仇,又找不到仇人。现在想回去吧,也回不去了。"
"怎么会回不去呢?脚在你自己身上。"
"回去的路没有了。到处都在修房子,哪里还有路。就是有也找不到。"
男孩坐在小板凳上脱下鞋,将钱叠好,放在鞋底,然后再穿好鞋子。他还轻松地跳了几跳,说:
"我要走啦。"
一会儿他就消失在油菜地里。
小非感到很屈辱。眼睁睁地看他拿走五块钱,连声谢谢都没有。五块钱,是她半年的零用钱。祖母对他如此大方,不知是为了什么。有可能"梅县"是祖母随意发明的一个地方,祖母不是随手就画出了那些地图么?但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他决不会是祖母的发明。他是如何同祖母搭上关系的呢?祖母该不会怕他吧?刚才他说"找不到仇人",那么祖母并不是他的仇人。小非的担忧稍稍减轻了一点,只是那五块钱仍令他心里不快。
中午吃饭的时候祖母忽然说:
"他就是来要十块,我也会眼都不眨就给了他。"
"奶奶欠了他的钱吗?"
"是啊,大家都欠他的。他要找一个人,可是哪里找得到啊。这种孩子,没人敢惹他。你听舟子的妈说了吧,森林大火烧到了我们省。"
祖母的午觉睡得很长,以致小非担心起来。她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听见祖母在唱歌,唱几句又在床上翻一个身,压得床板吱吱响个不停。小非想,祖母一入梦乡就特别高兴,醒来后恐怕会倍加沮丧吧。有些早上,小非也有点沮丧,但她愿意做那些好梦,比如梦见在河里骑在大鱼背上之类的。像祖母这样在梦里唱歌她从来没有过,她的梦一般很拘谨。后来祖母终于起来了,那床又吱吱呀呀响了好久,似乎宽大的雕花木床不愿从梦里醒来似的。小非在很小的时候在那张紫红色的大床上睡过,那是她记忆中最为惬意的事。在祖母响亮的鼾声中,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好梦连着好梦。有时还会发生祖孙俩共做一个梦的幸福情景,醒来之后她就迫不及待地同祖母讨论梦里的细节。通常,她们要睡到中午才起床。不知从哪一天起,祖母突然厌倦了,她打发小非到隔壁去睡,而她自己,也开始早起了。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发现独享梦境会带来最高的乐趣呢?
祖母起来之后心情很不好。她泡肿着眼,坐在桌旁抽了很久的烟袋。小非想,谁叫她梦里头那么高兴呢!不过她的心情不好似乎另有原因,因为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午睡后就立刻去地图前插黄旗,而是不安地看着窗外。
"小非啊,你想不想独立自主呢?"祖母开口说道。
小非张开口看着祖母,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我老了,慢慢地顾不上你了。你要小心像舟子这种朋友。"她又说。
小非等着她说出更多,可是她闭了嘴,不再言语了。
窗户外面有什么东西持续发出响声。小非过去一看,看见一只鸡在用爪子刨地,四溅的泥沙打在旁边一个铁桶上,"当当"作响。
"是我们的公鸡。"小非向祖母报告。
"我要杀它。"祖母龇了龇牙。
小非颤抖了一下,又记起锤子的事。她到厨房里去看了看,他不在里头。一想到那男孩随时会闯进来,小非感到自己分外无助。如果他再来要钱,她告不告诉祖母呢?她决定不告诉,因为她要"独立自主"了。
收拾好厨房,小非从后门走到外面。她没看见舟子,倒是舟子的母亲同她招呼了。
"小非呀,舟子最近鬼迷心窍了,天天往外跑,一出去就半天不回来。她在外面搞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小非腼腆地说。
"当然,她才不会让你知道呢。我只不过通知你一下。"她翻了翻眼珠,又说:"我不反对你同她交往。"


中篇小说(三)第128节 地图(4)

小非注视着她远去的身影,觉得舟子有这么个母亲是件可笑的事。她当然比不上自己的祖母,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装蒜。
懒懒散散地走了一阵,小非又回到门口的油菜地里。看来近两天舟子已找到她自己的乐趣了,她撇下她,一个人快活去了。生平第一次,小非感到前途灰暗。祖母不是也说了要撇下她吗?这可是她从未料到的。就在两天前,她还打算死皮赖脸缠着祖母,让她教会自己绘制地图呢。她可不喜欢独立自主。
油菜地里今天有点不同寻常,有人在地的东头靠豆腐坊的那里搭了一个茅棚,茅棚搭得很简陋,稻草的屋顶在阳光下黄灿灿的。这一大片油菜地属于镇政府,什么人选择了这里搭茅棚,搭了做什么用呢?小非朝那边走去,想看个究竟。
坐在茅棚里头的是舟子的父亲,他的胳膊撑在一张没上漆的小方桌上,脑袋支在两只手里,闭着眼,不知睡着了没有。小非走到门边他就张开了眼。
"是小非啊,你看见舟子了吗?"
"没有啊,葵叔。这个棚子是你搭的吗?"
"是啊。"
"搭了干什么用?"
"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遮风避雨。"
"谁是无家可归的人呢?"
"我没有见过。听说他们人数不少,我们镇上也有人来光顾呢。我猜不透舟子的心,她不老老实实干活,往外面跑,是有什么打算吧?"
"我不知道。我想她不会跑到那种地方去吧。"小非为自己说出了大人说的话而得意。她心里想的"那地方"是梅县--令她毛骨悚然的地方。
但是葵叔一点都不吃惊,他说:
"不会的,她胆子小。不过这事也难说。"
"葵叔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等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来接头。可是我又觉得他们不会在白天来,你说呢?"
"不太可能。"小非一本正经地摇着头。
他显出失望的样子,弯下腰捡起自己的斧头和锯子走出去了。
等到他走远了,小非就进茅棚坐下来。棚子很小,放了一把椅子和一张方桌就占满了。她刚把门关好,怪事就发生了。祖母在黑洞洞的棚子里同人说话,语气很焦急,完全不像她平时说话。小非一吃惊,就将门拉开了。阳光照进来,看见里头什么也没有。小非抑制住怦怦乱跳的心,坐下来想了一想,然后又关上门。这一次棚子里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并且连外面的响动也一点都听不到。小非使劲回忆,记起祖母好像在对人说家里要遭水淹了,要先将那张大床搬出去。
她坐了大约五分钟,实在害怕极了,只好打开门站到外面来。向四周看出去,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蜜蜂还是那么多,不但有野蜂,竟然还有养蜂人放的蜂,那些蜂箱就放在菜地边。
小非回到家里时,祖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了。小非过去帮着淘米。
"奶奶,我们这里这条河也会发大水吗?"
"怎么会呢?这条河这么小。你说的是梅县,那条河可是一条蛟龙,发起怒来将整个县全部淹掉。先前淹过一回,水退后那里就变了样,不再叫梅县了。"
小非无端地觉得,要是她把刚才在棚子里听到的事讲出来,祖母也会像梅县一样消失。所以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说。
又是一天过去了。小非躺在黑暗中,倾听着祖母在隔壁床上弄出的响动,突然觉得很委屈,也很怨恨祖母。她咬了咬牙,披上衣服,拿了手电筒,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到了油菜地里。她要到那棚子里看个究竟。
远远地她就看见棚子里点着油灯。是舟子坐在里头。小非喜出望外,连忙问她这两天上哪里去了。舟子用手支着下巴,说:
"你不要吵,我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头的。这个棚子,是爹爹为那种地方的流浪人修的。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同来这里的人见一面。"
"流浪人是谁啊,是那个叫锤子的丑男孩么?"
"呸!他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一个探路的。要不,你来代替我坐这里吧,我回去吃了饭再来,我都饿得快死了。"
她走了。小非在棚子里关上门坐了一会儿,那人就来了。小非的牙齿"格格"打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她是一个不太年轻的女人,衣裳破烂,头发乱七八糟地束着,手里提了个大竹篮,竹篮里放着一双婴儿鞋。
"原来里头已经有人了啊。"她哑着嗓子说。
小非连忙起来让座,可是女人站着不动,好像在考虑要如何同她说话。
"不。现在你也要同我一块走了。我抓了谁便是谁。你还是一个小孩,对吗?"
小非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她才好,就一声不吭。
"你这就带我到你家里去。"
她说完这句话就一把抓起小非,将她推出门外。然后她跟在小非后面走。
小非用力撞开自家的门,为的是弄出很大的响声,吵醒祖母。但她并没有达到目的。一进屋女人就死死揪住小非,生怕她跑掉。她很快找到了祖母,就点亮灯,然后过去将祖母从床上拖起来。小非要冲上去帮祖母的忙,却被祖母喝住了。
只见女人从衣袋里掏出一卷布带子。祖母乖乖地将双手反倒后面去,让女人将自己的双手绑住。她的脸上露出令小非诧异的沉痛表情。
那女人将祖母那些小黄旗从抽屉里端出来放到桌上,拿起一枚很粗的大头针凑到油灯前去瞧个仔细。
祖母仰着老脸,闭上眼。女人就将那些小黄旗往她脸上插。小非掉过头去不敢看,她猜想祖母的脸一定被血染红了。他听见了祖母的呻吟。奇怪,祖母发出的声音倒并不见得痛苦,反而如松了一口气似的。于是小非鼓起勇气面对祖母了。两边脸颊和前额已插满了小黄旗,鼻子上也被插了几面。小非还看见有血顺着祖母的脖子流进衣领里头。
女人一边将大头针扎进那张老脸,一边叹道:"你多痛快啊!有些事的确是可以梦想成真的!这就成功了。"
小非看得肉麻,就想溜走。但是她又被祖母喝住了。
女人歇下来之后,就同祖母并排坐在床上。小非瞟见祖母脖子那里一片通红。


中篇小说(三)第129节 地图(5)

"你是来报仇的么?"小非鼓起勇气问女人。
女人不回答小非,却说道:
"你没看见你奶奶脸上那些地图吗?傻孩子!你瞧,她多舒服啊!"
祖母用力挥手,像在赶蚊子一样。
"她想要什么?"小非问道。说完又觉得惭愧,因为自己竟要向一个陌生女人询问关于祖母的需要。
"她要你走开。你回自己卧房里去吧,但是你可不要睡着了啊。"
小非摸着黑到了她自己的卧房。卧房里已经有一个人,她用手电一照,照到那人脸上。是锤子。他用手挡着脸说:
"你真凶恶。我是来给你送地图的,你看,这就是它。你的奶奶尽做些无用功,她画的那些东西同实际差得太远了。我要走了,你好好看吧。"
说着他就爬上窗台,纵身一跳,跳下去了。
小非用手电照那些地图,发现那只是一张白纸,那种比较硬的绘图纸。她将白纸收进五屉柜里,就上床去躺着。起先她还记着不要睡着了。后来眼睛就打起架来。刚要入梦,门就被推得"砰"的一声大响。这回进来的是舟子。舟子嚷嚷着要看那张地图。
"你到五屉柜上面的抽屉里拿吧。"小非睡眼矇眬地说。
舟子"咔嚓"一声划燃火柴,把灯点上。
"啊!啊!……"舟子一声接一声地惊叹,把小非搞得瞌睡都没有了。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呀?"小非不耐烦了。
"我看见了你!"她将那纸高举起来,弄得"哗哗"地响。
小非夺过那张纸,放到油灯前。很显然,那仍是一张白纸。但舟子要小非拿笔来,小非找出铅笔,她就在旁边嚷嚷道:
"你画呀,画呀!"
小非画了一道线,那道线就成了河流的标示。小非又画了一个圈,那个圈弥漫开来,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又从纸上呈现出来。不过这回是一个田螺形状的地形图。舟子说:"这是我们镇啊。"小非入了迷,又画了很多小圈,小三角,小正方形等等。一会儿功夫,一张复杂的地形图就呈现在纸上了。小非兴奋得哭了出来。
"你哭什么?你奶奶又不会死!我刚才见过她了,好着呢!"
舟子不高兴了,她觉得小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自高自大。实际上,今天夜里她同小非分手后她就潜入了小非家中,她看见了一切,心里既震动又迷惑,所以就待在小非家不走了。当陌生女人往祖母脸上插小旗时,舟子躲在暗处没来由地兴奋着,就好像那张脸是自己的脸一样。后来,她还和锤子在过道里撞上了。她被撞倒了,那男孩还在她肚子上踩了一脚,使得她好长时间不能动弹。她躺在黑暗中,听见屋里人来人往的,心里恨恨的。她认为小非向她隐瞒了好多事,而那位祖母,简直是个法师,不是普通人。现在小非什么都有了,却还哭。舟子心里空空的,眼前发黑。刚才她从抽屉里拿出那张绘图纸的时候,看见纸上画着很多利箭,扎在一颗颗的心上;她每晃动一下纸张,就有一支箭射向空中。后来她要小非画图,本来是抱着恶作剧的心理让她吓一跳,没想到她竟无师自通地就画出了她祖母画的那种地图。"我倒不如去死!"舟子自暴自弃地说。
突然,两个女孩同时愣住了,因为她们面前那面镜子里头出现了祖母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小黄旗,却有很多小洞,像生了痘之后的麻脸一样,只不过那些洞都很深。祖母的脖子上还搭着两只毛茸茸的爪子,不知是什么野兽的爪子。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看,但他们身后什么也没有。祖母这张吓人的脸怎么会映在镜子里头呢?她们实在不敢盯着那张脸瞧了。后来舟子就吹黑灯。小非叫舟子同她一块睡到床上去,她们就上了床,两人都用被单蒙紧了脸。
隔壁祖母房里一直有响动,小非早注意到了。
"你奶奶盼望怎么个死法呢?"舟子在被单底下悄悄地说。
"我奶奶不会死!"
"原来我也是这样想,现在嘛,我已经改变了看法。"
时间已经过了下半夜,祖母房里还在闹腾,两个女孩都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小非很想过去看,可又不敢违反祖母的命令。一会儿她就变得迷迷糊糊的。尽管迷糊,她还是感得到舟子用什么东西缚住了她的两条腿。又过了一会儿,手也被捆到背后去了。"现在她要在我脸上插大头针了。"小非想着这事,就像与己无关似的。不过舟子并没有在她脸上插大头针,而是撇下她到隔壁去了。小非听见她们三个在隔壁大声说笑,就放心地进入了梦乡。她实在睁不开眼了。
小非醒来时看了看钟,已经是下午了。家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她的心里变得轻松起来,她甚至哼起了歌。她冲到厨房里漱洗完毕后又吃了一碗炒饭。这时她才记起祖母。
祖母仍然躺在那张大床上,脸上插满了小黄旗,只不过双手已经不再绑在背后了。一阵惨痛的感觉袭来,小非想,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小非,小非……"祖母微弱的声音喊道。
"奶奶!奶奶啊!!"
"你帮我把鼻子上的这几面小旗拔下来。"祖母的声音像口里含了一口痰似的。
小非爬上床,开始拔出一根针。但这根针不是原来那根针!原来的大头针都是一寸多长,这一根却有五寸长。这么长的针,一定刺到祖母的脑髓里头去了。小非想到这里,又看看带血的钢针,心里只想吐。
"小非,你快点呀。"
小非定了定神,鼓足勇气又去拔另外四根针,一一将它们拔下。她不敢细看这些五寸长的针,也不敢看血糊糊的鼻子,她心里不知怎么有溜走的冲动。
"这回我好多了。"
祖母叹了口气,也不管满脸的小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但很快她又往后一倒,"唉哟唉哟"地叫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小非狂乱地扑到祖母身上,想按住她乱抖的身子。突然,她的身躯僵硬了,在床上挺得像一把弓一样,后又轰然塌下去。
"你要压死我了。"她的声音像快要窒息了一样,"有一根针断在我里头了。"
小非以为祖母要死了,就坐在板凳上哭了起来。她听到舟子在外面叫她,但她一点也不想回答。舟子叫了一声又一声,还愤怒地用脚踢门。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撞开大门冲进来了。


中篇小说(三)第130节 地图(6)

舟子一进卧室就走向祖母,麻利地将那些大头针一一抽出来扔到地上,那上面全都带着血,小黄旗也被染红了。做完这些后,她就用一块白布将祖母的脸盖上了。小非握住祖母的手,从那温热的手心小非感到祖母其实心里是很平静的。
"舟子真能干。"祖母在白布下面说。
奇怪的是床单上并没有染上大片血迹,会不会祖母已经自己复原了呢?小非想去揭那块白布,舟子制止了她。
"这可是我的功劳。要不是有根钢针断在她里头,我也不会来帮你这个忙。"舟子得意洋洋地说。
"针断在里面会有生命危险吗?"
"哪里会呢?这是件大好事。"
"舟子真聪明。"白布下头的嘴又说话了。
舟子告诉小非说,她已经找到蜜了,在一个巨大的蜂窝里头。不过她已经改了主意,不打算去获取那些蜜了,她要将那些蜜当成一个秘密存在心里,这样更有意味。她每天都去看一看那个蜂窝,这样做已经好几天了。小非听她矫揉造作地说出这些鬼话,不由得皱了皱眉。她隐隐地感到舟子说话越来越像她母亲了,而且她母亲是小非厌恶的那种人。
这时白布下面祖母的那张嘴又开口了。
"小非要好好向舟子学。我已经帮不了你什么忙了。"
可是祖母这句话却使舟子顿时沮丧起来。本来她已经在用水清洗那些钢针,听了这话之后她就一愣,将大头针从盆里捞出来,随随便便地扔在桌子上。她将湿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揩干,坐在小凳上发起呆来。
看来祖母问题不大了,小非心里也轻松起来。她将卧房里的东西收拾好,又搬了张小登进来,同舟子并排坐下。
"我想起了锤子那个小流氓。"舟子说,"他竟敢找你借钱。"
"是啊--"小非夸张地拖长了声音。
"我爹爹早就认识这个混蛋。"
"那是肯定的。"小非赞同地点头。
"你们一家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舟子霍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提高八度,眼里像要喷出火来一样。突然她一转身,"咚咚咚"地走到外头去了。小非吃惊得合不拢嘴。
"这孩子性子真急啊。"祖母说。
她要小非帮她从柜子里拿头套出来。小非打开柜,拿了那只祖母早就准备好的黑布头套,交到祖母手里。祖母飞快地戴上了,小非没来得及看清祖母的脸。
祖母戴上头套之后就起来了,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似乎是,她看得见外面,别人却看不见她的脸。小非想,原来她早就缝了这个黑头套放在柜子里啊。现在她看起来一点痛苦都没有了。她从桌上抓起那些五寸长的钢针,找出浆湖和黄蜡纸,又做起小黄旗来。不知她打算如何样将这些五寸长的钢针插到地图上去。
"有根针断在我脑袋里头了。"祖母又提起这事。
小非幻想着那根针在祖母脑袋里头的情景,直想得自己的脑袋一阵阵跳痛。
自从祖母戴上黑头套之后,小非就再也没见过祖母的脸了。那黑头套共有两个,祖母还可以换洗。本来小非还以为她脸上伤势严重,总得换换药之类的。但偏偏祖母什么药都不涂,没那回事一样。不上药,也绝对不取下头套。有次她弯腰去拿东西,头套滑落了一点,她"哎哟"一声,用双手护住了。大概这头套就是她的治疗手段吧。
祖母出门买东西也戴着它,还走得飞快。小非不放心,就远远地跟着她。她到镇口买了豆腐和酱油,回家的路上碰见邻居梅芳嫂,两人又聊了一阵天才分手。小非觉得所有的人都对祖母改换形象的事毫无反应,好像祖母头上从来就生着个黑头套似的。不过她戴着那东西倒也真方便,刮起灰沙来眼都不用眨。
"我奶奶脸上有伤。"小非对舟子说。
"那倒不一定,你又没看见。"
"可是你看见了呀,你帮她一根根拔出了那些长针。"
"她出了点血,这有什么。那种针伤不了人的。"
小非开始相信舟子的话了。毕竟,祖母总不会故意将自己弄成重伤吧。她还要做饭呢,她还要打扫房间、上街买东西呢。但那么多粗针扎进一个人的脑袋里,还有一根断在里头,又怎么会一点事都没有呢?
有一回,小非在油菜地里看见了那个往祖母脸上插针的女人,她一闪就过去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从那个茅棚里出来的。小非就赶到那棚子里去看。
那桌子上赫然摆着一张手绘的地图。小非仔细看了看,觉得很像家里挂的那一张,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个红圈。比祖母画的那个圈更大、更显著。小非用食指摸了摸那个圈,感到有点发烫。她刚刚用手掀起地图,它就着火了,一会儿就成了一小撮灰烬。在桌子底下,小非又发现了那双婴儿的布鞋,上头绣着绿花。
外面的油菜地里,油菜已经结籽了。小非记起好久没见过那男孩了。他的脸是不是被刚才那种火烧坏的呢?小非惆怅地想着往后的前途,然后又想男孩说的报仇的事。这些日子,她又用铅笔画了好多次地图,却再没有成功过。即使她绞尽了脑汁也还是画出那些拙劣的模仿。
棚子外有男人讲话,小非走了出去。是舟子的父亲,他蹲在地上,用双手捧着头,站在她旁边的是舟子的叔叔。
"我干了什么?我什么都干不成!"他说着就用手捶着自己的脑袋。"那些人夜夜都来,可是根本不用呆在棚子里。昨天他们还到我床上来了呢!我对他们说我会死,没有人相信。就那么挤呀推呀,吵闹了一夜。为什么?"
舟子的叔叔低声细语地劝他。他说:
"大哥啊,你要心静,心一静问题就解决了。我们这个镇子什么没遭遇过呢?还不是过来了!我自己夜里也不能睡,来找的人太多了。唉,不管事情到了哪一步,我们都要慎重啊。睡觉前那些鸡啊鸭啊的全关好,就会睡得安一些。你呀,不要那么居功自傲吧,这个棚子是你搭的,但是它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他们人那么多。这倒不是说你浪费了时间,你是做得很好的,以后还要多做。让我们鼓起勇气来面对困难,好吗?"


中篇小说(三)第131节 地图(7)

他说到最后还挥了挥拳头,小非听了一阵肉麻。舟子的这个叔叔是一个阴阳怪气的人,他长年在街头卖泥鳅为生。小非一听他的声音就联想到溜溜滑滑的泥鳅。但是他的话舟子的父亲爱听。葵叔的脸逐渐开朗,也不再捶脑袋了。后来他站起身,还伸了个懒腰,他说自己是"庸人自扰"。
"这就对了!!"舟子的叔叔拍了拍手。
他俩转过身来,看见了小非。葵叔说:
"小非啊,你看见棚子里的东西了吧,那都是那些人扔的,他们扔了就走了。这些人走家串户,你奶奶把他们纵容坏了啊。"
葵叔又皱起了眉头。小非赶紧离开他,免得惹他心场K圩拥氖迨逶谏砗笏担?/p>
"这小丫头一下就长大了,像她奶奶一样爱钻牛角尖,要是当年她父母把她带走……"
小非很少想自己的父母,倒不是有什么忌讳,而是不习惯。她从未见过父母,也没人向她提醒她应该有父母,所以她只习惯将自己看作祖母的孩子。现在这个人无缘无故说起她父母,她心里很厌恶。
这件事之后,小非变得沉默了好多。她不再随便用笔画地图了,祖母的地图挂在厅屋里,她也不敢任意靠近。她将右手臂伸得长长的,小心地去抚摸那些图标,她的指尖感应到图标散出的温热。小非暗想,她可不愿意被烧成锤子那副模样。祖母后来又画了许多小幅地图,但这幅大的始终挂在墙上,并且又被插上了黄旗。小非怀疑它是那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绘制的。
镇上传说一种流言,说有一种女人随时可以放火。比如她在街上遇见你,用手在你头上摸一摸,你的头发就烧焦了。小非听了之后就想起那张着火的地图。接着她又忽发奇想:那中年女人总不会是自己的母亲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粘在她脑袋里了,拂都拂不掉。她感到那女人同祖母的确有默契,她们相互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思。而她小非,同祖母之间总是隔着什么,像猜谜一样,从小到大都这样。但那女人不可能是她母亲。她干吗要老是带着那双婴儿的小鞋呢?
养蜂人后来给了小非一块蜜。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理由。他将装在宽口瓶里的蜜交给她,还夸她"心细"。舟子得知这件事以后很不以为然,她说养蜂人的职业并不是养蜂,他的真正职业是做贼,养蜂只是个幌子。"这个养蜂人到底是谁呢?"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实际上,在她提出问题之前小非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最近出现在镇上的这几个人她和舟子都从来没见过。不过老一辈的人倒不觉得他们面生,就好像这些人是久违了的远亲一样。比如这个养蜂人吧,如果小非向祖母提起他,祖母一定是早就知道的,就像她知道男孩锤子一样。镇上的陌生人又增加了。昨天小非出门时有两个破衣烂裳的女人向她兜售柿子,那些柿子的外表难看,像是被存放了很久的旧货。但她们不泄气,一个劲地夸这些"家乡的柿子"的好处。她们的过分热情让小非生出很多疑窦。小非后来推不过,就勉强买了一个柿子。拿回家后,祖母看了一眼就要她扔到垃圾桶里去了。"那是两个真正的乞丐"。祖母说。小非想,她们明明是小贩,祖母怎么说是乞丐呢?
"小非啊,如果我不在了,你怎么管理我这些地图啊。"祖母忧虑重重地说。
"奶奶怎么会不在呢?奶奶好好的嘛!"
但是蒙在黑布里头的奶奶没有听见小非的话,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是比较喜欢冒险的,因此丧命也说不定。这个家并不是我的,这是你的家呢,所有的东西都要留给你。有一天早上你从床上起来,会什么全明白的。"
顶着个黑头罩,她做起家务来还是麻利得很。有时小非怀疑,罩子里面的那双老眼已具备了穿透力,她只要呆在家里,就可以看见镇上发生的一切。她画图画得越来越简练,纸张也越来越小。那些绘出的地图已不再是小非以前熟悉的风格了,图纸上只有一些直线和用彩笔画出的红圈、蓝圈和黑圈。如果不是祖母所画,小非肯定不会认为这些是地图。有一次祖母叫小非将桌上那张"梅县"拿来,小非一看,"梅县"已经成为了白纸上的三个黑点。这一来小非又想,也许隔着黑布,画起图来还是有所困难的吧。小非近几天见过祖母绘图的样子。她不再将整个胖大的身躯伏在案板上工作了。现在她坐得笔直,将小张的绘图纸拿在手里,放到眼前(黑罩前),一远一近地反复移动,移了半天,才忽下决心,匆匆地在那张纸上画下简单的线条,画完后就不理会了。小非虽然佩服祖母的潇洒,却怎么也理解不了这些简略图。
"梅县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呢?"
"这样你就可以打消去找它的念头了。那男孩好久没来了呢。"
"是啊,他该不会生病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事。"
"镇上的生人多起来了。"
"嗯,慢慢地你就对他们熟悉起来了。这些人呆不了多久的。"
"奶奶,你怎么什么全知道啊。"
"不会吧。我还时不时的有外出探险的念头呢。"
当祖母的听觉偶尔变好时,祖孙俩就像这样一问一答。
祖母连睡觉都戴着黑头罩。小非相信她只有洗澡时才取下来。可是祖母坐在木盆里洗澡时将门关得死死的,根本不让小非进去。她洗完出来倒水时,已经换上了干净的黑头罩。天这么热,她将脸罩在里头,却一点汗都不出。小非也问过祖母为什么不取下头罩,祖母回答说因为她的脸已经破了,"没法看"。还说,"这样对谁都好。"
然而祖母出其不意地病倒了,她觉得自己要死了。前一天她还好好的,还说要去学养蜂的技术,夜里忽然就脚痛,爬起来大喊大叫,要小非将屋里的门窗关好。她没起来吃早饭。到了中午,小非将两个荷包蛋送到床前,她就将碗端到头罩里面悄无声响地吃了。小非松了一口气,想道,既然还能吃两个蛋,就一时半时不会死。祖母不这样看,她坚定地认为自己正在一点点死去。
"小非,你摸摸我的脚,是不是已经冰冷了啊?"
"小非,我的左手已经端不住碗了。要是两只手坏掉,我就不吃东西了。"
"小非,你想看我的脸吧?等我死了就可以看了。"
"小非,你今后来睡这张床好吗?"
"小非,我已经不会大便了,大概是快了吧。"
她听不见小非回答她,她只是说给小非听。有时候小非不在房里她也"小非小非"地说那些话。小非要操持家务,自然就不能老是陪着她,这又让她感到无望。"倒不如悄悄死了,趁没人时埋掉。"


中篇小说(三)第132节 地图(8)

一天下午,那个中年女人来了,提着空篮子,里面没有婴儿鞋。她在卧室里坐了一会儿,对祖母的黑头罩大加赞赏。那人走了之后,祖母就说:
"这个人是舟子的妈妈吧?"
小非大声地反驳,祖母听到了,就点点头同意了。
"反正这种女人都是那种类型的。刚才她偷偷地摸了我的脚,我没法反抗,真是屈辱得要命。我要是动得了的话,就在这面墙上碰死了。小非啊,你可要好好地收藏我的地图啊,有那么一天它们都要见天日的,你得仔细!"
"我当然会的,奶奶。"
小非发了个誓,可是祖母没听见,她陷入回忆中去了。
小非汗流浃背在家中操劳,很少到外面去了。舟子也来过一回,舟子看了她的现状,就建议她逃走。
"反正你奶奶的病好不了了。你想,那么多的钢针扎穿了她的脑袋,还有一根断在里头了,她还怎么恢复呢?她是自己寻死嘛。你把家里的钱带上,我同你一起跑。"
小非谢绝了舟子的好意。她倒不完全是为了祖母,因为她知道祖母是真的想死(她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她之所以要呆在家里,大部分是为了那些地图。昨天她将一幅图拿到阳光下,她亲眼见到那图纸烧起来了,一眨眼就成了灰烬。最先着火的是图纸上的几个红点。这幅地图是祖母病倒的前几天画的。这情景使小非又兴奋又跃跃欲试,她已经猜出了祖母话里的某些意思。祖母打鼾之际,她就偷偷地将手伸进抽屉里去摸那些图纸,纸上的图案让她的掌心感到灼热,她的心狂跳不已。可是她不敢再将图纸拿出去了,她决心好好地保存这些东西。如果祖母真的死了,她只要摸一摸这些图纸,祖母不就像在她身边一样吗?这些日子,小非已经学会从悲哀之中寻求慰藉了。
小非六岁那年曾经问过祖母为什么要每天画地图。她记得当时祖母闭上眼,显出陶醉的表情,轻轻地说:
"因为快乐啊。那些地方,我再也不能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小非发现了祖母的很多不凡之处。有时她甚至觉得,整个镇上的人们的念头全是跟祖母转的。她听到过许多人谈论那些久远的、飘渺的事物,那些事物同日常生活无关,但不知怎么的,事物或人物所在的地点都已被祖母描绘过了。祖母从不向人展示她的地图,然而从人们口里蹦出来的那些地名却都在祖母的地图上看见过。是先有地图还是先有那些地名呢?祖母坚持说先有地图。"是我告诉他们一切的。"祖母自豪地说道。那么祖母画的是什么地方呢?祖母说以后就会知道的。现在那些秘密似乎正在渐渐地浮到表面上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镇上,他们都是从祖母的地图上标出的某个小城里来的,当然也许他们从前就时常来光顾这个镇,只是没人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罢了。祖母不出门,就知道什么人到镇上来了。或许,她是通过地图上面的变化推测出来的吧。自从男孩锤子声称他是来这里寻找仇人的之后,小非一直感到不安全。祖母却不这样。祖母既不躲避,也不是逆来顺受,而是,怎么说呢,默默地渴望某些事发生。小非不知道锤子是不是已经找到了仇人,她心里有点可怜他。她觉得,因为从前死里逃生,他好像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每时每刻都没有着落,要是换了她,是不可能像他那样坦然对待的。
在厨房干活时,小非偶然听到舟子的母亲在同人谈论自己。那女人说小非"虽然样子长得并不伶俐,其实还是很有心计的。"同她说话的是修锁匠。
"这样一栋大房子,里头还有那么多东西,她如何继承得了呢?"修锁匠傻里傻气地问。
"这你就不要担心了。"舟子的母亲笑起来,"她会弄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我呀,上次同她说了两句话就已经看出来,没有她搞不清的事了。"
他俩刺耳的笑声令小非十分愤怒。小非想,舟子应该逃跑才对。小非并不完全懂得他们话里的意思,只是又一次感到身处危险。她从窗口望出去,看见油菜地尽头的那个草棚已被拆除了。这是什么兆头呢?
"他们才不想在草棚里呆呢,住到家里来最合他们的心意!"女人在外头说道。
祖母是迟早要死的了。葵叔已经来察看过几次,他对小非说:
"她一完结,我就来帮你把她抬出去。镇上还有好几个人都愿意帮忙:你奶奶人缘好啊。小非,你准备好了么?"
小非懵里懵懂地点了点头。葵叔就大声夸她"懂事",还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今后有事找他就是,决不会有问题。他说话时小非就奔过去关好祖母卧室的门,生怕她听见了。可是他偏偏要嚷得满屋子听见。
祖母一点都不在乎葵叔的鲁莽,只是叮嘱小非"今后对这一家人多加防备"。她似乎还在头罩下面笑了笑。虽然这么久没吃东西,她却并没有消瘦。她伸了伸肥胖的双腿,让自己睡得更舒服一点。从她的袍子里掉下一点东西,小非捡起来一看,是一双婴儿鞋,同那个陌生女人篮子里的婴儿鞋一模一样。小非清楚地记得那女人离开祖母时将鞋子带走了的,现在怎么会在祖母身上呢?还是祖母自己也有一双婴儿鞋?这鞋是用上等的缎子做的鞋面,上面绣着绿花。小非盯着那绿花看了一会儿,耳边就响起蜜蜂的声音。她连忙将鞋收进柜里,打算以后再来看。
"这是谁的鞋?!"小非冲着祖母喊道。
"我的。"祖母说,"你看那时我的脚多么小。"
小非回忆起祖母每天劳碌的生活,不由得又心酸起来。她想,祖母成天操劳,过着一种紧张的生活,从来没有享过福,也许是她错误地估计了什么事,现在要挽回也来不及了吧。她这样想的时候,就隐隐地听到祖母在头罩里头发出冷笑。再一听,又什么声音也没有。小非不由得红了脸。
小非在屋子里的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的。她没有闻到死人的味儿,一点都没有。但是祖母已经几乎不能动弹了。有时候,小非怀疑已是最后关头了,就去揭那头罩,但头罩不知什么时候被祖母紧紧地拴在脖子上了,根本揭不下来。
小非就去问舟子的父亲。葵叔眼睛闪亮着,对小非说:
"还早呢,小非。你怎么这么心急啊。"
这让她心里像吃了脏东西一样恶心。她才不是盼祖母死呢,她只是害怕自己疏忽。为什么没人理解呢?舟子已经躲起来了,她见不到她,所以也没人求助。祖母要她防备这一家人,是因为料到了她只会去找他们帮忙吧。小非又想起了独立自主的事。
"从今以后就要独立自主!"她大声对自己说。
风在小镇上吹着,风始终在说:"梅县、梅县……"小非都听见了。这个镇是祖母的镇,祖母将要长眠于此。而她小非,是祖母的继承人,她要住在这房子里。这房子的墙是花岗岩砌的,几百年都不会倒。


短篇小说(一)第133节 山上的小屋

在我家屋后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来的小屋。
我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屉。当我不清理抽屉的时候,我坐在围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听见呼啸声。是北风在凶猛地抽打小屋杉木皮搭成的屋顶,狼的嗥叫在山谷里回荡。
"抽屉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哼。"妈妈说,朝我做出一个虚伪的笑容。
"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我憋着一口气说下去,"月光下,有那么多的小偷在我们这栋房子周围徘徊。我打开灯,看见窗子上被人用手指捅出数不清的洞眼。隔壁房里,你和父亲的鼾声格外沉重,震得瓶瓶罐罐在碗柜里跳跃起来。我蹬了一脚床板,侧转肿大的头,听见那个被反锁在小屋里的人暴怒地撞着木板门,声音一直持续到天亮。"
"每次你来我房里找东西,总把我吓得直哆嗦。"妈妈小心翼翼地盯着我,向门边退去,我看见她一边脸上的肉在可笑地惊跳。
有一天,我决定到山上去看个究竟。风一停我就上山,我爬了好久,太阳刺得我头昏眼花,每一块石子都闪动着白色的小火苗。我咳着嗽,在山上辗转。我眉毛上冒出的盐汗滴到眼珠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我回家时在房门外站了一会,看见镜子里那个人鞋上沾满了湿泥巴,眼圈周围浮着两大团紫晕。
"这是一种病。"听见家人们在黑咕隆咚的地方窃笑。
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时,他们已经躲起来了--他们一边笑一边躲。我发现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几只死蛾子、死蜻蜓全扔到了地上,他们很清楚那是我心爱的东西。
"他们帮你重新清理了抽屉,你不在的时候。"小妹告诉我,目光直勾勾的,左边的那只眼变成了绿色。
"我听见了狼嗥,"我故意吓唬她,"狼群在外面绕着房子奔来奔去,还把头从门缝里挤进来,天一黑就有这些事。你在睡梦中那么害怕,脚心直出冷汗。这屋里的人睡着了脚心都出冷汗。你看看被子有多么潮就知道了。"
我心里很乱,因为抽屉里的一些东西遗失了。母亲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垂着眼。但是她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后脑勺,我感觉得出来。每次她盯着我的后脑勺,我头皮上被她盯的那块地方就发麻,而且肿起来。我知道他们把我的一盒围棋埋在后面的水井边上了,他们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每次都被我在半夜里挖了出来。我挖的时候,他们打开灯,从窗口探出头来。他们对于我的反抗不动声色。
吃饭的时候我对他们说:"在山上,有一座小屋。"
他们全都埋着头稀里呼噜地喝汤,大概谁也没听到我的话。
"许多大老鼠在风中狂奔。"我提高了嗓子,放下筷子,"山上的砂石轰隆隆地朝我们屋后的墙倒下来,你们全吓得脚心直出冷汗,你们记不记得?只要看一看被子就知道。天一晴,你们就晒被子,外面的绳子上总被你们晒满了被子。"
父亲用一只眼迅速地盯了我一下,我感觉到那是一只熟悉的狼眼。我恍然大悟。原来父亲每天夜里变为狼群中的一只,绕着这栋房子奔跑,发出凄厉的嗥叫。
"到处都是白色在晃动,"我用一只手僮∧盖椎募缤芬』巫牛?所有的东西都那么扎眼,搞得眼泪直流。你什么印象也得不到。但是我一回到屋里,坐在围椅里面,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杉木皮搭成的屋顶。那形象隔得十分近,你一定也看到过,实际上,我们家里的人全看到过。的确有一个人蹲在那里面,他的眼眶下也有两大团紫晕,那是熬夜的结果。"
"每次你在井边挖得那块麻石响,我和你妈就被悬到了半空,我们簌簌发抖,用赤脚蹬来蹬去,踩不到地面。"父亲避开我的目光,把脸向窗口转过去。窗玻璃上沾着密密麻麻的蝇屎。"那井底,有我掉下的一把剪刀。我在梦里暗暗下定决心,要把它打捞上来。一醒来,我总发现自己搞错了,原来并不曾掉下什么剪刀,你母亲断言我是搞错了。我不死心,下一次又记起它。我躺着,会忽然觉得很遗憾,因为剪刀沉在井底生锈,我为什么不去打捞。我为这件事苦恼了几十年,脸上的皱纹如刀刻的一般。终于有一回,我到了井边,试着放下吊桶去,绳子又重又滑,我的手一软,木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散落在井中。我奔回屋里,朝镜子里一瞥,左边的鬓发全白了。"
"北风真凶,"我缩头缩脑,脸上紫一块蓝一块,"我的胃里面结出了小小的冰块。我坐在围椅里的时候,听见它们丁丁当当响个不停。"
我一直想把抽屉清理好,但妈妈老在暗中与我作对。她在隔壁房里走来走去,弄得"踏踏"作响,使我胡思乱想。我想忘记那脚步,于是打开一副扑克,口中念着:"一二三四五……"脚步却忽然停下了,母亲从门边伸进来墨绿色的小脸,嗡嗡地说话:"我做了一个很下流的梦,到现在背上还流冷汗。"
"还有脚板心,"我补充说,"大家的脚板心都出冷汗。昨天你又晒了被子。这种事,很平常。"
小妹偷偷跑来告诉我,母亲一直在打主意要弄断我的胳膊,因为我开关抽屉的声音使她发狂,她一听到那声音就痛苦得将脑袋浸在冷水里,直泡得患上重伤风。
"这样的事,可不是偶然的。"小妹的目光永远是直勾勾的,刺得我脖子上长出红色的小疹子来。"比如说父亲吧,我听他说那把剪刀,怕说了有二十年了?不管什么事,都是由来已久的。"
我在抽屉侧面打上油,轻轻地开关,做到毫无声响。我这样试验了好多天,隔壁的脚步没响,她被我蒙蔽了。可见许多事都是可以蒙混过去的,只要你稍微小心一点儿。我很兴奋,起劲地干起通宵来,抽屉眼看就要清理干净一点儿,但是灯泡忽然坏了,母亲在隔壁房里冷笑。
"被你房里的光亮刺激着,我的血管里发出怦怦的响声,像是在打鼓。你看看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那里爬着一条圆鼓鼓的蚯蚓。"我倒宁愿是坏血症。整天有东西在体内捣鼓,这里那里弄得响,这滋味,你没尝过。为了这样的毛病,你父亲动过自杀的念头。"她伸出一只胖手搭在我的肩上,那只手像被冰镇过一样冷,不停地滴下水来。
有一个人在井边捣鬼。我听见他反复不停地将吊桶放下去,在井壁上碰出轰隆隆的响声。天明的时候,他咚地一声扔下木桶,跑掉了。我打开隔壁的房门,看见父亲正在昏睡,一只暴出青筋的手难受地抠紧了床沿,在梦中发出惨烈的呻吟。母亲披头散发,手持一把笤帚在地上扑来扑去。她告诉我,在天明的那一瞬间,一大群天牛从窗口飞进来,撞在墙上,落得满地皆是。她起床来收拾,把脚伸进拖鞋,脚趾被藏在拖鞋里的天牛咬了一口,整条腿肿得像根铅柱。
"他,"母亲指了指昏睡的父亲,"梦见被咬的是他自己呢。"
"在山上的小屋里,也有一个人正在呻吟。黑风里夹带着一些山葡萄的叶子。"
"你听到了没有?"母亲在半明半暗里将耳朵聚精会神地贴在地板上,"这些个东西,在地板上摔得痛昏了过去。它们是在天明那一瞬间闯进来的。"
那一天,我的确又上了山,我记得十分清楚。起先我坐在藤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然后我打开门,走进白光里面去。我爬上山,满眼都是白石子的火焰,没有山葡萄,也没有小屋。


短篇小说(一)第134节 公牛

那天外面雨的。风刮着,老桑树上的桑葚"嚓嚓嚓"地落到瓦缝里。我从墙上的大镜子里看见窗口闪过一道紫光。那是一头公牛的背,那家伙缓慢地移过去了。我奔到窗口,探出头去。
"我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老关在背后干巴巴地漱着喉咙,仿佛那里头塞了一把麻。
"那些玫瑰的根全被雨水泡烂了。"我缩回头来,失魂落魄地告诉他,"花瓣变得真惨白。夜里,你有没有发现这屋里涨起水来?我的头一定在雨水里泡过一夜了,你看,到现在发根还往外渗水呢。"
"我要刷牙去了,昨夜的饼干渣塞在牙缝里真难受。我发誓……"老关轻轻巧巧地绕过我向厨房走去。听见他在"扑--扑……"地喷响着自来水。
下午它又来了。我正坐在窗前吃饭,板壁缝里忽然闪出那道熟悉的紫光,一只牛角伸进来了。原来它把板壁捅了一个洞。我又探出头去,看见了它浑圆的屁股。它正离开,它缓慢地移动,踩得煤渣在它脚底苦苦地呻吟。有一大群长腿花蚊在桌子底下袭击我赤裸的双腿,是很热闹的聚餐。"刚才我发过誓了,"老关像猫一样从内房溜出来,身上披着那件千疮百孔的姜黄色毛衣,"以后决不再在半夜吃饼干。我的板牙上有四个小蛀洞,两个已经通到牙根。你总害怕蚊子,把脚跺得那么吓人,房子像要垮下来似的,那是由于你心里太躁……"
"我看见了一点东西,"我用不确切的语气告诉他,"一种奇怪的紫色,那发生在多少年以前。你记不记得那件事?那扇玻璃门上爬满了苍蝇,从门洞里伸出头来。树叶在头顶'哗啦啦'地响,氨的臭气熏得人发昏。"
"你看,"他朝着我龇出他的黑牙,"这里面就像一些田鼠洞。"
我们的床紧紧地靠着板壁安放。当我要睡的时候,那只角就从洞眼里捅进来。我伸出一只赤裸的手臂想要抚摸它,却触到老关冰凉坚硬的后脑勺,他的后脑勺皱缩起来。
"你睡觉这么不安分。"他说,"一通夜,田鼠都在我的牙间窜来窜去的,简直发了疯。你听见没有?我忍不住又吃了两片饼干,这一来全完了。我怎么就忍不住……"
"那个东西整日整夜绕着我们的房子转悠,你就一次也没看见?"
"有人劝我拔牙,说那样就万事大吉。我考虑了不少时候,总放心不下。我一想到拔了牙之后,再没有什么东西在口里窜来窜去,心里就'怦怦'直跳。这样看起来还是忍一忍为好。"
黄昏时分,有哽哽咽咽的二胡声从山坡那边传来。窗玻璃上晃动着橘黄色的光斑,那光斑刺痛我的眼睛。有人在门上"嘣嘣嘣"地敲了三下。很轻,很迟疑的三下。也许只是我的幻觉。我推开门,看见它圆浑的屁股。它已经过去了,它的背影嵌着一道紫黑的宽边。
"在我们从前的小屋外面,长着一株大苦楝树,风一吹,枯死的苦楝子'哒哒'落地。"老关难受地龇着龋牙说梦话。他已经两夜没吃饼干,他不吃饼干就要说梦话,"在树底下,长年累月晾着一床白被单,那是用来包裹妈妈的尸体用的。后来,果然用上了它。"
"有一天,"我也不知不觉地说起来,"我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白发苍苍,眼角流着绿色的眼屎。我出门去买一瓶墨水,想写信给从前的一个朋友。外面刮着南风,风里影影绰绰的有许多小孩钻来钻去。我扶着马路边的砖墙往前移动,那条路溜溜滑滑,灰沙迷蒙着我的眼,我没法看清那些门牌号码……"
"树下长着一层瘠薄的地荠,小花儿开得那么凄苦。有人曾挖开地荠,在那土里翻寻过什么。"
"我的腿是被蚊子弄残废的。那年秋天蚊子特别狠,一只大的在腿弯里猛咬了一口,腿子就再也直不起来了。那以前我总打算去买'敌敌畏'。"
我们说了一通夜。早晨,舌尖长起了黄豆大的血泡。太阳照在我们的屁股上,热烘烘的。
它又来了,它把板壁弄得"嗵嗵"直响。我打开门,一道耀眼的紫光逼使我闭上了眼。
"它过去了。"我怅然地垂下双手。"它要永远绕着我们转悠下去。我的腋下正流着冷汗。"
"一刮风,我就生出许许多多伤感的想法。比如昨天,我忽然想到将拔掉的牙浸泡在玻璃罐里保存起来。我仔细地观察那上面的蛀洞,心里想起一些往事。当时你正在照镜子。你时时刻刻总在照镜子,那么关心自己的容貌,真使人觉得十分惊讶。"
从昨天起,它就不再来了。昨天,我在窗口站了一整天,用一把缺了齿的木梳对着窗玻璃不断地梳我那一头干枯的短发。在窗玻璃上,看见我的头发大束大束地脱落在梳齿间。
风把屋顶上的瓦掀去了好几块,我们屋里到处都在"嘀嘀嗒嗒"地漏雨。我和老关躲在床上,床顶遮着一大块油布,那上面湾着一大滩雨水。老关瑟缩在床角,心事重重地挖着鼻孔,用板牙磨出一种怪异的响声。
"从昨天起,它就不来了。"我告诉他,"那是一些很久远的事情,和落在瓦缝里的桑葚有关的事。有一条响尾蛇挂在树丫上……我只要看见紫色,周身的血液就要沸腾起来。刚才我咬破了舌尖上的一个血泡,满嘴腥味。"
"这屋里要是真的涨起水来该怎么得了,床底下的玻璃罐会不会被冲走,里面一共浸泡着六颗牙。"
"外面的玫瑰被雨打得匍匐在地,你总该听见了吧?一个人从玫瑰园穿过,用马靴在中间踩出很深的脚印。它第一回来这里那一天,我从镜子里看见你打算把砒霜往牙缝里塞,为什么?"
"我想毒一毒那些田鼠,它们太嚣张了。原来你照镜子就为这个?多少年来,我一直与它们搏斗,医生说我有超人的毅力。"
他的嘴唇变得乌黑,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他晃了两下,皮肤立刻皱缩得如八十岁老人。我伸出手去在他前额上一探,那坚硬的额发扎痛了我的手指。他再次朝我龇出他的龋牙,做出很滑稽的威胁神态。
我走到窗口,忽然看见了那个五月的日子。他搀着我的母亲走进来,满身汗味儿,一边肩膀上停着一只虎纹蜻蜓。"我带来了田野的气息。"他露着雪白的门牙愣头愣脑地告诉我,"牙医说我有虫牙的症状,真是岂有此理。"他一直服用安眠片。有一次,他把一瓶安眠片放在桌上,被我母亲吃下去,从此长眠不醒。"老婆子对西药丸子有种不正常的嗜好。"他对法医说。
从镜子里面可以看得很远。在那里,有庞大的动物的身躯倒在水里,"啪嗒啪嗒"地作垂死的挣扎,鼻子里喷出浓黑的烟雾,喉咙里涌出鲜红的血浆。
我惊骇地回过头来,看见他高举着大锤,向那面镜子砸去。


短篇小说(一)第135节 雾

自从降雾以来,周围的东西就都长出了很长的绒毛,而且不停地跳跃。我整天大睁着双眼,想要看清一点什么,眼睛因此痛得要命。到处都是这该死的雾,连卧房里都充满了。它们像浓烟一样涌进来。从早到晚占据着空间,把墙壁弄得湿漉漉的。白天还勉强能忍受,尤其难受的是夜间。棉被吸饱了水分,变得沉甸甸硬邦邦的,而且发出一种"吱吱"的叫声,用手一探进去冷得直哆嗦。家里的人一齐涌向储藏室,那里面堆满了湿津津的麻袋。角落里放着一个电炉子,烤得热气腾腾的。妈妈一进去就把门反锁了,大家挤在一处流汗,一直流到早上。
"我对黄颜色酷爱得要命,它们使我食欲大增。"父亲的颈脖浮在半空中说起话来,那上头有一个巨大的喉结上下移动,喉结上长着一撮黑毛。听见他的髋关节"啪哒"一响,瘦屁股一扭一扭地消失在雾中。
我们家里共有五口人,每天都在一处吃饭,看电视,我们是和睦的一家。那天早上我打开门,看见太阳变成了淡蓝色,被裹在很长的绒毛中,原来夜里降了空前的大雾。家人们忽然都失去了原形,变为一些捉摸不定的影子,而且每个人都变得很急躁、古怪,甚至轻佻起来。例如妈妈,从降雾的第二天起就宣布出走。原因据她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生理痛苦。母亲出走后,父亲的腿变成了两根木棍,从早到晚在水泥地上捣出"笃、笃、笃"的响声,他还用口哨吹那种流行歌曲呢。两个哥哥发了狂,他们翻箱倒柜,钻进床底,公开饲养起老鼠来。他们故作神秘,生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勾当,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钉,一齐向我怒吼,吓得我只好躲进衣柜。衣柜里面很闷热,樟脑丸的气味真难受,听见他们在外面狂呼乱叫,打碎了许多玻璃。我可怜这两兄弟,他们患有严重的软骨病,二十多岁了还不能走路。为了防止他们闯祸,父亲总用一根绳子将兄弟俩捆在一起,绳子的另一头拴在他的腰上,将他们在地上拖来拖去的。现在他们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嚣张,然而心底里仍是怕得不得了,他们打碎玻璃是为了使自己心里踏实。
我一直在寻找母亲,我知道她并没有真的出走,她一定就躲在这附近的什么地方。因为每天夜里,当我们在储藏室流汗的时候,总听到有一个人冲进房内,将剩饭一扫而空。那一回,我揉着吃得太饱的肚皮,拖着湿淋淋的两脚挪到屋门口,看见葡萄藤上吊着一只褪了色的蝴蝶结子,如一只灰老鼠。"那是你当小姑娘时她帮你扎在头发上的,伤感的往事呵。"爸爸眨着一只眼,"笃笃"地用木脚戳着墙说。太阳被空中的水蒸气融化了,变得像一弯新月。有人匆匆地从葡萄藤下面穿过,踩塌了土砌的阶级。
"妈妈?"我抓到一只渗水的衣袖。
"找一只蛋。我喂过两只白母鸡,它们到处下野蛋。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是在林子里迷失方向的。那里有一块悬崖,山洪马上要下来了。"她甩脱了我,茫然地划动着两只胳膊,一路响起匆匆的脚步。
母亲衣裳里面的肢体是软绵绵的,似有似无的。谁知道呢,或许衣裳里面竟是空无所有?或许我抓住的并不是她的衣裳?她所说的,全是我忘却了的事,她已经二十年不喂鸡了,干吗还要耿耿于怀?
衣裳里面肯定不是妈妈,我记得妈妈是一个很重的胖子,老在夜间流油汗。要不是流掉那些油,她真不知怎么个下场。
"你的母亲,"父亲边吹口哨边说,"在山那边挖蚯蚓呢!这是她的狂想症发作了。她患这病已有二十多年,结婚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对我隐瞒着。等这雾收起来,我计划出去旅行一次,干出一番大事业来。我脑子里有许多赚大钱的想法,它们像小鸡一样喳喳,长久下去,说不定里头真的会长出小鸡来。"
他弯着腰,在门背后蹲下去又站起,蹲下去又站起,看不清他的头部。
"爸爸?"
"我在干搜集铜器的勾当,这也是我多年的心愿,说不定一个新的起点就由此开始。你们?哼。多少次,我被你们嘲笑得无地自容,躲在厕所暗暗哭泣。这种情况已经有几十年了,只要我暗示一下我的才能和规划,你们就要歇斯底里大发作,你们这些伪君子。"
母亲跌倒在一棵老槐树底下,两眼像瓷器一样骨碌转动。我跑过去扶起她轻飘瘦小的躯体,看着她的脸部渐渐泛蓝。
"在崖洞边上,我找到了一个蛋,你看。"我吃惊地看着她朝我伸出空无所有的细爪,喉咙一阵阵发紧。"我追那些一闪一闪的白影子,累得胸膛都破碎了。"
"这雾,把我的眼睛完全弄坏了,我看不见你。"
"在那边的树林子里,有一些人影,你就不能感觉到这个?"
"我怎么能感觉到,那是不可能的,我的眼全给毁坏了。"我赌气地将胳膊从她腋窝下抽回,那地方像鸡翅底下一样温暖。一刹那间,她的一根肋骨"喀嚓"一声断裂了。
"那不过是一根肋骨。"她的蓝脸皱了皱,消失在树那边。
父亲终于动身了。他在房里钉了一个通宵,到清晨钉成一个巨大的木箱。他想用棕绳把木箱捆起来,横捆竖捆总捆不好。他气极了,用铁锤将木箱砸烂,高声嚷嚷:"我的旅行袋放在什么地方啦?啊,贼!败家子!我忍受了四十五年了……还我的旅行袋!"他追赶着哥哥,冲到外面,再也没回来。后来哥哥告诉我,父亲并没有去旅行,他就住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破庙里,靠捡烂纸为生。他很得意,整天用一根铜管吹出刺耳的声音,还对一些女人吹嘘,说他是个单身汉。太轻浮了。哥哥愤愤地结束他的话,一面将一只表藏到怀里。那只表是母亲的,他打算将它卖到旧货店去,然后买酒到庙里去喝。他在外面扬言说他打算终生伴随亲爱的爸爸。
早晨,我被乌鸦的噪声闹醒,看见母亲顺着墙根在找什么。她伏在地上,蜡黄的脸几乎触到了泥土。她正在苦苦地辨认,两只坚硬的眼球轻轻地擦响着眼眶。
"白母鸡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这里闻一种气味,它们发生在泥土里面。整整一早晨我都在干这件事。要不是这些雾……玉兰花的每一个瓣儿里……还有那些胖胖的地蚕。早上一醒来,我就发现那个蛋不见了,就是我拿给你看的那个。那是真的,是不是?我是在老槐树边上的灌木丛里捡到的。我记得一共是三只白母鸡,一只颈上有麻点,很细的一圈,几乎看不出来;还有两只是纯白的。"
"你的父亲,"她又说,"是一件外套。那个时候,他穿着外套来到我们家,就是睡觉也不脱下。一天夜里,我鼓足勇气伸出手在那件外套上一摸,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直到多年之后我才弄清事情的真相。"
我决计告诉她手表的事,我费力地述说,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能把我要讲的事讲清,哪怕一点点。我的话一吐出来就凝成一些稀糊糊,粘巴在衣襟上面。我不断地用些疑问号,惊叹号,想要夸大其词。但是一切全完了,母亲已经睡着了。当我猛烈地摇撼她的双肩,气势汹汹地问"你明白了吗?"的时候,她的蓝脸上爬满了黑虫子。
一个灰白的半圆在门边飘荡,探头探脑,那是一团更浓的雾。


短篇小说(一)第136节 饲养毒蛇的小孩(1)

砂原的长相很平常,找不出什么特点,不说话的时候,几乎是空空洞洞的一张脸,当然和死人还是有点区别。
"一直乖乖的,"砂原的母亲对我诉说,"坏就坏在不该出门,要是一直呆在家里,什么问题也不会有。六岁那年就有了这个问题。当时我和他爸一不防备,他溜了出去,我们找了好久,最后发现他在公园里的月季花丛中睡觉,仰着身子,四肢摊得很开,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事后他告诉我们,他看见的不是月季花,而是很多蛇头,还说连蛇的骨骼都看得清清楚楚,因为一条蛇咬了他一口,他就倒下睡觉了。说老实话,砂原那时还从未见过真蛇,只在电视里看到过,我和他爸吓坏了,加倍留心着不让他出门。"
我们谈话的时候,砂原就坐在屋里,一动不动地将脸对着一扇贴了木纹纸的柜门,我很诧异,不住地往他那边探头。
"用不着担心,他早就听不到了,想要不听就不听。后来有一个医生劝我们带孩子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去,并让他多与人交往,说会有些改善。我们去了海边。砂原白天常和海边的野孩子一起玩耍,不过他很容易疲倦。我们一直注意观察他,这孩子就是让人放心不下。他只要一累,就随便倒在什么地方睡觉了。他过于随便,晚上洗脚时也可以一边洗一边睡,我们认为他在洗脚,实际上那只是一种机械动作,他的大脑早就休息了。我们到海边的第三天,一个渔民的孩子举着血淋淋的中指跑进屋来,说是砂原咬的。事后我们追问他,他恍恍惚惚地笑着,告诉我们那是一条蛇的头,他不咬它的话,那家伙就会来咬他了。我们在海边住了一个月,优美的风景并没有在他身上产生良好的影响,那一年砂原九岁。此后我们年年旅行,去沙漠,去湖泊,去大森林,大草原,砂原无动于衷,他坐在火车车厢里就像坐在家里一样,既不向窗外观望,也不与别人交谈,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旅行。当然,我和他爸都知道,这孩子从小就过于随便,对周围的事漠不关心,或者说有点冷淡,怎么说呢,他缺乏一种对新鲜事物的敏感性。
"是前年的事了,我们发现他右手臂上伤痕累累,逼问之下,他领我们走出去,到了一个防空洞里,里面墨墨黑黑的,他打着手电蹲下去,我们看见一个纸箱子里装着一窝小花蛇。他爸胆战心惊地问他哪里来的,他说:'这里一条那里一条捉来的呗。'真奇怪,他不是整天和我们在一起吗?我们一直精心照看着他的呀!'并不总和你们在一起的,那只是表面现象罢了。'他又用那种随随便便的口气说话了。他爸把他哄走以后,我就找了一把锄头,一顿乱砍将那些小毒蛇消灭了。回来之后,我们通宵达旦地守夜,防止他溜出去,不过两天之后,他手臂上又出现了新鲜的伤痕,一律是那种两点红红的齿印。他还对我们说:'你们这是何苦呢,累成这样,你们就是不明白,我只不过是表面上和你们在一起。我坐在这里什么地方不能去?蛇很多,它们常迷路,我这里一条那里一条把它们聚拢来,免得它们孤单。当然你们是看不见的,昨天我就在那边的书柜下找到一条,我只要找就能找到。小的时候我怕它们,还咬过一条蛇的头,现在想起来真是好笑。'他就是这样跟我们说话。"
那一天,砂原背对我们坐着,他忽然伸手拍了拍脑袋。我们走过去,砂原母亲扳过他的肩头使他面向我们,他脸上的表情是很随和的。我就谨慎地选择字眼问他坐在这里想什么?不寂寞吗?
"听。"他简短地回答我的问题。
"听见了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很安静。不过一到晚上九点情况就不同了。"
"你就这样撇下我们,我们还怎么活?"砂原母亲又开始唠叨。
"谈不上什么抛弃,"砂原和蔼地说,"我生来就是捉蛇的。"
我开始劝阻砂原的母亲不要管儿子的事,依我看,他的儿子虽有点怪气,但天生杰出,说不定会干出什么大事来呢。
"我们不稀罕他干什么大事业,"砂原的母亲说,"我和他爸爸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儿子却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饲养毒蛇,这太吓人了,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不就和我生了一条毒蛇一样可怕吗?我们一直放心不下,被他拖得形容枯槁,最可怕的是他现在根本不出门就可以干出奇怪的事情来,他总能达到目的。"
有一天,我碰见砂原的母亲从防空洞出来,满脸憔悴,手持一把锄头,一问,才知道她又消灭了一窝小蛇,共八条。她的头发快要脱光,步履老态龙钟。在她的身后,跟着砂原的父亲,一只眼眨个不停的老人。砂原是最后出来的,弯着背,脸上的表情很随和,见了我点点头,说起话来:"我特意制造了这个杀戮的场面,可以说有点壮观的意味,八条生命毁于一旦。对于它们来说,并不见得就有什么了不得的恐怖,使我诧异的是拿锄头的手为何如此的自信。"
我就问他是不是他带他双亲到防空洞里去的,他说正是这样,他们一说要去,他立刻就带他们去了,他总是对父母的行为有种好奇心。他说这话时,他母亲瞪着远处的空中,眼神茫茫然然,父亲则总在说着同一句话:"一个人要是太偏激,就会给生存造成许多困难,美丽的风景可以使人眼界大开。"
我发现这三个人里面最为垂头丧气的是担任刽子手的母亲,砂原总是那副无动于衷的老样子。刹那间我恍然大悟,这三个人之间有种微妙的关系,一种奇特的牵制。这件事就是一个确证。本来,他完全用不着带父母去防空洞,他可以带他们去别的什么地方,但这仅仅是由于他性格随和吗?


短篇小说(一)第137节 饲养毒蛇的小孩(2)

我回忆起砂原婴儿时代的事。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异常灵敏的婴儿,脸部的表情十分丰富。砂原的母亲非常自豪,却又有点惴惴不安,她曾悄悄告诉我,这孩子十分容易疲倦,尤其不能听人谈话,只要谁对他说话,他的眼皮就耷拉下来,再过一会儿就呼呼入睡,"简直像棵含羞草,可他并不害羞。"后来一直到五岁,他都保留了这种习惯,再往后他就学会控制自己了,但那也只是一种礼貌。别人对他说话,稍一多说几句,他就哈欠连天,如果再说下去,他就自顾自地睡着了。那时候,他对旅行的生活并不厌恶,反而有点喜欢,因为用不着听别人谈话。当父母去欣赏大自然的风景时,他就独自坐下,倾听小动物弄出的骚响。他总是可以准确无误地指出田鼠在什么地方打洞,金环蛇在什么地方潜行,也许一生下来,他就在练他那种特殊的听觉,人说话的声音是被排除在这种听觉之外的。锻炼到如今,他已经可以通过意念的萌动来达到某种行动的目的了。从表面看,他是一个性情柔顺的孩子,这种孩子最容易让人失去戒备心理,被咬的渔民的孩子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受到伤害的,现在又轮到他的父母了。他究竟怎么看待周围的人和物,实在是个深奥的谜,比如他似乎怜悯小蛇,却又唆使父母进行杀戮,这一类的事是很难想通的。不能说美丽的风景对他就不起作用,或许正是美丽的风景孕育了他这种性情,各人对风景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这么说,父母的苦心只是起到了与他们的期望相反的作用。
忽有一天,砂原不再面壁沉思了,对父母的态度也由随和转为亲切起来。我去的时候,总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很和谐的样子,砂原的母亲脸上也有了笑容,在过去十几年里,这老妇人完全被他的儿子拖垮了,而现在,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正在舒展开来,她高兴地对我说:"砂原这孩子正在懂事起来,想想看,为了他,我杀了多少条毒蛇!"她说这话的时候,砂原笑眯眯地坐在一旁附和着。
我不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我隐约地感到砂原的笑容有些虚伪。虽然他现在不再养毒蛇,谁知道他又会搞出什么新的名堂来呢?我决心和他好好谈一下。
"我用不着找地方养蛇了,"砂原回答说,"它们就在我的肚子里,当然不是时刻呆在里面,我想要它们呆它们就来,尤其那条小花蛇是我心爱的。"
我凝视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问他是否他母亲知道这些事?他说用不着告诉母亲,因为小蛇根本不占空间,如果他不说,就等于没有这回事,大家快快活活的正好。我又问他这是否影响他本人的健康?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忽然睡意矇眬的样子,边打哈欠边说:"谁的肚子里又没有几条这类东西呢?不知道罢了,所以才健康。我总是想睡,你说得相当多,我很少说这么多,你是一个怪人。"
我还要问他,可是他脑袋往胸前一垂,就站在桌边睡着了。
砂原的母亲又振奋起来,年轻了好多。"看来旅行还是必要的,"她边收拾行李边说。砂原也帮着一起收拾,很高兴的样子。可是不多一会,砂原就背转身去呕吐起来。"小问题。"他抹着苍白的嘴唇说,还私下里对我咕哝了一句,"是那条小花蛇捣乱。"
很快他们又坐着火车出发了,车是开向西南方向的,那天风很大。
约莫过了两年他们才回来,三个人都是老样子,仍很和睦,细看之下,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倒是砂原明显地胖了一些,脸上也有了一点光泽。当我偷偷地问他关于蛇的事时,他说蛇还在肚子里,但他已学会了适应,就是跳高跑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有的时候,这种情况还对身体有好处呢!当我问他有什么好处时,他又打哈欠了,抱怨说听人讲话真是一桩苦差事。砂原的母亲邀请我吃晚饭,在饭桌上,一贯喜欢唠叨的老妇人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而且也没有从前自信了。砂原的父亲说了一句"再也不出去旅行了",就大家都没有话了。
从那以后他们的大门总是敞开,父母也不再监视砂原的行动,就仿佛失去了兴致,就仿佛迟钝了许多一样。他们焦躁不安,从早到晚不停地看表,分明是在等待着什么。"等死罢。"砂原说,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那肚子扁扁的,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砂原说这样正好,这一来,大家都认为他不再饲养小蛇了,实际上哪里改得了?
深秋的风从平原上吹过来,从早到晚像在唱歌一样,这神秘的一家越来越让我想不通了。我记起砂原的母亲才五十岁,父亲五十五,可是瞧他们老成什么样子了啊,两人的行动都迟缓得令人担心,两人都患了心血管硬化。"他害了我们。"那父亲有一天突然说,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我们这么快就完蛋了。"他说完之后,脸上的表情马上又缓和了,目光停留在砂原瘦削的肩头,化为慈祥的爱抚,他们三人心照不宣。
关于这小孩是怎么没有了的,父母的说法很不一样。父亲说,他吃过晚饭就说要去防空洞看一看,因为好久没有去过了,说不定那里面变了样呢。当时二老都不在意儿子的话,因为他们实在也厌倦了。儿子说了就站起来,跌跌撞撞向门口走去,最近他已瘦得像根枯柴。结果是他一晚未归,家里人也懒得去找。"这种事,心烦得很。"父亲说,痴痴呆呆地瞪定了窗玻璃。
砂原的母亲似乎不承认儿子出走这件事。"这个孩子本来就不大可靠,我们俩瞪大眼监视了他十多年,没有什么显著的效果。怎么说呢,他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四处游逛,而我们看不见他。现在我也死了心了,谁知道他本来是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不是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呢?我并不认为他是昨天走掉的,我从来就无法肯定他是不是存在。"
他们这么一说,我也迷惑起来。砂原是什么?思来想去,留在脑子里的只有一些碎片,一些古怪的语句,再一凝神,句子也消失了。关于砂原,除了这个名字之外,我实在也想不出什么了。
在大家都以为他没有了的时候,砂原却又回来了,照旧在家安安静静的,很和蔼的样子。他这样一搞,父母更不在乎他的存在不存在了,他们也实在疲倦了。
"砂原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我忽然想起来问道。
"我一想起这件事就纳闷,谁也不曾给他起名,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呢?"母亲懵懵懂懂地说。
1990年10月


短篇小说(一)第138节 归途(1)

说起来,我对这一带是再熟悉不过了,有一阵子,我天天到这里来。可是因为天太黑,月亮又迟迟不肯出来,现在我只好凭借本能的判断朝前迈步。一会儿,我就闻到了一股气味,那是一棵小栗子树,过了栗子树,我的鞋就踏在喳喳作响的枯草上了,这样我就放心了。这里是一片辽阔的草地,不管你朝前面哪个方向走,都要走半小时以上才到得草地的尽头,地面又十分平坦,一个坑洼也没有。我和我的小弟做过一个这样的试验:闭上眼朝前走十分钟。试验的结果是我们安然无恙。
到了草地,我漫无目的地溜达着。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一定会看见一所房子,我不必过多地去想这事,但最终总要到达那里的。从前,这个方法总是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愉悦。只要进了那房子,和房主人(一个无须无发的白脸男子)坐下来喝一杯茶,然后你就可以顺着弯曲的山间小道一口气往下走,走到香蕉林里面去了。房主人相当可亲,总是依依不舍地将我送到转弯的地方,说些祝福的话。最舒服的是沿路尽是微微倾斜的下坡,走起来不费丝毫力气。很快就会有一只猴子来向我问候,每次我都朝它微微一点头,然后它就在我前方领路了。到了香蕉林,躺在树下吃饱了,我就动身回家。回去的时候没有了猴子,当然我不会认错路,一切都太熟悉了。奇怪的是回去走的也是下坡路,不费吹灰之力,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从未搞清过这件事的逻辑。
我这样溜达时,那座房子就到了,因为前额猛地一下碰到了砖墙上。今夜主人没点灯,也没像往常那样坐在台阶上迎候我。
"这么晚了还来呀?"他在窗户里面说,听起来有些不高兴的味道。又摸索了老半天,才吱吱呀呀地开了大门。
"我不能点灯,"他说,"太危险了。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屋后就是万丈深渊,这房子一直是建在悬崖上的,以往我对你隐瞒了这件事,现在瞒不下去了。你还记得吗,我总是将你送到转弯的地方,与你谈些有趣的事?我怕你回首遥望这房子的所在地呀!"
我在桌边坐了下来。
"这倒不是太难,"主人又说,在黑暗中将一杯温开水递到我手中,"它间常也出来,我指的是月亮,你可以看见它。我决不能点灯,请你谅解。这座房子已经到了风烛残年。请你听一听吧,一切都会明白了。"
他说的很明显是无稽之谈。明明房子是坐落于平坦的草地尽头,背后靠山,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有一回,我还绕到屋背后去喂过鸽子呢!可现在他搞得这么毛骨悚然,我也只好警惕些了。
月亮固然是没有出来,外面却也没有丝毫响动。是寂静的,闷人的夜晚。也许分开这些年,房主人的神经已经失常了吧。
面前的他静静地坐着,抽烟。
"可能你不会相信,那你就试着站起来看看吧!"
我扶着桌子站好,忽然,并没有人拉我,我就一直朝前扑倒在地上了。
"现在知道了吧。"我猜他微微地笑着,"很可怕呢,这种事。灯是绝对不能点的,至于香蕉林,只有在你不回首遥望的条件下才走得到,再说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你未必还有兴趣。"
"我只好等到早晨再走了。"我叹了口气,说出第一句话,"天一亮,外面就都看得见了,走起来也方便。"
"你完全弄错了,"他抽着烟,沉思地说,"早就不存在天亮的问题了。我对你说过,这样的房子,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余下的事你还想像不出吗?既然你已经闯进来了,我就要替你安排一个房间,当然灯是不能点的。你最好自己定下神来听一听,听那些海浪怎样击在峭壁上。"
我当然是什么也没有听见。窗户外面有些黑影,那可能是山,我记得这所房子是坐落于山脚的。我仔细听了听,仍是万籁俱寂。
"天怎么会亮呢?"房主人猜到了我的心思,"你会明白的,日子一长,什么都将明白。你一旦闯进来,就只好在这里住下去了。不错,你从前也来过,每次我都将你送走,但那只是路过,并不是像现在这种闯入,那个时候,这所房子也没有这么老。"
我想辩解,想告诉他我并不要闯入,这一次,仍旧只是路过,早知我的行为属于"闯入",我就不会来了。但我张了张嘴,有些羞愧似的没说出口。
"房子的地基很脆弱,又是建在悬崖上,屋后便是万丈深渊,你对这种情况应当做到心中有数。你既然已经来了,就住在右边这个小房间里吧。实际上,我并不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先前的主人已经走了。我也是无意中来这里的,来了就住下了。那时候,先前的房主人还不太老。有一天他去屋后喂鸽子,我也闻声走到屋后,但就是找不到他,他失踪了,那就是我首次发现屋后的悬崖。当然,先前的房主人一定是从那里跳下去了,我竟没来得及询问他,为什么要将房子建在这种地方,现在也还是糊涂,不过已经很习惯了。"
他领我走到他指定的小房间,吩咐我躺在一张木床上,什么也不要想,说这样就可以听到外面所发生的事,又说尤其不要去考虑天亮的问题,因为那种事已不存在了,我必须学会适应这种靠触觉和听觉生活的新环境。他像鱼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好久好久,我还在怀疑:他是否在夸大其辞呢?比如他将我到这里来说成"闯入",又老是强调悬崖深渊什么的,这与点灯有什么样的联系呢?
不知道在寂静中躺了多久,我终于打定了主意,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支火苗。我将小房间从上到下照了个遍,什么也没发现。这是间极普通的房子,天花板是用篾折子做的,房里惟一的东西是我躺过的旧木床,床上垫着棉垫,还有一床布包被。四周静悄悄的,这房子并不因为我弄出了亮光就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化,可见房主人完全是吹牛,也可能是神经过敏。世上的事很难说,什么可能性都有,为谨慎起见,我还是原地不动为妙。再说打火机里的汽油也不多了,我应该留有余地。就比如我和小弟玩的那种瞎子游戏,也只能以十分钟的路程为限。要是走一个小时,事情就完全不同了。那么,人的耳朵究竟是怎样一种构造呢?比如我,耳边就永远这样清静下去了吗?再说房主人,他就找不到使他清静的办法了吗?他怎么可以长时期这样躁动呢?


短篇小说(一)第139节 归途(2)

听见他走进来,四处摸索了一遍,说道:"原来天花板已经掉下了一个角呀!刚才那几声爆炸真是可怕,你没有弄出什么亮光来吧?在下面的海涛中,有一只渔船遇难了,我怀疑那个渔民就是从前的房主人,这种事总是有联系的。据我听到的分析,那是触礁。整条船都被劈成了碎片,死者正安详地躺在海藻中,他的上面,是他亲手建造的小房子……当然这都是世俗的鬼话。他哪里还看得到什么房子,他是被海水呛死的,一点诗意都没有,伏在水底,脸朝下埋在沙石中慢慢腐烂……我回房间去了,你只要安下心来呆下去,慢慢地就会觉得还不错的,总比你东走西走要好。"我尝试走出这座房子。地面颠动得厉害,我就贴着地面爬行,终于爬出了大门。前面应该是平坦辽阔的草地了。我站起身来想要迈步,忽然感到脚下并不是草,而是一段正在移动的硬东西。我开始改变方向,可是不管朝哪个方向走,总到不了草地,脚下也总是那团移动的东西。四周一片灰黑,除了房子依稀的轮廓,连那些山也看不见了。屋后当然是不能去的,房主人说过,那是悬崖。既然我是顺着草地随意走来的,那么只要随意迈步,也可以走回去的,完全用不着紧张。我这样想着,就任意朝一个方向走起来。一开始也没出事,就有些沾沾自喜起来。大约走了一百来步的样子,一只脚踏进了虚空里,幸而被伸出的一株小树挂住,才爬上了悬崖。我记得我是朝屋前的方向走的,为什么也到了悬崖呢?莫非这就是"异道同归"?草地的通道在哪里呢?我想了又想,看来答案只会有一个。说起来,我早就隐约地感到了这个答案,只是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紧贴地面爬回屋里。在房间里,有一种安全的放松,竟觉得这黑暗,这石灰味道,都有些亲切似的。房主人又在黑暗中递过来一杯水,温温的,一股生水味,不过还能喝。
"我需要讲一点什么。"房主人说,于是我闻到了纸烟的香味。"是关于他的事。他穿着黑衣,戴着黑帽,绑腿带子也是黑的。他就如一个古代强盗出现在城里的街道上。一些人从他面前经过,没有发觉他,另外一些人从关闭的窗户后面偷偷对他进行窥视。街道两旁全是理发店,房子里坐着很多等待理发的顾客,其中有一些显得容光焕发。所有的理发师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顾客们并没有发现黑衣人,在窗户后面对他进行窥视的都是过路的行人。这些发现了他的行人都飞快地钻进理发店,隐身在窗帘后面。太阳很毒,他已是汗流浃背了。他伸出双臂像要赶开什么,隐藏者们脸色苍白地观望着这黑衣人的表演。并没人推他,他扑倒了。大批的人涌出去,将他团团围住。
"'将他运回去吧!'隐藏者之一大声命令。
"'对,将他运回去!'所有的围观者都附和。
"只要不去想天亮之类的,就会与这所房子和谐起来。天是不会亮的,你抱定了这个宗旨,心里就踏实了。从前的房主人心里过于烦闷,他从屋后的峭壁上跳到海里当了渔夫。我每天在这里听,总听见他在惊涛骇浪里挣扎。你和我不属于这下面的海,我们俩。答案你早知道了。从前房主人的驾船技术并不高,他是造房子的,所以触礁的事在所难免。"
他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自从我听房主人谈起,峭壁下面便是海这件事以后,对于想像中的下面这个世界,我心里无端地涌起一种渴望来。我已经在这个房子里不知呆了多久,我没法计算,因为没带表,天又这么黑,打火机也早就没油了。无聊之际,照例与房主人谈海。每次他都递过来一杯温水,自己抽着纸烟,用这句话开头:"先前房主人的小船已经到了……"每次我都反驳他说:"先前的房主人不是已经死了吗?是触礁。"这时他就微微一笑,抽烟的红光一闪,并不介意我的反驳,自顾自地说下去:"出发的时候我去送的行,船上有一个渔夫,听说后来老死了,他自己就成了渔夫。他从来也不捕鱼,只是捞些海藻什么的充饥,后来他的脸就渐渐地变成了蓝色。"
我有些明白了似的说道:"我们俩,住在上面,我们不点灯,就几乎等于不存在,是这样吗?先前的房主人即使是从下面经过,也不会注意到这上面的房子。很可能有一回,他是将这团黑影当作一棵树了。他平静地瞟了这上面一眼,立刻掉转了目光。"
后来不知不觉地,我加入了谈话。我们俩的描绘变得过于殷勤,好像不说点什么,心里就过意不去似的。一说了又觉得自己有多嘴之嫌。时光就如此打发过去。当然没有时钟,天也不曾亮过。房主人说。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对没有季节变化这件事满意了,还说我们也不能以谈话的内容来作为划分年月日的基准,因为每次谈过的到第二天都忘得干干净净。再说小船本身就是虚构的,谈不上有什么意义,解解闷罢了。
谈累了,我们就各自昏昏睡去。有一回醒来。我偶尔想起过去的事。我记得一开头我就找到了那条通道,惟一的通往草地的小路。虽然那条路已经走过几百次了,但还是每一回都要寻找,找起来倒也并不费很大的力气。后来的事就迷迷糊糊的了。似乎是有一只热带的火烈鸟死命地在我后面追,我并不怕它,但它就是到不了我面前。它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在原地奔跑。我老是怀疑。那条我走过了数百次的小道,真的是惟一的通往这里的路吗?既然在我原来的记忆中,这座房子坐落在一大片草地的尽头,背后又靠着大山,那就一定可以从几个方向到达这里的。比如从山上绕下来,再比如从草地的南边和西边。谁能说那些地方就走不通呢?有一回,在西边的昏光中,我的确看见了一个人影,我相信不会错。火烈鸟会不会来?
现在,房主人斩钉截铁地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排除了。他说屋后是万丈深渊,屋前根本没有草地,只有滚动不息的砂石。那么我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他说这纯粹是一个意外罢了,草地呀香蕉林呀,都是我心造的幻影。原先这屋后确实有条路,就是他送我出去的那条路,不过经过几次大的爆炸,已被泥砂封死了,先前的房主人正是估计到了这个,才选择这个地点造的房子。这个地点,偶然路过并不稀奇,很多人都曾像我从前一样偶然路过,他客客气气地接待,将他们送到拐弯的地方,没人感觉到什么异样。只有我这一次的闯入是意外的,所以他一开始还有点见怪,现在已经好了。
我坚持要到屋后去看一看那些鸽子,我说,我们应当去喂一喂这些小东西。房主人冷笑着勉强答应了,可是他说只有从厨房的地道可以通向屋后的悬崖,那种地方,探出头去看一眼都够人受的,亏我想得出,会以为那种地方有什么鸽子。再说我根本到不了厨房,我心里存着这种幻想,只要一动身就会扑倒在地的。
虽然与房主人住在两个隔开的房间里,他的存在倒也是我的一种慰藉。疑惑的心渐渐变得镇静下来。睡醒过来每每听见主人的问候:"起床了呀。"我摸黑穿好了衣服,照例与房主人坐在客厅里。到无话可说时,就呆呆地闷坐,倒也并不特别烦躁,有点乏味而已。
1991年


短篇小说(一)第140节 从未描述过的梦境(1)

描述者坐在路边的棚子里,替过路的人写下各式各样的梦境。好多年过去了,那些千奇百怪的意境无不在他的描述之中。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路人们--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人,只是在走进棚子的一瞬间表情有些迷惘--走进来,席地而坐,他们的口述或娓娓动听,或呆板机械,或沉迷,或晦涩,全都因人而异。描述者坐在对面不动声色,一一书写下来,收入一个黑壳笔记本,路人便怏怏离去了。慢慢地做梦的人渐渐稀少了,描述者一天比一天感到寂寞,然而他还是倔强地伸着脖子,朝着马路尽头不停地张望。他在期待一种从未描述过的意境,那里面凝聚了大量的热和能刺瞎人眼的光。他不能肯定那种意境清清楚楚地在他脑海里出现过,他只是确信有那样一种意境。他自己也无法直接将那种意境写进黑皮本。他必得要等待一个人出现,这个人可以将这种意境在他自己的梦中展现,然后在路边上将他的梦口述给描述者,描述者再为他记录下来。由于中间有了这样多的曲里拐弯的环节,描述者惟一能做的事便只能是等待了。
一天又一天,等来的人总是不能直接讲出描述者心里的意境,那意境也就总是无法变为文字,其不确定性也就总是无法改善。描述者是一天比一天颓唐了,然而他还是倔强地伸着脖子。冬天的寒风将他的手脚吹得满是裂口,春天的湿气又使他的关节肿得像小馒头,路边这个简陋的棚子也开始漏雨了。大部分行人不再停留下来向他叙说梦境,只是冷漠地看他一眼,便匆匆赶路了。描述者一个不漏地仔细打量他们,他的心潮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有规律地涨落。有时一天过去,只有一两个人走进他的棚子里来,并且他们的梦境也十分平常,虽然里面有在茫茫太空里遨游的狂喜,也有在地壳深处的岩洞里死守的自负;有被猛兽捕捉的恐怖,也有垂死者的阴森等等,但他们从未梦到过描述者心中的那种意境。
也许这只是一种折磨,一种苦肉计?描述者无数次扪心自问,又无数次找不到答案。在做梦的路人离去之际,那不曾描述过的意境的光芒使他全身战栗不已,这战栗--仅仅只是这战栗本身,又使他确信了那种意境的存在。于是他将那不曾描述过,也不曾清晰地在脑海中出现过的意境称之为"风"。"风"每次都在叙梦者离去之际出现。现在他伸长脖子等待的,并不仅仅是做梦者了,他知道在他们离去后,便会有那种光芒,他越来越看出了这一点。
在雨季里来了一名老妇人,撑着巨大的雨伞,满头如雪的白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细长的眼眶里的眼珠竟没有目光,可她又并不是盲人。她走进棚子,让描述者触了触她冰冷的指头,又继续赶路了。就是这一天,描述者停止了对路人梦境的描述,也不伸长脖子张望了。然而他还在等,他似乎知道他在等什么。他的那个意境渐渐随时光的流逝变得更不可确定,听觉也一天天迟钝。经常,有路人走进了棚子他还在遐想中。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那就是在某个时候,他的心必然会在那种有看不见的光芒的、空虚的意境里猛跳,血液如奔马般沸腾。
还是有人偶尔到他的棚子里来,他们叙说的梦境越来越离奇,每个人都曾抱怨他们看见的东西无法言传,又因为无法言传,有时他们说一半就懊丧地离去了。描述者,明白这一切,手持黑壳笔记本和钢笔,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实际上什么也没记下。做梦者离去之际,他的脑海里似乎仍然一如既往地出现那曾使他战栗过的意境,只是那里面成了一片空白,一些影子似的东西在晃来晃去。他不能确定,然而他满意了,合上笔记本,坐在地上作短暂的休息,休息的瞬间是甜蜜的。
下面便是他与一位做梦者的对话:
做梦者:"我都说了些什么啊,我说出来的还不及我看见的十分之一。那种感觉不会再有了。为什么说不出来呢?真是窝心啊!这里风太大了。"
描述者:"唔。"
做梦者:"你在这里记下的,都是些废话,但我们还是找你记录,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记录。我真想说出来啊,你说说看,是不是我的口才不好?"
描述者:"你的话真是有意思啊。"
离去的做梦者们从来不向外人透露他们向描述者叙说过的意境,这好像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而他们,将梦境叙说给描述者之后,就觉得自己将一份财富存在他的破棚子里了。实际上,他们对自己叙说过的东西很少去回味,但他们记得叙说时的情景,因为那才是他们的财富。他们并不注重描述者是否向他的笔记本上记了什么,他们注重的是到棚子里来叙说这个举动本身。虽然他们在叙说时不停地抱怨,发牢骚,就好像不耐烦,就好像充满了厌倦,实际上在心底里,他们对自己还是相当满意的。一旦离开那棚子,他们就感觉自己成了普通人,他们愿意将他们与描述者之间的那种特殊的交流看作最高的秘密,他们也愿意看见那个黑皮本,那笔记本让他们感到亲切,感到心有所属。
谁也没有料到描述者会抛弃他的黑皮笔记本,因为那上面记录了大量稀奇古怪的梦境,并且被人们认作是众多的做梦者的财富。现在笔记本被他扔掉了,他却淡淡地解释为"不翼而飞",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
还是有零星的路人来到他的破棚子里。和往常一样,他庄严地席地坐得笔直,倾听他们的诉说,自己始终一声不响。笔记本的失踪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这种特殊的交流,零星到来的路人中有过去来过的也有从未来过的。暗地里,他们都体会到了没有笔记本的好处,因为说起话来更可以无所顾忌了。既然到了描述者这里,他们每个都要或长或短地说一席话,他们开始说了,可是谁又能听得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呢?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们才看出来,原来那些人并没有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他们只是随随便便地吐出一些音节来拖时间。而描述者,也没有认真倾听,他只是做出正在认真倾听的样子,其实他的心里在想些别的事。可以肯定说,他正在想那虚无的意境,为那意境的到来心急难熬,但又知道那种事"欲速则不达",便只好敷衍地做出在听梦的表情。于是漫长的时间,便在这种有意的拖延中过去了一部分。如此反复,不厌其烦。


短篇小说(一)第141节 从未描述过的梦境(2)

描述者自己认为,扔掉了笔记本当然是十分洒脱,十分好的,可是也有一些弊病。其中之一便是他现在对于做梦者的依赖性越来越强了。他将自己的生命以做梦者的到来为标准划分为一些阶段,他不再记得自己在棚子里所呆的时间,他的时间观念彻底消失了。每逢要回忆某件事,他便这样想:"那是那个脸盘枯黑的汉子到来的那一天……"或"脸上长蝴蝶斑的女人来的那个下午……"或"没人来的那一天……"或"来了人,但又什么都没说就走了的那个早上……"诸如此类。表面上这种划分似乎也很方便,但由于来人的减少,由于他的记忆随来人的减少逐渐退化,这种划分便有了很大的朦胧性和欺骗性,前后颠倒,混杂不清的事时有发生,好在现在他也不大在乎这一类的事了,他越来越随随便便了。
如果在一天之内,有两个以上的过路人到来,描述者便将这一天视为一个节日。做梦的人离去之后,他在棚子里仍旧席地而坐,将背挺得笔直,表情无限庄严,全身心都在那种包括他自己在内没人看得见的光芒中战栗不已。这种时光并不常有,描述者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显得十分焦躁。他还知道使做梦者到来的,并不是他们自己的主观意志,那决定他们到来的意志,其实是在他自己的心底里。他现在不再伸长脖子朝马路尽头张望了,一般的时候他都心境平和,他的惟一的一点小小的急躁表现在做梦者到来之际,他知道在那之后便是什么。我们看见在那之后,他在寒风中瑟缩着,将肿得像小馒头一样的指关节凑到嘴边哈气,而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无法言说的狂喜。
很多人都说描述者只是一个虚构,因为他无法证实自己。他们说得对。描述者本人的存在没有时间的记录,这发生在他描述事业的中期和后期。他在他那奇异的外壳中向内收缩,最后每个人都无法看见他的踪迹了。人们看见的只是一只遗弃在路边的空壳,类似于那种最普通的河蚌的壳。偶尔也有人声称,描述者的声音从一个深而又深的岩洞里传出来,传到他的耳边过,可那岩洞实在是太深了,所以当那声音传到他耳边时,简直就和蚂蚁的哭泣差不多了。这类似的声称都是没有用的。不错,我们每天看见描述者坐在路边的棚子里,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行为举止。奇怪的是每逢我们要将他作为一个同类来考虑时,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疑难问题。我们在前面描述过他的个人生活,以及他与路人的那种神秘兮兮的交流。可这都是从他本人立场出发来试图解释所发生的事,如果撇开这一些,要我们独立地对他作一番分析,任何人都觉得不是力所能及的。差不多没有人想得起来关于他的任何细节,比如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手势,写下的一行字等等。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全存在于他本人的叙述中,而那叙述,又是种飘渺的,缺乏时间划分的东西。最关键的是,没有人可以将他的叙述用我们的语言叙述出来。我们听不清他的叙述,没人听清过。
一九九〇年,描述者在路旁搭棚的第十年,降临了空前的暴风雪。大雪过后,所有的居民都涌到街上来了,跺着脚,哈着气,谈论着这场大雪。他们走进描述者的破棚子,看见暴风雪掀走了半边棚顶,棚内积雪堆了两尺深。人们看见描述者本人坐在积雪中一言不发,眉毛和头发上都是雪花。没人注意到,有一缕热气正从他的后颈窝袅袅上升。是何种热力在他的体内蒸腾呢?
"从现在起,不会有人来找我谈论梦的意境了。"描述者语气刻板地向来人们宣布,"那种时候已经过去了。就在刚才,我已经决定了这件事。"
没有人听见他在说话,大家都没有注意他,从来没人想过要去注意他。
描述者仍然坐在路旁等待。现在已经不再有人来找他了,也就是说,他等待的已不再是那些做梦的人。他的身子坐得笔直,枯瘦的脸总是偏向北方,脸上摈弃了一切表情。他仍然沉醉在那个空白的意境里,只是人们看不见他对那个意境的反应罢了。人们看见的是一个衣裳破烂的人,一个近于白痴的家伙,坐在路边破败的棚子里消磨时光。这种标新立异的举动并没有引起人们对他的好感,现在大家都有点嫌弃他了,都在过路时有意地背过脸去,或提高嗓门讲话,假装没注意这个棚子。
描述者外部的时间划分就这样停滞了,很快他就不再有时间的感觉了。一天里有一两次,他从棚子里走出来,看一看驶过的车辆、行人和头上的天,当然更可能是他什么都没看,只不过做出观察的样子。出来的时间没有一定,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半夜。开始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多天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按自己的主观意志重新划分时间,这是种崭新的时间,从此以后他就要生活在这种时间里了,这件事也是他自己决定的。
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描述者,但这件事是很不重要的,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凡未经证实的事都是不重要的。我们只承认有过这个人,我们看见了,记得这个人--一九九〇年我们这样说了。
描述者的内心越来越舒畅了,他听见了自己胸腔内的万马奔腾,也感到了血液的温度在不断上升又上升,每一下心跳都使他陶醉万分。他还是看不见那个神奇的意境,即使是看见了,也无法来描述一番了,因为他已经荒废了自己的技巧,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进行描述了,这便是他那秘密的悲哀所在,这悲哀又是快乐的源泉,这些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他从棚子里走出去,全身心隐约地感到自己正是走进那个意境中去。他什么也看不见,人们却看见他在注视驶过的汽车。他的按主观计算的时间便这样增长着。他自己深深地感到:描述是不会再有了。但和以往的描述生涯比较起来,他觉得目前的生活已形成了铁的轨道,笔直地奔向前方的空白处所。他的想像与表达仍是曲里拐弯的,却不再为这事苦恼了,因为已用不着表达什么了。他就在自己的脑子里描述着。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因为没人知道。
白发的老女人又来过几次,一次比一次在棚子里停留得更久。人们看见她用冰冷的手指触了触描述者的额头,但仅此而已,双方都保持着沉默。这是人们无意中注意到的,过后马上忘了。老女人每次离开后,描述者便疾步走出棚子,在路边的一块修路石上站好,将目光射向天边,焦急地搜寻着。那天边有什么呢?当然什么也没有。描述者颓废地从石头上下来,郁郁地沉思着,不久又豁然开朗了。
马路上车辆如流,孤岛般的破棚子震颤不休。
1993.6.15,望月湖


短篇小说(一)第142节 断垣残壁里的风景(1)

"在这些断垣残壁里面,你到处看见你喜爱的风景,就是闭起眼睛也如此。"他泛泛地用手指朝周围划了一个圈向我示意,"比如说这道墙,我们并不知道它是何年何月倒塌的,我们也不关心这一点,但从这条裂缝里,我们会发现水藻,正是水藻。"
他将自己的一只招风耳贴向那条裂缝,他这个动作丝毫引不起我的注意,因为他每天都要重复多次。
"啵,啵,啵……"他说,"水泡。这种沼泽地是十分特殊的,柔软而富有弹性,人可以在上面来来往往,不会下陷。水藻就长在那边的水洼里,真是茂密啊!我看见你在冷笑,这说明你也看见了,我们俩的视力差不多。听,啵,啵,啵……你总不会否认这种水泡的响声是独一无二的吧?你站起来了,想些什么呢?你觉得她会来吗?"
"当然会。看这太阳,是一天比一天老了,我的衣服也穿得太单薄了,万一夜里落霜的话,真不知是怎么一番情景,我还从未经历过这种事。"
我将目光转向远方的太阳。自从我们来到这块地方之后,太阳就变成了一个冷峻的、象征性的圆球。表面看起来,那光芒依然是灿烂夺目的,但我们沐浴于其中并不感到丝毫的温暖。我们只好靠多穿衣服来保持身上的热量。夜里,我们不能随便将身体的部位暴露在外面,因为随时有冻伤的危险,我们从家里带来的手套和面具就是夜里防寒用的。我计算着日子,一个夏天就这样挨过去了,据说冬天也是可以挨过去的,据谁说呢?这无关紧要。
他总是那样兴奋,谈起各式的风景,虽然他所看见的我都看得见,但说得太多,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说这些单调的话题,有时也使我感到厌烦,禁不住要异想天开地问他:"请谈点别的好吗?"我这样问过他两次。当我问他的时候,他垂下头去装做没听见,好长时间不说话,于是我明白了。
现在对于我来说,那些水藻和沼泽只是一些浮来浮去的风景。它们曾以其亮丽的、变幻的色彩征服过我的心,但这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目前首要的问题是寒冷,我带来的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而冬天还没到呢。
他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他也听说了冬天是可以挨过去的,似乎坚信不疑。我对于他将这个重大问题置之度外的轻率态度有点怨恨,有时我故意说自己的脚趾已经冻伤了。
"而冬天还没到呢!"他吃惊地说,说完立刻又忘记了似的,真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凝视着太阳,因为这里每天都出太阳,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那耀眼的一团。
想当初,我和他怀着共同的对断垣残壁的兴趣来到这里,我们早上到来,夜里归去,日子一长,两人都觉得繁琐,于是干脆夜里也守在此地了,似乎这一来就觉得很放心似的。他始终如初来时一个样,日以继夜地将他那招风耳紧贴墙上的道道裂缝,口中念念有词。每当我听见他的声音时,我就看见了他所描述的风景,于是我也间常说些闲话,我的话题往往总是一个,在用词方面干巴巴的,比他枯燥得多,很少用形容词什么的。
在无聊之中,我们谈到了"她"。她是我们所认识的最为懒惰的一位老女人,我们从小就认识她,但从未与她讲过话。她白天总在屋里睡,有时一连十几个小时那屋里都没有动静。她偶尔出门也从不正眼看人,就像闭眼行路似的。也许她觉得撑开眼皮看人太费力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一次,为了试验一下,也为了赌气,我朝她迎面走去,想看看她是否与我相撞,结果她稳稳当当地拐开了,眼皮还是没有抬起来。
我们是在决定夜里不回家之后谈起她来的。两人都无端地觉得她一定会从此地路过,而我们的生活目标,或许就是等着看她路过。谈到她时,我提出一个问题:"你认为她与太阳,哪个更老一些?"他说当然是太阳更老,但我坚持说更老的是她,为此又争执了很久。我的根据是:太阳的生日是大致可考证的,但她,我以前询问过无数的人,没人能证实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哪怕是我们当中最老的人的爷爷,也说不清她的生日是哪天。
后来他也同意了我的意见,说道:"所以她是一定要从此地经过的,而且这几天水藻也开始枯萎了一点。冬天会到吗?冬天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呢?到现在为止,沼泽地里并不曾有过明显的变化。苔藓真是奇怪,总在密密麻麻地罗织着,我的幻觉总被它们塞得满满的,偶尔想一想,就要掉泪似的。"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与他这种人搅到一起的了。在家的时候我们俩都爱炫耀。夏天里,他将全身涂成深绿色,像鱼一样悄无声息地行动;我则爱将全身涂黑,找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站住不动。我们以各自的方式来挨过漫长的炎热。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怪癖,将这称为"炫耀"。或许时间长了,我俩就臭味相投了。他往往像鱼一样游到我面前,然后开口说道:"有一类蚊子是非常多情的,沼泽地里的千年肥水养育了它们。"我们于是开始了那种情深意切的交谈。
我们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奔到这里来的。那一天特别长,远方的太阳长久不落,显得又新鲜又伤感,无云的晴空里滚动着车轮声。在我们面前,一道断墙里发出开水沸腾的响声,还有缕缕热气冒出来。当时他就决断地将这称之为"水泡",于是我也对他的声称坚信不疑。那一天,就在终于快落下的夕阳的光芒中,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总有一天,他要"穿墙而过",像一道X光似的。他站在碎砖堆里反复地踹脚,挥手,说出那些话,像个人形木偶。
我和他都知道,我们之间的热情在一天一天地稀薄下去,现在我们很少注意对方,而只是各顾各的事情。但我们都在等待那个转折的契机--那位从不正眼看我们的老女人。在寒冷的夜间我们采取值班的办法,轮流着睡觉,这样做倒有一个好处,那便是漫漫长夜变得短了许多。随着天气的变冷,我的担忧慢慢加深了。他却一点没感到我所担忧的,他一味生活在炎热的沼泽地里,说那些昏热的话。由于沉浸在忧虑的情绪中,我变得谨小慎微起来。有时天上掠过鹰的影子,落在墙上,我心惊肉跳,几乎禁不住要发出尖叫。每天我都这样说:"万一今天夜里落霜呢?衣服的事怎么解决?"还有一句话是我每天要说的:"这太阳是一天比一天老了。"也许因为怨恨它的冷漠。
不论我胸中曾沸腾过何种热情,如今也一天一天地稀薄了。我们俩停留在此地,只因为一个小小的原因:缺乏瞻前顾后的技巧。我们奔来此地的行动太仓促了。现在我们却说要等那位老女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我和他以前总是仓促行事,人们称为"鬼迷心窍"。就比如这次来此地,当时他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到异地去逛一逛",我便冲动起来,风风火火地与他跑到了此地。如果说是热情使我在此地流连,那未免过于夸张了。我说过热情是一天天稀薄了,因为一切引起冲动的对象均已不复存在。
最近,由于过于长久地凝视那耀眼的圆球,我感到自己的眼珠在逐渐坚硬起来,为方便计,我干脆把自己当成石膏模型了。现在我的一举一动都很僵硬,缓慢,而且很久都不曾弯过腰,转动过脖子和眼珠了。他注视着我的变化,笑了笑,继续他自己的游戏。他越来越怪异了,一次,他竟将自己的头塞进墙上的一道裂口,拔也拔不出,只好就插在那墙边像一口弯钉。后来我用猛力将他拔出,弄得他满脸都是血。他笑嘻嘻地指着脸上的血迹说:"暂时变不成X射线,变成一个气球也很不错。我在那里头的时候,美丽的苍蝇一直在耳边嗡嗡,苍蝇的翅膀就如彩虹一样。实际上,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到真的彩虹了,永远是这一成不变的烈日晴空,未免令人扫兴。不管你信不信,苍蝇的翅膀在那一瞬间远比我们从前见到的彩虹眩目。而细小的黑蚊,则是以它们的叫声使我落泪。像我这样一个人,已经活了好多年了,还是止不住往墙里头钻的冲动,你可以想见那种诱惑。"


短篇小说(一)第143节 断垣残壁里的风景(2)

有一天,因为冷,也因为害怕,我向他提议我们齐心合力来叫喊一番,那样的话,我们的声音也许会传到外界,使我们这里的境况有点什么小小的变化。当我们要叫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自己已经忘记了应该如何叫喊,我们的声音浮泛而没有力度,根本无法传到外界。这样做的结果只是使我们更害怕,更寒冷。于是我们放弃了尝试。"我们不要特意去努力尝试了,"他说,"请看这面墙,里面的幽深小径就像蛛网一样密布,多少年来,我就知道这件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我们一定要假装在这里等'她',这就有了滞留的理由了。一切尝试都还要进行下去,但那只是泛泛地叫几声而已,并不十分认真的。为提醒你起见,我再问你一声:你还等她吗?"
"当然,要不然我在这里干什么呢?仅仅为了与这个衰老而刺目的东西终日对视吗?以后也许不会再有人经过此地了。"
"我愿意这样想:有一天,来了一些人,这堵墙和这些碎砖就在他们面前,但他们视而不见,说说笑笑地过去了。我这样想的时候,颇有种自负的味道。我需要这样想。"
"我们仓促地奔往此地时,有一个人注意到了。"
"正是这样,那个人无时不在注意我们的一举一动,所以我们三人一定会在此地相遇的。"
"你认为我们挨得过冬天吗?"
"据说没问题。再说这里并没有明显的季节变化。我看大的起伏不会有,和刚来时相比,只是稍稍冷了一点而已,从太阳的角度来看则是毫无变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那片沼泽地里,季节是随我的设想变化的。"
我提出要给老女人路过此地规定一个日期,因为"遥遥无期"这几个字总给人一种不吉利的感觉。我将日期定为一个月,他看着我,神思郁闷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不是我记得的那个将全身涂成深绿的人了。他的胡子长得老长,衣裳破烂不堪。我向他提起往身上涂颜料的往事,他笑了笑,分明早已不把那事放在心上了。
"等不到一个月,你就会忘了你的规定。"他闷声闷气地说,"她太懒,现在可能根本不出门了。她来此地是一个大而又大的决定。我觉得她不一定自己来,而是打发一个什么小孩来,那小孩也许跑得极快,又善于随机应变,谁也无法预料他的举动。"
虽然我们每天深夜都蒙上面罩,但每次我们蒙面相对时仍然心悸不已。周围太寂静,太冷了,以至我们相互产生了那种幻觉,似乎对方隐藏着杀机。这种情形每夜都要持续十几分钟。当这种情形持续时,我和他都在寂静中心惊肉跳。我们俩的眼前便出现"遥遥无期"的风景,那风景是无法描述的,模糊不清而又变幻莫测,似乎有一只黑兔在穿墙而过。
一个月的时间快到了,他已经将我的规定忘得干干净净,而我还在每天记下日期。我们俩都清楚。这是一回事。于是我又提出重新规定日期的事,我要将日期规定为一年。
"好。"他干脆地同意了。"我想那小孩也许快来了。她一觉睡醒,便突发奇想打发一个小孩来我们这里,这种事的可能性很大。"
最近一段时候,我们看见的风景变得比较单调了,总是黄色的沙滩向远方的落日延伸这同一幅画面,有时沙滩变成河流,偶尔在上空掠过一只鹰或雁什么的,投下一道阴影。他还是将头钻进墙壁,但很少说起"水泡"这类词汇了。现在他总是抱怨头晕,因为体内空空落落的,所以举手投足全没个定准了,随时可能摔个大跟头。他说:
"我在墙壁里面时也如此,我在那些蛛网般的小径上不停地摔跟头,一停下来,就看见一个人拿着大注射针往我背上扎,说要把我内部的液体抽光。扎针时疼倒不怎么疼,就是过后眩晕得厉害。"
"一切都会有所安排的。"我像石膏模型那样做了一个手势,"看那太阳,不是越来越显示出一种从容的风度吗?我猜她的睡眠时间是越来越长了,她很可能会在沉睡中对一切作出安排,这不是她的性格吗?我们只要照常坚持我们的习惯日程就行了。比如你说到头晕的毛病,你要让自己习惯在头晕中过下去,此外别无他法。等你习惯了的那一天,水藻又会长满你的头颅,你的口中又会不由自主地发出'啵、啵、啵……'的响声。我这石膏般的心,有时也会为天边那东西衰老而从容的风度所打动呢。我预计我们终将习惯。"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我们夜里不再值班了。我们像大石头一样蹲在墙根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瞪着眼,忘记了时间的漫长,也忘记了寒冷给肉体带来的痛苦。我们整夜都像这样清醒而沉默。
时间过得更快了,我们从不曾有片刻停下来想一想它是怎样过去的,实在,我们没注意到。他还是时常头晕,但看上去分明是沉静得多了。关于那小孩,那老女人的话题仍然在我们的言谈中出现,我们双方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开始编造一些极其乏味的"故事"讲给他听。我说起某一年的秋天,我在山坡上种了一大片青菜,青菜长势喜人。我说起这件事不为别的,只为了要从自己口中吐出"秋天"、"青菜"这类字眼,这类字眼给我干枯的体内注入生机。不过我说过也就完了,并不感到那种长时间的激动。另一次我又讲起屋门口有一个积雨形成的大水洼,我从远处搬来大石头放在水洼里,现在那些个石头还在不在呢?所有过去的事都几乎忘光了,惟有这些乏味的、胡诌的"故事"倒能记住。他听着我的述说,眼珠子转动不休,不时往我的句子中插进一些无关紧要的形容词,他这样做起来得心应手,就好像一个熟练工似的。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这样信口开河,"外面下着大雨,我坐在书桌旁,信手拿过一支笔,画了一棵冬青树。"
"是瓢泼大雨吧?"他说。
然后我点了点头。
"三年以前的今天,白天短而又短,我们还没来得及吃中饭就天黑了。"我又说,"不过当时我没体会到,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与太阳有关。"
"这就叫光阴似箭啊!"他用浮泛的语气感叹道,"从前他们都说我长得像蜻蜓,我一得意起来就不停地在人们头上盘旋!我的身体那么轻,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啊。我似乎在回忆,但这是不是从前有过的事呢?我对你说实话吧,这是我临时想起的一些比喻,现在我的生活就像一个比喻套着一个比喻,或者说一个比喻在另一个比喻之中,这另一个比喻又隐藏在一个更大的比喻中间。至于说到我在前面加了'从前'两个字,那只是种习惯罢了。"
一天中午,我们发明了一种游戏,就是绕着断墙跑。我们跑了又跑,破烂的衣裳飞扬起来,乱蓬蓬的头发也飞扬起来,就像两个鬼。我们看见了对方如鬼的面貌,尖叫着,跑得更快了。后来他告诉我,就在我们跑的时候,他看见那个小孩过去了,那孩子手提一个小篮子,在那边墙洞里探了一下头就拐上了另一条小路。
"我们最好不要在跑的时候相互注视,这很危险。"他说,"只要不停地跑就好了。当我看着你的一瞬间,我有种冷透骨髓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怕得不行。我明明知道你是本地人,我在心里反复强调这一点,可就是没有用,我感到大难临头。我想你也有同感,我们不要在跑的时候相互对视了。"
我答应了,但我还是忍不住在跑的时候偷偷打量他,那种诱惑太强烈了。有一次我这样做时,发现他脸上透出残忍的表情,就如一只吸血的黑蝙蝠,在身后紧追我,我还感到自己的脖子上被啄了一下,全身都麻木了,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他的话是有道理的,但我抵御不了那种诱惑。
跑完之后我们站在原地喘气,两人都垂着头。我抬头看了一下,我忽然又看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太阳,原来太阳并没有老,它总是那样从容不迫的。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语气无比沮丧。
"首先完蛋的总是我们,永远这样。你还没想通吗?不过只要我们不离开此地,慢慢地就会变成石头,像你放在水洼里的那些个石头一样。你的这个故事真是无比的优美啊。你来到此地之后就编出这样的故事来了,这仿佛是注定了的。你的风景是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景,那就像一些影子。但有的时候,它们也和我的那些风景重叠,有时又离得远远地窥视着,我只要注视它们,头就晕起来。"
我无时无刻不在为这样一个问题所烦扰:我们的声音传得到外界吗?
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有人吗?!"
野地里静悄悄,冷漠的阳光撒在我们身上。在远方,是那永恒的球体的所在,我的声音像螺旋桨一样在原地转动,一会儿就消失了。
我看见他正在钻墙,他的脑袋又扁又尖,灵活无比。我听见从幽深的小径里传来模糊的声浪,一波又一波,起伏不定。
我和他怀着对断垣残壁的共同兴趣,仓促地奔来此地,仅靠一个老女人维系着与外界一丝半缕的联系。如今那种联系是越来越显得渺茫而不可企及了。我和他还是谈论关于老女人的事,因为她是惟一的线索。我和他死死地抓住线索的这一头,缠绕在手上,但那一头每每断落坠地。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线索那一头的实在情形,但我们俩都懂得这件事。
1994.1.5,望月湖


短篇小说(一)第144节 掩埋(1)

我的叔叔七十三岁了,住得离我不远。他是个瘦高个,满头银发,看上去精神还很好。他的眼睛是很有神的,只是注意力有点不集中。叔叔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见了我总是躲躲闪闪的,经常以为我没看见他,一溜就溜掉了,不论在家里在马路上都是这样。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人有这样的举动,我总觉得有点滑稽,可又不好戳穿他,时间一长却又见怪不怪了。
叔叔并不一直是这样乖张,我记得我七八岁的时候,他还让我坐在他肩膀上"骑高马"呢!岁月无情,谁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使他变成了这样。我听婶婶说,近几年来,叔叔发展出一种业余爱好,就是总把家中的一些小物件拿出去送人。到底送给了什么人呢?大家都猜不出。叔叔的社交本来就很窄,到了老年更是根本不与人来往了,可是这种事也很难说,因为说不定他在什么地方还有个秘密的朋友。人活到七十三岁,总有些什么秘密的吧。
要说他从家里拿走的东西,一般也不是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比如说一个茶杯啦,一盏台灯啦,一支钢笔啦,一个手电筒啦,一本历史书啦,一双羊皮皮鞋啦等等,这些东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年代悠久。叔叔的这种"瘾"每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他将东西从家中拿出去时,总是显得神色郑重而不安,他飞快地将东西包好,放进一只草袋里就匆匆出门了,他认为谁也没有看见他(我的叔叔眼睛有点近视)。如果有人提起他拿东西的事,他就大发脾气,赌咒发誓,坚决予以否认。因为并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婶婶也就懒得过问此事了。直到有一天,她的孙子告诉她,说爷爷提着那个草袋在郊外的坟山里转悠,她才开始真正的担心起来。婶婶想,既然他是去坟山,而不是朋友家,是不是中了邪呢?莫非某个幽灵要他的这些东西?她是有点迷信的女人,她很想搞清这事,但又不敢问叔叔,她知道他的脾气。
矛盾终于爆发了,我到婶婶家时,叔叔已经出走了。婶婶向我哭诉,告诉我家里发生的事。原来两天前,叔叔竟然昏了头,将他自己手上戴的金表也送走了。这只表是花了一千多元买的,他才戴了不到两年。婶婶追问时,开始他还想含糊过去,可后来实在躲不过去了,他就大吼一声:"丢了!"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炸得婶婶几乎失去了知觉,好半天才恢复过来,然后就开始了长达一天一夜的埋怨。叔叔铁青着脸,平时梳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也变得十分凌乱,眼里闪着阴沉的光,他始终一声不响。第二天一清早他就出走了,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很少的钱。
"他能上哪儿去呢?"婶婶痴痴呆呆地看着我问道。
是啊,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他有什么地方可去,他那个秘密的朋友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如果没有朋友,他到哪里去了呢?婶婶大大地后悔自己没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应该早就尾随叔叔,看看他到底搞些什么活动,她一直没这样做是因为自身的惰性。现在他出走了,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头,身体并不是很好,又没带多少钱,流落在外头什么事不会发生啊?婶婶越想越怕,坐在那里又哭个不停了。最后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想起了小孙子,觉得只有他的话算是一种线索。我们等到小孙子放学回来,就问他是在什么地点看见爷爷的。
"六道口。"他说,"当时我们学校在那一带郊游,爷爷的样子慌慌张张的,一看见我们就往树林里一拐,很快就不见了。那种地方只有死人和坟墓,他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决定去六道口看看,说不定可以搞清楚他的事。虽然这些年来,我这位叔叔无缘无故地与所有的人都疏远了,可我总记得小时候坐在他肩上"骑高马"的情形。那时他既灵巧动作又轻捷,给人以无比安全的感觉。所以现在即使他不理我我还是牵挂着他,并不完全是为了婶婶。因为相比之下,我以前倒更喜欢叔叔,他不理人总有他的隐衷吧。
那个休假日,我坐上公共汽车去了六道口。坟地在小树林后面,密密的树林子里几乎没有路,我在乱枝间钻了好久才钻出那片林子。一出林子,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平地上竖着数不清的墓碑,各式各样的坟墓一个挨着一个,在这阴沉沉的天底下沉默着。我来干什么呢?我也不知道。我在茔地里穿来穿去,的确找到了一个新挖的泥坑,可那坑里什么也没有。这个地方,无处可以遮风蔽雨,我那叔叔当然不会长久地逗留在这里。
不知怎么,我在回去的路上有种预感,我觉得叔叔已经回到了家里。那片坟地,那些墓碑,新近挖开的泥坑,泥土的气味……我的思维像青蛙一样跳跃。
还没到他家就听见了婶婶的笑声。叔叔垂着头坐在房里,脚边放着一大包东西,包裹皮上还沾着新鲜泥土。婶婶正弯着腰翻看那些东西,口里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那些东西正是这些年里叔叔从家里拿出去的,全都面目全非,坏掉了。叔叔的表情很厌倦,望都不望一眼。
"他把金表遗失了,"婶婶说,"他把它胡乱地扔到这包东西里面,可能在路上滑出去了。他这个人,一贯粗心大意。"
婶婶的样子很高兴,她不再心疼那只金表了。她认为,既然叔叔将拿出去的东西都拿回来了,这就是说,他那种奇特的爱好已经消失了,虽然失去一只金表,可是人却好好地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她特别开心。
叔叔的爱好确实是消失了,他再也不从家里拿什么东西出去,但他的情形却不容乐观。表面上,他还和原来一样,实际上内心却越来越不近情理了。
我到他家里去的时候,他再也没和我打过招呼,他好像完全不认得我了,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只和婶婶说话。他不光对我这样,对他自己的儿子、儿媳、甚至小孙子都是这样。有一天我去他家,我站在门外,听见他在里面说:
"那小子干吗盯住我不放呢?你说他去坟地找过我,那只是为了满足他那种卑劣的好奇心,那家伙从小就这样,我算看透了他。"
我推门进去,叔叔显得很难堪,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婶婶回过神来,拉我坐下,问长问短的。这时他们的儿子回来了,他是一个大大咧咧的汉子,说话随便。他凑在我耳边说:
"爸爸说你捡走了他的金表,你真倒霉,嘻嘻!"
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霍地站起来就要离开,被婶婶死死地拖住。
"不要相信他的话嘛,谁会信他?一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她说。
不久叔叔就把他儿子一家人撵出去了。婶婶哭哭啼啼,儿媳站在门口赌咒发誓,说他们永远不进这个家门了。叔叔冲了出来,一只脚上的拖鞋都掉了,指着儿子儿媳的鼻子破口大骂,还说出"家贼难防"这样难听的话来,他那种样子就像个老无赖。
然而令人想不通的是,叔叔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财产。他随随便便地将婶婶为他买的皮大衣扔进澡盆,弄得污浊不堪。他还将录音机放在厕所的地上,说是听音乐,后来又忘记了,打开水龙头,让自来水冲在录音机上,结果那台录音机报废了。他对婶婶说自己以前是蠢得要死,将一些东西看得那么重要,日日背包袱。
当我到他家去时,他就装模作样地来与我握手,好像我是初次见面的客人。


短篇小说(一)第145节 掩埋(2)

婶婶迅速地苍老了,眼里的神情空空洞洞,记性也越来越差。家里的摆设有些凌乱,上面落满了灰尘,凄凉的晚景已经显了出来,她似乎是认命了。她对我说,要是那一回让叔叔拿走金表,不和他争吵,现在一定要好得多。她这个人,往往事后聪明。对生活的前景从不做任何规划,怎么斗得过像叔叔这样深奥的人呢?说到这里,她觉得漏了嘴,赶紧又补充说,她可不是要与叔叔斗,从未有过那种想法,她只是要保护他。
"你说他挖了一个坑?"她忽然问我,眼里闪出奇异的光芒。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
"你想想看,这么多年了,将自己用过的东西一件一件掩埋,需要多大的勇气!我倒宁愿他是那种样子,那才可以理解。现在这算怎么回事?将东西全挖出来扔在家里,什么都不管不顾,翻脸不认人,还一味胡闹,像个老怪物。一个人活在世上,怎么能这样?你说说看看?"
她的神气苦恼已极,她面临极大的难题,可是我安慰不了她,只能沉默。
"你好啊,青年团员!"叔叔走过来对我说,他那一头乱糟糟的白发竖立着,有点奇特。
最近他总是叫我青年团员,我告诉他我已经四十岁了,他就惊奇地大呼小叫起来,说:
"真有这么快吗?真是光阴似箭啊!不久前你还光屁股呢。我可知道你本性难改,你到这里来瞄这瞄那的,是不是想搞点东西走呢?"
婶婶一脸凄苦的样子,巴不得他马上走开,他偏不走。反倒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了,说是要与我谈谈心。
"这个小伙子,"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与我们做邻居也有十几年了吧?那个时候他光着屁股到处乱钻,时常遭到我的痛打……"
"他是你的侄儿。"婶婶冷冷地打断他,"别装模作样了。"
"你并没有打我,相反,你时常让我坐在你肩膀上'骑高马',我很喜欢你。"我轻蔑地看着他的眼睛。
"胡说八道!你们两个人什么时候变成一个人了?说出话来一模一样。你们在一起商量什么呢?说到底,你还不是想来这里搞点什么东西走!"他愤愤地站起来,走进里屋去了。
"看见了吧,他就是这个样,他使我没脸见人了!"婶婶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偷看叔叔在那边房里有些什么动静。
我对婶婶说,叔叔也许是精神分裂症,最好请医生给他看一看,说不定他还有老年痴呆病什么的,他的行为太不对头了,让人担心。我说这个话时,自己并不很自信,隐隐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有哪个环节出了毛病,为什么出毛病的就一定是叔叔呢?婶婶听了我的ㄒ椋?立刻止了哭,脸色变得阴沉沉的。忽然,她看了我一眼,那眼光使得我全身颤抖起来。
"我走了。"我讪讪地站起来说。
婶婶板着一副脸看也不看我。
她一定在心底里把我看作十足的小人了!我垂头丧气,心里打定主意不再踏入这块是非之地。是的,我必须将叔叔从我的心底里抹掉,我不想再扮演小丑了。这个时候我才想到,婶婶一直在夸张自己的情感,这类女人就爱这样,这样做使她满足,他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活宝。
我还是经常在街上遇见叔叔,现在他一点都不躲闪了,看也不看你就直冲过去。有时我想,也可能是他的眼睛越发近视得厉害了吧。倒是婶婶,见了我总是躲开,我知道她是对我怀恨在心。人就是这样,想做好事反而招人怨恨,倒不如一开始就冷冷冰冰,漠不相干。
有一天,我这位叔叔与他儿子打起来了。叔叔揪住儿子的胸口,儿子一推,将老头子推出老远,叔叔又冲上去要扇他耳光,儿子不愿伤害他,就撒开腿逃跑,叔叔在街上追出好远好远,白发在冷风中飘扬。最后他站住了,破口大骂,拳头捏得紧紧的,朝着儿子跑掉的方向扬了又扬,俨然一位老英雄。我听围观的人说,儿子只是做礼节性的拜访,要与父母保持联系,叔叔便不放他进去,大喊大叫,说家里来了贼。后来还是婶婶开的门,儿子才进了屋,叔叔又在家中指桑骂槐,寻衅闹事,儿子气不过,顶了他一句,他就操起一根棍子来打儿子,没想到打到了冲过来保护儿子的婶婶身上,这下三个人都气得发疯,结果就发生了刚才那一幕。在这场斗殴中,叔叔脸上受了轻伤,是他自己没站稳,撞到了桌子角上,额上起了个包,出了点血。而婶婶,挨了叔叔那一棍子,一条左腿跛了好多天。
就在我已经打定主意再也不管叔叔家的事之后,一次我去郊外办事,碰巧经过那片树林,我忽然看到叔叔在我的前方行走,他似乎摔了一跤,裤子上沾满了泥巴,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副老迈不堪的模样。他正走进树林,朝那片坟地走去。出于好奇我偷偷地尾随在他后面。
叔叔走走停停,似乎在沉思,又似乎拿不定主意,他在坟茔间绕来绕去,最后绕到了我看见过的那个坑那里。


短篇小说(一)第146节 掩埋(3)

我在林子边上看着他,只见他一锄一锄地挖下去,似乎是将原来的那个坑扩大。挖一阵,他又用箢箕将挖下的泥土装好,从坑里往外提,那是十分艰辛的工作。他的鞋陷在泥巴里面,手上好像也打起了泡,因为我看到他不断往手心里吐唾沫。劳动了一阵,他累了,从坑里爬上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想心事。天上有乌鸦飞过,"哇--哇"地怪叫。我的内心充满了怜悯,我走到叔叔身边去,将双手放在他肩膀上。他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看见了我,脸上显出轻视的表情说道:
"啊,是青年团员!你总是不放过我。这个地方,离家并不远,可是你要少来,来了就回不了家了。嘿,我说错了,回不了家的是另外一个人,你说说看,这个坑的大小式样怎么样?还过得去吧?你心里一定在想,我还在装样子,装给自己看。我也知道这不好,也没什么用,可就是改不了老脾气。现在既然你偷看到了,我的好戏也就收场了。我们走吧。"
一路上叔叔都在抱怨婶婶,说就是她害得他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先前他可是呆在家中不动的,现在他却变成了一只乌鸦。所有的事都早就埋下了根子,那个时候儿子刚出生不久,婶婶立刻托人买了一只金项圈套在儿子脖子上,他看着金项圈,越看越不顺眼。一天趁着抱儿子出去玩,他将那金项圈藏起,然后偷偷拿出来埋进这个坑里。那一次婶婶哭得眼睛成了两个蒜泡。从那以后他常来坟地看看,因为担心别人刨开坑,偷走项圈。后来他将坑里埋的东西全搬回了家,惟独项圈,他在路上卖给了当铺。这种事,不怨她怨谁呢?叔叔这番话并不是说给我听的,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因为你没别的人可埋怨了。"我提醒他。
"你少管闲事!要说这种话,你还早得很呢!"他生气了。"你怎么老跟着我?"
邻居们都说叔叔家已不像个家了,那里面肮脏不堪,东西乱扔,厨房里堆满了未洗的碗碟。叔叔还异想天开,在厨房里养了一群鸡,又不关好,到处乱屙屎。婶婶也是越来越不爱收拾,有时竟脸也不洗就出门,眼里布满了眼屎,和人说着话就用手去抠眼屎,完全变了个人。他们两人之间倒相处得还好,似乎并不怎么吵架。
有时候,我看到叔叔在往郊区去的路上行走,一边走一边想心事,我和他打招呼他就说那句老话:
"啊,是青年团员!"
我心里就想,他的戏要演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到底谁在演戏呢?
我又去过一次那坟地,看见叔叔的坑已挖得相当深了,这就是说,他一直在挖,他真是个劳苦命。我回家时叔叔的儿子把我拦住了,神情十分激昂,用手比比画画的:
"老无赖这是要我妈妈给他陪葬,你明白吗?妈妈早被他拖垮了,已经快死了!现在她连我的样子都记不清了,更不要说孙子。我在路上碰见她,我叫她妈妈,她摇摇头,一脸冷漠。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是那老无赖把她弄成了这样吗?有一回我从厨房的窗口瞅见老无赖用一根笤帚抽那些鸡,鸡毛乱飞!我也去看过了那个坑,他挖得有一人深了,而且又加宽了,可能是想埋两个人。他没事就去挖,体力好得很,蹦上蹦下,还哼歌子。他的举动令人恶心!他是做给我们大家看的,他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意义啊?你说说看!"他瞪着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直摇晃。
"是没有什么意义。"我不得不回答他。
我想,这世上没有意义的事多得很,叔叔既然入了魔,他必定会将他要做的事做到底,谁也干涉不了他。再说谁又能判定什么事有意义、什么事无意义呢?
婶婶的眼睛也越来越看不清了,明显地可以看出是长了白内障,可能是不讲卫生引起的,看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这世界在她眼里已变得影影绰绰的了。
"婶婶,你好!"我说。
"你还住在这里呀?"她的口气似乎是责备我,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认出了我。
叔叔挖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可能是他儿子讲出去的。大家都去坟地参观了那个坑,迷惑地叹着气。不久那坑里就积满了雨水,有人看见叔叔跳下去,站在齐颈深的雨水中,当时天很冷,他一直抖个不停。
"他在搞冷水浴呢,这个荒唐的老头子!"那人说道。
其结果是叔叔病了一个月,婶婶也不请医生,成天用一种草药煎水给他喝。听说喝了那种药,叔叔的尿都变成了绿色。
我去他们家里时,他们俩并排坐在床沿,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好像谁都认不出了。屋里的气味令人作呕,鸡们在厨房里乱扑乱飞。我尽量轻轻地走动,我的鞋子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可是这摩擦声惊动了他们俩,叔叔痉挛起来,婶婶跳起,用一柄扫帚来赶我,指着我大声骂:
"滚开!你在这里会要他的命!你没看见吗?你这个瞎了眼的!"
她的眼里布满了云翳,她肯定是看不清我了,只看见一个影子钻进了她家里。我注意到她鞋都没穿,可能是一下子找不到。
我匆匆溜出叔叔家,听见叔叔沙哑的声音从窗口传出,我站住了。
"又是小偷吧?不要紧的,别生他的气,这种情况免不了常有发生,我正在努力慢慢适应。有人以为我挖的那个坑是给自己的,他们上当了,我才不与那些人埋在一起呢,我要火葬,已经写在遗嘱上了。刚才那家伙真是瞎了眼,明明看见我们两个人坐在屋里,还要来偷,不知他脑子里想些什么。"
叔叔是装作不知道我脑子里想些什么,实际上是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我拼命追,还是追不上他的思维。
1996.1.29


短篇小说(一)第147节 夜访(1)

"人都是要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父亲生前对我说,"至于你活着时有过些什么样的计划,谁又搞得清?"他说到这里,高傲地向空中仰起他的头,脸上浮起近乎卑劣的表情。
我记得我当时听了这话之后就翻起白眼瞪了他几下,在心里冷笑了两声。而他,穿着老式牛皮鞋的脚在房里踱了几圈,皮鞋里散发出尼龙丝袜的汗酸味道。整个夏天,那种味都弥漫在房间里--他从来不开窗。
父亲住在这幢房子尽头的一个房间里,他出来时要经过我们所有人的房间,我们却不必经过他的房间。我大约一个月去看他一次。平时他总是关着门,像老鼠一样钻在他那一大堆旧书里忙碌。当我敲他的门时,他就慌慌张张地出来,一边遮掩他正在干的工作的痕迹,一边牵引我绕过那一大摊子乱七八糟的书籍,将我安置在窗户下边的一张椅子上。那椅子是陈年旧货,上面放了一个发黄的芦花垫子,垫子里面凸凹不平,坐上去有点别扭。他和我讲话的时候就用宽阔的身躯挡住我的视线,也许他是怕我要打量他正在做的工作。
我那时一直将父亲看作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一个在黑房间里苟延残喘的存在,家人和邻居也这样想。因为他已经退休多年了,可以说早就退出生活了,平时大家并不怎么想到他。不错,他有点怪癖,喜欢呆在房里不出来,这也算不了什么病,人老了总是要走极端的吧。
那一天又到了我去看父亲的日子。我有点担心,因为他这几天吃得很少,精神也不是很好,总是愤愤的,还无缘无故地就在饭桌上骂起人来,弄得全家人都莫名其妙。他开门的时候消瘦的脸上毫无表情。我朝房内扫了一眼,看见那些书籍全都被一块旧布盖上了,放在窗前的那把旧椅子也挪开了。父亲就让我站在房里和他讲话,他自己也站着,因为房里除了那把旧椅子外,惟一可坐的只有一张小板凳,平时他总坐在那上面清理他的故纸堆,而此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连小板凳也被他塞到床底下去了。
我站在那里,心神散漫地说些家常,越说到后面越有点心慌,只想快点逃开,从今以后免了这尴尬的差事。父亲始终板着脸,双手背在后面踱步。忽然他停下,走过去将房间朝外面院子而开的一张边门撞开了,屋里顿时亮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柜子已被他挪开,柜子后面这张多年不曾使用的边门开始被他使用了。门已经变形,要费很大的力气才打得开,开了之后再要关上更困难。父亲招呼我过去帮忙,我们用力推,推了好几次才将它勉强关上。我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看见他那憔悴的脸上已泛起了薄薄的红晕。
"如姝,你没想到我会把这扇门打开吧?"父亲背过身去,不让我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这扇门直接通院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就会有些事发生。你们当然不会注意到,你们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面。你们姊妹都缺乏高度的注意力,喜欢东张西望。"
"爸爸--"我说。
"不管一个人要如何做都是可以的!"他暴躁地扭过头来,近乎狰狞地看着我。"悄悄地行事,神不知鬼不觉,哈!"
"要是爸爸呆在这里觉得烦闷,可以天天和我一起到公园散步啊。"我没有把握地说。
"我?烦闷?你脑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告诉你,我忙得不可开交。"他的样子无比傲慢。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似乎开始在紧张地思索什么事。
"如姝,帮爸爸从最下面那个抽屉里拿剪刀过来。"他命令道。
我觉得父亲此刻全身充满了活力,就像要在什么事情上面大显身手似的。
那抽屉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小什物都有,我翻了一阵,找出小剪刀递给他。
他接了剪刀就冲到他往常坐的地方,揭开那块旧布,顺手抓了一本旧书,开始用剪刀细细地将那本书剪成碎片。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剪刀"嘎吱、嘎吱"的声音分外刺耳,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剪完了一本又剪一本,那一堆当中不但有书,也有各式旧的笔记、信件,他抓到什么就剪什么,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一堆纸屑了。我看见他那只青筋裸露的老手有力地挤压着剪刀,指甲都涨成了紫色。趁他没注意我,我就悄悄地退到了门边。
"如姝,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他在我身后说。
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左右,我在同事中听到了关于我和家里人虐待老父的传言,其中着重提到我,说是"用剪刀将父亲的手掌剪了一道口子",父亲"呜呜直哭"。传言有根有据,活灵活现,我不由得不寒而栗。我不敢看别人的脸,也不敢为自己辩护,只是一味地哆嗦。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走回家,在昏暗的过道里从包里摸索钥匙,这时二哥从看不见的地方跳出来,在我肩上拍了一巴掌,我吓得差点瘫倒在地上。
"哈哈!"他又拍了拍我的肩,笑着说,"你今天下班真早啊。"
"早吗?我觉得已经不太早了。"我苦着脸望着地,要往自己房里去。
"确实是很早呢。"他扯住我的一只膀子继续说,"我们姊妹总难得聚在一处,平时各人忙各人的,只有吃饭时才坐在一张桌子旁,虽说坐在一起吧,又并不交流思想。我想这是因为有父亲在座,看了他那副样子,谁还敢随便说笑。依我的看法,人老了,就应该知趣地退到生活圈子外面去,惟我独尊往往是适得其反。有时我免不了想,这个家,还像个家吗?沉闷、松散、不可理喻。再看看别人家,现在谁还像我们似的尊重权威……"
"你不是早不把父亲放在眼里了吗?干吗危言耸听?"我厌恶地打断他。
"表面上是这样,你还不也是这样嘛。我们背着他就说他是一个老废物,好像谁也不注意他。可是我们真的不注意他吗?在餐桌上,我注意到你的膝头在发抖。"
我甩开他的手,一步跨进自己的房间。
吃晚饭时,泥姝在饭桌上大谈外面流行脑炎的事,声色俱厉地用筷子敲桌子。我偷偷朝父亲望过去,看见他猥琐地低着头在想心事。他往口里扒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碗,站起来要走。
"爸爸什么都没吃呢!"我大声说。"你们看,好多天了,他什么都不吃!"
所有的人都放下筷子,惊愕地看着父亲。
泥姝似乎很懊恼,责怪地说:
"爸爸是怎么回事?"
父亲似乎刚刚苏醒过来,瞪了大家一眼,鄙夷地昂起头回房间去了。


短篇小说(一)第148节 夜访(2)

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我想起父亲房里那扇被他悄悄打开的门,不由得十分担忧,我感到同事中的传言与那扇门有关。为什么呢?因为父亲最厌恶外人进他的房间,所以早在二十年前就把那扇朝院子开的门封死了。以前,当他一门心思钻在故纸堆里时,我倒是很放心的。是什么样的老年人的疯狂念头使得他走出了这样一步呢?像父亲这样的人,要让他彻底退出生活是多么难啊。已经好多年了,他都静悄悄的不碍事,现在,所有的人都差不多习惯了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这样的尴尬局面。或许我们根本不了解父亲;或许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做准备;或许是他头脑中膨胀的幻想使他丧失了一般的判断力。
同事们当中的传言还是没有平息下去,我感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这压力使我一天比一天恐惧而又厌恶。我想了又想,决心面对面地与父亲干一仗。我要当面抓住他,看他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我又气又恼,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不甘寂寞。
天刚黑,我就躲在院子那一头的夹竹桃树丛里。父亲站在窗前,影子映在窗帘上,佝偻着背。我想起他那日益消瘦下去的脸,心里又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一会儿他低下头去,像是在剪指甲,又像是在摆弄他的手表。大约半小时后,他用一张报纸将电灯遮暗了,对望过去,就好像房里的人已经熄灯就寝了似的。我知道他没睡,我甚至仿佛听到了他轻轻的叹息声。我坐在带来的小板凳上,决心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月亮也隐到云里面去了,除了二哥房里一团贼亮的灯光,到处都是黑暗。就在我差不多快要打起瞌睡来的时候,父亲的那张门忽然怪响了几下,他朝门这头走过来,好像注意到了什么,头朝外探了几下又缩进去了,门还是半开着。我兴奋起来,果然他在等人,看来我的估计没有错啊。父亲为什么要向外人去诉说呢?他不知道说过的话一经传闻夸大起来,就会变得不堪入耳吗?也可能他并没有向外人说我的恶话,一切全是那个第三者的想像?按常理,家人(尤其是我)待他是很不错的,可以说和一般老人比起来他没什么可抱怨的。那么这个恶意中伤的家伙又会是谁呢?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不出门,所有的亲戚和朋友在多年前就已经和他断了联系,现在我就是使劲想,也想不起谁还有可能与他来往。但毫无疑问,父亲一定和一个人见了面,正是这个人在我的同事们中传播流言,进行着诽谤的勾当。
我在树丛里坐了好久好久,也许后来我睡着了,也许我总在时睡时醒,总之,我没有看到有人去父亲房里。那门还是半开着,透出昏暗的光。在午夜之后,我看见父亲走到门边来了。他站在门那里,宽阔的背堵着门,正和屋里的什么人讲话。原来那人已经溜进去了,而我却在打瞌睡!我蹑手蹑脚地溜到窗户下面,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墙壁。父亲的嗓音有些沙哑,听得出来他相当激动。
"……他们全都巴不得我快死。我说'他们',当然也包括如姝,她还是个主要人物呢。每次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在演戏。如姝定期来探访我。为了什么?我和她都是很清楚的,所以我把那些东西全部剪碎,毁掉了,这样就做到了不留痕迹。这样一搞,谁还对我琢磨得透?最近发生的事使得他们全都惊慌起来了,尤其是如姝,她万万没想到角落里的僵尸有朝一日还会还魂,她也没想到一些永远不可能被外界知道的事会以这种方式抖露出来。这两天,她明显憔悴了。"
和他说话的那个人声音相当低,又含糊,像是患了伤风鼻子被塞住了,"嗡嗡嗡"的不知说些什么,声音又没有停顿,有时竟如同小孩哭泣一般。而父亲,当那人说话时始终在假笑,笑声中又夹杂着老年人的咳嗽声。
原来在树丛里计划好了要和那人面对面地干一仗的,可是这样的局面却让我措手无策了,因为恶意并不是出自那个外人,而是出自父亲本人,再说那人的态度我根本搞不清,如果我这样冲了进去,只会弄得自己进退两难,要知道父亲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这下我彻底领教了。原先,我是多么的疏忽大意啊。
这时父亲从门边走到窗前来了,正在我的头顶说话,声音又急又清晰,似乎还伴随了一些手势,说到激昂之处还跺一跺脚。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还要做一些我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挡得了我!我坐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脑子里浮想联翩,我坐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忙忙碌碌,整天打着自己的主意,都以为我早就完蛋了,他们当然想不到!实际上,从很久以来这事就渐渐发生了,他们心里都很恐惧,这只要看看如姝的脸色就知道了。夜里这么寂静,这正是最好的时候……"
我溜回了我的房间,我没有勇气一直偷听下去。黎明时分我还在想,那个人走了没有呢?走了吗?这个夜半时分的使者,究竟是什么时候,是如何与父亲搅到一块去的呢?真是人心难测啊。
一天一天过去,流言终于渐渐地平息下去了。虽然在上班时同事们仍然用那种眼光看我,我也慢慢习惯了,因而不再那么恐慌。
这一天我疲惫地回到家里,一进门二哥又和我说起权威的问题,他说父亲在家里的这种地位已经危及他的正常生活了。每当他打起精神要做一点什么事,眼前总是浮动着父亲的那张脸,于是垂头丧气,什么都不想干了。长期这样下去他真是受不了,有时他甚至想破罐子破摔,"干脆出走算了"。
我毫不犹豫地对他说:
"你这番奇谈怪论真使我吃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父亲呆在他的房里,你们平时谁也不进去,不就等于他不存在一样吗?至少也是可以忽略过去的吧?不错,他每天和我们一起吃饭,可是他吃得很快,又从不在餐桌上多停留,尤其最近,差不多都不吃东西了,只是坐在那里做做样子就走。他怎么会对你有那么大的影响呢?我看你是心里烦闷,干不成任何事,又想解脱自己,就把原因归到别人身上。可是你把原因归到一个什么人身上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个家庭里最不重要的人,一个从来不管闲事的孤独者……"
"等等!"二哥打断我,紧盯着我的脸说:"你真的以为,你真的以为我们的父亲是你说的这种人吗?你不要逞英雄了吧。我搞不清你们之间相处得如何,可是在餐桌旁,我看见你的膝头在发抖。"
"你听到什么了吗?"我紧张地问。
"我能听到什么?再说我什么都不关心。我之所以对你讲心里话,只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共同利益,你怎么连这也不明白。当然我绝不是要策划什么行动,能有什么行动呢?确切地说,我只不过是对现状发发牢骚。"他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
"刚才那间房里有些可疑的响声。"
我耸了耸肩,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他的脸变得通红,双眼圆睁,直指着前方高声嚷道:
"你看!看哪!"
在那阴暗的过道尽头,父亲穿着灰色的内衣内裤,摇摇晃晃地站在一张方凳上,正在往墙壁上钉一口钉子,他那细瘦的、只剩下骨头和皮的手臂从没扣的衣袖里赤裸裸地伸了出来,手里紧握一把生锈的锤子。


短篇小说(一)第149节 夜访(3)

父亲颤巍巍地从方凳上下来,皱着眉头认真地对我说:
"我要在这地方挂一个记事本,也可以说是一个账本,好让大家心中有数。如姝啊,你是很会算账的,你当然知道,我退休这些年,钱都交给了你们,可是我实际上消费了多少呢?你也看到了我从来不出门,除了吃饭没有任何消费,最近饭也吃得少了,而你还告诉我家里入不敷出,我的钱都到哪里去了呢?这套衣服--"说到这里他用力揪了揪内衣的前襟,"这套衣服是我所有的衣服里面最好的了。你们认为我不出门,就不用给我做外衣了,这类问题你们连想都没想过,我那两套外衣还是十五年前你们祖母在世时给我做的呢!"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完全被击垮了,眼里闪着狂乱的光四处张望,我在寻找二哥,可是这滑头早溜得无影无踪了。父亲的一只手高高地举着锤子,像是准备打架的姿势。
"爸爸!爸爸!您在说些什么啊!"我的喊声带哭腔。
"如殊,你帮我将那个账本挂到那个钉子上去。"他的声音镇定、有力。
"我不。"我后退了几步,绝望地瞪着他,"父亲,您不要强人所难啊。"
"那好,我自己来干。"
于是他转身回到房里,从柜子里拿出那个黑皮本,那本子上系了一根细麻绳。他进房间时,我注意到他房里所有那些旧书信全不见了。地板扫得干干净净,连床底下都是空空的。他走出来,重又摇摇晃晃地爬上方凳,因为本子上的细麻绳缠在一起,他弄了半天才将绳子理好,挂在了钉子上。这期间凳子一直在"嘎嘎"地摇个不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事先将它放平。他的整个行动给我一种极度紧张的感觉,就像箭在弦上。
那黑皮本里记录了一些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姊妹心照不宣地认为,既然父亲以这种卑劣的方式来羞辱我们大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完全不理。完全不理是不是就安心了呢?我观察了他们四个人,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烦躁不安。每当父亲在中午当我们的面,踏上摇摇晃晃的方凳,将黑皮本取下来,拿进他房里去,我们当中总有一个人忍不住要说:"瞧,他又来这一套了。"说话的人似乎口气很轻蔑,手却发着抖。一会儿,我们大家就垂下眼,一个接一个地溜掉了。
那天我已经睡下了,还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大妹泥姝却来敲门。当时我看了看钟,已是凌晨两点。泥姝黑着脸,烦躁地用小手指挖着耳朵,她踌躇了半天才说:
"刚才下雨了。我突然想起衣服放在院子里还没收,就跑到院子里,这时我看见父亲房里灯亮着,窗前站了一个人,显然不是父亲,因为他的个子比父亲高了好多。他是谁呢?竟然有人半夜来访问父亲,这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吗?我越想越不放心,就往父亲的房里跑去,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奇怪的是房里竟然只有父亲一人!真的,我每个角落都看遍了,或许他从那张门跑到过道里去了,我不敢追到过道里去,怕父亲生气。父亲的那张脸在白炽灯下有些吓人,他一直在'嘿嘿'地笑,我拿不准他是生气还是高兴,就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了院子里,这时雨已经停了,衣服也已被淋湿,用不着收了。回到房里,我越想越不对头,这才找你来了。对于这事你怎么看?"
泥姝一口气说完这些,似乎疲倦不堪,眼睛也睁不开了。她稀里糊涂地往我床上一倒,扯过我的被子盖在她身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泥姝的消息并不是什么新鲜消息,可是经她一说,我瞌睡全无了。深更半夜的开着灯也不是很好,我就把灯关了,坐在黑暗里熬时间。朦胧中似乎听见走廊里有些响动,一清醒又发现其实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是一些幻觉。其间我还开了两次门,朝过道尽头的父亲房里看,我看见他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泥姝到天明才爬起来,揉着眼睛说道:
"父亲这老鲨鱼,亏他想得出来啊。我刚才一直在梦里和他辩论,是关于那封丢失的信,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的喉咙都嚷得嘶哑了,现在直冒火。"泥姝平时总在背后叫父亲"鲨鱼"。
"你以后不要夜里出来游荡了,下点雨你也神经过敏起来,衣服又有什么要紧呢,随它去吧。"
"你又在说大话了。"她笑起来,弯下腰去系鞋带。"我也常常试图不管闲事,结果总不尽如人意。我躺在床上想啊想的,把父亲想成这屋里的一只老蜘蛛,到处都是他织的网,一抬头,一伸手就碰到了。"
她穿好鞋,蹦了几蹦就出去了。
我竭力回忆,父亲是从哪一天起在家中形成这种统治地位的。这似乎是不久前才开始的事,又似乎很早很早,说不定当我还在摇篮里就开始了。越回忆,那界限就越模糊,终于完全没有把握了。表面上,他是不知不觉地、自愿地退出生活了,现在看来他是以退为进。我还记得我刚成年时,有一天到他的房里去,看见他正用一面放大镜看墙根的水迹,他猫着腰,看得十分认真。
"如姝,"他对我说,"这样一堵陈年老墙,什么情况全经历过了,我总想发现点线索,这种想法不算过分吧?"
"当然哪--"我犹犹豫豫地说,"这算不了什么。"
"好,好女儿。你将来会抱怨的,你太注重细节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当时我听了他的话有点莫名其妙,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果真知道他的真实用意吗?完全有可能他是在放烟幕弹,转移我的注意力。所以更恰当的是,将他的话理解为一种永久的拒绝,这样就杜绝了无用的幻想。他说"什么都瞒不过你",那意思也许是什么都要瞒着我。还有,当他说"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句话时,是不是他的一种调侃的方式呢?蛘咚褂懈ぴ兜募苹蚨鱿掠斩却愣瞎常恳坏染驼饷炊嗄旯チ耍?真有耐心啊。现在鱼儿已经上钩了,他内心应该有一种喜悦,我却看见他在亢奋中一天天消瘦下去。原来他给自己制造的喜悦是神经的毒药,弄得他夜里根本无法入睡了。
更早的时候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当时我大约七八岁,从外面玩耍回来听到他和祖母在屋里叽叽咕咕说话,他们在议论一个刚刚死掉的街坊,两人神情十分严峻。
"如姝,如果祖母得了传染病,一时治不好,又会传染给你们,那该怎么办?"祖母问。
我记得她当时是用肥胖的双臂拢着我,慈祥地说出这些话的。
"那就将您抬到院子里去吧。"我转了转眼珠,自作聪明地回答。
他们俩一齐笑起来。
"如姝真有两下子,真聪明。"父亲激动地站起来,开始在房里踱步。


短篇小说(一)第150节 夜访(4)

祖母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拍拍我的小脑袋,放开了我。我像一粒弹子一样弹了出去,很快忘了这件事。
现在回忆起童年的事,又记起那时父亲常和祖母在一块叽叽咕咕,是不是从那个时候起,于叽叽咕咕之中,他们已经策划好了我的前途呢?祖母在我小的时候给我讲过鬼魂夜访的故事,现在我当然不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那么泥姝看到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我决定当面问父亲。
我进去时他正在闭目养神,下陷的双颊在阴影里使他的面部显得很可怕。
"谁?还能有谁?!"他不耐烦地说,"当然是我。"
"泥姝、姝说了,您没那么高呀。"我结结巴巴地吐出这句话。
"见鬼!我就不能站在小方凳上吗?啊?"他像要吃了我似的怒视着我。
"在上班的时候,我从同事那里听到很多谣言。我想,您并没有出门,这个家里的事别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恼怒地闭上双眼,不打算再理我了。
我记得少年时代,我们姊妹总是背后拿父亲开玩笑,嘻嘻哈哈的说些怪话,好像谁也不把他当回事。
有一天父亲带我上街散步,他走得很慢,手放在背后,好像在沉思。那个时代街上的车辆还很少,只有一些人力车。柏油路上积了很厚一层灰,父亲的老式皮鞋在灰里面一步一个脚印。
"爸爸,您怎么老穿这同一双皮鞋,在家里也不脱,您从来不穿别的鞋子吗?"
父亲的双脚停在灰里,表情沉痛地看着我。我被自己的玩笑吓坏了,不知所措地扯着他的衣角。他停了好一会,直到对面走来一个人,那个人也可能是他停在那里等待的人。那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穿的衣服和一般车夫差不多,他那粗糙的脸上漠无表情。那个人过来和父亲握手,提起他们先前的一个什么约定,父亲听了后一迭声地说:"惭愧!惭愧!"那人失望地一甩手就走了,他转身时还凶狠地看了我一眼,看得我直打哆嗦。
"这是什么人啊?"我问。
"他是来向我讨账的。"父亲说完这句话,又开始移动他的老式皮鞋。
我跟在后面观察他的脚印。因为他走路小心翼翼,那脚印总是规规矩矩的,不像我,深一脚,浅一脚,完全没个定准。
那天回去时家中有很多客人,都是父亲的老朋友,邀到一起来看他的。父亲心事重重地进屋,扬了扬手向客人们招呼,然后说:"还债的日子到了。"
客人们似乎都很为他担忧,异口同声地说:
"没有拖延的余地了么?"
"可惜没有了。"
父亲颓然低下头,脸上的神情痛苦万分。客人们相互打着手势悄然离开了家。
客人走了后父亲抬起头,有些狂乱地看着我,说:
"如姝,其实债务也可以不还,就一直拖下去,将来你替我还,你看怎么样?"
我害怕地朝门边退,不知是怕真的背上债务呢,还是担心自己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实际上,我一点都不懂他的意思,因为不懂就更怕了,我扶着门,准备要撒腿跑开了。
"我在和你开玩笑呢,你就一点都不想帮爸爸的忙吗?"
"不想。"我冲口而出。
"这就好,很好,这下我放心了。"他的神色豁然开朗。
父亲死在严冬季节,高大的身躯曲成一个弯弓,一只手紧紧地握成拳头放在胸前。我站在他的床前,心里的好奇渐渐上升:他手里到底握着什么东西呢?殡仪馆的人还没来,家里人都在外面忙着做开追悼会的准备。我趁着房里没人,一时冲动就跪在床前,抓过父亲那冰冷僵硬的拳头用力掰,掰了好久都没掰开,却感到父亲动了一下。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发抖,听见背后有人冷冷地说:
"真是穷凶极恶啊。"
回头一看,是二哥站在门边。
"你说谁?"
"当然是你!你害死了他!现在还不放过他!啊,我早就看出了你的企图,为什么我没有阻止你?那都是因为我自己的私心作怪!我有的时候性格软弱,可是从来不害人。啊,父亲!父亲!这都是她一手策划的啊……"他泣不成声,歇斯底里大发作。
家里的人都聚拢来了,大哥拖走了二哥,泥姝悄悄地和我蹲在一处。
"我那天夜里不该到你房里来谈父亲的事。"她说,"我和他一直是疏远的,不像你和他之间,有那么多的恩恩怨怨。我那天不过是因为失眠,雨下得烦死人,想来找你说说话,就随便编了个理由来找你,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就是看见了,也不会去乱说……"
"滚!!"我冲她吼道。
她连忙站起来走了。
父亲刚才真的动了一下吗?当然没有,那只是我的想像。现在他的身子似乎蜷得更紧了。
外面响起了鞭炮声,还有喊声,说话声,是父亲很久以前的那些朋友来了。他们倒是反应特快,就像苍蝇闻到了臭肉味一样。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在街上碰到过他们,他们是些神秘的家伙,平时无影无踪,到了关键的时刻就一起涌出来了。我突然觉得特别害怕,我从窗口往外一瞧,看见二哥正领着他们往院子里走呢。我要找个地方躲一下,凭什么我要独自一人担负父亲的债务?那些秘密的债务,他生前从未向我交待过。再说我有两条腿,我可以走,比如去人烟稀少的边疆……
1997.1.27,又一村


短篇小说(一)第151节 永不宁静(1)

远蒲老师实在是老得不成样子了。当景兰走进那幢颓败的公馆,女佣云妈替他打开主人卧室的门时,他正坐在马桶上面一边大便一边思考。也许他只是做出思考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在假寐罢了。景兰仔细打量他之后便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他的口角挂着一线涎水。从上次看见他以来,他的脸色又灰暗了许多。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揩了屁股提着裤头站起来,屋里立刻弥漫着屎臭味。他敲了敲桌子,云妈就进来了,将马桶提出去,反手又关上了门,将一屋子臭气全关在里面。和景兰短短地面面相觑之后,远蒲老师颤巍巍地走向那张宽大的床,将乱七八糟的褥子叠好,抚平,然后躺上去,小心地盖好自己的腿。从床上的情况看,景兰知道他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吃了吗?"景兰关切地问。。
"早吃过了,不然怎么大便呢。"他语气里有自嘲的味道。远蒲老师的床上垫得很厚,景兰估计大约垫了五六床八斤重的大棉絮,枕头有三个,都是其大无比的东西,此刻有两只垫在他那衰老的背后,另外一只立在靠墙的床里头。远蒲老师半躺在这一大堆棉絮里头,脸上却流露着受折磨的表情,就好像软和的棉絮反倒硌痛他的身体似的。公馆的老房子比一般的房子高出许多,本来墙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户,窗户上还挂着篾帘子,景兰小时候总看见,现在那地方只剩下了一个用石灰胡乱粉了一下的方框。到近年来,远蒲老师对窗户越来越反感了,才做出了这个举动。房里没有椅子,景兰就往床头柜上坐去,去年他来的时候远蒲老师叫他这样坐的。景兰想到他同远蒲老师之间的友谊,不由得从心里生出一股优越感来。但远蒲老师近年衰老的样子终归令他有些不舒服,尤其坐马桶一举,简直让他厌恶。远蒲老师从前很爱干净,差不多称得上是有洁癖,景兰没想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并不是卧床不起的病人,他也完全可以起身到隔壁的卫生间去方便,可是这半年来,他每天都叫云妈将一个马桶送到卧室里来,弄得臭气熏熏的,连云妈都是捂着鼻子跑进跑出。景兰想,人毕竟有走下坡路的一天,即使是如远蒲老师这样近于先知的思想者,也只好一天天衰败下去,谁能违抗自然的规律呢?远蒲老师从来就患有失眠症,然而十年以前,他并不为此感到痛苦,他多次和景兰在这间房里通宵达旦地辩论,白天里照旧精神很好。景兰设想着再过两三年之后远蒲老师的模样,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您的脸色很不好呢,应该多到院子里活动,做了活动之后,吃饭也香。"景兰忍不住这样说,说了又后悔。远蒲老师倚在枕头上侧耳倾听,但不是听他讲话,是听外面的响动。当他聚精会神的时候,景兰觉得他脸上的老迈之气全都消失了,鼻翼如同年轻人一样敏感地煽动着,和刚才的样子判若两人。
"是云妈,"他轻声说,"把她那些同乡叫了来,每天夜里都在公馆里开讨论会。如果你夜里来,就会看秸饫锏苹鹜鳎饶值貌坏昧恕?
景兰很吃惊竟会有这种岂有此理的事。云妈是远蒲老师的老佣人,早就说好要服侍他到最后的。一个佣人,居然欺到主人头上来了。吃惊之后又是悲哀,看来远蒲老师真是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了。谁能帮得了他呢?像他这样自负的人又会接受谁的帮助呢?
"我不讨厌这种事,这给我老年的生活增添了乐趣。我早就厌倦了辩论,这你也是知道的。"
景兰想,老师会不会在撒谎呢?他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窘态吧。他又想,这实在不像老师往日的风度。景兰的目光在房里溜来溜去的,几十年都过去了,这房里还是老样子,只是显得阴暗颓败了许多,墙角那只装螃蟹的篓子蒙着厚厚的灰,从前他和远蒲老师一道去山里捉过螃蟹呢。
"我要走了,隔天再来看你,这次回家乡会要多停留些日子。"
远蒲老师没有动,还是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景兰又等了一会儿,不安地踩响着地板,他觉得老师已经把他忘了。
他一出来就被云妈抓住臂膀,拖到她房里。那是远蒲老师对面的一间小房子,里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很多杂物,显出老年妇女的嗜好。云妈盯着景兰看,看得他心里疑惑,就主动找话来讲。他提起远蒲老师的现状,暗示云妈要她保持公馆里的清静,因为清静是远蒲老师这样高龄的人安度晚年的基本条件。接着云妈就告诉景兰说,远蒲老师的情况令人担忧,他和以前完全判若两人了。她已经在公馆里做了三十多年,按理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是近两年多来,远蒲老师对她出奇地苛刻起来。她有个老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需要人照料,她只好把她接来,反正公馆里有的是空房子,她自己身体不错,两个老人也照料得了。她就将老母亲安顿在楼上的一间房里。一开始远蒲老师还很高兴,每天上楼去同老太太聊几句家常,他们是同辈人,也很谈得来,她母亲对远蒲老师印象也很好,说他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架子。然而没过多久云妈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远蒲老师到楼上去得太勤了,有时一天两三趟,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搞得她母亲也很不自在。云妈问她母亲是不是远蒲老师忽发奇想生出了"黄昏恋"?她母亲矢口否认,起先不想说,后来还是说了,她说老头感兴趣的是另外的事,已经有好几次了,他煽动她背叛自己的女儿,他还在她面前说了她女儿的很多坏话,甚至说她"奸诈",要她小心提防。云妈不想理会远蒲老师,她认为他一定是精神方面出了毛病,这都是因为年龄太老所致,再说他不过说一说她的坏话,又无损于她的实际利益。然而远蒲的怪癖变本加厉地发展起来了,后来他不仅白天上楼四五次,半夜里他也上楼去敲她母亲的门。他自己当然没什么不方便,因为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夜里睡得极少,甚至精神十足。但这却害苦了她母亲。老人家一经他吵醒,就再也无法入睡。这样过了几天后,老太太忍无可忍,只好趁他不注意收拾起东西回乡下去了。回去不久她就过世了。因为这件事,远蒲老师和云妈的关系马上变坏了。
云妈诉说着这些,一脸气得惨白。景兰坐在那里,不断地感到这屋里很重的鬼魅之气,他打了个寒噤,到底谁在撒谎呢?他在椅子上不安地扭来扭去。
"半年前他开始坚持要在房里大便,说自己的腿脚出了毛病,上不了厕所了。其实哪里有毛病,有天夜里我看见他上楼,贼一样快!他这样做是为了整治我。你说我在这里还怎么呆下去呢?"
云妈说到这里瞪着景兰,好像非要他回答似的。景兰考虑了半天,满腹狐疑地说:
"不知道,这种事,你不要问我,我没有经验……你应该和老人家谈谈,也许,我会去请医生,他有点迟钝了。"
"你也相信医生?"云妈的眼珠发亮了,"我告诉你,千万不要相信医生!我母亲就是让医生治死的,要是她不走……"她突然一怔,收住了口。
景兰从云妈房里出来时,看见对面远蒲老师的房门被一只手关上了,那人会是谁呢?景兰忽然明白了,回过头来对云妈说:
"刚才他一直在外面听我们讲话吗?"
"那当然,还有什么事瞒得过他吗?"云妈的嘴角竟有一丝笑意。


短篇小说(一)第152节 永不宁静(2)

景兰走在马路上,心里很不舒服,公馆的阴影始终罩在心头。他那么尊敬的老师远蒲,如今成了这个样子,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他,糟糕的是他根本不要他帮,说不定还在心里嘲笑他不通世事呢!云妈刚才不也在心里觉得他好笑吗?总之,帮他的念头绝对要收起。景兰又怀疑起自己从前对远蒲老师的那些印象来。几十年里头,远蒲老师从来没有显出过精神上的老态,他非常热爱论证,乐此不疲,他的生命在论证的运动中焕发出异常的光彩。作为他的学生的景兰,总是不由自主地趋向于老师的光辉。所以景兰离乡后多年,仍然保持一年回来一次的习惯,故乡惟一使他牵挂的其实就是这位老师。莫非从前的印象全是表面的假象?像远蒲老师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神经错乱呢?景兰眼前浮现出远蒲老师的大脑结构,他看见一棵树,叶子全掉光了,主干和几根粗枝清晰可辨,光秃秃的。这样的人决不可能神经错乱。那么哪一个形象才是真实的远蒲老师呢?是坐在书桌前通宵达旦思考的他,还是坐在马桶上假寐,像贼一样在公馆里出没的他?云妈的话也是绝对不可信的,有可能她那些话全是诽谤,但她这样做的目的又不像是要诽谤远蒲老师,倒像是要吓唬他景兰,看他的把戏似的。远蒲老师的生活到底成了一团什么样的乱麻呢?景兰又觉得眼睛看到的全不能相信,老师仍然像一堵城墙一样坚不可摧,这只要坐在他面前就有感觉,尽管他外表已成了那个样子。
景兰已经在故乡呆了一个星期零二天了。他每天都去河边,坐在防洪堤上眺望远方的船只。他的内心深处有点无所适从,又有点驱之不去的忧郁。他后来这几天一直没有再去远蒲老师那里,又因为这而不停地责备自己。故乡的河流有点老了,河水泛黑,景兰却可以从船夫用力划船的姿势上看出河水的活力,他太熟悉这条河了。今天一大早他就很不安,因为晚上就要离开此地。大约接近中午时,他心底盼望的事终于发生了。来人是云妈的表兄。
"就是这两天的事了。"他垮着一副脸漠然地说。
"怎么发生的呢?"景兰问道。
景兰在去公馆的路上有点想哭,眼泪终究没有掉下来。云妈的表兄一进公馆就到厨房里去了,厨房里聚了很多人。景兰推开卧室的门,看见远蒲老师正坐在床上修一把锁,各种小工具都摆在被子上。他松了一口气。
"他们叫你来的吧?"他头也不抬就说,"你就放心走吧,我死不了。不过就摔了一跤嘛,并不严重的,我骗得他们团团转。他们一进来,我就做出垂死的样子。"
"可是刚才我进来,您没有做。"
"那是因为我知道是你嘛。我看见云妈的表兄出去,就估计你会来。"
他终于修好了那把老式铜锁,用钥匙开了几下,然后和工具放在一起,谎谎厥战桓?铁皮盒,放到床里边。这时他对景兰朝门外努了努嘴。景兰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
院子里闹哄哄的,是一口大棺材抬进来了,云妈指挥那些工人将棺材放在油布雨棚下面。景兰看见她一身黑衣黑裤,收拾得精精致致,干干净净。
"您这玩笑开大了。"景兰回过头说,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没关系,云妈是老手了。你说说看,我和她最后谁会被谁算计呢?我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了。这种事,就如同这把锁和这枚钥匙。我看你还是走吧,这里的氛围让你难受,明年也不要来了,把自己搞得不舒服有什么好呢?来,你帮我把腿挪进去一点,我的腰以下已经死了,上半身还活跃得很,这都是那一跤的后果。"
那两条腿特别重,重得有点怪,景兰用力推了几下没推动,只好爬上床,弯下身用双手抱着它们往里挪,一脸涨成了紫色。将老师的腿放好,盖上被子时,他和他对视了一下,发现远蒲老师的眼里有点潮湿,于是心潮澎湃起来。
"走,走!你怎么还不走?!"远蒲老师用力挥着手,好像要掩盖自己的窘态,又好像不耐烦了。
景兰走到院子里,云妈刚刚把棺材安顿好。她看到景兰,脸上就浮起怪异的笑容,说:
"明年还来吧,远蒲老师心里可是惦记着你的呢。"
"这……"
"你是指棺材?这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他哪里死得了呢?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么?你这就走啦?明年一定来吧,一定来!他心里只有你呢!"
景兰加快了脚步,但云妈还是追着送出来,很兴奋的样子。她几次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景兰走远了。
景兰又到了街上。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恨云妈。他看出远蒲老师在他那幢阴森的公馆里有种自得其乐的派头,旁人很难懂得他那种生活的妙处。看来景兰自己也只好算作旁人了,毕竟他一年只回来一次,虽然他以他的学生自居,有些东西终究没学会,比如远蒲老师和云妈的这种关系,自己就一点都不理解,他只能理解从前的远蒲老师,而从前的老师似乎和现在的老师一点关系都没有,这种变化是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快死了才产生的吗?
景兰一个劲地走,只想将这一切都抛在身后。他现在已改变了主意,决定马上坐船离开。他走到码头,船正好等在那里,他一进舱倒在铺上船就开动了。他在半迷糊中听着河水在下面发出埋怨的声音,为自己的决绝感到有点好笑。
半夜里他惊醒过来,走到甲板上去,一抬头就看见一颗很大的星星从天空掉下去了,景兰低下头,眼前墨墨黑黑的,这几天里发生的事又阴沉沉地压在心头。船已经行出好远了,不知怎么,景兰觉得这不像是离开,倒像是一直朝着故乡那黑暗的心脏驶去。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1998年5月31日,英才园


短篇小说(一)第153节 蚊子与山歌(1)

我又该去拜访三叔了。三叔是属于那种古朴型的老人。
在田野里,隔着老远,我就看见了他那件深蓝色的汗衫。他站在田塍上洗干净脚上的泥,领着我往家里走。村里的男女老幼同平时一样,见了他都不打招呼,径直地走过去,有的过去后还回转身,站在那里看三叔的背影。我们村里人都有很重的心事。
三叔的模样有些衰老,有些令人伤感,步子也迈得不如从前那么干脆,有些拖泥带水的。一同我走在一起,他又老毛病复发,神情不自然地拉住我,要我倾听从山那边传过来的一种声音。这种时候,我往往对自己的判断完全没有把握,忸忸怩怩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三叔就因此生起气来,自顾自地走了。走一段他又忘了生气,又叫我倾听,而我听了半天又没有结果。就这样两人都怀着怨恨到家了。
三叔的家简单得让人寒心,就是山脚下的一间瓦房,用山坡当一面墙,像一个倚在坡边苟延残喘的老人。房里有一只很大的煤火灶,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一,灶边是大储藏柜,夜里当三叔的床。
一进屋三叔就从碗橱里拿出小铜壶给我烧茶喝。茶在火上煮了些时间,然后倒进大杯子,褐色的液体有种呛人的芳香。我皱着眉头喝下去,听见三叔在旁边说:
"'五适茶'能消百病呀。"
我并不需要消百病,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不再喝。三叔又很不高兴。
一会儿门外就有了响动,三叔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粗糙的老皮也柔和了好多。他垂下眼皮等待着。
进来的是阿为。村上的二流子,这一带有名的无赖。我从来都不理解三叔和他之间的关系。以三叔的庄重和世故,毫无疑问应该远离这种人才对,可他们偏偏有着密切的关系。
阿为在灶边一坐下就提起铜壶倒茶喝,脖子一仰喝光了一大杯。他还用他的脏手在我的大腿上猛拍了一下,要我不要"装斯文"。我厌恶地坐得离他远一点,他又不依不饶地凑拢来。
"阿为呀,今天检查过自己的情绪了吗?"三叔问道。
"检查了。我觉得自己对您越来越反感了,今天早上您走在我前面,我差点一锄头朝您挖过去,要是那样就有好戏看了。"阿为一本正经地回答。
"他真坦率,难道不是吗?"三叔完全转向了我,眼光盯着我。
我听不懂他们的话。
"三叔哎,地里的苋菜该割了,我这就帮您去割。"阿为边说边起身,提着篮子出了门。
门关上了,阴暗的房里只有从天窗上射下来的一小撮光落在灶头。我有些坐立不安了,打算找个借口溜掉。我坐的储藏柜里有爪子抓在木头上发出的响声,是那只黑猫在里头练爪子,声音就如同抓在我屁股上一样。偷眼看看三叔,他脸上已变得麻木不仁。忽然前边地里传来阿为唱山歌的声音,那歌声忧郁、凄凉、时断时续,我从来不知道阿为还会唱歌,不由得听呆了。阿为唱了好几首,后来声音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很显然,三叔也在听,只是他不动声色,别人也就看不杆哪谛摹S腥改炅税桑沂裁词焙蚩赐腹宓哪谛模?和三叔面对面地沉默着,我想起了往事。
当时我大约五六岁,总爱跟随三叔进山打柴。进了山,三叔就让我坐在一蔸砍平了的树墩上等他,然后他就消失在林子里了。这一去的时间或长或短,短则半小时就回来,长则从上午等到下午。这么长的时间我如何打发呢?再说难道不害怕吗?于是我学会了找事做。那些漫长的时光让我挖空心思。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领略三叔的魅力的吧。大约每隔一小时左右,总是可以听到三叔沙哑的山歌声,那是他故意绕到附近来砍柴,以便使我放心。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担心我会有危险,他这种人是非常自信的吧。回忆起来,三叔的山歌同今天阿为唱的有些相似。阿为唱歌,是为了让三叔放心吗?莫非三叔也像我从前一样害怕?我想到这里又偷眼看了看他,他纹丝不动地坐得笔直,分明是无所畏惧。我不能理解世上怎么会有三叔这种人,也许这种人越来越少了吧。童年的记忆总是抹不掉的。三叔打好了柴就同我一道出山了。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挑柴出山之后总要回头张望,有时还放下担子竖起耳朵倾听,口里不住地唠叨着"人的年纪老了,这种事就得小心点"之类的话,同他在山里的表现判若两人。可见三叔总还是有他害怕的东西。我曾有好多年离开了村子,这段时间阿为就在三叔的生活中取代了我的位置。据三叔说,当时阿为在村里实在混不下去了,老母亲寄居到嫂嫂家里,他自己吃饭也成了问题。一天晚上,阿为又是什么都没吃,饿得发昏,闯进了三叔的家,从此他就成了三叔家里的常客。我刚回村里的时候,还企图同三叔恢复从前的关系,后来发现已经不行了,有阿为夹在中间,我总觉得词不达意,反倒是他们两人之间总是心领神会。起先我还嫉妒过阿为,后来也看出三叔看重的只是他,这才死了心。现在三叔同我的关系变得微妙了,我隔几天就来看他,我来了就来了,去了便去了,他从不问我问题,也不关心我的事。有时我提起小时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他就说我从前爱给他"找麻烦",一句话就把我的兴致打下去了。然而我总记得树林里漫长的等待,阳光在树缝间投下的影子的移动,失望和希望交替时的煎熬、恐怖、孤立无援,以及终于到来的惊喜和松弛,这一切都刻骨铭心。三叔用山歌将我的时间分成一段一段的,是怜悯我的年幼无知吧。时光流逝,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呢?三叔很早就不进山打柴了,现在只需要随便弄点柴草来引一下火,因为村里早就改为烧煤了。我回来后再也没听到过他唱山歌。发生在三叔身上的另一件事就是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坏了,时常忘了给菜地浇水,忘了给庄稼施肥,他一个孤老头子,又没人提醒他,其后果可想而知。他现在特别爱做一种无谓的活动,就是夜里同蚊子作斗争。三叔对蚊子很敏感,可又偏不挂蚊帐睡觉。三叔眼力很好,一旦被咬醒了就起来用巴掌拍蚊子,拍死了还记数,写在一个小本上,据他自己说有天夜里共拍死了一百三十七只大花脚蚊。我见过他追击蚊子的模样,那真是非同一般的亢奋,完全不像七十岁的老人。他家的前前后后都有些水洼,特别长蚊子,我劝他将它们填平了,他微微一声冷笑,说:"你懂个什么?"弄得我沮丧老半天。傍晚是蚊子活跃的时光,这种时候要是去三叔家,老远就可以听到他将巴掌拍得"啪啪"直响,走到近前,还可以看见他双手上沾满了鲜血。他解嘲地说:"我这人瘦是瘦点,血的味道大概是不错的。"每年他都要发疟疾,发病的样子惨不忍睹,病程也拖得很长。有一回我以为他要死了,阿为也以为他熬不过去了,可是第二天早上我们看见他居然爬到地上喝猫碗里的水,因为头天夜里我们给他倒的水全喝光了。到了下午,他就渐渐地好起来,三四天之后就可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外去了。不知不觉三叔就到了七十岁,而他还没活够似的,对自己的生命倍加珍惜起来。当我想到这里时,那只黑猫就从我所坐的柜盖那边的一个洞里钻出来,纵身越过茶壶,将三叔的茶杯撞到了地上,杯子碎成了几块。


短篇小说(一)第154节 蚊子与山歌(2)

一边弯腰扫着瓷片,三叔终于开口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
"森林里究竟有没有危险呢?"我问。
"大概有吧。"
"您就不害怕?您还丢下我一个人?"
"怎么会不害怕呢?你这傻孩子。"
从三叔家出来,我有些失魂落魄。老觉得天色暮沉沉,于是发了昏似的乱走。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了山里传来的歌声,是阿为在唱,但又决不可能是阿为,他刚刚还在菜地里,就是有飞毛腿也决不可能一下子飞到那边山里去的。一阵顺风将歌声带过来,的确是阿为啊,难道竟有如此相似的嗓音?这样猜测时,就看见阿为坐在自家门槛上逗那只黑公鸡,一脸的流里流气。再要听,什么都听不到了。阿为的母亲出来了,抄起一根竹竿就来扑阿为,重重地打在门槛上,发出"当!"的一声响,阿为早跑得无影无踪了。老妇人蹲在地上,无声地抹起了眼泪。我赶紧躲过这一幕。
原来三叔早料到森林里有危险!这个发现对我来说太重要了。他也同大家一样,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农,他那种预感是从哪里得来的呢?我记起人们说他是由他的一个婶娘带到村里来的,那婶娘来了没有多久就走了,倒是将三叔留在村里。那个时候的三叔极其瘦弱,大家都说他长不大,结果当然是大家错了。三叔来村里之前的情况是怎样的?我没能问出个确切的答案来,不论从他自己还是从别人口里。我同三叔的交往很早,当时我才五岁,一天早上我独自一个人在小溪边捞虾玩,三叔又高又瘦的影子投在水里,在我头上说:"喂,小家伙,一块进山去吗?"我跳了起来和他走。那种关系就那样维持了好多年。三叔身上到底是什么吸引着我呢?他沉默寡言,去森林的路又长又寂寞,他撇下我去打柴时,时光就更难熬了。可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跟随他进山,有时简直是迫不及待。我听到过狼嗥,远远地看见过野猪。看见野猪那一次,我吓得晕了过去,也可能我是故意晕过去的,当时我太恐惧了,我觉得必定要完蛋了。我醒来时,听见三叔在附近唱歌,野猪已经不见了。我一直怀疑那只是我的幻觉,极度紧张中的幻觉。当时我把野猪的事告诉三叔,三叔沉思了好久,最后什么都没说,挑起柴就走。我是十五岁那年离开村子的,当时有一种强烈的厌倦的感觉。在那之前我已经有几年不同三叔进山打柴了,当然我们还是来往密切,我没事就去他的菜园里帮忙,就像阿为现在所做的一样。我厌倦得要死,决定改变生活方式。我坐在三叔家新做的储藏柜上头对他说:"您给我指出一条路吧。"我记得三叔当时是这样回答的:"我怎么能给你指路呢?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胡乱走下去好了,不要回头张望。""这是您的经验之谈吗?"我又问。"当然。"他说。
我是三十岁那年才回到村里来的,其间一直在胡乱走,直到有一天看见村头的老樟树。
当我快到家时,后面有人匆匆地赶上了我,是阿为。阿为没有像平时那样大喊大叫,而是很消沉的样子。
"你的歌唱得不错嘛。"我说。
"哼。"他低着头,满腹心事。
我进屋他也进屋,就坐在门槛上。
"瞧,阿为竟也有消沉的时候。"我又忍不住说。
"你懂个屁,三叔要抛弃我们了,我怎么办啊?我为什么唱歌,就因为心里绝望啊。"
"真奇怪,你这么离不开他,你不是讨厌他吗?"
"这同讨厌不讨厌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问你,你听到那边山上的歌声了么?你肯定听到过一次了,也许不止一次,我也一样。可是这有什么用呢?我嵌疾?能像三叔一样,想听就听得到。我们是真正的稀里糊涂。"
"这真不像阿为说的话。"
"阿为又怎样?阿为是二流子,二流子就不能像这样想问题吗?瞧你多么庸俗,我真是没想到。"
"到底你是怎样看出三叔要抛弃我们的呢?"
"我们都听到了那边山里的歌声,这就是他要抛弃我们的理由。我同你说话真累,我能不能在这里睡一觉……"他顺着门槛倒下去,满脸痛苦疲倦的表情。
八月里,三叔拒绝我和阿为去探视他了。我们守在门外,从窗眼里望进去,看见汹涌的蚊群正在围剿他精瘦的身体。他躺在储藏柜上头,正在苟延残喘,偶尔还有气无力地挥起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最后,我们自己也被蚊子叮得痛苦不堪,脸也肿起来了。阿为对我说,假如我想走就走吧,他一个人守在这里就够了,他不怕蚊子,只怕一件事。他说这话时用红肿的眼看了我一下。我想坚持,但实在坚持不下,我的神经太脆弱了。
我被迫离开了。回家的路上又听到了那久违了的山歌,是同一个人所唱,歌声里增加了一些妖媚的成分,令人想起迷人的狐狸精。我眼前朦朦胧胧的,一路上似乎是碰见了不少村里人,他们都垂下头不同我打招呼,径直地走过去,莫非我的脸已肿得让他们认不出来了?我突然想到自己的血里头也有了很多蚊子卵,这真是一个令人发疯的念头。说不定那些蚊子也能哼出这种山歌吧,那是三叔弥留之际听到的美妙乐声啊。阿为一定是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他才那样看我,他是否也希望我知道那些事呢?要是夜里下起雨来,他会强行进屋吗?


短篇小说(一)第155节 世外桃源(1)

世外桃源存在于村里流传下来的古老传说之中。在村里,人人都在纠缠一些细节,甚至钻牛角尖,而只有荠四爷,可说是关于这件事的知识方面的权威。荠四爷有九十岁了,身体已缩成一米多高,却留着一尺来长的雪白的胡须。荠四爷将竹靠背椅摆在禾坪里坐好,点燃长长的烟斗时,小孩们就紧紧地将他围住了,其中那些调皮的还去扯他的胡子。从荠四爷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小孩们得知,世外桃源那个地方的生活并不见得怎么有趣,还有点沉闷,因为也不过是男耕女织的小社会,和平相处,没有动乱和战争而已。孩子们感兴趣的是那架神奇的秋千。据说那秋千吊在山顶一棵巨松的旁枝上头,是谁爬到那样高的处所吊上去的已经说不清了,总之是一名能工巧匠。绳子是用上等的苎麻搓成,那种苎麻,现在再也看不到了。又白又亮的粗麻绳从结实的铁环里穿过,蹬板是好看的青檀木。当人将那秋千荡到半空时,秋千会发出地动山摇的呼啸声,山脚下的人听了都受不住,干活的扔了工具伏在地上蒙住耳朵,哪怕坐在家里的也要奔过去把窗子关上。人人都说那种声音"不好听"。最后使用那架秋千的是两名顽童,有人看见他们在半空里荡了很长时间,后来就失踪了,接着人们就发现秋千的绳索已经断了,是用快刀割断的。招山是一座巨大的山,跨越好几个县,人在里头失踪一点也不奇怪,但有一种说法却很奇怪。他们说绳子不是那两个小孩割断的,而是"天意"。既然是天意,在周围就应该可以找到两个男孩的尸体。可是那两天,世外桃源的人们全体出动,结果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持这种看法的人固执地坚持说,不能排除小孩们在腾空的一刹那发生的奇迹。然而是什么样的奇迹呢?是他们长出了翅膀飞入云霄了,还是某只大鹏将他们接走了?由于大伙的嘲笑,这些人拒绝往下继续推理。
"你们分头到山里去细细找一下,还可以找到秋千的遗址的。"荠四爷半闭着眼说。
有一名男孩同围着荠四爷的这群孩子离得远远的,这是一名十五岁的、身材细瘦、性格阴沉的少年,他住在村旁的庙里,替人帮工为生。每天傍晚荠四爷坐在禾坪上讲世外桃源的故事时他都来了。孩子们对荠四爷的故事发出"啊!啊!"的惊叹时,少年的嘴角挂着鄙夷的冷笑,目光炯炯如同夜猫。
"吃的嘛,种的什么吃什么,养什么吃什么,红薯、玉米、大豆,甚至还有稻米。猪、羊、鸡、鸭到处跑,还有一所学校建在一块大岩石上头,下头就是深谷。"
"还有学校!还有学校!"小孩们都欢呼起来了。
"学校里什么好玩的都有,就是没有秋千,荡秋千这种游戏已经被禁止了。"荠四爷说这句话时睁了一下眼,阴险地看着孩子们。
"荠四爷骗人!骗人!"小孩们嚷叫着,要来扯老人的胡须。
荠四爷躲闪着,用双手护住自己那一部白胡子,一下没坐稳,竟被他们掀翻在地,四脚朝天,而两个小男孩还往他身上扑。
闹了好一阵,弄得老人灰头土脑的,孩子们才渐渐散去。荠四爷将竹靠背椅扶好,恨恨地吐着唾沫,重新坐下来点燃烟斗。这时老人便开始来打量蹲在他对面的、名叫苔的少年。少年也在看他,四目相对,氛围有点紧张。
荠四爷总是等着苔走过来同他说点什么,哪怕是向他提出质疑吧。而这个流浪儿苔,每次都离得远远的不肯过来,但也不离开,像在同荠四爷较劲似的,使得荠四爷十分讨厌他。荠四爷记得苔是四年前流落到村里来的,一起来的还有他父亲,那一天下着暴雨,有山洪暴发的迹象,父子俩湿淋淋地躲在庙里。大约是受了寒,那父亲很快就病死了。从此苔就住在庙里,白天出去帮人打零工,在主人家吃饭,夜里睡在庙内的一间小杂屋里。
荠四爷要在禾坪上坐到深夜才进屋,他打着瞌睡,听着蚊子叫,脑子里就出现很多匹马的头部,那些马头一律仰天发出惊人的嘶叫。这时荠四爷就会惊醒过来,慌张地四顾,而他视野内能看到的总是那同一个人--苔。今天情况有些不同,荠四爷从梦中惊醒过来时,他还看到了另外一个黑影,那人向苔蹲的地方走过去,然后两人就凑在一处说起悄悄话来。荠四爷的老眼在夜里如同蒙了一层雾,当然就看不清,他也不好意思起身去观察那个不速之客,他坐在原地等待,他估摸着时候大概已经到了。
果然,那人消失在小路那边后,苔就朝荠四爷走过来了。
"刚才那是七哥,来催促我的。现在您把原委告诉我吧。"苔说道。
荠四爷张了张嘴,但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在他心底藏了八十年的、早已被他碾碎了的那个秘密又在蠢蠢欲动,而且就要暴露在这个孩子面前。他打量着苔那朦朦胧胧的身影,在由衷赞叹的同时又有点恼羞成怒。苔似乎是毫不在意他那蔽人耳目的花招,直奔他的主题而来的,而且他是多么的有耐心啊。荠四爷就这样在苔面前沉默着,不合时宜地陷入回忆当中。他回忆起多少年来,他是如何地在村里传播关于世外桃源的知识,以至于现在这里的男女老少都深信不疑,都讲得出关于那个社会的一些细节性的情况了。然而"原委"究竟是怎样的呢?荠四爷想,"原委"是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它既不是从他的父亲、也不是从他的祖父那里听来的,它是他亲身经历的,因为不堪回首,就在漫长的人生中果真将它忘记了,现在再要想起来也不可能。又因为不甘心,就将些旁枝末节的议论到处传播,以平息心中的不满。就在不久前,他还听见他的一个侄孙向外人介绍说:"世外桃源肯定还在,您想一想,这山有多么大,里面什么藏不下啊。如果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就说它不存在,这不是太自负了吗?"侄孙说这话时,荠四爷在一旁无缘无故地脸红。
"我估计到了,那种事,要说出来有很多困难,您一定很为难。可是我,决心要做一个调查,您大概感到有些意外吧?"少年说这话时的口气有些得意。
"有什么意外呢?俗话说'三岁看人到老',从你来村里的那天我就在等你下决心了。时间过得真快啊,那一天的暴雨声还在我的耳边响呢。这两年,我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睡觉还是醒着。你要再不行动,我就会等不到那一天了。"
若有人偷听了他们的谈话,会谁也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然而这一老一少是心照不宣的。他们是怎样达到心照不宣的也是很难想像,因为事实上,今晚是他们第一次交谈。荠四爷坐在那里,第一次感到他的生活是真的走到尽头了,有一双年轻的脚在取代他往前走,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是真正忘记得了的。就在昨天,他在去茅坑的半途上还听到了那种久违了的声音,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接着他看见远蒲老师,那个七十岁的老头也停下了脚步,同他一样将脸转向茅坑那边细细倾听。远蒲老师也是最喜欢谈论世外桃源的一个人。荠四爷向远蒲老师走拢去,问他听到了什么,他却又一脸茫然了,接着就做出嗔怪的鬼脸,说他在呼吸从山里吹来的新鲜空气呢。荠四爷不明白他到底想遮掩什么。荠四爷并不能从村里人的热心上得到安慰,他为着可耻的忘却而日夜不安,这也是他每天晚上都要向孩子们讲述那些古老事件的原因。后来他在茅坑里大便时,仍然可以听见松枝在吱呀吱呀地乱响,响声的意义暧昧不明。
苔在那天夜里回到庙里时,七哥已经在台阶上等了一气了,地下扔了三个白色的烟头,门框也被他于烦躁中踢坏一块。
"最好什么都不带,留后路的想法是要不得的,你想想看,他在飞出去的一刹那要是踌躇起来,事件还能成立吗?多少人一不做二不休都还……"
他还要唠唠叨叨,苔将门在身后反手关上,将七哥关在外面了。后来七哥又凑到窗户上朝里看,看了半天什么动静都没有。只好悄悄地回家去了。


短篇小说(一)第156节 世外桃源(2)

苔躺在破门板搭成的床上,周身如同起了火,可怕的煎熬开始了。他也许就要去做一件事,一件说不出口、也想不清楚的事,很可能他会为那件事送命。那件事同荠四爷有关,但因为荠四爷三缄其口,苔的行动就失去了依据。父亲临死的时候的表情也分明是有一件事要托付给苔,他死死地抓住苔,眼珠鼓得老大,可就是说不出口。他死过去又醒过来,反复好几次,用力摇晃着苔的肩膀,还是说不出口。最后他瞎喊了几声,悲愤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年苔就熟悉了关于世外桃源的传说,又过了些日子他就渐渐地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从遥远的家乡带着他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地方。大概那时他就感到自己来日不多了,于是将自己的骨血留在可以重新开始某个事业的地方,从而让周围的环境对他进行启蒙教育吧。此刻父亲那血红的、鼓出的眼珠牢牢地紧盯着他,逼迫他进行紧张的思索。苔却不能思索了,因为他的思索也失去了依据。苔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在门板上用力捶了几下,不由自主地像他父亲那样发出一声长嚎。窗台上那盏油灯跳了几下,立刻熄灭了,月光洒在房内。有一个影子慢慢移到了窗前,像是一个小孩,苔觉得那人正在观察他。
"是七哥吧?你回去!这里没你的事!"苔故意这样说,为的是给自己壮胆。
"是荠四爷。开开门来让我进去。"
荠四爷要踮起脚才能坐上门板床,在黑暗中苔对他的感觉有些异样,就好像他是一只老猴子似的,只有他身上的烟味在提醒着他的尊严。他伸出冰冷枯瘦的手捏着苔的手腕不放,苔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周身马上冷却下来了。
"我还是不明白。"苔说。
"你马上就会明白的。你只要帮一帮我,我就会想起来了。"
荠四爷动了动身子,老骨头一阵劈啪乱响。
"你把我的腿挪到床上放直吧,我自己已经动不了了。"
苔蹲下身去,将那两条细细的腿子抱住,放到床上,他又一次感到这老人像一只猴子。
荠四爷靠在苔的那只稻壳芯子的枕头上,重重地喘息着,伸直了双腿。他仍然紧紧地捏着苔的手腕,断断续续地告诉苔说,到处都是那种声音,他在禾坪里把脸转了又转,不论是面向山谷,面向鱼塘,面向村里的大屋,还是面向稻田,现在都听到那种一式一样的声音。他终于搞清了,他一定会在今天夜里把那件忘记了的事想起来,于是他就可以传达给苔了。那时他和他两人都会通体轻松。而现在,他要请苔为他捏一捏腿子,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是醒着的。
苔为荠四爷按摩着,每一下都按在老人的骨头上,因为那两条腿实在是没有多少肌肉了。老人发着抖,不住地说:"舒服啊,舒服啊。"
"秋千的事是您的杜撰吧?如果您是那摔下来的孩子,为什么身上会没有伤呢?而且您也没有飞到天上去,天天都在村里。"
"啊,啊,啊!我正在想呢!我想--,我想--,你总不会怀疑世外桃源吧?"
"怎么会!我爹爹不就是为了它将我带到此地来的吗?我记得上路后的一天夜里,是在荒原里,三只狼在后面追我们,我们俩都觉得必死无疑了……喂,您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吧?"
在月光下,苔看见荠四爷的胡子如同雪一样白,他的一只手搭在胡须上头,眼珠慢慢地闭上了。兴奋的苔还是很殷勤地为他按摩着,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突然,那两条腿变得僵硬起来,并渐渐冷下去。苔的手停止了动作,两滴泪凝在他的眼角。
对于荠四爷死在苔的房里这件事,村里人议论纷纷。出殡的那天苔没有去,他到邻村帮工去了。人们都很愤懑,说苔真是太没有良心了,到底是无根无底的流浪汉,荠四爷真是白信任他一场。
苔从此在村里变得形单影只,谁也不愿答理他,小孩们远远看见他走过来就四处散开,还说他身上有"鬼气",沾上就脱不了身,这自然是大人告诉他们的。
过了些时候村人们就推举了一位关于世外桃源知识方面的新权威,这是一位七十五岁的老太婆,长年同猪住在一处。这位被称作茅娘的老太婆到了晚上就坐在禾坪里荠四爷原来坐的地方,孩子们涌向她,将她团团围住,要听她讲。他们对村里的变化浑然不觉。
"世外桃源在大山里头这是没错的,看看这座山吧,它真是大得--大得没有人能说得出有多大。"茅娘用力敲着烟斗说,"不过最重要的并不是那架秋千,而是一架石磨。"
"一架石磨?!"孩子们的眼珠都瞪得如铜铃一般。
"也有两个小孩整天围着那石磨看,后来失踪了。石磨那么大,人们怀疑他们早被碾碎了,和在粮食一起,被大家吃下肚去了。"
孩子们鸦雀无声,茅娘吐出的烟雾成了迷魂阵。
苔隔得远远地冷笑着。他心里想,这位茅娘同荠四爷相比真是各有千秋啊。以她的诡诈,顽童们断然不敢动她一个指头的。苔惊异于自己从前怎么没有发现村里有如此强有力的老女人。荠四爷死后,苔看见自己面前的这条路越来越模糊了,他时常通夜不睡,坐在门板床上面长久地沉思默想,他在想荠四爷在八十多年前为什么没有消失,却留在村里了。事情的原委到底是怎样的呢?他想得越多,就越感到遗传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是荠四爷和他之间的这种遗传。现在苔注视着七十五岁的茅娘,心里不由得悸动了一下,想,莫非她是那名目击者?
茅娘早就在看苔,她在等苔到她面前来。
苔踌躇地慢慢移过去,他第一次发现老女人的花白头发是如此的茂盛,怒气冲冲地在她的脸庞周围张开着,使她看起来有点像雄狮。
"你这孩子,怨恨是没有用的,还是俯首听命吧。"她边说边吞云吐雾。
"但是总要让我知道一点蛛丝马迹吧,像这样被蒙在鼓里……莫非我父亲同你们这些人有约在先?"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严厉地敲了敲烟斗,"胡思乱想是不好的。你父亲那种人,谁会同他有约在先呢?打个你不喜欢的比方说,他就像一只被追急了的狗,是闯到村里来的。"
听她这么一说,苔的眼前就出现了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抹也抹不去。
苔低着头往家里走,他想,秋天已经来了,夜晚开始变凉,可是这茅娘,每天就坐在禾坪上守夜。她在等什么东西出现吗?早上他从禾坪经过到邻村去,看见这老太婆在竹靠椅上打盹,烟斗掉在地上,烟草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在这种时候,苔总是背脊发冷,想到在这个村里,一种信念居然可以如此的源远流长。走到转弯处,就要进庙了,他听见七哥在身后一声接一声地唤他,却不走拢来。他知道七哥是在催促他,可他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前天他已经去山里看过一次了,当时七哥不怀好意地指着一个幽深的洞口要他钻进去,他想了半天还是没钻,七哥就愤愤地骂他"孱头"。进了房间,苔心中霍然一亮:为什么不留下呢?留在村里,不就可以每天想着自己耿耿于怀的事吗?这样一个村子,人人都在谈论同一件事,这种地方还找得出第二个来吗?他打开窗子,听见七哥还在原地唤他,那声音时高时低,无比执拗。此刻,他觉得他已经明白了父亲的遗嘱。
那天夜里月亮像一个大银盘,起先是茅娘敲他的窗户,窗户上晃动着好几个人影,苔急步走出房门,看见在庙门外面,在黑暗中,全村人都来了,三五成群地。嗡嗡嗡地议论着,看见他出来大家就一齐住了嘴。从庙门侧边的杂屋里,清晰地传来七哥的声音。
苔最后还踌躇了一下,终于跟着七哥走上了那条小路。村人们的议论又在身后响了起来,像要追上来似的,他一回头,却又看见他们在原地未动。苔的双腿开始发抖,牙齿碰得格格作响。七哥在前面走,走一段又回过头来等他跟上,反复地安慰他说,世外桃源绝不是把人引向死路的地方,他会顺顺当当地回到乡亲们当中。
同荠四爷的情形一样,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也在苔的记忆里完全消失了。七哥没有从山里回来,据说是出走了。时间一年年流逝,苔终于变成了老人。苔不喜欢讲话,他只是一味地坐在禾坪里发呆,将世外桃源的故事珍藏在心底。孩子们在禾坪那边嬉戏,没有人到他身边来。他轻轻地拍着膝头,心里明白自己也已经成了那件事方面的权威。


短篇小说(一)第157节 绿毛龟(1)

胡三老头门前的臭水是鸡们的乐园。房子属于那种三层的老式楼房,多年以来下水道就已经堵塞了,所以家家都从窗口往外倒污水。大晴天太阳将污水晒干,边缘的泥土松松的,肥得很,各式小虫都从里头爬出来,胡三老头的那群鸡就开始了激情的会餐。鸡的两只爪子用力地将那泥土扒过来,扒过去,尖喙啄个不停,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们不像是觅食,倒像是因为他们的抓扒,土里就长出虫子来似的。有一只麻点母鸡是胡三老头最欣赏的,她很爱清洁,总是站在干地这一边,两只脚爪一下一下扒划得很从容,很有力,她啄食起虫子来也不像同伴那样急切而慌乱,而是似乎有种内在的节奏似的,当然她在这方面也是不知疲倦的。屋前不远的地方就是大马路,农用车排出滚滚黑烟,出租车刺耳地叫个不停。
胡三老头日日坐在门口打瞌睡,这是他每天下午两点到三点的必修课。他感觉到周围的世界在一天天地变化,到底变在哪里是说不出来的。从好多年以前开始,他就生活在回忆里头了。比如这只麻点母鸡吧,胡三老头就总是想起她年轻时的形象。那时的麻点鸡跑起来悠悠晃晃,有一次差点被老鹰捉走,但那只饿鹰没捉她,捉了另一只白母鸡,从那次事故之后她就生出了这种皇后似的尊严。年轻的时候,他还与人策划过造火箭去月球上的事,那是一次错误,他早就对那种事没兴趣了,不过有些东西是永远留在记忆里了:黑咕隆咚的院落,亮得刺眼的煤气灯,脏兮兮的图纸,有着强盗般面容的、抽烟的男人们围着大方桌,每个人都铁青着脸,眼睛瞪着图纸,心里却在等那一声致命的怪叫。胡三老头老是想,为什么人不能像这只麻点鸡一样镇定自如呢?所有的人都一惊一乍的,将桌子的四条腿都踢坏了。人们当中有个瘦子,一有响动就往外冲,撞上什么打翻什么,每次都同样疯狂,到大家都反应过来时,他早跑得无影无踪了。策划的过程真是又漫长又枯燥,大家都被那些数据缠得做噩梦,又不甘心放弃,于是人人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胡三时常于大白天在街上撞见一位同事,听他瞪着眼说出几个数字,听完了才知道他是在梦游。胡三似乎是什么事都历历在目,只有一样东西以其模糊和稀薄令他惶然,这就是他自己的形象。
"胡三老头的鸡比我的长得好嘛。"远蒲高声嚷嚷,在胡三面前站住了。
胡三不想理他,仍旧闭着眼。这远蒲从前也和他们大家策划过造火箭的事,但没有多久他就失踪了,到他回来时,已是一个小老头,他就定居在和胡三家隔了两条街的地方,没事就跑过来讥笑胡三几句,似乎是找乐子,又似乎是自己对自己不满。他往往开始向胡三发起攻击,义愤填膺的样子,到后来却变成了自暴自弃,有时还哭起来。胡三最讨厌他这种夸张了,但看他的情绪又不像夸张,而是心里有什么事要找人宣泄。
远蒲今天特别固执的样子,站在胡三面前挡住阳光,等着要和他说话。胡三记起,他站的这块地方就是他们从前摆方桌的地方,那时还没有楼,只有一栋石头墙的平房,带一个院子,院子里栽着四株刺槐,刺槐的白花怒放时,胡三的脸就肿起来,那张朴素的、没上漆的梓木方桌就摆在刺槐树下。
胡三不得已地睁开眼,发出一声责怪的"啊?"
"我算完了。"远蒲说,还是一动不动。
胡三觉得他今天有点怪,怎么一开口就自暴自弃呢?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地方没去过了。"他又说。
"那你还回来?"胡三恶毒地反驳他。
想到一个好端端的下午又被这家伙败坏了,他心里就有火。
"我是不该回来。"
"现在再出走也来得及啊,带上换洗衣服就可以了。"
"那倒也是。可有什么用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在外面的那些日子啊,没有一天不想着我们从前那桩事业,不想着那可怕的后果呢。我总是往河中间走,让河水淹没我的头顶,要是我不会水,也许就回不来了。回来之后,我也学你的样子安度晚年,我甚至也养了鸡,可是我不行,我快完蛋了。"
"一切都会好好的。"胡三有点心软地说。
他离开的时候走得很慢,胡三觉得他内心很犹豫。他想,倘若他们那一次的发射成功了,年轻时的胡三会不会在现在的记忆中留下一个鲜明的形象呢?现在他坐在这里,竭力想要重新感受从前那一声怪叫给他心理上造成的震动。当时是下半夜,人们像受惊的鸡群一样四处逃窜,胡三奔回自己的办公室,在黑乎乎的角落里蹲了下来。月光从高而窄的窗口掉下来一条,更显出周围的黑暗,那一排书架嘎嘎地响着。但胡三并不感到毛骨悚然,好像就连害怕也不怎么真实,他只盼望天快亮,天一亮人们就都回来了。他万万没想到门边还蹲着一个人,是那人的呻吟暴露了他自己。那人是厨师,厨师反复叨念着这样一句话:"您说说看,人怎么能忍受这种恐惧啊?"他的一身的骨节都噼啪作响,身子像筛糠一样,声音则越来越微弱。他在黎明前终于咽了气。厨师的死有点像呈现在胡三面前的某种机密,那副宽大的骨骼,几名汉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弄到殡葬车上。三十多年都过去了,厨师的形象仍然是那么鲜明。他有一个女儿,当时大约五岁,小孩竟然扑倒在担架上,在父亲脸上咬出了几个牙齿印,那种情景惨不忍睹。女孩长大后嫁了个糕点师,胡三常看见她在垂着眼卖面包,每回经过,胡三总是绕道。远蒲的出走是在厨师死之前,出走一点都没给他带来解脱,他的内心似乎是抽得更紧了。那时常有他的零星消息传来,都是极荒谬的,往往在人们中引起一片哗然,所以胡三倒并不觉得他已经出走了。再说他走得也不远,从地图上看,他像在围着这个地区绕圈子似的。今天他居然说出"事业"这个词来,实在是有点滑稽。就是他胡三,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年轻时的那个计划,那好像只是一种大而空泛的遐想,并无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然而他这个人本身,不是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吗?完全可以用一条纱巾、一抹烟云这类比喻来形容嘛。拆除石头房子的那几天他一直跟着工人们跑来跑去,两条腿都不像自己的了,腾云驾雾似的,弄得好几个人时不时停下手中的活,诧异地打量他。住进新楼的第一天,胡三听见马达声彻夜响个不停,他三番五次起床到外面去看,怎么也找不出发出声响的地方,好像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成了马达,脚下的土地也产生出微微的震动。过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只有适应这种噪音才是惟一的出路。楼里的住户们谁也没感到那无处不在的噪声,他们夜里也不起来。开始时胡三总想同这些人交流一下,讲讲这件事,但每次看到他们异常严肃的面孔又把要说的话缩回去了。时间一年年过去,胡三想同人交流的念头完全消失了,现在他甚至害怕邻居们过问他的生活。他坐在门边,闭着眼装睡,其实大部分时间是醒着的。有一个名叫素媛的老女人特别令他讨厌,她总来同他聊天,称他为"老英雄",一旦胡三从侧面婉转地谈到噪音的事,她又大惊小怪起来,说这种事"太奇怪了",对她是个很大的"打击"。胡三想,她也的确没听到那种噪声,要不她夜里还不起来溜达呀。她的这种态度就是要让胡三感到惭愧,为了什么呢?他胡三有什么地方值得惭愧呢?


短篇小说(一)第158节 绿毛龟(2)

因为水里的蚊蝇太多,胡三总在椅子旁边点着一炷卫生香,一盘这样的香可以点四个小时,那浓浓的草药味往往使他产生幻觉,把所有的事都在时间上混淆起来。于是昔日的院子在眼前再现了,不过方桌前围着的不是从前那些汉子,而是楼房里这些面孔严肃的人们,素媛也在当中,她那苍老的嗓音如同鸭叫。她往往会发出那种不甘寂寞的肺腑之言,比如"决不能有丝毫气馁的念头"之类。她在人们当中是个活跃分子。在这种幻觉里面,胡三自己是不在场的,有时他想他也许躲在某个角落里了。耳边反反复复响着的,都是那鸭叫似的嗓音,再有就是马达声,简直惊天动地。胡三闭眼苦笑着,觉得额头上有一点冰凉之物,原来是楼上泼脏水下来溅到他脸上了。麻点母鸡吃饱了,正在用地上的泥灰洗澡,胡三每天看着她时心里都涌出那种敬畏。
"来了?来了好!我就知道你要来,如今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还剩下什么需要挂在心头的事呢?你虽不情愿,心里头还不是那桩事?"
远蒲一边安顿胡三坐下一边很快地说。胡三看见远蒲的屋当中放了一只大水缸,里面爬着六只绿毛龟,这些龟的模样如同鬼似的。刚才进来时远蒲正伏在缸边给它们喂食,他那种单纯的神情根本不像心里有事,胡三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在自己面前做假。当然也有可能他是属于那种摆得开放得下的人,白天唉声叹气,夜里一倒下去就打鼾。胡三很少到远蒲家来,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要来呢?
"这几只龟是我新近养的,它们那种苍老的样子很合我的意。"
远蒲笑起来,胡三觉得他的样子很像儿童。房里弥漫着老单身汉家常有的气味,同胡三家里一样的气味。胡三找不出要说的话,就弯下身去察看那几只龟,这种龟胡三从来没见过,毛蓬蓬阴森森的。这时远蒲突然伸手将他的脖子朝缸里按下去,并贴着他的耳朵急促地说:"看罢,多么庄严的表情!离得再近些,再近些!它们身上那些须毛要把你带到几万年前的时候……"
胡三由于恐惧拼尽全力往外挣,还是打湿了头发,他真是恼羞成怒。
"搞、搞谋杀呀?"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
"杀你干什么?早就老了,不中用了的家伙,还值得别人费那个劲啊。"远蒲悻悻地走开去,又说:"不要老朝一个方向想到底。"
由于刚才一折腾,绿毛龟就游动起来,披着那身绿毛一上一下的,很缓慢,不像在游,倒像水上浮着的尸体。胡三把目光从缸里收回来,心里思忖着远蒲刚才的举动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莫非是这几十年的生活早就搞得他变态了?他在门口抽着烟,苍白的、长长的指头微微发抖。胡三一想起这双手刚才差点要自己的命心里的怒火又上来了。这个人,一生的生活是那么的不如意,但总在暗中下大力气搞些怪事,胡三没想到他那双瘦骨伶仃的手还会有那么大的劲。不过这个人的心思又显然不在杀人上头,他的态度总是显得很含糊,就仿佛他总在想些遥远的事似的。冷静下来,胡三就不敢自认为已看透眼前这个老头了。一切都要看事态的发展,这是胡三老头一辈子的信条。想想看,就连他自己年轻时的形象,回忆了一辈子也不过稀稀薄薄的,眼前的这个老头子他又怎么搞得清?
"刚才你看见那些乌龟的时候--"他漱着喉咙顿了一顿,"当你近距离观察它们时,你竟没有产生那种冲动,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啊。你在这里能得到什么呢?人人都有烦心事,你还是走吧。"
胡三轻飘飘地走出那间房子,好像脚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他还注意到屋前的那群鸡,那是些什么鸡啊,好像从来就没喂过,样子极难看,土匪似的在垃圾堆上抢食,多看它们一眼都不忍心。他担心远蒲盯自己的背脊,就头也不回。走出一段路,这才诧异地发现远蒲所在的住处周围的大部分房子都拆掉了,这是他来的时候没注意到的。大卡车来来往往,都是搬家的,这一带快成废墟了。有人在叫他,是从前的瘦子,多年不见的一惊一乍的老同事,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旁边是他老婆,被风吹得像一片枯叶一样哆嗦着。几十年都过去了,这家伙眼里居然还有那种激情的闪光。此刻他正在搬家,他告诉胡三说,"把故居撇在脑后等于永远铭记在心。"胡三对他的咬文嚼字十分痛恨,甩手要走,衣袖却被他揪住不放。他眼里水汪汪的,一定要胡三回答他的问题:"在远蒲家中做出了什么决定?"胡三说,什么决定都没做。他就不相信地摇头,说,他只好带着一肚子的疑虑远行了。他的一只皮鞋系带全散了,上衣也没扣好,像个老乞丐,他对自己的物质生活全然没有感觉,这倒在胡三的意料之中。他还要纠缠,那位瘦小的妻子就扯着他的衣裳后襟,拔河似的将他拖走了。隔开好远,他还于踉跄中举起一支手臂大喊:"永别了!朋友!"
胡三向前走了一段,瘦子搬家的那辆车就跟上来了,捉迷藏一样,胡三走它也走,胡三停它也停,司机还反复鸣喇叭,十分讨厌。瘦子依着一只坏了一扇门的大柜沉思着,显得很超脱,他老婆则向胡三打手势,要胡三让开,胡三已经让到路边,她还不满意,双手捏成拳头威吓着,要胡三完全从她视野里消失。胡三感到很好笑,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女人从来就没有从疾病中挣脱出来过,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强有力了呢?莫非是搬家激发了她的活力?多年来,有一桩令胡三不安的事,这就是以前那桩策划中的所有的成员都没有离开此地,如同约好了似的。他们就住在他周围,然而相互之间也不来往,惟一同胡三有联系的就只有远蒲一人。虽不来往,胡三并不觉得已脱离了从前的团体。他们这些人全都性格乖张,寡言少语,散落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要在平时,瘦子是不同他讲话的,今天他们夫妇的态度很反常,也许真的是最后的分手吧。胡三仔细看了看瘦子,看见他还在沉思,脸上已不是人间的表情了。
在那些被拆掉的房子之间七钻八钻的,搞得满身灰,胡三老头终于钻回了家。坐在门口的靠椅上喘着气,回想这一趟出门,他感到自己好似中了某个机关似的。不由得又想起远蒲在他离开时对他说的话:"胡三啊,你已经活到头了嘛。"这种事倒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他也不恐惧,他只是好奇: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呢?现在他终于将这些事联系起来了:这就是他周围发生的变化啊,三十多年一晃眼就过去了,变化可是实实在在的呢。可是想来想去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那桩策划在主宰每个人的生活。他们之所以不搬走就是为了那空洞的幻想,他们之所以搬走恐怕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胡三听邻居素媛说过瘦子总是关在家中大哭,青年时代的神经质一点都没改。对于他胡三来说,从前的石头房子改成现在的楼房,院子变成马路,他自己由一名科技人员变成退休的孤老头,这些变化他都没怎么感觉到。有一夜,他决心做一回贼,他潜入一家店铺后面的仓库,偷走一箱啤酒。那次作案很成功,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他又觉得此举完全是多余的了。如今那箱啤酒还在床底下,用旧报纸包着,仿佛在嘲笑他的徒费心思。


短篇小说(一)第159节 绿毛龟(3)

一个阴雨天,胡三躺在房里,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前过去了,接着又一个,到第三个人出现时,胡三忍不住喊出了声:
"小录啊!"
那人便站住了。
胡三立刻感到称眼前这个老头为"小录"不合适,这还是三十年前的叫法呢。
小录额头上的那几条沟夸张地移动了几下,他还是立在原地,并不探进头来看。
"胡老师心中装着天下事呢,这真是难能可贵啊。"
胡三看见还有一个人往小录身边挤过来,接着又有第五个、第六个,全是熟人,他们此刻不耐烦地推着小录往前走,因为后面还有人。胡三闭上眼,不想再看了,这些人已经塞满了他的脑海。他是怎么变得像现在这样"心中装着天下事"的呢?这不就是他本人的变化吗?已经死掉了的计划,其实每时每刻都在复活着,这种血管里的复活很难用语言来表述,想想看,都已经三十多年了,当年的原班人马还留在此地,这不是不甘心又是什么呢?今天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平时互不来往的这些人结伴从他屋前经过,莫非有什么事要发生吧?胡三兴奋起来,穿好鞋到外面去看。
他的鸡在屋前的遮檐下排成一排,站的站,蹲的蹲,镇定地梳理着身上的羽毛。雨斜斜地飘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凄婉的情绪,胡三心里刚刚产生的兴奋又渐渐地消沉下去了。素媛老婆子从雨中朝他跑来,挥着手说:
"他死了。"
"谁?"
"你们的大哥嘛。老人家高寿,活得太久,脖子上都长出了蛆。看样子,走的时候很幸福呢!走了好几天,家人才发现。这种事,我能理解。"
大哥是那个计划的核心人物,他应该得到幸福。胡三看到眼前的事实都清清楚楚了。他应不应该去探望一下呢?胡三望着麻点母鸡,仿佛要她来拿主意。麻点鸡懒洋洋地将头缩到了翅膀里头,一副天不管地不管的样子。
"同亲近的人最好不要告别。"素媛做出知情者的表情说。
但是她并不知情,她是一个外人,后来才搬来的。有时候,外人的判断往往一针见血。
胡三老头一会儿就打定了主意不再加入昔日同伙的行列。他坐在屋檐下看雨,脑子里总出现那些绿毛龟,他深深地感到,远蒲真是个有远见的人,而他自己,稍稍有点迟钝,也从来不曾像他那样躁动,可以说同远蒲相比,自己的生活属半死不活的那一类吧。三十多年里头,胡三竟没有做过一次梦,他总是醒着,夜里也只是打一打盹。有时候,他疲倦到了极点,他就想,这会不会是梦呢?但不是。他咬了咬指头,痛得皱起眉头。只有童年的记忆里有梦。
"葬礼一完毕,他们都要离开此地了。大概早就商量好的。"
"很好嘛。"
"你呢,恐怕是永久留下了。总得有个人留下,对吧?"
"对。"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胡三虽然讨厌素媛老太婆,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她关于绿毛龟的事。素媛就说,远蒲那种腌老头子,张开口来连牙齿都腐烂了的家伙,当然只配养那种怪物。胡三又很懊恼,他不该同这老婆子议论远蒲,这种人的意见有什么价值呢?议论倒也罢了,自己竟然把同事的秘密告诉她,真是老昏了头了。素媛见他沉着脸,就一跺脚走开了,还边走边飞起一脚朝麻点鸡踢去,母鸡惊呼着飞到半空,落在泥水中。胡三看着母鸡的狼狈样子,心想,她也有失去镇定的时候呢。远蒲是昨天傍晚走的,背着丑陋的大包袱,驼着背走得很快,胡三想追上去喊他,那两只脚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似的。可能他早看见胡三了,出于鄙视不想同他告别。当时胡三回忆起绿毛龟那一幕,心里也有点羞愧。同事们都走了之后,会留下一些空房子,那些房子会不会有人来住呢?胡三惦记着远蒲的龟,当晚就去他家看。从门缝往里一瞧,水缸还放在屋当中,龟当然也在里头。女邻居过来告诉胡三,说远蒲不会回来了,嘱咐她不要动屋里的东西,远蒲还说那些龟不吃东西还可活两年。胡三听得全身打冷颤,连忙要走,女邻居还跟在他身后说:"远蒲先生真是心狠手辣的英雄啊。"胡三仿佛听见她在身后笑。昨天一夜他都在想,那些爬不出来的龟最后的情形会是什么样子呢?雨里头隐隐约约响起了锣鼓的声音,胡三觉得这种张扬有点好笑,也不符合死人的愿望。一个被蛆吃完了的死人,哪里会想要张扬呢?不过也许锣鼓声是另有用意,说不定是那些人想振奋精神吧?刚才小录那副样子像在做梦呢。胡三自己倒是想做梦,想了三十年,可就是做不成,这也是他只好留在此地的原因。大概乌龟也不做梦吧。想到这里胡三心里一愣,终于明白了远蒲让他看乌龟的用意,这是他最后的留言啊。当时他那么恐惧,而今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胡三老头从短短的睡眠中醒过来的时候,心里反而静下来了。他起身走到门口,将那一群鸡从鸡舍里放出去,只觉得一种踏实的感觉往四肢蔓延开去。周围的一切凝固下来,夏天的太阳在门外晒着,马路上连机动车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寂静中却飞来一只大绿头苍蝇,在空中发出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如同直升机要来扫荡似的。胡三在这无所不在的嗡嗡声中自如地思考着,很惊奇自己在老年怎么还会有如此的灵敏性。他有些笨拙地挪开一只箱子,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匣子,那里面装着他从前生活的一些纪念品。那全都是一些可笑的东西,比如一枚生锈的螺钉,一个皮带扣,一包鸡瘟药,一块树皮,一只只剩下三分之一体积的陀螺,一张发霉的底片(照的是一堵墙或一个人的后脑勺),一只汤匙柄,一束鞋带等等,五花八门的。他在匣子里扒拉了一气,终于找出了那只其大无比的蝉蜕,他将这个东西放到桌上,气喘吁吁地坐下来观察。这只蝉蜕除了体积超大以外,色泽也有所不同,在床底下的黑暗里呆了这么多年了,仍然泛出那种微微的红色,乍一看就像一只活蝉。胡三凝视着这只蝉,脑子里的思维立刻受到了阻碍,要爆炸似的。胡三移开目光看着窗外,仍然感觉得到蝉蜕正在不断变大,一会儿工夫,竟把整个桌子都占满了。胡三不敢看它,他眼前恍恍惚惚的,一低头,发现那只圆滚滚的绿头苍蝇掉在脚下,已经死了。而在屋外,马路上的机动车又响起来了。胡三找出一块纸片,将死苍蝇包在里头,扔在墙角的垃圾袋里,回想起苍蝇刚才的威力,很诧异它怎么死得这么干脆。
"胡三啊,这把年纪了还有这么大的闲情啊。"
素媛老婆子从桌上拿起蝉蜕,对着太阳照了又照。胡三看着她心里就发慌。
"你那天讲的绿毛龟的事,我在心里好好地想了一下。既然所有的人都走了,你不就成了绿毛龟了么?"她放下蝉蜕,一本正经地说。"真幸福啊,这种事。"
她瘪着嘴巴还说了些其他的。
老婆子走了一气,屋里还留着她身上的气味,那种洞穴里的腐朽味。胡三想,自己从来没听懂过她的话,但她今天这番话正是他脑子里的思想,真是见了鬼了。的确,那只大水缸对于那几只龟来说,不就同胡三居住的这个世界一样大吗?那种事有什么可怕的啊。
胡三当即决定,下午还要去探望一下那几只龟,从门缝里仔细听一听响动。要是碰上女邻居,就同她详细打听一下远蒲出走前的情况。一想起一个人可以在三十几年里头保持一种阴沉的激情,胡三又不寒而栗了。
胡三知道桌上的蝉蜕又在变大,他眼睛不看那东西也知道。那庞然大物阻塞着他的思考。他明白那只是一个外壳,完全不像绿毛龟那样是实实在在的生物,不过这种划分他始终是怀疑的。比如现在,他走到门口朝外面张望,仍然感到房内的拥挤,那蝉蜕正在专横地朝空间扩张,而他正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绿毛龟啊绿毛龟。"他像傻瓜一样叨念着,心里果真有种幸福感油然而生。那走廊上的太阳,那几只鸡,都显得分外的恬静,如同他体验中的一个五月的早晨。就在这一刻,仅仅只在这一刻,他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形象,那是一个钓鱼人,脸上胡须茂盛,他知道那是自己,他的每一根毛发都令胡三老头魂牵梦萦。


短篇小说(一)第160节 天空里的蓝光(1)

阿娥在院子里玩"捉强盗"的游戏时,一块尖锐的碎玻璃割破了她的脚板,血涌了出来,她立刻哭了起来,一瘸一瘸地往家里走。在她的身后,孩子们照旧在疯跑,没人注意到她的离开。
阿娥一进门就止了哭,她打开柜子,从底下的抽屉里找出一条破布,将脚板缠起来。血不断地渗出来,她又加了一条布。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直惊恐地竖着耳朵,担心在后院修理木桶的父亲进来看见她。血很快止住了,阿娥解下那两条沾了血的布条,再用一条干净的布缠好脚板,然后站起来想把那两条脏布扔到垃圾桶里去。她刚一起身,门就开了,但进来的不是父亲,却是姐姐阿仙。
"那是什么?"她咄咄逼人、又有几分得意地指着阿娥的脚。
"不要告诉老爸。"阿娥哀求道。
"这么多血!你的脚!闯大祸了啊!!"阿仙故意高声叫喊。
一瞬间,阿娥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急急忙忙将那两条破布藏进门后边的草袋里,一只幼鼠飕地一下从草袋里溜出来,亡命地逃。她用力动了这几下,脚板又开始渗血了。阿仙仔细地观察了妹妹一阵,转身往后院走去。阿娥知道她找老爸告状去了,便胆战心惊地坐在竹椅上等着,她预料会有一场风暴。然而等了又等,父亲那边还没有动静,她于是想,会不会老爸太忙了(早上她看见有三个人来找他修桶),没时间来惩罚她呢?这样一想就有点放心了。她决定到柴棚里去度过这一天。她走的时候将那两条脏破布从门后的草袋里拿出来,跛着足一下台阶就将它们扔到了垃圾桶里,还从地上抓了两把枯叶盖在上头。
柴棚离房子有十来米远,里面住着阿娥的老朋友大灰鼠。一看见屋角那个草屑和破絮做成的窝阿娥的心里就涌上一阵温暖,她知道那里面有几只小鼠,是早几天产下的,还没睁眼,昨天她趁大灰鼠外出觅食的时候偷看了那些几乎是透明的小东西。阿娥离老鼠窝远远地坐了下来。从柴棚里可以听到阿仙的声音,她到底在同老爸讲些什么呢?也可能他们是在商量惩罚她的事吧。而前面院子里,玩"捉强盗"的小孩们又在大呼小叫。
挨到下午,饥肠辘辘的阿娥终于忍不住了,她打算偷偷溜到房里去吃饭。她走进厨房,看见阿仙正在洗碗,阿仙满腹狐疑地瞪着她。
"饭菜都留在碗橱里,老爸一直在念叨你,我们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阿仙的声音变得十分柔软,简直有点谄媚的味道,阿娥真是受宠若惊。阿仙快手快脚将饭菜在桌上摆好了,阿娥坐下来,宛如在梦中似的开始狼吞虎咽,一边听姐姐在旁边絮叨。
"阿娥呀,老爸说你会死于破伤风呢,你觉得怎么样啊?要知道妈妈就死于破伤风。我一贯不赞成你同那些野孩子玩,为什么你就听不进去呢?其实我早知道篱笆那里有很多碎玻璃,我去年在那里砸了几个酒瓶子,只是我没料到你会这么快受伤。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现在受伤了,我简直羡慕死你了。上午我看见你的脚肿得那么大,我就跑到老爸那里,他正在箍桶,头也不抬就问我是不是破酒瓶割的,还说那些酒瓶都是装过毒酒的,这下你没法死里逃生了呢。老爸的话弄得我心里很乱,一静下来我就想起你描花用的那些模板,你干脆都把它们交给我保存算了,你也用不上了。我知道你和小梅好,她送了你那些模板,可是如果你不问她要,她就一定送给我了,你说是不是?你现在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呢?"
阿仙说到这里就皱起眉头,似乎想不通这件事,又似乎在心里谋划什么。阿娥洗好碗准备回房里去时,看见阿仙还站在灶台边傻笑,她就不理她,一个人先回卧房了。这是她和阿仙两个人的卧房,面对面放着两张床,床之间有个衣柜,上午阿娥就是从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找出布来缠伤口的。现在她又打开柜子,掏出钥匙开开了边上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拿出那套模板。模板是桃木做的,光溜溜泛出红色,共有四件,可以描四种花样,都是用来绣枕头的,小梅告诉阿娥这是偷了她母亲的,前些天母亲还到处找呢。阿娥还不会绣花,但神奇的模板令她心醉,没事的时候她就用铅笔在旧报纸上描花,描了一张又一张,那种感觉妙不可言。她将那几块描花板抚弄了一阵之后,小心翼翼地放回牛皮纸的袋子里,然后锁上抽屉。伤口隐隐地有点痛,却不再出血了。阿娥回想起阿仙说的那些话,猛地一下有点吃惊:莫非自己真的会死?刚才她还认为阿仙是小题大作呢(阿仙从来不说谎)。还有老爸,每回她和阿仙犯了错都是给她们两巴掌,这一回倒真是例外了。是不是由于老爸优待了自己,阿仙才说"羡慕死你了"呢?老爸又干吗要把有毒的酒瓶扔在房子周围呢?阿娥想不清这些事,她懒得想,她一贯的办法总是挨时间。"挨过了这一会儿就没事了。"她总这样对自己说。有的时候,一件不好的事发生了,她就到柴棚里去躲着,睡觉,睡醒之后那件事就冲淡了很多。今天阿仙说的这件事也许是非同小可,不知怎么阿娥当时听了并没有怎么着急,现在回到房里再一重温那些话,才暗暗的有点急了起来,又怕阿仙看出自己在着急。她坐在床上,将脚上缠的布条拆开看了又看,看不出伤口有什么异样。她想,也许那块玻璃根本不是毒酒瓶上面的,老爸和阿仙都太武断了,简直武断得奇怪。阿娥决心走到村口去,只要她能走到村口,就说明根本没有问题,一个快死的人怎么能走到村口去呢?
父亲追上来的时候,阿娥已经走过了柴棚,快到小梅家门口了。
"你找死啊,还不回去躺着!"他很凶地吼道。
"我,我好好的嘛……"阿娥小声地辩解。
"好好的!就快有好戏看了!"
父亲始终板着一张脸,阿娥不敢打量他,像老鼠一样靠边溜。
"哪里去哪里去,不想活了吧!赶快死到床上去,死在外面没人收尸!"
被父亲一追一骂,阿娥的脚也不瘸了,急急地回到房里。她一推门,看见阿仙正在拨弄装着模板的抽屉匙孔,她用一根铁丝去套那把锁,听见开门的声音,她立刻扔了铁丝,一脸涨红了。
"你就这么等不及了啊,反正我快死了嘛。"
阿仙"嘭"地一声关了柜子,气呼呼地出去了。阿娥知道她又去找老爸去了。奇怪,老爸并不喜欢阿仙,两姊妹相比之下他反倒更喜欢阿娥一些,可这个阿仙,从小到大一直坚持不懈地在老爸面前讨好,哪怕老爸对她恶声恶气她也从不气馁。
阿娥躺在自己床上,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她有点急于要自己睡着。一会儿她就迷迷糊糊的了。她在梦中误入了一片森林,走不出来了。林子里很冷,周围长着一棵棵苍天大树,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突然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被一根竹尖刺穿了,自己被钉在原地不能动,一阵难以形容的刺痛使她发出一声尖叫,于是她醒了。她的头发汗得湿淋淋的,但脚上的伤口倒并不痛,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梦里是另一个人踩着了竹尖,那个人才是快死的人?虽然脚板不痛,梦中的痛感却深深地留在记忆里。窗外的杨树被风吹得沙沙响,阿娥害怕再回到那个梦里去,可她不知怎么又很想回到那个梦里,以便搞清一些事。她就这样犹豫不决地半睡半醒,然而终于醒来了,因为阿仙在厨房里摔破了一只碗,弄出很大的响声。


短篇小说(一)第161节 天空里的蓝光(2)

阿娥到厨房去帮阿仙的忙,她正要去淘米,阿仙突然客气起来,从她手中抢下锅子,一迭声地说:"你歇着吧,你歇着吧。"她的举动令阿娥满腹狐疑。阿仙手脚不停地忙着,阿娥在边上看,她很羡慕阿仙干活的那种熟练派头,她自己怎么也学不会。现在她正聚精会神地用火钳将和好的湿煤滚成一个个小团子,一个一个沿灶膛垒好,她那只灵活的右手如同与火钳连为一体了似的,她的样子有点骄傲。
"阿仙啊,我做怪梦了呢,我梦见自己要死了。"阿娥忍不住说出来。
"嘘!不要让老爸听见了。"
"那不过是一个梦。"她又补充道。"不见得吧?"阿仙探询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干活。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一言不发,直到都吃完了,阿仙站起来收拾碗筷时,他才蹦出一句:
"阿娥不要到外面去了。"
"我好好的,我一点事都没有。"阿娥面红耳赤地争辩。
父亲不理会她,一甩手就走掉了。"真傻,真傻!"阿仙说,一把从阿娥手中夺过碗,"歇着去吧!"
小梅的家里亮着灯,一家人正在狼吞虎咽地吃饭。阿娥进屋后,小梅只是简单地朝她点了下头,示意她等着,就不再朝她这边看了。他们吃的是南瓜粥和饼子,个个吃得满面流汗,小梅的两个弟弟把脸都埋到大海碗里面去了。小梅的父亲和母亲也不朝阿娥看,他们脸上似乎都有点怒容。阿娥靠墙站着,站了好久。一家人吃完都到里面房里去了,只剩下小梅在收拾桌子。阿娥想,小梅真怪,现在爸妈都不在这里了,她怎么还是看都不看她阿娥一眼?她把碗都摞到一起,用两只手端着去厨房。阿娥也跟了去,不料小梅在厨房抓了块抹布又返身回来抹桌子,这就同阿娥撞上了。
"你快走吧,快走!我以后再去找你。"她急急地说,竟然用力将阿娥往门外一推。
阿娥从小梅家的台阶上摔了下来,她坐起来后立刻察看自己的脚板。还好,脚板上的伤口没事。一抬头,又看见小梅在焦急地朝她打手势,小声喊着:"快走,你快走啊!"然后她就缩进去再不出来了。
阿娥现在真的感到有点危险了,想起父亲的命令和那神态,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周围夜幕沉沉,黑地里有两个人提着风灯在急匆匆地走,他们很快就经过了阿娥身边,听见其中一个人说了一句:"只要赶紧,总是来得及的,从前我们老家的人啊……"阿娥正要爬起来回家去,阿仙却又赶来了。阿仙气喘吁吁的,凑到阿娥脸上说:
"我不敢一个人呆在房里。"
"老爸要打人吗?"
阿仙使劲摇头。
"怎么回事呢?"
"我在房里想起你的事,越想越怕,你为什么老在外面转呢?不过外面真好,这么黑,好像用不着害怕了似的。"
她很体贴地拉起阿娥的手,同她一道慢慢地在小路上踱步,使阿娥一下子大为感动。以前她一直认为阿仙在胡说八道,认为她挑动父亲来反对她,可是这一刻,她感到迷惑了,也许阿仙真的比她懂事,知道一些她蒙在鼓里不知道的事呢?她为什么把她阿娥该干的家务活全部抢过去代劳?阿仙从小头脑清楚,是个有心计的人,这一点阿娥领教过好多次了。这样一想,阿娥就对阿仙生出依赖的感觉,她把她的手握得紧了些,在心里嘀咕:万一有什么事发生,不是还有阿仙顶着吗?她那么贤淑,什么事都帮她安排得好好的,自己正应该依赖她嘛。想到这里,阿娥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在随着阿仙走,她们并没有走远,就绕着小梅家兜圈子。现在路上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而山里刮来的风就像在唱歌似的。阿仙一直沉默着,她到底在想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没想?
"我们到老爸那里去吧。"
转了好几个圈之后阿仙终于提议道。
她们走进后院时父亲正在黑暗中劈柴,发出的响声很有节奏。阿娥非常吃惊,不相信父亲在这样的黑夜里还可以看得见。事实却是,父亲明明在有条不紊地干活,就如同白天一样。
"老爸,老爸,我们害怕!"阿仙声音颤抖地说。
"怕什么呢?"
父亲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和蔼地说。
阿娥看不清父亲的脸,他的声调让她放下心来,心想老爸已经不生气了。
"阿娥该不会害怕吧?阿仙要向阿娥学习才对啊。我在这里劈柴,满脑子装的都是你们两个的事。你们母亲去世以来,我总是提心吊胆的,有时半夜我都起来劈柴,要说害怕,应该是我害怕,你们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他说完这些又弯下腰去干活了。
那天夜里阿娥只要一睡着就看见那片森林,而她自己身处林中。开始的时候还只发现一只蝎子,到后来又发现到处都是蝎子,枯叶底下,树干上头,叶片后面都在探头探脑,她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怪叫惊醒过来,简直比死还难受。阿娥醒来时,往往赫然看见阿仙立在对面床上一动不动,好像在观看窗外的夜色。最后,阿娥不想睡了,她开了灯,浑身是汗地坐在床上。
"阿娥真勇敢。"阿仙的声音里有妒忌。
阿仙跳下床,挨到阿娥身旁,给她一条手巾擦汗。
"老爸沿篱笆撒那些毒酒瓶的碎玻璃时,我就在旁边,他不让我插手,他总是这样的。我白天对你说是我扔的碎酒瓶,那是虚荣心作怪。"
阿仙在沉思。阿娥忽然觉得阿仙的脸在灯光下变成了影子,就忍不住伸出手去朝她脸上抓了一把,她抓到手的东西却发出枯叶一般的碎裂声。阿仙立刻动了动身子,责备地说:
"你干什么呀,真不懂事。给你说了好多次,指甲总是不剪。你猜老爸在干什么?听!"
阿娥什么都没听到。阿仙却紧张得不得了的样子,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轻轻地溜到了外面。阿娥懒得跟出去,就关了灯,坐在床上想心事。她不止一次地想到,要死死地睡一大觉醒来,那时一切都会改变。可她又怕睡着了看见蝎子,心里矛盾得很。然而迷迷糊糊的,终于挡不住瞌睡,就又走进了那片树林。这一回她紧紧闭上眼什么都不看,到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短篇小说(一)第162节 天空里的蓝光(3)

时间才过了一天,她就发现她脚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可见她父亲和阿仙是在小题大作。虽然这样想,心里却并不轻松,夜里那些竹子和蝎子的梦总忘不了,那些梦又同伤口连在一起,每次都是受伤的这只脚被咬,被戳穿,部位也正好是伤口的所在,真是见了鬼了。那么到外面去吧,去找小梅和别的人,也许小梅要割猪草,那么她就和她一道去割猪草,在割草的时候试探一下她,看看她对自己的态度有什么变化没有。
阿娥在家里剁完猪草后就去找小梅。
"小梅!小梅!"她伸着脖子喊。
屋里没有人应,一会儿却传来小梅父母的咒骂声,称阿娥是"扫把星"。阿娥只好从大门退出来,怏怏地沿着小路走,一会儿就走到了阿俊家。阿俊正在门前的菜园里平土。阿娥喊了她好几声,她才慢慢地抬起头,惊恐地左右环顾,一边做手势叫阿娥不要走近。然而阿俊的母亲出来了,妇人快步走到阿娥面前,一把搂过她的肩膀,仔细地端详她,口里说着:"乖乖,乖……"阿娥很不好意思,很想挣脱出来,但妇人箍得紧紧的,不由分说地要对她表示亲昵。
"阿娥呀,你的父亲的手艺是不错,能赚不少的钱吧?不过我呀,不认为能赚钱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不想要我的儿女去攀附这样的人家,我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我告诉你吧,一个人如果太高高在上了,他又知道很多常人不知道的事,那是要倒大霉的。其实啊,倒不如像我们阿俊这样,平平凡凡的,无忧无愁,像俗话说的:'知足常乐。'你的脚怎么样了?"
"脚?脚好好的嘛。"阿娥吓了一跳。
"哈哈,你不要骗我了,这件事在全村已是公开的秘密了。你想想阿仙那种人,她还瞒得住事情?看起来你有了这种事并不高兴,所以我说啊,还是平平凡凡的好。我总在想,你那老父亲,肚里打的什么算盘呢?喂,阿俊!阿俊!你锄到哪里去了,丢了魂啊?还不去喂猪!"
她突然松开阿娥,冲着阿俊吼了起来。阿俊立刻扔了锄头,撒腿往屋里跑。
阿娥想走,妇人攥紧她的肩头不让走。
"你的姐姐阿仙,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把自己搞得那么憔悴,我一点都不欣赏她,也不准我家阿俊同她来往。讲到你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你让我着迷。你笑一笑给我看看,笑一笑!啊,你不会笑,可怜的孩子,那家伙对你太严厉了。我不能放你进我的屋,阿俊毕竟有阿俊的生活道路。你父亲搞的那种勾当,大家都清楚,都想知道他会搞出个什么结果来,这就叫'拭目以待',你懂得么?"
"不懂!不懂!"阿娥用力挣扎着。
妇人将她的肩膀攥得更紧了,嘴巴贴到了她耳朵上。
"原来你不懂!让我来教你吧,听着:不要由着性子在外面乱走,待在家里的时候,不要睡懒觉,时刻张起耳朵听你父亲的动静。这种事一开始会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阿娥扭着脖子从妇人肩头看过去,看见阿俊和小梅站在屋门口讲话,两个人都很兴奋的样子,双手比比划划的。阿娥想起从前同她们在一起玩耍的好日子,心里很凄惶。"小梅!小梅!"她绝望地喊道。
小梅愣了一愣,又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同阿俊说笑着。
"你这个小丫头,真是不可救药。"阿俊的母亲咬牙切齿地说。
突然妇人猛力在她背上抠了一把,痛得她眼前一黑,坐倒在地上。
到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妇人不见了,阿俊和小梅也不见了,就好像她们刚才不在此地一样,只有她背上的疼痛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事。阿娥回想起妇人说的关于父亲的那些话,虽然不太懂,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经过了刚才这一场,她已经打消了找同伴的愿望了。她全身无力,努力了好久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刚才那妇人一定是损伤了她的背部,真阴毒啊。阿娥流着泪慢慢往村口走去,不知怎么她心里怀着那个倔强的愿望:一定要走到村口啊。她就像是在同她的老爸,同阿仙较劲似的。她走一走,歇一歇,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家家门口静悄悄,若不是走在熟悉的村子里,她简直怀疑自己到了外地。就连往常牛吃草的那一片坡上,现在也是一条牛的影子都不见了。阿娥终于走到了村头的老樟树下,她靠着树干想休息一下,可是周围的这种死寂又渐渐让她恐慌起来。树上有一条棕色的长蛇,荡来荡去的,朝她吐着信子,梦中的可怕情景突然全部重现了,她抱着头往回一阵疯跑,跑了好远才停下来。坐在地上脱下鞋一看,倒霉的伤口又裂开了,还有点红肿。
"阿娥快回家吧,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一抬头,看见父亲在她上头。真奇怪,难道老爸在跟踪她?
"我走不动。"她畏怯地抱怨道。
"来,我背你。"父亲说着就蹲了下去。
阿娥趴在父亲出汗的阔背上,思绪万千。她将小而薄的耳朵贴在父亲的躯体上,清晰地听到了男人的啜泣声。但是父亲并没有哭,那么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父亲正在数落阿娥,又说起装毒酒的瓶子;阿娥却在聚精会神地捕捉那种哭声,所以她完全不在乎父亲说些什么了。
父亲背着阿娥走了又走,阿娥发现他们不是向家中走去,却是从一条岔路往河边走。阿娥起先有点惊恐,但父亲背部发出的哭声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忘记了危险,也忘记了对家人的怨恨,一切一切都离她远去了,她凑在父亲的脖子后头轻轻地说:"我的脚已经不痛了。"
父亲笑了起来。这时他俩已到了河里,河水淹到父亲的脖子,阿娥用力撑着父亲的肩头将自己的脸露出水面,父亲的大手却轻轻地将她往水下拉;她听见顺河风吹来阿仙哀怨的哭叫声,心里想,阿娥也许是妒忌自己吧?她闭上眼睛,在睡梦中喝了好多好多的河水,她奇怪自己不用眼睛也能看到天空里的蓝光。
阿娥第二天醒来得很晚,太阳都已经照在蚊帐上头了。
阿仙一动不动地站在床前看着钦帕承孪实孟裨绯靠诺哪瞎匣ā?/p>
"阿娥,你已经完全好了,快起来剁猪菜,这两天我都累死了,该我休息了。那副描花模板,小梅昨天来找你要回去,你睡着了,我就从你口袋里找出钥匙开了抽屉,把东西给了她。没想到她寻思了一下,又将模板送给我了,天晓得她心里怎么想的。不过说实话,你拿了它又有什么用呢?你又不会绣花。"
"是没有用。"阿娥的声音轻飘飘的。


短篇小说(二)第163节 传说中的宝物(1)

田老汉终于如愿以偿,从生产队分得了他屋后那座小山,是几个人合分,另外还有两家有份。
他还是做孩子的时候就听祖父说过,那山里藏有一箱银元和珠宝,是他们做官的祖先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藏在里头的。田老汉记得小的时候,他父亲没事就一头扎进那山里头,用一把两齿锄在茅草里到处挖。有时到了吃饭的时候,母亲喊破了喉咙他也不出来。父亲死了之后家中的生活变得贫困起来,田老汉的大半生就在终日忙于田间劳作中过去了,简直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回忆起来这一生就像一些淡淡的影子:为母亲送终,结婚,生子,为两个儿子娶媳妇,然后同儿子分家独过……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五十多岁呢?现在他倒是清闲了,两个儿子每月将柴米送过来,自己只要把菜种好就可以了。人一清闲,心里的欲念,那不知不觉压抑了五十年的欲念就蠢蠢欲动了。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也开始像他父亲一样背着一把两齿锄往山里跑了。
田老汉的老婆很生气,她希望田老汉多呆在家中干家务,她自己要带孙子,还要养猪,忙不过来。再说她也不喜欢自己的男人神秘兮兮地老往山里钻,村里已经有人议论了,说田老汉的这种行为是一种"病",还有人说他想盗墓发财。没人知道田老汉的心事,奇怪的是连他老婆都不知道,田老汉从未向她吐露过关于银元和珠宝的事,这也许是出于他一贯的谨慎,也许是前几年里头劳累受苦,早把这事忘了。虽然生气,田老汉的老婆又没有办法阻止他。这些日子里,她发现田老汉连菜地都整得马马虎虎的了,时常拄着锄头在地里发呆。女人想来想去,决定要惩罚一下男人。这天上午她喂完猪,收拾好那两间土砖房,就带着两个孙儿上大儿子家去了。她想饿男人一餐饭,看他的疯劲能不能减少一点。
田老汉的老婆带着孙儿走进堂屋,看见大儿媳正担着水往水缸里倒。
"怎么这时分了才挑水?"她问。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回家了。"儿媳指的是大儿子。
"哪里去了?"田老汉的老婆吃了一惊。
"山里吧。"媳妇满脸苦恼的样子,将扁担随手往地上一扔。"都是公公在捣鬼,他们有那么多秘密,全瞒着我,我算这个家里的什么人?"她说到这里狠狠瞪了婆婆一眼。
媳妇显然把她也当做捣鬼的一伙了,田老汉的老婆很悲哀。既然同媳妇话不投机,她还是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她说了个借口抬脚要走,小孙子却不肯,他要从碗橱里拿炒黄豆吃。媳妇不高兴地抓了一把塞进他衣袋里,气呼呼地说:
"不如大家都去见阎王!"
田老汉的老婆沿着那条水沟往家中走的时候,听见有人唤她在娘家的名字,她回过头去,却什么人也没有;她再往前走两脚,那人又唤了一声,她又回头,还是什么人也没有。她感到毛骨悚然,就弯下腰去问大孙子:"听见有什么人在叫我们吗?"大孙子若无其事地回答:"是爷爷在山里叫你。"田老汉的老婆全身抖了起来,对孙儿提高了嗓门。
"你撒谎啊,山里离这里有两里路,你怎么听得见的?啊?"
孙儿委屈地看着奶奶,小声辩解:
"我是听到了嘛。"
"他叫些什么?"
"反正是叫你,别的我就听不清了。"
田老汉的老婆左右环顾了一下,将两个孙儿牵到身边给自己壮胆,继续往前走。她加快了脚步。快到小桥的时候,天色阴了下来,半空中冷不防响起凄厉的老男人的声音:
"二秀啊!!"
田老汉老婆腿一软,跪到了地上。两个孙子乱成一团,用力撕扯着她的衣裳,哭喊着:"奶奶!奶奶!"
她老半天才恢复了气力,拍打着身上的灰站起来,再一次问孙儿:
"你们听见了谁在叫我们吗?"
"我们什么都没听到。"两个孙儿齐声回答。
"天哪!"她喃喃地说,把孙儿的手抓得更紧,一路小跑起来。
田老汉和大儿子呆在一块大岩石上头抽烟,两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了。
"敏菊,你回去吧,媳妇在家里不知要怎么生气呢。"田老汉对儿子说。
敏菊翻了翻眼珠,迷惑不解地问父亲说:
"这种事情,怎么就不知疲倦啊?我每挖一锄头下去,马上又想着第二锄头会有出息,就这样挖呀挖的,一夜飞快地过去了。爹爹,您还能记起那个故事里的一些事么?您再仔细想想看。"
田老汉闭上眼沉思了好久,不住地摇头。他的确快要忘光了,在残留的记忆中,祖父那苍老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但具体说了些什么细节实在是难以打捞出来了,也不能给他任何启示。何况这是他六岁那年的事,即使祖父告诉了他什么诀窍,他也听不懂啊。他有点怜悯地看着瘦弱的大儿子,心里升起一股负疚感。当初分配土地时,媳妇们都希望多分些田,可以增加收入,只有田老汉一个人,死死咬定了要这座山,这就使得大家经济上都紧巴巴的了。谁都知道这座山土质不好。什么都种不了,只能任凭它长些茅草和小灌木,所以田老汉从这座荒山得到的惟一好处就是有柴草烧火。
"爹爹要是想不起来,我们就还是老老实实地挖吧,总有一天会挖中的。有时我也想,要有部推土机把这座山推平,东西不就出来了么?然后我又一想,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还是一锄一锄地挖来的有意义啊。"
田老汉扑哧一笑,用力在儿子背上拍了一巴掌,内心活跃起来。他回想起自己在挖掘的过程中碰到一些很松的土,那也许是他父亲当年挖过的地方。父亲是否已将这座山挖遍了呢?是不是他已经发现过那些东西,将它们弄出来好好地欣赏了一番,重又将它们埋进了深土下面?据母亲说,他父亲是那种藏而不露的人,从不将自己的心思对任何人说,如果说他要独享喜悦的话他很可能那样做的。再想下去,如果父亲要埋藏已经找到的宝藏,他一定要将它们埋得更深,这就更增加了寻找的难度。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应该专门去挖那些松土。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曾在一块岩石下头连续挖了三天,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现在他就坐在那块石头上,脑子里不断地涌出那些兵荒马乱的场面,一只号角从半空吹了又吹。在奔跑的人群里头有一个驼背,驼背的身影往往跑着跑着就消失在倒塌的围墙后面,另外那些跳跃着的影子很快就把他遮蔽了。到这种场面再出现的时候,驼背又出现了,又是从人群里头跑出来,脱离开去。田老汉就想,这个驼背,会不会是祖父过去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呢?
"我还是继续挖吧,"敏菊打断了田老汉的沉思,一边啃着从背袋里拿出的干粮一边起身,"我们分头干,下午再到这里汇合。"他消失在很高的茅草里面。


短篇小说(二)第164节 传说中的宝物(2)

大儿子是出其不意地加入到他的工作中来的。起先,田老汉只顾沉浸在自己的热情里面,根本没想过要和人分享。他的脚一踩到这座荒山,血液就往脑袋上头涌去,很多声音在他身体里头喊喊叫叫的,每次他来不及多想就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一股劲地挖下去。那一天是个北风天,田老汉低头忙乎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挖土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挖出的回声,就停下锄头来听,那声音还是一下一下地传过来。田老汉震惊了,简直有万念俱灰的感觉,因为这个秘密不再属于他一个人了!他认为那人一定是拥有这座山产权的另两家中的一人。他站在原地等待着,那人还是不远不近地挖着,总不过来。最后,田老汉忍不住了,就扒开茅草一路寻过去。他没想到会看到儿子那撅得高高的屁股,这个发现给他内心带来某种缓解。多么奇怪啊,儿子怎么知道他的秘密的呢?他喊住了敏菊,问他挖什么,敏菊就笑嘻嘻地反问他:"您挖什么呢?"田老汉沉下脸来,叫敏菊少同他开玩笑,敏菊就承认自己根本不知道父亲在挖什么,只是在心里认为这件事一定是很有趣的,就模仿起他来。田老汉叹了一口气,把那个祖传下来的故事告诉了儿子。从那天起这件工作就变成了父子两人共同的工作。儿子年轻气盛,想法多变,总有新的意见提出来。比如前不久,他说他思来想去,觉得院子里的那口水井很可疑,曾祖父会不会挖出那些宝贝后,将它们扔到井里面去了呢?他的想法搞得田老汉有一阵子很沮丧,因为把井里的水抽干弄出宝贝是绝对做不到的,他们没钱去租抽水机。儿子多变的性情常常弄得两人都很不舒服,因为这就得不断停下工作,去进行那种肯定是没有结果的商讨,讨论来讨论去的,两人都对工作本身从心底生出深深的厌恶来,恨不得立即摆脱。有时田老汉看着敏菊的背影就忍不住想:谁叫他半路插进来的啊,简直是个祸害!虽然不高兴,整体上田老汉对儿子还是满意的,因了他的加入,田老汉的神经现在总是绷得紧紧的,振奋得很,如果儿子不来的话,他自己一味挖来挖去,就不定脑子已经痴呆了呢。
田老汉回到家中已是掌灯时分了,他走进院子,看见屋里一团漆黑,心里很奇怪。进了屋,听见老婆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你们不让老祖宗安息,我也活不成了。真是贪婪啊。"
"怎么回事?"田老汉的心跳到了喉咙。
"到处都是老祖宗的声音,路上呀,屋檐下呀,灶屋里呀,茅厕里呀,唤个不休,我的胆都要吓破了,还怎么活下去?你吃饭吧!"
老婆将桌上的碗钵顿得哗哗响,就是不点灯。田老汉往饭桌前一坐,两根筷子就戳到了他下巴上,是老婆递过来的。
"不点灯怎么好吃饭?"
"凑合一下吧,熄了灯那些声音才不叫了。刚才我以为末日到了呢。"
田老汉胡乱吃完饭,将碗筷往桌上一扔,摸索着去找自己的烟斗。
"你不用找了,那东西已被我放进灶膛里烧掉了。"
"为什么?!"田老汉咆哮起来。
"你听我说就知道了。今天下午我站在这里筛米,看见烟从壁橱里冒出来,我走过去拉开壁橱的门,看见你那该死的烟斗燃着呢?你听明白了吗?没有人抽它,里面装满烟丝燃着了!这是不是中了魔?莫非老祖宗坐在壁橱里抽烟?后来秦妈来了,她命令我把那东西烧了。啊,你听,你听!"
田老汉的老婆说着话就溜进卧房去了。
田老汉摸索着到碗橱里找火柴,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他心里想,一定是老婆藏起来了,不由得怒气往上冲。他用巴掌一扫,将四五个碗一股脑扫到地上,在瓷碗的破碎声中,田老汉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那影子一动不动。田老汉想起老婆的话,一时脚下发软,竟然跪了下去。
"很好嘛。"那人说。
"你是谁?"
"谁,还能是谁,您的表侄儿呀!"
田老汉羞愧地站起身,在心里对自己说:到底怕些什么呢?他朝表侄儿走过去,看见表侄儿掏出打火机来打火抽烟。火苗一升起,表侄儿的脸就映了出来,那张脸根本就不是表侄儿,是一个暴牙塌鼻的中年人,田老汉从未见过这个人。火苗熄掉了,仅听声音的话,田老汉又觉得这个人确确实实是表侄儿。难道自己老眼昏花了吗?不知什么时候田老汉的老婆又潜入了这间房子,她蹲在田老汉脚边扯他的裤脚,田老汉蹲下去时,她就小声对他说:"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满屋子叫我,真该死啊。"
"表叔,您还有一个地方没挖到,就是进山的路口那里,我看见那里的土好好的,就知道您完全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那里,您是怎么想的呢?"汉子背对着他们说。
"挖了又怎么样,没挖又怎么样?"田老汉故作镇定。
"这种事谁能预测呢?"汉子的语气简直有点苦恼了。
仿佛被汉子的情绪所感染,田老汉的心里也生出莫名其妙的悲苦,他想站起身去点灯,然后同这位汉子好好聊一聊,既搞清他是不是自己的表侄儿,也探听一下他对自己的事业到底知道多少。但是老婆死死扯住他的裤腿,让他动不了。田老汉好不容易挣脱了老婆,那汉子已经开始向外走了,田老汉喊他留步,他好像没听见,径直穿过院子,消失在那边路上。
"疯子!疯子!"田老汉的老婆愤愤地说,"烟斗是不是他点燃的?"
那天夜里老两口小心翼翼地将大门上了两道闩,还抬了桌子抵在门后,然后才去睡。田老汉的老婆一次次惊醒,每次都听见那汉子在门外叫她在娘家的名字。在她听起来那汉子的声音十分苍老,令她想起"老祖宗"。她心里一烦就推醒田老汉,问他听到没有,还说"都是你在山里瞎捣鼓带出来的灾祸"。田老汉不理她,由着她数落,在数落声中很快又睡死了。
田老汉早上醒来,看见老婆肿着脸在梳头,不由得心中一悸,想起夜里的事,想着想着脑海里就浮出"家破人亡"这几个大字,自己脸上也变了色。
"我今天不去山里了,留在家里整地。"
"没有用的,你不去,敏菊也要去的,他正在兴头上呢!"老婆看都不看他说道。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有什么区别么?"老婆这回掉转头,眼睁睁地瞪着他。
田老汉看见老婆脸上呈现出死亡的迹象,他的心揪成了一团,他跌坐在床沿上,叹着气说:"真可怕啊!"


短篇小说(二)第165节 传说中的宝物(3)

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是,看着老婆进了厨房,他又飞快地钻到杂屋里,提了那把两齿锄就出门了;连洗脸都没来得及。他到了山上,红日已经东升,朝下面一看,看见敏菊已经从另外一条路下山去了。想起他竟然就着月光又在山上折腾了一夜,田老汉心里不由得十分羡慕,觉得到底是年轻人精力充足。大儿子同小儿子完全是两回事,小儿子很早就外出跑运输,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儿子一直守着这几亩田,哪里都不去,过着贫苦的生活。田老汉此前同大儿子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这个大儿子太像他自己了。从表面是看不出一个人的内心的,他自己不也是到老了欲望才喷发出来的么?像敏菊这样的痴情,在山里头呆两天两夜,恐怕只好用"中魔"来形容了。一贯木讷的敏菊显出来的激情就连田老汉都自愧弗如。昨天敏菊告诉他,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洞,并且往那个洞里挖进去好几米了。敏菊会不会同老祖宗一样,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些东西,因为怕别人知道,就做出继续寻找的样子在山上挖来挖去的呢?或许他夜里竟是在欣赏、守护那些宝贝?不然的话,这种畸形的激情也太没来由了。田老汉一把事情想得复杂了心里就生出对自己的不满来。怎么连儿子都不信任了呢?既然不信任,当时又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他呢?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心思挖地了,就寻找起儿子说的那个洞来。这座山只有这么大,总是找得到的吧。
"敏菊啊敏菊,"田老汉在心里数落道,"你不该瞒着老爹啊,你在山上呆了两天两夜,说明有什么重大变故发生过了,你这颇有心计的家伙,怎么就不向老爹透一点儿风呢?"
不知不觉地,田老汉又觉得自己不能相信儿子了。
那天傍晚,田老汉看见敏菊和媳妇两人在有说有笑地晒青菜,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对自己白天里的判断怀疑起来。倒是媳妇替他解开了这个谜。
"弄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破烂!"她踢了踢脚下一个制作粗糙的铜香炉,大声对公公说,"人的贫穷是前世注定的,发横财的想法最要不得!"
田老汉和大儿子不好意思地对视了一秒钟,两人都移开了目光。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他的眼珠像被蒙了一层雾似的总看不明白,他知道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当光线的热力从他脸上消退时,他便在假寐中进入过去的时光。
那一年,血气方刚的他带着老婆二秀和大儿子,离开这田家大屋到外面去谋生活。他去的地方是农场,每天在烈日下暴晒,稻田一眼望不到头,湖水浩渺无边。他只干了一个夏天就支持不住了,躺在门板搭成的铺上发着疟疾,门外有老男人不住口地喊着他的小名。似乎是第三天吧,门外出工的口哨声刺破黎明昏暗的天空,二秀从外面进屋来,跪在铺边,凑近他的耳边说:
"那个人死不肯放过我们一家,现在还等在外头呢,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他口口声声提到一箱珠宝,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谁呀?"田老汉听见自己那仿佛从墓穴发出的声音,脑海里浮出一些灰色的影子。
二秀猛吃一惊似的跳起来,冲到外面去了。田老汉费力地翻着身,他梦见自己赤脚站在雪地里,他的头顶上是一个其大无比的捕鸟的罩子,边沿用一根粗棍支撑着,棍子上系着麻绳,麻绳通到远处的灌木丛,那后面蹲着一个穿黑衣的汉子。莫非自己变成了鸟?他感到脚指头冻得生痛,低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对鸟爪。他竟然吓得哭了起来,不过却没有泪。他醒来时已是黄昏,一旦恢复神志,马上记起珠宝箱的事,一问老婆,老婆矢口否认,说没听任何人谈到过这种事,还埋怨道:"田老大,你这个糊涂人啊。"
回到田家大屋以后好久,他还时常想起那噩梦似的半年湖区生活。每次问二秀他发病的那些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二秀就摇着头说:"不记得了。"她说她要做饭,照顾病人,还要盯着儿子敏菊,怕他掉进门口的水渠,成日昏天黑地,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周围的事。二秀的回答总让田老汉生气,他觉得她是故意卖关子。她一直埋怨他那年不该将全家带到那个"鬼门关"去,差点命都丢了。她还说,即算在他发病时有人叫他,那也只能是那些在外头游游荡荡的鬼魂。想想看,他们一家在湖区人生地不熟,谁会来管他的事呢?田老汉听了老婆的这种话就流冷汗,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不放过的啊。"
儿子敏菊对湖区则是另外一种记忆,回来之后好久还用神往的口气提到湖区的白莲藕和菱角;时常盯着门口这座山发呆,因为二秀总对他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湖区,湖里的大鱼比人还大。有一天,二秀没留神,敏菊一个人走到山里去了。太阳快落山了他们才在山半腰的小路上找到儿子。他还记得他们同儿子的对话。
"敏菊,你坐在这里想什么?不害怕么?"二秀问儿子。
"不想什么。我等那个人来。"
"谁?!"他脸上变了色。
"埋珠宝的人呀。"
儿子似乎很厌烦他们的盘问,远远地跑到他们夫妇前边。他问二秀究竟是怎么回事,二秀说她也搞不清,她从来没有同儿子讲过这种事,儿子的举动太奇怪了,让人不安。
田老汉回忆着这些琐琐碎碎的往事,总觉得自己没法深入到任何一件事情里头去,一切都浮在记忆的河面上,而每一件小事,又似乎全不是表面所显示的那种样子。这几十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忘记了的事又是怎么在记忆里苏醒的呢?当然更可能的是,什么都不曾忘记,不但没忘记,还在一天天加深那记忆,时光对他们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
在渐深的暮色里,古亭显得有点阴森,田老汉又听见那种无意义的呢喃声在远处响起,仿佛是某人在召唤游子。他想,敏菊怎么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的呢?刚才他还听见敏菊在打老婆,棍子都打断了一根。两兄弟分家出去之后,小儿子心眼活,租了部车常年在外帮人运河沙,后来居然买了部车,日子越过越富裕。敏菊死脑筋,守着几亩田,连吃饭都紧巴巴的。又因为眼红弟弟家,就不准老婆上那一家去,心里一闷就要打人,往死里打。媳妇要离婚,跑了两次乡政府,眼看要批下来了,到底丢不下两个小孩,就又留了下来。有时田老汉看着敏菊的背影,觉得那种饱经沧桑的样子根本不像三十多岁。要是儿子当初留在湖区会怎么样呢?只要当时一咬牙,挺过那一阵,说不定他们会在那种地方扎下根来吧?儿子竟会知道那个祖传的故事,真是没想到啊。也许他也见过了那老男人,也许他们在湖区时,真有那么一个人。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从未讨论过这种事,但田老汉从敏菊那阴沉的脸色,从他偶尔观察到的他眼底那种奇怪的闪光里,感到他并未忘却童年的记忆。田老汉不知大儿子会怎样实现他心中的渴望,看他打人的样子,他真有点胆战心惊。


短篇小说(二)第166节 传说中的宝物(4)

田老汉天黑了才进屋吃饭。二秀又没点灯,躲在房里不出来,让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着找碗筷。田老汉知道老婆心里有怨气,只好一个人默默地吃饭。吃着吃着,心里又一阵阵地很愧疚。他仿佛看见日子年复一年地从他面前溜走。这几间父亲留下来的老屋越来越颓败了。而他自己,到了老年居然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天到晚钻在山里头,寻找一堆子乌虚有的东西,简直不成体统。会不会二秀什么都清楚,早就同儿子细细讨论过了这事,反过来他们俩瞒着自己呢?要是在湖区生活那段时间他们母子俩就对他订下了攻守同盟,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很可能在那个发疟疾的夜里,发生过阴森恐怖的怪事。田老汉还记得那天夜里二秀冲出去之后就没回来,似乎是第二天中午才归屋,他自己已昏昏沉沉,根本搞不清时间。为什么女人这些年里从未提及那天夜里的事呢?
田老汉想抽烟,但黑黑的找不到火柴;他想找油灯,油灯也不见了。
"我不过在山上多呆了些时间,你就这么整治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他高声朝里屋喊道,还急躁地拍桌子。
这样又喊了一遍,里屋的灯就亮起来了,听见老婆在里面同谁说话。田老汉诧异地摸过去推开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煤油灯幽幽地亮着,筛了一半的米和谷摊在地上。田老汉瘫坐在床上,恨恨地想着老婆这些日子的背叛。一赌气,干脆不洗脸不洗脚,倒在床上便睡,睡了一气想起还没吹灯,爬起来一口气吹灭了又倒下。
他被叫醒的时候是下半夜。老婆二秀从外面回来,浑身散发出枯叶的味道。
"你听见没有?"她紧张地说,牙齿在嘴里打架。
在屋外,有人在挖他们的宅基,一下一下的挖得很猛,整个房子都震动了。田老汉的血涌到了头上,连忙穿好鞋到外面去看。
月光下。敏菊那瘦长的背影在挥锄。
"住手!你这个忤逆子!你不想活了!!"
他冲上去给了儿子一巴掌。敏菊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舍不得呀?"儿子捂着脸,冷笑着说。
然后他就赌气似的将锄头扔到沟里。拖着步子回自己家里去了。
田老汉看着儿子的背影呆呆地站在原地。月光照着被挖了一个缺口的宅基。直到儿子的身影看不见了,他才想起得花一天的时间来修补宅基。他记起昨天媳妇告诉他,敏菊一连两天没下山,发了狂似的在山上东挖西挖。田老汉由此判断,儿子一定是不耐烦了才来挖他的房子,像是报复他又像是提醒他。他打量着在夜气中瑟缩的土砖屋,觉得实在不像个埋藏珠宝的处所。敏菊为什么要怀疑这栋房子呢?这房子还是他父亲在世时盖的,莫非敏菊猜出了爷爷的心思?田老汉双手一拍大腿,口里"啊"了一声,脑子也灵动起来。他自言自语道:"这小子想得真远啊"。
二秀远远地站在宅院里看见了这一幕。
田老汉走到老婆面前迟疑地开口说:
"我们家里有个祖传的故事,同一箱珠宝有关。"
"哼。"二秀扭过脸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里躺下,竟然马上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同儿子抢着一把锄头挖宅基,直挖得房子轰隆一声倒下,腾起的灰雾迷了眼,什么都看不见,就用双手在砖堆里到处乱摸……
二秀其实是个猜不透的人。她每天顺着一对蒜泡眼在家里干活,做饭、喂猪、带孙子。她很少外出,也从不和外人交谈,对田老汉和大儿子心中那种非分的希望也似乎毫无兴趣,既不问,也不谈论,每天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但是田老汉知道自己无论有什么想法,终究是瞒不过她的。这个老婆是由田老汉的父亲当年为他订下的亲,田老汉还记得父亲介绍她说:"嘴巴紧,不会坏家里的事。"那个时候他还不太听得懂父亲的意思。现在想起来父亲真是有先见之明,不过这对他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有时候,田老汉倒希望她大声反对自己心中的这种发财妄想,比如扔了他的锄头,不让他上山之类,这样的话他可能要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了。可惜决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她冷冷地看着自己同大儿子在山里瞎挖,根本不出来反对。不止一次,田老汉感到她在暗暗地等一个什么契机,或者说等他田老汉自取灭亡。最近她就像得了健忘症似的,田老汉回到家饭也没得吃,泡茶也没有开水。一问她呢,她就说自己也有好多事要操心,免不了出差错,还横着眼瞪他,像要责骂他,像要冲他喊一句"岂有此理"。田老汉一思忖,觉得自己的确太不像话了,用"老来疯"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当初生产队分土地,我要了这座山,你也同意的。"
田老汉竭力平心静气地同老婆讨论。他想干脆把事情挑明了大家心情舒畅。可惜二秀并不欣赏他的勇气,二秀很讨厌他的表白,听都不爱听。
"你家世世代代围着这座山转,在村里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二秀朝地上啐了一口,接着就走开了。
原来二秀也是早就知道那个故事,原来几十年里头她一直在装作不知道。这样看来,她真是如父亲说的"嘴巴紧"啊。有人在山里埋着珠宝的故事,难道是父亲告诉她的吗?父亲早就死了,也没办法将他从地里挖出来问个明白了。总的来说,田老汉不相信父亲会告诉一个媳妇关于自己家族的秘密绕湎穸阏庵中幕苌畹南备尽6闼担业氖略诖謇锊皇鞘?么稀奇事。这显然是在夸大。他和敏菊背着锄头上山乱挖。的确引起村人的嘲笑。嘲笑归嘲笑。他们并未提那件事,只是笼统地说这父子俩"发了疯"。这么说,敏菊也是听了二秀的传授才上山的啊,他却胡说什么"稀里糊涂地跟了爹爹来,想发现点什么"。一想起这母子二人当年背着他讨论这种事,田老汉的情绪变得十分恶劣了。他恨那位死了多年的父亲,他觉得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阴魂在作怪,就是他把他搞得一贫如洗,现在连他住的房子都保不住了。敏菊每次走到门口就打量门口那被他挖坏又修好的宅基,冷冷地笑着,心中认定宝贝就藏在那里。
一早就刮秋风。田老汉在山里多呆了一会儿,一回家就感觉头晕,还咳起嗽来。他躺在床上放下帐子,山上的情景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个不停。
起先是他和敏菊约定分头干,中午再到一起交流情况。敏菊背着锄头往山顶爬去,他则留在原地。他站的地方有棵大杨树,树周围的土比较松,昨天他就抱着希望绕树掘了一圈,今天他还要继续往深里掘。他正在认真工作之际,一抬头,看见下边树丛里闪过一团蓝色的东西,他揉了揉眼用力一看。是一个人匍匐在地上。那人也在找东西,不过是用一把小耙子在乱草里耙,屁股撅起,田老汉看见的一团蓝色就是这个人的屁股。那人似乎有所觉察,地弓着腰跑掉了。田老汉又发现还有另外的人在山上,其中竟然还有一名妇女,穿着花衣,跪在地上用煤耙子用力刨。田老汉心里一阵恶心,惴惴地想:这不成了"全民挖山"了吗?他撞撞跌跌地下山,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经过那些人时,甚至听见他们在草丛里小声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到了山脚,回身一望,几乎要倒在地上:山里到处都是人。


短篇小说(二)第167节 传说中的宝物(5)

他走进院子时老婆正在晒茄子,他将见到的情况告诉她。
"现在是捡秋菌的季节嘛。"
"屁!这种荒山里什么时候长过菌子?"
"你总在凭老经验想事,你有那么多经验,还用得着去山上乱挖?哼,我还不了解你!"
田老汉在帐子里头想起这些事又变得气呼呼的。他听见敏菊从外边进来了,后来又听见媳妇的声音,还有二秀的声音。他们三个人在隔壁搬那只大柜,"哼哧哼哧"的。
"搬走好,都搬走,这屋里住不得了。"二秀在说。
田老汉的头痛得要炸开了,他猛烈地咳了一阵,后来就虚弱地呻吟起来。
那三个人在前面屋里干得热火朝天,似乎把房里搬空了。
"父亲将这老屋留给我,到底图个什么呢?"田老汉四分五裂的脑袋里出现这句话,他不敢往下想了。
辣椒开花的时节,老婆二秀在地头向田老汉吐露了一条线索:的确有一个人在追踪他,不知道那人要干什么。
田老汉心中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经二秀这一挑明,就慢慢地成形,并且发出声响来了。那个人最初的出现可以追溯到田老汉在湖区的那段狼狈生活,那时这个幽灵现了一下身就消失了,田老汉当时只是隐隐地感到他同二秀之间有交易,他也知道从二秀口里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时常在恍恍惚惚之中,他竟觉得二秀比他的祖先还要古老。有一回她在弯着腰洗菜时,田老汉眼一花,看见她在水里舞动的双手变成了一节一节的骨头。因为不知道那个人在他生活里要起什么作用,田老汉心里很压抑。看来这二十年,他总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老婆和儿子都撞见过他好几次,只有田老汉本人还不曾同他谋面。那个人同老祖宗埋下的那一箱珠宝又是什么关系呢?也许是田老汉同儿子最近这种狂热的挖掘惊动了他,他才出现得频繁起来了吧。那天田老汉同儿子在山上呆到半夜,两人都看见了树丛里那团黄色的光,那团光移动着,忽远忽近的,敏菊说他已经同那人见过面了。田老汉细问敏菊,敏菊就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很多事情都难讲出个来龙去脉。"那个夜里的事几乎使田老汉心如死灰,好久都没有同儿子一道去山上。
他开始在心里诅咒自己的父亲了。死了那么多年的父亲,原来每天在他周围兴风作浪。田老汉不能想像,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怎么能到处埋机关、设圈套,用非常的手段全盘控制自己的后代的生活,这样一种处心积虑是出于什么样的古怪理念。在父亲活着时,他同他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这种冷淡不是漠不关心的冷淡,而是有种冷眼旁观的味道--田老汉将父亲的一举一动都铭刻心底,他下意识地相信自己未来的分析能力。结果怎样呢,结果是最不理解父亲所作所为的就是他。田老汉就想,其实父亲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编织的阴谋网,他只不过是遵循祖先的理念行事罢了。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二秀和敏菊就同他对立起来了,有段时间田老汉不得不认为:二秀是父亲安插在他生活中的钉子。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父亲将这个童养媳带回家中的情形,记得二秀那种老练的、不卑不亢的神气。湖区发疟疾的那一段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当他躺在门板上生死搏斗的时候,二秀却始终处于亢奋状态,跑进跑出的。田老汉分明感到她在起劲地同外面一个什么人为某事讨价还价。后来他们一家就离开那间棚屋回到了家乡,她也似乎毫不留恋。留恋那段地狱般的生活的反倒是不懂事的小敏菊。
"我们的祖先对我们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要求呢?"
田老汉在心中默默地说出这句话。他想不出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放松自己去过一种安逸的日子。不光他,老婆儿子也是同样,他们绷得紧紧的,一直在和什么人较劲。什么人呢?总不会是那个人吧。
"田老大啊田老大,我十五岁跟了你,真是没过一天好日子。这是个什么家呢?要财产没财产,要希望没希望,活像口棺材。我总在想,你这个人啊,不会一生出来就是这么干瘪瘪的吧,这种事总是有它的原因吧。这个家被你经营了几十年,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是如何想的呢?"
这一通话是二秀半夜里从隔壁房里床上爬起,举着油灯走进田老汉睡觉的房间,站在田老汉的床前说的。油灯将她那张脸照成了绿色。起先田老汉只听见有个老男人在耳边唠叨,后来睁眼一看,才看见老婆。他正要对她讲话,她却又举着油灯回她的卧房去了。田老汉并没有听见她讲话,却在心里记下了老婆的话,那些话不是声音,是一些字。他觉得自己羞愧难当,他决计不去想老婆的话,就像她什么都没对他说过一样,本来他就没醒过来嘛。
他没事一样坐在桌边吃饭,二秀又开口了:
"当初要是分了沟边那块地,现在也不会餐餐吃咸菜了,那可是块种西瓜的好地。你和敏菊偏要这荒山,说要了这山心里清静,现在清静了没有呢?你和敏菊要再去山上呀,全村的人都会跟你们去了,就像搞大生产运动一样。"
"搞大生产也好,总比听你诉苦强。"田老汉忍不住顶了她一句。
"我真是不想和你吵啊,你记得老爹死前说的话么?"
"他说了什么?"田老汉茫然地停了筷子的动作。他真的记不起了。
"哈,原来你早忘了。"二秀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了。
田老汉知道在这种谈话中自己只能甘拜下风,因为他什么都丢弃,而老婆什么都收藏。沮丧之际又听见媳妇在院子里哭,肯定又是挨了敏菊的棍子。媳妇真是生得贱,摊上这种男人还不出走,这个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她们(媳妇和二秀)呢?于是他的思路又一次回到老祖宗的意图上面。
二秀走到院子里去,媳妇就停止了哭泣。过了一会儿,田老汉竟然听到两个女人在哈哈大笑。看来这个家的凝聚力还大着呢,要不敏菊怎么会死守着几亩老田节衣缩食,不去外头赚钞票呢?小儿子运河沙赚了钱,他不光眼红,简直满腔仇恨。昨天下午小儿子家的猪跑到他院里,他用木棒打断了母猪的脊骨!那要多大的力气啊,想一想都毛骨悚然!敏菊之所以如此暴躁,一方面是自己赚不到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通过自己所愿意的方式搞钱,心里急。田老汉知道这个敏菊,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去运河沙。湖区的生活在他心灵里留下了烙印。在湖区的时候,天天想的都是发财,那种意外之财,比如从湖里叉到一条大鱼,比如打到几只野鸭等等。经历了那种希望与失望的人才不会屑于去运河沙呢。如果没有意外之财,几亩薄田维持最低的生活对于敏菊这样的人来说当然不够;而假如去运河沙的话,心里头的那种渴望就会消失。所以阴沉暴烈的敏菊,实际上日日沉浸在热烈的向往之中,他才不会放弃这种生活呢。那么媳妇呢?她做出委屈痛苦的样子,说不定心里藏着精明的算计?
有那么一天,田老汉决心要摆脱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纠缠,去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了。天还没亮他就在井边用井水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带上干粮去他二弟家。
二弟家在邻村,有三十多里远。田老汉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了他家。远远地田老汉就看见他家已掌灯吃饭了,大黑狗亲切地迎了上来。进了屋,田老汉才想起二弟家可能并不欢迎自己,各家有各家的烦恼嘛。他的打算是在二弟家住几天,把家里那些事都撇干净,换一副脑子再回家。以他这一生的经验,很多事都是越想越糊涂,越无希望,要是放下不想,反倒会出现另外的路。


短篇小说(二)第168节 传说中的宝物(6)

二弟不声不响地替田老汉盛了一碗饭,将桌子中央那盘豆角推到他面前。其他的人都不说话,埋头吃饭,看来田老汉没猜错。弟媳第一个放下碗到厨房去了,田老汉听见她在厨房将铁锅弄得"哐当哐当"刺耳地响。两个侄女儿交头接耳地说:"妈又发疯了。"
吃完饭,将烟斗递给田老汉,二弟才开口:"我们这边这阵关于你们一家的谣传很多,是怎么回事呢?听说爹爹在夹墙里藏了东西,大侄儿要拆掉房子?"
"你还相信这种事啊,村里人惟恐天下不乱造谣罢了。"
"我也是这个看法。天下爱捣乱的家伙多着呢。嘿,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干吗?还不收了碗到厨房去!"
两个侄女磨磨蹭蹭,口里小声骂粗话,临走还将一张椅子踢倒。田老汉想,到了二弟家,还是纠缠这些老问题啊。
侄女一离开,二弟又凑近来问他:
"真的拆了房?拆出什么来没有?"
"不过是他要挖宅基,被我骂走了。这种老屋,和牛栏差不多,里面能藏什么东西?真是想得出!你说是不是?"
"那件事你还没死心?我那时听说你们要了那座荒山,我就知道你没死心,你和老父亲性情差不多。"
"胡说!我和他根本不一样,我已经打算放弃了,这才到你家来呆几天的。"
"你这是何苦呢,"二弟盯着他的瞳仁拉长了声音,"世上谁不想发财?我们是没那个命罢了。爹爹他只器重你。"
睡在二弟家的那一夜,田老汉感觉就像睡在一个大的墓穴里,有人在地底深处通宵不停地挖,田老汉就是睡着了也听到挖掘声和喘息声。他只好用被单蒙住头,但还是听得见。好久好久,他终于确定那声音是从他身体内部发出来的。为了进一步证实,他就披上衣端着油灯去察看。他走到外面,挖掘的声音响得更大了,很像从厨房后头的堆房里发出的。于是他慢慢地绕到堆房,他刚一靠近,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是大侄女,鬼一样披着头发,手里拄着一把镐。那房内,已被她挖出了一个坑。半夜三更的,她挖什么呢?这里也有珠宝么?他想问侄女,又怕被她抢白,就愣愣地立在月光下。倒是女孩先开口,她怨恨地说:
"我们大家差不多死了心了,你偏偏跑了来。你跑了来又什么都不干,躺在那里睡大觉。我看你这个人啊,长辈不像个长辈。你来干什么的呢?"
田老汉被她质问得很惭愧。回想起家里那一摊事,又很诧异,怎么会到处都是这一式一样的情况,一式一样的纠缠呢?会不会老爹对家里的每个人都做了形式不同的安排?下雨天的时候,父亲在屋檐下放了个破碗,要他数那碗里的水滴,真是亏他想得出啊。这时侄女目光炯炯地瞪着他,他无端地害怕起来,手中的油灯都差点掉到了地上。他掉头便走。
"嘿!你!停下!!"侄女嘶着嗓子大叫。
田老汉穿过鸡舍时,引起鸡笼里的鸡一阵骚动,这时他看到二弟卧房里的灯亮了,两老趴在窗口朝外看。弟媳激烈地说:"干出这样事来,真是遭人恨!"接着就听到啪啪的脚步声,似乎从地下钻出了不少人。田老汉摸到自己睡觉的房门口,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捡起,原来是他随身带的装干粮的布袋,还有草帽和水壶。房门被锁起了,这件事一定是弟媳干的。他只好退回堂屋坐在椅子上等天亮。黑暗中往事又出现了。
二弟因为模样生得周正,很小时就被父亲送给富裕人家做儿子。起先二弟在那家人家过着娇养的日子,突然那家人家遭了噩运,两夫妇自缢身亡,家业也被没收了。二弟成了孤儿。这个时候,按理父亲应该将二弟接回来,可是田老汉听村人说父亲任凭二弟成了乞丐,流浪到了城市街头。然后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几年前乡下分田时他才带着一家人回来,不知怎么却在邻村落下了户,还盖了房子。那之后不久田老汉就开始同二弟家来往了,一年里头相互走动三四次。他和二弟都闭口不谈从前的事,也不谈父亲,见了面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双方都不知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二弟家的房子比田老汉从父亲手上继承的那几间老屋要气派多了,大概是他在城里弄的钱盖的。田老汉第一次造访他家就感到他的屋子里有种说不清的氛围,他的老婆和两个女儿都是那种很厉害的人,对田老汉很警惕,似乎有什么事要防备他。防备什么呢?以为他要打他们家财产的主意么?这又从何说起呢?
想着这些事,田老汉后悔不该来这里了。然而就在他打算起身不辞而别时,二弟从房里出来了。借着朦胧的晨光,田老汉看出他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沙哑着喉咙对田老汉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地方盖房子吗?因为这个村里也有一些传说啊。我想要是你挖不到那些珠宝,恐怕它就藏在我这边了。你那边是老屋,我们的老爷爷狡诈无比,他才不会将宝贝埋在那里呢!这些年我等着看你的戏,你要是罢休了的话,我可不会罢休。最近我才看出一点眉目来了。"
"我要走了。"
"刚来就走么?你起先不是这么安排的吧?"
"不是。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得走。"
"那就走吧,我不送你了,怕引起村里人议论。"
在外面,雾蒙蒙的田野里,很多人在雾中穿梭。那种情景令田老汉想起儿时的事。那时二弟还在家里,父亲带他俩去很远的镇上赶集。也是这种雾蒙蒙的早晨。走到半途,父亲嘱咐兄弟俩站在原地等他,因为他要上厕所。他俩眼巴巴地站着,父亲却没再出现。赶集的人一拨接一拨地走了,二弟哭起来。幸亏他还记得回家的路,不然会不会那一次他也成了流浪儿呢?后来父亲对这事没做任何解释。田老汉边走边想着这些遥远的事,田里那些人的说话声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但他也知道那些眼光都怀着敌意。这个地方离大河很近,人们的见识都比较广,这些见识广的人却什么都不放过,至少田老汉是这样感到的。也许埋伏在山上的草丛里,看田老汉挖山的那些人里头就有他们。田老汉想,要是儿子敏菊也来了就好了,他眼力好,一定会从这些人当中认出一两个人来的。现在,他只好匆匆加快脚步,他知道过了那条港就不会有人了。
他回到家中时,二秀已收完豆角了。
"敏菊昨天也不见了,我还以为他同你一块去二弟家了呢。"她说。
二秀进屋点亮油灯时,田老汉百感交集。他听见房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尤其是堂屋的黑暗中,像是一些野猫在那里追咬。他问二秀听到没有。二秀正端着饭从厨房出来,回答说:
"早就是这样了,耳根不得清静,我已经很习惯了。"
田老汉将油灯移到堂屋,摆在柜顶上,他的目光顺着亮光扫来扫去的,他听见卧室里又在弄得大响。他正要去搞清楚,二秀催他吃饭了。
"熄了灯之后呀,比这可怕的事多着呢。"二秀说,"你想想看,还能是谁?"
两人闷着头吃饭,却又听到敏菊在打老婆,儿媳杀猪般嚎叫着,冲到外面去了。二秀欣慰地"哦"了一声,她听见敏菊已回家就放心了。田老汉要告诉她二弟家的怪事,她不耐烦听,说一点都不怪。"那种人家当然是乱七八糟的,只有你才有闲心去搞调查工作吧。"
田老汉又端着碗走到了院子里,他发现敏菊也端着碗从他自己家过来了。儿媳妇和两个孙子站在门前,都端着碗在吃。
"明天还去山上吗?"田老汉问。
"说不准啊。"敏菊回答。
过了一会,忽然又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在后院那里喊:"敏菊啊--"
田老汉失手将筷子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筷子,朝敏菊看,敏菊的脸已被夜色罩住了--刚一眨眼天就全黑了。他问敏菊听见那个声音没有,敏菊就若无其事地回答说,他懒得听,要是天天注意这种事,还不累死啊。田老汉想用自己的感觉说服他,他就急躁起来,连连往地上吐唾沫,然后一扭头走开了。
田老汉转身看屋里,看见屋里灯灭了,还有敏菊家里,居然也灭了灯,像大家约好了似的。


短篇小说(二)第169节 蛇岛(1)

三叔可说是我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了。每当我想到我那遥远的、阴沉的故乡小村庄,就禁不住背脊骨发冷。那是一个被称为"蛇岛"的小村子,坐落在一片丘陵地带。我小的时候总想搞清"蛇岛"这个名称的来历,因为我们那里的蛇并不比其他地方多。有一位比我年长的少年对我说,这里原先是有蛇的,有时一棵树上挂着好几条呢。三叔家住在村尾,同大家隔开一百来步远,就好像赌气似的,房子建在稻田边上。那时三叔总是挑着一担红皮白心的小萝卜到很远的镇上去卖,一般早上出去,回来时都快半夜了。我们那个地方贫穷的程度令人吃惊,据说是土质不好,庄稼总是歉收,一般从冬天起全村人就开始喝红薯稀饭,一直喝到新稻打下来。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回故乡了,就是父亲的去世也没能将我唤回去。我母亲早死,我是家里的独子。父亲是三叔埋葬的,当时他给我来了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大意是后事全处理好了,要我不用回去了。信中有句话铭刻在我的心底:"像这种故乡,越早忘记越好。"三叔虽是个农民,却有较高的文化,被人称为"秀才"。多年里头我都感到纳闷:怎么我出来三十多年了,故乡的人(包括我那老父)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呢?路途遥远是一个理由,但并不是远到来不了的地步,坐火车也不过就是一天多一点吧。看来他们也同我一样,同属"蛇岛"的血统。父亲生前给我的信总是强调村里人的生活已经很好了,没有谁挨饿,年轻人更是满世界乱跑。他从不提出要我回去看看,反而告诉我家里住房被山洪冲垮了一间,现在只有一间房了,要是我回去的话就没地方住,只能借住在三叔家。他就好像在主动为我的不回家找理由似的,但那种口气又不完全像,也许他和三叔都在坚守一样什么东西?是什么呢?父亲死了后,就没人给我写信谈故乡的情况了,我同那边的联系全部失去了。我知道三叔还活着,他比我父亲小二十岁,身体也没有任何病。
命运总是爱同人开玩笑。就在我差不多已快将故乡抛之脑后时,有一天(我还记得那天是我生日),上司将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你最近工作不太起劲。"他说,一边用手指点了点那把硬椅子,示意我坐在他面前。
"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的,望您多多指出。"
"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是这样,我听人说你已经有三十年没回过老家了?人家一告诉我啊,我就觉得很惭愧,我对部下太不关心了,难怪你工作起来情绪不高。我现在下了个大决心(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容易下的,因为现在公司里正忙呢),给你半个月假,让你回去看看你父亲。"
"我父亲早就过世了。"
"真的吗?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我说你呀,你这个人真是太忠厚老实了,我可以想得出当初你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既然是这样,你就更应该回去一趟了,去为你那可怜的父亲扫扫墓吧,安慰安慰他老人家。你明天就走。"
我心里虽老大不愿意,上级的指示也缓谜瞻臁N艺飧霾凰僦途驼庋氐搅思蚁纭?/p>
但家乡已经面目全非了。奇怪的是无论我怎样仔细搜索我的记忆,无论我怎样盯住那些景物打量,就是唤不回原先的那个故乡了。一下汽车我就想去辨认那条通往我们村子的山路,那条我从童年到青少年走过了无数次的弯弯扭扭的鹅卵石路。但是路在哪里呢?连山都消失不见了。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有一个外墙色彩刺眼的平房群落,房子的周围连树都很少。我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就去同一名农妇打听。
"'蛇岛'?"她翻了翻眼,用我久违了的乡音说道:"这就是。"
"哪里是?"
"到处都是。你找谁?"
"我找我三叔。"
"你是徐良家的呀,你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死了?!"
"村头有你的墓。没想到你竟会回来。"
她凑过来,用两个指头在我背上抓了抓,好像要弄清衣服底下是否有人,口里还在惊叹:"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啊。"忽然她放开我,飞快地跑开去。她的身影在稻田里一闪一闪的,但她并没有奔向那些平房,她消失在房子后面不见了。
我顺着那惟一的一条路进了村。第一家是两间丑陋的茅草房,我怀疑里面根本没住人,就走过去了。我在第三家的门口停了下来。看见两个约莫七八岁的女孩在门口编草鞋,我估计这是孙辈的小孩了。她们都不理我,我只好涎着脸一遍又一遍问她们:"家里有人吗?我要找人。"终于那个瘦一点的女孩抬起了头,但她说的却是:"滚开。"
我只好转到第四家去敲门,不过这一家根本没关门,我一敲门门就被风吹开了。房里的家具摆设一览无余。里面房里的那张床上面睡了一个老头,雪白的长发在幽暗中很醒目,我很诧异,这乡下老头怎么这么风雅,居然留长发。
"老大爷,老大爷,我要找徐三保。"
老头在床上扭动了几下,示意我到他跟前去。
我发觉他患着病,胸口起伏着,闷闷地咳嗽,眼里流着泪。
"找三保?"他费力地哑着嗓子说,"好嘛,总算有人来找了,他这些年也没白等。好。"
"我是徐良家的,刚刚回家来。"
"徐良家的,好,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到你们那边去了。你、你找三保?难、难得很啊。"
我觉得这老头已经神志不清了,再缠下去只是耽误时间,就抛下他走出去,继续往前找。我走过了好几家,看见一家有个中年男子,正在坪里晒绿豆,他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
"请问我三叔家的房子在什么地方啊?"
"徐良家的?哈!还真有这事!"
"有人告诉您我来了么?"
"当然,当然,欢迎你回来。你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全村了。"他夸张地用手臂画了一个大圈。
但是他并不邀请我去他房里坐,他就站在外面同我讲话。我看见房里有个女人的头晃动了一下,正是我刚才在田里碰见的女人。我再次询问三叔的家在什么地方,中年男子显出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好一气,终于告诉我说,三叔已经没有家了,自从那次大灾难之后,很多人都没有家了,现在大家都已习以为常,只有我搞不清情况。"实际上,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他说这句话时,多褶的脸上就显出沧桑感来。


短篇小说(二)第170节 蛇岛(2)

"那么他人在哪里呢?"我问。
"你脑子里那种村子的观念要改一改了。举个简单的例子吧,今天你进村遇见狗了吗?没有吧,你看看哪里还有狗?嘿。你问他在哪里,这问题是不熟悉我们这里的情况的人才问的。除了村里,他还能到哪里去?"
"那么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你会碰上他的!!"他愤愤地说,撇下我进屋去了。
我又打听了好几家,那些人不是极不耐烦就是答非所问。我提着行李,实在是累坏了。这时我记起村头有我的墓的事,咬咬牙又往村头走去。我在一棵枯瘦的樟树下放下行李,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向前望去,与稻田连接成一片的地方的确有很多凸起的坟包,但那些坟包上一律没有墓碑,我怎么能知道哪一座坟是我自己的呢?恐怕连父亲的坟也没法找到了吧。尽管这样想,我还是拖着脚步到了坟茔间。所有的坟包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看来是没法辨认了。其中有一些竟然张着大口,旁边乱扔着人的枯骨。在这种地方停留得久了,只觉得阴气上升,于是赶紧走出去。这时我已在心中确定了:"那农妇说村头有我的墓完全是捏造。那么这里是不是'蛇岛'呢?如果根本不是'蛇岛',刚才那两人又怎么会知道我是谁呢?我不能半途而废,我必须在村里等,一直等到三叔出现为止。"我打开旅行袋,拿出矿泉水和香肠来吃,脑子里思绪乱纷纷的。
我再一次细细打量村子,想起中年男子说的关于大灾难的话。这周围的环境真是一丝一毫也不能让我想起我的故乡来,我分明是到了另一个村子,但这个村子里的人不知怎么都认得我。莫非真的发生过大灾难?要是那样的话,我们那个"蛇岛"的历史是不是就埋在这些乱坟底下呢?
我打算再到村里一家一家地去问,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我这一趟回故乡,还身负着为父母扫墓的任务,要是连这个任务都完不成,又怎么向上司交待呢?恢复了一点气力,我又走进一家金黄色外墙的人家,我把行李放在门口,伸着脖子朝里面张望。忽然有个人在我后面拍了一把。
"哈哈!还真是你啊!这世上的事真是无奇不有。有意思,有意思。我是个不信邪的人,俗话怎么说的?对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下你可找中人了!"
这是一名老年男子,留着灰色的山羊胡子,他也是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但我不准备对他刨根问底了。老头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示意我坐在他旁边。一会儿一个年轻女子出来了,大概是他的女儿或儿媳,女子问老头客人是不是在他们家吃饭,老头就把眼一瞪,很凶地回答:
"这还用问吗?我们要好好吃一顿,晚上还有活动。"
女子应诺着进去了。
我开始打量眼前这副面孔,我看了又看,还是引不起一点回忆。老头见我盯着他看,就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我不知道他笑什么。这时我感到脖子上奇痒,用力一拍,拍死两只花脚蚊。屋前的沟里蚊子已成了群。我坐不住了,从包里掏出毛巾,将自己的脖子围起来。两只手则插进衣袋,即便如此,毒蚊还隔着衣袋的布来攻击。再看老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对这些蚊子完全没感觉。刚才那女子又出来了,给老头送来烟斗,老头就开始抽烟叶。我的脸上又被叮了两个包,我实在难以忍受,只好不礼貌地起身走动。同时我也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乱问话,以免惹怒了老人。可是我不问他也不说,时间就在难堪中挨过。他抽完烟,终于开口了:
"徐良家的,我告诉你,你只能夜里去同他会面。"
"您是说同我三叔会面吧?"
"还有谁?!"
"您会带我去吗?"
"当然,我把你带到那个地方,然后一切就靠你自己了。我是不能进去的,我试过无数次,每次都被赶出来。有一回一个家伙用一把二齿锄朝我挖来,挖在树干上,现在那棵树上还有碗口大的疤呢,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棵樟树。"
"那些人是什么人?"
"我想大概是同你一样的人吧,脸上有记号。刚才我一看见你就想起这事来了。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回故乡这种事呢?也就你这种人了。"
他的话令我毛骨悚然。我隐约感到了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片乱坟,难道我的三叔住在乱坟里头吗?为什么这里的人都把我看作一个死人呢?我还要细想下去,他就拍着我的肩邀我进屋吃饭了。他的表情十分和蔼,我稍稍放了心。
吃饭的时候这一家的儿子也来了。儿子朝我点一点头,阴沉着脸坐在我旁边。女人们端着碗在屋里走来走去,除了媳妇外(不是女儿),还有两位搞不清身份的中年女人,好像是他家的亲戚。菜很丰盛,都用很大的盘子和盆子盛着,热气腾腾的,还有酒。很难想像这么贫瘠的地方能吃上这么丰盛的酒席。那儿子埋了头只顾吃,两位中年妇女则好像很紧张,一个劲地看我,也不怎么吃东西。老头大声嚷着叫我喝酒,那是一种略带苦昧的农家酒,喝了两杯我就有点晕头晕脑了,但老头不放过我,一边劝酒一边将美味的野鸭肉向往我面前的盘子里放,盘子里各式菜肴都堆起来了。我口里不停地叨念:"真的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又喝了一杯,只觉得天旋地转,继而迷迷糊糊,老头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壮士一去不回头啊。"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还伏在杯盘狼藉的饭桌上,但其他人都不见了。看看外面,天色已晚,显然我只能宿在村子里了。我站起身在屋里转了一圈,将每间房里都察看了一下,一个人都没有发现。这时我看见我的行李包已经被他们提进来放在椅子上了。蟋蟀在灶屋里一声接一声地叫。我想,这家人家的好心与好客应该是毫无疑问的,虽然他们有点古怪,看来我今天夜里只有住在他们家了。我打定了这个主意就走到外面院子里。月光下,前方除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外什么都没有,全村人都进入了深深的睡眠。院子里我白天坐过的那块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我走近去,看清了是那老头。
"你只好自己去了,我帮不了你。刚才我借着酒劲去了一趟,还是给抛出来了,腿都给摔坏了,哎哟!哎哟……"
他弯下身痛苦地哼起来。


短篇小说(二)第171节 蛇岛(3)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他是不是摔断了腿。我问他的儿子媳妇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要我去叫他们来?老头用力摆着手,说"千万千万不要"。他又呻吟了一会儿,好像缓过气来了。
"我儿子年轻气盛,他还在那边和他们斗。那些家伙全都举着锄头和二齿锄,我们呢,什么都不带,就赤手空拳。你的三叔,他的武器是一把大镰刀,我只要看见那把镰刀就死命地逃,你想,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敌得过他?你听,我儿子回来了,这没出息的家伙,真把我气坏了!"
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那人绕到房子后面去了。
"他不好意思从前门进来,他羞愧得不行。"
"您说我三叔举着大镰刀?"
"是啊!他就在那边,你白天去过的。我想他伤不着你,你现在去试试运气吧。"
我到达坟地时万籁俱寂,那棵我作为标志的樟树也找不到了。我想,只要我呆在这里不动,三叔大概会来找我的吧。我抬眼望去,起伏的坟包就如月光下的牛群。想起老头描述的刚才那场混战,我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在坟场边上坐了好久,什么都没发生。也许那老头是在胡说八道吧?想想又不像。硬着头皮等下去,时间大约快到半夜了。我在石头上坐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一会儿。村庄在我眼里变得十分的不真实,那些高低错落的瓦屋顶,那些五颜六色的外墙,在星光下已经脱去了白天里那种恶俗炫耀的风格,显出其无比古老的内涵。我忽然觉得,也许我要找的人并不是三叔(很可能他已经死了很久了),而是这个奇怪的老头,还有他那不可接近的儿子,以及老头的儿媳,两个中年妇女,我在第四家遇见的疯老头,我最先遇见的农妇和后来遇见的她丈夫,甚至包括第一家碰到的两个小女孩。他们是和我处在另一个不同的世界里的人吗?或许更不可理解的是我自己?在这么多人的眼里,我不是已经死了么?人应该怎样同一个幽灵打交道呢?是不是他们心照不宣地认为对付像我这种幽灵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抵制?狗在什么地方叫起来了,那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很多狗一齐叫,我觉得那声音是很熟悉的,是我童年记忆中的狗叫。那么,我是走错地方了,这里不是故乡,这里是故乡旁边的一个陷阱。我得先挨过这一夜,然后再去找我的那个村子。这样打定主意之后,我就往老头家走去。
我回到这一家时,发现门已经关起来,大概屋里的人都进入了沉睡。我转到卧房那边去敲窗子,敲了又敲,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他们把门向我关上了。"我悲哀地对自己说。我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来打瞌睡,我的头靠在旁边的枯树的树干上,心里一边忧伤地想:"这里怎么连树都栽不活?"一边就变得昏昏沉沉的。虽然闭着眼,仍然可以看见天上那些大颗大颗的星星,也可以听到狗在遥远的地方狂吠。因为姿势不合适,总难以睡着,弄得很难受。大约下半夜的某个时候,房门"哗"地一声大开。我看见父子俩一前一后跑出去了,他们走了后,门还是敞开着。我趁机溜进屋里,就在厅屋里的木沙发上倒下便睡。木沙发很短,我只好曲起双腿,在心里祈祷着但愿在那两个人回来之前睡个好觉。我真累得不行了。我在朦胧中看到整个屋里被灯光照得亮堂堂的,还看到女人们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磨刀、烧热水。几次我要挣扎着醒来都没成功。但女人们终于发现了我,她们三个人围着我站在沙发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我只好坐起来,她们却不同我讲话,仍然哭丧着脸望着我。
"老爹他们还没回来么?"我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三个人一齐用拖长了的哭腔说。
我觉得她们都为什么事对我大失所望,又因为这失望而对我很怨恨。也许我不应该呆在她们家了,也许她们刚才是期望我同那老头和儿子一块去坟场那里决斗的。我现在就赶去应该还来得及。真的,我怎么把我到这里来的任务全都丢到脑后去了呢?如果我不找到三叔,上司问起来我无言可答,我在上司眼里的印象也完蛋了。我站起来往门外走,三个女人就同时松了口气,悄悄议论道:"他总算还有责任心。"
外面并不那么黑,但也许是黎明前了。我回头看看小屋,里面真是灯火通明,不知女人们在忙碌什么。当我匆匆赶到坟场边上时,老头和那儿子正躺在地上呻吟。老头看见我朝他弯下身,就朝我挥着手说:
"那边,你去那边吧,你同他们才是一伙的。我挡不住那些家伙,我儿子也挡不住他们。"
"那边什么也没有。您就由他们去吧,干吗自讨苦吃?"
老头听我这样说,就停止了呻吟,冷笑道:
"我们就是不服气,谁敢保证每次都是他们赢?你睁眼仔细看看,你三叔不就在那里么?瞧,他溜到菜土边来了。喂,老家伙,你的侄儿在这里!这一招还真灵,他躲起来了。"
老头说话间那儿子已爬起来了,一声不吭地往家中走。这时老头提议同我一起去坟地,让我看看自己的坟,我欣然同意了。我搀扶着他往那些起伏的坟包走去。老头兴奋地说,他同我在一块,那些凶神恶煞的家伙就都躲起来了。他边走边问我看见三叔没有,我说没有,他就很失望,指责我没有用力看。老头让我在一座被挖开的坟包前面停下来,于是我就面对那黑洞洞的大口了。
"这就是我的坟么?"
"是啊,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旁边那个是你三叔的,你父亲的在后面。你看,大家死了后仍在一块,这有多么好。"


短篇小说(二)第172节 蛇岛(4)

他在泥地上坐下,抽起烟来,他那样子就好像他身上的伤全都好了一样。我想告诉他我并没有死,我是一个活人,不是幽灵,但我张不开口。这种辩白又有什么用呢?他只相信自己的经验。他刚才同他的儿子都被打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现在他和我一道在坟茔间走,却又什么事都没有,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呢?不过到底为什么鬼魂会怕我呢?
"我在城市里面工作,我并不知道老家有我的一座坟。"我试着同他讨论。
"那是你没有回来看一看啊,一回来,什么都暴露了。"他平静地说,"你三叔可是个顽强的老家伙,每次他都非把我打倒不可。你注意到我们村子同外面有什么不同了么?"
"什么不同?"
"是这样,你站起来看一看。看清了么?死人和活人各占一半,以那棵老樟树为界。我们各有各的地盘,几十年了,相互间总要斗个不可开交。你白天也看到了,这个村子里连树都不长,田里的收成也不行,这是死人同活人争地盘呢。刚才我们还打得焦头烂额的,你一来,他们都乖乖的了,他们还没有习惯你身上的气味,你在这里呆久了,他们就会习惯了。真不容易啊,这一次,我们给你发了那么多电报,你才回来。"
"给我发电报?"
"对。你不知道吧?都是你上司收的电报,他是我的二儿子。"
他嘿嘿地干笑起来。村庄在我眼前浮动着,在这些一栋一栋的农舍里,隐藏了那么多秘密的内幕,它们进入虚无的大海,如同船一样朝我驶来,像要将我压碎似的。也许,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真正忘记的,任何事。我想起我那位戴眼镜的上司,他的确长得很像老头那阴沉的大儿子。我这个"蛇岛"的儿子,原来老家一点都不曾忘记我,原来我每一刻都活在他们的原始记忆之中。眼前的这个老头到底是谁呢?这么大一个村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出来接待我,而我连他的名字都没问。我坐在我的坟墓边想着这些事,在这个无比漫长的奇怪的夜里,我失去了对自身的把握。谁又知道明天是怎么回事呢?这样一想,我反而不再焦虑了。顺着夜风传来老头的儿子那带哭的呼喊声:"爹爹--"声音嘶哑而愤怒,我看不清老头脸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无动于衷。
"你算一算,你离开村子有多少年了?"
"整整三十一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坟地里真安静啊!"
"他们都躲起来了,大概是对你不习惯吧。刚才这里热闹得像一个大集市。我每天夜里来这里打发时光,同他们打架是常事,老年人反正瞌睡少。不瞒你说,从今年以来我还没睡过觉呢。瞧,你三叔又来了,他很羞愧的样子;一般他们见了生人就害羞,但你并不是外人,你同他们是一起的,这有点怪。喂,你哪里去?你不要乱跑!!"
我在那些坟包间绕来绕去地奔跑,我想摆脱老头,去和三叔见面。我主观地认为是老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才见不到三叔。我跑了好一气,这坟地里却并没有任何动静。空中有薄薄的雾,有些坟可能是新挖开的,闻得到泥土的气味。此时此刻,这坟地并不让人感到阴森,反而给我一种居家之地的感觉。而且无论我朝哪个方向望去,都看不到鬼魅的影子。老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倾听什么声音。我跑了一大圈回到他身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我唐突地对他说道:
"您就是我的三叔吧?"
"现在这对你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是么?"
我想了想,回答说:"是啊。"
这是一个长得无尽头的夜,我闻着新土的气息,一种深深的厌倦从骨头里向全身蔓延。年轻的时候,我们尽力向外跑,跑得远远的,跑到陌生人当中去,与此同时,在原地,那如同烟一样稀薄飘渺的家乡,一种进程也在不可逆转地进行着。经历了如此变故的家乡早已面目全非了,更可能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本来的面目,有的只是被遗忘所改变了的幻觉,我在幻觉的支配下当然认不出三叔了。说到底,又有谁能认得出被自己彻底遗忘了的那些人和事呢?我这样一想,三叔的侧影在我眼中就有些恍惚,并且游移起来。
那天夜里在三叔那间窄小的卧房里,承受着蚊子的袭击,我同他展开了那种漫无边际的长谈。窗外是黑夜,三叔的儿子在院子里愤怒地咆哮。我不记得我们具体谈了些什么,那是种直接的心灵交流,汇成句子则多半有些语无伦次。虽然经过了这种推心置腹,从前的那个三叔的形象丝毫也没有得到恢复。慢慢地,我的那种顽固的要"对号入座"的情绪就淡漠了,眼前的这个老头成了一幅斑驳的肖像画,一种古老的,难以辨明的呼唤……


短篇小说(二)第173节 山乡之夜(1)

我们家是在湖区,这里原来是湖,后来人们用堤坝将湖水挡住,围出了一望无际的稻田。泥土很肥,水稻和油菜长得很好,我们的生活本来应该很富足,很安宁。不幸的是泥土筑起的围子总是垮掉。这种事一发生,我们的家园就会在一瞬间被洪水吞没。在我的记忆中,这种恐怖的情况每隔两三年就要发生一次。通常是,涨水持续了十多天,妈妈就烦躁不安起来,她从早到晚都在烙饼,她额头上的盐汗就滴在那些饼里头。最后,所有的面都烙完了,妈妈就将饼放进箩筐,挑起那一担,命令我们五姊妹各人拿各人的行李跟她出发。我们走在险情严重的堤上,太阳如同火轮一样在头顶逼射,浩渺无边的湖水蒸出的水蒸气蒸得人头脑发晕。我背着一卷棉絮跟在妈妈身后,我的后面是四个蓬头垢面的妹妹。走着走着,我就会产生幻觉,我感到脚下的堤已经摇摆起来了,于是怪叫一声:"死人啦!!"堤上的难民们慌作一团,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用下流话骂我,骂得我一脸通红,掉下眼泪来。妈妈见了后,并不停下来安慰我,只是敦促我快走。通常要走整整一天才走出洪水,来到那座叫作"猴七仙"的山上。靠着那些烙饼,我们全家人要在山上呆一星期左右,每次都如此。我们的烙饼吃到后来就变味了,完全坏掉了。
住在岩洞里的生活苦不堪言,每天的工作就是外出挖野菜,捡柴。这个洞里住了好几百人,一大早,我们就像猴子一样遍布山上,野菜挖完了就采树叶,枯柴捡完了就砍小树。隔一会儿我们就到山顶去观望洪水的涨势。在这种昏头昏脑的日子里,我遇见过一些山里的人。这些样子可怕的人住在山坳里,他们有时来山里打柴。对于他们来说,我们这些平原的人是一些入侵者,所以见了我们,他们脸上的表情总是愤愤的。山里人的样子很难形容,有点像传说中的野人,但是他们的目光异常锐利,似乎可以将你穿透。一般来说他们目不斜视,熟练地将柴砍好,用藤捆成漂亮的两捆,然后就坐下来抽烟。我就是在他们抽烟的时候鼓起勇气去靠近他们的。那些长发长须的汉子一共有六个,一字排开坐在地上。
"喂。"我说。
他们如同听到了信号似的一齐将脸转向我,很快脸上就出现了愤怒的表情,胡子翘了起来。
"我、我是想问路……"我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一边往后退。
没有人回答我,他们都垂下了眼皮,似乎要从心里排除我的存在。我听见他们当中的老者说了一句:"今天夜里开始退水。"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见他们依然坐在地上吞云吐雾。很快我就见到了湖区的老乡,老乡们说我真是胆大包天,刚才那一幕他们躲在树丛里看到了,当时他们都认为我主动去招惹山里人必死无疑,因为前几天就死了一个,扔在树叶堆里,身首分离。后来妈妈也来了,听了老乡们的讲述就开始用藤条抽我,我痛不过,就喊道:
"妈妈,你让我死在山里人手中算了吧!你让我死在山里人手中算了吧!"
妈妈一边抽,口里一边说:
"偏不!偏不!"
后来我瞅住一个空子逃脱了。
我在山里转悠,恨恨地想着刚才的事。我想,暴力消除不了我心中的好奇心,只会助长它。来了这些天,我已经知道山里人的村子的所在地了,明天打柴时我要到那里去一趟。从我现在所在的山顶望过去,一片洪水茫茫,连我们沿着走过来的那条长堤也不见了,水面上漂着一些黑点,不知是牲畜还是家具,也可能是一些树木或一些死尸。虽然妈妈极力瞒着我,我也知道饼快吃完了。昨天小妹吵着要多吃一张,妈妈给了她一个耳光。如果这水不退,她又有什么妙法渡过眼前的难关呢?四面八方只有这座山可以避难。传说远方有座城市,那种地方人来人往,水也淹不着,但要到达那种地方,我们必须有只船,要在水上漂七天七夜才会看见城市的高楼,那些楼同山一样高。我,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想去那种地方等于白日做梦。不知怎么,我觉得山里人是去过那种地方的,我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这一点来。
我回到岩洞里时,妈妈已经烧起了小火,正在煨一些豆荚。我的眼睛一亮,立刻饥肠辘辘起来。大妹告诉我,豆荚是在山里人的地里捡的,他们已经收过一遍,但他们做事粗率,眼睛又都很近视,因此还剩下一些没有收干净,给了我们意外的收获。
"你怎么知道他们眼睛近视?"我问。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要不他们怎么会世世代代住在山坳里呢?就是因为看不清嘛。他们根本不知道有湖区,也不知道有城市,他们眼里看见的东西朦朦胧胧的,还以为世界上只有这座山呢!"
"你倒对他们调查得挺清楚的。"我冷笑着说道。
有了豆荚,大家的情绪都很高,一家六口围火而坐,连豆荚皮都吃得干干净净。妈妈很有信心地告诉我们,她还在那块地的周围看见一些野菜,明天一早我们大家都去挖。
山洞里夜间很冷,我们的破棉絮铺在堆起的小树枝茅草上头,大家都睡在一块。黑暗中听见妈妈在叹气,她发出的声音弄得我很烦躁,我就坐了起来。
"你想摆脱这个家吧?"妈妈问我。
"我想看一看,找条出路,这有什么不好?"
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厌恶,我知道几个妹妹都没有睡着,她们在屏住气倾听。为了避免争吵,我站起身向洞外走去。
山风吹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风里含着湖水的腥味。走不多远就会碰见一个家乡人,他们也是睡不着出来走的。我们这些人生长在一望无际的湖区,视力都极好,就着朦胧的月光我们能把小路分辨得清清楚楚。比如现在,我就看见前方站着一个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她正在吃东西。我无法看清她是山里人还是我们家乡的人,我就走近去看。我快走到她面前时,她哧哧地笑了起来,向我转过脸。原来她比我要大很多,脸上有麻子。
"吃瓜子么?"她将手中的东西朝我塞过来。
"不!不!"我往旁边一闪。
瓜子是女人们吃的东西,我才不吃呢。这下我知道了,她是山里人,但她同我见过的那些山里男人不一样。她缩回她的手,很自负地哼了一声。
"你是个胆小鬼,你妈对你管得太严。我去过你们湖区,那真是一片不毛之地啊,那种地方大概没人失眠的。"
"这种荒山才是不毛之地呢!"我把她的话顶回去,"我们那里,撒下种子就会长出粮食来,丰衣足食。"
"认识一下吧,我叫小蔷薇。"
我看着她那张粗糙的麻脸,差点为这个名字笑了出来,但马上忍住了。


短篇小说(二)第174节 山乡之夜(2)

"我叫长水。"
"你这名字真乏味。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是我理想中的那种男孩,可惜你的名字不好,让我替你取一个吧,我以后叫你'黑熊'怎么样?我觉得你一定会长成那种样子的。"
"随你的便。"我这样说了,其实我心里很讨厌她叫我这个名字,并且我也不会称她为"小蔷薇",我在心里称她为"麻婆"。
她指着一条岔路对我说:
"让我们走这条路,现在你妈妈正在找你呢。"
"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走?"
她在背后将我用力一推,推上岔路,然后说道:
"这是因为--因为你心里只有我。"
我非常愤怒,她竟然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还说那就是我的意志。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我找不到摆脱她的理由,我的脚也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就由她带着我往前走。我们走进丛林,光线越来越暗,连我的眼睛要辨清路都很费力了。我就问"麻婆"她是如何看得清路的。"麻婆"说她根本就不看,她对这座山就如对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她还说我们湖区的人如此锻炼自己的视力实在没有必要,我们自以为看清了什么东西,其实不过是假象罢了。她一边说一边加快了脚步,而我,也就有点磕磕绊绊地跟不上。要是她在这个时候把我撇下,我还真有点担心,这山里野兽也是很多的。
我们走了相当远的一段山路,而且一直是上坡路,可是当我们在一个空坪里停下来时,我却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山下,这个空坪是村里的禾场。"麻婆"让我去她家里,我问她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她说只要我说自己是她的未婚夫就不会有麻烦;她又说外面这么黑,我已经没法赶回去了,我一个人进山的话说不定会遇见野猪,所以只能呆在她家里了。
"这种时候了你还能打退堂鼓么?"她咄咄逼人地说,将口里的气喷到我脸上。
这是一个中等大小的村落,房屋都很低矮,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檐,现在全村都悄无声息,也没有狗出来叫,只有猪在栏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
当我还站在房屋与房屋的过道之间张望时,一张低矮的门突然打开,一只手将我揪了进去。我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已经跌坐在一张床上。
"这是我妈妈。黑熊,你不可以惹她生气的。""麻婆"在黑暗中说,"妈妈,你觉得我的未婚夫怎么样?"
"他太瘦了。"老妇人毫不客气地说,她此刻坐在我的右边。"再说你把他安顿在哪里呢?这屋里只有一张床,睡不下三个人。要我说呀,干脆让洪水把他也淹死。"
她后面这句话吓了我一大跳,我差点要拔腿跑出去了。听见老妇人在摸索着找火柴,又似乎将窗台上的什么东西打翻了,口里小声地咒骂。
"小蔷薇呀小蔷薇,你就不能安宁几天么?你要把这个家捣腾成什么样啊?"
"妈妈呀,遇见了心中的偶像怎能不去追求呢?"
"麻婆"的声音变成了那种撒娇的声音,我想起自己的妈妈,不由得十分羡慕她。我又有点纳闷: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对她妈妈讲这种话呢?看来这些山里人都是很怪的,不能用家乡人的眼光来看他们。这时我听见床那边的一张门"吱呀"一响,母女俩悄悄地出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里。猪在栏里发出被杀时一样的声音,也许是来了偷猪贼。
我在房里闷坐了一会儿,忍不住起身到外面去张望,我刚一站在过道里,母女俩就叫住了我,问我"哪里去",还责怪说我不好好替她们看家,来了贼怎么得了。我说我坐在房里什么都看不见,就是来了贼也只好由着他偷。她们听了就异口同声地说我"没良心"。她们说话时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出现在她们身后,那人手中有只打火机,他连打了好几下,终于燃起了一朵火苗,于是我看见了一副大胡子,他正将手中的烟斗塞进胡子当中去。
"这个男孩,他抱怨什么都看不见。""麻婆"对男人说。
"他们那边的人就是这样。"男人边抽烟边说出他的结论。
我想同大胡子攀谈几句,我还没开口,"麻婆"就把我拖到一旁,嘱咐我千万不能胡说八道,还说她妈妈刚才已经同意了让她带我到村里熟悉情况。
"刚才那个男的杀过一名湖区的老头。"我们走出过道拐了个弯,"麻婆"才说。
"有人又说那老头是他爸爸。我不太相信这种事。比如你吧,你就不可能变成我们的人,你抱怨我们屋里太黑……"
"那你还说我是你的未婚夫?"我打断她的话。
"原来你看不起我!"她激烈地提高了嗓门,"你要是那么不满意,脚长在你自己身上,你可以走!可是你又不走,你害怕林子里有野猪,不,也不完全是这个,你还想了解我们这里的内幕,回去好吹牛,你这个小人!我非把你教育好不可。"
"麻婆"说要带我去一个老头家,这个老头是村里的村长,一般来说他夜里不睡觉的,村里人有了什么苦闷都去找他诉说,大家都称他为"袁伯"。


短篇小说(二)第175节 山乡之夜(3)

一会儿我们就到了。袁伯的房子比其他的房稍微高一点,窗户也稍微大一点,但屋里同样没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进去后听见好几个人的声音,他们正在切磋什么事。我来到他们面前,声音就停止了,我觉得他们正瞪着我看。
有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叫我们上楼去,"麻婆"说这是袁伯。我被他推进一个极其狭窄的楼梯,我们三人依次登了上去。阁楼极矮,我必须弯下腰才不会碰到天花板。这样的阁楼里还养着一些鸡,它们发出吃惊的叫声,我估计它们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袁伯一把将我扯下去坐在一个垫子上,"麻婆"坐在另外一边的角落里。袁伯给我的感觉是一位年轻小伙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被看作老头。坐了一会儿,我就听见从楼下传来哽哽咽咽的哭声,开始是一个人,后来变成了好几个人的合唱,其间又夹杂了擤鼻子的声音。似乎是,他们有无限的辛酸事要在这个屋子里倾吐出来。"麻婆"和袁伯都一声不响,大概在专注地倾听。我听来听去的,那哭声总没什么变化,总是那么伤心、绝望,但又缺少一种爆发,一直是那么压抑。难道袁伯叫我上楼来,就是为了让那几个人在底下尽情地哭么?想不到这些山里人竟是这么的多情,这大概同他们的眼睛近视有关吧。这些人同他们白天给我的印象完全是两回事。我坐久了感到无聊,就开始想像对面"麻婆"的心事。我想,这个丑姑娘把我带到这里来,一定是想给我一种强烈的、新奇的印象,她现在之所以沉默,肯定在揣测我,等待我的发问,假如我真的发问的话,她就会摆出鄙夷的姿态"教育"我。我的想像被楼下的骚动打断了。那些人好像手中拿着棍棒在格斗,打来打去的,有一个人喊着"救命"要往阁楼上跑。袁伯听到后,就冲着楼梯口喊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于是那个上到了楼梯半腰的家伙又下去了。我以为这下他们要离开了,没想到他们停止格斗,又一齐嚎哭起来,这一次更加伤心绝望,还跺着脚,好像一个个只求速死一般。他们发出的声音使笼子里的鸡不停地惊跳。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后来我终于发问了,因为再不发问,我也要哭起来了。我问袁伯下面的人为什么哭,袁伯说:
"山里的夜晚充满了激情,他们在召唤地底的亡灵呢。这个时候正是那些岩层深处活动最频繁的时候。"
"你们看得见那些东西么?"
"这对于我们是很简单的事。"
我还想问下去,"麻婆"就在角落里对我发出很不高兴的斥责,还对袁伯说:"不要理他。"袁伯沉默了一会儿,就爬到鸡笼那边去了。他转回来时塞给我两个鸡蛋,叫我磕破了去喝,我照他说的做了。鸡蛋很美味,我好久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这时又有一个家伙冲上楼来,袁伯将我推过去,叫我去抵挡一阵。我用两只手抓紧扶手末端站在那里,一瞬间我感到下面冲上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军万马,而我的双腿像被打断了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往下面一栽。但我并没有栽到楼下,我横在楼梯上的身体被卡住了,而下面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我好不容易才把身体解脱出来,坐在楼梯上喊袁伯。我喊了几声都没人答应,再竖耳细听,连那些鸡叫声都听不到了。我扶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到了下面的房间,我又顺着墙往前摸,摸到了那些长凳,刚才那些哭丧的人就坐在这些凳子上。
大门敞开着,外面稍微有些光线,但并不能看清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袁伯和"麻婆"还在楼上没有,我想他们多半从阁楼上的另外一头下去了。我受不了屋里这死一般的寂静,我想打碎一点什么东西,摸来摸去的,摸到一个泡菜坛,抱起来用力往地下一摔,却没有摔破,泥地只是发出了闷闷的一声响,盐水流得到处都是。摔了泡菜坛后,心里更惶恐了,我横下一条心到外面去闯。
我在房子与房子的过道间摸着往前走,有时用手撑一撑两边低矮的屋檐维持平衡,脚下的地面非常不平坦,像是人为地弄出那些坑洼。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没有一个人出来。后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把全村都走遍了,还是没碰到一个人。我想返回村长家去,又找不到他的家了,而这些人家呢,我又不敢贸然冲进去,害怕他们将我当作强盗。我就这样立在狭窄的小道上,一只手撑着一边的茅草屋顶,打量着阴沉沉的夜空,以及夜空下怪物似的山。在这样一个不恰当的时刻,我想起了妈妈。如果水总是不退的话,妈妈带着四个妹妹只有死路一条。因为吃多了野果野菜,二妹昨天已经闹了一回肚子痛,疼得在地下打滚。如果水退了,我们就得重新修整房子,用竹篾编好墙,重新糊上牛屎,从远处运稻草回来铺屋顶。要是房子已被冲垮就更麻烦了。不知怎么,我想着这些事就像想着别人的事一样,我既不烦恼,也不怜悯,我感到这些事只同过去的那个我有关系,而现在这个我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长到十七岁,从未到过这种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和我说着相同的语言,但要弄懂他们的意思几乎不可能,他们内心的痛苦也会令我害怕,令我觉得世界快要大难临头了似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受到一种说不清的吸引。我抱着找出路的想法而来,现在却已将"出路"的问题抛之脑后了。听了刚才那场哭丧就可以知道,山里人不对前途抱希望。想想吧,湖区的人家谁又会将鸡养在阁楼上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有一个小孩扯了扯我的衣角,是一个男孩。
"黑熊,袁伯叫你去我家帮我爷爷洗澡。"他响亮地说,"你不要用手去撑我们的屋顶,这样会把房子撑垮的。你个子这么高,一点都不好。"
小孩说他的名字叫"鸡婆",他家住在最下面快到马路的地方。他走得很快,一跳一跳的,将我甩开老远。每当我喊:"鸡婆!鸡婆!"时,他就回转来,说我"磨磨蹭蹭真讨厌"。后来我们终于到了。
我弯下腰随他钻进他那低矮的房子。我听见他划火柴,点燃了一盏很小的油灯,他说是村长嘱咐要点灯的,为了照顾我。他将那盏灯举得高高的走近一张床,我就看到了床上躺在破棉絮里的老头子。那老头正在一边呻吟一边挣扎,像一只受了伤的螳螂一样,他的孙儿耐烦地将灯盏举得高高的。有好几回,眼看他要坐起来了,但又"嘭"地一声倒在床上,于是又重新挣扎。我对鸡婆说,让我来举着灯,他去帮爷爷烧水准备洗澡。鸡婆对我的提议嗤之以鼻。
"烧什么水呀,你这个傻瓜,我们都是用冷水洗澡的。"
他爷爷又一次倒下去,绝望地大哭起来。鸡婆一声不响地举着灯。我凑上前去想扶一扶老头,鸡婆猛地一下拖住我,说我要"害死他爷爷"。我只得退回来,乖乖地在床边等。
"什么人进来了?"老头喘着气问。
"一个年轻人,来帮你洗澡的。"他的孙子回答说。
"叫他出去,我自己可以洗。"
鸡婆示意我到门口去,我和他一块退到门边,他轻轻地对我说:
"爷爷自尊心很强,我们要耐心一点。"
老头经过一番挣扎,居然将腿移下了床,他两手扶着床头柱,颤巍巍地立起来了。鸡婆兴奋地为他爷爷喝彩,但什么都不做,就让老头可怜巴巴地立在那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问鸡婆木盆放在哪里,鸡婆不耐烦地回答说就在门外,然后继续为他爷爷喝彩,口里大声数道:"一、二、三、四……"


短篇小说(二)第176节 山乡之夜(4)

门外有口井,我摸黑从井里打上两桶水,乖谀九枥铮泻艏ζ虐镂乙黄鹛У轿堇锶ァ?鸡婆不情愿地出来了,埋怨我怎么这么没用,一盆水都端不起。我们将木盆放在屋当中,鸡婆就去脱他爷爷的衣服。老头用木偶一样的手臂想挣脱孙子,口里发出狼一样的嚎叫。但他毕竟老朽了,一点力气都没有,很快孙子就将他剥光了。在微弱灯光的照耀下,他的躯体看起来很奇怪,完全不像一个人的身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肌肉,皱巴巴的,发黑的老皮贴在骨架上。如果不是听他讲过话,我老早就吓坏了。鸡婆一把将他拽进木盆坐下,命令我开始给他洗。
水是很冷的,老头哀哀地哭着,我用毛巾替他洗脖子,他怨恨地咒骂我,说我手太重,倒不如他自己洗。我发觉他一点都不怕冷,也可能他早就麻木了。他身上脏得不行,要想一盆水完全洗干净是不可能的,我向举着油灯站在那里的鸡婆提出换一盆水,鸡婆说不行,因为"爷爷的自尊心很强"。我只好扶老头站起,草草替他擦干身体,我要替他穿衣服,他用手臂挡开我,说我没帮他洗干净,只是在蒙骗他,说着他又坐进木盆。我只好用那脏水又帮他洗了一遍,这下他似乎有点满意了,不再骂人,也不哭,闭着眼坐在水中。因为在冷水中坐得太久,他打起喷嚏来了。我劝他站起身让我帮他擦干身子,他不肯,说毛巾太脏,会把他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的身体弄脏的。这时鸡婆在一旁说,他爷爷已进入幻觉了。我等了好一会,老头还是顽固地坐在水里,我只得用强力将他架起来,他大声哀哭着,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我朝床上那一堆破絮扑过去,一身湿淋淋地倒在棉絮里头了。我松了口气,同鸡婆一道将木盆里的脏水倒掉了。回到房里,我提议再帮他爷爷穿衣,可是鸡婆冷冷地说:
"不用你来多事了。"
鸡婆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理我,径直走过去一口吹灭了油灯。
现在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老头仍在床上那一堆破絮里哭,边哭还边诉说自己命苦,这么老了还要忍受这样的折磨。他反复说的一句话是:"为什么我不能去死?"我弯腰倚门框立着,眼皮打着架,心想大约天快亮了吧。我这样一想立刻就闻到了柴烟的味儿,是鸡婆在灶屋里烧火。我不由得对这个小男孩充满了敬意。他大约才十岁左右吧,却要一人独自挑起照顾生病的爷爷的重担,他是怎样忍耐下来的呢?再说他的一举一动多么沉着啊。我循着烟味摸到了灶屋里,看见鸡婆正用一个很粗的吹火筒征服那些湿柴,他坐在地上,聚精会神,烧起火来十分老道。火势烧得很旺时,他就站了起来,往一只大铁锅里加水,那锅里煮着东西。
"你这只黑熊,什么都干不了,村长把你交给我管,我就知道我的工作不会轻。"
他操纵着手里的铁铲,说话时十分傲慢。我心里很妒忌他,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却处在一个优越的地位上,可以居高临下地指挥我。
他招呼我同他并排坐在地上,开始详细地询问我进村时的情形。当他听见我说起"麻婆"时,他就打断我,说她的名字是小蔷薇。接着他又说他根本不想听我讲有关她的事,当初我就不应该去找她。还说他要是早知道我去找了她,他才不会答应袁伯来管我的事呢。他的脸在火光中看上去很严肃,甚至有点恼怒的样子。我有点后悔不该提"麻婆"的事。
"她们家连饭都不煮,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去别人家骗饭吃。还仗着自己力大抢我的饭。"
我忙不迭地向他道歉。他又要我保证再不理她们一家人,在路上碰见了也要掉过头去装作不认识。我们说着话锅里的东西就煮好了,鸡婆跑过去把门闩好,对我说要赶快吃,不然有人破门而入来抢我们的饭食。我们就站在锅边一人捧一只大碗喝这种混合粥,里面似乎是有米糠,有豆角,还有芋头之类的,烫得我们舌头一缩一缩的。我好久没吃过这种正式的饭了。我问鸡婆他爷爷是不是也和我们一道吃,鸡婆嘟哝着说爷爷的自尊心很强,不想要别人看见他的吃相,说着他就盛了一碗送到他爷爷房里去了。灶里的火已经熄了,灶屋里又成了一片漆黑。现在应该还是半夜,我们怎么就吃起早饭来了呢?鸡婆在那边房里哄他爷爷吃饭,口里不断说着一些温柔的话。鸡婆对他爷爷的态度也难以理解,看来我连一个山里小孩都理解不了,更不用说其他山里人了。
鸡婆喂完他爷爷回到灶屋里,然后就去洗碗。我想帮他的忙,但我插不上手,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听见他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说:
"我的爷爷啊,他正在蜕皮呢!"
"怎么回事?"
"他睡在床上,总在想自己蜕皮的事。每天早上他都对我讲,他是另外一个人了。到了晚上他又呜呜地哭,说他要蜕掉一层皮。你听,小蔷薇和她妈妈在擂我家的门,这两个坏蛋,不种庄稼,专门吃别人的白食。我的爸爸妈妈住在上面,他们一生出我来就把我给了爷爷,幸亏他们这么做,不然我还能得到这么好的锻炼吗?现在你又来了,我的事更多了。我这种人,天生劳苦命。"
他的充大人的口气使我扑哧一笑。我问他已是早上了为什么天还不亮。他回答我说是山把光线挡住了,要到下午天才会亮。他麻利地放好碗,又把灶屋里打扫了一遍。打扫完毕后他就坐到我身边,把头靠在我腿上,口里嘀咕着他累坏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灶屋门口,发出凄惨的叫声:
"鸡婆啊!"
原来是他爷爷,老头居然下了床。鸡婆睡得很死,老头又喊起来,那声音像锯子一样在神经上锯,给人的感觉是他要死了。接着我听见他"嘭"地一声倒下了。我用力推鸡婆,他还是不醒,我只好将他放在地上,自己起身去帮那老头。
倒在灶屋门口的老头并没有死,他裸着身子,胸口剧烈地起伏。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想把他弄到床上去,他无力地反抗着,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最后我终于将他抱到了床上,我用那床破絮将他盖住时,突然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是湖区榨油厂的工人。"接着他就安静了。我想,也许他已经蜕完皮了吧。安顿好老头后,我已经精疲力竭,我决定倒在这张床上睡一觉。我尽量靠床边躺着,但老头还是觉察到了,他很不高兴,不住地用他的脚踢我的背。我挨着他的踢,时睡时醒的,我刚刚在梦里走到一个井眼边上,鸡婆的怒吼就把我吵醒了。
"这是我爷爷的床,你怎么可以躺在上面!啊,我爷爷又会要哭了,他一哭,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这个湖区来的乞丐,我真不该收留你!"
我辩解说我不是乞丐,我在湖区有妈妈,有家,我们的生活丰衣足食,要不是涨大水,我才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我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底气不足。刚刚过了一天,我就觉得以往的生活已经不真实了。我想像着一片汪洋似的洪水,对水下的一切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所有的一切还可以恢复到原样吗?即使恢复到原样了,我还能就那样过下去吗?不知怎么,我越来越认定妈妈和妹妹会死在那个岩洞里。
鸡婆还在愤愤地训斥我,但是房门被从外面撞开了。进来的不是"麻婆",却是村长袁伯和一个年轻人。
"洗过澡了么?洗干净了吗?"袁伯大喊大叫的。
袁伯一叫,鸡婆的爷爷就在破絮里头委屈地哼哼。


短篇小说(二)第177节 山乡之夜(5)

"老头子有心事呀。"袁伯朝他俯下身去,"你说什么?他的手很重……对你不尊敬!哈哈,他们这些湖区人,还不都是这样!不要介意。他还和你争床铺……让他睡一个角好了,这床宽得很嘛!鸡婆!鸡婆!"
鸡婆应声走上前来。
"好好指导指导黑熊,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回不去了。"
"我要把他培养得像我一样勤奋。"鸡婆一本正经地说。
袁伯忍不住笑了起来,夸奖了鸡婆几句。我悄悄地问袁伯身边的年轻人,为什么袁伯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年轻人讽刺地说:
"那是因为你们那些了不起的老乡昨天已经迁往西边去了。他们飞速作出决定,抛弃了他们的家园。"
袁伯听见了年轻人的话,就转过身来劝我"不要灰心丧气",还说"男子汉一张大嘴吃四方,哪里不能活?"接着他又表扬我"接受新生事物头脑灵敏"。
我一时对他们带来的消息反应不过来,傻傻地站在那里。也许是仗着人多,鸡婆的爷爷就向袁伯告我的状,说我刚才抱他起来就像抱一捆柴,抱了往床上一丢,差点把他的肋骨都跌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诉说着这件事,居然还要袁伯扶他起来,把刚才的情况示范一遍给大家看,袁伯弯下身子,俯在他身上轻言细语地劝他要有耐心,因为"万事开头难"。他们俩说话时,虽然鸡婆和这个年轻人都沉默不语,但我感到这两个人都在用谴责的目光瞪我。他们这种态度使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罪了。我就像是一个很蠢的人,什么都做不好,也学不会,对他们大家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至于我在湖区度过的十六年生活,那全是白活了。我在觉得有罪的同时,又有点气愤起来,我很想一气之下冲出门,但是我到哪里去呢?很显然,这个村子里不会有任何人对我有另外的看法,我已经领教过他们这种一致性了。我不太相信妈妈他们会撇下我去西边,我是她的大儿子,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虽说撇下我远走她们也不见得会饿死,可那不是她一贯行事的作风。我想她一定在那岩洞里等,哪怕所有的人全走光了,她也还在那里。假如她这样做的话就危险了,留在那岩洞里她们都会饿死。我想到这里就冲动起来,我悄悄往门口溜去。鸡婆立刻警醒起来,大声地说:
"你们看,他要跑呢!"
他这一喊,那年轻人立刻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挡住了我。他说:
"你竟然还不相信我的话,你有多么糊涂。你看,这是你的茶水壶,你妈临走之前托我带给你的,她嘱咐你'死也要死在外头'。"
我摸着那把小泥壶,一点都不理解母亲的心思。莫非人到了这座魔鬼山里头,就全都会变态?如果她起初就有要摆脱我的想法,那一次又为什么要打我呢?母亲既不强壮也不高大,用棍子抽起人来倒十分有力……
床上的老头又说话了,他似乎是在批评我举动轻浮,还哭诉道:"他总是让我失望,没有一次能够让我满意。"他一哭,三个人就都趴到床上去安慰他,替他按摩。这种场面又让我无地自容。母亲的态度使我明白我那十六年真的是白活了,不服气也是这么回事。在这如同煎熬似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鸡婆爷爷蜕皮的事,不由得说出了口:
"我也要蜕皮!我也要蜕皮……"
他们先是一愣,接着一齐笑起来。但袁伯立即收住笑,说:"不要向这种可贵的热情泼冷水。"他回过身来搂住我,亲昵地对我说:"小伙子可要沉得住气啊。小蔷薇等会儿会来把你接走,她可是个美丽的小姑娘,她还心怀高远的志向,你跟着她就会一天天进步。"
他们将鸡婆的爷爷哄得睡着了,就都来围着我,要我将泥壶拿出来让他们欣赏。他们将泥壶你传我、我传你地欣赏,但并不作任何评价,连鸡婆也不吭声,他只是将壶放到耳边去听。后来袁伯就问我是否已打定了主意留在村里,我说是的,他就叹了口气将泥壶还给我。他们三个人做出了一个什么决定就一齐离开了这里,临走时袁伯嘱咐我在房里等。
房里很臭,鸡婆的爷爷又总是在凶狠地说梦话,我就摸到灶屋里坐下了。我将泥壶放进碗柜,又把整个灶屋摸索了一遍,发现灶旁边有一大堆引火用的茅草,又蓬松,又柔软,我倒在茅草上打算好好睡一觉。我的企图很快落空了,老头在房里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声音之大,恐怕几里外都能听见。我只好不情愿地又摸到他的床边,他一见到我就止了哭。他抽着鼻子问我为什么一会儿同他争床铺,一会儿又撇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莫非是想戏弄他?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很含糊的话,并一边抽泣一边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因为听不清,就脱了鞋上床,摸到大床的里边,凑近他去听,这下才听清了,他说的是:
"你必须同我呆在一起。"
因为我在这张很脏的床上躺下了,他似乎又不满意了,愤愤地抱怨我占了太多的地方,还说他的本意不是要我上床,只是要我守在他面前,像他这种垂死的人,根本就不愿别人同他共一张床。我不理他,瞌睡沉沉地躺在那里,他就又用脚来踢我,还撑起身子,用枯干的手掌来扇我的耳光,口里结结巴巴地重复说:"看你下不下去?看你下不下去?"我由着他打,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不动。他闹累了,就"咚"地一声倒下,口里还在诅咒。这一觉睡了好久。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将房里缓缓地扫视了一遍,对这里的简陋和颓败大为吃惊起来:墙壁是裸露的土砖,已被柴烟熏得乌黑,好几个地方还出现了坍塌;屋顶盖的茅草都沤烂了,有几处已透进了天光;房里除了这只木板床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只是在门后边放着几样农具;床上的所谓"铺盖"简直就是一堆臭垃圾,黑乎乎的破絮一块一块的,被一些纱线连接着。鸡婆的爷爷钻在这堆垃圾里还在睡,他的一只腿子伸在外头,那只腿子上面有几大块霉斑。我从床上跳下地,因为再呆下去就要呕吐了。我弯下腰去系鞋带时,"麻婆"推门进来了,我这才记起睡前没有关门。我警惕地问她有什么事,她斜眼看着我,用瞧不起人的口气说:
"袁伯竟把你安排在这种人家。"
"这种人家又怎么样,你还不是常来这里吃白食吗?"我反唇相讥。
"原来那小子到处丑化我,我要打断他的腿。"
"麻婆"一屁股坐在床上,用她的大手掌拍着鸡婆爷爷那只腿,嚷嚷道:
"你看,你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都是那坏小子克扣粮食,把爷爷饿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个杀千刀的小流氓啊!"
我心里暗暗纳闷:怎么他们都不觉得这屋里脏?这"麻婆"不但不觉脏,还跪到大床铺上整理起那些烂棉絮和破布头来,搅得满屋子全是灰,我一呼吸就连连咳嗽。整理完毕后她又从灶屋里找了根小笤帚到床上扑打,说是"掸灰",这一来我只好逃到门外站着。她自己对那浓浓的灰尘一点感觉都没有,鸡婆的爷爷也照旧睡他的觉。回想起村长他们对老爷子的态度,我心里断定老爷子是受到全村人尊敬的人。"麻婆"终于搞完了房里的卫生,她用一块花布扑打着身上的灰出来了,她说她要带我去山顶一个处所"看好戏",她催促我快走,说不然的话,一会儿天又要黑,天一黑,我这个湖区人就成了睁眼瞎子。


短篇小说(二)第178节 山乡之夜(6)

我被她推着走出了小屋。我们在那些屋檐之间穿过时,我看见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在巷子里议论什么事,他们的长相全是那种野人类型,相形之下,"麻婆"倒的确是山里人当中最好看的了。袁伯长得什么样呢?我想不出。那些站在路上的人一看到我们就都退进他们的屋里去了,还不忘记关上门。"麻婆"高傲地扬着头对我说,这些人都在妒忌我,这种情形从昨天就开始了;他们讨厌湖区的人,可是听说她找了个湖区小伙子做未婚夫,他们又有点羡慕她找的这个人,恨不得能取代他。我不太相信她的话,觉得她在吹牛,不过我不在意,我希望她快点带我到山顶,到了山顶,说不定我就可以弄清好多事了。当我这样希望时,她却又磨蹭起来,说她要回去同妈妈告别。她居然说出"告别"这两个字来,实在是好笑。我以为她要回家了,她却又不走,站在原地沉思起来。我忍不住催她,她就责怪我说:"你急什么嘛。"就这样走走停停的,过了好久我们才登上山顶。
从山顶往下看,我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洪水早就退了,但我们走过的那条长堤已经不存在了,长堤内那些湖区的房屋也不见了,一眼望去,平坦的大地上只有一洼一洼的水发出反光。我又朝西边看,看见一大群人像蚂蚁似的在移动,我激动地定睛注视,但很快,他们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远方的暮霭之中了。西边全部是划成方格的水田,如同梦中所见。
"你再也追不上他们了。""麻婆"说道,她刚说完这话天就黑了。
"麻婆"拉着我的手往山下跑,我因为天黑看不清,只得追随她,她的手汗津津的,让我心里很讨厌。她喘着气说,必须不停地跑,山里面的野猪常伤人。大约跑到山腰时,我听到前面有人说话,我就想,会不会岩洞里还留着一些人没走完呢?我甩脱她的手,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摸索过去,一会儿就闻见了烟草的气味,正是湖区人抽的那种烟。前方的小空地上有三个人影,正在为一件什么事争执,推让。后来他们似乎一致同意了某件事。只见矮一点的那个人举着一把刀,猛地朝另一人砍去,因为用力太过自己都扑倒在地了。接下去那个瘦子又举起标枪,从矮个子的后背往下扎去,等到那人一动不动了,他才抽出标枪,坐下来抽烟。瘦子好像在等人,他抽一会儿烟,又四处张望一下。"麻婆"对我耳语说,这个人是在等我去帮他的忙。我听了这话吓得立刻要跑,她就趁势抓住我的手领着我跑。我们弄出的响声被那人听到了,他立即反过身来追我们。有好几下,我觉得他马上要追上我们了,但他总是立即停住脚步,待我们跑出一段距离,他又继续追,他还将标枪投在我们前方大树的树干上,当时的情形可怕极了。
那人一直追到了村口,我听见他站在那里大喊:
"长水!长水!你这个畜生!你把你妈妈杀死了!"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我虽然看不清这些人影,但我知道他们都看得清我。我多么希望"麻婆"把我藏起来,但她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还故意同那些人搭讪,仿佛要向这些人展览我的猥琐似的。这些人都在议论我,说我"犯了事才逃出来的"。"麻婆"则对她的邻居说,现在我已经是她的随身保镖。"我就是看中了他的凶残。"她说。
将我展示了一番之后,"麻婆"终于带我钻进了她们的小屋。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母亲正在床上呻吟。后来她撑起来,像上一次一样到窗台上去找火柴,这回倒是找到了火柴,但那火柴受了潮,划来划去的划不燃,她气得将火柴盒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接着她说:
"我本想在灯光下好好看看他,看来不成了。你把这种人带回来,我们该怎么处置他呢?他又不是一只茶杯,可以放在桌子上。"
"妈妈完全可以就当没他这个人。"
"没这个人!莫非他在这屋里可以不占地方吗!"
"可以的,妈妈,可以的,我要他钻进灶屋的柴堆里去,您千万不要生他的气。您要是生他的气,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麻婆"的声音极度苦恼。
听见老婆子在唉声叹气,埋怨着,又回到她的床上去了。她似乎是有一身的病痛。"麻婆"悄悄地告诉我,这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她母亲还算身体硬朗的呢。她又说,现在我的当务之急就是到灶屋的柴堆里躲起来,不要让妈妈听见一点响动,不然她的神经会受不了的。我问她灶屋在哪里,她说就在这里,她们只有一间屋,旁边就是灶台。我随她一路摸过去,果然摸到了灶台。我担忧地想,同在一间房里,我怎样才能做到不弄出一点响声呢?灶台边根本没有柴堆,只有一些碎砖,我记起鸡婆告诉我的话,他说这母女俩从来不开伙煮饭,成天吃白食。
"这地方不错吧,你可以在茅柴里头美美地睡一觉了。凡事要想通,不要发牢骚。我们这村子,进得了,出不去。刚才骂你的那人才狡猾呢,他一直站在村口不进来。"
我把那些碎砖挪开,扫出一块平地坐下来,"麻婆"似乎有点心软,也挤到墙角来同我一块坐在地上。虽然她对人说我是她的未婚夫,我看出来她对我没有丝毫的欲望,很显然,我根本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但她为什么要说我正是她所喜欢的那种人呢?她坐在我旁边,双手抱着膝头,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很严肃的。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饿起来了,我简直饿得发晕。我把这一点告诉了她,她就笑起来责怪我为什么不早说,她起身到灶台上拿了什么,然后递给我,那是一碗冷饭,还有一双筷子。她耳语般地对我说:"慢慢吃啊,不要让妈妈听见了。"我往口里扒着饭,拼命抑制着自己不发出响声。把饭都吃完了我才想起,"麻婆"今天晚上不也是什么都没吃么?我轻声问她,她告诉我说是的,她什么都没吃,因为她将她自己的饭让我吃了,不过不要紧,她这样的人饿不坏的。有时她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就到袁伯的楼上去抓两个鸡蛋充饥。可能我们耳语的声音被她妈妈听到了,她在床上烦躁起来,将一个枕头之类的东西扔下了地。我们连忙住了嘴,我在心里惊叹着老太婆听觉之灵敏。
在地上坐久了,屁股又麻又痛,我开始不安地挪动,再看看她,纹丝不动,坐得笔挺。一瞬间我又感到了自身的猥琐,并在这痛苦的猥琐里寻思着找出路。最后,我终于站起来了,我舒展了几下身体,不管不顾地往门口走去,用手轻轻拉开门。屋里立刻就刮起了狂风暴雨,那位母亲用力捶着床板,叫喊道:
"啊!啊!这是要谋杀我呀!救命!!袁伯!袁伯!!"
"麻婆"跳起来抱住她母亲,两人在床上滚做一堆。竭力要挣脱的老妇人力气之大令我惊骇,她居然将床头的栏杆都踢得拆裂了,枕头被子飞了一地。我见自己的祸闯大了更加想溜,"麻婆"厉声喝住了我,说我的举动是"不想活了"。几个回合下来,她终于将母亲制服了,两人躺在床上喘粗气。
过了好久,老婆子才打破沉默,悻悻地说:
"就让这小坏蛋留在这里吧。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非把你的脖子扭断不可,就像我前不久消灭那条小狼一样。"
"麻婆"下了床,拉着我的手要我同她去她家猪栏,说是"免得妈妈心烦"。
我们在外头拐了一个弯,又上了几级石阶,进了猪栏屋。栏里的两头猪"哼哧哼哧"地骚动起来,她让我同她一起坐在一堆稻草上头。外面月亮已经出来了,银光闪闪的,我们坐在这个地方竟可以看见整个村子。我觉得这个地方出奇的好,心里生出再也不想离开的念头。她却坐立不安,担心着她妈妈,又说猪粪实在臭得不行,想不到她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只能到这种地方来栖身等等。
"你没来之前,我同妈妈形影不离。"她傲慢地说。
舒舒服服地坐在稻草里头,观赏着山村的美景,我想起了湖区的日子,想起了我自己的谜一般的家庭,并且长久以来第一次,想起了我那淹死在湖中父亲。父亲是在捕鱼时淹死的,有目击者说,当时并没有翻船,是父亲性急,非要去同他叉住的那条大鱼搏斗,跳进湖里就再没出来。他的尸体后来也没浮上来。我又回想起下午在山顶看到的那些水洼,那里原本是我的家园,一转眼就不存在了。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伤感了,我正在沉入巨大的阴影之中,这里面有全新的,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生活,我想我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勤奋好学的山里汉子的,再过好多年,我的眼睛里也会射出他们那种锐利的光,并且我也会习惯于在黑暗里辨别一切事物的。我这样一想,又感到了一种鼓舞。似乎是进村以来第一次,我同身边这个丑陋的女孩有了一些模糊的共鸣,我不知道这共鸣是什么性质的,我想慢慢总会搞清的吧。


短篇小说(二)第179节 湖藕(1)

少年的心总是在阳光中腾跃。今年夏天特别长,几乎每天都是出太阳。
吃早饭时,妈妈吩咐阿韦给坡边的苦瓜浇水,阿韦口里答应,心思不在这件事上头。阿韦洗碗的时候,妈妈上班去了,她在编织厂工作。阿韦胡乱将碗放进碗柜里,双手湿淋淋的也不抹干,就锁上门往外走。有人在坡下面等他。
那人是一位青年,一只手残废了,脸上白白净净的,他背着一个布袋,脚上穿的胶鞋。阿韦称他为"老三"。
"阿韦,你不怕冷吧?"老三问他。
"不怕!"
"半夜里在外头露宿是很冷的。"
"那有什么!"
阿韦跟在老三后面走时,坡上头那些宿舍里的小孩都出来了,羡慕地看着他,他们也都想出去玩,但没人带他们去。阿韦想起就在昨天,他还同他们一道在橘园里捉了一天金龟子和天牛,现在自己忽然就变得高出一个等级了。
"你们回去吧,明天我再带你们一道去!"他得意地挥了挥手。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叫做"荷叶塘"的湖,老三说那里面水很浅,长满了野藕,吃都吃不完。老三的布袋里面还有一个布袋,说是用来给阿韦装藕的。老三有一个阿韦讨厌的习惯,就是总喜欢用他那只残废的手来摸阿韦的脸。那只手像婴儿的手一样,而且冷冰冰的,阿韦觉得害怕,但为了他给他的好处,也只好忍着。
老三是个二流子,没事就在阿韦他们的住处周围溜达,高兴起来就捡一捡废品去卖钱,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饿着肚子的。小孩们都喜欢同老三玩游戏,因为他讲公道,脾气又好。大人们看见自家孩子同老三玩,往往是一顿恶骂,将小孩们吓跑,这个时候老三就讪讪地走开去。老三是在同阿韦一起捉蟋蟀时谈起去"荷叶塘"的事的。当时他们翻遍了很多坟头,一无所获地坐在墓碑旁休息。老三对阿韦说,他这几天不会来了,他要去做一种生意,可以赚一些钱。阿韦听了心里灰灰的,要是老三不来,他在这样的太阳天里几乎就无事可干了。老三紧接着又说,他可以同他一起去做生意,就是说去卖藕。这是个无本生意,只是要走很远的路程,要第二天才能回家。阿韦起先还有点犹豫,可是老三说:"你要是去不了就算了。你去了就多一个人分钱,还要增加我的负担。要不我叫小正同我一块去。"阿韦连忙表示自己一定要去,让老三走的时候来喊他。
郊区的石板小路不太好走,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走路时眼睛必须望着地下。没走多远阿韦就听见母亲气急败坏的骂声。母亲站在编织厂的大门那里,吆喝着要阿韦去给那几棵苦瓜藤浇水。她并不跑过来,她要上班,随便离开工厂要扣钱的。阿韦满脸通红,装作没听见,低了头使劲走。为了避免让阿韦母亲看见自己,老三已经跑得离他很远了。阿韦的心情被母亲弄得忐忑不安,出门时那种高兴和自傲全都烟消云散了。待母亲的骂声听不到了,阿韦就飞跑起来,跑了一气才追上老三。
"早知你母亲反对,我就不会带你去了。我们去的地方很危险呢。"老三不高兴地瞟着他说。
阿韦想不通,他怎么会认为他母亲有可能同意这种事?所有的大人都反对他,难道他硬是不知道么?
"那地方有野兽吗?"
"那倒没有,只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时常,你以为一个人也没有,一下子就从地底下冒出来几个。"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你不逃就没命了。不过也不要紧,那些家伙都跑不快,腿有问题,一跑就扑地。关键是要警惕,不要让他们抓住。"
"我不跑,我站在湖中间。"
"他们会在岸边等,你站多久他们等多久。"
"那我还是跑,藕也不要了。"
"这就对了。遇到这种人就把一袋子藕朝他们扔过去。他们眼睛不好,还以为你朝他们扑上来了呢。"
老三说到这里,见阿韦听得聚精会神,就趁机将他那只冰冷的小手放在阿韦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几下。阿韦心中很不悦,把头往下一低,假装弯下腰去系鞋带,躲开老三的那只手。阿韦不知道老三领着他往哪里走,但肯定不是往城里走,因为越往前房屋就越稀少了。
接近中午时分,阿韦觉得自己到了真正的荒郊野外,一眼望去再也看不到任何房屋,小山包的山坳里开满了油菜花,不知是野的还是谁种的。老三全无一点平日懒散的模样,就仿佛心里装着急事一样,不停脚地走了几个小时。阿韦心里叫苦连天,又怕老三瞧不起自己,就尽力去想像前方等待着他的刺激,不断鼓励自己。石板路终于走完了,他们走在一条绕着山包的泥巴小路上,走完一个山包又走一个山包。
正在阿韦感到自己累得不行了的时候,远处空旷的地方传来一阵人的笑声,似乎是有很多人在树林子里打闹。阿韦盯着前方的树林看,看见一个老头从树林里跑出来。接着又跑进去了。老三叫阿韦停下来,同他一道坐在路边休息一下。阿韦往地下一坐,觉得全身都累散了架,肚子也饿起来了。他这才想起自己怎么会忘了带吃的东西。回过头来看老三,见他一脸的沮丧。
"我们今天算完了。你刚才也听见了,那些人已经把湖里的藕挖光了。我没想到会这样。"
"那我们中午吃什么东西呢?"阿韦提出这个紧迫的问题,其实已经是下午了,阿韦饿得要昏过去了。
"自然是什么也没有。"
"我们赶快回去吧,不然要饿死在这里的。"
"吃!你这傻瓜就会吃!你像瘟神一样,我不该带你来的。要回去你一个人回去吧!走啊!"他忽然露出了凶相。
阿韦害怕极了,不由自主地连连向老三道歉,还保证说自己再也不讲这种泄气的话了。老三不理他,板着脸叫他去路边的小溪里喝点水。
阿韦弯着腰喝够了溪水,就开始猛吃长在溪边的那些形状如桑葚的小红果,一边吃一边记起老三是根本不怕饥饿的,心里想着这件令他绝望的事眼前直发黑。他伸脖子看了看那片树林,那里已经没有动静了。他心里很难受,想道,要是树林里那些人发现了他,说不定他可以向他们讨到一些东西吃呢,哪怕一个莲蓬也是好的啊。早两年他吃过一个莲蓬,里面的莲子吃起来真是满口清香,越吃越想吃。由于他被动地跟着老三赶路,根本就没注意方向,阿韦不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到了什么地方,自己的家在哪个方位。他又恨又怕地望着把自己带到这野地里来的老三,心底冒出一个寒心的念头:这个人不会对自己下毒手吧?老三手搭凉棚正在观望树林那边的动静,他似乎将阿韦忘了,他叉着腰站在那里,鼓鼓囊囊的布袋扔在脚边,那种样子像个逃荒的人。


短篇小说(二)第180节 湖藕(2)

小溪里头有只螃蟹爬过来,阿韦心中一喜,连忙慢慢接近它,猛地一下将它捉住。这只螃蟹还不小,甲壳泛着绿色。阿韦将它的两只臂撕下来,将壳敲碎,挖出里头的肉来吃。他还想吃蟹的身子,但身子里几乎没有肉,只好满怀遗憾地扔了。阿韦聚精会神吃蟹的时候,有个人的影子投到溪水中,但他根本没注意到。他抬起头来看见那老头的时候,突然吓坏了,立刻撒腿就跑。老头却并不来追,只是站在原地大声喊:
"不要摔着了啊!"
他这一喊,阿韦就停了脚步。他觉得自己不该相信老三的话,简直是昏了头了,他怕什么呢?他转过身低着头慢慢朝老头靠近。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我要请你喝鱼汤呢。"老头说。
"真的吗?"阿韦的眼里射出贪婪的光。
"当然是真的,你跟我走好了,但是你要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有个湖的?"
"老三告诉的……老三哪去啦?老三!老三!!老三!!老……"
阿韦狂喊了几声,脸都白了,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你不要哭嘛,老三已经回去了,是我告诉他湖里已经涨水了,再也挖不到藕的。你先跟我去湖边,你走这么远不就是为了去那里吗?"
阿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适应了新情况的。老头驼着背走在前面,阿韦跟着他。那树林看起来离得很近,但他们走了好久才走到。进了树林,老头指着一个很小的池塘对阿韦说:"这就是那个湖,你好好看看吧。"起先阿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老头又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阿韦就朝这个一丈来见方的池塘瞪眼看。池塘里的水是深绿的死水,蚊蝇在水草上飞来飞去。老头在窸窸窣窣地解开一个纸包,阿韦看见纸包里有两条干鱼。他递给阿韦一条,阿韦就用力啃了起来,脖子上的血管都凸了出来。到肚子终于有点饱了的时候,阿韦才觉出这条鱼有股怪味。
"不太好吃吧?这种腐水里长出来的东西就是这个味道。"
老头看着阿韦笑了笑,阿韦注意到他坐在地上一个蚂蚁窝上头了,一些很大个的黑蚂蚁正沿着他的腿往上爬,还有一只爬上了他的脖子,又从那里钻进了他的胸口,他浑然不觉地坐在那里。
"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要是早知道,我就不会来了。"阿韦说。
"所以老三才不让你早知道嘛。小孩子懂得什么呢?我告诉你,这里原先是有湖的,我们刚才走过的地方全都是那个湖,满湖的荷花看得眼花。"
"后来呢?"
"后来湖就干涸了,只剩下这个小池塘。"
"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老头忽然生气了,"这里闹过饥荒,那时人吃人的事天天有。今天夜里我们呆在这里,他们就会来邀我跳舞。"
"谁?"
"有好多人。现在我不想说这件事,我要听你讲讲老三的事。"
阿韦踌躇了好久,拿不定主意怎么开口。老头也不勉强他,站起身到周围去寻那些枯枝,阿韦也帮着他寻。阿韦心里还惦记着鱼汤的事,可是已不抱什么希望了,他觉得用这池塘里的鱼煮出的汤肯定是很臭的。这一片树林全是那种枞树,树上爬着毛虫,阿韦生怕毛虫掉在自己身上。见老头掰下一根枯枝,两条松毛虫落在他手背上,他看了一眼,轻轻一抖,将它们抖落到地上。阿韦心里感叹道,这个老头真是刀枪不入啊。
不知不觉的,天渐渐黑了,池塘边的那块空地上已经堆了一大堆枯柴,老头对阿韦说,这些柴都是留着半夜烧的。阿韦突然很想回家,想马上回去,因为妈妈不知道要如何着急呢,还有那几棵苦瓜藤也没浇水。他看了看身边的老头,心里生出怨恨,他最恨的还是把他骗到这荒郊野地里来的那个人,他打定主意回去之后就再也不理他了。他心里想着离老头远一点,因为受不了他身上的臭气,可是不由自主地反而同他靠近了,在这种地方,他不靠老头靠谁呢?万一跑来一只老虎,或一只狼,还不是死路一条?老头坐在一个树墩上抽烟,阿韦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只看见那点红光。
突然,似乎是由远而近涌来,又似乎是从地底冒出,一阵大的喧闹和哭喊响了起来。老头霍地站起,做出要跑的样子,但又没动。他朝发出喧闹声的那个方向倾听了一会儿,问阿韦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吗?"
"是很多人,他们到了这附近。"
阿韦说完这句话,眼皮就打不开了,他赶紧找了一处茅草厚一点的地方,倒下就睡。奇怪的是他又睡不着了,那感觉就像爬一座山,累得全身散了架一样,脚步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喧闹声还是照旧,那些奔跑的人如同从他头上身上踩过去一般,弄得他又怕又烦躁。有一刻他用力睁开眼皮,看见对面的老头手持钓竿在钓鱼,阿韦对钓鱼向来有很大的兴趣,可是此刻疲倦得实在动弹不了。他就这样挣扎着,睡不着,也醒不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脸被烤得有点痛,原来是老头在他头部隔开一点的地方烧了一堆火,接着他又闻到恶臭的气味。
"喝鱼汤,喝鱼汤!"老头朝他吆喝道。
他朝阿韦递过来一个搪瓷缸,阿韦蒙头蒙脑地接住这臭气熏熏的东西,皱着眉头喝了一口。真奇怪,原来这鱼汤一点都不臭,好喝极了,饥肠辘辘的阿韦一仰脖喝下一大口,一会儿就把它喝完了。他迷迷糊糊地问老头:
"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不回答阿韦,弯下腰去往火堆里加柴。这时阿韦看见有个人站在前面的枞树下一动不动,阿韦又问老头是谁站在那里,老头说可能是老三。阿韦就要起身去看,可他刚一站起来,那个人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三还惦记着挖湖藕的事,总舍不得离开此地。你想想看,他一个二流子,根本没有谋生的本事,他怎么活得下去呢?我就对他说了这个湖的事。他隔一阵就到这里来一次,他没有耐心钓鱼,我就告诉他到那些坑坑洼洼里去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原先留下来的湖藕。先前这里啊,满湖的荷花荷叶,人进去了就不想出来。"
随着老头的说话声那个人又来了,挥着拳头做出威胁的样子,喊道: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短篇小说(二)第181节 湖藕(3)

阿韦看出他根本不是老三,他向老头指出这一点,老头就生气地斥责他是"傻瓜",而且看来老头一点都听不到那人在他身后吼叫。他弯下身子用一双大手在草地上扒来扒去的,一会儿就扒了一大堆枯叶。他双手捧着枯叶扔进火里,那火嘭地一声燃起老高,阿韦听见火堆里传出很多婴儿的哭声。这时阿韦注意到那个人也在哭,两个肩头伤心地一耸一耸的。老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坐了下来,一边点烟一边慢条斯理地说:
"这地方的伤心事多得很啊。不要小看了这个池塘,它可是深得没有底,那些个鱼,在那么深的水下游,那底下全是活水,所以鱼汤这么鲜嘛。你好好睡吧,天一亮我就送你回家,我有一条近路,要不了一个小时你就到家了。"
阿韦在朦胧中看见老头正在安慰那个人,两人的身影在火堆上渐渐地接近,后来就抱在了一起。现在哭泣的是老头了,那个人正在安慰他,轻拍着他的后背低语着。阿韦懒得去搞清这种事,翻了个身把脸朝着那棵树。
到他再醒来时,面前居然站着老三。老三仍旧背着那个大布袋,但那布袋已鼓起老高,显然他收获很大。
"老三!老三!"阿韦喊道。
老三转过脸来,责备阿韦说,他不应该躺在露水上头,要是生了病就麻烦了。阿韦坐起来,这才发现那堆火已经熄了,老头也不知去了哪里,原来天已经亮了。老三告诉阿韦说,昨天他的收获真不小,说着就从布袋里掏出一节白生生的肥藕让阿韦尝一尝。阿韦一边啃藕一边问是在哪里挖的,老三轻描淡写地说:"到处都有啊,这里从前是鱼米之乡呢。"阿韦这才注意到他脚下还扔了一布袋莲蓬。他感觉自己受了骗,老三一定是把他扔在这里,自己去了另一个地方,那地方才是真正的"荷叶塘",他怕阿韦泄漏他的秘密,就自己单独去那里了。不过想一想,阿韦觉得自己也没吃亏,昨天夜里那么有意思!他这一辈子还没喝过那么美味的鱼汤呢!他咂咂嘴,老三就冲他做了个鬼脸。
阿韦想起了一件事,他问:
"有一条回家的近路吗?"
老三似乎陷入了回忆,过了一会才回答:
"的确有,我是听我爷爷说的,我一次都没找到过。你看看周围就明白了,连座房子都没有,怎么认路呢?我只认识这一条路。"
回去的路上,阿韦一直在想着怎么向母亲交待的事。那三棵苦瓜藤恐怕是受苦了,进家门以前一定要设法给它们浇些水;要是母亲打起他来,就只有跑开这一条路了。阿韦又想到宿舍里的那些小孩,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为之一振,充满了自豪,他顿时觉得关于母亲的阴郁情绪可以忽略不计了。他开始留起心来,想要将这条路记住,以后就可以带小孩们来这里。这时走在前边的老三回过头来突兀地说:
"阿韦,你用什么方法来记路呢?"
阿韦老老实实地说,他也不太清楚,大概主要是看路的形状吧,可能还有泥土的成分,路边灌木的种类什么的。
"这是最靠不住的方法!"老三说,"这条路的形状是天天在变的,有时一连几个月,这里根本就没有路,只有一大片烂泥潭,更谈不上什么灌木了。落雨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悲伤得要命,因为那种时候,我都没办法找到这个地方啊。"
老三的背被那一袋子藕压得弯了下去,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阿韦提着那袋莲蓬在后面走,走乏了就想吃莲蓬。他剥了一个开始吃,不知怎么的,莲子很苦,他上当了。于是连连往外吐。他又回忆刚才吃的那节藕,记起来也有一点苦,不如平时市场上买的藕那么好吃。会不会有毒呢?阿韦有点害怕,就问老三,老三教训他说:
"吃东西不要光图口味好。"
阿韦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就趁着老三不注意将没吃完的那个莲蓬往路边的杂草丛中一扔。
太阳升起时,阿韦看见城市已经横在他的眼前,那几根熟悉的烟囱,那座老旧的百货大楼,它们给他带来亲切的气息。原来老三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居然走进了城里,看来他刚才为记路花的那些心思全是白费了。
老三走进菜市场,早就有几个面黄肌瘦的人等在那里了,他们每人交给老三一些钱,然后就分掉他袋子里的藕,连阿韦提着的一袋子莲蓬也一块分掉了。各人提着各人那一份走了开去。
"这些个人,他们吃我的东西已经上了瘾,同吸鸦片似的。"老三盯着那几个人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
有人在叫老三,老三往人群中一钻就不见了。阿韦突然很后悔,后悔得要命,为什么自己刚才不将那莲蓬留下一个呢?这样就可以带到宿舍给小孩们看了。但是后悔也迟了,虽然垂头丧气,也只好赶快回家。
中午时分阿韦回到了宿舍。他还在坡下面就看见阿花在枇杷树下伸长了脖子望他,她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辫子乱蓬蓬的。
"阿韦,阿韦,你妈妈到东北去了,是同你舅舅一块去的!"
阿韦的心一沉。一会儿小孩们就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他关于"荷叶塘"的事,问他能不能带他们一块去。这一问,阿韦的自豪感又油然而生,他坐在地上,卖关子似的漱了好久的喉咙,这才说出一句:
"那种地方长出的藕和莲蓬都是苦的,要命的地方呢!"
孩子们面面相觑,只有阿花挑衅地问:
"怎么会有苦的藕?藕是很好吃的嘛,我从来没吃过苦的藕,你不会是在骗人吧?"
"你这个蠢货!我才不骗人呢,可惜那些藕刚才都被我们卖掉了,要不可以给你尝尝。"阿韦气极了。
"你刚才说藕是苦的!苦的藕和莲蓬怎么会有人买?你说!"
阿花叉着腰,理直气壮地指着他问。小孩们满腹狐疑地交换着眼色,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走开。阿韦忽然听见小正在身后说:
"阿韦,你家的门被你妈锁上了,你到哪里去呢?"
阿韦不愿去想这件令他丢脸的事,就大声说:
"我昨天夜里呆的那个地方你们根本就没办法去,那里原先是个湖,后来干涸了,四面八方都没有路通到它那里。那里还住了个老头子,昨天夜里我就和他呆在一起,他用钓鱼竿从一个很深的小池塘钓上鱼来给我吃,鱼汤可鲜呢!你们想想,我昨天一早就出去了,什么都没吃,要不是那些鱼,我现在还不饿死了?"
阿韦说到这里得意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母亲撇下他只是小事一桩,他用不着害怕。
"谁要是敢同我去冒险的,我帮他去请求老三,只要他肯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不过这事不能告诉家里。"他又说。
大家都沉默了,一个个不知不觉地往后退,退出一个比先前大得多的圈子,阿韦仍在圈子的中心。阿韦觉得这些人都在警惕地望着他,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他们的态度令他又气又恨。


短篇小说(二)第182节 湖藕(4)

他不想再理小孩们了,他要回家去看看。他来到家门口,看见门上挂着一把其大无比的铜锁,窗户全都从里面闩得死死的。他试着用走廊上的凳子砸了几下门,那门纹丝不动。看来母亲真的出远门了。阿韦在房门口坐了下来,他需要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他到哪里去吃饭呢?他一想这事肠鸣音就响了起来。他绝望地抬起头,看见小孩们全都不见踪影了,而平时,他们一般都在屋前打弹子。有几个大人从屋里走出来,视线从阿韦身上扫过,就仿佛他是一件东西似的,他们一声不响地从他面前走过去了。他想到菜地里的那些小南瓜,毫无疑问他可以弄来煮着吃,可是它们才有拳头大,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他也打起了偷窃的主意,但家家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到哪里去偷呢?当小正的妈妈一边往脸上抹着香油一边走过去时,他终于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吴阿姨!"
他的声音在发抖。
吴阿姨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地说:
"阿韦,这两天可不要去找我家小正玩啊,他发烧了,我担心他会死……你想想看,这种事有多可怕。你妈走了吧?走了好,走了好。"
她边说边走远了。阿韦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惊奇得嘴都合不拢了。他觉得自己现在不能呆坐了,他得赶紧想办法。
他往坡上菜地里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他家的菜地变了样,走到面前一看,那几棵苦瓜藤已经不见了,原来栽苦瓜的地方修了一个小水泥池,池子里用水养了一些蚂蟥,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阿韦啊,你要像我一样学会忍饥挨饿才对。"
说话的是老三,他不知什么时候跟着阿韦到菜地里来了。老三在水池边上蹲下来,将一只手插进水里。阿韦连忙别转了头,他不敢看。过了一会儿他才将那只手拿出来,举在空中,阿韦听见他在说:
"它们吃饱了就会出来的。"
小孩们都在坡下面玩耍,发出喧闹声。阿韦想,自己同他们不会再在一起玩耍了。他怨恨老三。将手举在空中的老三脸上越来越苍白了,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忽然,他将自己的手掌狠狠地拍了几下,阿韦看见几条吸饱了血的、圆滚滚的蚂蟥滚进水池。这一刻阿韦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老三虚弱地站起身,似乎是垂头丧气地迈动脚步,阿韦也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吴阿姨正在坡下教训那些小孩,她的声音很大,肆无忌惮。阿韦听见她不断说起"二流子"这三个字,看见她的手一挥一挥的,好像要打人。
老三走到他惯常坐的那个树墩坐了下来。阿韦问他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吃的东西,他回答:"看着办吧。"然后他就不言不语了,做出一副正在思考问题的样子。阿韦于绝望中记起了阿花家的厨房,他和阿花在她家厨房里偷过她妈妈的蜂蜜吃。那是一间很特殊的厨房,同她家的住房隔开一点,搭在前面的一堵围墙下面。
阿韦偷偷钻进那间厨房时,阿花正好在里头。阿花一把将门闩好,将一块冰冷的东西塞进阿韦嘴里:
"昨天剩下的烙饼,快吃!"她在黑暗里小声说。
他狼吞虎咽起来。听见阿花在说,要是被家里人知道,她可要被打死了;她现在之所以冒这个险,是因为她也想同阿韦,同老三一起出走,走了就不再回来,死在外面。她的慷慨激昂把阿韦吓了一大跳,他觉得她一定是有些地方误会了他和老三,所以他就一声不响。吃了一个饼阿韦觉得舒服多了,腿子也不发软了。阿花在案板下面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阿韦问她做什么,她说弄老鼠药。阿韦惦记着老三,就去开门,却被阿花一把扯了回来,阿花比他个子高,力气大,阿韦被她钳住动弹不得。相持了好一会儿,阿花忽然猛地一推,阿韦的背重重地撞在那张破门上头,门闩脱出,他倒在外头的地上。
他爬起来时看见老三站在不远的地方观察他。阿韦想起老三刚刚卖了那些藕,身上有钱,却不肯请他去外面吃一顿饭,以前他不知道老三是这么一个吝啬鬼。他有些赌气地不看老三,往自家走廊那边走去。他到了门口,在先前那张凳子上坐下来,老三也跟着他过来了。
"卖藕的钱是救命钱,不能随便用的。你一定要学会忍饥挨饿。"老三耐心地劝说他,"再过两三天,我又带你去'荷叶塘',那里现在已经盈满湖水了,可能要驾船才进去得了。我在这附近有个窑洞,里面铺了稻草,你要是累了就可以跟我去那里休息。"
老三说着就用那只婴儿般的小手来抚摸他的脸,阿韦对他的手有种比以前更为怪异的感觉,大叫一声跳开去。
"为什么要激动呢?"老三满不在乎地说,"习惯了就好了。现在你在这个地方的地位已经同我差不多了,我早看出你是这块料。我们走吧。"
阿韦口里想说"不",两只脚却跟着他走了。他们走了没几步,阿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拖着阿韦的衣角问:
"我可以去吗?我现在也同你一样没有家了,可以吗?"
阿韦愤怒地甩脱她的手,她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那一天阿韦和老三一道躺在窑洞里的稻草上,老三不停地向阿韦讲述关于湖的种种事,也讲述了他自己的生活。他说他的生活同那个湖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在他很小的时候,阿韦在那边见过的那个老头就时常从他家中把他带到那边,他俩驾着小船在荷叶间划来划去,那个时候的鱼和野鸭吃都吃不完。老头不来的时候,老三就在家中盼望,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他成了名副其实的二流子。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湖一天天干涸了,如果长时间不下雨,湖就完全消失了。这个时候老三已经自己认识了去"荷叶塘"的路,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往那边跑。到了那里之后,他和老头面面相觑,无话可说,他们在一块聚一会儿之后就分手,各自去寻湖的遗址……
阿韦往往在老三的叙述中睡着了,这时老三就生气地推一推他,他又挣扎着往下听。阿韦感到老三的单调的故事没完没了……


短篇小说(二)第183节 太姑母(1)

在我书桌的角上放着一本用毛边纸装订的古书,我从来没有读过它,我猜想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没法理解的,就连写下它们的人自己也不理解。这本小书并不是我买的,是我的一个亲戚遗留在我这里的。
她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老女人,带着一袋子破烂从远方而来。当时是傍晚,我们家里正在吃晚饭,她没有敲门就进来了。她的样子很吓人,像是极度疲劳,她不吃饭,向我们要一碗汤。我母亲起身盛了一碗芋头汤给她,她立刻就喝光了。她像猫类一样舔着嘴巴,带着满意的神情从袋子里掏出一把古旧的铜锁,低下头旁若无人地摆弄起来。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个女人,我母亲称她为"霞姑"--她是母亲的姑姑。
那天晚上霞姑告诉母亲说,先前照顾她生活的一个侄女去世了,现在家里只剩她一个人,所以她就锁上门出来旅行了,下一站她要到南方的一位姨表亲家去,听说那地方土壤特别肥沃,只要将些种子撒进土里,一年四季都有东西吃。她讲话时,母亲赞许地点着头。我和妻子都对这种老女人之间的谈话不感兴趣,听了一会儿就都借故走开干自己的事去了。
半夜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先是我听到母亲和霞姑就寝的那间房里发出很大的响声,像是用锤子在墙上钉东西,接着我就透过窗玻璃看见霞姑打着手电到了屋前的空坪里。她掏出火柴点燃了手中的一些纸片,一会儿就在那一大堆纸上燃起了篝火。夜间没有风,火苗直往上窜,霞姑那乱糟糟的白发映在火光里。这时母亲也出来了,两人对着火堆指指点点的,不时又用足尖拨弄几下,她们似乎很兴奋的样子。东西烧完之后,两个老女人就进去了。
霞姑一大早就离开了,我们都没来得及同她告别。我问起母亲夜里的事,母亲竟然很不耐烦,说这事对她自己是个打击。
"你们烧的是什么东西呢?"
"家谱。"
我不敢往下问了,我估计这一定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我母亲的家族从前是一个旺族,古时甚至出过一位宰相,衰落是近几代才发生的。作为这个家族的女眷,竟会对家族有如此刻骨的怨恨,是我不能想像的。但也许她们并不是怨恨,而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过了几天,母亲将那本毛边纸的小书递给了我。我翻了翻,书里的字大多数是我不认识的古体字,有的像甲骨文,此外还有些从未见过的动物和植物的图案,难以理解。比如说一只鸡的眼珠像灯泡一样鼓出来;一条蛇的尾部膨胀起来成了莲花;一株玉米上头结出好几个黄蜂窝等等,全是些肉麻的插图。
"她说了这是本什么书吗?"我问。
"没有。"母亲摇摇头,"反正是些遗留下来的老古董吧。是她从袋子里拿出来扔在桌上的,好像她一直随身带着,现在又不想要它了。"
母亲的神情显得很凄苦,她一直陷在回忆之中,我不理解她为什么烧掉家谱。
于是这本小书就放在我的书桌上了。我之所以很少去翻阅,一来因为书的毛边纸张因年代久远已经不行了,经常翻动就会从我手中破碎;二来是因为每次我企图看出点意思来都是徒劳,即使发现一些认得的字,我也想不出它们搭配在一起的意义。后来我就彻底放弃了。我找来一个天鹅绒套子将书放进去,放在桌子角上不去动它了。
不久霞姑就从南边给我母亲写了封信,信的大意是说,南边的生活的确是很富裕,亲戚对她照顾得也很好,"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以至于她又产生了思乡的痛苦,她同母亲讨论她现在是否应回家,利弊何在。母亲不以为然地将她的信揉成一团,扔到字纸篓里,她说她不懂得霞姑的意思。那天夜里我反复猜测,一夜没睡着。天还没亮时我去上厕所,一阵剧痛使我跌倒在地,勉强爬起开灯一看,原来我腰上长出了几条带状疱疹,疼痛难熬,连衣服都穿不上了。
我去了中医院,女医生长得有点像霞姑。她仔细地倾听了我的诉说后就闭起眼睛来养神。我耐心耐烦地等了好几分钟,她才睁开眼。她看着我,但是又没有看着我,她的神气令我想起母亲,她也是在回忆什么事,很茫然的样子。后来她终于回到现实中来,用钢笔在纸上赌气似的用力划,开出了长长的中药单子。
"这病要紧不?"我迟疑地问她。
"死不了!!"
后来的三天三夜是痛苦的三天三夜,就像有几条蛇将我的腰紧紧缠住,连呼吸都困难了,水疱和红肿还蔓延到了胸口。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万念俱灰,不知为什么就挣扎着将那天鹅绒套子里的小书拿出来翻看。我的喷火的眼珠盯着那些小字,忽然小字一行一行地移动起来,它们移到书页的旁边的空白处就消失了,这样就透出了底下的东西。底下是一段一段的文字,比上面的字形更小。我集中精力读了一段,发现所记录的是一件古时候的家常事,谈到某官吏如何照顾一只受伤的信鸽,虽然费了很多力,鸽子还是死了。再看下一段,写的是一位农家少女学习绣花的事。当她正在绣房里工作时,一只猫从窗台上跳到她的缎子上头,将那块布彻底弄坏了,少女害怕,就将那块布藏起,从此绣房的老板再也没见过那块布。翻过一页,表面的小字又移动起来,露出底下的内容。这一段更离奇,它记载着某山涧里一只蛤蟆一天里的行踪,包括它去了哪些地方,吃了多少蚊子,属什么蚊类,什么时候发出了几声叫,表达的是什么情绪等等等等。写完蛤蟆的事又接下去介绍被它吃掉的蚊子的生长情况,它们的生活习性,当地的水土情况等等。当我看到此处时,身上的带状疱疹发生了变化,我觉得没有那么痛了,活动也自如了好多,然而同时,眼前的文字也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最后那本书又恢复到了原样,我又一个字都看不懂了。
我想和妻子谈一谈这本书。我刚一开口,妻子就很害怕地左右环顾,然后起身将门、窗都关死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你已经翻过这本书了吧?"我问。
"那天你去看病时我就翻阅了它,它差点要了我的命!这里头有巫术,我怀疑你太姑是个巫婆!"
"怎么回事呢?"
"书里面有只老虎,我一打开书,它就跳出来了,后来我就昏过去了。你看看我的手吧,全是那畜生的爪子抓的。"
我看见她的手好好的,心里就想,也许伤痕在她头脑里面吧。
"这样一本巫书,激起了我的仇恨。"她夸张地又说。
"我们怎么办呢?"
"我想来想去,惟一的办法是搬走,我们带着小宝另找房子。"妻子说,眼里随之射出一线希望之光,但很快又熄灭了。
我们离开了闹鬼的房子,搬到郊区一所小楼房里头。头一天,妻子在陌生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很晚都没有睡。她推测说,我母亲一定会跟踪到我们的新住址来,因为我母亲身上有我太姑的魂。说着她又问我记不记得太姑母总是用左手拿东西,右手很少动。我听得烦躁,就气呼呼地先睡了。


短篇小说(二)第184节 太姑母(2)

头一天就这样无事地过去了。到了第二夜,妻子又闹将起来,用脚后跟将楼板弄出大响,说老虎已经上楼了。但是外面进来的并不是虎,而是我母亲。我把她领进房内,妻子已恢复了常态,她们客气地寒暄着,问了些事情,又叫小宝出来见了奶奶。我和妻子都不敢问母亲那边老屋的情况,那是我们俩共同的心病。
母亲离开之后,妻子很严肃地问我道:
"如果你妈妈要带小宝回到她那里,你让不让?"
"她并没提出来。"
"是啊,可是我昨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个事。我想,如果她提出来的话,我们就让她带走吧,我知道她会带他到哪里去,就让小宝为我们还债吧。"
妻子说这些话时,我发现她的表情同母亲一模一样。是不是住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人就变得相像了呢?从前她可是个敢想敢干的人啊。我跟在她后面,看见她蹑手蹑脚地往小宝房里探了探头,然后将门在身后掩上,示意我回房里去。她变得如此忧心忡忡,令我大为沮丧,早知搬家是这样个结果,倒不如在原地硬挺下去。我记得以前有很多棘手的事都是一硬挺,危机就过去了。这一回到底是怎么啦?我怎么会这么快就决定了从原来的家逃出来呢?
母亲来过之后妻子倒是安静了,只是上床后还轻轻念叨了一句:"明天就把小宝送过去,反正他在那边的幼儿园已经习惯了。"
我是在黎明前到达先前的家的。当时家附近除了路灯下的那一块,四周黑乎乎的。我刚要抬起脚进大门,就听见了她们俩的声音。我母亲和霞姑站在大门边的阴影里,两人都瞪着我。
"原来是太姑回来了,太姑好!"
"我只是路过,马上要走。"霞姑高傲地说。
她俩进了母亲的卧房,关上门,一会儿就熄了灯。可是隔着窗子我也能听见她们在热烈地讨论什么,她们两个真有精神啊。我站在屋前的空坪里,想起不久前母亲同霞姑一道在这里烧家谱的情形。似乎一切都和原先一样,只除了我从这里搬走了这件事。我又绕到我的卧室外面坐了下来,我想像着房内的摆设,那雕花木床,那古旧的大柜,那笨重的书桌,还有书桌上的那本奇书。我没有勇气进去,这个不眠之夜,还有先前的好多不眠之夜把我拖垮了,我没来由地感到胆怯。但我也不敢马上离开,我隐隐感到妈妈和霞姑正在商量同我有关的事,当然也同妻子和儿子小宝有关。这个家就像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我,我现在比没有搬走之前更为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每一个角落,每一张门背后,每一件用具里面都聚集了一些难以预测的能量,稍一疏忽,我就会被打倒,正如同先前被那本小书打倒一样。我感到我有点理解母亲同霞姑一道烧家谱的事了。这个老女人,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才从记忆中走进我们这个家,她怎么会轻易地放开我们呢?她必定会是我们家(母亲的家)的常客了。我们越是躲开她,同她的联系越是紧密。现在我看见母亲房里的灯又亮了,她们两人正相携到厨房弄东西吃。厨房里传出碗盆的声音,一会儿我就闻到了辛辣的紫菀羊肉的气味。这气味令我惆怅。很多年以前,父亲还没死时,母亲天天做紫菀羊肉给我们吃。后来我们给父亲上坟时,母亲就在坟头上放上一盆紫菀羊肉。
天边已显出了鱼肚白,我还坐在屋前的空坪里。房间里头,母亲和霞姑吃完饭后又没有动静了,大概她们又上床去了。我非常羡慕她们这种悠闲神秘的生活,可我今天还得去上班,否则不能养家蝴口。
我回到自己家中时,妻子和小宝早就起来了,现在正坐在桌边吃早饭。小宝撅着嘴不愿去新的幼儿园,妻子正在哄他。我溜进厨房,飞快地洗漱完,胡乱剥了两个妻子煮好的鸡蛋吃了,就整理东西去上班。
妻子走进来,将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盯着我的脸说:
"今天不用上班了。"
"为什么?"
"我帮你请了假。我们今天把小宝送到他奶奶家去,这也符合你的心愿。"
"那你刚才怎么对他说要送他去这里的幼儿园呢?"
"我是骗他的,小孩子有时要吓一吓,胆子才会大。我想我们把小宝送到那边去后,你的大姑就没理由揪住我们不放了。我熟悉这种人啊,他们有肚量,而且也不甘寂寞。再说小宝跟着我们两个也受不到什么好影响,还不如让他去适应环境。"
我颓然坐在椅子上,我对她说要她独自送小宝过去,因为我在街上溜达了一夜,现在站都站不稳了。
"太姑说了些什么?"她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我夜里回那边了?"我吓了一跳。
"你还能去哪里呢?昨天从你母亲的话里我就听出太姑回来了。"
"妈妈一句都没提到……"
"嘿,还用提!她的话里早透出那种信息了。所以啊,我就考虑了一夜的对策。你不去么?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你就在家中好好休息吧。"
他们走了。我睡不着,我想起了好多往事。那时家中有一个深深的米缸,母亲从不将缸里的米吃完,总是吃到三分之二左右又买来新米倒在上面。那时我担忧地想道:那底下的米总不吃,会不会长霉?有一天,缸里的米又快吃到三分之二了,我趁母亲出门就到米缸里去扒弄,扒了几下,手就触到一个硬物,将那些米弄开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木制的鸟,做工粗陋,上面涂着紫色的漆,年代已很久远了。我将它取出放在桌上,它就渐渐呈现出凶恶的样子,这是一只乌鸦。当我再伸手去拿它放进米缸时,它在我手中抖了一下,我吓得大叫一声,它掉在了地上。后来我回过神来,再仔细瞧,发现乌鸦还是木的,并没有变成真乌鸦。我匆匆将它塞进米缸,掩盖好,逃出了那间房。以后我再也没去动过它,而是将它忘了个干干净净。现在那只鸟怎么样了呢?我又想起父亲。那时父亲已经很衰弱了,但是他还不时拄着拐杖,挣扎着在各个房间里走动。有一天夜里,他将熟睡中的我唤醒,告诉我轰炸已经开始了,我必须赶紧和他一道去外面。我迷迷糊糊地跟在他身后,他在屋前的空坪里被绊倒了。我焦急地喊他,想扶他起来,他却用生气的声音阻止我,要我密切注意天上的动静。那天下着毛毛雨,我朝天望了好久,什么都看不见。毛毛雨很快就使我们身上湿透了,他又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万般无奈之中,我哭了起来,心里暗暗希望母亲听见我的哭声会走出来。"你哭什么呢,孩子?"父亲柔声说,"我们不是都还活着么?你还没有出生时,屋后有一个长满了牡丹花的花园,你母亲一到那里面就睡着了,她这个人总生活在梦想之中。"后来雨停了,母亲却始终没从家里出来。我和父亲天亮了才进屋去。


短篇小说(二)第185节 太姑母(3)

那一回我和父亲一道整整病了一个月。我在高烧中一次又一次地同父亲走到房子外头,躺在地上,一起谈论轰炸的事。病好之后父亲不承认这事,说我一定是产生了幻觉。现在我真的从那里搬开了,这些个怪事就渐渐显出了它们的作用;假如我不搬走,那些回忆恐怕反倒会渐渐淡忘。父亲提到过的那种花园,那种一进去就让人产生瞌睡的花园,也许仅仅存在于久远的记忆中吧?父亲的死也是很出格的。他已经很多天没起床了,那一天忽然唤我扶起他到那边的杂屋里去,进去后他又让我扶他坐进那把破旧的、蒙了厚厚一层灰的太师椅,然后他的头部往背后的墙壁靠上去,就那样一动不动了。开始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吓得大喊大叫,后来母亲进来,严厉地制止了我。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父亲的后事,于是我对她本人感到的惊奇和佩服压倒了对父亲的悲痛。实际上,我所记得的这些事和母亲记得的完全不一样。我有次同母亲谈起米缸里的那只乌鸦,母亲矢口否认有那种事,还说她每隔一个星期就把缸底的米翻上来透气,怎么会把那种奇怪的东西放在缸底呢?关于父亲的死,她的说法也有完全不同的版本,她说父亲是摔倒在厕所里长眠不醒的,当时她还让我去叫了救护车来,将父亲送到医院抢救。现在我躺在这个郊区的租来的小屋里,深深地感到回忆是最最无用的事,谁也没法将那些纷繁的记忆整理出哪怕一点头绪来,也没法确定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我却感到自己正在接近那个神秘的、把握不了的本质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屋子外面的天空里,太阳正缓缓地移动着,大群的黑蜻蜓在水蒸气里头飞翔,盘旋,雷声隐隐地可以听见。我想像着我的儿子小宝正在往那个奇异的世界走去,多年以后,那记忆中的梦幻花园也会出现在他面前。小宝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显出了对隐秘事物的嗜好,他总是有些事要躲开我和他妈,他一点都不依恋我们,这既使我担忧又让我有点高兴。有一天我撞见他同霞姑一道将一些钉子埋在屋前的树下,他弄得满身都是泥巴。过后我同他之间发生了这样的对话--
我:"小宝,刚才是干什么呢?"
小宝:"把钉子埋在那里,谁都不知道。"
我:"别人不知道有什么好呢?"
小宝:"就是好。我还要埋几个地方,刚才这个地方被你看到了,就不能算数了。"
那么妻子把小宝送到母亲那里去是好还是不好呢?我知道妻子并不考虑这个,她考虑的是我同她如何从这个家庭脱离,那种充满了隐私的日子她实在是过得很烦了。但是能脱离得了么?一离开那里,我和她就开始失眠,闹到现在连班都不去上了,而且整天所想的,就是同我们所要脱离的那个家有关的事。我有时又觉得,妻子把小宝送到那边去,会不会是为了自己更方便地往那边跑?莫非她说要脱离只是为了蒙骗我的?我的妻子诡计多端,比如说吧,我从未同她谈起霞姑留下的那本奇书,她却背着我将那本书翻了又翻,还编出谎言,说自己被书中跳出的虎吓得昏过去了。
有一对青年男女从隔壁屋里走出,站在了我房间的门口,他们正在谈论地震的事,似乎两个人都很惊惶,男的说要往山里跑,女的说还不如就呆在空坪里。后来那女的哭哭啼啼起来,同那男的相携走远了。我心烦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也开始将自己的思路往地震方面引,这一来反倒有了瞌睡。我一直睡到妻子回家还在地底冒出的滚水中挣扎。
妻子一个人回来了,神情恍惚地站在厨房里洗碗。她将那些碗洗好,一个一个摞好,然后重又放进洗碗池里去洗,就好像她对自己做的事失去了意识似的。
"小宝还好么?"我担忧地问。
"当然好,怎么会不好?他一进门就同太姑母躲起来了,后来我和你妈妈找他找了好久,也许他俩从后门溜掉了。我脑子里乱得很。"
她的模样显出了苍老,她一言不发地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我猜想她一定经历了一种打击,但我不愿意问她,免得卷进她的烦恼,我已经领教过她的厉害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儿子小宝,他同母亲,同霞姑一道出走了。老屋大门上的那把锁早已锈迹斑斑,窗户上的玻璃也破了几块。当我站在门口的坪中向里观望时,总听到里面有一些小孩的笑声传出来,那当然只可能是我的幻觉。有时妻子也和我一道去那里,她现在已不再烦恼了,每天上班,按部就班做家务事,但我觉得她越发难以捉摸了。我同她就这样并排站在门边,看着里头紧闭的窗户,各自想着心事,但只要一开口,我们就会说起同一件事来,我们说的事都与屋子里住过的人无关,也与屋子里的秘密无关,我们说的,总不外乎是一些旅游的计划,去南边呀,去北边呀,去爬山呀等等,我俩都知道这些计划永远也不会实现。
一天早上我们收到了儿子小宝的信,那字迹刚劲有力,充满了大人气。他在信中说他已经初中毕业了,他生活的环境很好,他要按他的计划去干一些事。最后他请求我们将他彻底忘记,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轻装上阵,远走高飞"。妻子看了信之后很高兴,她对我说,要不是这封信,她已经差不多将小宝彻底忘记了。那天是假日,上午我们还特为小宝的事庆祝了一下,喝了一瓶葡萄酒。喝到最后,妻子忽然变了脸,对我说她从窗口望出去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很像太姑母。只是比原先老了很多,背都驼到地下去了。说完她又使劲推我,追问我上次从老屋里偷回来的那只木乌鸦送回去没有,要是没送回去,事情就糟了。我说我根本没偷那东西,怎么送回去,她就勃然大怒,说我根本不打算好好过日子,总把秩序搅个稀乱。她酒也不喝完,愤愤地走开了。
在郊区的静谧的夜晚,我常常梦到那个长满催眠的鲜花的花园。在五彩缤纷的花粉当中,蜜蜂和蝴蝶一只只从空中掉到地上;就连蚯蚓也在泥土中睡着了;园丁用草帽盖住脸躺在地上,腿伸得笔直……花丛里有很多小孩的声音在喊:"赶快!赶快!赶快!……"当你到那里头去找寻时,又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而在头顶,无忧无虑的蓝天忽然一下就变得阴沉起来。


短篇小说(二)第186节 黑眼睛(1)

有那样一双黑眼睛,当我锄地的时候它就隐藏在对面的杂草丛中,时不时地从翠绿的草里浮出来,专注地、有点邪恶地看着我。我拄着锄头同它对视,它就懒懒地沉了下去,再也找不到了。有多少次,我搁下手里的活,到那草丛里去细细地搜,但是没有,它消失了,也许钻进了地里,是沿那些蚯蚓的通道钻进去的。我注意到它出现的地方土质总是很松。我下过几次决心,我下决心时,就用锄头不顾一切地挖下去。可惜这样做的结果是除了斩断了一些蚯蚓,让少量鲜血流出之外,还留下了惶惑不安的感觉。我不停地想:万一挖中了那双黑眼睛呢?挖掘不是一个好办法,何况这样一双能够浮上浮下、随时隐身的眼睛,实在是难以通过挖掘来获取。
我挑水的时候它也出现过。我将一担水倒进缸里后,当水花平静下去时,它就在缸底出现了。它比人的眼睛略大一些,精致、水灵,而又十分专注。这样的眼睛,我无法和它长久地对视。它也眨眼,它一眨眼,那长长的睫毛便覆盖下来,显出无限的悲伤。但总的来说,它是咄咄逼人的,那么严肃而专注,有时又那么邪恶。面对这样的眼睛,我总是胆寒的时候为多,我从不敢当即同它对抗,而总是事后去搜寻它。
要说我一次也没找到过它的踪迹,那也不符合事实。我真的找到过一次它的踪迹。那一次我在半人深的冬茅草里头搜寻了好久,后来我终于放弃了。我坐在草丛里休息,这时有只鸟发出奇怪的叫声,我一抬头,没见那只鸟,当我垂下眼来时,正好同它的视线相遇,它就在那株冬茅的紫色的根部那里,挑战似的凝视着我。我掉开眼光,然后忽然猛地伸手一抓。当然结果是抓了一手泥。我再考察那冬茅的根部,看见松松的泥土上的确有两个眼珠形状的小洞,它就是从那里溜掉了。我将冬茅拔出泥土,看见洞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蚯蚓,令人肉麻。啊,我不能再找下去了,我两眼昏花,蹒跚着离开了那蓬草。
为什么说那眼光里面有邪恶的成分呢?我也说不清。只是当相互对视之际,我心里就会起罪恶的念头,我想毁掉它。看来是它的邪恶引发了我心里的邪恶。如果是在春天的傍晚同它遭遇,我往往会去偷偷袭击邻家的院墙,将那墙打出一个缺口,弄得鸡飞狗跳。但谁也不会知道是我干的,我在村里是一名正人君子。
我既受不了那双眼睛的邪恶,我也受不了它的严肃和专注。它的严肃和专注全是对着我来的,它穿透了我的五脏六腑,并且在我的胃里面烧起一团火,不一会儿我的胃就绞痛起来,于是我赶紧跑开。我一边捂着胸口跑一边想些别的事,我要尽力忘掉刚才的一幕。我跑到田埂上坐下来,看见远处的田里有些儿童在那里站成一排,他们一边挥着手一边口里喊着:"黑眼睛!黑眼睛……"我眨了眨眼,那些儿童就不见了。我旁边出现了一双赤脚。那是三叔,三叔嘴里含着烟斗,正在凝视右边那一大片油菜花。蜜蜂在花间嗡嗡嗡嗡嗡嗡的,三叔的眼里似有老泪要流出来,一只大手在蓝布衫上头擦来擦去的。
"三叔,你见过黑眼睛了吗?"
"那是大迁徙之前的传说了,你说的就是那个东西吧。唉,本来我是不想去那山沟里的,可是你婶婶她快临产了,只有那里有个产婆。黑灯瞎火的,我扶着她走了多少路啊。到达那草棚里时,我两眼发黑,往地下一坐就不省人事了。就在我快要不省人事之际,我看见了它。"
"谁?"
"你说的那个东西吧。当夜生了个男孩。满山都是猴子在叫。接生婆举着个破脸盆,对着月亮敲了又敲。"
"就在刚才,有小孩在那边喊。"
"你也看见了么?好!好!!"
"小孩是哪里的?"
"那些小孩啊,他们的衣着还是大迁徙之前的式样呢。你不要去深究这种事,见过了就忘记他们,不然会有烦恼。我年轻的时候不服气,偏要迎着他们走过去,结果受了重伤。"
三叔步履蹒跚朝家里走去,我看见那些小孩从他院子的栅栏那边探了探身子,然后就消失了。我感到他们和三叔之间的关系真是神秘极了。看来村里知道黑眼睛这回事的人就只有我和三叔了。我询问过每一个人,他们都说没看到过,这是怎么回事呢?
三叔是我儿童时代的偶像,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村里那些个古老的往事。他有时打赤脚有时穿草鞋,不像村里人总穿胶鞋。他朝人走过去时总是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三叔从田里干完活回来,点上烟斗的时候,我就会跑去缠着他,要他告诉我关于那只猫的后代的事。那是他从前养的一只黑猫,总是在山洪暴发的前夕站在井沿上狂叫,村里人把它叫做"气象预报"。三叔在田里干活,它就蹲在田塍上一动不动。在那些静静的夜晚,在风的呼啸声中,三叔心里的那些故事怎么也说不完。
三叔已经好多年不开口了,因为生活的重压,我也早就没关心过那些古代的逸事了。不知从哪一天起,我早上睁开眼,总看见窗玻璃外头闪现着那双黑眼睛,我走近前去,它就专注地瞪着我,我绕到门外,它就不见了。因为这双黑眼睛,我的日常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变成了一个优柔寡断的家伙,劳动的效率也大大地降低了。有时,在心神恍惚中我甚至会想道:不种庄稼不种菜,就躺在田塍或地头睡大觉,那又怎么样呢?就因为这种疏忽,发生了一畦地的小白菜全部被虫子吃掉的事故。
华妹从那边款款地走过来了。华妹曾经是我的未婚妻,后来她突然解除了同我的婚约。这位身材丰满的姑娘每次同我碰面总是疑神疑鬼的。如果我不理她,她就用充满幽怨的眼睛直勾勾地瞪我;如果我同她搭讪,她又会认为我对她还抱有某种希望,于是她就高傲地不理我。现在她在塘边站住了,我知道她在鄙夷地瞟着我,看看我会有什么样的举动,她心里很清楚每当到了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彻底崩溃。果然我又崩溃了,我在她的逼视之下如兔子一样惊慌,我甚至想夺路而逃。华妹心理上得到了某种满足,她猛地一个急转身,先我而离开了塘边。就在这时我隐隐地听到塘里有小儿的哭声,待我定下神来仔细搜寻,却又什么都没看到。我纳闷地想,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华妹怎么还没嫁人呢?她的父母都是老实的庄稼人,怎么生出这种怪里怪气的女儿来了呢?
我才二十六岁,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我走在桃花树下,脚步歪歪扭扭的,像有人从两边拉扯我似的。回忆起来,我从小走路步子就不稳,尤其是刮风天。我在刮风天出门往往会弄错目标。比如说,我要到村口的老王家去,我在风中信步一走,却走到了村尾的墓地里;再比如说,我要去给辣椒地浇水,我挑着水桶出门,但风吹得我没法前行,我就放了水桶去沟里摸鱼去了。三心二意成了我的秉性。到后来,黑眼睛的出现又加强了我这方面的秉性。每次我同它一对视,我就改变了初衷,自暴自弃起来。第一回我同它隔着玻璃对视时,我简直痛不欲生,后来我才慢慢学着克制自己,尽量不想到绝路上去。我学会了找些其他的事来让这件事淡忘。每当我受到它的影响,变得邪恶起来的时候,我就会从一个很高的土坎上跳下去,这样做的结果往往是弄伤了自己的脚。脚伤了,邪恶的念头也转移了,实施邪恶计划的可能性又往后推延了。尽管这样,黑眼睛还是在不断诱使我学坏。我曾无数次想要抓住它,看看它里面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唉,这双眼睛啊,真是给我出了难题了!


短篇小说(二)第187节 黑眼睛(2)

三叔告诉我说,华妹对他说过,只有我死了,她才会得到彻底解脱。她虽解除了同我的婚约,自己并不觉得自由,因为她感到自己有义务监管我的行为。这些话听得我冷汗直冒,杀心顿起。然而黑眼睛很及时地出现了。我疯跑到后山的峭壁上,狂吼一声往下扑去。我被那些灌木挂住了,脸、脖子和双手都被划得稀烂,成了个血人。冷静下来一想,华妹的话不无道理。在我的小世界里面,一切事物不都是相互牵制的么?如果一方被外力所毁灭,另一方不又会打起来么?我受伤的下午,三叔来看我,他阴阴地笑着,一点都不同情我的样子。他出去的时候,我从肿成一条线的眼缝里看见两只黑色的野山猫跟在他身后。他一边走一边同猫说话。我的父母反倒没来看我,我在他们眼里劣迹累累,即使我丧了命他们也不会觉得惊奇的,尤其是母亲,多次表示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她说有可能我在出生那天夜里被接生婆掉了包。而且我长得完全不像她。
一个新生事物在村子里出现了。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村民们开始去后山的半山腰的一眼泉水取水来喝了,据说那种水喝了可以治病。我爬到那个地方,看见人们排成两队,一队是去取水的,一队是取了水往回赶的,所有的人都神情恍惚,像在梦游似的,就连小孩也是那种表情。我的目光往左边扫去,我看见那边的灌木丛中有些骚动,不一会儿又看见那几个孩童的脑袋浮在树叶上面。"黑眼睛,黑眼睛……"他们在轻轻地唱着。
这种集体的采水就好像一种什么仪式,那一眼泉也很奇怪,总也舀不干,并且就因了这采水,村民们之间的关系也大大地改变了。以前,村民们之间大体上是一种十分冷淡的关系,现在他们之间却生出了一种秘密的共谋关系。而我,显然是被排除在外的。他们不高兴我到半山腰去观察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要一看见我,那种恍惚的眼光立刻转为了清澈,似乎每个人都在责备我。但我又实在忍不住要观看他们的行动,于是我就躲在乱草丛中了。一些人在轻声地同人交谈,但那交谈的对象并不在他们当中,似乎他们在同空中的某个精灵交谈。同时我惊骇地看到,那几个唱歌的。穿着古装的孩童正在向人们靠近,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根树枝。终于他们拢来了,他们插在队伍中间,而村人们,就像没有觉察到似的,夹带着他们往前走。孩童们十分兴奋,又蹦又跳,不断地踩着村人的脚,村人们出奇地宽容,甚至逆来顺受,因为每个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直到队伍全部回了村,那几名儿童才留了下来,他们一跳就跳进灌木丛中不见了。
现在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黑眼睛同某种古老的东西直接相关。当然,我完全可以不理会它,继续我原来的生活。问题是我又不愿不理会它,那种邪恶的眼光里有种强大的磁力,使我在与它相遇之际热血沸腾,产生出一种类似吸毒的渴求感。只要它一出现,我就被吸引,即使我摆脱了它,那种发生过的快感也是刻骨铭心的,那是一种伴随了巨痛的快感,也许有那么一天它会毁掉我的胃或心脏,可是人哪能顾及那么多呢?那些个小孩啊,他们掌握了这古老的秘密,可是我如何样才能同他们接近呢?我找三叔打听过,三叔坚决地否定了我的企图,说我"不知天高地厚"。当我想到这里时,有个呆板的声音在门外说:"泉水取完了。"我跳起来往外伸出头去一看,看见一个古装小孩正撒开脚丫跑。当然他是在撒谎,早上我还看见那泉眼满满的呢!也许他是在威胁?
泉水没取完。我清晨爬上那个地方时,看见那一汪碧蓝的泉水洋溢着无限的生气。因为这取水,颓废的村人一下子变得有了精神寄托,像这样大规模的集体行动我还从未在村里看到过呢。就连懒汉犬义,在村人的队伍中都显得是那么生气勃勃的,而平时,犬义在院子里晒太阳时连头都懒得抬起来。每天上午进行过那种朝圣般的仪式之后,回来的路上总有古装小孩夹在队伍中,然后他们又在村口跳跃着隐入灌木丛中。奇怪的是,黑眼睛有些时候没出现过了。
我还是很亢奋,我想,是不是每个村人都变成黑眼睛了呢?比如说犬义吧,当我经过他身边时,我扫他一眼,竟发觉那一贯朦胧的眼光变成了专注而邪恶的盯视。不错,眼珠还是黄黄的,但那目光,怎么会这么熟悉呢?现在有这么多的黑眼睛围着我了。一方面,我成日里想着躲避的事;另一方面,我又忍不住不断地同村人相遇。我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疯狂了,我在村前的那条小路上,一会儿往前走,一会儿往回走,徘徊了老半天还在原地。终于遇见一个人,同他一对视,两秒钟后我就落荒而逃。看来活人比单单的一双眼睛更可怕。有时候,在夜里,我会自作聪明地钻进草垛里头去。草垛里头黑黑的,我就想,假如把这里当棺材,睡下去不动,不就一切的犹豫不决全消失了么?然而随着光线钻进洞口,白天来临,我又改变了心境,像狗一样去追随村人了。
三叔是惟一没有去泉边取水的人。他站在院子里的落叶当中,一只手遮住前额,正在观察天上的大雁。他的赤脚上有两条血迹,不知他在什么地方弄伤了脚。三叔的眼里也没有那种光,他的视线忧郁而平和,还有点心不在焉。
"这一阵子村里就好像回到了大迁徙之前。"他垂下眼皮说道。
"三叔在村里不觉得为难么?"我好奇地问道。
"我是个局外人,再说我的脚有毛病,穿不了鞋。"他答非所问,"我还见过一片汪洋底下的村子呢!"他又说。
三叔的院子里有株老月桂,上面的花朵香得令人窒息。就在这棵树下,他曾给我讲过那么多的古代逸事,时常我听着就睡着了。在梦里,我闻着那香味就忍不住打起喷嚏来,于是三叔不声不响地把我抱进屋里。曾经发生过月桂在一夜之间枯萎的焦心事,那时见不到月亮,天空低而昏暗,点点灯火在风中飘摇,村子像要消失了一样。奇怪的是大树过后却又渐渐返青,新叶茂密,生机勃勃。问及三叔这件奇事,三叔只是含糊地说同大迁徙有关,他不愿谈论。此刻我的视线落到那棵老树上头,看见一枝很粗的旁枝被人砍下来了。三叔吸着烟斗,也在看那垂下的旁枝。
"它快要完蛋了。"三叔平静地说。
三叔说话间村人取水的队伍正经过他的院子,三叔打量着他们,那神情是似乎想走过去加入到队伍里,可又拿不定主意。我在心里暗暗好笑:"三叔啊三叔,你才不会无动于衷呢。"
虽然取回了生命的琼浆,村人们却比以前大大消瘦了,尤其是那些妇女,就好像身体被熬干了似的,她们连眼神也变得那么空洞了。傍晚一到,村人们就纷纷地走到院子里去,木然地站在那里发呆。穿古装的那群小孩有时会从小路上闪出来,一边喊话手里一边比比划划的。我细细一看,发现这些小孩已经长大了好多。原来古人也是可以生长的啊。但很可能,他们只不过是古人的扮演者罢了。
我看着那些小孩飞快地消失在村路上,心里想,我们的家乡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壤啊,这些外表贫血的村人们,其实心里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三叔真的同这些人拉得开距离么?他拉开距离又是为了什么呢?也许是为了维系一种更为密切的、觉察不到的联系吧。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我渐渐明白了,三叔心里的那些个古典故事,正是他同今人的关系的折射。我至今记得三叔同懒汉犬义之间的一次对话,那是在三叔的堂屋里进行的。犬义说起生活之艰辛,农事之劳苦,饭食之粗糙,说来说去的全是些懒人的观点。三叔起先微笑地听着,后来忽然问犬义说:"你不会抛开这些烦恼,挑一担大饼出去周游世界么?"
"去哪里?"犬义茫然地瞪着眼问道。
"那些沟沟壑壑之类的地方嘛,你从来没去过的处所嘛。"
"我明白了。"犬义眼里闪出希望之光,"三叔,你碰到好事可不要忘了我犬义呀,一人独享可要不得啊。"


短篇小说(二)第188节 黑眼睛(3)

或许在犬义眼中,三叔是一个最有趣味的人。这个成天嗜睡的懒汉,从来也没划清过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在他看来,只有三叔的生活才是最令人羡慕的,所以他在谈话中挣扎着向三叔靠拢。但是他的习性太顽固了,所以尽管挣扎,他还是只能停留在他的白日梦中,时常,他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得了。而在三叔的眼中呢?我想,在三叔的眼中,犬义不但是谈话的对象,恐怕还是精神上的一种补充吧。三叔有点像村人当中的释梦者呢。
三叔同妇女们之间的关系就更古怪了。他用不变的忧郁的目光看着她们,就好像她们来这世上只是一个偶然,过不了多久,她们全都会消失一样。有一回,我想请黎嫂来帮三叔扫禾坪,三叔忧伤地说:"不用了吧,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那就很对不起她了,这个女人有病啊。"
其实黎嫂根本没病,身体好得很。但某个女人越是健壮,三叔看她的目光就越绝望。这使得那些女人骂他是"神经病"。然而黎嫂真的死了,她死在秋天,万物成熟的季节。她那生命力旺盛的身体倒在小水沟里,据说是发生了脑溢血。三叔皱着眉头,整整一个月没怎么说话。
我们这里真是一块神奇的土壤,就连大雁都和别处不一样,它们的个头要大得多。的确,这里的人们的日常生活受到大雁队形的影响。不仅三叔,每个人都爱观察大雁。也许他们是羡慕它们那饱满的精力,也许他们是感叹它们那铁一般的意志,具体我不太清楚。我清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些人全是些好高骛远的家伙,他们所想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同他们的日常劳作毫无关联。为什么会有这种习性呢?还是那种神秘的遗传吧。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那眼泉还是满满的,却有几个体弱的村人在寂寞中去世了。其他人的样子也越来越衰弱。有一天,我被那些孩子们吓了一跳。当时我正在茅草丛中假寐,一股狂风呼啸而过。我抬头,看见几个大汉迎面而来,走到面前,我才看清他们其实还是少年。那些古装穿在他们身上都显得小了,绷得紧紧的。接着他们停住了,没有唱歌,只是发出了一声声凄厉的尖叫,然后就像风一样消失了。他们经过的地方,树叶落了一地。
看来某种凶险已经逼近了。现在三叔不出院门了。他静静地坐在那块石头上,有时竟会抹起眼泪来。村人们中有个别人显出了穷凶极恶相,我看到骨瘦如柴的大汉远闻抢了一个小孩手中的水桶,他像牲口一样在路当中饮水,把一身全弄湿了,也不顾那小孩哇哇大哭。从我上次看见古装小孩们长成了半大少年后,他们就没有出现在村人取水的队伍中了。他们现在在很远的地方出现,有时隔着一座山可以看到他们,他们也不再唱歌。现在村人是真的变成黑眼睛了。在夜里,即使隔着土墙我也能感到那种目光,那叫我又想又怕的目光。我整夜想呀想的,看见的全是那种眼睛。后来眼睛们又侵入到了我的梦中。那些无边无际的沙漠我总也走不完,沙漠里的沙有时被风吹得扬起来。当沙被风吹得扬起来,弄得我呼吸困难时,黑眼睛就出现了,黑眼睛满天都是。裹在沙中的人有时是懒汉犬义,有时是华妹。我用衣袖遮挡着自己的眼睛,我想看他们,但我又没法看。最后的结局总是我被窒息得晕了过去。
白天里,我很想问一问华妹,她在夜间是否到过沙漠。我侧过脸,眼睛不望她,就那样问道:"华妹,你有夜间出游的习惯吗?"
"用得着出游吗?我每天夜里都在考虑你的事,我必须在黎明前作出一个又一个的决定。我担心这种事会把我拖垮。"
"决定了么?"
"决定过好多次了,可惜没用。像你这种人,总是比较愚钝的。"
她的结论激怒了我。离开她之后,我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叉开腿站在大路上,我要等一个人到来。
来的是华春嫂。华春嫂那双平时滴溜溜的眼珠现在就仿佛钉在了我的脸上。我尽量将自己的眼睛翻上去承受着她的目光。我因为用力全身都湿透了,视野也成了一块空白。这时我听到华春嫂在我背后大声说:"我做的酸豆角还没拿出去晒呢。"
我恢复了神智,看见她已经走出好远了。事后回忆,这个女人的目光不光像锥子一样锐利,还淫荡得很。她还乘我毫无抵抗能力之际,在我裤裆间抓了一把。真是个胡闹的女人!
三叔很欣赏华春嫂,我把这事告诉他,他那悲伤的脸上突然闪出一线生气,他紧握我的双手,要我重复当时的情景,他还贪婪地张开嘴,像要把我说的每句话都吸进他的肺里头去。当我说到"动手动脚真可恶"时,他的眼光就化为一片温暖的祥和,他低声说道:"何必计较呢?你!"
"可夜里总是窒息啊。"
"那也没关系嘛。"
这时他挪动了一下放在岩石边的双脚,我看见他刚踩过的那块土上净是蚯蚓钻出的洞眼,而且分明地,在那些小洞之中有两个棱形的稍大的洞眼,同我先前看到过的那种洞眼很相似。
"我们的土地真是物产丰富啊。"我无限感慨地叹道。
"我正在离开这块热土。"三叔微笑着说。
他的一双手正在空气中搓,就像搓麻绳似的。那麻绳也许是从半空中的云层里头垂下来的。他搓一阵又扯几下,仿佛要证明麻绳的存在。
"三叔,您不会离开我吧?"
"怎么会呢?"
"沟沟壑壑里到底有些什么呢?"
"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情啊。"
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厉害了,现在不光是同人对视之际,也不光是在梦中,就是在路上走,也会突然发作。发作时我往地上一坐,双手紧抱着头。发作的次数一多,我就有了经验,到后来这种发作并不影响我对周围的感觉了。我虽不能呼吸,我的头脑却异常澄明,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坐在那泥地上,我似乎看到了几千年以前发生的事。我看见一个小老头提着一袋葵花种子,走几步,又弯下腰将几粒葵花籽埋入土中。他的面相有点像我的父亲,但他绝不是我的父亲。他的手背上有长长的毛,指甲也是长长的,像爪子一样。莫非他是我们这一族人的祖先?我一共看见过老头两次,后来我再想看见他,他就怎么也不出现了。
一次发作是在那眼泉边,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水中的黑眼睛,那不是一双眼睛,那是一个人,一个没有形体的人,它要对我说话。那双眼睛里的邪恶已经去掉了,它也不再咄咄逼人,它里面现在既纯净又深得无底。我想,以往作怪的都是我的呼吸,只要我中止了呼吸,事情就变得单纯了。我在泉边发作时,周围反而一点响动都没有了。
我很想再去问一问三叔,关于种葵花的小老头的事。但近来三叔已经神智不太清楚了,真的,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他躺在烂兮兮的麻布帐子里头,两只溃烂的手还在搓麻绳,搓一搓,又在空中扯一扯。


短篇小说(二)第189节 黑眼睛(4)

"三叔三叔,您不会离开我吧?"
"怎么会呢?"
"您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麻绳那一头的那个恶鬼,偷过我的桂花。"
我走出三叔的屋子,正碰上懒汉犬义往里走,犬义用胳膊肘用力将我撞开,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听见屋里响起了热烈的问候声,我虽好奇,也不好再进去了。三叔同犬义之间心灵相通,所以他不认得我,却认得他。我一边走一边回顾三叔的大院子。那株老桂花树倒在院子中间,竹篱笆已变得千疮百孔。我记起三叔原先有过一个儿子,后来他跳进一口深潭就不见了。三叔拒绝到深潭里去找儿子的尸体,却从那时起就天天观察大雁。他对我说他是想从大雁们严谨的队形图案上找出他儿子失踪的蛛丝马迹来。那个时候我认为三叔是在说胡话,儿子的死让他伤心过度了。现在一切都凋零了。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我看到院子里的泥土正在松动,一些地方正在凸起,那些凸起的部分全是蚂蚁窝,成千上万的蚂蚁涌了出来。我停住脚步,仔细地观看那些蚂蚁的活动,我看见有几个地方似乎发生了战争,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蚁群看上去十分可怕,过了一会儿,那小山下面就留下了厚厚一层尸体。我定了定神,这才确定我看见的不是幻觉。在老桂花树的根部,云集着更多的蚂蚁,多得使那翻出地面的根部成了一个很大的球,而且那些蚁的个头也很大。我不敢靠得太近,我想要是我靠得太近的话自己的生命会有危险。但即使隔了两三米远,我也看到了那件更奇怪的事。在那个黑球上,稍微凹进去一点的地方,活着的蚁们抬着两只眼珠,那眼珠被咬得千疮百孔,完全失去了神采。在黑球的外面,那土坑的边缘,另一些蚁们抬着另一对黑眼珠,那一双眼珠同样也是死气沉沉,没有任何神采。我肉麻得看不下去了,况且从三叔那敞开的窗口也飘出了刺鼻的臭味,熏得我要发疯。
当我撞撞跌跌走进自己的家门时,我的右脚的脚板突发了一阵奇痒。我连忙将鞋袜脱下一看,居然看见鞋底有一双被我踩扁了的眼球,弄得满鞋都是血迹。我忍着恐惧拎起那两点湿漉漉的东西往门外用力一扔,然后我又赶快换上了干爽的鞋袜。然而我的脚板还是迅速地肿胀起来了。
既然脚出了问题,我就老老实实地躺到了床上。我盯着上面的帐子,觉得刚才发生的事真是不堪回首。
"华妹,你的眼角有一只蚂蚁。"
"哼,让它去,这该死的,我才不怕呢。"
华妹很有气魄地一挥手,使得我在她面前将头一缩。这令我很不快。她的眼神近些日子已不再咄咄逼人了,但她的举动还是那么傲慢,好像她是公主,我是仆人一般。她总是这样大包大揽的,好像我的一生都要由她来安排。今天我决计要反抗她一回。
"蚂蚁是可以将眼珠吃空的,我亲眼见到了啊。"我说。
"那又怎么样,吃过一回了。"
我立刻感到自己说了蠢话,相识这么久了,我还从未见到她对任何人和事感到过畏惧。比如现在,她就任凭那只蚂蚁在她眼球边缘爬动,她连眼都不眨一下!她那种骄傲的姿态好像在嘲弄我是个胆小鬼,但又绝不只是嘲弄,而是,比如说,在暗示一些很暧昧的事。这个已经同我解除了婚约的姑娘,为什么非这样缠住我不可呢?她就没有另一种的生活了么?我这样想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我看到了令我震惊的事,这就是那只刚才还在她眼角爬动的蚂蚁已经死了。我脑子里闪过"剧毒"这两个大字。
"吃过一回了。"华妹的声音变成了喃喃自语,"那是我弟弟啊,小家伙才三岁,他掉在蚁坑里,就那样被吃光了。我们去的时候,只留下了脚趾甲和手指甲。惨啊。"
她说着就走了开去,将我忘在了身后。在篱笆的那一边,她的父亲正在捶胸顿足地咒骂她,老头子愤怒得脸都白了。华妹除了睡觉的时候以外从来就在家里呆不住,她家里的人都把她往外赶,看见她就暴跳如雷。所以她总是在地里干活,要么就在村里走来走去。随着她年龄的增大,家人对她的愤怒似乎与日俱增了。现在哪怕在外面看见她,哪怕隔得老远,她的家人都要恶骂她。我亲眼看见她躲在我也躲过的草垛里头簌簌发抖,当时她父母正在对面咒骂她。什么都不惧怕的华妹这么惧怕家人,这倒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难道她弟弟的死会同她有关?是她将他引诱到那个蚁坑里去的么?先前她没有同我取消婚约的时候,倒的确是很喜欢带我去看那些蚁坑。有时看着看着,她会忽发奇想地要我伸出舌头去舔那些蚂蚁。我当然没那么傻,会照她说的去做,那无异于引火烧身。她在我旁边龇牙咧嘴的,眼珠鼓出来。有一回她还当真俯下身去用舌头舔了那些蚂蚁。蚁们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集合到她的舌头上来,它们反而仓皇逃窜,就好像她是食蚁兽一样。后来她的舌头肿了好些天,她抱怨是蚂蚁咬的,但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时我诚惶诚恐地想过,万一结了婚,她会不会对我的生命构成威胁?转眼间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体内的毒性还是这么强。
三叔生死未卜,他屋里的臭味飘出了好远。懒汉犬义越来越频繁地出入他的家。除了犬义,村人似乎都被禁止入内。三叔的院子里边一点绿色都没有了。我打量着那房子下面的宅基地,心里想,也许那下面是一个巨大的蚁穴?三叔会不会也被蚁们吃光呢?一天傍晚,我对直望过去,看见那窗口中间站着犬义,后来他又将自己的脸贴到玻璃上,这时他的两只眼睛忽然变成了两个黑洞,里面没有了眼球。开始我不相信,后来凑近去仔细瞧,发现果真如此。我一直在外头等,等到他出来。可是他戴了一副墨镜,没法看到他的眼睛。他一出去,三叔房内那微弱的呻吟就停止了,翅膀上有麻点的蝴蝶成群结队往里面飞,情况越发显得可疑。但我不能进去了,因为三叔屋里有只恶狗,是犬义放的,只要我一靠近门槛它就死命地叫,还扑上来咬。我又发现往里飞的蝴蝶里头还夹杂了那种大灰蛾,丑陋得令人起鸡皮疙瘩的那一种,草里头的黑毛虫大约是它们变的。这一群一群的都往那扇门里头飞去,有一些说不定正在屋内的阴暗处产卵吧?
我离开三叔的家,用力呼出一口浊气。在我的前方,硕大的月亮显得分外亮丽,村里到处弥漫着桂花的香味,我的身体在这香味里浮动着向前游去。这是个美丽的夜晚,天空呈现出少见的深蓝色,无比的温柔。村人们都在家中没出来,灯火将白色窗纸映成柔和的黄色,窗户隐藏在樟树浓密的叶片间。我明白了,是这些饮用了生命琼浆的、骨瘦如柴的、眼神既严肃又暧昧的人们,正是他们,使我们的家乡变成了如此美丽的梦幻。这就是所谓"热土"的含义吧。我忽发奇想地在这个晚上登上了后山,来到了生命之泉旁边。现在那镜面般的水中只有月亮,没有黑眼睛了。我站了一会儿,背后就传来了歌声,那歌声不再是清亮的童音,而是浑厚的男中音了。这回他们唱的歌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我知道他们就在那丛灌木的后面。此刻没有风,却有暗香浮动,山下的村子在我的眼前时隐时现。


短篇小说(二)第190节 陨石山(1)

我的妹妹终于还是走了,我没能说服她。她去的地方是离这里有一百多公里的那座陨石山。她于几个月以前认识了山下的一名牧羊人,两人坠入爱河,现在她就是不顾一切地奔向了她的爱情。在我的冥想中,陨石山上绿草如茵。至于陨石上怎么会长草,那不是我应该弄清的问题。当然那山也不见得就是陨石。
在清寂的夜里,我和我的男朋友远蒲先生一块坐在屋外的石凳上,设想着我妹妹的种种情况。我们为她叹气,但内心又隐隐地感到妒忌,因为那种富有诗意的生活我俩从未经历过。
妹妹从小依赖我,任何事都要我这个当姐姐的帮她做出决定,她是个最为优柔寡断的女孩。我们两姐妹是一场大灾难的劫后余生,后来通过一位远亲的介绍来到这个闭塞的乡间定居下来。乡村的生活并不是平静如水的,酷烈的生存竞争早已使我变得又果断又专横。但妹妹,不管生活是什么样子,总是睁着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一有工夫就遐想。我有时对她很不耐烦--尤其在农活忙碌之际,有时又为自己保护着这样的妹妹感到自豪。
妹妹的情人是个瘦小的青年,他有五百只黑山羊。据说陨石山那边有好几个牧羊人,而他的羊是最多的。他和妹妹是在镇上的饮食店相识的,当时妹妹吃完面站起来要走,却把自己的菜篮子忘在桌子边了--她是去镇上卖菜秧的。牧羊人提醒了她,然后两人便交谈了几句。接下去发生的事匪夷所思:妹妹居然跟了这名青年男子去了他家,整整从我眼皮底下失踪了三天才回来!那年轻人有一种病,一发作起来就痛得不省人事,只能在什么地方就倒在什么地方,谁也帮不了他。据妹妹说那三天里头他发了两次病,妹妹当然不忍心走开。但不走开的理由主要不是为了他,却是为了那些羊。"他发病时就不再是我的情人了。"妹妹有些神思恍惚地回忆道。我不赞成妹妹跟了这个病人去过一辈子,但远蒲先生显然同我有相反的看法,他对于牧羊人的生活有着极大的兴趣,贪婪地想从妹妹口中掏出尽可能多的山野风情。后来我也不知不觉地产生了兴趣。
"慧敏是一名不同凡响的青年。"远蒲先生去村小学上课前这样对我说,他说的是牧羊人。
从外表上看,牧羊人慧敏并不像一个病人,他目光清澈,动作灵活,擅长各种手工编织。他第一次上我家来就送给我两只精致的草帽,后来又陆续拿来草鞋竹篮等。这些东西散发出迷人的清香,令我对于他居住的地方神往不已。每次他都是沿着那条河驾船而来,然后在夜里赶回去,他从不在我们家过夜。我很想去慧敏的地方看看,当我把这个意思透露给妹妹时,妹妹吃了一惊,连连摇头否决道:
"啊,不要去,不要去!那种地方,你会大失所望的!"
"你是什么意思?!"我勃然大怒。
"你不要生气!你干吗生气呢?我只不过是说,那地方不好。"
"不好你还嫁到那里去!"
"那是我嘛,我算什么?只不过是我嘛。"
由于妹妹总说些莫名其妙的埃揖屠恋霉芩氖铝恕N野衙妹玫奶雀嫠咴镀牙鲜Γ?远蒲老师就笑了。
"让我们一道为她高兴。"他说。
远蒲先生的话也是不能相信的。远蒲先生在村小学教书,但他不好好教书,总是把小孩们带到河里去游泳,一年里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学生上的是"游泳课"。因为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教学,很多家长就不让自己的小孩上学了。有段时间,他几乎每天去学生家里劝说,要家长把小孩送来。我们是前两年成为情侣的,起先我很讨厌他,因为我是个严谨认真的人,但后来,我就被他的随和的性情所吸引了,我感到他有化解生活中的一切矛盾的本领。我同他相处时,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颇费思量,他属于那种猜不透的人。比如刚才,我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为妹妹感到高兴,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笑的。
"干吗去那穷山沟里看呢?"远蒲老师温柔地说,"那里麻烦一定很多。我说呀,你我还不如对你妹妹的新居保持远距离的神秘感呢。"
"那里并不是穷山沟,他有五百只羊呢。"
"谁知道呢,眼见为实嘛。"
那一次,我和远蒲老师的讨论不欢而散。妹妹当时还讥笑我是"自寻烦恼"。短短几个月过去,她真的走了,这空空落落的旧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提出要远蒲老师搬过来,因为我觉得一旦他搬来,我和他的关系就完了,所以还是像现在这样好。
妹妹临走时对我说,她真是为了那些羊才走的,要是羊走失了,也就失去了生活来源,慧敏和她只有饿死。"那些羊就像魔法师一样。"她做出这番解释时,远蒲老师就眼睛看着远方,随口说道:"好啊,好啊。"
现在我们坐在月桂树下,吸进那浓郁的芬芳,远蒲老师苍白的长脸在月光下显现出有点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倒觉得有病的应该是妹妹。寂寞的大山会使她很快地成熟起来,病就会痊愈。从前我去过陨石山很多次,那种光秃秃的岩石山,就是羊都很难在上面站稳呢。"他说。
"慧敏和妹妹说的完全不是你描绘的这种情况啊。"
"也许这些年有了改变。但一座石头山,你总不能将它变成牧场。"
"那你还为妹妹高兴?"
"我的高兴是出自心底的。"
"不管怎样,我打算坐船去一趟。"
"啊,不要毁掉自己的梦想啊。"
我终于同远蒲老师一道坐船去陨石山了。去的时候虽是顺水,船在河里还是整整走了四天四夜,其间还有两次停靠岸边。
第一次停靠岸边时我和远蒲老师上岸去买了几盒火柴。我打开火柴盒,发现里头空空的,就对女老板说了。那胖胖的女人眉毛一竖,尖叫起来,立刻就有两名黑大汉冲了出来。远蒲老师一把拽着我飞跑起来。那一夜我一直吵到天亮,在梦中一轮又一轮地走进那家黑店,又一轮又一轮地被赶了出来。我还挥舞拳头,打得床板响个不停,害得远蒲老师没法睡。当我醒过来时,我们的乌篷船已走出好远了,坐在甲板上抬眼望去,两岸净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山,山上一棵树都没有。我有点相信远蒲老师对于陨石山的描绘了。但是坐顺水船到那里去要走四天四夜,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我把我的想法对船夫说了。船夫开始没听懂,我又说了一遍,船夫就怜悯地看着我和远蒲老师,答非所问地说:
"以你们两个这么单薄的身体,不应该去那种地方啊。"


短篇小说(二)第191节 陨石山(2)

接下去的两天我和远蒲老师是在昏头昏脑中度过的。从第三天上午开始,河的两岸的那些山里就响起了可怕的野兽的嗥叫,此起彼伏,似乎要发动一场大袭击一样。向船夫打听,他说是虎啸,这地方有很多虎群。我们从未见过虎,吓得脸都白了。船夫又说,只要不停靠岸边就没危险。可是到了傍晚,他又将船停在岸边了。当我们质问他时,他就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拿了东西,上岸喝酒去了。这个时候,野兽的叫声更逼近了,我和远蒲老师相互搂抱着,在船舱里簌簌发抖。有一下我们感觉有重物登船,两人都认定末日来临,但等了好久又没有动静。我比远蒲先生胆子大,就屏住气将舱门拉开一条缝,果然看见有个庞然大物蹲在船头。又过了一阵,却听见船夫唱着小调醉醺醺地回来了,心想他这下非落虎口不可了。然而并没有血腥的事发生,船缓缓开动,山上的老虎仍叫得凶。
"为什么一定是老虎呢?也可能是别的动物嘛。"
远蒲老师说这话时牙齿磕得直响,完全失去了往日满不在乎的风度。
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时,野兽的叫声才停止了。远蒲老师多年前来过此地好几次,他说一切面目全非了。在我的催促下,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带我走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眼前的山果然是石头山,不要说树,连根草都不长。山的坡度倒是不太大,暗红色的岩石延绵不断。
"陨石山就在这座山的后面。"远蒲老师用手一指。
我就要见到妹妹了,但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的心完全凉了。妹妹对我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到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来的呢?
"我们已经到了。"远蒲老师宣布说,往路边就地一坐。
我茫然地扫视四周,以为他在开玩笑。我的周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哪里有什么房屋呢?
"你这个人啊,真偏执,就不会往那山坳里多扫几眼么?"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就隐隐约约地发现了晒在一块石头上的翠绿色的裙子,那正是我妹妹的裙子。但是我还没有看到房子,我想,就算没有羊,人总得住在房子里吧。远蒲老师看出了我的想法,眼角流露出一丝嘲笑。"我们过去吧。"他轻松地说。听见劈劈啪啪的脚步响起,妹妹像从地底钻出的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接着慧敏也出现了。他们俩都是奇瘦,脸黑得快成了煤炭色,然而他们精神很好。
"姐姐一定住不惯的,这话我天天都说,可她还是来了!嘿,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们……"妹妹叽叽喳喳地说着。
她一把搂住我的手臂,拖着我往山脚走。
我松了口气,原来他们并不住在这该死的山上。
"你的裙子……"我提醒她说。
"你担心丢失啊?不会有问题的,你想,谁会到这山上来呢?这是我和慧敏的山啊。"
山上的岩石也延续到了下面的平地,平地上的石头缝里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草,偶尔也有一丛灌木,但始终没看见一只鸟。这地方像个石头村,村民们集中在一块空地上把一大堆岩石从一个地方抬到另一个地方。我用目光仔细搜索,想找到村民们住的房屋,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们到家了。"慧敏在身后对远蒲老师说。
"哪里?!"我大叫一声。
妹妹用力捏了下我的手掌,责备我不该这么宥谑俏铱吹搅似降厣系囊桓龊诙础N?们四个人成单行沿着脚下的阶梯走进去,大约走了十来级台阶,那洞就宽敞起来了。慧敏点亮了油灯。
"随便在地上坐吧。"他们一边将油灯放在石头墙的凹缝里一边说。
这个石洞有一间大房子那么大,地上凿得很平坦。我回头一望,妹妹和远蒲老师已经舒服地坐下了,我也就坐了下来。洞里一件家具都没有,也没有衣物、餐具之类的。这怎么能称得上是一个"家"呢?
"我们吃喝都在山上!这种生活呀,你是想像不出的!"妹妹兴奋地说。
"要是下雨,水流进洞里来怎么办?"
"我们这里啊,就连我爷爷都没看见过雨呢。"慧敏轻轻地说。
慧敏说话的样子令我想起那些芬芳的草编物。我问他黑山羊关在什么地方了。开始他有点吃惊地看着我,后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建议带我和远蒲老师去看他们"赖以谋生的那块地"。他站起来吹灭了灯,我们一行又到了洞外。
我盯着地上细看,很快看见了另外一些相似的洞口,一字儿排开,一直排到远方。看来这个石头上的村庄规模还不小呢。
那块地离得很远,我们沿着石头上凿出的小路走了很久。当小路走完,出现泥地时,我们听到了一些低沉的说话的声音。
那是山与山之间一条狭长的地带,红土被人们划成很多长方块,界限鲜明。
"这就是我们那一块。"慧敏指着一路数过去的第三块地说。
他的那块土里爬满了红薯藤。再看其他的土里,一律是种的红薯。


短篇小说(二)第192节 陨石山(3)

"我们这里土很肥,种下红薯不用怎么去管就有收成。"妹妹自豪地说。
我看到有几个汉子坐在那边的地头上,起先听到的说话声就是他们发出的。现在他们远远地打量着我们一行。
每块地大约有两亩,地里的红薯都是长势喜人。不下雨的石头山边居然可以栽红薯,这有点太奇怪了。
"它们靠的是地下水。"慧敏指着红薯说,"地下水是看不见的。"
"那么你是怎样知道这里有地下水的呢?"我问道。
"看红薯藤就知道了。"他弯下腰去抓了一把干燥的泥土,继续说,"表面的土层都是干的,如果你挖下去的话,下面还是干土。但是的确有地下水!没有人挖到过地下水,我们是从红薯的藤和茎块上看到它的,这土里长出的红薯又脆又甜。这种情况有点像我们在山上的时候……"他挤了挤眼不往下说了。
"在山上又怎么样?"我转过身来问妹妹,口气里头有点不屑,"那种石头山,能有什么样的奥秘呢?"
"奥秘可大啦!"妹妹嘲弄地说。
我觉得她是在嘲弄我。再看远蒲老师,他也在朝我挤眼,我气坏了。
妹妹见我脸色不好,连忙解释说:
"你不要生气嘛,我们说的是水的事情。你想想,我们这里从来不下雨,村里也没有水井,我们是怎样过活的呢?秘密都在山上,你拍拍石头,水就出来了。"
"有这种事!!"
"是啊。可那泉水并不是想它出来它就出来的。人必须忍耐,到了极点后就会有变化了。先前我也不习惯,现在倒离不开此地了。"
晚饭我们是在家里吃的。慧敏和妹妹从旁边一个小一些的洞里搬来红薯,我们就用刀削着生吃。妹妹说这里只有这一种吃法,因为没有水。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红薯。不过这红薯里头没有多少水分。饭后我很快感到了口渴,便记起自己已经一整天都没喝水了。可是我观察他们三个人,全不像口渴的样子。远蒲老师一到陨石山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觉得他已经忘记了他是我的男友,在这个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地方,他自然而然地成了同我妹妹一样的"知情人"。想到这一点,我就控制住自己的口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背靠着石壁坐在那里。
"月色多么好啊,"妹妹沙哑着喉咙说,她的声音里头冒出一股色情的味道。"让我们去山上寻找失去的爱情吧!"
说着她就兴冲冲地往外走。两个男人显得有点无精打采,但还是勉强跟在她身后。我记起她说过山上有水,就振奋起来了。
山不怎么陡,但光秃秃的,没有可以协助攀登的支撑物,爬了一会儿就感到筋疲力尽,口也渴得更厉害了。加上好几天没洗澡,简直难受极了。抬眼看看身边的三个人,他们全都不动声色。难道他们就不口渴?我忍不住说:
"我快渴死了。"
妹妹钻到一块巨石背后,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茶杯,她对我说:
"这半杯水是我昨天留下的。"
我颤抖着捉住杯子,刚喝了两口,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我将杯子递到远蒲老师面前,但是远蒲老师坚决地拒绝了。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这时妹妹伸过手来将杯子拿走了。妹妹也没有喝水,她把杯子又藏到岩石后面去了。
虽然身上脏得厉害,山上的空气是非常纯净的,月色很美,天上一丝云都没有。在这种一棵树都不生的山上,我感到自己身处危险之中。现在最大的威胁是口渴,由于刚才喝了那两口水,我更加渴得厉害了。我一边跟着大家往上爬,一边想着返回去找那只杯子。后悔的浪潮在我心里翻滚。为什么刚才我不把那杯水喝光呢?为什么要同这几个伪君子讲客套呢?
当我真的回转身往山下走时,妹妹就对我喊道:
"你会迷路的!"
因为怕迷路,我只得又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又过了一会儿,我的脚都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前面的那三个人影越来越小,不管怎样努力我也跟不上他们的脚步了,他们是多么有活力啊。几天的疲劳和恐惧,加上现在的干渴,我彻底不行了,心里这样想着就往地上倒去。
就在倒地的瞬间我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我断定那是一种幻觉,就闭上了眼睛不理它。但是流水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水从我的脚那里冲刷而过,弄湿了我的裤子。我跳了起来,接着又赶紧伏下身去喝水。喝了个饱之后,我就想洗澡,反正山上也没人,我就脱得光光的洗了起来。水从上面冲下来,水花在石头上溅起老高。我实在弄不懂这种事。当我洗完澡,穿好衣服时,水就停了,风一吹,岩石上的水痕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我看见远蒲老师低着头走来了,他是从上面下来的。
"妹妹呢?"我高声问他,一边忍不住在心里想:多么美好的月夜啊。
"她正在同慧敏享受炽热的爱情,就在那边山洞里。"


短篇小说(二)第193节 陨石山(4)

他神情恍惚地指了指身后某个地方。他走到我面前时,湿淋淋的头发还在往他脸上滴水。
"水是从哪里来的啊?"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慌慌张张地扯着我坐下来,将一张迷惑不解的脸埋到两膝中间。这一刻,他又变成了我的男朋友。我抚摸着他的湿头发,轻声问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含含糊糊地说:
"狂暴极了,这座该死的山啊。我就从来没有想到……"
朝山下望去,看见一些火光浮动着,是石头村的村民们正在回家。我想像着妹妹和慧敏的色情的夜晚,我也琢磨着她为什么要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安家的理由。我觉得远蒲老师也在和我想同一个问题,但是他更理解他们,所以受的刺激也更大。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沮丧不已过。在远蒲老师离开我的那几十分钟里头,他经历了什么样的恐怖场面,以致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开始考虑下山的事。山的坡度虽不大,但并没有一条成形的路。上来的时候跟着他们倒也没觉困难,现在要下去,路又看不太清,就显得有点危险了。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远蒲老师说这话时,还是没有抬头。我问他对什么事死心,他就说:
"响尾蛇到处都是,你还没碰见过吧。我们现在不能动,一动,它们就出来了。只能等,等天亮再说。"
他朝我伸出右手,月光下,我看到了手掌心有蛇的牙印,还有血。奇怪的是被咬的地方一点都不发肿,手还是活动自如。远蒲老师盯着那两个牙印,咬着牙说:
"毒汁在我心里,你明白这种事吗?我难受极了。"他变得话多起来了,也许他在发热吧。"来的时候兴冲冲的,来了就回不去了。你刚才看见这里的村民了吧?你看见他们坐在红薯地里,就以为他们的工作是种红薯吧?不,那根本不是他们的工作!这里的土肥沃得很,红薯插下去就不用管了。他们的真正的工作是抬石头,他们一年到头摆弄那些个石头!我见过他们修造的那些石墓,那是好多年以前……"
我觉得远蒲老师的情绪太激烈了,就有意转移话题说:
"妹妹和慧敏并不摆弄石头,他俩在山上游玩。"
"不!!"远蒲老师吼了一声,即使是朦胧中我也能看出他的脸涨成了紫色。"他们也一直在山上弄石头,石头就是他俩的爱情!听吧,你听到没有?"
是的,我听到了。爆炸的声音如同从深而又深的地心传来,闷闷的,又有点虚幻。
"那是他俩制造的土炸药。"远蒲老师冷冷地说。
我不敢碰他了,我移开一点身子,迟疑地挤出这句话:
"你,不会死在这里吧?"
他没有回答。这一刻我才知道,这个男人的心离我是那么远,我几乎不知道他想些什么。他是如何成为我的男朋友的?他对我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坐在这石头山上,遭受了致命的一击,我甚至不知道那打击是怎么回事。瞧,他哭了,他边哭边说:"生命是多么短促啊,我还没活够呢。"
早上妹妹找到我时,我正和远蒲老师紧紧地拥抱着,躺在石头地上。我俩在梦里成了一个人。妹妹披头散发,神情疲惫,但脸上却显出我从未见过的刚毅的表情。站在她旁边的慧敏手里握着钢钎和铁榔头,脸黑得如煤炭。
"我们啊,在地底下劳动了一个通宵。你看我的脚都受伤了。"
妹妹瘸着脚在我面前走了一圈,慧敏温柔地搀扶着她,小两口的情爱令人感动。
那一天,尽管妹妹挽留,我们下山后没再去妹妹家中。
回到村里的路程虽然是逆水,我们的船却只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
如今远蒲老师已经搬来我这里。我们总是在清寂的夜里坐在月桂树下,将脸转向陨石山所在的方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边的事。远蒲老师很肯定地对我说,这世上不会再有什么事能像陨石山一样吸引他,不过他也不想再去那种地方了,上一次陪我去是他最后一次。他说这话时并不显得颓废,我心里为他感到高兴。
现在,慧敏和妹妹在我们的记忆中都不再是具体的人了,我们仍然为他俩牵肠挂肚,但都不会坐船去看他俩了。我甚至觉得,幸亏妹妹嫁到那边去了,才有了我这绵绵无尽的思念啊。也许她天生就是适合去地底下工作的那种人嘛。至于远蒲老师,我感到他是两个人,他住在村里,但他又有另外一种生活,在那种生活里头,他成了慧敏一类的人。正是我同远蒲老师的结合,使我慢慢发现了妹妹的真实的内心。在那座狂暴的石头山上,妹妹找到了她自幼所渴望的一切。既然她那火热的激情可以从石头里拍出泉水来,便没有她做不到的事吧。从前的一切像场梦。一贯文静的妹妹一下子就被这个干巴瘦小的青年勾走了魂,似乎有点蹊跷。其实呢,这事也是命中注定,大概慧敏一直在那边等,等着妹妹长大成人,才有了后面的事吧。


短篇小说(二)第194节 母鼠(1)

我的哥哥比我大十多岁,我的生活一直受到他的照料,现在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仍旧和他的家庭住在一起。我是一个在各个方面缺乏能力的人,所以自然而然地,我就在这座城里成为了一个食客。我住在哥哥家里,成天除了看看闲书,散散步之外什么也不干。
我在念大学期间也曾有过小小的理想,那时我想当一名搞审计工作的职员。我的功课学得不坏,对本专业也有兴趣,可是毕业之后我只参加了半年工作就死活也不肯干了。现在回忆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促使我突然辞职。硬要追究的话,就只记得某种朦胧的恐惧。那段时间我每天下班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里时,总怀疑有几名拿着手铐的警察躲在里面等我,所以每次开锁进屋时我都吓得腿子发抖。我甚至认定我的一个邻居是秘密警察,因为他老爱在走廊里询问我的生活情况,还将我的审计工作称为"高风险的职业"。他朝我走来时,手铐就在他那肥大的裤子的裤袋里叮当作响。终于有一天,我的一位老实巴交的上司被警察带走了,据说与某桩贿赂案有牵连。就在同一天,我坚决地递交了辞职报告,并决定永远也不再出去工作了。
我失去了生活来源,只好搬到我哥哥家里来住。我哥哥在政府部门做一名小职员,嫂子推着平板车在街上卖劣质皮鞋,他们家有两个男孩,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幸亏哥哥家的房子比较大,我搬来之后,他们就把一间储藏室改为了卧室。对于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嫂子心底是老大不高兴的,但她努力压抑着这种情绪的流露,表面上对我客客气气。至于哥哥,我从来就弄不清他对事情的真实态度,几十年都没弄清过。那天我提着我的简单行李进屋时,他似乎是很热情地张罗着为我腾房子,还不时地开一些我和他之间很熟悉的玩笑。当我要清理房间时,他就用他那双大手按住我,要我"好好地休息受伤的心灵"。他还对我说,他家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干,只管享受生活就可以了。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哥哥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轻松,他的眼睛滴溜溜乱转,似乎在担心着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我就在哥哥家里住下来了。十多年过去,他的大儿子早就参加了工作,小儿子也快搬走了,我还住在这里。否则我又能到哪里去呢?哥哥还是早出晚归地上他的班,只是原先笔直的背现在开始有点驼了。嫂子这几年不卖皮鞋了,卖一种冒充棉袜的化纤袜子。她的头发也渐渐白了。她对我这个食客心底仍然有怨气,但已在逐渐认命,有时在我面前还显得有点慈祥。嫂子也同哥哥一样不要我干家务活,倒不是要照顾我,而是认为我什么都干不好,只会给家里添乱。于是我就成了这样一个可笑的家伙:成天坐在书桌边看些闲书(专业书早被我扔掉了),看累了就到我所在的这个大杂院里散一散步,逗一逗邻家的小狗或小鸡。院子里的住户从未有人当面讥笑过我,因为我哥哥在此地是很受尊敬的。但我猜他们都在背后用"废物"这类字眼称呼我。如果不是因为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也许就会照此生活下去了。
那只母鼠一直到快临产了才出现在我的房间里。很显然,它早就在这里了,只是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它也没有泄漏它的行踪。它是一只体形不太大的母鼠,圆滚滚的,肚子在地上拖。它显得很害怕,很谦卑,步履蹒跚地沿着墙边溜。我看见它钻进了我那个没有门的鞋柜,然后就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它是如何做到这么安静的呢?我实在是好奇,就悄悄地蹲到鞋柜边,将布帘子撩起一点。我遇到了那双亮晶晶的、惊恐的眼睛,是它在阴影里死死地盯着我。它所在的角上有一大堆撕成碎片的旧报纸,还有些碎布头。我连忙放下布帘子。一般来说,它的窝被我看过了,它就应该换一个窝,但是它却没换。后来我想,也许我应该在地板上扔一些肉汤泡过的饭粒,另外旧棉絮也会是很受欢迎的,既然天这么冷。由于有这样的想法作怪,我的一贯洁净的房间开始变脏了。
嫂子仍然任劳任怨地来打扫,她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将那些没吃完的、干掉了的饭粒,还有那些丝绒和棉絮扫出门。我觉得她心里对这一切都很清楚。她也帮我抹桌椅,但她从不接近那个鞋柜,一次也没有过,真是怪事。照我分析,鞋柜前面挂的布帘子已经很脏了,早就该换洗了,她不会注意不到。当然它是很安静的,它从未在她打扫房间时弄出过响动。
哥哥的态度则有微妙的变化。哥哥坐在我的床沿一口接一口地叹气,埋怨我在生活中太缺乏主动性了。"你为什么不找一个精神寄托呢?!"他说这话时像是问我又像是问另外的什么人。以前,他并不像现在这样关心我的精神状态,他一向认为我过得不错。
"十多年都已经过去了,你还对我抱希望啊。"我嘲弄地笑了笑。
"你是我惟一的弟弟嘛。其实我倒并没对你抱希望。"
他的背影显得有点委屈有点无奈。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争吵声,近来他和嫂子之间有时会发生争吵。我当然知道哥哥绝对不是想要我离开他的家,正好相反,他还生怕我离开呢。好久以来,他就每天几次到我房里来探望,口里并不说什么,只是看见我在房里就放了心似的。也许,他担心我要出走吧,他就是这种喜欢瞎操心的人。我有一种直觉,我觉得他是知道关于老鼠的事的,也有可能是嫂子告诉他的吧。他不时起身往鞋柜那里走过去,然后又走回来,他甚至做出要掀起布帘子的样子,但是他的手总是在半途又停止了。我还发现他回家的时间提早了。难道他放心不下我才提早回家吗?上了年纪的人总爱疑神疑鬼的。
也许母鼠已经生下了幼鼠,也许还没有。它的确是太胆怯,太谦卑了,一点响声都不弄出来。即使在半夜,它出来觅食时,我也从来没听到它弄出明显的响动。我是知道它出动的时间的,这又是我的一种奇怪的直觉。当我为莫名的、坚决要醒过来的意志所支配,奋力睁开双眼之时,就会看见地板上那个小小的黑影。我看不清它的肚子的状况,我只知道它的动作并不快,还有些笨拙。它巡游一圈,将它认为好吃的吃完就回到窝里去了。
我想,幸亏我不同哥哥一家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不然的话,每天给老鼠留食物的勾当真有点见不得人。从一开始,我就是在自己房里吃饭的。当嫂子将饭做好时,我就去厨房取了我的那一份回房,我吃完后就把碗送回厨房。这种事好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哥哥从未表示过异议。昨天我去厨房取我的饭时,嫂子眼也不抬地用锅铲指着一盘菜对我说:
"这个是你喜欢的,多吃点吧。"
那是一盘腊猪肉,她知道我从来不吃这个,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我踌躇了一下,还是拨了些到自己的碗里。回到房里后,我才恍然大悟。于是那几块腊肉全躺到了地板上。第二天早上她来收拾房间时用清洗剂擦了好一会才将地板擦干净。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夜里我吃惊地发现母鼠的身体差不多长大了一倍。当它在地板上跑时,已经可以听得见轻轻的、有弹性的响声了。大约这是因为我每天为它提供高档的饮食吧。我偷偷地掀开过鞋柜的布帘子,并没有发现里头有幼鼠。母鼠的肚子还是那么大,还是拖到了地上。那么让我将它看作一只大肚子松鼠吧,我这样对自己说。很多人都饲养松鼠,还没听说过松鼠会传染疾病。虽然我养的是地地道道的家鼠,但它呆在房里从不外出,也不咬烂我的家具,它传播鼠疫的可能性应该是很小的吧。我认为我能够同它和平共处。最近它有点儿长得太大了,吃得也多起来,不过只要嫂子乐意供给它食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嫂子总是说:"吃吧,尽量吃,你不会把我们吃穷的。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吃得穷呢?"她说话的口气很像在兜售她那些化纤织成的假棉袜。然而饭食却是货真价实,不仅仅我爱吃,母鼠也同样爱吃。


短篇小说(二)第195节 母鼠(2)

天下雪了,我在地上扔了一些旧棉花,有的被母鼠衔去了,有的还在地上。嫂子用扫帚将那些碎花扫拢。她突然停止手的动作,认真地对我说:
"我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找一个女朋友呢?"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
"我明白了。你知道那种事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你看你哥哥和我,做牛做马。我们的命太苦了,不值得仿效。你真聪明。"
我怀疑她在讽刺我,但看起来又不像。
这只母鼠虽然肚子巨大,却根本没有要生幼鼠的迹象。在良好的营养条件下,它的皮毛变得光溜溜的,泛出棕红色,眼睛贼亮贼亮。我深深地感到它是个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不过它仍然谦卑,并不给我增加额外的负担。
哥哥还是常来我房里,他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不知他有什么事放心不下。现在他还有一件事令我不习惯的就是他变得喜欢看手表了,有时在我房里坐半个小时竟要看五六次时间,好像等着去开会似的。
"哥哥心里有什么事吗?"
"哪里会有什么事呢,我是太空虚了啊。"
哥哥告诉我说,近来他时常出现幻觉,幻觉里头总是出现那个生下来只有八个月就夭折了的女儿。说完了这件事之后他又表示了他对我的精神状况很担忧。
"我最怕大年(他的大儿子)要搬回来住。他已经搬出去了,没理由再回来了,我不会同意的。再说家里的新情况也不允许他这么干。"
什么是家里的新情况呢?家里还是三间卧房加我住的杂屋,二年尚未搬出去,并没有什么新情况啊。如果硬要说新情况的话,那就是哥哥和嫂子分房而居了。但这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谈不上什么新。这些年,大年偶尔回家,他总是同二年住一间房,二年那间房比较大。想来想去,新情况就只能是我养的这只母鼠。可是母鼠又关大年什么事呢?它静静地躲在我的鞋柜里头,根本就不危害谁的利益。不错,为了它,我常把地板弄得油迹斑斑的,它的粪便也遗留在墙角,但嫂子并没有对我埋怨什么啊。不但不埋怨,她好像还很支持我养这只母鼠呢。
哥哥的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既然猜不透,我也就懒得去想了。我仍然积极地喂母鼠,心里暗暗盼望它长得像松鼠一样大。因为那样的话,万一家人要猎杀它,我就可以宣称它不是一只家鼠,是属于松鼠种类的,完全可以饲养的。然而母鼠大约长到两斤重之后便停止了生长。它的体形虽然在家鼠中少见,但一眼看去,仍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家鼠。它还是不够灵活,胆怯,只在半夜出窝活动,并且从不外出。可以肯定,它是不会生幼鼠了。
前天,我又一次偷看了它的住处。我发现它已经遗弃了原来那个舒适的鼠窝,就光着身子蹲在柜角的木板上打瞌睡。看来它也是有怪癖的。
与母鼠同居一室以来,我已经大大减少了看闲书的时间,散步的距离也大大缩短,我变得喜欢坐在屋里东想西想,也更注意哥哥嫂子的脸色了。威胁却来自于我根本未加防备的侄儿二年。
二年本来在高中住校,平时只有休假才回家。他回家后也从不到我房里来,在家见了面也最多就是点点头。我想,我的母鼠躲在鞋柜里是不会被他发现的。但是竟发生了劫持事件!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呢?他在家期间我一步也未离开过啊。
地上的饭菜原封未动,嫂子很快就将它们扫干净了。我搜遍了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仍然一无所获。夜里我是闩好了门的,没有谁可以进得来。正当我在焦虑地翻箱倒柜之时,哥哥进来了,他脸上留着失眠的痕迹。
"二年那小子桌上放了一个玻璃瓶。"他说。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然后赌气地踢翻了茶几。
"你的火气这么大!"他吃惊地说。
后来我看见了二年房里桌上的玻璃瓶。在那个宽口玻璃瓶里头,我的母鼠惊恐地呆着,显得那样无助。二年那小子正在往瓶里扔肥猪肉片。肉片落在母鼠的身上,母鼠像是吓呆了,一动都不动。
"叔叔,我们家里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老鼠啊?"二年回过头对我说。
"你在哪里抓到它的?"
"我根本就没抓它,是它自己钻进瓶子里去的。它是很脏的,对吗?这个瓶子是我昨晚拿出来打算放标本的,早上醒来我听见'嗵'的一声响,原来是它大模大样地坐在里头了。它是哪里来的呢?我看了它的样子就害怕。"
"你这么不喜欢它,把它交给我吧。"
"不!!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对它很有兴趣,我要留着慢慢观察。再说它是自愿来我这里的,这样的老鼠很少见。"
二年说话时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表情残忍。我感到他隐藏着阴险的企图。母鼠到底是为了什么跑到他屋里去,继而又跳进这个宽口瓶的呢?
由于侄儿摔东摔西,做出不欢迎我的样子,我只好离开他的房间。毕竟是寄人篱下啊。但我走不远,我总在他那敞开的房门口来来去去的。
他又不安于仅仅观察我的母鼠了,他将冷水注入到玻璃瓶里。我发现母鼠具有很好的游泳技能,它在狭小的空间里游动,尖尖的脸露出水面,圆滚滚的大肚子显得很怪。后来它终于累了,它的四条腿停止划动,身体往下沉,我觉得它快死了。侄儿连忙将水倒掉,仍旧让它留在瓶底。它湿淋淋的,肚皮朝天,正在费力地喘气。侄儿用锐利的目光瞟着我,说:
"这是它在做体操。"
"胡说!!"
"你要是不相信啊,我们可以试一下。我这就将它放到桌子上来,你瞧,它跑不跑?根本就不跑!你没想到吧?"
"它被你这个恶棍吓坏了。"
"那我离开房间总可以了吧?"
他说着就走到房间外面来,绕到厨房里去了。


短篇小说(二)第196节 母鼠(3)

我立刻冲上去,接近它,想将它带回我房里。当我的手触到它的身体时,它突然翻转身来,在我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惨叫一声,痛得掉下了眼泪。伤口是一些牙印,并不出血,但这反而更令我担心,会不会传染出血热或鼠疫什么的呢?再看它,奇怪,它又进了那个瓶子(它用什么方法进去的呢?)。它疲惫不堪地躺在瓶底,正在修整自己。我不由得感叹:我对它的了解是多么的少啊。
二年从厨房回来了,他黑着脸指责我道:
"叫你不要动你偏要动,弄得满桌的水。"
我用药膏将手包扎起来,心里想,万一传染了不好的病我就等死算了,不然还能怎样呢?哥哥家是不可能负担我的医药费的,而且说出去也太不好听了。
二年并没有将母鼠带到学校去,还是将它放在桌上。它蹲在玻璃瓶底,不吃也不喝,似乎整天在打瞌睡。它很快憔悴了,皮毛也有些难看了。想想先前,我把它喂养得多么好啊。
哥哥同我一道坐在桌边观察母鼠,他对它的出现一点都不惊奇。
"二年这小子,总有些新主意。我是不太同意他搞出这种冒险举动的。"他说。
"他冒了什么险呢?"
"我早就听你嫂子告诉了我它在我们家里,但我并不想要它像这样暴露。二年不管不顾就这样做了,我为这件事很心烦。你不要小看了它,它的心里是一个无底黑洞,假如你天天同它这样面对面,到头来家里非爆发瘟疫不可。"
他们果然早就知道了它在家里,他们先前的装蒜原来只是为了不要它暴露。这里头一定还有什么深层次的原因吧。难道只要不同它面对面,哪怕是一直养着它,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吗?这样看来,二年的行动就是明目张胆的传播瘟疫了。他居心何在呢?我看出哥哥并不真心反对二年,还有点欣赏似的。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哥哥家从来就养着这种特殊的家鼠,只不过我以前没有发现罢了;我房里的这一只,只是家族中的一员。想想吧,这么久以来,哥哥嫂嫂都对我房里的异样情形心存默契。说不定只有二年不是知情者,但他立刻就对母鼠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且无师自通地摸透了它的脾性,比我对它的了解要深入得多。我又一次感到了生活中那种奇异的恐怖:同你住在一个屋顶下的人合谋让你处于巨大的谎言之中。回想起来,并没有人刻意要骗我,也许只能怪我自己头脑太简单了,我什么都看不透。
母鼠在瓶内半睁着眼,似乎在苟延残喘。昨天嫂子往瓶内丢了两片腊肉,现在它们还在那里,已经干了。
"它为什么要绝食呢?"
"它身体内有巨大的能量。"哥哥庄严地说。
二年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哥哥每天都在那张桌子边坐一坐。我们的目光都停留在它身上。但是它,据我观察,心思完全不在我们身上,因为它到后来眼睛都懒得睁开了。我知道它也绝对没有睡着。
我在夜里听到哥哥在梦中叫喊,那是一种很急躁的喊声,就好像家里失火了一样。我穿着睡衣走过客厅来到他紧闭的房门前,听见他在里头又吼了两声,然后就安静了。这时我打开二年房里的灯,看见桌上的玻璃瓶空了,瓶底那几块干腊肉依旧躺在那里。我又搜了搜房里,没有它的踪影。再回到我自己房里去看鞋柜,也没有。
到了早上,哥哥看也不看我就说:
"这屋里啊,非爆发鼠疫不可。"
"它已经不在了嘛。"我像在辩解。
哥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就夹着他的公文包上班去了。
它当然还在,又回到了那个瓶子里。这是怎样一个行踪诡秘的家伙啊。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二年又回家了。二年进屋一会儿,好久不见的大年也回来了。
大年穿一件花里胡哨的皮夹克,上面尽是口袋,每个口袋里插一根鸟毛。
"叔叔,你还是这么年轻啊。"他调侃地说,一边毫无礼貌地从上到下打量我。
"托你的福,我还好。"我冷冷地回击他。
我哥哥是一个性格内向,外人难以琢磨透的人,嫂子也不喜欢张扬,他们怎么会生下这样两个儿子来呢?
两个儿子将他们那间卧室门关得紧紧的,再也不出来了。我的心像跳到了喉咙口,脑子里不断产生狂想。我抬起绝望的眼睛,看见哥哥走了进来。他今天休息。
"我们出去散散步吧,屋里人太多了。"
我已经很久没散步了,所以我一出去,就感到大院里的人都将目光粘在我身上。他们同哥哥招呼着,声音犹犹豫豫的,似乎处在要不要也招呼我一声的权衡之中。我连忙低下头,什么人都不看。
"你还是很傲慢的嘛。据我看,大年和二年那两个家伙是打不垮你的。我早说了,他回来干什么呢?他根本没必要回来嘛。"
"回不回来他都是你的儿子。"
"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啊。我当然知道那两个家伙在房里搞什么鬼,我不愿意自己亲眼目睹那种场面。这不是承受力的问题,只是某种策略。"
我和哥哥来到了碎石场,这个地方是我们小时常来玩耍的地方,我们在外面的一个水泥墩上坐下了。很久以前,当哥哥还是我的直接上司的时候,他就做出过一些令我不解的举动。我记得有一夜,他和别人打赌要到墓地那边去捉蟋蟀。我和他半夜起床来到那个地方,我们周围到处飘动着绿色的鬼火。蟋蟀倒是不少,但都隐藏在坟墓里的草丛深处。我吓得膝头都软了,哪里还敢到那鬼穴里头去翻搅呢?哥哥其实也害怕,可是他吩咐我在路边等,他说他一个人去捉。我却看见他并没有去墓地那边,他在路边一闪就消失在夜幕中了。我等啊等的,吓得哭起来。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我就独自回家了。第二天我问他关于蟋蟀的事,他的目光游移着,答非所问地说,他并不害怕,想让他害怕的人是打错了算盘了。


短篇小说(二)第197节 母鼠(4)

"我们家里以前养过家鼠么?"我问哥哥。
"当然啦,秘密的,谁也不愿坦白对待。养它们为了什么呢?很可能是为了消除寂寞吧。这世上什么怪事没有啊。"
"是啊,就比如我,一个食客,毫无道理地在你们家吃饭。"
哥哥笑起来。然后他问我还记不记得四岁以前,父母还没有去世时的事。我摇摇头,回答说记不起多少了。
"那个时候满屋的老鼠,全是他们喂养的。我亲眼见到爹爹夜里起来往地上撒大米。他们是讲究体面的人,不会承认的。两个人同时病死是很少见的吧,只有我清楚,是那些老鼠造成的。他们甚至任凭老鼠在被窝里做窝。我可不想死,你嫂子也不想,你应该看出来了这一点。"
"他们关起门在房里干什么呢?"
"截肢。就用两把镊子和一把手术刀干那种勾当。"
"原来你早就知道。"
"他们干这个又不是一次了。我不希望大年回家,要是只有二年一个人的话,他就干不成,他缺乏勇气。"
"所以你就躲出来了吗?"
"是啊,这只是策略。"
天阴沉沉的。突然,远处那条路上,大年和二年正在喊我们,他俩的声音竟如同哭丧一样。哥哥的样子有点紧张,我们一同站了起来。
到他们走近来的时候,我大大地吃惊了。两兄弟都哭得眼睛红红的,大年那件皮夹克上的两只口袋被撕得吊在衣服上晃晃荡荡,裤子上沾满了灰土,似乎刚和什么人打了一架。
哥哥沉下脸来,问他俩道:
"你们怎么啦?"
"我们不想活了。"二年抽抽搭搭地说。
"见鬼!"哥哥大喝一声,我从未见过他这么威严。
两兄弟像听到了冲锋号一样拔腿就跑,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有些事,不要过早下结论,等一等就清楚了。"哥哥说。
我本想问哥哥他在关心什么事情,但我又想,等下到屋里去看看吧,也许真的什么都清楚了。比如说,我的母鼠是否被他们截肢了之类的事。我注意到哥哥的步履突然老态龙钟了起来。我不由得感叹,他每天经历这样剧烈的情绪起伏,该有多么难啊。
我们回到家里时,大年和二年正在厨房里吃东西。哥哥一进屋就睡觉去了。我来到那间房,看见桌上满桌的水,还有血迹,我的脑袋就轰地一下响起来。但是它不在,那个宽口瓶也不见了。我用目光将房里搜索了一遍,也没有见到。这时大年出现在门口,他知道我在找什么。
"它回你房里去了。它重重地打击了我们。我实在不明白,人怎么还不如一只老鼠呢?真丢人啊。"
它真的回到了那个鞋柜里头。它躺在柜板上头,眼睛睁得很大,但眼里已失去了光芒。它没有死,大肚子一鼓一鼓的。不论我怎样仔细看,它身上还是找不到任何伤痕。它的皮毛有点湿,除此以外一切正常。我试着用棍子拔它一下(因为担心它会咬我,我不敢用手接触它),它还是不动不挪。也许那两个恶棍已经造成了它身体里头的内伤,也许我刚才看见的血是它肺里流出来的血,真可怕啊。如果它死了,我的情绪可能就没有这么狂乱了。问题就在这里,它根本没死,大睁着无光的眼睛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它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我在房里踱来踱去,忽然,我听到了无数细小的声音。地板下,柜子后面,天花板上,到处都是这种老鼠咬啮木头的声音。我觉得它们就要从隐藏的处所冲出来了。我担心是自己产生了幻觉,就用冷水洗了头,但情形依旧。它们早就在这屋里,日日夜夜都在咬,我以前却像个聋子。
嫂子进来打扫卫生了,她用扫帚一划一划地扫着,显得十分沉着。
"嫂子,这些老鼠全是你们喂养的么?"
嫂子转过身来,用她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在发烧,真可怜。我不是你们家的人,可是我也知道这个准则:要适应这里的一切,不要对抗。你看,我从你哥哥那里学了不少东西吧。"
奇怪,她在房里的时候,老鼠就不咬,她一走出去,老鼠又咬得欢,好像在示威一样。我又思考起那个问题来:母鼠究竟遭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呢?
我坐在我的小房间里,太阳照在地板上,外面居然出太阳了。起先我听见哥哥和嫂子在厨房里吵,后来屋里就发生了骚乱。有碗碟砸在地上,二年在高声呼叫"死人啦!!"我呆看着那一条阳光,不愿挪动自己的身体。渐渐地,我感到自己也具有了母鼠的目光--什么都不看,可又什么都看见了。老鼠咬啮木头的响声渐渐地平息下去了。
后来我得知大年在家里上演了自杀的好戏。他下不了手,叫二年帮他一把,二年就乱叫起来,结果当然是没有成功。
忧心忡忡的哥哥只是不住口地说:
"他不该回来,他不回来这里已经够乱了,各人都有各人的问题。"
母鼠的伤很快好了,它又可以到地板上吃东西了。也许,它根本没受伤,至少我没看到。我每天夜里都听到它那有弹性的步子落在地板上,它仍然是那么谦卑和谨慎。而嫂子,在打扫我的房间时偶尔也会停下手里的活,说出自己心里所想的事。她总是重复这句话:"不要对抗,就会相安无事。"
我的体内渐渐地空掉了,这是一件什么性质的事呢?当我凝视着家里这三个人的时候,我就从他们身上也看出了相同的特征。我觉得用"徒有其表"这几个字来形容我们是最合适了。
哥哥已不像以前那么担心我的精神状况了。每星期一次,他大大方方地揭开鞋柜的布帘子,将那只双目无光的母鼠看来看去的看个够。末了,他叹口气,将它称为"父母的遗产"。
"我每天去上班,可是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班上。我到了下午就那么急着往回赶,竟会把鞋都跑脱了。"他说。
"可是你看看它,并不到处跑。它心里怀着强烈的梦想。"
"是这样。"哥哥叹了口气,有点自卑似的看了看脚下开裂的鞋底。
2003年4月6日于北京


读书笔记(一)第198节 艺术复仇(1)

艺术复仇--读鲁迅《铸剑》
从外在的,与整个黑暗道德体系的对抗、厮杀,转向内在的灵魂的撕裂,从而在自己体内将这一场残酷的战争在纯艺术层次上进行下去,是鲁迅先生的一些文学作品(例如《野草》)的突破,而这篇《铸剑》,将这种创造达到了登峰造极。
小说的主题是复仇,然而文中却分明有两种复仇,令人想起博尔赫斯的《曲径分岔的花园》。一种是表面结构的复仇,这种复仇是亲情道德内的复仇。即,大王杀了眉间尺的父亲,眉间尺决心替父报仇,历经曲折,在黑色人的帮助下终于如愿以偿。潜伏在这种复仇之下的,是另一种深不可测的、本质的复仇。即,人要复仇,惟一的出路是向自身复仇。世界满目疮痍,到处弥漫着仇恨,人的躯体对人的灵魂犯下的罪孽无比深重,人已被这些罪孽压得无法动挪,而人的罪孽的起因又正好是人的欲望,即生命本身,所以无法动挪的人也不可能向外部进行复仇。向自身复仇,便是调动起原始之力,将灵魂分裂成势不两立的几个部分,让它们彼此之间展开血腥的厮杀,在这厮杀中去体验早已不可能的爱,最后让它们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达到那种辩证的统一。这第二种复仇才是故事的真正内核,被我们所忽略了的艺术精神。为进行这场精神上的复仇,灵魂一分为三,让惊心动魄的故事在三者(黑色人、眉间尺、大王)之间发生。
眉间尺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前世的复仇的格局就早已为他设好了:他的父亲为王所杀,他必须报仇;但王又是绝对不可企及的,因为他既生性多疑,老奸巨猾,又受到重重保护,于是报仇成为不可能的事。当主角走进这个不可解的矛盾,尖锐的冲突产生之际,黑色人就作为指引者出现了。他向眉间尺指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复仇之路,他将眉间尺的境界提升上去,让眉间尺抛弃自己的躯体,同他一道踏上不归的征途。就这样,青春和热血浓缩为砍下的头颅,无比轻灵而又勇敢无畏,向那幽冥的深处前行了。
因为眉间尺诞生于致命的矛盾中,他自身的性格便天生具有致命的"缺陷",即同情心或爱,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为了实现他对父亲的爱,他却必须剿灭自己的同情心,变成一个硬心肠的冷酷的杀手,但以他的生性,是断然成不了杀手的,因而他的复仇计划刚一开始便一败涂地。故事在这里发生转折,眉间尺内心的撕裂由此开始,爱和恨永久在灵魂内对峙的格局形成。黑色人告诉眉间尺,想要真正向王复仇,就只有将自己的身体也看作王,以自戕重新开始整个计划,进行那种"头换头"的交媾,达到爱与仇的真正统一。正如他在歌中所唱的: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这是旧式复仇与黑色人的复仇的本质上的区别。
很显然,眉间尺是现实中具有理性认识的个人,他的处境是绝境,他的出路是通过体内热血的、爱与恨的冲动不断地认识。黑色人则是那模糊而纯净的、理念似的自我。黑色人从"汶汶乡"(虚空)而来,他要用眉间尺的爱和血和恨来实现自己,演出一场复仇的好戏。眉间尺则要通过黑色人将自己从污浊中提升,上升至"异处",让世俗的爱和恨升华成宇宙中永不消失的"青光"。对读者来说难以理解的是王的形象,看到那些外在的"恶"的描述,一般人很容易将他与某种社会性的身份挂钩,然而这样的小说是另有所图的。认真地反省一下,王身上具有的那些"恶"的成分--贪婪、自私的爱、专横残暴等等,难道不正是人所共有的本性吗?鲁迅先生以如此可怕的形象赋予社会中的个人,可见其对自身的严酷、决绝,对人类处境(当然首先是中国人的处境)深深的绝望。所以王的形象,是缺乏自我意识的、旧的人性中的自我,他饱含爱的激情(爱青剑),而又残暴阴险,处处透着杀机。他因爱而杀人,一旦爱上什么(人或物),必然伴随了杀戮。而眉间尺的形象,则是觉醒的新的人性之体现,是那种内含尖锐矛盾不断发展的自我。在早期,他同样因为爱(爱父亲)而计划去杀人,但很快就由盲目的冲动转入了自觉的认识,从而改变了复仇的性质。至于黑色人的形象,则是人性中潜在的可能性,人类精神的化身,艺术层次上的自我。他是眉间尺灵魂的本质,也是王内心萦绕不去而又早被他杀死了的幽灵。为命运驱使的这三个人终于在大金鼎的滚水中汇合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咬啮展示出灵魂内在的战争图像。在这辉煌画面出现之前,是觉醒的精神在引吭高歌: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战斗的号角吹响了,已被黑色人精简成一个头颅的眉间尺的肉体,要在战斗中通过自戕来达到那种致命的快感。他将与黑色人合作,在滚水中与王搏斗,将王杀死,并将他们自身的肉体与王彻底混淆,最后彻底消灭肉体,上升到纯精神的境界。战斗是可怕的,痛感就是快感,恨就是爱,相互咬啮就是合为一体,王就是我,我就是王,消灭就是再生。灵魂的内涵无比丰富,谁也无法将其穷尽。这样一种壮观的统一,恐怖的大团圆,正是艺术的境界。只有具有无比勇气的艺术家,才敢于在熊熊烈火之上,在滚水之中来上演这种地狱里的复仇的戏,而在充满了正人君子的国度里,这种事真是很难设想。歌中的下流小调"嗳嗳唷"是眉间尺要同王交合之前发出的呻吟,王既是他要超越的对象,也是他存在的根基,咬啮王就是咬啮自己,恨与爱的交织使他兴奋到极点,创造精神的飞扬同生命的丑恶扭斗将同时发生。没有"嗳嗳唷"的下流,断然不会有"堂哉皇"的伟丽雄壮,博大的灵魂容得下人性中的一切。这里的"归来"绝不是国人"寻根"式的归来,而是在同王团圆之际陪伴"青光"将精神向"异处"升华。


读书笔记(一)第199节 艺术复仇(2)

这种复仇的天机是由黑色人的一段话泄露的: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灵魂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眉间尺并不完全懂得黑色人这话的意思,但在少年内心的最深处,一定有某种东西为之震动,因为黑色人说出了他的本能(要活下去的本能),而面前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便毅然顺从自己的本能,去着手创造自己从未创造过的东西了。黑色人外表冷酷,心里却有着真爱、博爱。他洞悉了人的本性,知道人活着,就会有仇视与伤害,他将这看作一种生存处境,而早就在内心宽恕了一切。但宽恕了一切不等于不再计较,他将每一桩仇都记在自己的账上,而决心来担负起复仇的使命了。黑色人的爱与眉间尺的爱(更与大王的爱)在这里显出了质的区别。可以设想,眉间尺在经历了狭隘复仇的挫折之际,焦躁、沮丧、对自己不满,如果黑色人不出现,他将长久地徘徊在王宫之外,对这一切产生深深的厌恶,这是他性格发展的逻辑。黑色人及时地出现了,眉间尺的绝境中出现了新的希望,黑色人向他说出了爱与仇的真谛,从此盲目的冲动化为了自觉的追求。
眉间尺面临的矛盾同王的矛盾其实是同一事物的两个阶段。眉间尺爱父母亲,同情老鼠,他的爱体现为善,但这种善不可能单独在人生中持续下去(除非人停留在幼儿阶段),人要成为真正的人,灵魂就要分裂。眉间尺的父亲被杀这一生存的前提就是人所面对的命运,即,复仇使得人的爱(善)不可能,可是失去了爱和同情心,人也就不再是人。眉间尺在命运的铁圈内惟一可做的事就是让自己的灵魂猛烈冲撞,因为他既不能缺少爱和同情,也不能缺少恨和恶,矛盾的双方同样强大。完全可以设想,同情过邪恶的老鼠的他,在咬住王头的一瞬间,仍然感到了那种切肤之痛,这痛感就是他的快感。再说王本身,他是因为爱被人仇恨。因为爱青剑爱得太深杀了人,被人仇恨也就恨得太深。王的爱是以恶的、排他的形式出现的,这种没有自我意识的昏庸的爱也不能在人生中持续下去,他被仇恨所包围,他面临的是自己肉体的消灭,因为他没有灵魂的分裂。这两个人既体现了人的灵魂的层次也体现了人性时间发展上的阶段。黑色人则是人性最高的层次之体现,他虽看上去近似理念,但决不是消灭了内在的矛盾,他的矛盾比眉间尺更为尖锐。他模样黑瘦利落,目光似两点磷火,胸腔里燃烧着的是几千年的死火,他对复仇有种饥渴。为什么复仇?只因为爱得太深、太痴迷,只因为这爱无法单独实现。要实现爱就得复仇,他是精通此道的老手,他也知道单薄的、无爱的仇恨(如眉间尺对王的恨)解决不了问题,眉间尺有赖于他来将他提升。他那尖利的歌声给人的启示是:真爱是要掉头颅的事,爱与血腥不可分,阴郁、冷血的杀戮场面会透出爱的旋律。他将此精神传达给鼎底眉间尺的头颅之后,唤起了头颅的激情,新的人性在猛火与滚水中诞生了。黑色人的天职绝不是平息矛盾,而是挑起险恶的战争。他在自戕中领略大快感,在杀戮中高唱团圆歌,他将古老的复仇提升为纯粹的艺术,赋予了复仇这一永恒主题新的意义。他的境界就是艺术与人性的境界。
眉间尺性格发展的过程就是内在矛盾展开的过程。故事一开始,他同老鼠之间的那场事件实际上就是他同人的关系的演习。眉间尺天生心细、敏感、富于同情心,这种性情在处理同老鼠的矛盾时,自己的矛盾也展开了。老鼠从里到外都令人憎恶,但它也同他一样是一条生命,在遇到大难时也同他一样会有着求生的本能,将心比心,眉间尺对它产生深深的同情是很自然的。可是这种同情心却是大忌,老鼠只要活着,就要继续对他作恶,于是他杀了老鼠,对自己的灵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口角流着鲜血,一条生命死在他残暴的脚下,眉间尺的悲哀无法描述,他找不到解决内心矛盾的办法。接着母亲将那件可怕的往事告诉了他,期盼他改变优柔的性情,为父报仇。眉间尺在一时冲动之下也脱口说出"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这样的话。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眉间尺的优柔正是他的本性。具有这样的性情,他注定无法处理同人的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比同老鼠的关系还要困难得多,而他本人,"恶"(报仇之心)与"善"(同情心)在他内心总是此消彼长、势均力敌。所以他在对母亲作了保证之后,仍然无法入睡,根本不像改变了优柔性情的样子,母亲的失望也是必然的了。天生这种艺术家的性格,又如何到世俗中去报仇呢?接着他看见了仇人,内心燃烧起来,立刻就要冲上去。命运却不让他得手,他反倒被那些刁民缠住脱不得身。以他的性情,背着一把剑都生怕误伤了人,哪里会去对刁民施暴呢?于是眼看着一个报仇机会落空了。白白冲动了一场,心里的善又占了上风,想起母亲,鼻尖发酸,那副样子看上去愈加不是当杀手的料了。黑色人来到了,告诉他报仇已成为不可能的事,他自己的性命倒成了问题,因为王要来抓他了。眉间尺又陷入了伤感,似乎这报仇不再是为自己,而大半是为了母亲。黑色人要怎样塑造眉间尺呢?黑色人既不是要眉间尺成为冷酷的杀手,也不是要他沦为长吁短叹的伤感者,他要他的头。有了这个头,他就可以将眉间尺内心的矛盾推向极致,即爱到极致也恨到极致。他早看出眉间尺正是那种材料--用自己的身体来做实验的材料。应该说,黑色人是眉间尺命中注定的发展模式,眉间尺按他的模式发展下去,就既保留了性格中原有的一切,又不至于在精神上灭亡。去掉了躯体只剩下头颅的眉间尺果然发生了转变,障碍消失了,轻灵的头颅变得敢爱敢恨,既不冷酷,也不伤感。因为在最高审判台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同一的,咬啮同时也是交合,人体验到刻骨的痛,眩晕的快感,却不再有作恶前的畏惧与作恶后的难过,世俗的仇与爱就这样以这种极端的形式得到了转化。眉间尺心上的重压得到了解脱,情感释放了,他微笑着合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用不着再为王的死难过,因为他的头颅已与他合为一体,王成了他自己。
以"天人合一"的文化滋养着的国人,最害怕的就是这种灵魂的分裂,所以鲁迅先生作为纯粹艺术家的这一面长久以来为某种用心所掩盖,所歪曲,而对鲁迅艺术的固定解释的模式长久以来也未得到任何突破。我辈愧对先生之处,就在于让他的孤魂在荒漠中长久地游荡,遇不到同类。希望以这一篇短文,促进对鲁迅文学的新型探索和研究。


读书笔记(一)第200节 不朽的《野草》(1)

不朽的《野草》--读鲁迅《野草》
我是从十四五岁起开始读鲁迅先生的《野草》的,一直读到今天。回顾当年那种朦胧的激动,那里头是隐藏了很多不解之谜的。也许是我所熟悉的汉字所构成的美得令人战栗而又有些陌生的意境,激发了年轻的心的渴望吧。时光流逝,我仍在读《野草》,那感受是显见得一年一年地深化了,又由这深化导致了革命性的翻新。一切于朦胧中有过的,终于形成了结构。
毫无疑问,鲁迅先生是一位伟大的文学天才。这些差不多是八十年前写就的短文,即使拿到今天来看,仍然是深奥的超前之作。这也就难怪先生生前是多么的寂寞,多么的缺乏交流与回应。反反复复地揣摸鲁迅先生的文字,更深感传统文化"吃人"的本质。庞然大物是决不会放过天才的,搏斗尤其惨烈。"不生乔木,只生野草"的根源即在此,作品中也难免留下了某些痕迹。然而尽管少数篇章中"文以载道"的阴影遮蔽了文学本身的光芒,但从整体上来看,《野草》仍然是中国文学的里程碑。它是千年黑暗中射出的第一线曙光,是这个国度里第一次诞生的"人学"意义上的文学。同时也就诞生了文学艺术的自觉性。这本小小的集子是一个奇迹(很多读者都隐隐约约感到了这一点),要是没有这个奇迹,整个中国现代文学是要下降一个档次的;而有了它,中国现代文学便在世界一流纯文学行列之中有了自己的代表。可惜的是,我们自己的人民并不能完全认识我们的艺术,这种常规性的误解在这个国度里比在任何其他地方都严重。回顾这几十年来国人对于鲁迅先生的艺术的评价,我甚至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先生性格中的不彻底性,如果不是传统文化对他的至深毒害使他只能在创造时保留了可悲的妥协,恐怕到今天,他的文学艺术已经被人民所忘记了。这是一件古怪的事,但戏剧性的真相就是如此残酷。
写这篇文章之时,我感到自己终于能够进入《野草》的真实王国了。那是怎样一个王国呢?你是否有勇气凝视魔鬼在深渊里制造的那些异象风景呢?在中国的艺术家里,鲁迅先生是惟一的(哪怕是下意识地)敢于揭开人心内在机制的秘密,并以身试法,拼死突围的人。在一个真正的新文学尚未产生,同辈们都还沉浸在表面化的浪漫情绪之中的时代,鲁迅先生却凭着艺术家的直觉感到了自己心中"有鬼"。又由于容不得半点虚假的天性,由于心中的魔鬼的召唤,他开始了这场混合着阴惨与壮美的灵魂之旅,决心在自戕的搏斗中展露原始的风景--人类真理故乡的风景。拿自己开刀,做试验,主动将生的体验在死的绝境中实现,这种异类写作完全违反传统的文学习惯;而写出的作品,也注定逃不脱被人歪曲的命运。
极地之舞
在世纪的沉渣中,在一切生物死灭的冰川中存活的灵魂,若要将分离的运动付诸实施,那灵魂的内核,必须储藏得有能造奇迹的巨大能量。因为那沉渣,那冰川,就是魂的外壳。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动摇,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才从火宅中出,所以枯焦。鲁迅:《野草》,3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处在内心的理性镇压机制里的魂核,不甘罢休的叛乱者,在永恒的冰的牢笼中呈现出高尚的尊严之美。然而这特制的牢笼不是为了展示,却是为了促使爆发。牢笼是属于人的,探索者终究会到达这个极地。于是,艺术工作者"我"用不懈的探索激活了死火,艺术表演发生了--在这剿灭一切生之欲望的冰川,红色的彗星在青色的空中划出美丽的弧形。
极地的表演将魂的无限止的承受力与不可遏制的爆发力同时展示。这也是艺术家将自身囚禁在死亡冰川来进行永生的演出。
与死火相类似的描绘还有雪的形象。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野草》,20页。
这种来自千年冰川的,令人震撼的冷的热情,这种硬性的劲舞,是精神不灭的象征。
《复仇(之一)》将舞蹈定格为永恒的造型。那是死亡的临界点上才会达到的生之体验。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野草》,11页。
正如千年化石让人产生惊心动魄的生命想像一样,对峙的干枯的裸者以其高超执着的静态表演将生的意义演示。极限体验就是执着到死,决不旁顾。诚然,其内力正是来自于激箭一般喷射的热血,来自于生命飞扬的大欢喜。仔细地凝视,就会发现从矛盾双方手中的利刃上流淌出来的,是无限的张力。死亡无条件地退缩了。
复仇,是灵对肉的复仇,为自身的罪孽,为难言的羞愧,也为肉体的提升。这表演,这造型虽难以理解,却正是人性构成的根本。
为更深入地表达,作者又写了《复仇(之二)》。
他不肯喝那用没药调和的酒,要分明地玩味以色列人怎样对付他们的神之子,而且较永久地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野草》,13页。
被钉十字架的耶稣,他要在表演中清醒地玩味钻心的痛楚,因为他知道惟有如此,才能上升到大欢喜和大悲悯的境界,并在透到心髓的痛楚中将悲悯与咒诅统一于一体。上帝为什么离弃他?那是出自对他的至深的信任,让他在这个无边的舞台上表演自由。"血污和血腥"唤醒了沉睡的魂,自戕与自取其辱让人性得以张扬。
在普遍对精神方面的事物麻木不仁的国度,鲁迅先生从艺术家的直觉出发,最早描绘了人类自我认识论的风景。这些风景不但没有陈旧,反而随时代的变迁而日渐凸现,震撼着人心,因为那是我们几千年来久违了的风景。
裂变
卡夫卡在《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通过一只猿变成人的幻想故事,逼真地描绘了人性诞生之际那种惨烈的生死搏斗。然而在东方,有一位同质的文学家鲁迅,用他这些短小闪光,坚不可摧的文章,给我们绘出了人性诞生的另一种风景。这两位文学家,前者深邃,后者诗意,用不同的文化底色,描绘着同一个人性的真相。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殒颠……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野草》,41页。


读书笔记(一)第201节 不朽的《野草》(2)

向自我内部的这种"抉心自食"是前所未有的创举。作者将人性矛盾看作艺术的根本,坚定地向纵深切入,用残酷的自审的压榨促使灵魂的裂变发生。因为这裂变对于处于危机中的自我是生死攸关的。写作就是同墓中的死尸交流。不断地决绝地否定"生",用毒牙咬啮肉体,才能保持机体的活力。这个过程在《失掉的好地狱》一篇中有更为壮观的描绘。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里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出一声反狱的绝叫。《野草》,38、39页。
地狱就是人心的深渊,在那里魔鬼与"人"的交战使得人性机制启动。一方是垂死的挣扎,一方是铁腕镇压。"人类的成功"与"鬼魂的不幸"共同催生了这美丽的诗篇。
从意识到要做一个"人",尤其是诗性的人那天起,裂变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事。为使真正的创造成为可能,原始的欲望必须被严厉制裁,自发的冲力要进入合理的机制。欲望的地狱被"添薪加火,磨砺刀山",颓废消失,所有的暴力都集中在一种惩罚上。而这种惩罚的目的是爆发的再产生。
做一个诗性的人并非全然不幸,因为他的生命是如此的浓缩,充满了激情,哪怕这激情是阴沉的。有这瑰丽的地狱诗篇为证。正是在人心被撕裂的惨痛中,诗的意境呈现出来。否则就只能是麻木和死亡。在镇压与反叛的反复较量之中,魔鬼的活力得以发挥,焦枯的曼陀罗花也会再获生机。
塑造
那么,艺术化了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鲁迅先生在《过客》一文中生动地刻画了现代艺术工作者、艺术追求者的形象。
在无路之路的世界里冲撞着行走,"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的过客,倾听着灵魂深渊里那永不停息的呼唤,豁出去将生命做赌注,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将人性的秘密、艺术的真谛展示于众人眼前。这种深入尽管短暂,却是一次真正的革命。
人性是通过彻底的剥离,没有退路的创造来实现的。一切自身已有的存在,均被决绝地摒弃:
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听到过第二回。《野草》,28页。
只有过程没有来历;只有模糊的呼唤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有对此刻当下的执着没有可以依仗的确证。当然,也决没有对自身的怜悯,没有伤感。
曾经喜欢过野百合、野蔷薇的柔软的心,如今已变得冷而硬。但这种冷和硬并不是由麻木导致的冷漠,却是热情高度浓缩,执着于一点所致。无暇旁顾,只能拼死一搏。
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野草》,31页。
人不配得到布施,因为人实在是太卑鄙;自己也不配得到布施,因为自己无地自容。一切自怜和伤感都显得做作,人惟一能做的,只是负罪前行,去那也许是坟也许是精神故乡的前方,永不放弃,永不停歇。当然这个过程不会那么干脆,而是充满了犹疑、彷徨、悔恨和惨痛。所以说:"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之所以会成为人性探索者,不就是因为当初对弱小的同情与怜悯吗?
洞悉一切的老翁并不指引,只是用层层深入的测试与暗喻,参与了过客的灵魂探索。这位讳莫如深的老人,他那模棱两可的话语激发着过客心中的冲动。此处类似理性在创造中的作用。理性并不提供规律让人掌握,它只是通过暗示让冲动达到自由。
艺术的起源的确是某种同情和慈悲,那是人对于自身作为"人类"的意识。这意识一旦产生,便会具有排山倒海之力,让人性超升。《颓败线的颤动》所描绘的就是这一伟大过程。
兽欲已将人性践踏得如荒废、颓败的母亲的身躯,昔日的怜爱、苦痛和羞辱早被淡忘,代之以死一般的冷漠与怨恨。人性面临无法逾越的鸿沟。然而人是不会灭亡的,母亲(人性之化身)走进荒野,赤身裸体,如一尊石象。
她赤身露体地,石象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野草》,45页。
艺术的交合,爱的升华,第一个词的产生,第一线光的挣破。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象,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体的全面都颤动了。《野草》,45页。
是艺术,让人知道在这冰窖似的世界里人类仍将存在下去,并会使颓败的身躯在颤动中发出一轮又一轮波涛似的强光,"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而产生这光芒的、"披毛的强悍的肉块",也在光波中获得了真正的新生。
没有人像鲁迅先生这样将自我矛盾披露得如此彻底。在毁灭性的破坏中,新的艺术之魂已默默呈现。
让我用先生的自我描绘来结束这篇文章:
……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野草》,2页。


读书笔记(一)第202节 我读《圣经·旧约》(1)

我读《圣经·旧约》--关于"约伯记"的感想
在那黑暗混沌的远古时代,第一线理性之光于重封密锁中划破天际的瞬间,始终是后来的诗人们的永恒的题材。因为神说了"要有光",所以在漫长的岁月中,作为小神的人,从未放弃过对于光的追求,并在追求中不断塑造着自己近似于神的形象。又因为那光是嵌在黑暗的肉体内的不可分离之物,人类为了自身的完美,只好将自身分裂,在疼痛的煎熬中来体验神的恩惠,对于我来说,整个《旧约》里面那些简朴的、在今人的眼里显得晦涩的故事,所记录的全部是关于人类的精神从诞生、建立、到发展、成熟,直至壮大的过程。而《旧约》中的这篇诗歌"约伯记",更是将人的精神如何样在尘世中通过挣扎而求得新生,作了一个最为令人难忘的描绘。诗篇中的那位主人公,读来很像一位古老的异教徒,他对于神旨的领悟(自觉或不自觉),他的至死不渝的追求,不可遏制的冲动,则与艺术家十分相似。
神的仆人(信徒)约伯是一个非常富有理性的人,一贯持守着他的"纯正"的信念,从不放纵自己身上的恶。但是这一切还远远不够,"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而又难以揣测的魔鬼撒旦,决心挑唆公正的神对他的仆人进行那种堵死后路的,毁灭性的测试。神同意了撒旦的建议,将约伯交给撒旦任意处置,惟一的条件是留下他的性命(因为肉体一灭亡,精神就会无所附丽)。从此约伯的精神炼狱便开始了。首先是他的财产和儿女被夺去,他陷入无限悲痛之中。接着撒旦又使他本人病入膏肓,从头到脚长满毒疮,只能坐在炉灰中度日,欲生不可,欲死不能。
诗篇中的问答由坐在炉灰中的约伯、他的三个朋友、布西人以利户以及最后到来的耶和华的谈话构成。通过这一场极端化的、惊心动魄的灵魂测试,人性中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一层一层地得到了展开。什么是信念?信念是一种向纵深突进的、立体的追求过程,而不是平面的、外在的依附;信念是从人性根源处所产生的力所呈现的超脱的形式,对她的解释也只能从生命出发,而不是从外在的事物出发。撒旦要促使约伯所做的,就是在一个纯精神的舞台上,让他将戴着镣铐的残酷舞蹈表演起来,并从自发到自觉,让真实的自我凸现。约伯在诗篇中的语调是极为紧张的、抒情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的语调,因为此处发出的声音,是不甘灭亡的生命要摆脱死神的挣扎,是长久在神面前沉默的人通过开天辟地第一次的"说"来获得自己的本质。而不论是约伯的三个朋友,布西人以利户,还是最后到来的耶和华,从他们的话语中都可以听出那种强烈的、生死攸关的,同时又不无暧昧的暗示与引导。
被可怕的病痛折磨得无法生活的约伯一开口便怒气冲冲,他诅咒自己的生日,诅咒那个日子里的白天、黑夜,诅咒自己从母胎出身的事实。他的语气是亵渎的,不顾一切的,大概因为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丢失的了。他惟一拥有的生命并没有给他带来生的希望,只是在苟延中成了他的旱!K运笊滴噬瘢?/p>
"人的道路既然遮隐,神又把他四面围困,为何有光赐给他呢?"
这是一个具有强大生命力的个体面对掌握了一切的神的很自然的反弹,即使是在绝境中,他也仍然是主动出击,拼死叩问,想要将生存之谜弄个水落石出。
"我所恐惧的临到我身;我所惧怕的迎我而来。"
不能生,却又还未死;看不见道路,却又还有光(理性)赐给他,这就是约伯所恐惧的事。面对这种恐惧的人,除了用大声诘问来强调自身不是一股烟,一股气,而是实实在在拥有理性的、神的造物之外,还能怎样?约伯所说的,是出自本能的真心话,他要活,他不甘心这样不死不活,所以他将自己真实的心情向神袒露,埋怨神,对神作出的安排抗争。但反过来看,也许当初神造出他,把光带给他,正是为了他今天在绝境中的表演?神的意志至高无上,凡人又怎能把握得了呢?约伯的表演,他的诘难,他的争辩,正是他体会神的意志的过程。他越是极端,越是不顾一切地挣扎、愤激,那体验就越真切。人的本性是贪婪的,神也同样如此,他要让人穷尽最不可思议的体验,所以才蓄意安排了这场让人直接同他较劲的测试。这场测试到了这样可怕的地步:
"他们切望死,却不得死;求死,胜于求隐藏的珍宝。他们寻见坟墓就快乐,极其欢喜。"
约伯的炼狱就是神给他的恩惠。神就是看中了他那种稀有的骨子里的真诚,才让撒旦将这样一个舞台提供给他来演出的。
再看提幔人以利法对约伯那些亵渎的话语的回应。以利法用约伯自己从前的理性行为来反驳他现在的思想,他认为约伯的愤怒发泄是对神的信仰发生了动摇,是对自己的痛苦看得太重,忘记了神的无比强大和人的渺小。他的主张总的来说是要全盘否定人的作用。
"至于我,我必仰望神,把我的事情托付他。"
然后他要约伯一切从理性出发,压制自己当下的痛苦感受,把一切希望寄托在神的身上,坚信神必定拯救自己。他的一番说教显然是约伯这样的血性男子所做不到的。如果按他的去做,对于约伯来说就等于是放弃生存。约伯的生存是他个人每时每刻的当下感受,而不是遥远的将来的某种许诺。所以当以利法说:"这理我们已经考察,本是如此。你须要听,要知道是与自己有益"时,他根本不能说服约伯。约伯确实是个有理性的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时时活在自己的感觉里,这是他不能改变的本性。他永远也做不到作为一个旁观者来看待生活,用"对自己有益"为标准来选择生活方式。当然以利法在此的反驳也是很可疑的,谁知道作为"朋友"的他的本意是什么呢?这一点后面还要说到。
执著于亲身体验的约伯这样回答以利法:
"惟愿我的烦恼称一称,我的一切灾祸放在天平里,现今都比海沙更重,所以我的言语急躁。因全能者的箭射入我身,其毒,我的灵喝尽了;神的惊吓摆阵攻击我。野驴有草岂能叫唤?牛有料岂能吼叫?物淡而无盐岂可吃吗?蛋青有什么滋味呢?看为可厌的食物,我心不肯挨近。"
这就是约伯的活法与以利法的活法的本质区别。约伯敢爱敢恨,无所畏惧,但他对神的虔诚一点都不比利法差。实际上,他的虔诚更接近神所要求的那种虔诚--对最高意志的痛苦的、主动的体会。所以以利法的打压只是激起了约伯更大的反弹。接下去他的言辞不但仍然激烈,而且似乎有些威胁的意味了。似乎是,他要威胁,要力陈,他对他的神说,如果再对他无限止地惩罚下去,结果便是"你要殷勤地寻找我,我却不在了。"他从内心深处懂得,他同神是互为本质的,没有他的肉体的存在,神的意志也无法实现。他这种亵渎似的虔诚当然更是他的朋友要反对的,因为太违反常识,违反世人的信仰方式。在此处,他与以利法之间的问答就像理性和感性之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式的争斗。
约伯的另外一位朋友书亚人比勒达这样说:
"请你考问前代,追念他们列祖所查究的……"
他要约伯通过"寻根"(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寻根"运动)找出自己的罪孽,要他同神所创造的外部根基--人所生活的大地紧紧相连。这些话对约伯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道理。神无所不能,无所不知,人不能在一切事情(包括神秘的祖上那些再也无法追踪的事)上同神辩论,人惟一可做的,仅仅只是将自己对神的感觉说出来,人也仅仅只能在这一点上同神辩论。所以约伯继续诉委曲,委婉地指责神,同时又苦苦哀求神。他的这种方式当然是朋友比勒达等人要谴责的。


读书笔记(一)第203节 我读《圣经·旧约》(2)

拿玛人琐法的人生观同另外那两位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同,他仍然是强调神的包罗一切,强调人除了盲目信仰之外实在是什么也做不了,但信仰给人带来幸福。他的观点是世俗中流行的常识,而常识,并不是当前处境中的约伯所需要的。他信仰,可是一味盲目空想并不能激活他的生命,他需要生动的生命体验。所以他怒吼道:
"你们以为可纪念的箴言,是炉灰的箴言;你们以为可靠的坚垒,是淤泥的坚垒。"
当他这样愤怒之时,他的布满伤痛的躯体其实正在不自觉地感受信念的力量,只是他的方式同那几位朋友相反。他要说话,要辩明自己的行为,申诉苦衷,要同神当面论理。最重要的是,他看重的是现世而不是来世,他与神争辩道:
"你攻击人常常得胜,使他去世;你改变他的容貌,叫他往而不回。他儿子得尊荣,他也不知道;降为卑,他也不觉得,但知身上疼痛心中悲哀。"
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只能将这些发自肺腑的辩解持续下去。
由于约伯的愚顽不化,在第二轮对话中,朋友们对他的谴责就升级了。以利法谈到了神的残酷无情的惩罚,想借此来唤起约伯的恐惧之心,使他中止对神的亵渎。但约伯已失掉了一切,所以也没什么可恐惧的了。他坚持认为自己的诉苦,甚至自己对神的埋怨全是"清洁的祈祷",因为在他的内心,他"愿人得与神辩白,如同人与朋友辩白一样。"他出于直觉将神这个对象化的自我看作老朋友,他的指望在现世,他也不怕来世的惩罚。接着书亚人比勒达由于约伯说了大胆不虔敬的言辞,自己又反驳不了他,只好以神的名义举例,向约伯描述更可怕的酷刑。约伯听得又愤怒又厌烦,他回答朋友们说,他一点也不怕说出那些他们认为是亵渎神灵的话,他可以将他说过的"用铁笔镌刻,用铅灌在磐石上,直存到永远"。因为他清楚自己所说的全是真实,他向神发怨愤并不影响他的信念的纯洁性。拿玛人琐法听了约伯的违反常识的胡言乱语,心中十分急躁,于是又将惩罚和酷刑的老调重弹了一遍。约伯反唇相讥,将渎神的话说得更为刻薄。由此就进入了第三轮辩论。
在这一轮辩论中,以利法仍然强调被动生存为天经地义的事,要他以看不见的全能者的喜乐为自己的喜乐。他的话激发了约伯的灵感,约伯说他很想自己亲眼见到神,去向神当面申诉。他说现在神使他恐惧,因为他看不到希望;不但在自己身上看不到,在人世间也看不到;而神的所作所为也常常善恶颠倒。比勒达回答约伯说,世人不能评判神,因为世人"如蛆"。约伯承认神的威力,也承认人没法洞察神意,但他仍要坚持用自身那种自发的运动来同不可沟通的神沟通,并且把这当作终生的理想,决不放弃。正是在此处他就朗诵了题为"歌颂智慧"的诗。这首诗十分晦涩,细细体会,说的还是发生在人性深处的精神矛盾,以及人的智慧的来源。诗中所提到的幽暗的"极处"的金、银、铜、蓝宝石等,全是人的精神宝贝,人必须"凿开坚石","倾倒山根",才会使它们显露。这个比喻暗示智慧存在于人性之根,同冲动直接相连。无价的智慧在那无人知晓的地方,在那潜意识的黑暗里闪光。只有无所不知的神才知道智慧的道路,"因他的鉴查直到地极"。所以人要获得智慧也只有同神沟通,而所谓同神沟通也就是约伯这种出自本能的拼死挣扎,诘难似的申诉,而不是以利法们的表面理性分析。
约伯在向朋友说出的最后申诉中以悲壮的语言发出了一个又一个恶毒的誓言,是自我拷问又是自我争辩;自己对自己以死相威胁,以此来检验自己对神的忠诚。这种申诉差不多等于是自己担任神职,代替神行使权利了。或许神之所以搞这个测试,也就是为了在约伯身上达到这个效果。即,激发他,强逼他,窒息他,使他拼死争辩,拼死反抗,以演出这场充满了自由精神的好戏。神的意志真是无人能知晓啊。看来神的不现身,不出场是最好的导演方式,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约伯挖尽身上的潜力,达到自由的极限,否则谁又能在活着的时候接近那种辉煌的瞬间呢?
布西人以利户的发言比约伯的三个朋友要雄辩一些。他要约伯不要放弃对神的信心,即使自己处在悲惨境地中也要相信神的惩罚是有高贵目的的。因为神创造了人,所做的一切均是为了人,不是为他自己。而恶人最终被消灭,善举得到张扬是神的不变的原则。"神借着困苦救拔困苦人,趁他们受欺压,开通他们的耳朵。"以利户的发言虽比那三个朋友有道理,并且他也认为神"并不藐视人",但他也不赞成约伯用言语埋怨神、轻慢神。他提倡的是一种理解性的方式,一种偏重理性的追求,而不是约伯那种"无法无天"的创造性的发挥,他希望通过他的条理清晰的说理转变约伯。
当辩论达到如此的高度之时,耶和华神终于从旋风中现身了。他一来就直接同约伯进行沟通:"你要如勇士束腰,我问你,你可以指示我。"仅此一句话就可以看出,同那几个人相比,神更符合约伯的想像。
神首先对自己的全能做了一番阐述,为的是将他的深不可测的意志的根基;他的扫荡一切的伟力;他的制造奇迹的本领;他的将天地万物统一于一身的博大;他的通晓宇宙间一切事物的规律的智慧,一一传达给约伯,以在气势上压倒约伯,使约伯在他面前保持谦虚。约伯是明理人,自然对神的万能五体投地。他有幸亲耳聆听了神的教导,于谦卑中隐含着热烈的期待。果然,神紧接着又敦促他不要停留在谦卑之中,而要同他一样:
"你要以荣耀庄严为妆饰,以尊严威严为衣服;要发出你满溢的怒气,见一切骄傲的人,使他降卑;见一切骄傲的人,将他制服。把恶人践踏在本处,将他们一同隐藏在尘土中,把他们的脸蒙蔽在隐秘处;我就认你右手能以救自己。"
他要约伯学习成为神,他也肯定了约伯在测试中的所有表现(似乎还鼓励他今后更加走极端,更加藐视世俗)。由此看来,神的意志仿佛是个矛盾。他既否认人可以认识神性,提出深奥的问题来难倒约伯;同时他又教导约伯不要放弃认识神性的努力(因为只有通过这种努力人才可以获得作为人的尊严)。原来悖论是神的有力的武器。如果说神性就是人性,此处对神的意志的描述也就是对人本身的意志的描述,看了下文后这一点就更清楚了。
神接着打了一个最有力的比喻。神通过这个比喻告诉约伯整个这场测试的真正目的:他要约伯用这种残酷的修炼方法来获得真正的自我意识,上升到那种近似于神的、万能的自由境界。因为约伯身上具有那种罕见的灵性、生命力和理想精神。神以自己的造物河马和鳄鱼为例,隐喻地谈到了人的意志的力量;人的信仰的一往无前;人的理性与感性的浑然天成之美;人的品性的高贵;人的灵魂的强韧;人的创造力的伟大。总之,他在引导约伯成为像河马和鳄鱼这样的"完全人",将自身的灵魂境界不断提升。
"河水泛滥,它不发战,就是约旦河的水涨到它的口边,也是安然。"
"你能用鱼钩钓上鳄鱼吗?能用绳子压下它的舌头吗?你能用绳索穿它的鼻子吗?……"
"它使深渊开滚如锅,使海洋如锅中的膏油。它行的路随后发光,令人想深渊如同白发。"
神的每一句话隐喻的都是人性深处那个不可战胜的自由之魂。
神交就是这样完成了,约伯在炉灰与尘土中看见了天堂。他彻底否定了自己这世俗的肉体,皈依于神的精神。当然这种否定只是暂时的,是肉体下一轮的挣扎与反抗的前奏,神的启示已深入他的内心:
"求你听我,我要说话;我问你,求你指示我。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因此我厌恶自己,在尘土和炉灰中懊悔。"
约伯的自发的本能冲动为什么会如此的符合神意呢?为什么约伯的三个朋友,甚至包括后来的以利户,他们那些智者的体会,都不是对神的正确说明,神反而说他们误解了自己,"用无知的言语"使神的意志被遮蔽?神的意志与生命冲动之间是什么样的神秘关系呢?也许,这四名说客都是神派来的,他们是人的常识,人的已有的理性,他们之所以在约伯面前设障碍,是因为神交给了他们任务,要他们刺激约伯,使约伯突破框框常识,在创造中达到一种新的理性?这一切的答案都在激情的诗歌里。反复地体会,就会越来越深地感到,这里的耶和华神,实在是古代艺术家的人性之理念,这理念必须通过约伯这样的个体生命来不断得到丰富和发展。表演完这场铭心刻骨的精神舞蹈,约伯就获得了新生,神的理想也得到发扬光大。
浑身长满毒疮,坐在炉灰里挣扎的约伯的梦,正是我们人类做了几千年的那个痛苦的梦,诗意的梦。没有这个梦,我们将只能停留在野兽的阶段。
2001年5月28日,英才园


读书笔记(一)第204节 城堡的起源--读《城堡》(1)

当所有的"生"的理由全都被否定,人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如《审判》中的K)时,人所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体内那种不灭的冲动了。一个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如果还不甘心死,还要冲动,对于他,城堡的轮廓也就在那山上初现了。由于没有理由,人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理由,那理由以自身的纯净与虚无对抗着现实的肮脏与壅塞。实际上,在先前的否定中城堡就同时在建立,只是K不知道而已。这样看来,城堡起源于人对自身现实的否定,也就是起源于自审。整部《审判》都在描绘着K如何徒劳地为自己那阴暗卑琐的"生"找理由,就是他的艰苦的寻找在证实着那种强大的法的存在,证实法也就是建立城堡。当法战胜了人的那一天,城堡的基本工程也就完成了,只是城堡还隐藏在云雾之中,要等待一个契机让K去发现而已。于是在一个大雪天的晚上,K就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他自己用无数痛苦、绝望和恐怖建立起来的庞然大物。他没有完全认出它,却又隐隐感到似曾相识;他自始至终将它看作自己的对手,却又到它那里去寻找继续生活的理由;(从前他否定了生,现在他又在用行动否定死。)他欺骗它,违犯它,目的是为了获得它的认可,以加强同它的联系。我们可以说,法是生的否定,城堡则是生的依据。否定了生的K还在继续活,他当然需要一个依据,有了依据的K的活法,已经大大不同于从前的那种活法了。从K的身上,从城堡的其他人物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那种相似的认知风度。那是一种毫不留情的、甚至是残酷的自我批判的风度,一种严厉地将自己限制在狭窄范围内生活的决心,从那当中城堡的气味弥漫出来,使人回忆起关于起源的那个机密。城堡开拓了人生,又限制了人生。在它属下的人都只能够为它而生,任何别样的生都是遭到它的否定的,只因为它就是你自己。与城堡相遇的K只剩下两种选择:要么死,要么留在城堡把戏演到底。已经觉醒的K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无知状态中去的,从前的一切挣扎和斗争,不就是为了今天的清醒吗?很明显,从银行襄理到土地测量员的精神飞跃完成后,现实就显出了一种混沌中的澄明,人的行动较之从前更为艰难,人可以获取的东西在不断减少,欲望则在成反比地增加着。正是"缺乏"在激发着人的冲动。从另一方面来看,被激发出来的K的旺盛的精力又有了更广阔得多的用武之地。由于破除了内心的限制,现在他不论在何种难以想像的情况下,不论碰上谁,都可以即兴发挥,将其纳入自身城堡式的现实,进行一场生的表演。从前的无可奈何渐渐转化成了主动出击。
我们从K所遭受的每一次碰壁事件中,仍然可以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当初城堡的起源,那就像在更高的层次上再现当时的情景。取代了法的城堡机制同法一样坚不可摧,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它变得更灵活了(或者说K变灵活了),表达更曲折和晦涩了。表面的拒绝总是隐含着内在的引诱,自审不再像从前那样致命,那样令人绝望得马上要窒息过去,而是总给人留下活的余地。熟悉了这一套的K,在行动中便透出"反正死不了"的派头,再也没有从前的拘谨。他这种玩世不恭是一种非常严肃的玩世不恭,其本质仍然是自审,一种高级阶段的自审,一种战胜了庸俗的自审,也是城堡起源时那种氛围的延续和发展。只要重温老板娘教训K的那些话,就能清楚地领略到自审的历程,领略到在法面前的自审与在城堡面前的自审的不同之处。老板娘的暧昧源于城堡方式的曲里拐弯,即一方面,无论如何地不可能,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另一方面,无论人怎样活,总是不可能达到纯粹的"活"。那么K,为达到纯粹的活,惟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活下去。总之前提是否定了死。城堡已经产生了,城堡产生于生的终点,现在成了死而复生的K继续活的前提,K只能以生命来丰富它。它的机制呈现出现在的K的意志,这个意志是排除一切放弃的。生是什么?生是同死的搏斗,城堡的起源也是新的生命的起源。老板娘用城堡的激将法亦步亦趋地激发着K体内生命的运动,使之发展,使之在难以想像的情况之下不断冲撞,以这冲撞来开拓空间。在这方面老板娘真是个了不起的高手,城堡事务方面的万事通。K的理性认识永远落后于她,K的自发的行动却正好与她的预期合拍,城堡起源的秘密就装在她的心中,无论K怎样做都是在促成她的事业--将城堡的意志化为城堡式的现实生活。也可以说她是K行动的意义的解说者。老板娘身体臃肿,早就过了有魅力的年龄,从前有过的那些冲突已变成了回忆,或者说肉体变成了纯精神。现在她能够做的,只能通过她的学生弗丽达和K(一个不情愿的学生)来做,她从他们的内心冲突里吸取养料,使自己的理想之树长青。超过了死亡阶段的、城堡的活法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又是何等的难以理解啊。然而无论多么难以理解的活法,不都是从那个细胞发展的原则演变而来的吗?
于是,城堡的机制不管发展得多么高级复杂,其表现形式不管多么令人眼花缭乱,总给我们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印象。所有的事件,都离不开那种彻底否定的阴郁的内省。那种彻底否定后仍不罢休而达到的奇迹,则是原则的进一步延伸。K与城堡官员的那次奇怪的会面,应该说是一次K运用外乡人的蛮力直逼中心的冲击,然而毕格尔的一番说明就足以将他的初衷完全打消了。毕格尔要向K说明的只有一个道理:城堡绝对容忍不了现实的人生,人身上的臭气会将官员们熏得晕倒过去,城堡与村庄永远势不两立,人的努力还未开始,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一丝一毫的希望都没有。这个道理与《审判》中的那种自省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毕格尔表达它的形式。毕格尔说这些话时,并没有赶走K,而是让K留在客房里,自己一边阐述一边让K在睡眠中与他的逻辑搏斗,让K在搏斗中体验推翻逻辑、战胜死亡、创造奇迹的快感。道理仍然没变:K绝对不能与城堡直接晤面,一切努力都等于零。可是与城堡下级官员的这次接触,以及K在整个过程中的行为,不是自始至终在以他的对抗展示着"生"的不可战胜吗?像死神一样的官员不是也只好发出了那种奇异的怪叫吗?当然,没有当初全盘否定的死,也不会有今天奇迹般的生。毕格尔将K带进一个生死搏斗,在濒死中体验生的奇境,将他体内的力榨出来,直至极限。经历了这一切的K,应该说离大彻大悟不远了,他后来的冷静和随遇而安也证实了这一点。那种大彻大悟又不是出世的,而是继续对抗,抓住每一个机会主动出击,在泥潭中打滚,自己和自己纠缠不清,自己把自己弄得无路可走。像K这样的人,既然已经死过了一次,以后的一切发展都只能是奇迹了,他将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异想天开之中,而从每一次异想天开的创造中,都可以看到那个内核,那个生命之源。
阿玛丽亚事件也说明着同一件事,既是再现起源时的矛盾,又是矛盾发展的展示。按通常的眼光来看,阿玛丽亚似乎是一个已看破红尘,洞悉人生秘密的人,这样的人不应当再有幻想。但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发生在城堡,城堡的魔术就是将最不可能的变为现实。所以这个城堡的姑娘不但有与她的性格完全不相称的梦想,还身体力行地实现了她的梦想,并在由梦想转化成的可怕现实中骄傲地挺立着,沉默着,继续她那不可能的梦想。梦想,只有无言的透明的梦想,才是她与被她唾弃的现实对抗的惟一武器。我们可以说她心如死灰(不再对现实抱希望),不过这种心如死灰与通常的放弃完全不同,它是一种极其顽固的坚持,一种冷静清醒的首尾一致,她通过受难而活,而体验理想之梦。这样的心永远是年轻的。城堡的人物里头最最让人惊奇的就是这个阿玛丽亚,人竟可以像她这样生活,这样一种分裂近似于将人劈成两半,而两个部分又毫不相干,她本身的出现就是天才的产物。通过她那激动人心的恋爱事件,我们看到了诗人与现实达成的所谓"和解"是怎样的一种和解。那是一种决不和解的"和解",一种永不改变的斗士的姿态,尽管这个斗士已不再主动地向外扩张,她的姿态却已经凝固成了一座雕像,她的热情转化成了可以爆出火花来的坚冰。从灵魂真正开始分裂的那一刻起,承担就落到了人身上,分裂越彻底,担子就越重。阿玛丽亚的形象体现出人类承担的极限,即无论什么都可以承担,亦即无论怎样的分裂都是整体中的分裂。由此可以推测,分裂的两个部分之间的联系哪怕到了看不见的地步也是客观存在的。在城堡的领地里,一旦有了起源,发展的趋势就不可阻挡。阿玛丽亚将目光投向索蒂尼的那一瞬间,内心的分裂就开始了;后来的一系列演变和高潮都在她的自觉意识之内,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分裂的痛苦。她和她家人的这段历程,浓缩了城堡从起源到发展壮大的历程,说明了城堡诞生于人类灵魂分裂的需要。


读书笔记(一)第205节 城堡的起源--读《城堡》(2)

只有分裂的灵魂才是活的灵魂,可以发展的灵魂。浑身沸腾着青春激情的阿玛丽亚与城堡(索蒂尼)碰撞过后,其表现在本质上同深夜闯进村庄的K是一样的,两人都是从此在心中确立了城堡为生活的目标,此后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体验它,追求它,同它连为一体,表面的距离与疏远不过是意味着更为密切频繁的联系。真相是骇人的,看见真相的眼睛则是城堡赋予的,诞生于碰撞与分裂中的城堡将特殊的眼睛赋予它的臣民之后,自身就隐退到朦胧之中,让臣民们用绝望的冲撞来给它提供活力,以便它在下一轮现身时更加强大,更加清晰,即使它不现身,这种强大也一定可以让人感到。索蒂尼离开了阿玛丽亚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方式同阿玛丽亚是一致的,即一个是用拒绝生活来活下去,一个则是用不现身来全盘控制。高居于山坡上城堡内的他,和龟缩在阴暗小屋内的她,永远结下了不解之缘,构成矛盾冲突的双方。我们恍然大悟:这两个人原来是一个人的两个部分!阿玛丽亚是苍白早衰的索蒂尼的活力提供者,索蒂尼则是阿玛丽亚那阴暗大脑中的光辉之源。在此原则再次重复自己:谁选择了城堡,城堡将永远选择他!
为什么城堡里的所有的居民都是一天不自寻烦恼、不自找痛苦就活不下去似的呢?其原因仍然包含在那个起源的机密当中。自审,只有自审,才是他们活的动力,这个动力又与外界无关,要靠自己生出来。为此老板娘每时每刻都在用自虐的方式检验自身对克拉姆的忠诚;村长陷在让自己发疯的纠缠中,弄得病倒在床上,仍然念念不忘;早熟的汉斯患得患失,被悖论的思维方式折磨得不可理喻,完全失去了儿童的天真;弗丽达以放弃为获取,以痛不欲生为生;K东奔西突,将个人生活弄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巴纳巴斯一家人就更不用说了,个个都像自虐狂。试想这些人要是平息了内在的冲突,放弃了自审,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旦活力和营养的来源断绝,山上的城堡还会存在吗?正是由于那份不可思议的虔诚,人们才会时刻自己同自己过不去,天天用灵魂内部的战争来获取存在的感觉的吧。深入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灵魂,也就是进入一种纠缠不清的矛盾,一种解不开的连环套,其形状千姿百态,但都有相同的开端。当K在刚进城堡之际天真地说:"我可不能适应上面城堡里的生活,我想永远自由自在的。"老板就提醒他说:"你不了解城堡。"无知的K所想像的那种自由自在同城堡的自由正好相反,城堡的自由是对永远追求不到的东西的追求的自由,是自我折磨的自由,正像K在雪夜里等克拉姆和巴纳巴斯寻找克拉姆所经历的那样。老板的话还有一层意思,即人一旦被纳入城堡精神生活的轨道,就永远失去了世俗意义上的"自由自在",从此就要开始一种严厉的、缺乏人情味的新生活,人在这种生活里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内心的平静,弦只会绷得越来越紧,暂时的平静后面往往隐藏着更大的阴谋,人所能做的只能是与阴谋搏斗。而这一切正是K在下意识里追求的!从天性上说,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长期痛苦,自找痛苦,摆脱"痛"应该是人的本能。城堡的魔力就在于,它使K自觉自愿地留在它的领地里受苦。只要K一天不离开,痛苦就总是接踵而来,摆脱了旧的,还有新的、更厉害的痛苦等待着他,就仿佛先前的摆脱倒是为了迎接更大的打击似的。这种绝望的生活到底对于K有种什么样的吸引力呢?这又要追溯K的内心历程了。K以前的历史决定了他今天的追求,他再也改变不了自己,因为蜕变已经完成了。一个人,性格敏感,热情洋溢,从小就力求做一个高尚的人。当他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做也成不了高尚的人,并且只能做"小人",而要做高尚的人的理想又总不消失,逼得他羞愧难当,狠狠地谴责自己,以致最后在精神上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时,这种时候,如果那关于高尚的理想还停留在他的灵魂中,理想便只有与现实分家了。分离了的理想上升到半空,化为虚幻的城堡,追求从此拉开了距离。人终于在这时知道了,活就是来自分裂的痛,于是人一边每天做着"坏事",感受着由这"坏事"引起的痛,一边仍在不断地梦想着城堡,梦想着完美。城堡起源于人内在的分裂,并物化了那种分裂,然而K在城堡里所进行的斗争还是从前那种斗争的继续。在城堡里做"坏事"的K已经比在《审判》中做"坏事"的K要冷静多了,他已经习惯于认为:既然人活着就要做"坏事",既然他做的每一件"坏事"都同城堡相连,那么除了将这些"坏事"做下去,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当然每做一件"坏事"仍旧会痛苦,只是那些痛苦都不会真正致命了,他已经能够承担任何痛苦。只要想一想那山坡上的圣地仍然属于他,还有什么痛苦是不能战胜的呢?这就是城堡的魔力,K实在是一刻也离不了它,只有此地是他真正的故乡,归宿。他长途跋涉走进了自己长久以来营造的、幻影般的寓言,不断地用自己的热血来丰富这个寓言,这个他追求了一生的、他最爱的、近乎神的东西。
再回到城堡起源的那个时候,就会发现,那时候的K与现在的K其实是做着同一件事,这件事就是用残缺的肢体的运动向那完美的梦想进发。破除了虚荣心的蒙蔽的K现在对自身的残缺和无能是越来越看得清了,他不再为这残缺羞愧,因为一味羞愧毫无用处,他的当务之急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既然从一开始他就在将自己一分为二,既然他从来就不安心于对自己的灵魂的世俗解释,既然他对一切有关灵魂的事都要弄清,追究,那么到了今天,他也只有将与城堡的斗争进行下去了,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城堡的复杂机构不是一两天形成的,它就是K的历史产物,现在它既是K的桎梏,又是K的舞台,就看K如何演出了。当K面对这庞然大物发起绝望的冲击时,我们或许会诧异:人的精神一旦从体内释放出来,竟会发展成为如此复杂得不可思议的独立世界!这个世界又是多么的有力量,它的生长的声音又是多么精确地应和着K的脉搏!它表面上翻脸不认人,暗地里藏着笼络K的欲望,K只好"死心塌地"地来反抗它,以博取它的信任。而城堡对它的信任又只能以翻脸不认人的形式表现出来,为的是维持K的反抗。反抗城堡就是否定自身的那种运动的形式,这种来自核心的运动没有穷尽,它演变出繁多的花样,城堡就在这些花样当中悄悄地生长。K所反抗的,正是自己最爱的,所欲的;那种绝对的爱一天不消失,搏斗就将继续下去。他与城堡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与弗丽达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与村庄里每一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无不是那种绝对的、圣洁的爱之体现。他在自虐的撕裂中体验着完美的梦,那梦就是他本身的一部分。
城堡起源于人,当然是最符合人的本性的;它是人性的寓言,通过它,最不幸的迷途者最为幸运地看到了一条精神的出路。
1998年2月9日,英才园


读书笔记(一)第206节 黑暗的爱--读《城堡》(1)

一见钟情的奇遇
K的爱情充满了浓郁的理想色彩,这种理想色彩并没有给他的爱情生活带来光,反而使它呈现出一派阴暗、沮丧和绝望的景象。无论何时,他在爱情中看待对方和自己的目光总是为一样东西所左右,理想与欲望缠得那么紧,二者轮流占上风,每一次突破的胜利都是一次放弃的溃败。毫无疑问,K情欲强烈,只不过他的情欲无论何时何地都渗透了城堡的气味,甚至发展到把理想当生活。这一前提使得他与弗丽达的爱情一开始就显出了不祥之兆。
在贵宾酒店,走投无路的K与少女弗丽达邂逅,一见之下便为她深深地吸引。她身上吸引K的到底是什么呢?用世俗的眼光来看,她长相平凡,缺乏魅力。但K的眼光是介于世俗与城堡之间的;用这种眼光来看弗丽达,她与众不同,优越而高傲,正是K心底梦寐以求的情侣。她那自信的目光一落到K身上,便将饥渴的K完全征服了。接下去他们迅速地进入了正题的确认。正题是什么?正题就是克拉姆,克拉姆就是他们两人共同的理想,就是他们情欲产生的前提。弗丽达,这个不起眼的、瘦小的女招待,变戏法似地将K拽到了窥视她梦中情人的门上的小孔旁,这个小孔是她的特权。于是K通过小孔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物。在这场奇遇中,弗丽达从不废话,她与K的相通就好像是前世决定的;她的目光落到K身上时,K觉得这目光"似乎已经把所有与他有关的事统统解决了"。可见这种默契该有多么深。就双方来说,弗丽达当然比K更为自觉,更为深谋远虑,而K的敏感的本能也成了他们之间爱火的助燃剂。从门上的小孔里,K企图弄清里面的真相,他仔细打量,一切还是使他迷惑;接着他向弗丽达探问详情,弗丽达再次提醒他她是克拉姆的情妇,她的提醒在K的眼中更加提高了她自身的价值。于是情欲开始在K体内高涨,他变得急不可耐,一个争夺的计划也在他脑子里产生。对于K这样的人来说,爱情必定是双刃的剑。他和弗丽达因为共同的追求双双坠入爱河,他却又要利用这爱情去实现他的目标,这就不免显得卑鄙。从弗丽达这方面来说情况也很相似,只是她在追求上比K先走一步;她早就爱着克拉姆,那是种抽象的、忠贞不贰的天堂之爱;她在那个爱的位置上已呆了很久,现在来到了一个转折点,在这个转折点上,她要用同K的人间的爱情来证实对克拉姆的抽象之爱,即在肉欲的燃烧之际体验天堂,体验城堡的意志。而这一切,又正是克拉姆的安排,即--看你能跳多高,能跳多高就尽力去跳!她体验到了吗?她的确体验到了,她的肉体烧得发昏,她变成了一团火,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被情欲弄得完全迷失了自己的K也同她一样,滚在肮脏的小水洼上,进入了极乐销魂的境界。这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在那种境界里,人摆脱了一切累赘,在短时间里成为自由的神,相互间的灵与肉合二而一,当然那只是极短的瞬间。紧接着自身的灵与肉就开始分离了。弗丽达的快感还在持续,她以背叛克拉姆(得到克拉姆默许的背叛)为兴奋剂,仍在沉迷之中。而K,高潮一过立刻被令他沮丧的反省弄得索然寡味了。他记起了他的事业,他刚刚萌生的计划;而他刚才的行为,显然是与事业和计划背道而驰的。他眼前一片昏暗,他觉得两人全完了,因为他们背叛了克拉姆,离城堡更远了。弗丽达不这么看,她目光清澈,她说:"只有我一个人完了。"她更了解爱情的奥秘,凭着克拉姆授予她的天才直觉,她知道这奥秘就是:她必须"完了",才能体会到天堂;必须在对克拉姆的违抗中体会克拉姆的意志。所以她用力擂门,高声叫喊:"我在土地测量员这儿呢!我在土地测量员这儿呢!"这就像是与克拉姆联络的暗号,克拉姆随之用沉默回答了她。
发生了什么事呢?希望破灭了吗?K通往城堡的路被堵死了吗?没有,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弗丽达启动了寓言现实化的过程,她从爱情中获得了力量,空前强大起来,所以她一瞪眼就把农民吓跑了。K,尽管有过短暂的后悔,忧心忡忡,毕竟觉得松了一口气。他呼吸着户外新鲜的空气,心情舒畅了起来,似乎路途的艰难变得比较可以忍受了,因为从孤零零的一个人变为有了一个同盟军!这是他作为外乡人进入生活的第一站,也是他的现实寓言化的第一步。
曲里拐弯的内心
K与弗丽达开始了他们渴望的爱情生活。情欲是如此炽热,K就是在两个摆不脱的助手的纠缠中也能见缝插针地与弗丽达又一次沉入爱河。同时,爱情本身正在悄悄地起变化,某种目的性慢慢明确地介入了。他们各自都在对方体内寻找一样东西,情欲越高涨,寻找的渴望越强烈。他们找的是克拉姆,寻找的结果是找不到,他们相互都把对方当作了替身。K想直接从弗丽达身上找出通往城堡的希望与证实自己(克拉姆的情妇的情夫)的证据;弗丽达想通过K的身体来抓住对克拉姆的爱。但爱的虚幻本质使他们的渴望得不到满足。高潮过去之后,K陷入了无限的迷惘之中,就在这时他不自觉地接受了老板娘对他的心理分析,这种分析阴郁而充满了智慧的娱悦。
老板娘一直在叙说真情,K却误认为她趾高气扬(天生的不服气)。首先她与他谈到了弗丽达今后的处境问题,K提出要与弗丽达结婚(真正确定身份的第一步)。弗丽达立刻就哭起来了,与K从此厮守一处使她万分幸福,她要充分体验世俗肉欲的快乐;与此同时,不能再保留克拉姆情妇的身份又让她万分痛苦,相比之下世俗的快乐黯然失色。对于她来说,哭是因为灵魂被撕裂的疼痛。她的痛苦影响了老板娘,老板娘也变得无比伤感。老板娘的分析更多的是从克拉姆这方面出发的,这使她的分析冷酷而客观。当然她也不是不理解弗丽达的情欲,她把她的情欲当成小孩子的任性而采取宽容态度,这正是克拉姆似的宽容。老板娘用对于村里一般人来说最为明白易懂的话来解释K自己在村里的真实处境,提醒他不要狂妄自大,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并告诉他想见克拉姆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倒不是要打消K的希望,她只是要说出可怕的实情,揭去蒙在K眼前的布。但她将实情介绍得那样详细,以致人免不了要怀疑:她是不是为了弗丽达的利益(让弗得到成功的体验)在暗暗地挑逗K?她不是一开始就对K说了"你太特别了"这样的话吗?既然一开始就看出了K反正是要一意孤行的,还把那告诫一遍又一遍地说下去,莫非在她骨子里头竟是生怕K不反抗,不遵照克拉姆的安排去突破?克拉姆是鹰,K是地下乱爬的蛇,但这并不等于这条蛇就要乖乖地等那只威风凛凛的雄鹰来吃掉他呀。她是在搞激将法吧?老板娘的分析曲里拐弯,同样曲里拐弯的K领会(貌似反对)了她的好意,提出还是将布蒙住双眼去追求更好。所有的人当中最最让人搞不清的就是老板娘,她既挑逗K又挑逗弗丽达,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迂回的、似是而非的;分析她的话就是分析K内心最深奥的那个部分。
弗丽达心中的阴影是抹不去的,她越幸福就越痛苦,理想与现实平行发展。相比之下她要比K沉着。她从奥尔伽手中将K争夺过来,当然是为了尽情领略人间的情感,她要将她对K的爱发挥到极致,并要将这爱转化为对克拉姆的爱。失望、疼痛、沮丧,都是她要体验的;她果然真切地体验到了。这不幸的爱情很快就使她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至于K,这个将理想当生活的人,最初的冲动过去之后就沉溺于他的追求,而且将爱情本身也合并到那种追求中去了,这就为爱情的继续发展埋下了危险的种子。


读书笔记(一)第207节 黑暗的爱--读《城堡》(2)

冲突
最初的热恋过去之后,K与弗丽达之间的爱情出现了深深的裂痕。裂痕源于两人对于理想之爱的不同追求方式:K要勇往直前地追求,要确定身份,要会见克拉姆。他要求弗丽达协助他,属于他,同时又自相矛盾地希望她与克拉姆保持关系。而弗丽达要在原地体验世俗之爱,要维护克拉姆的绝对权威,反对K确定身份的妄举,希望K把心思只放在她身上。同时她心里也是矛盾的:盼望完全做K的妻子,又不能完全做他的妻子。简言之,一个要将爱情与理想追求合二而一(K),一个则要一分为二(弗)。冲突是极其痛苦的,谁也说服不了谁,因为两人的立足点不同,主张也就处处相反。又因为两人都忠于同一个原则,这种痛苦就更不能解脱了。
K与弗丽达的冲突体现在他们同居生活的每一件小事上,对所有的事情的看法和想法两人都是南辕北辙。首先K就出于要痛快要超脱的冲动想赶走助手,脚踏实地的弗丽达则与助手相处得极好;接着K又出于妄想要拒绝小学勤杂工的工作,在弗丽达的苦苦哀求下才勉强接受;到了学校后,K又总是不甘屈辱的生活,把事情弄糟,以致迁怒于助手,解雇了助手,大大地伤了弗丽达的心。每一次冲突时,两人都很清楚对方对自己的爱,但他们就是没法达成真正的妥协,两个人对同一件事的理解总是错位。在这种相互的折磨中,弗丽达的活力,她特有的那种决断果敢的气概,她的令人销魂的魅力,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当初就是由于她的这种魅力,K才被她征服的。看着憔悴的弗丽达,K的内心充满了忏悔。他回忆起她与克拉姆在一起时的样子,那时她是多么的美啊!他使她离开了克拉姆,他给了她什么呢?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但是她所要求于K的,K能给她么?K能够停止追求,停止确定身份的努力,与她逃走么?就是这样做了,难道就符合了弗丽达的心愿了吗?显然是不可能的。弗丽达的心底也并不是真正要K停止确定身份的追求;假如真是那样,K在她眼里也就失去了往日的魅力。那么弗丽达究竟要K怎样呢?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这就是内心的矛盾给她带来的致命的痛苦。与K比较,她的爱更为狂热和深沉,她在情欲冲昏头脑时甚至向K提议过一起出走,甚至希望过与K一道躺进一个狭窄的深深的坟墓,像被钳子夹紧一样紧贴着,脱离了一切干扰。当然,一旦清醒过来面对现实,这些想法又打消了。不但K不能抛开一切,带上弗丽达去追求;就连弗丽达自己,也不能全心全意体验爱情--克拉姆的眼睛通过助手们的眼睛在瞪着她。她迷恋这两名助手,而这种迷恋又是K不能容忍的,而K不能容忍助手们的举动又与他追求的目标相矛盾。跟着这两人的爱情轨迹向前追踪,就会发现,没有任何一件事、一个念头、一个决定体现了明确的意志;一切全在矛盾分裂之中,只有生命的本能将这矛盾推动向前发展。在那些冲突暂缓的间歇里,双方都对对方充满了感激和柔情,而同时,又酝酿着更大的冲突。这样一幅画面是奇怪的,两人分别被两种相反的力牵制而寸步难行又偏偏要行,其结果是他们缠在一起,听凭本能冲动胡乱地、磕磕绊绊地在雪地里走出些"之"字形的脚印。这就是克拉姆所期望的效果!克拉姆坐在高高的城堡里,观看着木偶般的人类在泥沼中的拙劣表演。
我们已经说过弗丽达心底并不反对K对理想的追求,她最初就是因为K的追求爱上他的。不过这追求一旦超出了一定的限度,比如说,超出了她的控制,她的爱就转化成了恨。她看到K利用小男孩作工具去追求,便想到K对她自己的利用,于是气得要命。她的态度前后不一。难道一开始她就不知道K对自己的利用吗?当时她为了促使K来利用她不是还有意抬高过自己的身价吗?而她自己,不也是看见了K的利用价值才坠入情网的吗?她不也是要利用K来实现对克拉姆的爱吗?我们看见她那铁一般的原则里有很多缺口,她和K就是从这些缺口所在之处来享受人生短暂的幸福的。原则的墙阻碍着爱的发展,把人弄得神经兮兮;但又正因为有了这些墙,才有了这阴郁动人的爱情绝唱。还会有谁像艺术家这样来爱呢?墙是爱的坟墓,又是将爱提高到天堂品位的惟一尺度。所以K就对她解释了"利用"之不可避免性与合理性。只要两人有共同的理想,手段的恶劣与方法上的不同又有什么要紧?(潜台词:离开了恶劣的手段又怎样去实现纯洁的理想?)
从K这方面来说又有了意想不到的发展。K当初爱上弗丽达与他的追求是一致的,后来追求变得肆无忌惮,利用的对象也就很快超出了未婚妻,甚至情欲也有可能转向,背叛将成为不可避免。弗丽达对此当然早有预料,老板娘也早就告诉过她。她还知道K不会听她的劝阻,因为谁也阻止不了他。他们之间关系的结局只能是破裂。在任何事情上都比K领先一步的弗丽达随之采取了主动。然后就轮到K来愤怒了,有点迟钝的K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失去了弗丽达的爱。也可以说,这一场昏天黑地的爱终于告一段落了,我们的乡巴佬又要去寻找新的下凡的仙女了。
破裂的原因
表面的印象似乎是,两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埋下了危机的种子,破裂是迟早的事。而一进入两人的那种氛围又觉得,弗丽达大可不必马上与K分道扬镳。不是这么久都磕磕绊绊地过来了吗?应该在斗争中求同一嘛。是什么原因促使弗丽达下决心的呢?原来是因为K的注意力转向巴纳巴斯家,因为爱情上出现了新的对手。由此推测,弗丽达的隐退是得到了克拉姆的暗示的。也许她和K的这场爱情马拉松已经拖得太久了,情欲也不再像往日那样炽热。克拉姆希望看到的一定是火一般的肉欲,充满了挑战的猎奇,从未有过的新鲜感,就像弗丽达与K一见钟情的那个夜晚。这爱情对于精力旺盛的双方来说都有点儿老了,更新的时候到来了。所以在分手前夕,弗丽达恶毒地攻击巴纳巴斯家的两姐妹,甚至夸大她们在K心目中的地位,表面上是责怪K,谁又知道她的真实用意呢?看来她是借指桑骂槐来突出奥尔伽与阿玛丽亚,让充满了反叛心理的K果真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她们身上,来完成克拉姆交给她的任务。至于她扑向助手的怀抱,那也是为了煽起K的嫉妒情绪,使K已经有点冷下去的爱最后一次变得浓烈。弗丽达说K"不知道什么叫忠贞不贰"。她说出了K的本性,这本性经她一强调就更突出。她派出两个助手去巴纳巴斯家监视K,只是为了确定K的犯罪事实。而她自己,在经历了这样多的苦恼之后,也需要休息了;她要回到"自己人"当中去,她要在现实中消融,回到从前的位置,在那里将幻想当生活,因为克拉姆交给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K将对理想的追求当作生活,但他不是村里人,他不能像弗丽达那样在抽象的爱当中度日;对于他来说,爱一定要有肉欲做基础,也就是说,要追求就要有现实中的对象,这个对象可以是弗丽达,也可以是奥尔伽。他自己在村里没有身份,因此只能依附于一个有身份(哪怕这身份多么微不足道)的人,他的追求才能进行。不过就是在追求中,他的身份也总是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他似乎不是一个实在的人,只是一股冲力。又恰好是这种虚幻感在促使他不断向前冲,不在任何一点上停下。他那非同一般的爱情生活就是他体内冲动的形式。因此可以肯定,他很快又会找到新的对手,重新振奋,将他自己与城堡那种真实又虚幻的关系再次建立,全心全意投入新的追求。
在弗丽达与K的爱情生活中,克拉姆模糊的面貌一直到最后才露了出来。在这之前,弗丽达之所以一直心事重重,被矛盾所折磨,就是由于克拉姆那暧昧的意志(要她爱的同时又不要她爱,两种理由相等)。当我们上升到克拉姆的高度时,才发现K和弗丽达的结局并不是可悲的结局。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会过去,生命将继续延续,旧的模式的破裂意味着新的模式的产生。当然只要城堡存在,痛苦依旧。
结束语
诗人对爱情的描述,由于其抽象、含蓄,也由于其深奥的内涵,很难为人所理解。只有弄清了人物内心的底蕴,才会知道这种爱情形式产生的根源,也才会为这样一种古怪的爱情的深度与复杂性感叹不已。这就是理想中的爱情,一切全是合理的。与K和弗丽达的追求同时发展着的这场爱情高潮迭起,激励、引导着他们勇往直前,大大丰富了他们在追求的路上的风景。
这样一场生死搏斗般的恋爱,也使我们领略到,自从有了城堡的存在,现实中的爱已变得何等的艰难,甚至不可能;而在这样的处境中仍然要爱的人,该具有什么样的强大的冲动。克拉姆在那高高的城堡上导演的这出令人叫绝的爱情戏,以其黑暗的力量,长久萦绕于我们的脑际不散。
1997年12月15日,英才园


读书笔记(一)第208节 城堡的意志--读《城堡》(1)

肚皮战胜大脑--K所体会到的城堡意志
城堡的意志是从不直接说出来的,无论何时,它都只是体现在村庄的氛围里。不能因此而说它没有明白表露出它的意志;相反,它处处表露,只是眼前蒙着一块布的K不太懂得这种表露罢了。
K刚到村里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了试探城堡意志的历程。村里人打电话去城堡询问关于K是否由城堡派来这件事,回答是不爽快的。城堡先是说没有这么件事,把K吓坏了;接下去又说有这件事,使K燃起了希望,从而进一步地误认为自己已被任命为土地测量员了。后来K又自己亲自与城堡通电话了。他想得到许可去城堡。他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大片嗡嗡声,像是远方传来的歌唱;其间又幻化出一个单一的很高的强音,这个强音要钻入K的体内;这就是城堡的真正回答,但K没有听懂,他的大脑在和他的肚皮作对。K虽然没有领悟,他却出于本能决不放弃自己的意愿;他采取迂回的方式,通过欺骗城堡,使城堡与他接上了头,于是得到了一个表面看来是明确拒绝的回答。这两次电话中城堡已经泄露了很多东西:首先它不会承认K的身份,让K心安理得地当土地测量员;接着它马上又给予K某种希望,使K感觉到那就和承认了他的身份差不多;最后它又拒绝了K去城堡,但那并不等于不要K为城堡工作。这些回答与话筒里的那些神奇的嗡嗡声是一致的。那永远不会真正拒绝也不会确证的美妙的音乐,一定是强烈地感染了K,所以K才会灵机一动,马上想出了骗人的高招,意外地与城堡取得了联系。也许城堡是对他的这种主动性感到满意,才派出信使送给他一封信,从而更加强了他与城堡的联系的吧。这封信的内容当然在本质上与那两个电话也是一致的,只是从字面上乍一看显得更明朗,更有希望。K的"误解"又进一步发展了。
然而K得到这封信之后,又对信中的说法进行了一番仔细的推敲。这封信实际上是含糊不清、自相矛盾的。写信人似乎将K看作平等的自由人,又似乎将他贬低为渺小的奴隶,就看K怎么理解了。关于他的身份,写信人显然也不想确定,而是将确定身份的工作推给了K自己。信上透出对K的胆量的欣赏,同时又隐晦地暗示了他将受到的严格限制,他必须遵守的义务,而从这义务来看他的地位无比低下。分析了这封信之后,K看到了自己面前的困难,也作出了惟一可能的选择。作为外乡人的K,竟能适应城堡那种含糊不清的表达,而且每次行动都抓住了那种意志的核心,这真是太奇怪了,这种一致是如何达成的呢?既然K对这种陌生的形式不习惯?答案很简单:K的行动并不是通过大脑的指挥,而是通过本能的冲动来实施的。城堡不断地给他出难题,使他动不了,可他就是要乱冲乱撞,永不停息;这种本能正好是符合城堡的真正意志的。克拉姆的信可以理解成:你没有希望,你绝对动不了,但你必须动,否则将为城堡所摒弃。K是用肚皮来理解克拉姆的信的,肚皮与大脑是两码事。K的肚皮里有什么?只有一个冲动:要进城堡。
K开始行动,一行动起来就马上发现,处处遇到城堡意志的抵制。起先他以为信使可以带他去城堡,后来才知道这只不过是他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骗局,当局根本用不着下达命令就可以扼制他的行动。接下去他又从弗丽达身上看出了更大的希望;他在与她的共同生活中费尽了心机寻找途径,到头来证明还是一场空。城堡的意志既独断专行,又给K真正的自由,促使他不断"上当"。那是一种弥漫开来的氛围,不论K走到何处,这氛围总是凶险地说"不"。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早就被这一声"不"吓退了,K却是一个特别的家伙。话说回来,城堡说"不"时的态度又是十分暧昧的,那不是普通的"不",而是在说"不"的同时又反问他:"真的不可能吗?为什么不试一试?除了试一试犯规你还有什么路可走?"表面的严厉后面是骨子里的纵容。这一声"不"差不多可以等于"竭尽你的全力去跳吧!"当然一切都是有限度的,城堡那张门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不过现在离那张门还远得很呢。时间还很充裕,他尽可以从门上的小孔去窥视克拉姆,爱看多久就看多久;他也可以从克拉姆手里去争夺弗丽达,以便与他讨价还价。只是K在奋斗中,在取得小小胜利时总忘记那一声"不";于是就有人来提醒他,各式各样的人轮流来向他说出这个"不",不断给他那种盲目的庆幸心理以打击,免得他头脑发热,因为在终极目标所在之处有真正的陷阱。城堡将这样一种可怕的自由给予了K,K将如何来行使这种自由呢?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自由里陶醉呢,工于心计的K看出了危险。一切全没有章法可循,眼前的情况看不清摸不透,到处隐藏着杀机,官方名义上的权力等于零,实际上的权力则是一切。如果K不小心谨慎,瞻前顾后,完全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关于他的这种处境,村长又作了进一步的证实。
村长通过他的冗长的对官方机关事务的介绍让K明白了,想证实自己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并不是说K的任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相反,这件事的牵动大得不得了,差不多人人都要来关心,它受到两股势力的牵制,关于它的文件一直保留在村长家中。K不甘心,举出克拉姆的信来作证,说城堡方面早已默认了他的身份。村长向K指出他理解方面的种种矛盾,并告诉他这只是一封私人信件,丝毫无助于证实。村长要K端正态度来理解克拉姆的信,而不是专门从对自己有利的方面去理解。最后村长指出他的处境是:可以呆在村里,爱上哪就上哪,但不能确定身份,所以必须小心谨慎。K顽固不化,坚持自己的初衷,他的冥顽不化使得村长对他彻底厌倦了(很可能是假装的)。接下去K就冲破了村长对他的限制,也冲破了老板娘现身说法的阻挠,不顾一切地来到贵宾酒店,决心在那里等待克拉姆,他要面对面地向克拉姆问个清楚。
他在那大雪铺地的院子里等到了什么呢?焦急、紧张、沮丧、失望,当然还有自由,这就是他等到的。原来这就是他经过奋斗而获得的自由,即等的自由,爱等多久就可以等多久,只是面前那张通往城堡的小门刀枪不久。只有等他离开了,克拉姆才会到来,他们的相遇注定是要错过的。但是K怎能不等呢?他活着的目的实际上不就是等吗?不断地改换地点,一次次满怀希望地等,将一生分成一段一段地来等。此时的K,比《审判》中的乡下人要幸运多了。这种激动人心、令人眼花缭乱的等待方式,完全不同于乡下人那种寂寞、冗长与单调,更不用说那些幸福的瞬间了;在那种瞬间里,人往往会产生幻觉,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赢家!此时的K,已变得老练了许多,灵活了许多,可说是有些不择手段了。然而,他从院子里回到酒吧,还是遭到了老板娘一顿讥笑和教训。城堡的意志再一次在这里得到暗示。那种矛盾的表达,那种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说了也等于没说的表达,将城堡的意志弯弯绕似的由老板娘说了出来。老板娘为什么总忘不了不失时机地教训他?是为了激励他不要停止自己的奋斗吧。这恐怕是她惟一关心的。当K一败涂地时,她就出现了,表面上是来帮K总结教训,暗示今后的奋斗方向和可能遇到的阻力,再有就是打消他的幻想。而她的话究竟是不是这些意思也是可疑的。K认为她诡计多端,像风一样漫无目的,实际上又受到远方那莫测的力量的主使,那里头的奥秘讳莫如深,从未有人窥见过。最为精通城堡事务的她,每一次的说教都是在行使传声筒的义务。
K在遭到彻底挫败之后,城堡总忘不了给他某种补偿,或许是为了防止他消沉吧。比如让他在寒冷的院子里空等了一场之后,又派巴纳巴斯给他带来一封信,在信上克拉姆对他的工作加以表扬。这件事说明城堡并不是拒绝与他联系的;城堡只是目前拒绝直接与他打交道,一切都要通过媒介,他的愿望只能附着于中间人身上。这封信也显示出,城堡不仅不远离他,反而对他逼得很紧。但是K从信中看出的是危险,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他已经有了看信的经验了。他回信抱怨城堡,继续提出那个不可能达到的要求--要进城堡。这时他也得到了信使的保证,答应一定将他的要求传达给城堡当局。K总算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巴纳巴斯拿了K的信一去不复返,K为了从他那里打探回音吃尽了苦头,连弗丽达都得罪了,弄得孤苦伶仃的。正当他在绝望中瞎摸时,巴纳巴斯又从地下钻出来了,还带来好消息:城堡的下级官员要亲自见他。接着就发生了那次伟大的会见,于半梦半醒中的会见。那是城堡意志的真正实现,也是肚皮战胜大脑,新生的幻想战胜古老沉重的记忆,从未有过的生战胜层层堆积的死的奇观。K不是被接见,而是闯入。在那夜半时分,整个酒店已变成了梦幻的堡垒,生与死就在梦中,也只有在梦中晤面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城堡的安排。在这个中间地带,一切界限全模糊起来,只有挣扎的欲望形成波涛,一波一波滚滚向前。滤去了世俗的杂质,这里的一切全是透明的,人在这种透明中只是感到昏昏欲睡,感到无法思想,因为他用不着思想了。只有在这种自觉的梦中,K才能暂时地与城堡短兵相接;接下去就遵循原则踏上了归途。这样一次探险般的经历并没有给K带来实在感,反而更向他展示了城堡机构的庞杂与不可捉摸,展示了那种他所不知道的铁一般的规律,以及人对这规律的无能为力。那就好像是针对K内心的一次示威。但K毕竟见过城堡官员了,从未有过的夜间询查都发生过了,还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既然"无"没有将他吓退,"有"也压不垮他,他的戏还要演下去。怀着小小的、可怜兮兮的世俗愿望的K,所遭遇到的是整个人类的意志之谜;这种谜是只能用身体来解答的,任何高深的思想全无能为力。而作为K本人,旅途中永远没有答案只有体验,包括他对官员毕格尔的那种最纯粹的体验,那种让生死两界汇合的体验。城堡让K历尽千辛万苦到达这个边界地区,当然不会让他空手而归;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梦幻的堡垒中风景瑰丽奇诡,人生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问题是看你敢不敢闯进去体验,看你敢不敢做那从未有过的第一人。
历史性的会见结束之后,K马上又从半空落到了底层,落到了比弗丽达地位还低的佩碧的身边,这就是城堡要他呆的地方。他将在他已经熟悉的人当中,已经熟悉的氛围里恢复元气;东山再起,继续向那陌生的、虚幻的目标突进。


读书笔记(一)第209节 城堡的意志--读《城堡》(2)

幻想中求生--巴纳巴斯体会到的城堡意志
从奥尔伽的口中,K得知了信使巴纳巴斯原来过着一种非人的痛苦生活。这种痛苦也是来自城堡那不可捉摸的意志。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城堡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要将他悬在半空,既不能腾飞而去,又不能双脚触地。巴纳巴斯的处境比K更惨一些。K还可以在限制内有所?动,而巴纳巴斯的命运则似乎是纯粹的被悬置。只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工作都受到城堡表面的认可。
城堡从不赋予巴纳巴斯真实的身份,却让他送信;答应给他一套制服,却又不发下来。这里我们又遇到了那个怪圈,想要突破是不可能的,推理也是没有最后结果的,所有的问题都只能自问自答。谁让他自封为信使呢?是环境的逼迫;为什么不结束这悲惨的局面呢?因为他选择了城堡,城堡也选择了他。巴纳巴斯的窝囊处境使K很是愤愤不平,他觉得巴纳巴斯应该反抗命运,就如他自己那样。但是巴纳巴斯怎能像K那样行事呢?城堡对信使工作的要求与对K的工作的要求是不同的。巴纳巴斯作为在城堡与K之间传递信息的信使,城堡要求他牺牲一切,他只能永远在对自己的怀疑中战战兢兢度日,每次取得一点微小的成绩,就要陷入更大的怀疑的痛苦之中。他的生活中也不允许诱惑存在;从城堡办事处到家里,又从家里到办事处,这就是他的工作。当然他可以幻想,在这方面他有种对事物追究到底的倔劲,他的耐力与K不相上下。为了将克拉姆的面貌搞清,他令人难以想像地折磨自己,用一个假设来证实另一个假设,如同发了狂!为了等一封注定要让他失望的旧信,他就得警觉,就得绷紧神经,就得拿着那封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巴纳巴斯的灵魂洁净而透明。他正是为信使这个工作而生,精明的奥尔伽灵机一动就看出了这一点。在他的信使生涯中,信件的内容从来与他关系不大;他关心的只是城堡与他打交道的形式的纯粹性,因为那是确立他身份的东西。遗憾的是城堡从来不在这方面让他抱有点滴希望,使他下一次去的时候稍微轻松一点,自信一点。城堡官员总是那同一副冷淡又不耐烦的样子,那种样子好像在说:信使可有可无。这当然伤了他的自尊心;但他不甘心,他要追求工作的效果,可效果又无一例外地令他绝望,令他自暴自弃。城堡是吝啬的,除了烦恼和痛苦什么都不给他。但是当奥尔伽理智地一分析,又觉得实情并不是那么回事。的确,巴纳巴斯该得的都得到了。整个村里不是只有他在送信吗?克拉姆给K的信不正是从他手上送给K的吗?难道不是因为他送信,全家人才有了希望吗?人不应该有非分之想,只应该老老实实地工作。巴纳巴斯想证实自己信使身份的想法正是一种最要不得的非分之想。奥尔伽的分析正是对城堡意志的分析。但是城堡真的禁止非分之想吗?为什么巴纳巴斯只要工作起来就会进入非分之想的怪圈呢?原来城堡只是要折磨他;而按城堡的预先设定,信使这项工作本身就是一项想入非非的工作。这项工作与城堡的接触太直接了。那办公室里庄严神秘的氛围,那新鲜的、不可思议的信息传递方式,怎能不让他自惭形秽,转而企图以他的身份来作为精神的支撑呢?而身份,除了他与官员打交道的形式,他手上信件的重要性,又还能从哪里体现呢?这也是城堡给予巴纳巴斯的惟一的权利,即幻想的权利。而折磨他最厉害的又是虚幻感;为了战胜虚幻感,他惟一的武器又只能是加倍的幻想。然而人的幻想的力量是多么的了不起啊!它不仅支撑了巴纳巴斯的精神,使他没有消沉,也支撑了他一家人。正是有了这种权利,巴纳巴斯才没有变成影子,才实实在在地奔忙在求生的道路上的吧。
绝境求生--一家人体验到的城堡意志
奥尔伽一家人落入绝境求生的处境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城堡在这个过程中让这个倔强的家庭展示了灵魂的最深的苦难可以达到何种程度,而人在这种触目惊心的苦难中又能干些什么。我们跟随奥尔伽的叙述往前,处处感到城堡那凌厉的、紧逼不放的作风,那看似冷漠、实则将激情发挥到了极致的、差不多是有点虐待狂的感知方式。城堡要对奥尔伽一家人干什么?它要他们死,但又不是真的死,而是在死的氛围中生,在漆黑一团中自己造出光。
首先死去的是阿玛丽亚。索蒂尼在那封信的末尾逼问了她那个人类的永恒的问题之后,姑娘便以她勇敢的气魄和深沉的情感选择了一条比弗丽达等人更为艰难得多的道路--用拒绝爱来爱。这样的爱是永远的沉默,差不多等于无。她为什么作这样的选择?因为心气高,因为意志强。这一来的后果不光是她本人世俗情感的死亡,还造成了整个家庭的巨大灾难。城堡开始了对这一家人的剥夺,或者说这一家人在城堡的威慑之下开始自己剥夺自己。那位老父亲,将自己家里的财产全部花光了用来贿赂城堡,最后连健康也失去了。于是他成了自由人。自由人能干什么?自由人可以自己设定目标来生活。老人做出了示范,不断地无中生有,不断地造出光来照亮他们阴暗的小屋。若不是落到这种地步,又怎能体会到绝境逢生的喜悦?由于缺少上帝,老人自己就成了上帝。理解了老人,也就理解了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三个倔强的儿女。这位老人本就知道背弃了城堡就要遭天罚,并且坦然地承受了命运。他采用的方式是最黑暗的忏悔--既无对象,也不知具体罪行的忏悔。这种忏悔深如无底洞。但是还不行,他还得自觉地去找对象,找罪行,一刻都不停止!他找了又找,直到他和母亲两人瘫倒在城堡大门口的石头上,再也不能动弹。奥尔伽也是死而复活的典型例子,是黑暗中的造光能手。在她这里,永远是天无绝人之路,永远有不抱希望的希望。她不但自己承担苦难,还将弟弟造就成一个信使。她的能量大得惊人,她的创造令人目不暇接。是城堡用它的意志,那种强横的意志激发了她体内的创造性吧。现在我们看到了,对于这不平凡的一家人,城堡所说的是:要么去死,要么创造,此外没有第二条路。我们还看到,穿过城堡原则的缺口,有无限的生的希望在活跃着。人必须拼尽全力,从缺口挤出去求生。
城堡的意志在任何地方都没有像在对奥尔伽一家人身上这样表现得如此强横。在此处我们真切地感到了造光的冲动--那种伟大的瞬间的再现。每一个进入这种诗的意境的读者,都将体验到跃动的、痛苦的娱悦,和在诗人的引导下一道来创造的娱悦的痛苦。谜底终于展现出来:城堡的意志原来是人类自身那永生的意志,那扑不灭、斩不断的意志。这种意志突破思维的权限,将天堂与地狱合二而一,将透明的寓言的宫殿建造在巨大的废墟之上。而当我们定睛凝视这种意志时,它又重新化为更深奥的、永恒的谜语。
1997年12月20日,英才园


读书笔记(一)第210节 布鲁娜妲之歌--读《美国》

谁能料得到,在诗人那干竹子一般枯瘦的躯体之内,会潜伏着这样一个胖大、笨重、狂暴专横、反复无常而又阴郁至极的艺术之魂?她就是日夜兴风作浪的布鲁娜妲,城市上空那块阴暗的领地里的女王。
布鲁娜妲曾经是世俗中的一员,为从芸芸众生中脱离出来,她经历了极其惨烈的剥离的过程。那是一种常人无法想像的过程,它需要六亲不认的冷酷心肠,也需要蔑视现存秩序的气魄和豁出去成为孤家寡人的胆量。骄傲的布鲁娜妲首先就赶走了那么爱她、依恋她的丈夫,把他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小丑,让他在绝望中徒劳地挣扎。这便是女王从前从世俗中超拔的第一步。她要干什么?她内在的欲望逼得她要发狂了,她要去创造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活,她要建立自己的艺术王国,这就是她要干的。她,全身沸腾着热浪,胖大火热的躯体将身上的衣服都快胀开了,然而她却行动不便,不借助于别人就无法料理自己的生活,她的活力正日甚一日地成为她自身的负担。一个特殊的日子来到了,那一天,狩猎女神站在楼下,她那明亮的目光落到流浪汉德拉玛什身上,立刻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她。她将他带到高楼顶上那黑暗的寓所里,从此与他合为一体,随同一起的还有流浪汉鲁滨松。
超拔后的布鲁娜妲就这样在那座高建筑的顶楼寓所里开始了她的真正的艺术生涯。艺术是什么?艺术是折磨,是无穷无尽的、别出心裁的蹂躏,是一次又一次的毫不留情的践踏。德拉玛什和鲁滨松这两个精神的游魂在那个不平凡的日子里见到的,正是布鲁娜妲那洋溢着活力、显示着矛盾的美艳肉体。流浪汉们立刻就明白了:只有这个女人,才是他们的归宿,她将使他们得以成为人,她将使他们结束空洞的游荡,开始真正的创造。然而要对付布鲁娜妲这座肉体的火山可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每一瞬间都不能预见下一瞬间的事,任何一个行动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由两个流浪汉和女王布鲁娜妲构成的艺术三位一体,就是这样在那高高的阴暗的艺术殿堂里,日复一日地进行着他们那充满了眼泪、恐惧和期待的艺术实践。那是怎样的一种不堪忍受的生活啊!女王由于内在欲望的煎熬,显得那样的乖张、残暴和霸道,她的欲望就是一切,一切都不容分说。在封闭的密室里头,欲望是赤裸裸的,赤裸裸的欲望却不要求回应,相反,女王要求的是禁欲的服从。然而怎能不服从呢?两个游魂不正是为此而来的吗?深通艺术本质的德拉玛什和鲁滨松,懂得怎样小心翼翼地保持警惕,不断克服自己身上的惰性,虔诚地倾听女王的呼吸,调动起体内全部的幻想力,来完成与女王的神交。他们是高手,我们目睹了他们怎样在压制人性的同时通过弯曲的渠道释放了人性。
布鲁娜妲的肉体是造成流浪汉们两难局面的依据,那是一个越不过去的障碍。在他们眼里,她既是妖艳无比的尤物,又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即使是德拉玛什同她的性爱也绝对感受不到那种肉体的欢娱,能感到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渴望--由于缺乏而导致的饥饿。谁爱上了她,必将终生在饥饿中煎熬。肉体的苦役没完没了,杜绝了一切缓解的可能,人被逼进死角,就从漆黑一片当中开始了发光的梦想。睡在阳台上肮脏的秽物里头,呼吸着满是尘埃的空气,鲁滨松做了一个火辣辣的梦。他在梦里忘记了自身的创伤和疼痛,沉浸在女王充满诱惑的气味里头,感动得无法自已!这个虚幻的梦境也许可以看作对他白天所受折磨的补偿,补偿只是更加加剧了他的饥饿感。流浪汉没有故乡,他们的故乡在梦里,而布鲁娜妲就是那些瑰丽的梦境的激发者。这半兽半神的女歌唱家,她的高傲的红裙子,她的浓烈的体味,她的无耻的袒露和声色俱厉的拒绝,谁能抵抗得了这把双刃之剑的诱惑啊!布鲁娜妲,布鲁娜妲,你这古代的美女,你来自何方,要带领我们奔向哪里?流浪汉在梦里噙着眼泪一千次地叩问,恭顺而爱恋地捧住女王裙子的一角,将嘴唇凑上去……然而他被惊醒了,房子里面,布鲁娜妲正在大发雷霆,粗俗地叫骂,将食品倒在地上。于是鲁滨松记起了他的仆人职责,撑起病体走进房里开始了一天的苦役。
布鲁娜妲集各种矛盾于一身,她是一个常人所不能理解的谜。她粗俗、胖大、强壮有力,同时又娇弱、过敏、风度高雅;她发起怒来像狮子一样吼叫,但却忍受不了最细微的噪音;对待异性,她像火一样热,同时又像冰一样冷;她醉心于观察楼下的人群,却又过着一种严格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她生活在无比纯净的意境里,而她的周围却是不堪入目的杂乱和肮脏,她自己也很脏;她成天为疾病缠绕,躺在沙发上不停地发出呻吟和喊叫,而实际上她又有着一个可以消化变质食品的无比强健的胃,和可以承受任何变故打击的有力的心脏。这样一个布鲁娜妲,人如果想满足她的需求,除了沦为终生的奴隶之外还能怎样?于是为她的魔力所折服的两个流浪汉,心甘情愿地走上了苦役之路。年轻的卡尔对女王的认识是一个逐渐深化的过程,一个由不信任、厌恶,企图反叛到慢慢理解、容忍,最后终于成为同谋的过程。这也是卡尔成长的过程,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环境的启发教育,当然最主要的,还得归功于女王的权威。谁走近她,就一定会深深地感到那种威慑的力量,因为她的意志不可违拗。这幅地狱生活的画面正是艺术殿堂的真实写照,为命运所逼闯入到它里面的卡尔,将在这里学习怎样做一名艺术家。
那么,高居于城市上空的布鲁娜妲的殿堂,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应该说,它是二者汇合的中间地带。如同布鲁娜妲本人那半兽半神的肉体一样,这种混合也是奇妙无比的。此处排除了一切世俗的入侵,无比空灵,但又具有世俗的所有特点,是人类欲望的展示之地。依仗于强大的体魄,布鲁娜妲将趋于极端冲突的矛盾统一于一身,从而营造了这样的奇境,一个初见之下必定会令人感到陌生和反感的奇境。布鲁娜妲的肉体的魅力就是艺术的魅力,它挑起人的欲望和遐想,但决不给人丝毫的满足,它只是让欲望之火烧得更旺。在这个殿堂里,被剥夺了一切,人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梦想,那种饥渴煎熬中的美丽的梦想。不相信梦想的人,布鲁娜妲决不会选择他。他们三人在这个特殊的实验室里干什么呢?他们那忙忙碌碌的活动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原来他们在这里所做的是融化界限,使两极相通,使两界连成一体的工作。这种艰巨的工作充满了创痛、梦魇、压抑,也充满了无望的挣扎。然而,人在这种工作中会不时听到来自天堂的召唤。是艺术,惟有艺术,才能实现这种辉煌的媾和。布鲁娜妲以超人的气魄营造了这个实验室,是由于内心矛盾的逼迫。她不能去天堂,因为她对尘世的迷恋深入到了骨髓;她也不能与世人搅在一起,那种交往令她发疯。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搞发明,于是她就发明了艺术,她的精力也从此找到了出路。
布鲁娜妲的产生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来自于极度压抑中的爆发,她那天马行空似的冷酷就是这种压抑的产物。她在爆发中突围,抛弃从前的生活,在半空中建立了自己的小小王国,成为名副其实的女王。由于这种爆发是绝望的爆发,于是此后她所做的一切都只能是无中生有了。也就是说,她只能听凭自己这座肉体的火山爆发下去,让爆发导致的发明活动(由流浪汉协助完成)进行下去,因为她只有在这种活动里自身才得以存在。
1998年4月8日,英才园


读书笔记(一)第211节 艺术家的活法

分段修建:艺术家的活法--解读《中国长城建造时》
泥水匠年轻的时候,修建万里长城的宏伟蓝图已经在学者们的头脑里初步构思出来了。这是一座古怪的建筑,下面是不连贯的、坚实的、长达万里的墙,上部则是不可思议的通天塔。这样的建筑也许是不可能完成的,至多也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象征;然而泥水匠行动的激情却是受制于最高指挥部,所以修建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了。当他放下第一块砖时,就仿佛有魔力一般,他与整个长城连成一体了。从此,暗无天日的单调劳动便与那伸展到遥远的长城或通天塔的理想直接相关了。这种绝望的劳动毕竟是生理上与心理上不能长久忍受的;如果硬要继续,那么人要么发疯,要么彻底放弃,而希望是绝对看不到的。为此最高指挥部便想出了完美无缺的建筑方式--分段建筑。最高指挥部的思维逻辑是一个怪圈,被这个怪圈所控制的泥水匠必须有一种非常明智的态度,才能理解分段建筑的用意与长城的真正功能。明智的态度便是在逻辑的推理上适可而止,接受不可理喻的现实;具体地说这种态度也就是将帝国这个最高理想看作千百年来太阳底下静静游动的云彩,然后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一来,泥水匠获得了某种程度的自由,泥水匠将这自由运用在分段建筑的日常生活里,每一块砖都或多或少地具有了一些意义、一些模糊的憧憬;于是这每一块砖的铺放又变成了分段工程中更细小的分段,只要不在逻辑上钻到底,每一片段皆与那云中的帝国或书中描绘的通天塔相连。修建长城的现实目的本来是抵御敌寇保卫皇上,爱动脑筋的泥水匠不久就发现,一切现实功利的想法都与砌墙无关。首先皇上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其次,敌寇也从未出现过,所以不知道他们会从哪里来,就是来了,处处是缺口的城墙也无法御敌。这样看来,理想的激情成了惟一的工作动力。
卑微的泥水匠在现实中接不到皇帝的圣旨,即使接到也已经迟了,这一事实是既定的。因为这一既定前提,泥水匠与帝国保持着一种矛盾的关系--既是无限的虔诚,又并不把它当回事。从泥水匠的处境来说,这也是惟一可行的处世态度,否则只能在自寻烦恼中毁灭。泥水匠的虔诚表现为一切听从于最高指挥部的安排。他相信神的世界的光辉正降落在上司的手所描绘的那些计划之上;方法与目标之间的矛盾是最高领导的有意为之;执行者要善于将热情控制在狭小的范围内努力工作,而不要去追究领导的意图,因为意图与决策都是从远古就存在的神圣的东西。除了这种虔诚以外,任何对于帝国与皇上的现实中的信仰都是可疑的,无法真正实现的。从王朝来的关于皇帝的一切信息都早就过时;帝国的真实情况笼罩在云雾之中;帝国机构的内幕一团模糊,就连年代都是混淆不清的;要指出帝国的所在,人们只能用自己的村庄来打可笑的比方,而村庄以外的世界他们从未看到过,怎么能断定都城是什么样子呢?于是在外人看来,人们并不把帝国当回事,帝国只存在于他们的心中,作为一个抽象的精神支柱。帝国之所以变成了这种东西,也由于人的想像本身是有"弱点"的--想像的极限是虚无。这个弱点正是精神赖以生存的基础。
最高指挥部早就考虑到了漫无尽头的艰苦工作给人带来的不堪忍受的虚无感和绝望感,这才制定了分段建筑的高超策略。这种策略不是为了达到一个宏伟的目标,而是为了让劳动持续下去;实际上,目标就在劳动当中,除此以外一切都是自欺。人们的自欺正是最高指挥部策略的体现。由此联想到劳动的性质,劳动自身的矛盾性质决定了它只能通过自欺来实现。从逻辑上说,墙是无法抵御入侵之敌的,通天塔也不可能建在这种墙上。可是在最高指挥部的操纵下,劳动的热情高涨,泥水匠们在劳动中将以上事实忽略了。他们将自己的生活分为一些阶段,盼望着完成定期的任务,盼望休假,盼望获得荣誉;而时光,就在这划分中一段一段地溜走了。从泥水匠来看,每一段的劳动都充满了辛酸,其间也不乏幸福时光;而综合起来考虑又似乎毫无意义,脑子里只留下一片空白。目标过于宏大,也就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是最高指挥部使得泥水匠们的卑微劳动与伟大的目标相连的,并通过劳动将他们从彻底的绝望中拯救。在劳动的持续中,泥水匠们体验到了生命的欢乐和痛苦、企盼和满足,也体验到了目标的真实存在。劳动,被分割成无数片断的劳动,那些有生命的、带着体温和汗水的砖,满是憧憬的有经验的手,这才是一切。也许这就是最高指挥部隐秘的目的?用不着在虚设的目标面前过分自卑,只要朝那个方向努力就行了。万里长城只能在我们每个泥水匠的心中;这似乎是一件可悲的事,可除此之外它还能在哪里呢?这又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看看这位泥水匠吧,他衣衫褴褛,面目消瘦,内心时刻承受着信仰危机的折磨,可是没有谁比他的信仰更坚定的了。我们看见他早晨起来神情阴郁,睡眠不足,一举一动都显得迟疑不定。但这只不过是他一天中的低靡时分;一旦工作开始,他就变成了优秀的工人。他的身体柔韧,双手灵巧无比,他那非凡的大脑无所不包,不但运筹着眼下的工作,还能将无限深远的将来抽象出来。这样,他以准确的动作放下的那块砖就成了通天塔的一部分;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全身都感觉到了:塔就在眼前,趁着还可以看到它,快快砌下去吧,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于是泥水匠埋头砌下去,敏捷的动作透出优美的旋律,群山也为之动容,变得默默无言。有关帝国与长城的怀疑在这自信的操作里不断化解……
帝国的存在无法在现实中证实,正如长城的功能无法证实一样。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说,帝国一钱不值,长城毫无用处。我们找不到帝国,也不能将庞大的长城整体用来作御敌的武器,这不是我们的错,只不过是我们内心与生俱来的一种困难,我们存在的一种方式。因了这种方式,我们才生出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渴望。在对帝国和长城的向往中,我们卑微的身子紧紧地贴在一起,每个人都向另外的人发出那种信息:"是的,是的,它是存在的。"虽然这种信息未经证实,我们却需要这种紧贴的感觉,它能不断地为我们抵御信仰的危机。然后就是各自孤立的工作了。泥水匠遵照最高指挥部的指示将自己的生命一段一段地分下去,直至最后分完。每一段都有明确具体的目标,小目标在想像中与大目标紧紧相连,泥水匠因此才能集中精力为此而奋斗,过着一种充实的生活。也许对终极目标曾有过深深的怀疑,在那种时候也许泥水匠变得脆弱了,陷入了绝望和对自己的极端不满,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过,我们今天看到的却是雄伟的万里长城矗立在我们眼前的事实。这就是长城,局部来看是残缺的、脆弱的,整体来看是完美的、坚不可摧的;它是人类精神中的"优点"与"缺点"的集中体现。分段建筑是多么合理啊!最高指挥部想得多么周到啊!
1997年5月27日,英才园


读书笔记(一)第212节 属于艺术史的艺术(1)

属于艺术史的艺术--卡夫卡与博尔赫斯的小说
在浩瀚无边的人类灵魂的黑暗王国里,有一些寻找光源的人在踽踽独行,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徒劳的寻找无一例外地在孤独中悲惨地结束。王国并不因此变得明亮,只除了一种变化,那就是这些先辈成了新的寻找者心中的星,这些星不照亮王国,只照亮寻找者的想像,使他们在混乱无边的世界里辗转时心里又燃起了某种希望。这是一种极其无望的事业,然而人类中就有那么一些人,他们始终在前赴后继,将这种事业继承下来。卡夫卡和博尔赫斯这两位文学上的先行者,就是寻找者心中的星。阅读他们的作品,就是鼓起勇气去追随他们,下定决心到黑暗中去探险。当星光刺激着寻找者心中的欲望时,寻找者会更加坚信:光是存在的,世界绝不是漆黑一团。
处在同一个世纪里的这两位艺术上的先行者,他们都远远地超出了自己的时代,并以崭新而奇特的形象刷新了读者们的古老记忆。读者会发现在创作的境界上他们俩有许多相通之处,他们那些各展风姿的象征意象,时常在读者脑海里引起相似的联想,不断刷新的重叠,逆向的汇合,同一版本的升华,以及不同版本的还原。读者会惊叹这是完全同质的创造,也会感到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发挥。在这里,我们可以援引一句话来概括这种状况:"所有的书都是一本书。"这是充满智慧的博尔赫斯说的。是啊,所有那些孤独的寻找者,不都是在找一样的东西吗?然而这两位艺术家还是由于其相似的走极端的狂热,同样的处世的高傲,凡事要追究到底的执著,极少有人能达到的深邃、卓越的形式感和奇妙的抽象力,神秘的冥想能力,以及几乎是无限的承担痛苦的能力,使他们较他人更为相接近。读他们的作品,你会感到那种纯而又纯的氛围对你身心的折磨,那正是文中所包含的极其尖锐的矛盾,那矛盾化为两股势均力敌的巨大力量,从相反的方向绞扭着你的神经。你以为你跌到了地狱中,然后你恍然大悟,这也是天堂的氛围。人在绞扭的痛苦中继续做梦,让最最纯净的梦将内心的痛苦转化,不过不要设想痛会消失,因为它是梦的源泉。为了做梦,两位艺术家都具有自愿受难的渴望,这也是他们的生存模式,另外的模式对这样的灵魂来说几乎是不可设想的。可以说,是对精神的狂热追求导致了对生活的全盘否定;也可以说,是对生活的不可遏制的强烈渴求导致了对精神的亵渎。二者总是同时发生的,其间的拉锯产生的痛苦无法估量。只因为作为艺术家的个人,不能像宗教教徒那样放弃极端的尘世体验,反而要"用二十只手抓住生活",见《审判》结尾。要同他的爱人躺在一个又深又窄的坟墓里,"我把脸紧贴着你,你也把脸紧贴着我,谁也再看不到我们"。见《城堡》,《卡夫卡全集》第4卷,152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又因为这,他们便着手进行一种交媾的事业,将烂泥、树皮通过神奇的仪式变成上帝,《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197页,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让所有的贱民不自量力地怀着皇帝的理念。
两位艺术家进行这同一种创造的形式是完全不同的,但在他们的每一篇小说里,你都可以通过长久的凝视发现那个透明的、深远的艺术结构,那其实就是艺术家本人的生存结构、灵魂结构。在卡夫卡,这个结构是从《美国》到《审判》,再到《城堡》而逐步地清晰起来的,正如同作者活得越来越清晰一样。在博尔赫斯则是每写下一个小故事,就是那种结构的一个另外的版本,一次又一次变换,各展风姿,美不胜收。当读者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了这个结构的瞬间,他们同艺术家的心灵交流就发生了。交流如同闪电,直逼读者的灵魂。读者看到艺术家在以一种什么方式生活,他为什么要活。萦绕在艺术家心头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是那种透明结构的本质,一切创造都以它为前提。但艺术家又并不是为了真的死而进行创造,只不过是为了用最富于生命力的热血之躯去体验各种各样的死,因为只有这类体验才是最纯粹的生活。在追求精神生活的纯粹性上头,两位艺术家都是同样的义无反顾,同样的将这种生活看作自己惟一的生活。而那个无限向内深入的艺术结构,便是作者追求理想的轨迹。他们在创作历程上的每一个脚印都从未偏离自己的目标。又因为灵魂内部一片黑暗,目标不可能用眼睛看见,他们便只能执著于内心深处那股自发的、强大的情绪,让手中的笔比自己先行,以这种十分特殊的方式向内挺进。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终极的目标便会隐隐约约地在旅途中闪烁在跋涉者的内心,他们会留下那种如同城堡雪地里的脚印似的结构。这种结构由于其深藏隐蔽、似有若无的特点,总是跳出阅读者的理性把握,消失在茫茫的混乱之中。因此惟一的进入作品的方式只能是将作品再读一次。这类作品的阅读有点像读一部精神的百科全书,读者可以在那里面找到他所需要的一切,只要他进入探索之后有足够的耐心、毅力和激情,理想便与他同在。他也许会在长久的迷茫之后眼前豁然一亮;或在下意识地、勇敢地迈出第一步之后感到作者那有力的牵引;总之每一次进入都需要重新适应,重新奋起,而不能像阅读某些现实主义作品那样一劳永逸。作品中的这种结构的产生一定是很神秘的,它同古典作品中的一般结构有质的区别(当然这并不是说古典作品中就没有这种结构,相反的例子比比皆是,例如莎士比亚、塞万提斯、爱伦•坡,还有鲁迅的某些作品等,但在这两位艺术家的作品中,灵魂的意图是如此集中地、排斥一切地显露了出来,这是空前的),因为它同理性的构思无关,也同一般的写作技巧无关,它全凭艺术家内在的那股蛮力,那种要成就不可能的事物的想像力的自然形成。没人能说得出这些作品是怎么想出来的,只有一件事是明确的,那就是读者如果要"看出"作品的内在结构,他就必须唤起自己内部那股被压抑已久的力,挣脱日常观念的所有限制,让灵魂作一次致命的飞翔,达到那个虚无纯净的境界。否则他就只能看见一些表面的、站不住脚的东西。由于作品的这个特点,也就造成了作品与阅读的关系的特殊性。面对这样的作品,读者如果没有独立不倚的想像能力,他就进入不了作品,因为这种工作是一种互助的工作,一件作品要通过读者的努力才能得到最后完成。于是,两位作者都不约而同地在作品中向读者发出了浓密的信息和坚持不懈的邀请(卡夫卡的作品大都没写完,留下许多缺口;博尔赫斯则在《赫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和《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等作品中跳出来现身说法;两位作者的作品里都充满了对作品本身的评论),都把作品与读者的沟通既看作不可能的事又看作生死攸关、不得不做到底的事(参见《地洞》和《赫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在痛苦的二重折磨中继续写作。


读书笔记(一)第213节 属于艺术史的艺术(2)

弥漫在两人艺术世界中的另一种东西就是那种清醒的创作意识,那种执著于艺术天堂本身的方向感。这种意识不是艺术家意识到自己要写些什么,而是意识到他要怎样写,怎样的写法才能写出灵魂。这种意识是说不清的,艺术家能够说的也就是作品本身;他用一篇又一篇的作品告诉读者他在怎样写,天堂的体验是怎么回事。这种非凡的才能产生于作者自身那坚强的理性,以及得益于这理性的艺术形式感(请看卡夫卡《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关于船上的海员--理性象征--的描述和博尔赫斯《死亡与罗盘》中关于夏拉赫的描述)。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可以清晰地感到,有两个人在进行创造,一个是无法无天的狂人,他所向披靡,奔驰在幻想的王国里,写下了那些奇怪的句子;另一个则是冷静的老哲人,他呆在高处,观照着下面那个人的运动,不断逼他,暗示他越无法无天越成功,任何的松懈反而是不可饶恕的失败。高处的观照者又具有致命的威慑力,下面的表演者的生杀大权就在他手中,表演者只有用殊死的反叛来粉碎观照者设下的那些要消灭他的阴谋才有出路。表演越出奇,阴谋的设定也越高超,时常导致白热化的结果,充满了杀气,充满了残忍,而死神的扮演者戴着不同的面具反复出现,那种短兵相接的紧张和恐怖,是灵魂求生的可怕图像,也是自由意志现身的永恒瞬间。二元对立的模式也在作品中得到体现,如《城堡》里面那个无法无天的K和以不变应万变的官员克拉姆;在博尔赫斯则有《曲径分岔的花园》中"我"与上司的对峙,《皇家典仪师小介之助》中赤穗、武士同小介之助的对峙等等。清醒的创作意识又使作品中的氛围异常浓烈,每一句话都不能离题,都有天堂的烙印;每一句话都说的是那种不能说的东西--因为不能说、无法说而不停地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类作品非常狭窄,因为它们只关心一件事--灵魂或精神;从另一种意义上来看,这类作品无限宽广,因为它们关心的是那个比我们这个世界要大无数倍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只能在人的"说"当中凸现。能够在创作时施用"分身术"来"说"的艺术家,其勇猛的探索对于灵魂的涉及已达到了惊人的深度,其作品的张力也显示出精神在历史长河中的不断更新与发展的现状。具有这种清醒创作意识的写作者本人,一定比古人更为痛苦,因为他只能生活在分裂的人格当中,这种分裂到了这样势不两立的程度,以至于双方不进行血腥的杀戮就无法达到统一,或者说不用死亡的境界来作为最后的战场就不能突围。卡夫卡三部曲中的生死搏斗,博尔赫斯永恒不破的迷宫痛苦,都是这种意识的体现。在作品中,做梦的人永远盲目地在下雨的沙漠上奔跑,在高处则有各种钟表在提醒棋局的钟点。在这样的模式中写下的每一篇作品,都必然是原始生命力的赞美和理性精神的张扬,在极限境地中达成的统一产生了迄今为止最奇特、最自由的想像。它们向人类表明,人的承担痛苦的能力可以达到何种的程度,人的灵魂又是一种怎样的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它们也向人类表明,那些最丰富的灵魂,那些可以无限制地分裂、无限制地发展的灵魂,会成为人性的代表,将精神的档次不断提高。
清醒的创作意识导致的人格分裂又形成了创作的另一种特点,即贯穿到底的那种严厉的自审。当人把批判的战场从外部移到内部来之后,自省这件事就变得复杂而有点古怪了,它不再像大部分古典作品那样,通过角色将作者的理性思考传达给读者,而是总像蒙着一层雾似的,在剧情的内部隐秘地进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因为在这种特殊的艺术中,自省这件事已改变了方向,它们不是通过作者的"向后看"来进行,不是如一些古典作品那样遵循"先作恶,后认识"的规律,而是以恶(力)的放任的突进本身来达到认识,也就是说当人企图深化认识的时候,他只能借助于身体的丑恶表演,而不是头脑里的推理。这样也就将无意识、生命的冲动、创造性等推到了首位。于是读者在阅读这样的作品的时候没有固定的思路可循,一切都有赖于自己的审美的积累,以及创造潜力的调动。此种类似于创作的阅读使读者可以跟随作者进入同样的灵魂的层次,从而在那里发现自省精神的起源,弄清这种精神如何通过作品而发展壮大,它的对弈的格局或形式又是怎样在作品中贯穿的。弄清了这一点也就是弄清了人性中的基本矛盾,以及困扰着艺术家的那个表达的问题。读者将会看到,这两位作家是最为专注的"纯"作家。他们对艺术的虔诚丝毫不亚于宗教的狂热,而那种从生命出发的自省也同宗教的宗旨不谋而合。同时也就使作品具有了这样一种特色,即所有的描写都同日常的现实密切相关,但所有的描写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它们说的不是日常的现实,而是另一种不为人所注意的、前景更为广阔的现实,在那种现实里,善恶的社会界限消融了,人所面对的永远是、也只能是自己。如果一个人不愿在精神上灭亡,他就只有把内部的搏斗进行下去。因为处在这种条件下的人,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他的理性所要否定的;也因为处在这种条件下的人,除了遵循理性的暗示用邪恶的淫欲来发泄他的活力,将理性本身踩在脚下,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除非他不活。自省精神遵循历史的规律发展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的确是很多人所不曾料到的,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人面对真相无法认同,这类作品的底蕴鲜为人知的原因。真正的艺术家是人类的良心,他们不会掩盖任何东西,他们要做的就是将真理揭示出来,哪怕这真理是吓人的东西也决不妥协。他们那遭到自己理性严厉否定的生命体验,全是为了一个永远达不到的目标。当自审咬啮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在痛不欲生之中生活时,艺术精神就在孕育之中了。所以没有类似体验的读者也进入不了这种作品。又由于毕竟是一种表演,这种自审还具有游戏和恶作剧的性质,那里面透出的幽默和自虐传达着这样一个信息:就仿佛对自己的伤害越深,越厉害,自己越有快感,因为只有如此,灵魂才有救。于是卡夫卡将K判死刑押上刑场,博尔赫斯设计多种迷宫来杀死他的主人公,在这种以假乱真的阴谋设计中将灵魂的张力发挥到极限,在文字后面处处透出恶魔般的乐不可支的形象。这种游戏同一般的文字游戏或结构游戏又有一个根本的区别,即它是个人内部自我的分裂,是生存状况的直接显露,是以自身做牺牲的极其严肃的玩笑,而不是充斥于中国文坛的那种观念先行的游戏。做这种高超的游戏需要高贵的气质,以及一种同死亡下棋的特殊本领。也就是说这种游戏绝不是可以刻意为之的,因为它是致命的。人如果从来没有被逼到过九死一生的地步,他也创造不了这种高级的艺术,当然这种逼迫与外界无关,是艺术家自身那稀有的天分使然。


读书笔记(一)第214节 属于艺术史的艺术(3)

另外一个一目了然的相似性便是两位艺术家作品中的那种纯净度。这种纯净反映在结构、词语、行文和思维方式上头。读者在阅读时会经常感到困惑:作家的冥想是如何超越现实与虚无之间的巨大鸿沟,而直接就将二者看作一个东西,并将这种感觉传达出来的?拥有这种有毒的目光的艺术家,是怎样在毒汁漫溢的环境里营造那透明的空中楼阁的呢?答案要到作品本身里头去找。身处极端的矛盾中,被现实的沉渣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艺术家,是在沉沦的身体的盲目挣扎中洞悉自由的奥秘的。从沉沦的第一天起,他就自发地感到了,那寓言般的境界正是由于肢体的笨拙的运动而出现,人为了维持那种境界的纯度只能借助于陷在泥淖中的肢体的力的不断爆发。于是他就爆发了。这是种上瘾的运动,一种无法停止的运动;越死死纠缠,越拼力奔突,自由精神越张扬;每一句话,每一个形象,每一种场景,都透出无比强烈的升华倾向,透出艺术家从现实中超拔达到自由的惊人气魄。的确,这是种自由的写作,其纯粹的表达同人们的套路思维无关,萦绕在创作者心头的只有那个用挣扎的力所构建的水晶般的世界,除此之外一切在他心目中都等于零,他不想说,也决不会说关于那个世界以外的事。这种铁一般的一致性当然只会出自极其高傲的心胸,以及同这心胸相配的境界。因为这,我们应当将这两位艺术家的作品看作那种尖端艺术,这样的艺术读者会比较少,因为如此地执著于灵魂最深处的人在人类中毕竟是不多的;但人类因为有了这样的人,精神的价值才得到进一步的提高。两位深海的探险者打捞上来的,是稀有的精神瑰宝,对这种瑰宝的认识和研究,将会极大地开拓人的精神视野。同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冥想者恰好相反,两位艺术家对于自身肉体生活的迷醉都超出了常人,不然的话他们也就不可能获得那种幽微的洞察力了。妙就妙在这种转化上头;在肉体上,他们是"用二十只手"抓住生活;在精神上,他们面对永生的可怕恐怖仍然要永生,每时每刻永生。"……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同上,第220页。被浸在毒汁中的躯体就是这样获得免疫力的。超拔绝不是机械的脱离,而是那种辩证的飞升;肉体仍在泥泞中,透明的王国则在天上。追求纯美意境的执著还导致了对语言古典功能的颠覆。凡所说的,不再是大家所公认的东西,反而是大家从未听说过的、陌生的东西。例如《审判》中所演出的艺术家自己对自己的审判;《城堡》中将灵魂的城堡、人类最高的追求比喻成一个官僚机构;《美国》中戏拟狄更斯的古典小说,演出反古典的、人的灵魂成长的历程。参见拙作《灵魂的城堡》,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在博尔赫斯的所有小说中则成对应地讲述着同样的灵魂的故事--《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用奴隶贩子来比喻精神的解放者(原始创造力);《女海盗秦寡妇》则用一名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的形象来凸现艺术生存的狂放和叛逆的姿态,以及艺术同最高理念的关系,等等等等。读这样的纯艺术必须懂得一点心灵的魔术,才能同作者一道在上下两界之间作那种惊险的飞跃,相反,按常识得出的结论全是站不住脚的。作者在文中叙述的是美本身,而不是美丽的事物;是时间本身,而不是事物中的时间特点。不明白这一点,不将立足点全部转过来,就会只看见社会批判学意义上的表面的东西,那种印象往往导致对作品的全盘误解。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将卡夫卡的作品看作对官僚体制的控诉,对小人物的同情;将博尔赫斯的小说看作土著民族的魔幻神话,高超的智力游戏,这种观点妨碍了我们的视野,使我们的阅读成了僵死的、狭窄的阅读,不但不能进入作品的核心,反而一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徒劳地努力,得出很多似是而非的、站不住脚的结论,甚至用僵化的思想观念来代替艺术的感觉。
两位艺术家在追求纯美的境界时都受到那种双重的折磨,一方面他们要抛弃这个毫无价值的折磨他们的现实世界,另一方面他们所追求的终极境界里又有他们最最害怕的东西--它是卡夫卡《地洞》中那头不露面的怪兽,它是博尔赫斯的《永生》中地狱里那些令人发疯的物件,它是最后的美。终极之美究竟是什么呢?它就是每时每刻向人逼近的、生命终结时的意象,一个无声无形,而又无处不在、永永远远不消失的"死"。为了达到这个自己最怕的意境,艺术家耗费了一生的心血,将生命一层层剥掉,在最最痛苦的冲动下朝那个方向突进。艺术家为什么要这样生活呢?当然不是发疯或变态,而是自身的生命力使然,或者说他们是为了奏出生命的凯歌。他们进行那种尖端体验时,毫无价值的现实世界就获得了永恒的价值,因为对于"死"的感觉,只能是,也永远是属于生命的。当人企图达到生命体验的极致之时,他就同死亡接轨了(参看《德意志安魂曲》中犹太诗人耶路撒冷的段落)。但这种"纯"感觉又是多么的折磨人啊!当K凝视永恒的城堡,当博尔赫斯的主角呆在永生的城楼上时,他们的痛苦一点也不亚于他们在现实中遭受的痛苦。两位艺术家都向我们证明了:没有人所承担不了的痛,人不但能承担,还主动追求痛,痛是人达到永生的惟一途径。于是K故意寻衅来让自己受挫,让自己离头上的庞然大物越来越近;永生人则呆在离死亡废墟最近的火坑里,让躯体变得像洞穴动物一样粗糙,倾听着废墟上传来的神圣召唤。这种可怕的、受虐狂似的追求,它所达到的紧张感和恐怖感,在其他作家中是很少见的。作家就像在自己为自己设陷阱,以便一头栽进黑乎乎的深渊,去体验那无依无傍的、恐怖的自由感,并且还要回过头来清算这种感觉。双眼全瞎了的博尔赫斯和终于与世俗生活隔离的卡夫卡,他们最后的意境是越来越美、越来越空灵的意境,即便如此,他们对于那纠缠了他们几十年的人世间,依然是怀着情人般的、折磨心灵的爱。
浓烈的诗的氛围是两位艺术家作品的一大特点,这些小说毫无例外地可以称之为诗。文中的诗性精神同我们熟悉的那种类型完全不同,甚至相反。它不是圆融、消解,在模模糊糊中统一,从入世到淡泊放弃的出世,而是终于在消灭肉体的前提之下升华到大自然里头去,成为具有山野之美的草木的同类。这里的诗性精神如同《哈姆雷特》中那个大写的"人"--先王的幽灵,它的出现预告着灵魂内的战争,没完没了的扭斗与杀戮,永无出头之日的挣扎,而诗的境界就在那当中产生。什么是诗性精神?说穿了不就是人对死亡的态度吗?两位艺术家那诗一般的小说使读者深深地感到,他们远比我们活得痛苦、真实、有深度。在死亡之门的前面,博尔赫斯以其坚韧的冥思,冷峻而沉痛的挺进姿态铸成了人的无畏的身影;而卡夫卡则以热血的情怀,激烈而野性的撞击向世界高唱生命之歌。这样的诗意不是那种消除肉欲的解脱,淡漠的飘逸,返回童年的退化似的还原;这是成年人的诗意,是自我折磨,敢作敢当,面对吓人的真实毫不退却,反而要深入进去弄个水落石出的那种诗性精神,这样的诗性精神不是随便就可以承担得了的,所以艺术家在这方面有点像耶稣。想想卡夫卡的三部曲吧,那漫长恐怖的、炼狱般的精神生活,那连头颅都要被打扁的剧痛的体验,那每走一步都被抽去落脚点的悬置处境,绝对是超出了一般人的神经的承受力的。再想想博尔赫斯那些自愿被囚禁在深深的地牢中的囚徒吧,他们"像动物一样只顾目前",《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191页。视肉体的剧痛为无,死死执著于自己的冥想,每一瞬间都不放弃永生的体验,还有什么比他们更像诗呢?在日益现代化的社会里,如果还有诗人或诗的读者出现的话,他就必然会是这两位先行者的同类。


读书笔记(一)第215节 属于艺术史的艺术(4)

贯穿于他们作品中的还有那种彻底的虚无感,以及对于这虚无感的勇敢的承担,在这一点上两位艺术家都达到了人所能达到的极限。虚无感产生于对"死"的凝视,凝视是一种可怕的酷刑,没有人能够坚持很长的时间,人只能像凝视城堡那样,看一看,随即便移开了目光。有一种特殊的凝视,这种凝视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并且还伴以花样百出的表演来强调、突出这种凝视。这便是艺术家用杰出的分身术在作品中做到的凝视,那种化解一切生命,给人以迎头痛击似的凝视。被城堡"愣愣地"盯视,被地下室里的"阿莱夫"穿透了灵魂的人,领略了虚无感那压倒一切的强大之后,如果他还没有被征服,那他就拥有了一件秘密的武器,这种武器让他战无不胜,能够写出像《城堡》、《永生》这样的史诗,能够通过写作一次又一次地死而复生。外乡人K在城堡中的全部历程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抽空生存的立足点,成为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异类的过程,他的表演证明了人可以在"什么也不是"的状况中仍然积极地生存;人不但生存,还要给这毫无意义的生存赋予全新的意义。而住在城堡的人的身份全都是基于某种虚构(即生以死为前提),每个人都只有拼命挣扎,进行殊死的斗争才能维持或获取自己的身份,否则那身份即刻就消失。即使有了某种身份,那身份正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一个永久折磨他的对象。为此村长在窒息人的真空中奋力求生,无怨无悔地累得病倒在床上;奥尔伽成天沉醉于那种"无中生有"的发明,不但变魔术似的将她弟弟变成了城堡的信使,还为全家与城堡建立曲折的联系不懈地努力;失去了身份的老板娘则用纯粹的想像来维系自己的尊严,在自己凭空营造的氛围里英勇地抵抗着虚无的进攻;弗丽达更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克拉姆的情妇)不惜陷在生活的痛苦纠缠之内,弄得身心憔悴不堪。可以说,城堡的每个人都在对虚无的作战中写下了可歌可泣的诗篇,而前提又是对于虚无的无条件的体认。这种奇异的风景虽可以在古典作品(例如《哈姆雷特》)中看到,但如此大规模的、结构巧妙的展开,以如此密不透风的方式排除了现实的入侵,这还是第一次。在博尔赫斯的《阿莱夫》和《永生》中,虚无感引起持续不断地咬啮人、窒息人的痛,人要承担自己肢体被无情撕裂的恐怖和剧痛。《阿莱夫》的境界把一切"有"变成"无",把美女变成恶魔,人如果没有钢丝一般的神经是绝对受不了的。诗人经受了这一切,这一切就成了他的秘密武器,使他能掩饰弱点,赢得运气,产生出伟大的诗篇。文中天翻地覆般的情感起伏正是作者在生死之间的飞跃。《永生》中则可以看到人是如何将灵魂的衣衫一件一件脱下,直至将无限宝贵的皮囊全部委弃于地,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魂",一个连一股气都算不上的透明的、无比痛苦的存在。人就是为了要在这种彻底的虚无中生活,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搬到那可怕的城楼的边缘,住在炎热的洞穴中靠吃生蛇为生,以便可以日日呼吸到高处飘来的虚无的空气。人同那永生的城楼既相辅相成,又永不妥协地对峙着,最恨的与最爱的是同一个东西。
与虚无感同时到来的,是那种新型的幽默精神。我们可以从果戈理和塞万提斯等人的作品中找到这种幽默的根源,然而也可以看出,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幽默较之古典的幽默已大大地发展了,幽默已经从外部彻底转向了内部,身临其境者自己同自己过不去,轻松的戏谑完全消失,代之以自虐的快感,将"痛"和"快"的张力都发挥到极致,给人一种魔鬼似的异质的印象。就好像人非要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嘲弄自身,践踏自身,才有可能触动灵魂似的;就好像人的精神发展到这一步,一定要在分裂中自相残杀,达成那种怪异的牵制,来将不可解的矛盾推动向前似的。进入两位艺术家的境界的读者都会深深地体会到,在那样的氛围之中,人要活下去是多么的不可能。艺术家为了将这一点表达出来,为了将自己对自己活着这件事感到的深深的羞愧通过表演再现,自我幽默是最好的方式。这种幽默以其特殊的爆发力让读者战栗,让读者从心灵深处生出无比痛快的共鸣,同时也让读者坚信:人毕竟还是有活下去的理由的。在一种始终不变、逐步深化、逐步激烈的幽默中,卡夫卡的主人公由懵懂急躁的反抗(《美国》),到理性占上风的、冷静的反抗(《审判》),最后演化为随遇而安的、甚至如鱼得水的反抗(《城堡》),从而登上了那种最高的境界,清晰地看到了生命本身那幽默的本质。人不向死亡屈服,偏要一边幽默一边活,这本身就是最有说服力的活的理由。博尔赫斯的幽默则以其打破世俗界限的超然上演着关于精神普遍性的好戏。在他的世界里,一切外界的传说和事件都被他用来作为宣泄灵魂痛苦的工具,作为嘲弄自身"弱点"的意象,其巧妙的寓意令人叫绝。博尔赫斯的绝望的幽默不是让人放弃希望沉沦下去,而是以那种消灭了善恶界限的最彻底的姿态为人做出活的榜样。两位艺术家的幽默的内核都非常一致,都有自虐的特点,都有发自最深处的快感,以及那种近乎妖孽的策划陷阱的嗜好。就是这种嗜好促使作者想出那种怪诞的情节,将戏剧性的表演推向高潮的。这种嗜好来自孤独中的自由冥想,绝望中的奋力迸发,它是源源不断的灵感的生发点,是不服输的棋手的特殊品质之体现。领略了两位作家魔鬼似的幽默的读者,经常会联想到作家本人的气质和他对生活的认识。的确,只有那些对生活过分的严肃,过分地坚持理想主义,一心一意要做一个"好人",从而搞得自己处处碰壁、无路可走的人,才有可能发现这条曲折的宣泄通道。这是过来人的深邃体验,这种体验境界同正人君子绝缘,专门向猥琐的小人物展开,让那些黑暗中的游魂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在同质的幽默的发挥上头两位作家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卡夫卡的幽默是艺术狂人和不动声色的哲学家二者的配合表演(想想克拉姆和K之间的关系吧),高潮迭出,妄想联翩,充满了魔鬼附体似的激情;博尔赫斯的幽默虽然也异想天开,相对来说比较沉静,那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晶,长期辛酸苦闷的积淀。也许可以把卡夫卡的幽默称之为进攻型的,将博尔赫斯的幽默称之为防守型的;前者奔放、充盈、丰富、情趣万千;后者巧妙精致。二者在幽默的深度上却非常一致。
读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小说,你还会处处感到作者那种要自己来充当上帝的气魄。他们不是要制造出这个世界里的东西,而是要造出从未有过的东西;他们不是要讲巧妙的故事,而是要讲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他们的作品里有一条界限,那就是凡是已有的,全不是他们感兴趣的,他们的兴趣仅仅只在那种混沌的、孕育着"有"的"无"当中。处在有与无之间的迷雾后面的城堡和可以将他们的新世界邪恶地增殖的镜子,就是这种创造物--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这是一种斩断了记忆的创造,艺术家要获取的,是仅仅属于他自己的纯粹的时间,这种时间同外界无关,只能从生命本体的最深处以自力更生的方式生发出来,其过程也许很神秘,其形式却是可以把握的。下面的一段话很形象地描绘了这种创造:
他知道,模造杂乱无章的梦是一个男子汉所能从事的最最艰难的工作,即使悟透了超级谜和低级谜也一样。因为它远比用沙子搓绳或者用无形的风铸钱困难……为了使工作得以重新开始,他等待着满月的到来。到来之后,他利用下午的时间去河里沐浴净身,还礼拜了天上的神灵,念过了一个强大无比的名字的标准音节,然后睡觉。他几乎立刻做起梦来,伴随而至的是一颗心脏的跳动……终于,他有了一个完整的人,一个不能站立、不会说话、双目紧闭的小伙子……他苍白地感到了宇宙的声音和形态。他离去的孩子便是靠心灵的这些细微感觉哺育成长的……魔法师自然也担心那孩子的前途。因为他是自己在一千零一个秘密夜晚里,一点一滴、一丝一毫地想出来的。同上,第101~104页。
那位魔法师就是艺术家本人的化身。他要造出他的世界里的第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影子,同时又是最真实的存在,魔法师在虚与实的两难中打磨着自己那痛苦的精神,奇迹终于发生了。


读书笔记(一)第216节 属于艺术史的艺术(5)

再看看卡夫卡是如何描述的:
K这一阵一直在睡觉,虽然并不是真正睡着,而是迷迷糊糊半醒半睡,也许在这种状态下他听比尔格说话比起先前在那种困得要命却硬挺着不睡的状态下听起来更清楚,比尔格的话一字一字地撞击着他的耳鼓,但厌恶感减弱了,他感到自由自在,现在已经不是比尔格揪住他不放,现在只是他在时不时地向比尔格的方向伸手摸索,惟恐失去这种享受,K还没有深深沉入酣睡的大海,但已经泡进睡神为他预备的一池清水当中了。谁也不许再来抢走他的这点小小的清福!这时他依稀觉着自己似乎取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城堡》,292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卡夫卡要让他的主人公成为上帝,把命运抓在手中,为此主人公只能运用那惟一的武器--幻想,来同现实、同已有的陈旧的记忆对抗。他在灵魂最清晰的状况中(身体半睡半醒),在理性丧失了防御能力之时,勇猛地直抵核心之处,在那里演出了颠覆的好戏。
工程仿佛是难以设想的,其难度正如卡夫卡要将万里长城修建成通天塔。可两位艺术狂人就是要成就难以设想的事,他们的理想不在这个世界里,而那个世界,要靠他们自己从空虚中创造出来,这种创造又是建立在对已有的世界的否定之上的。就这样,他们自己成了情绪阴郁的人,因为要彻底否定,因为要抽空存在的根基,也因为自己的创造得不到证实。每进行一次创造,伴随喜悦而来的,总是那同一不变的失落感,作者找不到参照来说明他的作品,只能用再次的创造来使自己确信,而那再次的创造带来的又是更大的失落,如此恶性循环,没完没了。这种情况是由这种新型创造的本质所决定的,艺术家因而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不论从整体还是从单篇来看,卡夫卡和博尔赫斯的小说都是一种达到了新的高峰的现代寓言。在一种绝对理念的支配下,他们不约而同地将日常生活变成了寓言,因而让阅读者在寓言中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如此彻底的颠覆和纯净的升华在以往的文学中是很少看到的,从中读者也可以窥见艺术家们对精神那种偏执的关注,那种不顾一切的沉迷。他们永远不说庸俗的话,他们写下的任何一个句子都与世俗无关,如果读者带着世俗的问题到作品中去找共鸣,那绝对是找错了门。这样的作品是灵魂的寓言,人先要解决灵魂的问题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世俗的问题,当然所谓"解决"也不过是挑起矛盾,启动自审的机制,在寓言的意义上重新认识自身的一切。特殊种类的文学要用特殊的方式来阅读。新型的现代寓言第一次集中地提出了精神的无限性或时间的永恒性的问题,它使读者相信,真的有一个与我们大家公认的世界并存的独立王国。作者已经在寓言中将他追求这个王国的全过程记录在案,当中既描述了王国对他发生作用的情况,也描述了他的生命冲动如何反过来改变王国的形式的情况,所有这些都历历在目,并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这样的文本往往给初次接触它的人一种意在言外的陌生感,只有那些在灵魂旅途上经历了沧桑的人才比较容易抓住核心。
当时我便恍然大悟,这不是指西班牙人居住的那条大街深处的圆屋顶大楼,而是指某种更神秘、更重要的事物。当人们谈起世界代表大会时,一些人讲得隐讳莫测;另一些人则放低声音;还有一些人则显露出警觉或好奇的神态……对我来说,有着某种梦幻感觉的世界代表大会,仿佛要使它的代表不慌不忙地去发现它所追求的目标,以及了解他们的同僚们的名和姓。《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433~434页。
以上是博尔赫斯在《代表大会》中关于那个王国的描述。主人公经历了精神炼狱的历程,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之后,也明白了人要让那个王国再现,就必须进行梦幻的创造,在创造中来感受王国的存在。人并不一定要改变外部的生活,人只要改变自己的心灵,就能不断接近那个王国,因为改变了心灵的人的生活已在寓言的观照之中,人只要不放弃已获得的精神状态就可以了。
卡夫卡则是这样描写那个王国的:
城堡的轮廓已渐次模糊,它仍一如既往,一动不动地静卧在远处,K还从未见到过那里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生命的迹象,或许站在这样远的地方想辨认清楚什么根本不可能吧,然而眼睛总是渴求着看到生命,总是难以忍受这一片死寂。每当K观看城堡时,他往往有一种感觉,似乎他在观察着某人,这人安然静坐,两眼直视前方,但并非陷入沉思而不能对周围事物作出反应,而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犹如一人独处……《城堡》,107页。
他的主人公通过凝视感到了寓言的存在,这个寓言不是由他想出来的,而是由他通过竭尽全力的奋斗创造的,他创造了寓言,他的生活也就成了寓言的生活,除此之外不存在别样的生活。所有那些辛酸、痛苦和恐怖,不都是由于人执意要追求高尚的精神生活,妄想把世俗的生活变成城堡似的寓言吗?主人公就是因为否定了世俗,才会发了狂似的向城堡突进的。
读者进入这种寓言的感觉是分外新奇的,那就像一次脱胎换骨,周围的一切都熠熠生光,都在讲述着那个古老的、永恒的故事,人的思绪被带到很远很远的,从未去过、而又无比熟悉的地方,那里也许是故乡,也许是葬身之地,一切曾拥有过的,都在那里得到了新生,世俗里的一切都像变魔术一般获得了永恒,而音乐般的讲述永不停息:
傍晚有一个时刻,平原仿佛有话要说;它从没有说过,或许地老天荒一直在诉说而我们听不懂,或许我们听懂了,不过像音乐一样无法解释……《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193页。
博尔赫斯和卡夫卡的作品中处处充满了张力,这种张力之大超出了世俗的判断,使人不由得联想到它必然来自一种极其强韧的心灵。读他们的小说,你会经常联想起鲁迅的名篇《墓碣文》中的话: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当作家对自身的存在厌恶到了极点,绝望到了极点,眼前一片黑蒙蒙时,如果他仍拒绝放弃生命,他就会获得那种辩证的眼光,这种眼光不但可以解救他,还能促使他在接受现实之际不放弃追求。并不是作家向丑恶妥协了,只不过是他明白了这丑恶是生命的前提,他只能在默认它的同时,又与它进行不懈的斗争,由此就形成了那种难以理解的巨大张力。由于这种张力来自根源之处,所以是无限的,即,人的行为无论多么荒谬,也是出自那扭曲的人性;人的存在无论采取多么丑陋的形式,对美的向往是其根本。对立的两极以古怪的方式纠缠在一起,"像阳光般金光闪亮的猛兽和像夜晚一般黝黑的人"《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304页。总是不分离;最美的美女特奥德里娜在死亡之际用蔑视一切的表情表达着对自身丑陋的超越;《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288页。最阴险的、无耻的杀手原来就住在自己的内心;《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165页。残暴的奴隶贩子莫雷尔成了令人赞叹的艺术冲动的象征;《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5页。希特勒成了人向灵魂勇敢进取之力。《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268页。在卡夫卡的作品中则处处笼罩着理想之光,那种永恒的光,映照着地狱里的生活,让爬虫一般的小人物怀着鹰的自由的梦想。在他的三部曲里,你可以感到天堂之光是如何从最初的朦胧中喷薄而出,直到最后照亮整个灵魂的过程:
……那是一个由扭曲了的人的形象和各色各样车辆顶盖组成的、不断重新组合着的混合物,从中还升腾出一个新的、猛烈增加的、更狂乱的由喧闹声、尘土和各种气味组成的混合物,而这一切则被一束巨大的光线攫住和渗透,它一再被大量物件分散带走并且又热情地带回来,对于受迷惑的眼睛来说它显得十分有质感,仿佛在这街的上空一块盖住一切的玻璃板每时每刻都一再被人用全力打碎。《失踪者》,《卡夫卡全集》第2卷,33页。


读书笔记(一)第217节 属于艺术史的艺术(6)

就是这一束来自天堂的光伴随主人公一直到了城堡,使他在无比下贱绝望的处境中不曾堕落,在"做坏事"的时候脑子里不曾黑蒙蒙。他在认识了自身深重的罪恶之后还要承担着这罪恶引来的恐惧去撞击那惟一的城堡之门,如果不这样的话,阴森的死亡屠刀就会落下来。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卑贱与顽强,人才能在这双重的夹击之下死里逃生啊。表面的脆弱只是种假象,当心中有了天堂之光后,人就会变得无耻、胆大、狡诈、贪婪,像博尔赫斯笔下的那些恶棍一样,区别只在于艺术家是为了灵魂的生存,而灵魂又不得不依附于肮脏的肉体。只要人还有一口气,人就不会停止对自身的批判,在灵魂的事务上不存在温情,矛盾双方的对峙早已白热化,这一点是由历史决定了的。
由于天生的一双慧眼,艺术家看见了灵魂深处的可怕景象,他不是像一般人那样很快地掉转目光,他反而长驱直入,向人性的根源之处进发,把这当成终生的事业。像古代骑手一样,他用无数次野蛮的冲锋来同自己的影子较量,在获取胜利的狂喜之际深感彻底失败的悲哀。
值得注意的是两位艺术家的小说都堪称在潜意识的艺术探索方面是走得最远的。读他们的小说,你会深深体会到,人的潜意识或灵魂深处绝不是一团糟的、无规律可循的世界。进入那里头之后读者才会恍然大悟,原来真正混乱而又不真实的,其实是外面这个大千世界。也许因为那种地方只存在着人所不熟悉的真实--那种沉默的、牢不可破而又冷漠至极的东西,进去探索的人在最初往往是一头雾水,辗转于昏沉的混乱中不知如何是好。但这只是最初的感觉,只要坚持下去,世界的轮廓就会逐步在头脑中呈现,那是会发光的轮廓。当然这并不是说,认识就因此已经达到;那是一个无限漫长的过程,每走一步都像是从头开始,目的地永远看不到,如果你因为疲乏而停止脚步,世界的轮廓马上就在你头脑里消失,而你将被周围的黑暗所吞没。将这类作品与那些观念先行的作品区分的最好方法就是看人是否有可能一开始就一劳永逸地"把握"作品,凡是可以把握的那些,都不是出自潜意识的创造,而是出于理性的构思。潜意识创造的文学给人类的认识开拓了一个无限丰富的新领域,这个领域的探索绝对不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可以取代的,所以博尔赫斯在小说中借艺术家奎因的口,对那种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来滥套文学作品的做法表示了深深的厌恶与反感。他在《巴别图书馆》这篇故事中将他所感觉到的潜意识世界做了一番生动的描绘--人在那个有着六面体的世界里做梦,在梦中达到认识的无限性。参观了巴别图书馆,领略了它那精致绝伦而又变幻不定的结构之后,人对自己的潜意识的世界除了感到由衷的赞叹之外就是那种不能把握而又企图把握的痛苦了。这是块试金石,它试探出人的勇气、力量和创造欲。卡夫卡的潜意识行为更为狂放,一种来自心底的强力的朦胧情绪统领着他的全部叙述。可以肯定,在创造时一切都没有被意识到,只是那从未见过的风景引诱着作者的笔比他的头脑先行。从作品里处处可以看出,人的理性意识是多么的笨拙和机械,多么无力而又苍白,就像那个永远在犯错误,一心要痛改前非却又屡屡重蹈覆辙,笨头笨脑的K一样。然而理性意识虽然有这样多的缺陷,它却是人惟一可以用来监督自己的潜意识活动,不让它浮出表面的,最为忠实可靠的严师。潜意识的创造也只有借助于它的清醒的认可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力。所以读者在感到作者那种狂野想像的迸发的同时,也会感到背后那种高超理性的引导。这种特殊的引导并非像一般人理解的那样是一种限制,而是相反,它是解放,是对于潜意识的更深的开掘的启示。正如同城堡官员克拉姆对K的不断启示:闯得头破血流也要继续往前闯,越用力越有希望。这就是艺术家那有独特用途的、反对常规理念的理性,这样的理性艰深地嵌在文本之中。
文中还有一种来自生存处境方面的特征就是表达上的模棱两可。不论是描述还是人物的对话,你都能感到那种矛盾的撕扯。读者总是无法确定,究竟是这个意思呢?还是相反的意思?作者到底要表达什么?如果你遵循以往的阅读经验去揣测,那简直是缘木求鱼。实际上作者的意愿就是一个矛盾,作者不能干干脆脆地确定自己要不要活(也许他确定的是自己该死),只能等待他体内的冲动来做出最后回答,他的文本就是对他自身这种状况的忠实记录。卡夫卡往往以饶舌的叙述来表达其隐秘的意志,只有当那意志挣脱了对立面的纠缠时,读者才会恍然大悟,明白种种的纠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审判》中,K逢人就要解释,那是种极其烦人的解释,他周围没有人听得懂(很可能是故意不懂)。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房东、毕小姐、叔父等人唠叨着自己的"清白"(活的理由),每次都要从头说起,寻根探源,把自己说成一个好人,但每次都被对方的态度所否定。然而这种否定真是那么绝对吗?深入地体会就会发现,K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法的看门人,他们对K的拒绝实际上是种特殊的引诱与邀请。他们引诱K向法的大门不断发起冲击,邀请他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决斗。所以表面的拒绝根本不是拒绝,而是相反;表面的判死刑其实是促使他活得像个真正的英雄。整部小说就是这种暧昧意志的曲折表达。目睹了主人公经历的那些顽强的挣扎之后,你会感叹那种生的欲望是多么了不起,哪怕是最严厉的自审也消灭不了它,只是从反面促使它变得更加强烈了。于是在《审判》中被执行了死刑的K在《城堡》中又以更加惊人的活力新生了,其表演也更为潇洒。而博尔赫斯的故事中,总有一种强大的力席卷着主人公,将他带向死亡迷宫的核心。从表面看似乎也是他要他的主人公死,只有深入进去才知道原来那是一种相反的意志,这种意志由于密不透风的自审而难以伸张,要靠主人公杀出一条血路来。如前面提到的对于平原的描述,平原究竟要对失去了肉体自由的主人公说什么?当然是要他仅仅用自己的脑袋去获得精神的自由,去体验最高级的"活";对于那种体验,语言是干燥的,那么抛开语言倾听平原的音乐吧。各种类型的主人公,都被逼到那种生死相交的境地,是因为艺术家要通过他们每一个人去体验那种高浓度的活法,那种自己与自己决斗的、刀光剑影的生活。


读书笔记(一)第218节 属于艺术史的艺术(7)

现在我们明白文中模棱两可的描述的根源了,它来自艺术家对自身的彻底批判和否定,来自于城堡似的严厉的自审,当然更来自于艺术家冲破这一切的原始活力。原始的活力发动起来之后,每次都遭到毫不留情的镇压,那镇压不是为求得内心的平静,却是为了挑起更疯狂的叛乱。这样奇怪的表达在以往的文学中的确很少看到,因为艺术家坚信:"灵魂可以不要慈悲,单有信仰就足以进入天国。"《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58页。艺术家的残忍可以达到《城堡》中阿玛丽亚那样的程度,即用拒绝爱情、自愿受难来表示爱情,用不活来活,由此读者也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是何等的阴暗。
两位作家的小说里还充满了关于自由的崭新的阐释,那种哲学意义上的阐释是有悖于人们的世俗理解的。自由是卡夫卡一开始创作就接触到的最大的问题。在《美国》中,少年卡尔一到美国就看到了自由女神像,他渴望自由,但他还不知道自由是什么。直到他历尽了苦难,读者才能慢慢悟出,原来他所经历的这一切正好是他所渴望的自由生活。而自由本身是什么呢?它是从悬崖上跳下落地前的快感;它是被钳制在狭小的棺材里的梦想;它是西方饭店地狱制度折磨下的顽抗与追求;它也是布鲁娜妲那高高的阁楼上面的艺术生活;最后,它还是城堡旅店院子里雪地上那绝望的等待……这样一种可怕的自由,人却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它,如果不是被内面的欲望逼得要发疯了又是怎么回事呢?像卡夫卡这样深邃的心灵是懂得自由的含义的,他同样也懂得自由意味着什么样的承担,但他又不是通过头脑的推理来搞清这一切的,他用不着推理,因为汹涌的欲望在跃跃欲试,灵感会告诉他一切。与此相对应,博尔赫斯的自由阐释更为阴森,在那种风景里一切生命的气息都要被窒息,却有血红的云浮在空中……《南方》、《永生》、《马可福音》、《凶神蒙克•伊斯门》、《另一次死亡》等等等等,一系列的意象令人战栗,中了魔的艺术家一头扎进那种氛围的营造中,就仿佛越恐怖,越不可思议,精神就越能获得解放似的。对于这样阴森的自由,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梦一般的贝雅特丽齐在热情高涨之际说道:
啊,夜晚,呵,温柔共度的黑暗;呵,爱情宛如躲藏着的河流在黑暗中流动;呵,在两人结成一体的幸福时刻;呵,在结合中进入梦乡……《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444页。
语言显得是那样的幼稚可笑,而她给主人公留下的无穷无尽的煎熬就是自由。
最后,两位作家在创作中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艺术本身为创作的题材的方式,几乎在所有作品中都紧紧地抓住了这个主题,这在文学史上也是少见的。正如博尔赫斯借他的人物奎因所说的:"我不属于艺术,我属于艺术史。"的确,那些最尖端的艺术,讲述的都是人类精神史,即时间本身,也即艺术本身。《美国》中的少年卡尔,在精神之父舅舅、精神之母女厨师长、艺术女神布鲁娜妲等人的协助下,在地狱般严酷的精神生活中磨砺自己的灵魂,终于战胜了自己的幼稚、软弱和伤感,而渐渐强大起来,成了一名男子汉,同时也就半朦胧半自觉地走进了艺术的舞台--俄克拉荷玛剧院。在那里成了艺术家族的一员,由此确定了其终生的追求。更为成熟的《审判》则是表演生涯的记录。K决心要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哪怕这种决心是下意识的),即,将生活变成表演。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内心矛盾的逼迫,因为他再不豁出去当艺术家,他这一生就等于没活。所以成熟的K,自觉地选择了这种险恶的生活方式--用严酷的自审(直至判死刑)来促使生命力不断爆发。K的精神生活因而比朦胧的《美国》中卡尔的生活更为可怕:处处都是陷阱,无论人如何挣扎都是死路一条,人觉得自己失去了活的理由而又还在活。在这个故事中,艺术家通过表演把自己逼上死路,那种忠于艺术的决绝贯穿于故事的始终。写在最后的《城堡》则是艺术境界的大彻大悟。主角K经过了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又回到了艺术的故乡,但此故乡已非彼故乡,城堡比俄克拉荷马剧院已大大地升华了一个层次,而表演者K,也已成了个非常老练的演员。城堡中的K,已经明白了在艺术的境界里人是找不到活的理由的,惟一的理由便是体内那抑制不住的冲动。所以K,为了让山坡上那近乎虚无的透明的城堡寓言活在自己的心中,只能不断地冲动,在冲动中刷新关于城堡的体验,让克拉姆老爷那纯粹的意志通过他K的精彩表演得到实现,从而在精神上与城堡联为一体--而其实,那城堡本来就是K自身的一分为二。再看博尔赫斯,几乎他的所有的故事,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艺术的形式感,也就是精神的形式。的确,离开了形式,艺术还能是什么呢?与普遍流行的将艺术庸俗化的潮流相对抗,博尔赫斯用各种各样的故事来展示艺术本身那变幻无穷、美不胜收的形式,以此来讲述他的艺术理想。《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叙述了原始创造力与最高理性达成一致的壮观场面;《汤姆•卡斯特罗……》叙述了艺术发展的规律;《皇家典仪师小介之助》讲述的是艺术生存的意境;《巴别图书馆》讲述的是艺术境界的探索;《曲径分岔的花园》讲述的是迷宫连环套般的艺术求生;《布洛迪的报告》则提供了来自艺术故乡的传真报道……所有这些,无一例外地执著于那同一个主题,但又给人以出乎意料的惊奇,只因为那件事具有可以无限变化的形式(无限分岔的时间)。
先行者已经逝去了,在那黑暗的王国里,还有人在继续他们那绝望的事业吗?还有人企图重现不朽的时间吗?这问题是属于活着的人的。我深信,心灵一朝被照亮,整个人生都将被改变。勇敢的先行者已经用他们那种英雄主义的生,向我们指明了超越死亡之路,而我们在阅读时发自心底的共鸣,也在应和着他们呼吸的节拍。


读书笔记(二)第219节 《巴别图书馆》--读博尔赫斯小说

走进博尔赫斯的《巴别图书馆》就是走进心灵的世界。在这个幽冥的世界里,人站着睡觉,因为警戒和焦虑而永远得不到休息,一面镜子则以有限的形式忠实地重复着整个世界的无限性。作为真理探索者的图书馆员,在寻求规律的过程中,建立起了同图书馆本身相符合的认识论(那是怎样一个不堪回首的过程啊,要继续探索下去又是何等的更加阴沉可怕啊),这种认识论正是针对着人的本质来的。比如说,人只有奋起创造(做梦),才能达到无限(在梦中一切光亮的表面都能反照);人的坟墓是无底的空气,尸体在无休止的坠落中融化;图书馆的空间以天衣无缝的秩序排列着,没有穷尽,但人仍然要为无法把握心灵的变化而痛苦和绝望;图书馆里的书本以自身的无限性永远抵制着人的有限的操作,所有的书都是神秘的,是被动的阅读无法进入的,它们就像施了魔法似的冷冷地拒绝着人的理解。人和书之间的这种矛盾来自认识论本身的矛盾,即,人无论如何样努力也只能获得有限的知识。于是想要跨越鸿沟弄懂那些书,人必须借助梦(写作)。那么人究竟应当如何从整体上看待巴别图书馆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叙述了这个令我无限苦闷的故事。
首先,图书馆以其永恒性和完美性使得人只能将它看作神的产物,它同现实中的人之间的距离不可消除,它以它无可比拟的准确与精致,嘲笑着探索者的拙劣的努力。其次,图书馆这个自满自足的宇宙的规律是无懈可击的,但要用规律去弄懂一本书的含义却难上加难,这不但需要执着,还需要天才。人花费了终生的精力弄清了一本书的含义后却又发现,他的认识一文不值。所以即使是天才和超人的耐力(花费一千年时间)对此现状也无能为力。在这浩瀚的书的海洋里,世界以它的坚不可摧动摇着人对自身存在的信心。当人确立了图书馆收藏了世界上的全部书籍(认识的无限性)时,人会感到无限的幸福,从而进一步产生对那些为自身存在辩护的书籍的渴求(赎罪的希望),可惜这种渴求只给他们带来悲剧的后果,真正的辩护永远达不到。于是人又求助于历史,他们要通过弄清图书馆的来历来弄清自己,这种努力又在虚无中碰壁了--馆内的很多楼梯没有梯级。垂头丧气的探索者又想运用人的盲目冲力来重构经典书籍,模仿图书馆神圣的混乱。书籍的无法企及当然又挫败了人的幻想。不死心的探索者还想用否定现有书籍的意义,来征服图书馆的六面体,图书馆则以它的无限性和不可重复性嘲笑着人的渺小的努力。还有的探索者则把希望寄托在人身上,他希望有这样一个不死的人,能通过几千年不懈的查找,找到那本惟一的、万能的书,使他的信念得到维持。这种人当然只不过是个迷信者。更有一些渎神者从书籍给人的表面印象出发,认为图书馆根本就无规律可循,书籍全是胡言乱语,只要把胡言乱语看作正常就可以了。"我"驳斥了这种言论,用实际例子证明了规律的存在,但我也陷入深深的困惑,因为规律不能对我的探索起指导作用。这些都是人在昏暗的心灵世界里探索的凄凉画面。
人为了解决自己面临的巨大困难,惟一的办法是"有条不紊地写作",在写作中超脱。于是人写下的东西取消了人的世俗存在,让人变成了可以同无限结合的幽灵。肉体正在自行消失,心灵的产物--图书馆却永存下去:"光亮、孤单、无限、一动不动、装满着宝贵的书籍,既无用,也不朽,保守着秘密。"此处作者道出了生存的机密:用写作来体验无限,倡导精神,使人虚无化,不断化解无限的宇宙(死的感觉之异化)对人的压力。
作者在故事的末尾提出解决矛盾的办法并未解决矛盾--这样的矛盾怎能解决?不如说他提出的只是一种信念,这个信念为自己的继续探索提供了勇气,探索本身又会不断地巩固这个信念。每一次的超越,都验证着这个世界是可以认识的。因此作者不无幽默地总结说:"我的寂寞,由于有了这样美好的希望,竟然变成了快乐。"《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127页。
图书馆的宇宙里有无数的不解之谜,人类每一次向前突进的探索,都会引起更多的谜扑面而来,认识的可能性无穷无尽。但是毕竟,人已经发现了规律,规律对人没有用,但规律将杂乱无章的堆积变成了美的排列,将轮回变成了次序。永不休息的图书馆员将通过创造性的写作进入这个心灵宇宙中去探索,去发现。而最初,又是他的神奇的写作创造了宇宙,创造了规律。虽然他不能马上理解自己的创造物,图书馆的美与不朽却已于不知不觉中将他提升。
对于他,巨大的幸福和绝望总是同时到来。因此可以说,他的郁闷的故事光芒四射。


读书笔记(二)第220节 《结局》--读博尔赫斯小说

《结局》是一首美丽的短诗,读者可以闻到诗的氛围里那浓郁的芬芳。
命运使杂货铺老板雷卡巴伦瘫痪在床,连话也不能说了,但命运却又遵循对称的原理给了他一种意想不到的馈赠,这就是造迷宫的本领。于是雷卡巴伦在严峻的处境下"像动物一样只顾目前",沉浸在自己的幻境之中。迷宫弥漫着永恒之美,也暗藏着逐渐逼近的杀机。躺在床上的雷卡巴伦又开始了释梦的游戏。进入他的世界后我们才知道,雷卡巴伦躯体的瘫痪对于他是一件何等的好事,这样他才可以专心致志地进入迷宫的核心。
迷宫里有两个对抗者(这是迷宫的一般模式)。黑人一直在等,等那命中注定的死神到来,他用吉他弹着无休无止的音符,等了七年。生与死的搏斗开始了。勇猛的黑人如同自己要求对方的那样"拿出所有的勇气和奸计",杀死了对方。而房子里面的雷卡巴伦,在这之前就看到了结局。这个迷宫的格局十分单纯,令人久久沉醉的是它的氛围,那种异质的、一见之下终身难忘的画面,如泣如诉的音乐。
雷卡巴伦用左手抚弄铃铛,仿佛在施魔法,有与无之间的奇境立刻出现了:
夕阳下面的平原有点虚幻,像是梦中所见。地平线上有个黑点起伏搏动,越来越大,原来是个骑手……《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191页,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在结局到来之前的风景深奥无比:
傍晚有一个时刻,平原仿佛有话要说;它从没有说过,或许地老天荒一直在诉说而我们听不懂,或许我们听懂了,不过像音乐一样无法解释……《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193页。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解释那种风景,但人分明感到了它那强烈的暗示。躺在床上的雷卡巴伦当然听懂了平原的诉说,因为他提前看到了结局。
勇敢而忧郁的黑人,雷卡巴伦内面的精灵,又一次战胜了死神。经历了死亡的人在世俗中便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现在他只能永久地漂流,正如雷卡巴伦在故事开端时的情景:"雷卡巴伦躺在小床上半睁眼睛,看到倾斜的芦苇编的天花板。另一间屋子里传来吉他的弹拨声,仿佛是拙劣透顶的迷宫,音符无休无止地纠缠在一起然后又解开……"《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191页。
他必须坚强地忍受严峻和孤寂的现实,当然他也会得到瞬间幸福的回报。


读书笔记(二)第221节 《死亡罗盘》--读博尔赫斯小说

《死亡罗盘》这篇故事里有两个主人公。一个是始终在场的伦罗特,他是一名高明的纯推理家,他的推理排除世俗,天马行空,属于信仰或宗教的范围,这样的推理往往不为凡人所理解,比如警察局长就是一例。伦罗特的推理还有个特点,就是把自己投入进去充当一个角色,直到最后为信仰献身。另一位主人公是直到最后才出场的夏拉赫,为伦罗特的推理设置迷宫的人。他是一位能将世俗的情感在宗教意义上付诸实施的魔术大师,他有点像伦罗特的老师,循循善诱地启发着伦罗特,让他一步步登上最高境界。对于夏拉赫,造迷宫的初衷是刻骨的爱和恨,复仇的冲动,但这种复仇却转化成了艺术的复仇,他不是要杀死对手,而是要让他的对手领会"死"的真谛。对于伦罗特,他的初衷则是要弄清自身在原罪重压之下的精神出路,他以破案者敏锐的直觉遵循夏拉赫为他安排的路线,到达了迷宫的中心,终于明白以身试法是惟一的推理结果。这两个人合在一起就是灵魂的两个层次,伦罗特属于直觉,夏拉赫属于理性,但直觉又包含了理性,理性又来源于直觉,呈现巧夺天工的对称之美。这两个人相互补充,将神秘的生存之谜共同揭开。
故事开头介绍了伦罗特。伦罗特既是纯推理家,也是冒险家,甚至是赌徒(同艺术家一样,他赌的是自己的生命,因为夏拉赫"非要伦罗特的命不可")。伦罗特具有预见的天才,一开始他就推测到了一系列罪恶的隐秘性质和夏拉赫的插手,也就是说,伦罗特身上的原罪感让他隐约感到了最后的结局。他没能防止罪行,因为罪行是人的命运的安排,然而他那不可改变的赌徒气质使他铁了心要同命运赌一盘。他的赌博方式就是思索和推理的介入,是对自身的层层解剖。
一位犹太教博士被杀了,警察局长关心的是在世俗中找出凶手,伦罗特关心的则是灵魂的问题。他对警察局长说:
"现实可以不承担有趣的义务,但不能不让人做出假设。在你的假设里,偶然的因素太多了。这里的死者是个犹太教博士;我倾向于纯粹从犹太教博士的角度来解释……"
伦罗特的意思是,人有幻想假设的权利,那是上帝赋予的最高权利,死亡体现的是神的意志,这种意志是排除世俗解释的。博士的被杀是伦罗特的第一次死亡演习,他就从这里开始深入对神的意志的探讨。凶杀接着进入第二次演习,第三次演习……伦罗特的思索随之越来越紧张。对手很快给他提供了罗盘与指南针,他学会了四个字母的神的名字,对称的原理告诉他,结局已经快来了。伦罗特不可能退缩,他的天性是要赌到底,也就是思索到底的,离了思索他就不再存在。终于,他走进了夏拉赫为他安排的那种境界,在那个古怪的、件件物品都没有意义的别墅里头,"条条道路通罗马",他体验到了"无",而衬托"无"的,是无数瞬间的"有"。
他觉得房子大得无边无际,并且还在扩展。他想,房子实际上并没有这么大。使它显得大的是阴影、对称、镜子、漫长的岁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最后惩罚开始了,伦罗特被捆了起来。他问夏拉赫是否同他一样是在寻找神的名字;他从夏拉赫的脸上看到了解脱后的复杂表情,那是人的表情,却又混合了神的表情。夏拉赫的回答再现了出自极限处的那种人神合一的境界。他的话暗示,他所寻找的不单纯是神的名字,更主要的还是人的名字。他婉转地告诉伦罗特,神的名字其实就是由那些"更短暂更脆弱的东西",即由人的世俗的刻骨的爱和恨(对弟弟的爱和对伦罗特的恨)引申出来的。没有对伦罗特的刻骨仇恨,他夏拉赫又怎么会产生在仇人周围筑迷宫的念头?伦罗特让他体验到了那种不堪回首的永生境界,他也要让他得到同样的体验,让他眼看着死亡降临,让他在生死之间作无望的挣扎。夏拉赫的迷宫别出心裁,每一步的惩罚都体现出神的意志,也体现出艺术的普遍性,它暗示,向死亡迈步的人都是要探索神的意志的人,这样的人必须用身体来从事探索的艺术,也就是做牺牲。当然最后它也暗示了,所谓牺牲只不过是演习(即使是最后的演习)。
伦罗特避开了夏拉赫的目光。他望着模糊的黄、绿、红菱形玻璃窗外的树木和天空。他感到有点冷,还有一种客观的、几乎无名的悲哀。已是夜晚了,灰蒙蒙的花园里升起一声无用的鸟鸣。
这是终于破译终极谜语时的感觉。然而他还在思索(怎能不思索?),他清晰地设想了对称的图案,设想了定期死亡。他执迷不悟,越紧急越陶醉,一个劲地设想下去,又想起了一种新的、最适合他目前处境的迷宫形式,即一条直线的希腊迷宫的形式。这种形式所象征的是死亡加速度地到来,是某种意义上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纯粹的谜。他用这个最单纯的迷宫概括了夏拉赫的迷宫,讲出了自己的最后感受。夏拉赫对他做出允诺,说下次再杀他时,就给他安排那种"只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不停顿的迷宫"。
伦罗特身上的原罪就是人身上的原罪,人如果具有伦罗特那种赌徒的勇气,就能从自己身上分裂出一个夏拉赫来审判自己。夏拉赫的冷酷则是由原罪中的爱和恨转化而来,那正是永远吸引着伦罗特同他较量的品质。自从这世上有艺术家以来,夏拉赫就在不断变换花样,为人身上的那股冲力找到出路,将他们引向不朽。


读书笔记(二)第222节 读博尔赫斯小说《南方》

这个故事是《永生》的另一种版本。故事中主人公达尔曼的体验就是永生的体验,一种无法承受又不得不承受的体验。体验比起死本身来,实在是要可怕一万倍,又因为人只有活着才会有这种不堪回首的体验,活就成了一件遭诅咒的事情了。但经历了那一切之后,人们常说的"生不如死"在艺术家的笔下却成了主人公的秘密财富,他就是从那里进入永生的通道,到达纯美的理念之乡的,可以说从此他就将生活变成了美。南方是人的故乡,也是人体验过了死亡之后的最高意境,除了永生,南方的一切现实生活在达尔曼眼里都变成了戏,抽象的理念覆盖一切,变成了永恒的幸福,他生活在思索与抽象之美当中,每一个瞬间都是一次新生,其新奇和感动分外强烈,他第一次感到:人只有在这样的瞬间才是真正活着的。而其实,就连永生本身,不也是一场戏吗?所谓"真的"死亡谁又体验过呢?所以永生是最悲壮的戏。
故事的情节很简单。一次小小的事故让达尔曼患上了败血症,他经历了一段生不如死的医院生活,活了下来,然后去故乡休养。故乡美丽的风景恢复了他的生活欲望,但那一切都不是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因为他很快又面对着死亡。他没有害怕,因为他已经像永生那样活过一回了,不会有比那更为恐怖的事发生了。他笨拙地拿起匕首,走向生活……《永生》强调的是人对痛苦的承担,《南方》突出的则是人对生活的选择。人已经知道了死的痛苦,也体验了死的痛苦,但人仍然要选择"再死一次"般的生活,而不是一劳永逸的解脱。主人公从阅读《一千零一夜》这部不朽的著作开始,置身于那种不朽的体验,他的情感经历令人想起那个对称的、不朽的《曲径分岔的花园》,痛苦同幸福的程度相等,悲哀绝望与极乐的程度也相等,经历了"生不如死"之后,便领略了"死不如生"。选择生活就是选择一次次的死亡体验,那体验伴随着烦恼、恶心和恐惧,随后也会有缓解、奇妙和狂喜。人不能像那只神秘的猫一样生活在瞬间的永恒之中,但人可以在每一个瞬间领略永恒,这是猫做不到的。
当主人公达尔曼到达故乡南方时,他看见了一位老人,典型的南方高乔人。
一个非常老的男人背靠柜台蹲在地下,像件东西似的一动不动。悠久的岁月使他抽缩,磨光了棱角,正如流水磨光的石头或者几代人锤炼的谚语。他黧黑、瘦小、干瘪,仿佛超越时间之外,处于永恒。《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203页,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这是永生人的另一种翻版。老人一看见达尔曼就知道他曾经承担过什么,还将继续承担什么。他在后来鼓励达尔曼重新介入生活,他送给他杀人的匕首,让他在血腥的决斗中去再一次体验永生。达尔曼没有犹豫,原因有三点:1这一次是由他自己来选择死(永生)的形式,同上一次的体验将完全不同,因为是有意识的。2既然他已经承担过一次不可能承担的痛苦,他就可以承担第二次、第三次。3南方的风气决定了达尔曼只能接受挑战,也就是像永生那样活。如果他死了,那对他是解脱,是幸福,是欢乐;如果他不死,他也只能以这种方式继续接受挑战。这就是南方的原则,南方的残酷,也是南方的魅力。那位老高乔人默默地将南方的原则传达给达尔曼,对他充满了期待。
现实生活是恶心的,摆不脱的,可只有现实生活能给人提供永生体验的机会,达尔曼别无选择。他的生活由《一千零一夜》开始,也将像《一千零一夜》那样持续,《一千零一夜》(或他在医院的体验)是他用来对抗现实生活的法宝,现实生活则是他用来实现《一千零一夜》的意境的场地。完全可以设想达尔曼在决斗中受了重伤(以他的技术),又一次进入欲生不可、欲死不能的痛苦之中。这是自觉的痛苦,活的痛苦,真正的南方人所选择的痛苦,因为别无选择而只好选择的痛苦。这种选择达到了美感的极限,是人类的骄傲,是精神不朽的象征。当我们凝视平原上这个人那笨拙而坚定的背影时,我们会不由得感叹道:人,究竟是这大地上的一种什么奇迹啊!
走向南方的精神轨迹的描绘是一首优美而悲壮的诗,博尔赫斯那强烈的艺术形式感将铭刻在读者的心上。


读书笔记(二)第223节 曲径分岔的花园

《曲径分岔的花园》--读博尔赫斯小说
《曲径分岔的花园》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关于迷宫的故事。
"我"--破译谜中之谜的艺术家,阿伯特的延续。
阿伯特--已实现的"我",我的一部分。
敌国--死神。
上司--命运。
崔朋--先辈艺术家,历史。
"我"怎样进入迷宫中心
故事一开头我的处境是这样的:我是一名间谍,受到上司和敌国的双重压力(人的地位的确类似于间谍,人要在这肮脏的世界苟活,就只能不断地出卖理想)。但我不是为当间谍而当间谍,我是被迫的,我心里还有个吓人的想法--要在间谍工作中体验终极之谜。我的机运终于来了,我受到死神(理查•马登上尉)的追击,种种迹象都向我表明:这一次,我必死无疑。在这样的绝望处境中我突然发生了变化。我,这个在对称风格的中国花园里长大的孩子,现在已不再怕死,反而开始渴望绞刑架的体验了,这种渴望里头还包含了另外一种渴望,这就是要把我掌握的秘密(生之秘密)向我的上司(那位远方的、以可憎面貌出现的命运先生)宣告,这也许会是一次极其壮烈的宣告,一次皈依似的挑战。就这样,我出于自由的意志踏上了通往迷宫的旅途。当时我深思熟虑地高声说出了我的英明决定:我要逃走。我当然不是消极地逃,而是为了实现那个伟大的计划,即在剩下的最后一点时间里进入迷宫的中心,破译谜中之谜。
我是个胆小的人(没人不怕死),可是我在苟活中所受的屈辱,眼前计划的英雄主义成分,还有时间的紧迫这些因素加在一起,使我克服了害怕,按周密的计划登上火车,又一次逃脱了死神的追捕。我要去找我的替身,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进行最后一次演习,向我的命运表明:我绝不是个被动等死的家伙。我在逃离马登上尉的那一刻心中充满了卑劣的幸福感。我一贯是个卑劣的人,但重要的是我赢了,即使这胜利只是短暂的,它也预示着全面的胜利--我将抵抗到最后一刻。另外我的卑鄙也说明了我这个人有活的技巧,前程远大。死神的面貌在历史长河中变得越来越狰狞,人的演习也越来越采取凶残的形式,但人只要敢于确定必死的前提,就可以将迷宫的游戏玩下去。在旅途中,我的眼睛渐渐变成了死人的眼睛,我就用这双眼睛录下了那一天,也许是最后一天的流动,以及那个夜晚的降临。
我就要走进我这一生中的迷宫的中心了,黑暗中有孩子告诉我,只要抱着信念,就会到达远方的目标。我在那条冷清的小路上步行,又开始了关于迷宫的思索。我的曾外公是中国云南的总督,他也是一名真正的艺术家,他一度辞去官职去写书,并说他要造一座迷宫,让大家在里头迷路。后来的人发现谁也找不到那座迷宫,他写的小说也没人能懂,而他本人,似乎被陌生人杀害了。我行走在我自己的迷宫里,想要破译曾外公的谜。曾外公的迷宫是消失了的迷宫,我要在想像中让它重现:
我想像它完好无损,坐落在一座秘密山顶上;我想像它消失在稻田里,或者淹没在水下;我想像它有无限大,已经不是由八角亭和条条曲径构成,而是由河流、省份、王国……我想到一座迷宫中的迷宫,想到一座不断扩展、弯弯曲曲、可以包括过去和未来、以某种方式包括天体的迷宫。《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132~133,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想着这一些,世界于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我的抽象感知。我明白了,人无法最终战胜死神,但人可以在一段一段的时间里不停地搞演习,那种打胜仗的演习,以期体验无数的死或无数的生。我也明白了人为什么看不见迷宫,因为迷宫是透明的理念,它是人为了与死对抗而造出来的美丽对称的建筑,它没有出口,人只有消灭了自己的肉体才能打开一个出口。
迷宫中心的风景
黑夜、树林、楼阁、中国音乐、灯笼,这就是迷宫中心的所在。接待我的主人阿伯特显然生活在他自己的迷宫里,他是这个迷宫的主人。就像我要将他作为替身一样,他也同样要借我的手来找到他自己迷宫的出口,我和他都是知情者。所以当他说出"曲径分岔的花园"这几个字时,我马上记起了我的历史。我就是在曾外公那对称的花园里长大的,现在阿伯特将那花园搬到了这里,而阿伯特和我,都同曾外公崔朋有血缘关系。阿伯特给我的感觉是神甫同海员两种气质的混合,这样的人往往会去造迷宫。我在心里计算马登上尉一小时之内还赶不到此地,便镇定地坐下来听阿伯特讲曾外公的事业。我的曾外公崔朋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他既是总督,又是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但是有那么一天,他突然预感到自己会死,这感觉越来越强烈,于是他在焦虑中思索起关于死亡的问题来。造迷宫的想法就是在这种情绪中产生的。曾外公妄想穷尽每一种可能的死亡体验。迷宫造起来之后他才发现,体验本身便是无限时间的无限分岔,时间是不可穷尽的,因此迷宫也必须是无限的。这令人绝望的真实使得崔朋写下了那本充满矛盾的、混乱的小说。在书中的第三章里,一位英雄死了,到了第四章,他又还活着。阿伯特由此得到启发:小说本身就是迷宫。这位前辈艺术家还在信中留下这样一句话:"我把我的曲径分岔的花园留给多种(而不是全部)未来。"《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136页。这句话强调的是时间的无限,而强调时间的无限就是强调幻想高于一切,幻想本身有能力构成无限的迷宫。就这样,曾外公崔朋在写作的过程中发现了通向无限和永恒的途径。他那本想像中的书永远写不完,他在书中创造了多种未来、多种时间,那些时间又扩散、分岔,每一种结局都发生了,所有可选择的全部选择了,层次无限丰富,交叉点令人眼花缭乱,一种比喻里暗含了数不清的另外的比喻,一种原因导出数不清的结果,那些结果又成为另外的无数事物的原因……
阿伯特的讲述让我的想像一下子连贯起来了:我的迷宫和阿伯特的迷宫、曾外公的迷宫,以及曾外公的那本幻想中的书原来是一个东西,或者说时间的分岔让我们三个艺术工作者在这一点上交叉,于是消失的迷宫在此地复原了。迷宫的本质也许就在于那连环套似的幻想,谁具有这样的能力,谁就可以进来,这是人面对死神所进行的幻想营造,也是用谜来解谜的永久的游戏。这种营造或游戏中,一个人通过时间的秘密渠道同另一个人相通,今人通过时间的交叉站在古人的肩膀上,所有的梦都导向一个梦,一个梦又分解成无数个梦。这一切的根本动力是什么呢?谁能具有这种力呢?绝望中的冒险冲动,狗急跳墙,这就是答案。
"英雄们就是这样作战的,心儿令人赞美地镇定,刀光凶猛,心甘情愿地去战死。"《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137页。阿伯特的讲述在我身上引起的共鸣表现为一种最深处的、本源的骚动,我更加坚定了"死"的决心,为终生的理想,也为最后的忠诚。
我只能用我的迷宫来使前辈的迷宫复活,也只能用我的迷宫来完成阿伯特的迷宫,但从此处也可以看出,迷宫并没有限制,它向每个人敞开,问题只在于是否有拼死闯入的力。阿伯特的讲述复活了曾外公的花园,我的体验又复活了他们两人的花园,我把我的多种时间的花园传达给有同样血缘的人,那人的体验又将复活我的花园,如此下去,无休无止,那将是怎样的景象啊!所以--
围着这座住房的潮湿的花园里挤满了不计其数的、看不见的人群。在另外的时间领域里,这些人就是我和阿伯特,一副秘密、忙碌、多形的样子。《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139页。
但生命的图像只限于幻想,幻想一停上,人就会看见死神马登上尉。这个时候,他是出现在迷幻花园里的惟一的人,像塑像一样强壮,永远不可战胜。我内心深处的骚动更明确了,因为"未来"已经可以看得见了,那个人正朝我们走来--我和阿伯特共同的未来。我朝阿伯特举起了枪,惊心动魄的死亡体验又一次产生。我和我的朋友阿伯特共同捍卫了理想,现在生命对于我已不再有意义,因为一切该做的都做了,迷宫的出口就在前方,接下去只要迈动脚步就可以了。那远方的上司该作何感想?总是慢了一拍的马登上尉又该作何感想?然而我还是悔恨和厌倦,不是为迷宫的理想,而是为我那屈辱卑劣的生活,为自己总是面临你死我活的无奈的命运。我,一个可耻的间谍,一个靠吃死人肉为生的家伙,却在心里珍藏着建造通天塔的宏伟计划,这不是太不相称了吗?我怎能不悔恨呢?
人为什么要建造迷宫
现在这个问题可以回答了。人之所以要建造迷宫,是因为死神在屁股后头的追击使他逐渐明白了难逃法网,到后来人便于绝望中产生了用死亡来做游戏、以丰富那漫漫的黑夜的时光的办法。真正的死神越迫近,游戏就越精彩。人以他的大无畏的精神,也用他的身体,壮烈地展现了生之奥秘。


读书笔记(二)第224节 《阿莱夫》--读博尔赫斯小说

《阿莱夫》这篇故事的调子十分伤感。主人公"我"失去了美丽的情人贝亚特丽丝,她临终前消除不了的痛苦留在了我的心上,使我无法排遣。我不断往她家中跑,其实只是为了一次次刷新这痛苦,但一切都是隔膜的,我永远失去了贝亚特丽丝,我也不可能将痛苦在我心中固定下来,因为它会被时间所消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同贝亚特丽丝的表哥达内里熟悉起来。
作者对达内里的描述充满了幽默和反讽,但还是不难看出他究竟要表达的是什么。达内里是一个内心充满了矛盾的狂热的人,他有一个最大的妄想,就是要将文学的功能提到无限的高度,并在自己狂放的诗歌里超越语言本身,达到极限。而从表面看,他浅薄造作,有点自恋狂,作品有拼凑之嫌,说话也自相矛盾。一开始我就和达内里不相通,我们各自的思绪南辕北辙。达内里在谈论永恒,我却认为他在玩弄词藻;他在自己诗中的想像空间里飞翔,我却认为他的诗空洞苍白;他雄心勃勃地要表现整个地球,我却发现他有精神病。达内里的行为也是前后矛盾的。比如他刚刚抨击了作品的前言癖,接下去马上又希望一位有声望的学者为他即将出版的长诗写前言,还逼着我去替他做说客,同时又担心自己的创作得不到很好的理解,于是对我反复强调他的作品将要有十全十美的形式和严格的科学内容,"因为在那个优美比喻和形象的花园里最小的细节都严格符合真实"。《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331页,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他用他那使我深为厌恶的行为麻烦了我之后,自己却又将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再也不提起。达内里的这种反复无常正是艺术家对待自己作品的特征。住在世俗中的艺术家,不论他是多么的为矛盾所困扰,他终究有自己的正事要干。不久之后达内里的事业就暴露在我面前了,这件事是达内里给我的真正的馈赠,由于我的长期不变的痛苦,也许还由于我对贝亚特丽丝的忠诚。这位奇怪的表哥为我无望的精神提供了意想不到的出路。
达内里经营的事业就是阿莱夫,黑洞洞的地下室里那闪亮的小圆球。阿莱夫是什么呢?它是一切幻想的发源地,又是包罗宇宙的奇迹。从它里面可以延伸出无限的时间,人在身临其境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无限。阿莱夫,难以理解的阿莱夫,它是一切,又是每一个,它玲珑剔透,又残忍无比,它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我看见了美中的丑,生命中的死亡。我,这个从狭窄的世界里走出来的头脑狭窄的人,我哭了,为人的悲哀,也为人的幸运。是的,我和贝亚特丽丝相遇了,那种相遇却是我承受不了的--因为美的真相是死亡。一走出阿莱夫,大千世界便如山一样压过来("它饶不了任何人!"),我请求达内里离开世俗,皈依到乡村的宁静中去;一走出阿莱夫,生活就变得不可能了,我在每个人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印记--那是我在阿莱夫里见过的脸。幸运的是我拥有遗忘的武器。
因为有阿莱夫,达内里终于完成了他的长诗,并获得了成功。乡村的宁静与这成功无关,因为阿莱夫不属于宁静,它只能是喧闹的城市中地下室里的黑暗处那烦人的存在。达内里就是在同阿莱夫一道与外面世界抗争的过程中,写下了那些永恒的、不为我所理解的诗篇。
阿莱夫使我战胜了旧的悲哀,找到了精神的出路,但阿莱夫的认识论将我带进更深的悲哀,所谓的精神出路原来是炼狱。我终于懂得了阿莱夫。阿莱夫的无处不在,正如同宇宙的无处不在,把耳朵贴在石柱上,就能听到宇宙繁忙的声响,而阿莱夫,它是宇宙的镜子。每一个人,只要他去看,就能看见阿莱夫。只可惜人的生命和记忆都是短暂的,要不断看见阿莱夫,就只能不断刷新记忆,制造创伤。然而即使这样,我也还是在歪曲和遗忘贝亚特丽丝的面貌,因为终极之美是达不到的,它只存在于瞬息即逝的片断里。哪怕如达内里这样的艺术家,也只有生命的某一时期受到阿莱夫的纠缠。但是渴望与痛苦,就是阿莱夫要求于人的,阿莱夫就是为了这而呆在地下室里的。


读书笔记(二)第225节 《布洛迪的报告》--读博尔赫斯小说

《布洛迪的报告》是来自艺术之乡的一份报告,里面生动形象地阐述了艺术的观念。
这样的情况时常发生:我们站在一幅美丽的画作面前,被深深地打动,与此同时,我们会感到诧异:画中涌动的扫荡一切的原始之力从何而来?艺术品的创造者究竟是生活在何样的同我们这个苍白、伪造的世界并存的世界之中?他是通过怎样的渠道同文明社会沟通的?《布洛迪的报告》带我们去那艺术家的故乡进行了一次巡游。
牙呼人并不是原始民族,他们身上具有很多原始的特征,但这个种族却有过文明。这是一个从文明自愿向野蛮退化的种族,实际上,他们的这种退化正是一种主动的突进,向一种陌生的更高层次的精神领域的突进。这种突进需要返璞归真,抛弃文明社会里的很多东西,包括语言,直至到达文明的源头,将人类文明社会体验过的一切都重新来一次体验。对于这些天生的创造者来说,没有现成的事物,所有存在的,都是那些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中,已被他们无声或有声地命名的事物。而他们的神,就住在他们自己的精神领域里。牙呼人的精神领域是排除世俗的肉欲的,他们在吃饭时闭上眼睛或躲起来,为自己的欲望感到深深的内疚,他们的性交充满了神圣的激情和美,却与肉欲的满足和生殖无关。然而这些具有无比清洁的精神的人们同时又具有最旺盛最下贱的生命力,他们像毒蛇和蚂蚁一样群居在充满污秽的沼泽地里(附近就有绿树成阴、泉水清澈的辽阔草原山地),终日被赤道的阳光暴晒,对吃腐败的食物和死人的尸体有特殊的嗜好(令人想起鲁迅先生所说的"抉心自食")。就是这些腐败的食物通过他们体内特异的消化系统转化成了强悍的力量。牙呼人的语言从文明的语言倒退,发展成身体和心灵的语言,形成一种逆向体验的奇观。他们那些充满了抽象思维的简单词语,直接来自于心灵的感应,词语内的丰富辨证的含意并不是刻意为之,只不过是深邃的境界的流露。没有比牙呼人的观念更为纯净的了,这些丧失了关于"过去"的记忆,仅仅死死地执着于"现在"的创造的人们,只懂得四个数字,他们甚至把复杂的商品交换过程都简单化,他们不喜欢世俗的复杂,对世俗的欢乐和痛苦无动于衷,终日生活在抽象单纯的境界里。他们的理性思维也超出常人,这种思维目标明确地将他们推向人性中最极端的体验。他们最敬畏的是魔力,他们相信魔力高于一切,魔法师可以将人变成蚂蚁或乌龟。他们执着于当下,排除过去的特性又使他们获得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预见力,几乎没有他们不能预见的事物,他们预见未来就如同我们回忆过去一样自如,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艺术神力对牙呼人来说是家常便饭。没有比牙呼人更坦率地看待牺牲的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牺牲是最高的美德,梦寐以求的境界。国王一生下来,就砍掉他的四肢,割掉他的生殖器,烧瞎他的双眼,让他坐在山洞里专心发挥他的智慧。一旦发生战争,魔法师就把残废的国王扛在肩上,冲向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让他被野人用石块砸死。这个崇尚精神的民族还有着艺术的传统,他们那些晦涩难懂的诗歌是产生于神灵的启发,诗人一旦将那些简单的字句说出来,他自己就变成了神,于是他在社会中不再有立足之地,必须逃到北方的流沙地去继续他的艺术,从此以后他的义务就是牺牲。用自己的欲望触犯了信条的人会落得被乱石砸死的命运,执行刑罚时,所有的人都把牺牲看作享受,而罪犯自己决不反抗。实际上,罪犯向往这种结局,肉体越受苦,灵魂越解放。
牙呼人的社会将不相容的矛盾用人所难以想像的方式统一起来,发展出最合乎人性的观念。他们开辟的那种高尚的领域,从古至今同我们的文明世界并存,或者说,那便是我们一代一代的文明结出的理想果实。它是一个乌托邦,它又实实在在地净化着我们,激发着我们,使我们不至于完全在毒素的污染中干瘪或溃烂。只要世上还有牙呼人,这个世界就不是无可救药的。


读书笔记(二)第226节 《代表大会》--读博尔赫斯小说

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充满激情的理想主义者,来到布宜诺思艾利斯,在那里闯入了世界的中心。这就是《代表大会》中的主角费里青年时代所经历的,后来决定了他一生的那场精神洗礼。
堂亚历山大的理念模式
代表大会里有一个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核心人物,这就是主席堂亚历山大。这个人有点像传奇中的人物,不可捉摸而又十分古典。他是一名庄园主,从父辈手中继承了庄园和精神的遗产--一百本书。他曾经想从政,以便在世俗中着手实现某种理想,但遭到了失败。悲愤之下他做出了狂妄无比的决定,要成立一个比政治有更大前景的世界代表大会--即建立一个属于全人类的精神王国。但精神是说不出口的,只能体验,这就决定了代表大会的活动也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活动,如同主角费里体验的一样。野心家堂亚历山大魔幻般地让他心中的代表大会如期召开了,这件事也体现出精神的本质--追求则有,不追求则无。堂亚历山大通过神秘的直觉来选择代表,各种性格的代表组成了他那丰富的世界。他让他的代表们各尽所能地发挥自己,让他们获得各种永生难忘的经验,最后又带领他们一道达到最高的境界--心的归宿。这位精神的主宰有点近似于神,可他又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代表大会使人不知不觉地置身于它当中,通过环境的暗示让人在模糊的潜意识支配之下去尽情体会,这个方面它是卡夫卡《城堡》的另一种版本,堂亚历山大则有点像克拉姆的化身。堂亚历山大正是那种理想至上的天才,他建立起的代表大会堪称精神典范:如此隐晦的制约机构;各种势不两立的冲突;统一两极的无限张力;不拘形式的不断演进。这一切远远超出了世俗中国民议会的运作,非天才不能担当如此的重任。世俗中的国民议会改变的是外部历史的进展,代表大会改变的则是心灵史的进程。堂亚历山大的领导方法也是别具一格的。他深知人的本性,也能预测这种本性会如何发展,而他的代表大会的宗旨就是解放人性,创造时间的奇迹。他只要坐在家中不动,世界就绕着他转,各种冲突就将矛盾推向高峰,而他部下们的境界也随之一步步提高。他从不说空话,因为语言是脆弱的,决定发展方向的是行动,即欲望的冲动。他的大会调动了每一个人的行动,使每一个人沉溺于生命之体验(既有恶又有善),而在最后,又让大家殊途同归,进入永恒的"无"的飞升。堂亚历山大在漫长的精神生活中所获得的那种老谋深算的预见力,是统一代表们的粘合剂。不论人跳得多高,多么胆大妄为,始终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也在他的掌握之内,因为他这种寓言家的能力是同生命的律动紧紧相连的。
费里的历程
很快就要死去的费里讲述了他的经历,这样的话题只属于面对死亡的人。
多年以前,只身一人到布宜诺思艾利斯来闯荡的青年费里第一次听说了代表大会的事。那是一种极其晦涩的表达,似乎所有的人都对大会的性质一无所知,但所有的人都肯定这个机构是存在的。费里的朋友伊拉拉带他去参加了会议,主席堂亚历山大仅仅因为费里的名字就认可了他("费里"意味着铁器和刀,大概也意味着内心的冲突吧)。堂亚历山大高深莫测、沉默寡言,对每一位代表拥有奇怪的控制力。整个会议的氛围暧昧不明,弥漫着虚幻,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无法描绘这种虚幻,因为大会一开始崭露的就是本质的东西,而理解本质的东西则需要很长的时间,需要人用不懈的、创造性的努力去发现,也就是运用非理性的蛮力闯入陌生之地。尽管费里对代表大会的感受无法理清,但他已有了模糊的预感:他进入了世界的中心,这个中心将成为他今后的一切。所有的代表都怀着火一般炽热的激情,每个人都愿为这个虚幻的事业牺牲自己。当他们聚会的时候,一种抽象的意境抹去了个人身上那种世俗的区分,人人都真切地感到了普遍人性的存在,并产生出为这人性讴歌的冲动。有一天,主席的侄子费尔明向费里展示了人性之丑恶,他在歹徒面前的恶劣表现成为费里心中一个疑问:这样的劣等货色也有资格代表人类吗?答案是留到最后来解答的。接下去费里又目睹了另一代表特维尔的权术阴谋。特维尔似乎在利用、操纵主席堂亚历山大。他恶意地挥霍他的财富,出于个人的嗜好无限制地购买书籍,似乎要让主席破产。而堂亚历山大不动声色,答应他的每一项要求。费里感到特维尔不怀好意,他的举动犹如不断加大的圆圈的离心力,他担心圆圈要无限扩大,总有一天中心会无法控制。特维尔看起来就像取代了主席的职务似的。堂亚历山大能否控制特维尔呢?具有崇高境界的代表大会,为什么会容忍阴谋呢?这阴谋会不会毁掉事业的经济基础呢?这些问题的答案也留到了最后。也许堂亚历山大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他决定邀请费里去参观他的故乡--巴西边境孤寂、荒凉、气候严酷的庄园。卡雷多庄园其实就是堂亚历山大那严厉的内心。所谓的庄园遗产原来只是一排简陋的砖房,砖房的特殊结构只是为了经得起时间和其他方面的严峻考验;烈日从早到晚烤炙着的原野上没栽一棵树;人们像野人一样吃生肉;庄园里没盖任何厕所;卧房难以想像的简陋。接着费里又参观了堂亚历山大的所谓建筑工程,那只不过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半圆形剧场。那些与众不同的、傲慢的工人们性格狂暴,却并不显得哀痛。费里目睹堂亚历山大冷静地镇压了一次雇工间的冲突。当时堂亚历山大一反往常的和气,表现得就像一名严厉的氏族首领。此处令读者想到,堂亚历山大镇压的正是他自己内心的冲突,他用铁一般的意志将这些冲突维持在一个统一体之内,以独特冷酷的方式发展着自身。费里在庄园里获得的是不断加深的孤独之感,他其实也是在体验堂亚历山大内心的孤独,以及他那超人的意志。从卡雷多庄园回来,堂亚历山大决定对费里进行第二次精神的洗礼。这一次,他将费里派到了充满生命狂欢的红色迷宫伦敦。年轻的费里在那里同美女贝雅特丽齐一见钟情,坠入爱河。贝雅特丽齐用身体的语言向费里启蒙,让他懂得了生命的虚幻本质,和不可避免的痛苦的承担。这一认识使他更加坚定了追求理想的信念。最后的关键时刻终于到来了,那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每一位代表的体验都在那个时刻达到了辉煌的顶点。堂亚历山大从黑暗的地窖的深处走出来,命令人们将特维尔所购买的满院子堆积如山的书籍以及地窖里的全部书籍统统烧掉。大火燃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愉快地挤在一起。在此刻的火光中,他们感到在堂亚历山大的带领下接近了真理,这种感觉令他们如此的幸福。是啊,真理并不在书本中,它就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现在他们每个人都成了真理的儿女,不论是花花公子费尔明,还是耍阴谋的特维尔,或是毫无原则的涅伦斯坦。每个人都经历了漫长的情感历程,现在都在这一大堆灰烬面前平等了,超脱了。堂亚历山大就如同出色的魔术师一样导演了这一切,他让大家在此刻获得了一种破除了一切形式的时间。费里还得知堂亚历山大已中止了故乡的建筑工程,那个举动同焚书的举动也是同一含义。这就是永恒的无比的纯净,这就是无止境的时间,代表大会的历程就是人从有走向无的历程。这并不意味着堂亚历山大鄙视世俗的生活,相反,正是由于他将生命看得高于一切,他才发起了这场探索生命意义的精神运动。经历了奇迹的人们从此将获得一种特殊的品质,导致一种双重的生活。代表大会的形式虽然消失了,但它已成为每个人心中的故乡和归宿,人在今后的生活中也许会多一份自省,少一份轻浮。也许什么都不多,什么都不少,惟一的区别只在于意识到,即意识到生命的本质。


读书笔记(二)第227节 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

《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读博尔赫斯小说
《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这一篇描述的是创作中最根本的矛盾,即怎样无中生有,或潜意识如何启动的问题。大脑中储藏着古老记忆的作家,在创作的瞬间面临着生死攸关的选择:是抛弃一切世俗的负载,通体空灵地进入那种"纯"的境界,还是为世俗所钳制,写些自己不满意的、与记忆中的境界(吉诃德)不一致的权宜之作?对于作家来说,前者达不到,后者又为自己所唾弃,他没法选择,因为二者是一个东西。于是作家开始了挣扎,开始了同命运搏斗的漫长旅程。作家的目标是那种"纯"境界--伟大的堂•吉诃德,作家笔下的东西是朝那种境界突进的尝试。尝试永远是失败,是权宜之计,因为堂•吉诃德只能存在于人的心底。那么创造就毫无意义了吗?不,这正是意义所在:作品只能是同那种最高意境达成的妥协;人唾弃生命的世俗,唾弃笔下文字的世俗含义,人却通过世俗的桥同永恒相通。每天深夜到郊外的野地里去烧手稿的那个幽灵,在火光中看见了什么呢?
《堂•吉诃德》是心灵的王国,一个无限丰富微妙的、不可言传的存在,它的不可言传还在于那种变幻不定,任何要用文字将它固定下来的企图都是滑稽可笑的。滑稽可笑的人类中的英雄,却每时每刻继续着那种地底下的文学创造,在绝望中向着围困他的虚无不断突围。只要有艺术家存在,这种极限意义上的写作就不会停止,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但读者可以从表面的书籍和文字中发现那种特殊创作的信息,并在那些点上闯入艺术家那无限深邃的灵魂。《堂•吉诃德》的王国的到达不论对写作者还是对读者来说都需要依赖偶然性,那是一个捉摸不定的世界,人没有模式可依,惟一可依仗的只是自身的冲动。当模糊的理想在前方若隐若现时,人只能像成吉思汗的骑兵一样在懵懂中发起冲锋,当然那前方的朦胧之物正是由他自己在多年的苦苦追求中所营造的。
由人类祖先就开始了的这种特殊的长年不懈的心灵劳动构成了人的历史,这是比教科书上的历史远为深广的另一种看不见的历史,它来自于心的创造,对它的体验也只有通过个体独特的创造来达到,否则它就不存在。这种神秘的历史,要由个人的创造来证实的内在的历史,就是真理的母亲,也是现实的根源。人可以运用它的宝藏来构造自己的《堂•吉诃德》,只要人不停止创造和认识,人就同母亲在一起。然而怀着这种向往的艺术家,注定了只能在地狱般的痛苦中煎熬一生,这痛苦是与生俱来的;真理之母横蛮地否定他所有的创造物,逼得他盲目地奔突,但母亲从不给他任何希望,只给予他剥夺。他感到母亲靠近的瞬间,同时也就是他感到离母亲最远的瞬间,为着重返有关母亲的记忆,人必须准备开始下一轮的创造,如此循环,直到艺术生命的限制使这种创造终止。然后另外的个体又重新开始,那种开始并不是继续前人的事业,而是用新的体验来颠覆前人的作品。这就构成了纯艺术的未完成以及不完美的特点,因为它只是过程中的残片,或者说对完美的渴求之信息,人在这种残缺之物中表达了他的渴求,但人没有获得他所渴求的完美。那本不朽的杰作《堂•吉诃德》永远在黑暗的最深处,它依赖于人借助蛮力,借助偶然性(灵感)将它一点一点地显现。所以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之际永远摆脱不了对自己作品的厌恶,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羞愧感;他不得不将心中的理想与肮脏的世俗进行那种猥亵的交媾,这是惟一的获得真理、皈依历史的途径。
博尔赫斯这一篇里面那个梅纳德,就是艺术家无比高傲、脆弱已极、又非常强韧的艺术自我,这个难以捉摸的精灵,生活在深深的苦难之中。她既热衷于创造,又被创造所伴随的虚幻感弄得失魂落魄;她借助于世俗来超越世俗,因而永远只能处于暧昧的身份中;她怀着实现不了的狂妄目标,却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绝望中挣扎。她是艺术家心中永远摆不脱的痛和灭不掉的渴望。艺术自我的这种处境是由创造本身的双重性造成的:创造要求将一切不可能的变为现实,同时又要求对一切已实现的现实加以彻底的否定。梅纳德的精神生活就是一边紧张地创作,一边偷偷摸摸地焚烧手稿。


读书笔记(二)第228节 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1)

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读《浮士德》
作为否定的精灵出现在剧中的梅菲斯特,一开场就同天主打了一个赌,他决心要运用自己全部的计谋与力量,将浮士德博士的灵魂弄到手,并使这个灵魂下地狱。"无人能探测其深浅"的天主同意了他的行动。梅菲斯特进入浮士德那哥特式的充满颓废的书房,通过辩论激起浮士德的好胜心,同他打了另外一个赌。这就是假如浮士德对生活满足而停止了奋斗,他的生命就得马上结束。
一般的印象是,梅菲斯特是作为对生命的否定的角色而出现的,他同天主、同浮士德的较量是生与死、善与恶之间的较量。但这只是表面的印象。如果我悄芄黄瞥顾谆纳缁崤?学的观念,将作品作为一件艺术品来久久地凝视,就会感到那种肤浅的先入之见被彻底颠覆,作品的丰富层次逐一显现。歌德在这部伟大的作品中要说的,是人性当中那个最为深邃的王国里的事。那个王国又是无边无际的,对它的探索,是一切优秀的诗人的永久的题材。
那么,梅菲斯特,这个不可捉摸的、内心曲里拐弯的角色,他为什么要同天主和浮士德打那两个赌?真的是为了否定生命的意义,否定人类的一切徒劳的努力,为了让人的灵魂下地狱吗?还是有不可告人的、正好相反的目的?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都如此的自相矛盾、不可理解呢?为什么他的话语里面,有那么多的潜台词呢?他引导、协助浮士德所创造的、轰轰烈烈的生命形态所呈现出来的东西,到底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他和天主、和浮士德,到底谁胜谁负?
第一次否定
在那古老的书斋里,被种种先人和自己的观念包围着,不可抗拒的颓废压倒了浮士德,绝望之中,他试图通过"魔术"(也就是艺术的体验)来重新认识生活,认识人性的根源。他认为只有这样,"我才感悟到,是什么从最内部把世界结合在一起,才观察到所有的效力和根基,而不再去搜索故纸堆。"《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这时他便听到了来自灵界的奇妙的召唤,地灵向他揭示了他本身的力量,怂恿他打开心扉,进入艺术生存的境界,用创造来激活现存的一切,从中发现自然(灵界)的本来面貌。
但要找回生命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浮士德已经在观念中度过了差不多一生,四肢已经麻术,感官总是关闭,尤其是那种出自理性的内在的否定力量,总是扑灭一切生的欲望。对于这样一位精通一切观念的博士,重新生活意味着孤注一掷,意味着同死亡晤面。被他从自己生命深处唤出的地灵,以它阴森的外貌,决绝的姿态,告诉他说:"你并不像我。"那就像一声雷霆般的呵斥,打垮了浮士德的生的意志,也让他看到人类认识的限制--人只能认识他能够认识的东西,人的想像力是同地心的引力(世俗)妥协的结果。人并不像诸神,也不能像上帝那样随心所欲地创造,所以人永远达不到终极的善与美,天生的缺陷限定了人苟且的生存方式。但这个奇怪的地灵显然不要要打垮浮士德,而只是要激活他。
不服输的浮士德重又聚拢自身的意志。他知道真正的认识需要以身试法,人必须拼死去撞那地狱之门,才有可能找到通向永恒体验的通道。装毒酒的小瓶既可以给他彻底解脱(他如此厌倦这无聊的人生),又可以给他在临死前领略最高生存的希望。他没有真的死,只不过进行了一次死亡的演习。艺术的境界要求他活着来体验死。情感上经历了惊涛骇浪的浮士德,从此改变身份,开始了真正的艺术生涯。这也是地灵所希望于他的。
梅菲斯特在浮士德艺术生涯的起点出现了,一切都是那样水到渠成。他似乎是浮士德下意识里召来的,但也许是他策划了浮士德内心的这场革命?不管怎样,他马上敦促浮士德去生活,并在那之后否定这生活;但他的原意又不是真正的要浮士德否定生活,而是一种不可告人的意图。假如他要否定生活,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就是当时跳出来怂恿浮士德喝下毒酒。
缺乏宗教信仰的浮士德在自杀表演中获得了新生,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信念在天与地之间,于是重新感到了大地的引力,生活的喜悦,他赶跑了批判了理性,决心负罪生存。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如常人那样享受生活,两股相反的力量仍在殊死扭斗。
"在我的胸中,唉,住着两个灵魂,一个想从另一个挣脱掉;一个在粗鄙的爱欲中以固执的器官附着于世界;另一个则努力超尘脱俗,一心攀登列祖列宗的崇高灵境。"《歌德文集第一卷》,34页。
在相持不下之中,矛盾就深化了,沉到了意识的底层。深化了的矛盾以梅菲斯特的形象出现在浮士德面前,浮士德觉得他似曾相识,而又那样的陌生。他是谁?他是生命和意识的扭斗,他是浮士德的艺术自我。浮士德厌恶他的专制与粗俗,却又向往他的预见力与深邃,不知不觉地变得离不开他了。
梅菲斯特用生活的哲理鼓起了浮士德的勇气,扫除了他的颓废,并以一纸契约堵死了他的退路,让他从此踏上了丰富和发展自身灵魂的旅途,去领略奇妙的人生。这种用血签下的、恐怖的契约,这种不顾一切的生存,就是艺术家自身的写照。表面嘲弄、否定一切,暗地里则无时无刻不用感觉,用原始冲动来激发浮士德的梅菲斯特,同浮士德开始了这种如鱼得水的合作。
浮士德的第一次生的尝试,便是在梅菲斯特的帮助之下返老还童之后同玛加蕾特的恋爱。这是一次火一般热烈的、结局悲惨的恋爱。梅菲斯特这个先知在整个事件中的态度十分暧昧。似乎是,他从头到尾都在对浮士德的热情冷嘲热讽,并不失时机地指出浮士德的"恶"的本性,给人的印象是他将这场恋爱看得一钱不值。而在同时,他又生怕浮士德不将这场恋爱进行到底,从此退回到他的观念中去:
"可怜的凡夫俗子,你没有我,怎么过你的日子?这么些时,是我把你的胡思乱想医治;要不是我,怕你早已从地球上消失。"《歌德文集第一卷》,101页。
"谁勇敢坚持,谁就永生!"《歌德文集第一卷》,103页。
以上的自白已阐明了他的原意,即,他要求浮士德在绝对否定的反省中冲撞,用灵魂深处的"恶"和非理性开辟自己的活路。冲撞一刻不能停,反省也同样一刻不能放松。浮士德凭本能行动,一举一动都符合了梅菲斯特的预谋,他的悲剧性的结局呈现出人类永生的希望。恋爱的结局在老谋深算的梅菲斯心中早就是清楚的,他感兴趣的是过程。他,作为浮士德心灵深处的精灵,要看看自己的肉体究竟有多大的张力,是否能将这场世俗的爱发挥到极限,是否能真正配得上"神之子"这个称号。
纯真的玛加蕾特被审判了,接着又被拯救了。浮士德也被自己审判了。他能否得救?这个问题要由他自己来回答,更要由他的艺术自我,那反复无常,难以揣摸的梅菲斯特来回答。


读书笔记(二)第229节 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2)


第二次否定
被生命的否定打倒在地的浮士德,以他那百折不挠的弹性重又苏醒过来,听到了太阳--这个最高理性的召唤。但太阳的光焰过于严厉,浮士德决心背对他在自欺中继续向最高的生存攀登。当他面向大地时,阳光就转化成了彩虹,不但不妨碍,反而激励他进行新的追求。
而引领浮士德向前发展的梅菲斯特,现在要干什么呢?他们已经领略过世俗的风暴了,现在他们要一道向地底--这更深层次的生存进军。他已经看出浮士德具有亡命之徒的勇气,和无与伦比的韧性,这正是下地狱所需的气质。
梅菲斯特在皇帝的行宫里展示了世俗欲望的虚幻性之后,获得了认识的浮士德没有打退堂鼓,跃跃欲试地要立即开始第二轮的生存。他要运用自身原始的冲力--梅给他的钥匙--进入那"无人去过"、"无法可去"、"通向无人求去之境"的地底,去寻找万物之源的"母亲"。梅还告诉浮士德,他的钥匙并不是妖术,人只要在旅途中排除一切依傍,成为真正独立的孤家寡人,就会到达那个"永远空虚的地方"。在那个地方,人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找不到可以歇息的坚实地点。就是在这个既像天堂又像地狱的地方,令人毛骨悚然(因为她们身上的死亡气息)、只有形式缺乏实体的最高精神--母亲们--在黑暗中飘浮。
浮士德经历了梅菲斯特为他安排的地底的精神洗礼之后,就同纯美与肉欲的化身海伦会面了。对于浮士德来说,这是一次更为辉煌而又合他心意的结合。海伦不同于玛加蕾特,她是成熟的、智慧的女人,淫荡无比而又充满了进取精神。她受到装扮成女管家的梅菲斯特的挑逗,很快就明白了自己所需要的是什么,毫不犹豫地投入浮士德的怀抱。
"但不管怎么说,我愿意跟着你去城堡;再怎么办,我胸有成竹;只是王后这时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心曲,任何人也猜不透--老太婆,前面带路!"《歌德文集第一卷》,347页。--海伦
在那"异想天开"的中世纪城堡里,具有这样个性的两个人相遇之后,当然是干柴烈火,把一切观念烧了个精光:
"我觉得自己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只想说:我到了,终算到了!"《歌德文集第一卷》,360页。--海伦
"我浑身战抖,噤若寒蝉,简直喘不过气;只怕是一场梦……"《歌德文集第一卷》,360页。--浮士德
这两个旗鼓相当的叛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但梅菲斯特不放过浮士德,他在他耳边像不祥的老鸦一样聒噪,将理性的忠告传达给他:
"……毁灭的下场已经不远。墨涅拉斯率领大军,已向你们节节逼近。"《歌德文集第一卷》,360页。
梅菲斯特在等待那个毁灭的结局,因为他知道这是自然的规律。人可以在爱的瞬间将一切超脱,但人终究是大地之子,一切羁绊依然如旧:海伦是一个"欠下风流债"的荡妇,被她丈夫追杀;浮士德自己,也不过是个轻佻的花花公子。这就是他们的世俗现状,而爱情,不过是暂时的空中楼阁。但谁能因此就说爱情不存在?梅菲斯特所真正等待的,显然不是这个短命的爱情的毁灭,而是它确实存在过的证实。于是,他甚至让这场惊天动地的爱孕育了一个具有世俗特点的虚幻的孩子欧福里翁。
欧福里翁是人的肉体同虚幻相结合而诞生的孩子--艺术的灵感。他继承了父母身上的二重性格。当他在永恒的旋律中竭尽全力朝"美的大师"的高度跳跃时,危险就临近他了,因为他仍然属于世俗的大地。他是独立自由的精灵,他又是这可诅咒的大地产生的天堂之音;他的目标是认识死亡,他的方式是以身试法。他终于跃入空中,不久又悲惨地坠落在地,完成了他的宿命。终极之美是那永远抓不住的虚幻之物,但欧福里翁的体验已达到极致。
"谁能如愿以偿?--此问伤心难言,
命运不得不装聋作哑,
…………
但请唱起新的歌曲,
别再垂首而沮丧:
因为大地还会把他们生出,
正如它历来所生一样。"《歌德文集第一卷》,382页。
接着灵感的母体海伦也相继消失。连梅菲斯特也为自己的伟大创造震惊了,但他仍在冷静地分析。他拾起欧福里翁蜕落的遗物(生命的痕迹)说道:"火焰诚然已经消隐,可我不为世界惋惜。"产生过如此美丽的诗篇的大地,我们当然用不着为它惋惜。不仅如此,人还要守住世俗--这一切诗性精神的诞生之地。
"……虽然保不住本性,
这点我们感到,我们知道,
可我们决不回阴曹地府去!"《歌德文集第一卷》,383页。
梅菲斯特在此将真实的人生导演给浮士德看,以启发他:懂得世俗生活的妙处,迷恋它的粗俗的人,才可能成为诗人;只有一次又一次地行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才会同美的境界靠近。经历了这一次更深层次的生存,浮士德进一步升华了自己的精神,他虽再不能与海伦和欧福里翁团聚,但这两个人已进入了他体内,从此他再也不会颓废了。
整个过程中,梅菲斯特以他特有的古典的严谨导演着这场狂放的爱情悲剧。他首先让浮士德进入深层的地底,从那里吸取精神的力量;然后让他与海伦不顾一切地恋爱,并生下欧福里翁;最后让他失去爱人和儿子,落得一场空。梅菲斯特又一次用否定的方式,展示了生命的热烈与凄美。


读书笔记(二)第230节 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3)

第三次否定
经历了不断失败的浮士德反而更加雄心勃勃了,他要活着来建成自己的精神王国,也就是说自己成为上帝;他要让自己的理性操纵一切,合理地达到最高的生存。只有梅菲斯特知道他的这种理想意味什么。梅菲斯特怂恿他一步步去实现这个理念,并在每一阶段向他揭示生命过程的肮脏,及他对理念的可笑的误解。总之,他将浮士德的每一次英勇举动都转化为滑稽的自嘲,沉痛的反思,寸步难行又非行不可的无奈。梅菲斯特的这一次否定是一次总结性的否定,为的是让浮士德在这种充满矛盾张力的艺术境界中最后一次完成生存模式,体验永生的极乐与悲哀。浮士德在梅的帮助下一步步体会到了人性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也明白了:求索=进入噩梦。人再也不能回到他的本原,因为退路已没有了。
尽管如此,浮士德仍在向前挺进--他只能向前。他的眼睛瞎掉了,感觉部分关闭,但他可以活在内心。他像上帝一样努力用意念构思出丰功伟绩。世俗的干扰再也压不倒他,他的活力超越了时空。他仍旧用残余的感官与世俗进行着曲折的交流,从幻想的世俗中获取力量,终于做到了让两界接壤,自己在生死之间自由来往。
人只要还活着,精神王国就不可能最后建成。所以已拥有广大疆土的浮士德,成日里在忧虑与困惑中度日,因为那残余的世俗(住在海边的信教的老年夫妇)不肯退出他的视线。梅菲斯特用他干脆又残忍的扫除障碍的行动告诉浮士德:世俗是消灭不了的,它本身是精神王国构成的材料;只有当精神本身也消失之时,世俗才会隐退。所以虽然毁灭了小屋和老人,那痛始终留在浮士德心头。浮士德做不了超人,只好日日在痛苦中继续幻想,把幻想变成他的生活。
埋葬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也就是说死到临头了。浮士德可以做什么?他可以加紧幻想--体验那最为浓缩的生存。他的王国就要建成,只差最后一条排水沟。他听见为他挖坟的工人挖出的响声,就把这响声当作了令了鼓舞的动力(典型的艺术生存方式)。
"只有每天重新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配有享受二者的权利!"《歌德文集第一卷》,434页
他在临终前终于成为了上帝--当然只是在艺术幻想的意义上。梅菲斯特悲喜交加地说道:
"任何喜悦、任何幸运都不能使他满足,他把变幻无常的形象一味追求;这最后的、糟糕的、空虚的瞬间,可怜人也想把它抓到手。他如此顽强地同我对抗,时间变成了主人,老人倒在这里沙滩上。"《歌德文集第一卷》,436页。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赢这个赌。
浮士德的肉体死去了,深谙灵与肉之间的关系,内心深处相信精神不死的梅菲斯特,表演了一场阻止灵魂升天的反讽滑稽戏。他指出灵魂是以下贱肚脐为家,并生有"熠熠生辉"的翅膀。他预言道:"既是天才,它就总想远走高攀。"《歌德文集第一卷》,436页。天使们及时地赶来了,他们来抢浮士德的灵魂。梅菲斯特用自嘲的口气向天使们抗争,实际上道出了两极相通的奥秘:
"我竟然欢喜看他们,那些十分可爱的少年;是什么东西把我阻拦,骂骂咧咧我可再不敢?--如果我让自己疯疯癫癫,试问今后有谁称得上痴汉?"《歌德文集第一卷》,439页。
他左右为难。他知道灵魂的最后归属是天堂--那纯净的虚无,任何抗争终归都是徒劳;但是他又妄图将灵魂留在地狱,使其同生命统一。他的抗争就是浮士德的抗争的继续。虚无--这个人的本质的归宿获胜了,梅菲斯特的幽默生存也达到了极致:
"这么一大把年纪你还受骗,也是自作自受,你的处境才惨稀稀!我倒行逆施真够呛……老于世故的精明人竟做出了这种幼稚疯狂的勾当,看来最终把他控制住的那股傻劲儿并非小事一桩。"《歌德文集第一卷》,441页。
这一番对自己的数落就是精彩的披露。多少代艺术家的自讨苦吃的"傻劲儿"成就了永生的作品!最能"倒行逆施"、集"老于世故"和"幼稚疯狂"于一身的梅菲施特,和浮士德一道成就的伟业,正是贤明的天主所盼望看到的东西,而天主本身,不就是艺术家身上那非凡的理性吗。
重新回到作为标题的这个问题:梅菲斯特为什么要打那两个赌?一切都清楚了,那是作者本人要向人类展示艺术家毕生的追求,是他要将生命的狂喜和悲哀、壮美和凄惨、挣扎和解脱、毁灭和新生,以赞美与嘲讽、肯定与否定交织的奇妙形式,在人间的大舞台上一一演出。诗人的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沉痛,因为他清晰地感到这苦短的人生的每一瞬间,都是向那永恒的虚无狂奔;而人要绝对遵循理性来成就事业是多么不可能。在沉痛与颓废的对面,便是那魔鬼附体的逆反精神,它引领诗人向"无人去过"、"无法可去"、"通向无人之境"的地方冲刺。每一刻都面对死神的艺术家决心要做的--也就是歌德让梅菲斯特打赌的目的--是不断地向读者揭示生命那一层又一层的、无底的谜底。
2000年7月2日于英才园


读书笔记(二)第231节 学生——读《浮士德》

在浮士德的书斋里,一名学生前来向浮士德求教,浮士德不愿见他。于是梅菲斯特化装成浮士德,同那名学生进行了一场精彩的、启蒙性的谈话,学生由此改变了自己的一生。纯洁的学生满腔激情从远方而来,一心要探索宇宙之奥秘,却不知从何着手。梅菲斯特便以他渊博的知识及对于人类精神的透彻精深的洞悉,用对于人的处境幽默自嘲的方式,向这位有灵气的学生指出了努力的方向,使他有可能在今后的日子里战胜观念对自身的羁绊,追随感觉的牵引达到自由。
梅菲斯特首先赞扬学生选修科学与自然的计划,因为这是达到理性认识的途径。接着他滔滔不绝地向学生阐述了逻辑学、形而上学、法学、神学和医学的本质。从他的阐述可以看出,他是将科学当作"人学"来研究的,因为一切科学都应从人出发,以人为本,都是人的精神的奇妙产物,脱离了这个根本,科学就失去了意义。所以这场艰深的阐述,也可看作是他将精神领域形象化的表演。首先他告诉学生,逻辑学是用来训练他的精神的,是为了使其"审慎地爬上思维的轨道,不至于像鬼火似的横冲直闯,东荡西飘"。《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第5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逻辑学所教的,是普遍的规律,像吃饭喝水一样普通,但"思维工厂"一旦启动,就"牵动了千丝万缕","接上了千头万绪"。可惜的是这样的技巧没有人能全盘掌握,成为织布匠。为什么呢?只因精神本身是不可"掌握"的,所谓规律,也并不能直接拿来解决认识中遇到的问题。面对不可捉摸的、深深嵌在事物中的精神,人为了达到机械的认识,只好先将精神从活动中撵走,再去认识分裂的各个部分。梅菲斯特在此说的是哲学的难题和人的无可奈何的处境。他希望学生学会还原和分类,这样才能直抵本质。接着他又要学生研习形而上学,使自己获得抽象的思考能力;他暗示学生说形式感是通过训练培养的,但真正的获取则要取决于每个人的创造性,即启动个人内在的生命机制,否则知识便只是一些干巴巴的教条。然后他又劝学生不要钻研法学,因为这门学科在当时与人性无关。谈到神学,他对学生的教导是学习神学就得是一个虔诚的人,终生抱定一种信仰不变;不要到世俗中去寻找词语的意义,而要将词语的体系建立在彼岸。对于学生关于医学的提问,梅菲斯特则委婉幽默地、用世俗的例子暗示他,医学是生命的科学,弄清肉体的需要是第一义的,也是万分复杂的。最后梅菲斯特总结道:"所有的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常青。"《歌德文集第一卷》,57页。也就是说,一切的学问都要经过个人的创造才能成为真学问,才有意义。他并且在学生的纪念册上签字:"你们便如神,能知善与恶。"《歌德文集第一卷》,58页。他要学生相信自己的直觉与冲动,将自己看作可知善恶的神。最后他戏谑地向学生预言:
"紧跟这句古话,紧跟我的蛇姨妈,有朝一日你肯定会因同上帝相仿而担心害怕!"《歌德文集第一卷》,58页。
人当然永远达不到上帝的全知全能,要是真的达到"相仿"那便是死期来临了。但只有紧紧抓住生命(蛇姨妈),人才会不断完善。多年之后,这名聪明的有理想的学生果然按梅菲斯特给他指出的方向成长起来了。
他们的重逢发生在第二部。还是在那书斋里,成了学士的青年谈到纯精神生活时这样说:
"(从走廊上冲过来)门户竟然洞开!好事终于盼来/活人不再像尸体/一直躺在臭霉里/憔悴又腐蚀/为了生而死。"《歌德文集第一卷》,275页。
精神生活就是面对死的冥思,这种冥思却是为了生。青年已经领会了梅菲斯特从前的教导的核心,成了一位大无畏的探索者。接着他又谈到真理:"哪位教师当面向我们直接讲过真理?"他说出了人类的辛酸:即,真理是不可言说的。他还谈到经验是"泡沫和尘土","与性灵不可同日而语",即,单靠"学",不能达到真正的"知",只有"做"才能达到真知,懂得再多,不如搞一次发明。学士咄咄逼人的充满朝气的否定精神将梅菲斯特也弄得无处可躲了,他大言不惭地质问梅:
"人的生命活在血液中,可血液哪儿会像在青年身上那样流动?这是活血才朝气勃勃,新的生命要从生命产出。既然万物奋发,有所成就,弱者于是倒了下去,能者走在前头。试问我们赢得半个世界,你们又干了些什么……"《歌德文集第一卷》,278页。
他要否定现有的世界,高举批判的利斧,砍向一切陈腐的理论。
梅菲斯特暗中欣喜,说:
"魔鬼在这里也为之语塞。"《歌德文集第一卷》,278页。
学士则坦然答道:
"如果我不愿意,魔鬼也不会存在。"《歌德文集第一卷》,278页。
最后他表白道:
"世界本不存在,得由我把它创造!是我领着太阳从大海里升起来;月亮开始盈亏圆缺也和我一道。白昼在我的道路上容光焕发……我可自由自在,按照我的心灵的吩咐,欣然追随我内心的明灯,怀着最独特的狂喜迅疾前行,把黑暗留在后面,让光明把我接引。"《歌德文集第一卷》,278页。
这是创造的境界,艺术的境界,一位叛逆的"小神"就这样脱颖而出,梅菲斯特称他为"特立独行的人。"虽然梅菲斯特出于本性仍要对他加以嘲讽,但显然他对这位青年是很有信心的。当年他将自己本性中最好的部分--生命的不息的躁动传给了他,现在这种躁动已成了青年创造的动力。


读书笔记(二)第232节 荷蒙库路斯--读《浮士德》

流行的看法是,浮士德的助手瓦格纳是一个负面人物。他不赞成浮士德抛弃书斋,投向生命的自然;他不喜欢活生生的人们,只爱抽象的"人"的观念;他也不会辩证地看待人在历史中所起的作用,只会死死抠住一个理念化的模式不放。这种省力省时的阅读也许可以撇开很多复杂的问题,把握作者创造的艺术形象。但我们应该记住,歌德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的写作决不是观念先行的写作,而他的每一个人物,也都是出自他内心的爱的化身,人物身上的丰富层次几乎没有止境,任何一劳永逸的把握都是不可能的。
耽于冥想、沉浸在纯精神世界中的瓦格纳,实际上是浮士德人格的一部分,他作为浮士德的忠实助手,从头至尾都守在那个古老的书斋里从事那种抽象的思维活动。他外貌迂腐,令人生厌,内心却有着不亚于浮士德的热情,只不过这种热情必须同世俗生活隔开。就是在这种在外人看来是阴暗的书斋里,心怀激情、孜孜不倦的瓦格纳终于造出了一种结晶体--荷蒙库路斯。
荷蒙库路斯是一个完美的小人,住在玻璃瓶中。它同它的创造者一样,也需要时时刻刻同世俗隔开。但荷蒙库路斯又不同于瓦格纳,根本的不同在于它的时刻想要成长,而成长的惟一方法是同生命结合,获得自己的肉体;然而一旦肉体化了,它就会消失在肉体中再也看不到。看来是瓦格纳将自己身上的矛盾传给了它,用玻璃代替人的肉体,使它得以开始短暂透明的奇迹般的生存。在感官上,瓦格纳是如此的厌恶人,不愿同人发展关系;在他的观念中,他却认为人类具有"伟大的禀赋",他尤其崇敬像浮士德父亲那样的英雄。他决心制造出一个他朝思暮想的超人,也就是说,他要用精神本身来造出一个纯粹的人。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是不可能的,只不过用此种方法造出的"人",并不是现实中的人,而是一种异体,是人的肉体与精神的分离。瓦格纳沉醉于自己的创造之中。被他用科学理性强行分离出来的这个小人,异常美丽而又能照亮事物、透视事物。它的强大的精神能量却使得它焦虑不安,一心想突破玻璃瓶得以发展,因为只有通过发展它才能不断存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意象处处让人想起艺术家本人。隔着玻璃瓶透视人生的艺术家,真是既脆弱又强大;玻璃瓶随时会爆炸,里面的精灵却不那么容易完蛋,转世投胎随时发生。瓦格纳出于对"人"的理念的深爱,非要造出一个理想的人来取代庸俗的世人,他没料到他的创造物一旦独立,马上就反其道而行之,将生命与世俗当作了自己最高的追求,甚至不惜粉身碎骨。整个过程的这种自嘲与赞美相结合的描绘是非常动人的:
"再见!说得我不胜伤感。我想见你,怕再也无缘。"《歌德文集一卷》,绿原译,28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瓦格纳
一旦独立,荷蒙库路斯就自告奋勇地担负起让浮士德还魂苏醒的任务。它是精神之光,可以为人类领航,连梅菲斯特也得依仗它的神通。它将唤起浮士德的美感,为他注入灵气和勇气。除此之外,他还到处发光,为的是尽快使自己肉体化,因为它要长大!
"我听说他很古怪,只诞生了一半:精神特性它倒不缺什么,在实体功能方面却差得很远。至今他只有靠玻璃才获得重量;可肉体化才是他的首要愿望。"《歌德文集一卷》,320页。
瓦格纳将作何感想?也许这就是他当初造出它来的初衷?像他这样博大精深的老哲人,又怎么会弄错?厌倦了生命的老学究原来并没有心如死灰,他用这种曲折的方式同生活交流,否则那玻璃瓶也没必要存在了。他想让世人看见最最纯净的精神奇观,所以才想出这样的高招。
荷蒙库路斯的本质原是看不见的所谓"元素",它无法独立存在,只能寄生于肉体内的黑暗处。它的独立生存是瓦格纳和梅菲斯特那亵渎的大脑里的古怪主意,也是人类千年理想之光的结晶。它那种压倒一切的魔力,吸引着周围一切生命之物,它终于骑在普洛透斯的背上游到了生命的大海的中心,在那里爱上海神的女儿伽拉忒亚,在她的贝车上将瓶子撞碎,获得了毁灭似的新生。那种激情之痛苦,光芒之美丽,人的语言没法表达。瓦格纳压抑了多年的欲望就这样得到了释放。
"万岁海洋/万岁波涛/你们为圣火所环抱/水啊万岁/火啊万岁/万岁这稀世的际会!"《歌德文集一卷》,326页。
荷蒙库路斯是肉体与精神矛盾的艺术现身,相互嫌弃又相互依恋的双方演绎出精神发展的历史。诗篇背后艺术家那深邃的目光、入微的体验、矛盾的表情时隐时现,使这个充满现代气息的形象透出其经典的底蕴。经典并不是单靠理性和智慧就可以达到的境界,经典是一种虔诚的、有点神秘的感悟,她可以有不同的形式,但万变不离其宗。歌德将《浮士德》写了六十年,瓦格纳也在阴暗的实验室里将那些"元素"捣弄了六十年。天才诗人花费了如此心血的创造物一朝面世,其非人间的光辉当然会穿透读者的心。
2000年7月14日于英才园


读书笔记(二)第233节 海伦的模式--读《浮士德》

以"混沌之女"的丑陋外貌出现的福尔库阿斯(梅菲斯特扮),决心要运用自己从灵界深处所获得的原始之力,在希腊美女海伦身上做一个大胆的试验,当然此举也是为了浮士德精神上的成长。这个实验的实质就是让那疯狂热情的昔日美女的个性继续分裂,在分裂中去成就伟大的爱的事业。要达到这个,首先就必须让海伦战胜自己已有关于美的观念,来一次同"丑"结合的堕落。而福尔库阿斯自己,就是丑的化身,她实际上也是海伦内心深处那不可遏制的邪恶欲望,在从前岁月里导致她创造一系列爱情奇迹的根源。为使海伦达到那种有意识的堕落,福尔库阿斯使出了浑身解数勾引她。当然这位优秀的女人也是心领神会,顺从勾引者闯进了另外的新天地。福尔库阿斯和海伦的这种关系表明了美丑是如何的不可分,也表明了最美的事物的基础必定是最丑的,丑是生命力,美是对这生命力的意识。孕育海伦那美艳迷人的风度的,正是她灵魂深处永远渴求着的福尔库阿斯。
海伦一出场,就企图保持一种淑女似的美,她似乎停留在这种高贵的观念之美里,容不得半点下贱。她还将自己从前种种的恶行全当作一场梦。她之所以这个样子,是因为她隐隐感到了死神的威胁:
"……不朽的神灵为我注定了模棱两可的名誉和命运,它们是美色靠不住的同路人,甚至就在这道门槛上扶持我,都露出了阴沉的威胁的神情。"《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3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死神就是她即将到来的丈夫,美的命运是做牺牲。海伦不愿死,也不完全相信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像一切活人一样,她仍对死(丈夫)存有幻想。她的真实处境要由福尔库阿斯来为她展示、启蒙。人同命运的这种结构充分显示出人的意识对于生命力的依赖,表层的理性必须不断借助生命力来更新自己。福尔库阿斯告诉海伦说,她已经无路可逃了,如果她还想保持淑女风度的话,就只好乖乖地被那冷酷的丈夫残杀。
"美是不可分割的;全部占有她的人,宁愿把她毁掉,也决不会同任何人分享。"《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34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你可听见号角在回响,兵器在闪光?"《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34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福尔库阿斯实际上也是在向海伦进行死亡意识的启蒙,揭示死亡也就是挑起她重新尝试生活的情欲,促使她拼死一搏,向那混沌中的绝境闯入。她们终于到达这种境地:
"哦我们欣然前往/脚步匆忙/身后是死亡/前面却是/高耸要塞的/不可接近的城墙。"《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34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风华依旧,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海伦,就这样一步一步在福尔库阿斯的引诱和教唆之下,既遵循理性,又符合本能地开始了新的生活的追求。在这个时候,她已朦胧地认出了眼前的福尔库阿斯,凭直觉感到了她就是自己心中一贯发号施令的魔鬼,她一直听从她,现在也仍然必须听从她。按她说的去做,前面就是冒险、激情、生命力的勃发,以及没完没了的堕落;违反她,则是恐怖、虚无和死亡。海伦选择了前者。
"这是宫廷?还是深深的墓道?怎么说都很可怕!姊妹们,唉,我们被关起来了,到底还是被关起来了。"《歌德文集第一卷》,349页。
然而只是虚惊一场。每个人在获得新生前,都要经历绝望的死亡表演。海伦一行人凭借原始蛮力于无路之中往前闯,闯进了"异想天开"的中世纪城堡。
象征了美的最高理念的海伦,其内在沸腾的野性之力,全靠福尔库阿斯来启动。福尔库阿斯的作用就是不断地用异质的、不安的躁动去突破已有的美的观念,让美时时更新,让美同丑相结合,而不是人为地将其分离于丑之外,形成僵化。要达到这一点,福尔库阿斯就必须具有一种特异的眼光,同时既看到美也看到丑,将二者看作一个东西。如同先前她从混沌之女和人面狮们身上发现了伟大的空灵之美一样,现在她又从海伦身上看到了那种原始蛮力之丑,二者是互生互长、相互转化的。于是她极力挑拨海伦,让海伦意识到自己内面的丑,并通过将这丑发挥到顶点的方式,来达到美的升华。生性淫荡的海伦,就是这样倾听着内心原始的呼唤,凭直觉也凭理性走完了美的历程。海伦的模式便是一切美所诞生的模式。不从底层的肮脏的生命中吸取营养,美就要凋零,所以海伦的一生也是"恶"的一生,由她所激发的男人们的色欲,更是将世界搅得天昏地黑。作者将崇高理性赋予海伦之美,这美即成了永恒。深层次的理性从何而来呢?当然是来自福尔库阿斯。到过灵界原始地带的梅菲斯特,不但从那里盗来了古老的冲动,也同时获取了对于这冲动的自我意识。这两个东西,一个是另一个的影子,合在一起就成了美的造型,发展起来就成了海伦模式。冲动与意识同在也就是生与死同在,只要美在实现的过程中,死亡就总是伴随。所以每当海伦与浮士德的爱达到高潮,海伦丈夫的巨大阴影就遮蔽了天空。没有任何缓解,也不存在侥幸,惟一的办法就是不看它,暂时忘记它,抓紧每一瞬间生存,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深深体会。寄托了作者理想的海伦,天生就是艺术的模特,但惟有伟大的心灵,才能将那古老的模型注入充盈的艺术生命力。


读书笔记(二)第234节 阴郁的承担--读《麦克白》(1)

"可是我的跃跃欲试的野心,却不顾一切地驱着我去冒颠踬的危险"--麦克白《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30页,译林出版社1999。
"这一声叹息多么沉痛!她的心里蕴蓄着无限的凄苦。"《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78页。--医生
《麦克白》可以看作与《裘利斯•凯撒》对称的姊妹篇。那一篇展示的是人的英雄主义的牺牲精神;这一篇突出的则是人对自身的原始欲望的发挥与承担。从所达到的精神层次来看,两篇都处在最高的层次,描写的都是那种人类本身的大悲剧,而主角,都是人性的代表人物。
大将军麦克白的内心有一片原始的荒原,血色的、邪恶的森林里活跃着欲望的女巫们。这些魔鬼们不但挑逗麦克白,她们还可以预测未来,因为她们就是麦克白的深层意识(或无意识)。平日里,她们潜伏在那一片黑暗地带,只有遇到大的变故和机遇,她们才会浮到表面来同麦克白晤面。很显然,麦克白的心理活动是听从女巫们的暗示的,但他的理解总是落后于那种暗示,这是因为深层的意识有无数的层次,人所能理解的,永远只是表面上的那一层,于是人总在"犯错误",并在"错误"中继续自我的认识。
世俗欲望的最高象征就是王位。机遇使得麦克白有可能觊觎这个王位,并夺取它。然而麦克白是一个文明人,懂得文明社会的种种规则,并具有文明人的理性。但那种苍白的理性,当它同沸腾的原始欲望交锋之时,显得多么的萎靡无力啊。理所当然地,麦克白遵循欲望的召唤开始了破釜沉舟的阴沉的事业。可以看到,原始之力在他身上一点都显不出阳刚之美来,反而呈现出一派黑暗、阴郁和沮丧,每一次突进都是绝望的冲撞。这就是我们文明人的形象。麦克白从一开始就凭本能感到了这桩事业的本质,他早过了想入非非的年龄了。
"假如它是好兆,为什么那句话会在我脑中引起可怖的印象,使我毛发森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勃勃地跳个不住呢?想像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24页
这也是文明同野蛮的交锋。最为可怕的不是杀人,而是麦克白总在反省,他的反省相当于在暗地里上演恐怖剧。正是他的反省使他变得胆怯,犹疑不决,瞻前顾后,以致没有那位强悍的妻子的帮助就没法顺利地实现自己的欲望。自从文明将桎梏加在人的身上,人就再也不可能彻底挣脱这副桎梏了,所以不论麦克白的冲动有多大,力量有多么雄强,他也只能是一个清醒的杀人犯;即使是像他妻子那样的雌兽型的女人,内心也承担着比他更为可怕的重压(这导致了她的早死)。麦克白是执着于欲望的典型,在人类社会中,一个人如果想要忠实于内在的欲望,他就会具有同麦克白相似的精神历程,这种历程只能是阴云密布的、窒息的,偶尔的阳光一现也只是预示着更可怖的暴风雨。麦克白的极端例子表明了人有能力承担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将自身的潜力最大地发挥。结果当然并不是野蛮战胜文明,而是在永恒的统一体中对立、厮杀到底。
麦克白在犯罪之前内心有过激烈的斗争,阻碍他动手的并不是那种所谓的"良心",而是惧怕。他惧怕罪行暴露,惧怕受到惩罚。他是一个活得最真实的人,从脑子里初起杀人念头那一刻,他就什么都想到了。他想到了事情的败露,也想到了自己凄惨的结局。即便如此,他仍然要抓住机会奋力一拼,以领略那种最高的快感。他在刚刚起杀心时这样想:
"无论事情怎样发生,最难堪的日子也是会过去的。"《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24页。
这样的话有种悲壮的意味。一般人在读这样的剧本时往往只看见麦克白的"恶",因而将他看作属于少数的恶人。但莎士比亚的目的,并不是要写一个例外的恶人,他要写的是每个人、人类。麦克白的典型就是人的典型,当心中的渴望控制了人的时候,人常常面临着麦克白似的选择,莎士比亚不过是将这种选择极端化了而已,目的当然是促进人的自我意识。毫无疑问,主人公麦克白具有这样的超出常人的自我意识。他行动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那种自我反省,他知道心中沸腾的那种异常的欲望使他只能如此行动,也知道他将要为此付出什么,他清醒地正视这一切。只有那种心存侥幸的犯罪才是盲目的,麦克白显然是相反的类型。一方面他竭尽全力去从事那最为险恶的暴行,另一方面他在内心清醒地承担着深重的罪恶感。
"星星啊,收起你们的火焰!不要让光亮照见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眼睛啊,看着这双手吧,凡它做出的你都要敢于面对!"--麦克白《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26页。
自省使选择变得惊心动魄了。他也曾想过后退,收心,当他回头时,才发现后路已经堵死了;他的心在告诉他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只能勇往直前了,人就是因为怕死才要犯罪的,与其让欲望在垂死中延宕,倒不如活一回再死。麦克白就这样在阴郁中选择了这种不能后退的事业,将自己步步紧逼地往断头台上赶。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一切伤感和留恋的情绪都要斩断,因为最高的快感无时不同死亡的威胁连在一起。
"我决心已定,我要用全身的力量,去干这件惊人的举动。"--麦克白《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32页。
即使是下了决心,犹豫也没有离开过他。在执行谋杀的过程中,恐惧像冰冷的尸衾一样缠裹着他,让他透不过气来。他不想死,也不想丧失安逸的生活,他心惊肉跳地踩在死亡的门槛上,支撑他的惟有内部沸腾的野性--"在火热的行动中,言语不过是一口冷气。"野性就这样将文明踩在了脚下,麦克白的心狂跳着完成了作案。那是人类从猿到人积蓄了几万年的能量的爆发,而这种反常的爆发必将受到从文明出发的理性的更为严厉的镇压。所以麦克白事后全身瘫软,完全垮掉了,只好将扫尾工作推给了妻子。虽然他在杀人之后发誓要从此忘掉自己,做一名野兽,那不过是一句话罢了。从此以后,在那些漫长失眠的夜晚,他只好不断地面对国王的血脸,在恐惧中煎熬。这也是他早就料到了的处境。麦克白的这一血腥之举也是对他自身理性的一次测试,理性并不完全属于文明,它也通过曲折的渠道属于兽性,这种扭曲的奇怪的理性由于有了新鲜的活力的注入而具备了无限的张力,它同欲望的相持也就具有了永恒性。于是,理性的严厉的制裁征服不了欲望,退缩只是暂时的,为了积蓄能量更加凶残地犯罪。
麦克白夺取了王位,伴随短暂的快感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怖,杀戮一旦开了头,就必须持续下去,否则便面临灭亡。麦克白从此只能在昏沉的地狱里奔突,正如他夫人所说的:
"费尽了心机,还是一无所得,我们的目的虽然达到,却一点也不感觉满足。要是用毁灭他人的手段,使自己置身在充满着疑虑的欢娱里,那么还不如那被我们所害的人倒落得无忧无愁。"《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49页。
麦克白也发出同样的抱怨:
"为什么我们要在忧虑中进餐,在每夜使我们惊恐的噩梦的谑弄中睡眠呢?"《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50页。
抱怨归抱怨,这种处境毕竟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从一开始他就准备好了要承担的。所以他又说:
"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51页。


读书笔记(二)第235节 阴郁的承担--读《麦克白》(2)

人不但做噩梦,还可以在大白天里见鬼。被麦克白派人杀害的他的好友班柯,就这样血淋淋地出现在他的酒宴上,坐在他的位子上了。这是比噩梦还要可怕得多的事。麦克白无处可逃,只能面对,他几乎吓破了胆。同幽灵面对,这是人的自我审判的最极端的形式,这种审判可以将意志薄弱者打倒在地,彻底制服。但是麦克白并不是意志薄弱的人,他是一个特异的家伙,即使两足已"深陷入血泊之中",他也要"涉血前进",只因为"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行动到哪一步,意识也就相随到哪一步,与杀戮伴随的,是无尽头的昏沉的噩梦,是鬼魂的摆不脱的纠缠,麦克白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当然只能豁出去硬挺到最后了。野心勃勃的麦克白,在这一桩阴谋的事业中,并不是如他夫人说的那样"一无所得",而是相反,他想要得到的都得到了,只不过这得到的东西也许并不完全像他事先想像的那样。这是因为人总是只能达到意识的表层,看不透那无底洞一般的本质。不论麦克白的处境多么悲惨,有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这就是魔鬼们所说的:
"他将要藐视命运,唾斥死生,超越一切的情理,排斥一切的疑虑,执著他的不可能的希望……"《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58页。
麦克白每次在荒野中向女巫们打探自己的命运其实都是对于自身灵魂的叩问。灵魂回答了他的所有问题,只不过他听不懂。或者说他其实听懂了,也遵照灵魂的指示行动了,只是那结果和谜底,要到最后才会显现出来。比如勃南的森林会向邓西嫩高山移动,比如他将死于一个不是妇人产下的人之手,都是麦克白命运的寓言;而他这个"藐视命运"的人,从来也不曾打算退缩,反而被激起一种挑战似的好奇心,一心只想看到谜底。艺术大师在此处描写的,其实是他的艺术本身了,这是出自天才之手的作品的共同特征。这种叩问自有人类以来就开始了,艺术家则将这当作终生的事业。女巫和幽灵们怂恿麦克白将欲望发挥到底,"像狮子一样骄傲而无畏"。她们说出的,是他心底的愿望。当然他永远也成不了骄傲的狮子了,文明的桎梏已成了他身上挣不脱的皮肤,他注定了只能一边做噩梦、"见鬼",一边犯罪,也注定了只能是一个阴沉的罪犯。哪怕王位到了手,面临的也只是深渊。
麦克白很快就失去了一切,他的妻子承受不了罪恶感的重压,先他而去。他得知她的死讯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暂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84页。
生命的虚无的底蕴显露了出来,但属于麦克白的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呢?当然是在他的抗争的行动中,在他的肇事之中。所以他接下去又说:
"吹吧,狂风!来吧,灭亡!就是死,我们也要捐命沙场。"《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85页。
"他们已经缚住我的手脚:我不能逃走,可是我必须像熊一样挣扎到底。"《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86页。
这才是他的本性,在骨子里头,他比他的妻子更为有韧性。哪怕夜夜丧失睡眠,哪怕大白天里见鬼都压不倒他,他有力量承担远比外部谋杀更为残酷的内心的厮杀,一直承担到生命尽头,到看见谜底的那一刻。他的形象,是几百年前我们祖先中的精神巨人的形象,这个形象外表阴沉,不够强悍、果决,内面却燃烧着不熄的火。
麦克白夫人代表了麦克白性格中最狂放、最坚硬的那个部分,她很像一只不驯的雌兽。对于文明人来说,她有点难以理喻。她给人的印象是阴狠、贪欲、直截了当。凡事她都一语道破本质,不像麦克白那样犹豫不决,用言语来掩饰自己的兽行。她最善于将麦克白说不出口的事说穿说透,说得令人毛骨悚然。当这桩事业还只是麦克白心中一个不明确的预感时,她那前瞻的目光就看到了今后的发展,她的嗜血的心无比的亢奋,她的血液已经"感到了未来的搏动"。她直率地将这个未来告诉她亲爱的丈夫,鼓起他的勇气,去获取最高的荣誉。然而即使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仍然生活在文明的束缚之中,她身上的人性并不比兽性衰弱,这就使得她所承受的痛苦比麦克白更为尖锐,那就像一把利齿的锯在她的神经上来回地拉。
"你不敢让你在行为和勇气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吗?你宁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生命的装饰品的名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31页。--麦克白夫人
麦克白夫人就像是麦克白的主心骨,不断地用激将法鞭策着麦克白,挑起他的野性,使他能够将不可能的事变成现实。这位奇特的女人,可以从怀中婴儿柔嫩的嘴里摘下乳头,将他的脑袋咂碎的女人,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材料造成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兽性勃发的女人,仍然受到文明的紧紧的钳制,一桩又一桩的罪恶终于在她的灵魂里遭到了复仇,这种复仇将她变成了一个梦游人。在黑沉沉的夜里,凡做过了的。都要受到对等的惩罚,灵魂的法庭决不放过任何一桩罪。心的自相残杀导致最后的破碎,刚强的女人走完了她短短的一生。她死于灵魂深处的审判,表面上看来不明不白,实际上也是她早就选择了的方式。她同麦克白具有同样程度的自我意识,当然也就遭受同样的内心折磨:"想像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所以这个剧的后面还有一个剧在上演,那属于黑夜的永远见不得人的悲剧,它在麦克白和他夫人的梦中--那灵魂深处的王国里演出,其震撼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人所能见到的这个悲剧,莎士比亚要写的是它,他已经用奇妙的潜台词将它写出来了。当医生和女仆偷看到麦克白夫人的黑夜演出时,麦克白夫人正在看不见的刽子手手中挣扎。不但医生救不了她,教士同样救不了她,由她自己发动的这场内部的厮杀必须以她的牺牲告终。麦克白同医生谈论妻子的病也就是谈论自己的病,这种病只有一副药可以治,医生告诉他说:"陛下您要御驾亲征就是这样的一副药。"已经开始了的战争,除了打到底还能怎样呢?难道还能回到那种"令人厌倦"的,虽生犹死的平静中去吗?麦克白夫人不仅引导着麦克白,要他鼓起勇气来顺从自己的欲望,最后还用自己的死来为他做出了自我审判的榜样。就这样,麦克白在爱妻的激励之下,坚定了要"捐命沙场"的决心,将他们共同策划的事业进行到底。


读书笔记(二)第236节 险恶的新生之路(1)

险恶的新生之路--《哈姆雷特》分析
一、同幽灵交流的事业
人是无法同灵魂进行交流的。但任何时代里都有那么一小撮怪人,他们因为对尘世生活彻底绝望,又不肯放弃生活,于是转而走火入魔,开始了一种十分暧昧,见不得人的事业。哈姆雷特从正常人到"疯子"的转化过程,就是这个黑暗的事业逐步实现的过程。表面身不由己,被逼被驱赶,实则是自由的选择,血性冲动的发挥。
同幽灵的交流是一场革命,亡魂的出场直奔主题:它全副武装,让空中溢满了杀气;它这个挑起矛盾的祸首,对外人不感兴趣,一心扑在哈姆雷特身上,因为只有王子的肉身是他的寄托;它要掀起一场大风暴,造就王子分裂的人格。而在世人眼中,神秘的幽灵以先王的外貌现身,既高贵威严,又令人恐怖。因为一般来说,世人只会在极特殊的瞬间看见幽灵,即所谓"遭天罚"的瞬间,那种不自觉的不期而遇一般也不会改变人的生活。只有王子,在灾变的前夕已具备了革命的条件,也就是说,他萌生了抛弃这由阴谋构成的世俗生活的想法,又还没有彻底了断来自尘缘的冲动,他必须从幽灵那里获得精神的动力,来解决自身的矛盾。哈姆雷特所处的社会生活的现状,由在位的国王作了这样的描述:他刚刚毒死了哥哥,举行了哥哥的葬礼,紧接着又举行盛大的婚礼,娶了哥哥的妻子。
"仿佛抱苦中作乐的心情/仿佛一只眼含笑,一只眼流泪/仿佛使殡丧同喜庆、歌哭相和/使悲喜成半斤八两,彼此相应……"见《哈姆雷特》,271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
这也是人在任何社会中的现状,人只能如此生活。但是哈姆雷特是那个社会里的先知,他不甘心就范,对他来说,与其在污浊中随波逐流,打发平凡的日子,他毋宁死。在求生不可,欲死不能的当口,幽灵出现了。由地狱之火炼就的幽灵,它不是来解救哈姆雷特的。谁也救不了他,他需要的是革命,是分裂。把自己分成两半的过程就是在最终的意义上成人的过程,否则哈姆雷特就不是哈姆雷特,而只是国王,只是王后,只是大臣波乐纽斯。那种成长的剧痛,可说是一点也不亚于地狱中的硫磺猛火。在煎熬的持续中,人只有发狂。幽灵的责任就是促成王子的自我分裂,在分裂中,王子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同幽灵交流,不论幽灵在场和不在场,那种交流的努力不能中断。
父王的过世便是王子人格分裂的开始,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所有的人,站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他不能再同自己的亲人与爱人一道生活,因为生活便是对死者的亵渎;他的心事也无法讲出来,因为它们属于不能表达的、黑暗的语言,只能藏在心中。自由人的承担就这样落到了他的肩上。热血的哈姆雷特不光承担,他还要行动。当幽灵间接地向他发出邀请时,他表白道:
"如果它再出现,再借我父王的形貌/哪怕是地狱张开嘴叫我别做声/我还是要对它说话……"见《哈姆雷特》,280页。
他的话充分体现出拼死也要同幽灵沟通的决心。父王要他干什么呢?谒盐薹ㄉ畹那榭?之下,父王的幽灵偏要他去干那最不可能的事--不但要他继续同恶人搅在一起,还要他搞谋杀。只有身兼天使与魔鬼二职的幽灵才会如此地自相矛盾,让欲望在冲突中杀出一条血路。幽灵要求王子的只有一点:"你要记着我。"对王子来说,记住它便是记住自己的心,记住自己的躁动,记住自己的爱和恨,还有什么能比这记得更牢?在同幽灵的沟通中成长了的王子,终于看清了自己要承担的是什么,用行动来完成事业又是多么的不可能。血腥的杀戮首先要从自己开始,也就是撕心裂肺地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属于鬼魂,一半仍然徘徊在人间。也许这种分裂才是更高阶段的性格的统一;满怀英雄主义理想的王子一直到最后也没有真的发疯,而是保持着强健清醒的理智,将自己的事业在极端中推向顶峰,从而完成了灵魂的塑造。
二、有毒的爱情
莪菲丽亚描述道:
"他握住我的手腕,紧紧的,不放开/伸直了手臂尽可能退回去一点/又用另外一只手遮住了眉头/那么样仔细打量我的面容/好像要画它呢。他这样看了许久/临了,轻轻地抖一下我的手臂/他把头这样子上上下下点三次/发生一声怪凄惨沉痛的悲叹/好像这一声震得他全身都碎了/生命都完了……"见《哈姆雷特》,304页。
这是哈姆雷特割裂自己的成人仪式,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呢?告别终究是免不了的,他要进入人鬼之间的境界,那里容不得属于世俗的爱情,不管这爱情是多么的强烈。这样做的后果是发疯;他的疯,既是伪装,也是本真的崭露,二者之间的衔接天衣无缝。
幽灵使哈姆雷特换了一副眼睛。站在不同的境界里,王子看到了他那理想中最美的爱情的阴暗龌龊的一面。两极总是相随,爱情的光焰越是绚烂,其褴褛、凄惨的另一面越是令人心酸。并非王子从前对此完全无知,只是现在的灾变使他重新开始了对爱情本质的认识。没有从天而降的、无缘无故的爱,莪菲丽亚也不是天使,只是一个普通的、家教很好的姑娘。如果王子的爱不是暴风骤雨般强烈,而是比较温和,也许他就能容忍莪菲丽亚身上的世欲之气。而事实是,他不能容忍她,也不能容忍自己;他必须要把自己弄得走投无路,将他的爱人也弄得走投无路,以这样一种极端的形式来爱,以自戕来表明心迹。这一切,都是由于同幽灵那场可怕的对话而起;见过了幽灵,杀气便在王子的体内升腾。不知情的莪菲丽亚没有发现爱情的质变,也不知道温文尔雅的爱人已经魔鬼附体,她成了这一场发狂的爱的牺牲。由此可见,幽灵并不是要哈姆雷特远离爱情,而是要他将世俗的爱情提升,即所谓"爱到发狂"。在幽灵的境界里,人一爱,就必然要发狂;人承担着自身的冷酷,用滴血的心,用不能表现出来的爱来爱。哈姆雷特式的爱也就是艺术境界中的爱。几百年以前的先辈早已通晓了爱的本质,他把成熟、独立的爱发挥到极点,让人们领略其中那阴郁可怕的内核;他让主人公建议他的爱人去进尼姑庵,以此来了断孽缘;然而他又并不让这孽缘了断,而是让纠缠越来越紧,最后以生命的消失告终。这种提升了的爱也可称为有毒的爱,一切都被毒化,都带着淫荡与猥亵的意味,对于主人公这样的心灵来说,与其爱,倒不如死。幽灵不让他死,要他活着来将这被毒化的爱情发挥到底,那就像上刀山,下油锅。透过王子那些爱情的疯话,读者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熔岩般的热力,和坚冰一般的冷峻。人是如何样将这两个极端在灵魂里统一起来,造就了奇迹般的性格的呢?沉睡在每一个人体内的幽灵,一旦起来兴风作浪,会演出什么样的恐怖与壮美呢?难道不值得尝试一下吗?
莪菲丽亚的悲惨命运衬托出王子内心苦难的深重;她越是不知情,越是无辜,王子越是心痛,其过程犹如将一颗心慢慢地撕成两半。她的天真、温柔和纯洁无不提醒着王子关于虚伪、阴谋和毒计的存在,二者的不可分就如阴和阳,就如一个钱币的两面。而不管知情还是不知情,罪恶是先天的生存格局。只有那些异常的性格的人(如王子)才会去反抗。就这样,作为知情者的王子,用自己的手去毁灭了他最珍爱的人。一半盲目一半清醒,魔鬼附体的他不假思索地犯下了深重的罪孽;只因为体内火山爆发使然,只因为血管里流淌着前世的冤孽。
三、人心是一所监狱
"上帝造我们,给我们这么多智慧/使我们能瞻前顾后,绝不是要我们/把这种智能,把这种神明的理性/霉烂了不用啊。可是究竟是由于/禽兽的健忘呢,还是因为把后果/考虑得过分周密了,想来想去/只落得一分世故,三分懦怯--"见《哈姆雷特》,378页。



读书笔记(二)第237节 险恶的新生之路(2)

结局一直在延误。当然不是由于世故,也不是由于怯懦,而是由于作为一个活人,王子没法脱离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内心的两个对立面的厮杀,那种厮杀发生在以丹麦王国为象征的心的监狱里,既阻碍着,又推动着王子的事业的最后完成,"之"字形的、由一张一驰造成的轨迹就是厮杀过程中留下的。
幽灵给王子指出了复仇之路,实行起来才知道复仇的涵义是寸步难行。于是冲撞,于是在冲撞中自戕,于是在自戕中同幽灵进行那种单向的交流,把"复仇"两个字细细地体味。却原来复仇是自身灵魂对肉体的复仇;凡是做过的,都是不堪回首,要遭报应的;凡是存在的,都是应该消灭的;然而消灭了肉体,灵魂也就无所依附;所以总处在要不要留下一些东西的犹豫之中。首先杀死了莪菲丽亚的父亲,接着又杀了莪菲丽亚(不是用刀),然后再杀了她的哥哥……细细一想,每一个被杀的人其实都是王子的一部分,他杀掉他们,就是斩断自己同世俗的联系,而世俗,是孕育他的血肉之躯的土壤。尘缘已尽的王子终于在弥留之际向那虚幻的理念皈依。那过程是多么的恐怖啊,囚徒高举屠刀突围,砍向的是自己的躯体。然而又怎能不突围呢?怎能怀着满腔的冤愤不明不白地活或者死?人心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冲动和理智总是恰好相反?为什么它们之间的拉锯已持续了几千年,还没有锯断坚强的神经?为自己造下监狱的囚徒,他到底要干什么?哈姆雷特不知道。他只能听从心的召唤,那神秘的召唤将他引向他要去的地方--黑暗的虚无,然而他还活着。活着就是延误,报仇雪耻只是理念的象征,牵引着他往最后的归宿迈步。
被幽灵启蒙之后,对心的囚禁才真正被王子意识到了。意志过于顽强的哈姆雷特没法真的发疯,所有的"疯"都是被意识到了的,即使是事后的意识。然而这种"疯"又同俗人常说的"装疯卖傻"完全不同,因为它确实出自心的冲动。一边冲动一边意识,这就是"监狱"的含义。确实,如果没有强力的、自觉的监禁,灵魂的舞蹈就没法展开,连理念也会随之消失"。
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高贵!力量是多么无穷!仪表和举止是多么端整,多么出色!论行动,多么像天使!论了解,多么像天神!宇宙之华!万物之灵!"见《哈姆雷特》,317页。
为了朝这个大吹?人"的方向努力,哈姆雷特才自愿将自己变成囚徒的,否则就只能成为"乱爬在天地之间的"东西。丹麦城堡里长年见不到阳光,到处散发出腐败的霉味,但它里面确实也孕育了像先王和哈姆雷特王子这样的,如太阳般灿烂的一代英才,他们发出的光,刺破了世纪的乌烟瘴气,显示了人性不灭的真理。这样的监狱是阴森的,也是高贵的。
"……一个糊涂蛋,可怜虫,萎靡憔悴/成天做梦,忘记了深仇大恨/不说一句话;全不管哪一位国王/叫人家无耻地夺去了一切所有/残害了宝贵的生命!我是个懦夫吗/谁叫我坏蛋,打破我的脑壳/拢下我的胡子来吹我一脸毛/拧我的鼻子,把手指直戳我的脸/骂我说谎?"见《哈姆雷特》,328页。
延误中的每一刻,心都要受到这种严酷的拷问、煎熬,监狱的刑罚官铁面无私,人是无处可逃的。人在逼迫下一步步交出他最心爱,最珍贵的一切:爱情、亲情、友谊,直到最后交出肉体。不要设想会有丝毫的赦免,相反,刑罚只会越来越可怕,如果你的意志承受不了了,你就只能放弃做一个"人"的努力,沦为单纯的"乱爬在天地间"的家伙。所谓"英雄本色"就是这种无限止的忍耐力,这种致命的钳制之中的冲动--每一次的冲动都被自己冷酷地扑灭,到头来仍然要死灰复燃,向命运发起更猛烈的冲锋。由此哈姆雷特的命运形成了这样的模式:忍耐--爆发--再忍耐--再爆发。如果不是戏剧的需要,这个过程是不会终结的。爆发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忍耐,构成了他的日常生活,他成了历史上最忧郁的王子。
"啊,从今以后,我的头脑里只许有流血的念头!"见《哈姆雷特》,138页。
王子的这句话是痛悔自己的拖延,也是激烈的敦促。决心尽管已下,人却改变不了自己的本性。以哈姆雷特所受的教养,他的坚强的理性,他的深邃的思想,他注定了只能有"哈姆雷特式"的复仇。住在哈姆雷特体内的幽灵当然也早就洞悉了这一切,他没有给王子任何具体的指教,只是简单地要求他"记着我"。当然这句话也是多余的,先王就是王子的魂,他将最激烈的冲突,最热的血全盘遗传给了王子,王子又怎么会忘记呢?复仇是什么?复仇就是重演那个古老的、永恒的矛盾,即在人生的大舞台上表演生命。而真实的表演又不是一步可以达到的东西,它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惨痛的过程。所以在幽灵的描述里,王位、社稷等等被抛到了一旁,它一心只想对王子谈它的仇和恨,以启动他内在的矛盾。仇恨激起来了,幽灵的目的也达到了。处在同一个精神模式中的先王和王子,他们的精神世界正是人类精神长河发展的缩影,这部戏剧所具有的不衰的生命力也就在此。敢于囚禁自己的艺术家,其作品必然闪烁着永生的光芒。
四、"说"的姿态
在这一场悲剧的自始至终,哈姆雷特可说是完全忽略了世俗意义上的"现实",什么王位,什么国家的前途好像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以作者的艺术自我现身,将焦点全部放在人心这一件事上头,于是他自然而然成了人性的探险者,并且一旦开始这种无畏的探险,就决不回头。一个人,既然已看透了人心的险恶,已不对生活有任何幻想,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上呢?当然是为了那桩最伟大的事业--"说"的事业。在黑暗污秽的映衬之下来说人的梦想,人的向往,人的追求;不仅用嘴说,最主要的是用行动来说,来表演给世人看。他要让大家知道,他是多么的不甘心死去,他追求的那个世界又是多么真实的存在。请看他对企图自杀的好友霍拉旭怎样说:
"啊,霍拉旭,这样子不说明真相/我会留下个受多大伤害的名字/如果你真把我放在你的心坎里/现在你就慢一点自己去寻舒服/忍痛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留口气/讲我的故事。"见《哈姆雷特》,426页。
他并不是自己要死的,虽然活比死难得多,他的心却没有死的冲动,只有求生的挣扎。自从高贵的父亲的死给他举行了成人仪式以来,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如何样在阴森的监狱中存活,不光存活,还要把有关生命的一切告诉大家,以受难的躯体来为人们做出榜样。通过他的口头与形体的述说,人们看到了心怎样在可怕的禁锢中煎熬;爱情和亲情惨遭扼杀;极度的愤怒与仇恨和对这愤怒与仇恨的无限止的压抑;以及没完没了的扑灭生的欲望的制裁。所有这一切,在催生着那个大写的"人"。也许在世俗的现实中,哈姆雷特永远达不到"人"的形象的标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毋宁说是刚好相反;但在心灵的现实中,在王子那倔强的"说"的姿态里,"人"的形象已脱颖而出,一个比先王更坚韧,更执著的形象,一个新诞生的年轻的幽灵。
再想想王子说过的:
"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的高贵!力量是多么的无穷!仪表和举止……"见《哈姆雷特》,317页。
他自己不能,我们大家也不能成为他说的那个"人",只有说的姿态在展示着未来的可能性。


读书笔记(二)第238节 罗马的境界(1)

罗马的境界--读《裘利斯·凯撒》
"在他们那一群中间,他是一个最高贵的罗马人:除了他一个人以外,所有叛徒们都是因为嫉妒凯撒而下的毒手;只有他才是激于正义的思想,为了大众的利益,而去参加他们的阵线。他一生良善,交织在他身上的各种美德,可以使造物肃然起立,向世界宣告。'这是一个汉子!'"《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73页,译林出版社1999。
这是一个有点神秘的剧本。以阴云密布的氛围做背景,作者并不是要陈述众所公认的陈腐的历史故事,而是要叙述另外一种心灵的历史。也许是艺术家的本能促使他超越了文本的古典模式,同时也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另一个陌生神奇的王国。这个五幕剧的核心是罗马境界。什么是罗马境界呢?罗马境界就是勇敢无畏,以及彻底的牺牲精神。这个境界接近于宗教的境界,而作者的目的,就是要讲述这种境界。但这种境界是艺术家的一种升华,它很难直接讲出来,这就难怪在本文中有一些"缺口",有一些突兀的、不能理解的转折,而剧中的角色,看上去有时简单得令人诧异,有时又复杂深奥得让人捉摸不透。
剧中有两个人达到了罗马的精神境界,一个是出场不多的凯撒,另一个就是这出悲剧的真正的主人公勃鲁托斯。只有这两个人是有着内心反省的高贵自觉的罗马人,他们明显地高出于周围的俗众,并将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正义的事业。
剧情一开始,历史将勇敢的凯撒推到了荣誉的巅峰。本该心中充满了幸福和自豪,与众人同乐,剧中出现的却是一个心事重重,忧郁而情绪低落的人。人群中有一个预言者在提醒他留心三月十五日,那人就像凯撒自己心中的预感,那还未被他弄清的预感--轮到他做牺牲了,为罗马的事业而牺牲。在如此重大的变故到来之前,有着复杂的精神生活的凯撒怎能不忧心忡忡?所以他因为精神上过分的重压而晕倒在地了。这在旁人看来是难以理解的。当死亡的阴影盘旋在头顶时,凯撒愤怒而沮丧,因为对他来说,放弃生命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他偏偏又是一个爱罗马超过了爱生命的人,所以他在走到牺牲的尽头之前还有一段路。他愤怒是因为深知人心叵测,人与人无法沟通;他沮丧是因为满腔的忠诚无处诉,只能藏在心里。精神压抑到极点又找不到出路,终于崩溃而晕倒。但是有一个方法可以将他的忠诚昭示于众人,这个方法还没有被他清醒地认识,却被他的密友勃鲁托斯想到了。这个方法就是用他的血来作为献祭,同时也为众人作出榜样。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进行一场心灵的战争。在这场隐形的战争中,勃鲁托斯是清醒的,凯撒却一直处在朦胧中,就像勃鲁托斯成了凯撒人生剧的导演。一直到了最后,死亡降临,凯撒看见好友的剑刺向他,才明白了自己的宿命。
"勃鲁托斯,你也在内吗?那么倒下吧,凯撒!"--凯撒《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29页。
他明白了一切。
这种历史与想像的奇妙的巧合便是艺术的事业。莎士比亚的事业是要创造艺术的凯撒,而不是模仿历史人物凯撒。罗马精神是他境界里的最高精神,他的所有的剧中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追求这种精神,大部分人虽不自觉,却都能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如凯撒说的"人们的贪生怕死是一件最奇怪的事情。"
凯撒遇害前有很多可怕的预兆,但无论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去干自己的日常工作,他在生前就已超越了死亡。当然,偶尔他也有软弱的叹息:
"唉,凯撒,人心隔肚皮啊,想到这里我不禁心酸。"《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23页。
人生就是一场令人心酸的戏,人如果一味沉浸在伤感中,就会什么也干不成了。罗马的事业需要无数的牺牲,需要流成河的血来作为生长的养料,而伟大的凯撒,被罗马选中了来做牺牲。虽然他自己暂时不知道。这个被选中的人在人们心中,甚至在敌人心中,也是那么完美。只可惜人作为人,就免不了要妒忌,要诽谤和谋害别人。由勃鲁托斯领导的凯歇斯和凯斯卡一群人,就是人的世俗的形象,他们的存在,就是英雄生长的土壤,而他们同凯撒的沟通,则是通过凯撒的死来实现的。请看凯歇斯自杀前的表白:
"这柄曾经穿过凯撒内脏的好剑,你拿着它向我的胸膛里刺了进去吧,不要延宕和争辩。来,把剑柄拿在手里,等我把脸遮上了,你就动手。(品达勒斯刺凯歇斯)凯撒,我用杀死你的那柄短剑,替你复了仇了。"《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67页。
罗马的历史,就是在这种悲哀中向前发展的,即在不可沟通中用非常的方式来实现沟通,一次又一次地杀戮,将那事业推向高峰。凯撒在临终时看到了勃鲁托斯,他最敬爱的,绝对相信的朋友,这个人的出现在一刹那间照亮了他大脑中的混沌,让他领悟了自己做牺牲的意义,他死也可以瞑目了。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凯撒的死还只是一个前奏,随之展开了勃鲁托斯的精神历程,那更为复杂而自觉的历程。他同凯撒前赴后继,将一桩伟大的事业最终实现。
"多少年代以后,我们这一场壮烈的戏剧,将要在尚未产生的国家,用我们所不知道的语言表演!"
"凯撒将要在戏剧中流多少次血……"《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31页。
勃鲁托斯和同党们用凯撒的血洗手;勃鲁托斯胸膛里跃动着崇高感;这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不是一件很奇异的事么?我们这些善于遗忘的人们啊,早已忘记了我们祖先的光荣,当然也就不会懂得他的那种感动。
牺牲前的那种氛围充满了暗示,就如同凡人即将见到神灵时的情景,说不出口的那个词正因为说不出,才会充满在空气中。有一个告密者将一封信呈交给死亡门槛前的凯撒,但凯撒没有读那封信。他虽处于模糊的境地,内心一直在竭力要猜破这人生之谜。他活着的时候不可能猜破,他只能不断地猜,猜到底。
"不,凯撒决不躲在家里。凯撒比危险更危险,我们是两头同日产生的雄狮,我却比它更大更凶猛。凯撒一定要出去。"《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21页。
也就是说,他是遵循心的召唤而行动的,心所要求于他的,决不会为危险所阻拦。三月十五日的氛围向凯撒所暗示的,是神的启示,也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启示,这种启示人是永远不可能完全懂得的,只能倾听。凯撒当然一直在听。
罗马的事业由凯撒的牺牲告一段落,但远远没有结束,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引出了更大的、更复杂的人生之谜。凯撒的角色很快就由他的密友,谋杀策划者勃鲁托斯接替了。
勃鲁托斯是一位了不起的先知;他的推理和预见的能力无与伦比,从事情的初始,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就看到了周围的人所看不到的东西,没有人比他更熟谙人的本性,也没有谁比他更懂得"牺牲"这个词的深邃含义。
"自从凯歇斯怂恿我反对凯撒那一天起,我一直没有睡过。在计划一件危险的行动和开始行动之间的一段时间里,一个人就好像置身于一场可怕的噩梦之中,遍历种种的幻象;他的精神和身体上的各部分正在彼此磋商;整个的身心像一个小小的国家,临到了叛变突发的前夕。"《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12页。


读书笔记(二)第239节 罗马的境界(2)

他之所以要杀凯撒,其理由和他要杀自己是一样的。不是因为凯撒犯下了某个具体的罪,而是因为凯撒活着就会同罪连在一起。为着事业,必须用凯撒的牺牲来促进人们的认识;为着那个崇高的目标,人必须让血染红自己的双手。他作为一群盲目的人中的先知,肩上的担子如此沉重,叫他如何睡得着觉?在杀死凯撒之前,他已经杀死过自己无数次了。他在这种残酷的推理战争中,脑海里有一个清晰的时间的模式,他要把这个时间的形态付诸实施,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在他背后有一个新的时间模式已模糊成形了,勃鲁托斯当时并没看见这个模式,他毕竟不是神。
勃鲁托斯的纯粹性近似于宗教徒,牺牲是他生活的宗旨。杀死了凯撒之后的变故,使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另一种出路,而他自己和众人,此时都处在了当初凯撒所经历的那种同样的氛围之中。神有话要对他们说,但神不开口,要他们自己去意会。勃鲁托斯看到了什么?意会到了什么?杀死了凯撒,人们并没有获得自由与解放--自由与解放岂是可以一劳永逸地"获得"的?凯撒的英灵开始兴风作浪,反扑开始了。也许勃鲁托斯从战争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必败的结局,这个结局同他那阴郁的推理是重合的。这就更显出英雄的大无畏的气概。
"记得三月十五日吗?伟大的凯撒不是为了正义的缘故而流血吗?倘不是为了正义,哪一个恶人可以加害他的身体?"--勃鲁托斯《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50页。
现在正义的牺牲轮到他和他的同伴了。罗马要求的并不是被动的牺牲,那不是罗马人的风范。他们必须竭尽全力挣扎反抗,直至最后献出自己的生命,这才是罗马的境界。于是勃鲁托斯带领他的军队去进行那必败的战争了。在这个转化中,勃鲁托斯的情绪如同凯撒当初一样,阴沉而绝望。爱妻为他而死,自己的势力一天天衰微,最后连好友凯歇斯也先他而去……没有任何人理解他心中的事业。那么到底是什么在支撑他的精神呢?当然是罗马境界,这个境界里没有利益,只有受苦和牺牲,凯撒就是为此而死。勃鲁托斯终于在结局快来时明白了:他必须献出自己。
"大家再会了,勃鲁托斯的舌头差不多讲完了他一生的历史;暮色罩在我的眼睛上,我的筋骨渴想得它劳苦已久的安息。"--勃鲁托斯《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72页。
筋疲力竭的主要不是他的身体,而是那至死不息的推理和反推理的精神,当初这种精神协助凯撒完成了献祭,现在又将他本人推上了祭台。
"凯撒,你现在可以瞑目了;我杀死你的时候,还不及现在一半的坚决。"--勃鲁托斯《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72页。
勃鲁托斯无疑是剧中最有自我意识的人,便即使是他,也不能预先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历程,因为这个历程要靠自己在半盲目半清醒中走出来。事发之前他同好友凯歇斯的对话说的就是这种情形。
"告诉我,好勃鲁托斯,您能够瞧见自己的脸吗?"--凯歇斯
"不,凯歇斯,因为眼睛不能瞧见它自己,必须借着反射,借着外物的力量。"《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197页。
凯撒也许可以算他的一面镜子,还有他的朋友、同伙、爱妻、敌人,通通都是他的镜子。在这个意义上,勃鲁托斯有点类似于大写的"人",或正在创作中的艺术家。他涵盖了人性中的一切,因而能够调动一切;没有什么事能使他大惊小怪,使他偏离心的召唤;他生活在永恒的时间当中。这样的人当然是不朽的。从将好友送上祭坛开始的勃鲁托斯的精神涉,一直是在大苦大难中辗转。他的追随者们全都怀着世俗的热情,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受难者。这种受难同宗教有着类似的形式,但并不等于宗教。因为它是鼓励、依仗世俗的卑鄙的或崇高的激情,以此作为涉的动力的。勃鲁托斯高出于一切人,同时他又丝毫不比人群中的任何一个人高;他是凡夫俗子中的先知,他本人又是一个真正的凡夫俗子。于是同宗教的追求相比,勃鲁托斯的追求少了些清高,多了些人间烟火味。
对于一般人来说,勃鲁托斯对安东尼的态度尤其不可理喻。凯撒被刺死之后,他允许安东尼登上讲台去歌颂凯撒,为凯撒抱屈。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会激怒民众?他当然应该知道,怎么会不知道呢?也许安东尼所做的,正是他勃鲁托斯想做的事,至于后果,那是属于命运范畴内的大事,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在你的哀悼演说里,你不能归罪我们,不过你可以照你所能想到的尽量称道凯撒的好处,同时你必须声明你说这样的话,曾经得到我们的许可。"--勃鲁托斯《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34页。
勃鲁托斯这些奇怪的话有点像是出自神灵之口,他似乎在有意挑起安东尼和民众的愤怒,然后自己往刺刀上撞。更可能他并没想那么多,只是出于直觉忠实于内心的情绪说了那些话--一个无畏的、光明磊落的罗马人的情绪,这样的人将牺牲看作天职。如同意料中的那样,民众和安东尼都被激怒了,复仇开始,命运的轮子转满一圈,重复向前。
"今天这一天必须结束三月十五日所开始的工作。"--勃鲁托斯《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65页。
这句话是勃鲁托斯在激战前的预言。他的关于发动冲锋的理由虽充分,却又有点暧昧,似乎他渴望的不是胜利而是失败的到来。当然他并无把握,只能干起来再说。
"唉!要是一个人能够预先知道一天工作的结果--可是一天的时间总要过去,事情总要见分晓。"《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65页。
这种情况很像艺术家突围前的心态,他知道那种境界永远达不到,但每一次都抱着侥幸全力以赴;他知道惟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牺牲。在他的带领下,追随者一个又一个地死去,如他所说,凯撒"英灵不泯,借助我们自己的刀剑,洞穿我们自己的心脏。"《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269页。三月十五日的意义就在这里。
读完全剧,勃鲁托斯的形象便完整起来了。所有那些缺口和突兀之处,原来都是由于我们的眼光受制于世俗所致;勃鲁托斯所遵循的,不是世俗的规律,而是神秘的召唤;他的内心是一片动荡不安的国土,里面战事不断,硝烟弥漫。他又是最善于将对立的双方达成统一的魔法师,他是作者最高理想的化身。只有那些具有和他同样境界的读者,才能可能破译他那些谜一样的举动,并在破译的过程中同他、也同作者一道向那人生之谜突进。产生于诗人莎士比亚笔下的这个传奇般的人物,对他的解释已经持续了几百年,还将一直持续下去。我们通过对他的接近重新体验古老的"英雄"概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同时也清理一下我们那沉积的记忆,看看理想究竟是如何样丢失的。


读书笔记(二)第240节 精神与肉体--读《神曲》(1)

如有强大的精神力,
把各种原素
在体内凑在一起,
没有天使
能够拆开
这合二而一的双重体……《歌德文集•第一卷》,绿原译,第446~44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我们将找寻我们的肉体,
但是目的不在回到肉体里去:
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复得自己丢掉的东西。
我们要把我们的肉体拖到这里,
它们将要悬在悲号的树林里,
每具尸体悬在受苦的幽魂的多刺的树上。"《神曲》,第87页,朱维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人的肉体与精神之间那种微妙关系,在这部诗篇中探索得如此之深,可说是经典文学中的奇观。每一节,每一章,诉说的全是二者之间的恩恩怨怨,是关于这势不两立的对立面如何样争斗,又如何样在尴尬中达成妥协的故事。由于精神的被禁锢,诗人对于肉体仇恨到了极点,以致要用一次次的死亡来消灭它。但下贱的肉体每次被消灭之后,又能如凤凰一般再生,成为新生的对立面,重新行使其禁锢的功能。如果没有肉体的下贱与顽固,精神会变成什么东西呢?一股烟还是一股气?这黑暗的永久居住之地,这奇特的演变模式,就是人类永生的希望。
被横蛮地去掉肉体,打入深渊的幽灵们,正是被专制的理性剥夺了"生"的权利的艺术自我的肖像,他们那无一例外的积极生存的方式,就是讲述自己同上面那个肉体之间的恩怨,讲述自己那永不放弃的努力。谁也不能让他们闭嘴,因为讲述的权利是上天给予的。激情从何而来?莫非他们最恨的,就是他们最爱的?莫非"先死"是为了"后生"?莫非决绝的剥离是为了达成新型的统一?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在精神的追求越来越崇高之际,肉体悄悄地发生了什么相应的变化呢?很显然,那种变化决不能用诸如世俗中的"优雅"这类词来形容。不如说,那是一种比诗人描述的画面更为恐怖、暧昧、难解的景象。也许正是至深的对于肉体的爱使得人不停地折磨这个肉体,为的是让它焕发出人类特有的活力,完全迥异于其他自然物的活力。否则,人的高贵的精神就会失去她的寄居地。那些个异想天开的刑罚的操练,那些个屠宰场一般的野蛮的展示,除了给人带来惨痛之外,不同时也给人带来回肠荡气的解放感吗?精致而残忍的复仇演化出新的生存模式,旧的桎梏刚一解脱,新的囚禁又到来。
具有真正的空灵境界的诗人,将烧煮地狱沥青的火称之为"神的艺术"--一种人间觅不到的圣火。这些沥青的作用是用来煮熬肉体的。被"一个也不饶过"的执法的恶鬼抛进沥青池的幽灵们,他们的邪恶的肉体在那下面进行着黑暗的舞蹈,一边挣扎咒骂,一边感受酷刑的力量,并时刻不忘伺机突破。这是单靠激情达不到的自审,在剿灭了一切自怜和伤感的刑罚面前,一定有某种神力在起作用。是因为有了她,幽灵们才能在下意识里发挥表演的激情,在向制裁挑战的同时将刑罚的残酷性更加充分展示。所以在精神的自由表演中,肉体是提供激情的大本营,这种激情在神圣的召唤之下升华为崇高的理念,理念又进一步引导激情,使其更为焕发,同她来一争高低。沥青下被烧煮的幽灵们除了自动放弃之外什么都干得出来。反正是一死,倒不如见机行事,能捞多少是多少,既像设陷阱的阴谋家,又像乱咬的恶狗。争斗在一张一弛中紧张地进行,双方暂时的胜利和失败决不意味对峙的终结,矛盾只是越来越深化、复杂了而已。
在追求自由的事业中,精神和肉体是同一桩阴谋中的两个不可分的合伙人,也是一个东西的两个面。精神的工作是解放人,让人超脱;肉体的工作则是设陷阱、搞欺骗,让人陷在欲望的深渊里。只有两方面的互动才构成追求。没有制裁人就突破不了禁锢,没有反叛理念就会消失。这个机制运作起来确实神秘:
……我还没有见过骑兵或步兵,
或以陆地和星辰的标志定方向的船只,
依着这么不可思议的号筒声行动。《神曲》,147页。
这号角声来自恶鬼的臀部,肉体的最下贱的部分。想想看,从那种地方居然吹出了自由的号角,并由此开始了一场壮观的追求的表演!作为"小神"的人,是因为保留了远古时代的蛮力,才有充足的底气吹出这种从未有过的号角声吧。他们的船只航行在广大无边的宇宙中,遵循体内接收到的神秘召唤来定航向。这样的躯体,虽用世俗眼光来看丑陋无比,却成了启蒙之光的诞生地。
为了促使精神发展,肉体常需要惨烈的蜕化、变形。这类图像正是内部多种欲望交织、渗透、对抗、以及融合的演示。只是由于有了精神的干预,原始的欲望才变得如此复杂得令人眼花缭乱的。那些个可怕的欲望之蛇,是积累了几千年的生存技巧使它们变得这样灵活、残忍、剧毒,而又能击中要害。因为它们的工作,是催生新的灵魂,所以施起刑罚来必须绝对严厉。蛇用它那丑恶的行为进行着最高尚的事业,它在精神的引领之下改造了肉体,也改造了人性本身。既然精神非要在肉体中寄居,她就不能停止对肉体的改造,她必须将肉体变得适合于自身居住。而这种改造,又只能通过启动肉体内部的机制来进行,于是就有了这种伟大的变形。可以说,是人的精神将欲望制约起来,让它变成了凶恶、剧毒的蛇,而这些蛇,如鲁迅先生所说的:"不以啮人,自啮其身。"在那种变形过程中,既有无法区分的纠缠,又有互生互长的蜕变,还有本质的交媾,最后达到的,均是那种牛头怪一般的统一体。世俗的眼光一般难以认同这种形象,但这个牛头怪的形象却是伟大的诗人们多少个世纪以来用既悲痛又自豪的心情歌颂的对象。人要作为有理性的动物来释放欲望就逃不脱变形的命运,人通过这种复杂的演变既保留了欲望又战胜了欲望,并为欲望的进一步释放开拓了前景。
另一种变形是将罪恶集于一身(如在火焰中用自己杀死的那些人的声音说话的归多),在理性的观照之下继续痛苦生存。
那火焰无限悲痛地离去了,
扭动着并摇摆着它的尖角。《神曲》,第189页。


读书笔记(二)第241节 精神与肉体--读《神曲》(2)

地狱的幽灵虽然还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罪,但那种绝对的、无条件的精神对肉体的制裁却已是他们自愿进入的模式。因为有罪,所以必须用火焰的桎梏禁锢起来,与这桎梏合为一体,永世不得脱离。精神的力量就在于此,她可以让人在犯罪的同时下意识地反省自己,以其"向善"的威慑力来干预人的生活,使人的灵魂永不安宁。想想莎士比亚"麦克白"的例子就会明白这是种什么情形。同"麦克白"相似的让肉体承担痛苦的最极端的例子,是被成十字形钉在地上,让千人踩万人踏的大司祭该亚法。承担在初始也许是无意识的(源于他的某种感觉),到后来却成了生存的前提。当他愤怒挣扎之际,就会看见天堂。
在精神的世纪历程中,灵肉分离一直在朝着纵深和微妙的方面发展着,艺术家们由此得以以千姿百态的版本来歌颂这种情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神曲》的作者是出自内心的大喜悦而写下了这些诗篇。目睹了肉体的惨状,从灵魂的最深处体认了这种现实之后,自然会为人的自强不息,为人的永生的姿态感到欢欣鼓舞。诗人的这种乐观从内心生发出来,属于他自己,也属于全人类。在这些各式各样的版本中,这些地狱幽灵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都已放弃了由于外力而得救的希望,甚至也不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会达到某种终极的得救。但无一例外地,他们全都死死执着于当下的"事件"。这些事件同过去紧密相连,实际上也是未来的预言--一个关于获救的可能性的预言。就是在那些属于肉体的事件中,他们下意识地创造了精神升华的画面,或者说创造了"无限时间的无限分岔"。肉体转化为精神的这种过程实在妙不可言。
因此,阴森的地狱是每一个有可能获救的人为自己设置的灵魂审判的法庭,是人为了要发展美好的精神而自愿让肉体加倍受难的处所。在此地,人的欲望除了一个出口没有任何出口可以发泄,而这一个出口,又必须由人在茫然挣扎中去无意识地撞开,否则等待人的便是死亡。如果一个人不是对人性的前途怀着异常坚定的信念,如果一个人不是对精神理想的追求到了着迷的程度,这种生死关头的即兴创造就不可能达到。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不具有如此蓬勃的野性的生命力,如果这种生命力不受到地狱似的非人所能想像的压制,他也不可能有如此令人大开眼界的反弹。这个反弹所展示出来的新境界是前所未有的,她也是人类永远取之不尽的宝藏。所以每一个真正的诗人之所以能尽情地发挥创造性,是因为在神启之下进行了那种残酷的对于肉体的刑罚。
"自然"在放弃了创造像这样的动物之后,
就使战神失去了这些刽子手,
当然她在这点上做得十分对……《神曲》,215页。
以上是提到深渊里的原始巨人所说的话。从此处也可以看出诗人对于人性的信心。凶恶的巨人被强大的锁链绑缚着,不再具有外部的杀伤力,恶以这种方式被强行转化成了善。原始的力量并不因捆绑而丧失,反而受到激发,这激发正是来自强大的理性。巨人冲破理性的瞬间就是创造的瞬间,同时也是新理性诞生的瞬间,如此这般无休无止。实际上,捆绑的形式是镇压也是挑起新的动乱,之后又来建立新的钳制机构。也许只有具有坚定信念的人,才敢于拿自己的本能开刀,进行这种近乎巫术的实验。他也许在世俗中是一个胆小谨慎的人,他的艺术却将他变成了一个英勇的暴徒。
琉西斐(撒旦)的转化也是十分微妙的。从前他具有美丽的野性,可以想像这种野性有时也是凶残丑恶的;他被变成丑物打入地狱之后,却获得了人间最美的向善的本性。只有上帝心中明白这种转化的含义。
他用六只眼睛哭泣,眼泪和血沫,
顺着三个下巴流下。《神曲》,239页。
一边咬啮咀嚼着罪恶的肉体,一边用滴血的心为之悲哀,这种冷酷的热情成了整个地狱的基调。为了实现上帝的、也是他自身的意志,琉西斐在黑暗的地心用行动破译着古老的原始之谜。于是就从地心的这个处所,施洗的小溪穿过蚀穿的石洞向前流去,净化灵魂的必要性被意识到了。更强的理性或自我意识加入进来,自发的创造行动从此在一种更高的观照之下被进一步激发,而不是被规范。换句话说,理性越强,则原始冲力越大,越不可阻挡。创造进入了高一级的、更为艰难的阶段。
回过头来再看诗人在序曲里说的那句话,就可以初步把握它的意思了。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神曲》,7页。
精神若要穿越肉体的原始森林,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同死亡晤面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即使是从那"关口"死里逃生之后,肉体还会转化成欲望的猛兽,横在追求者的路上,要窒息精神的发展。于是死又一次来临。这个过程中,以"负面"面貌出现的肉体,决定着精神的层次。也就是说,母狼、豹和狮子越贪婪凶残,精神创造的世界就越高级复杂,并且独立不倚。当人不断意识到自己的肉体的本性之时,精神的境界也在随之提高。人在发展精神世界所面临的障碍其实就自己为自己所设立的高度。人往往到一定的时候会产生"上不去了"的感觉,那是肉体的资源已用尽了,而这个肉体,也是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精神改造的--所谓"解放生命力"。
诗人但丁在写《神曲》之前的准备就是这样一场生死搏斗。为超越肉体的黑暗之林,他经历了无法诉诸笔墨的恐怖,但他依仗灵魂中多年积累起来的"美德",终于战胜肉体,达到天堂境界。他在歌颂精神之空灵美妙之际,也间接地歌颂了肉体的强悍和野性。这大约也是史诗被称为"喜剧"的由来。
当人感到了肉体的强力禁锢,同时也感到以往的世俗欲望毫无意义之际,他就要开拓一种新的发挥欲望的模式,而在开拓之际他仍要借助于肉体的冲力,否则他就不能冲破桎梏。那么冲力又来自哪里呢?当然不会从虚空中来,它仍然来自世俗欲望,只不过这种欲望已不是现有的要否定的欲望,而是经过转形,具有更为高级的形式了。肉体在发挥功能之际就是这样被转形、被改造的。也许界限并不明显,而是新与旧"像熔蜡一样"混合着,从中诞生出怪物似的新生者。
理解《神曲》就是理解我们自己的精神和肉体的关系。要进入这个世界,单靠理性和常识是做不到的,读者同样要经历但丁所经历过的那些绝望、苦恼和恐惧,只是程度上也许轻一些(这一点因人而异)。理解这样的史诗属于精神操练中的高难动作,没有以往训练出来的基本功是不可能去尝试的。这个基本功同学识等等关系不大,它是一种审视灵魂,进行自我批判的习惯。但这个审视和批判同样不是理性或常识性的,不如说它是困惑中的创造性爆发与超越。人在或大或小的爆发中自觉或不太自觉地抛弃旧的自我,向那未知的领域发起冲锋,让欲望在新天地里得到新的发挥,也催生新的理性。所以这类阅读和创作的依据不是机械地遵循文学的某些现成规律去"解释",而是从心灵出发,执着于那些奇妙的语感,在迷惑中让感觉大展身手,在隐约感到的新理性的光照之下逐渐探索出这个未知世界的规律。


读书笔记(二)第242节 自由意志赞--读《神曲》(1)

《神曲》是艺术家追求自由的过程的真实记录,这个过程也是人由发自本能的自审(地狱),到有理性的自审(炼狱),再到纯精神的分析(天堂)的过程。追求的动机则是美德(一种有点神秘的理念)的感召。自由意志本身是一个矛盾,一方面她要无羁绊地上升,一方面她又在对苦行的渴求中将自身限制在地狱体验里,这两方面的力就构成了追求的律动的模式。在以"我"为主体的追求者身上,自由意志又是怎样体现的呢?或者说,"我"是如何样一步步实现自由的呢?
在《地狱篇》里,作为诗人的但丁的自由意志是通过一分为三的分身法来实现的。浮吉尔是诗人的理性与智慧,"我"的本质;俾德丽采则是诗人的理念,"我"的更深一层的本质。随着探索的深入,浮吉尔会将接力棒交给俾德丽采,由这位女神来引领"我"登上精神的极境。当"我"在原始的冲力的支配之下,闯到了这片与世隔绝的地带时,是浮吉尔用他那温和而强大的理性之力,为"我"身上沸腾的野性指明了发泄的方向。这个方向就是浮吉尔所说的"另一条路"。另一条路是同世俗永别的路,另一条路又是同世俗的投影纠缠到死的路。浮吉尔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将地狱的悲惨体验加在"我"的身上,让我在绝望中一次次奋力突破。
"……我将做你的导者
领你经过一处永劫的地方,
在那里你将听到绝望的呼叫,
将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们每一个都祈求第二次的死……"《神曲》,朱维基译,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之后浮吉尔对"我"的肉体的折磨(伤心流泪、头昏眼花、直至昏厥过去)使"我"闯过一个个极境,"我"的精神也随之不断升华。当"我"不知不觉地贴近死亡体验之时,境界也越来越纯。然而"我"究竟为什么会踏上跟随浮吉尔的旅程呢?以"我"显得有些优柔寡断、甚至有些软弱的性情,怎么会产生出如此大的信心和决心呢?文本中已经说过,是出于爱和同情,出于高尚的理念追求。只有美德(爱)可以使人无畏,在美德的感召下,人才可以战胜来自世俗价值观的怀疑,在信念中去追求幸福;生的意志也只有在美德中得到体现,离开了同情心,人只是行尸走肉。这就是为什么"我"竟能战胜肉体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去追求永生的原因。生的意志越强,同情心就越深(即使这种同情以曲折的形式表现也如此)。所以"我",在通向自由的一层又一层的地狱里,所体验的全是"别人"的苦难,"我"自己却似乎处在相对安全的位置上。正好是这些"别人"(自我的对象化)在协助我完成体内原始之力的转化。一颗博大的心包含的是全人类的悲欢。艺术创造中这种分裂的奇观,需要读者用心体会,才会感到其间的层次。
有了美德之后,便会产生俾德丽采似的无畏。
"既然你想深究这一点,
我要简略地对你讲,"她回答说,
"我为什么不怕来到此地。
凡是具有伤害力的东西,
才是可怕的;其他的就不,
那些东西并不可怕。"《神曲》,7页。
俾德丽采这里谈到的"那些东西",是指人身上泛滥的恶(比如三只猛兽,比如凶恶的幽灵),换句话说也就是指人的原始生命力。人一旦意识到恶,那恶就受到了钳制,并且会在理性的引导下转化为善。代表着最高理性的俾德丽采以善或美德的面貌出现,而真正的善是无所畏惧的,她可以同任何令人胆寒的恶抗衡而不受伤害:"你们的不幸接触不到我;这里熊熊的火焰也烧不到我。"《神曲》,13页。万物之中只有人才具有美德,但这个美德不是用来限制人的自由的,反而是促成人达到真正的自由体验的根本。当人痛斥自己那无意义的世俗生活,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之际,是对美德的向往导致他进行那致命的一跃。在这一跃的瞬间,新天地就出现了,人的生命于是背离恶的轨道,不断以善的形式展现其辉煌,世俗生活也重新获得了丰富的意义。所以说俾德丽采高高在上,是"我"旅程中的福星。"我"则是俾德丽采的实体,她必须从"我"的实实在在的人生体验中吸取她生存的营养,否则她将苍白而消失。当"我"在昏沉的地狱中进行自我搏斗时,俾德丽采这颗福星的光芒就更为明亮耀眼了。俾德丽采从哪里来?当然是从"我"的心灵深处走出来的,"我"原来就有她,现在才看见她。看见了她,"我"才大胆地选择了艰险荒凉的地狱之路,为的是回"家",也是为了向天堂跋涉。俾德丽采通过浮吉尔让"我"看透肉体的虚无,使"我"变得意志坚定,在不归路上探索到底。斩断肉体的羁绊却原来是为了创造一种新的灵肉结构,让肉体更好地发挥能量,真正成为人达到自由的桥梁。深谙这其中奥秘的浮吉尔,既心怀矛盾,又胸有成竹,显露出实验者的真实心情。
与美德相对立的人性中的卑贱是人性中的基础,它永远与美德同在。就为此,美德便意味着痛苦。俾德丽采从那高高的处所将她心中永恒的痛传给了"我",正如上帝将自身永恒的痛传给撒旦(琉西斐)一样。"我"在发挥这痛苦中,便实现了俾德丽采的心愿。
"哦天国的遗弃者!卑贱的种族!"
他在那可憎的门槛上开始说,
"你们心中为什么怀着这种骄横?
'天意'的归趋决不能阻止,
并且还要时常增加你们的痛苦,
为什么你们要对他违抗?
与'命运'抵触又有何益?假使你们记得,
你们的塞比猡为了这样做,
仍然忍受着下颚和喉咙剥了皮的痛苦。"《神曲》,60页。
这正是天国的意志与卑贱原始的撒旦之力交锋的写照。天国意志以毫不妥协的姿态横扫障碍,撒旦却要忍着被剥皮的痛苦负隅顽抗。明知是上天规定的命运,仍然要以自动找死一般的愚顽去挑衅,这里面也许隐藏着极深的大智慧?还是剥皮的酷刑原本就是撒旦所追求的体验?当"我"跟随浮吉尔进到死亡之城内部时,问题的答案就全清楚了。天国的意志是属于人类的自由意志,她在对"恶"的否定与全面体认中实现自身。她将一切"恶"转化为善,将人生的价值拔高,也为自身注入活力。充满了烦恼和苦刑的场所,正是自由意志得以实现的场所。人"自找"的刑罚在实施中带有浮吉尔所说的这种特点:
"……一件事物愈是完整,
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也愈多。
虽然这些受诅咒的人决不会
达到真正的完整,但看起来
后来总要比以往更接近它些。"《神曲》,43页。


读书笔记(二)第243节 自由意志赞--读《神曲》(2)

只有那些在心底将尘世的享乐的性质看穿了的人,才会来追求这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阴森森的自由(或曰"完整")。这并不是说,要将尘世的享乐全抛弃,过一种禁欲的生活;而是说人要在发挥本能之际建立起另一种生活,使它与世俗生活两相对照,相互渗透与干预,这样的人才是有理性的人。就是这种内心自省的机制产生了自由的体验,否则人只是肉体或精神的俘虏,并没有什么自由。
第十七歌中那次"奇妙的向下飞行"是一次真正的自由体验。被浮吉尔从悬崖下的虚空中召上来的怪物,是肩负着带领"我"去体验自由的任务的。
"看那尖尾巴的凶猛的野兽,
他穿越山岭,突破城墙和剑林,
看那糟蹋全世界的怪物。"《神曲》,112页。
这个怪物却有着正人君子的面孔。一次创造是由生命力的奋起来达到的,怪物基利恩模样丑陋,浑身洋溢着恶,所以能冲破理性的樊篱,进行奇妙的飞行;这同一个怪物却又有着向善的本性,这就使得它的飞行成了有目的的飞行,即,在毫无参照物的情况下从虚空中接受关于方向感的信息。
人在进行这种飞行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四面悬空,一切景象都消失的、死一般的恐惧;还有一种是来自下方的恶的旋涡中升起的可怕吼声的威胁导致的恐惧。在飞翔中人既怕死又怕活,为他导航的其实是原始的冲力,这个冲力在理性的监护之下,能够背负世俗的沉渣("想想你所负的异常的重量"《神曲》,116页。),一往无前地在虚空中遨游。飞翔的目的在此排除了任何功利,只是为飞翔而飞翔,为体验而体验,这正符合了最高意志希望达到的境界。
当然绝对的自由是达不到的,所以怪物基利恩在停落下来之后满心沮丧,它"显得轻蔑和沉郁",然后它就摆脱我们飞走了。"我"和浮吉尔,我们这两个人类的儿子,却在它的背上经历了仅仅只能属于人的自由。基利恩是不知满足的,它对人成不了鸟而感到遗憾,但鸟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只有人的恐惧和理性钳制才使自由成为了可能。所以它尽管鄙视,下一次的追求仍然只能如此进行。
第三十一歌里面的巨人们是自由飞翔的力的根源。这种可怕的力威胁着人,又让人成就伟大的事业。当巨人们落到地狱之后,他们就被结实的锁链绑了起来,严厉的镇压使他们那雕像似的反叛姿态成了永恒。能进行自由飞翔的力是一种能毁灭一切的力,将破坏与毁灭转化为创造,所需的是铁链的束缚。这些嘴里发出含糊原始语言的家伙,无论上界世事沧桑如何变迁,他们始终作为人性的根基存在于深渊里的浓雾中。
更深一层的结构在三十二歌里展示出来。青黑色的幽灵被封锁在冰冻的湖内。人在如此残忍的地方是如何样发挥激情的呢?这些幽魂心如坚冰,却并不麻木。他们这样发出内心的热力:一边从眼皮间涌出泪水,一边又被严寒冻住眼泪。这种情景真是难以想像。冷的热情来自对人性的深深的绝望,加倍的严惩却完好地保存了兴风作浪的冲力。所以一旦遇到外界的激发,理性观照下的表达就如恶的滔滔洪水一样汹涌,从那里头也涌出自由的快感,这种快感正是由世俗的嫉妒心转化而来。
"就是你把我的头发都拔掉,
我也不告诉你我是谁;也不把头给你看,
纵然你敲打我的头一千次。"《神曲》,226页。
他以抑制交流的形式来变相交流,以攻讦"他人"的形式来揭示自我,以咬啮"同伴"的形式来"抉心自食"。如果我们敢于正视自己灵魂深处的情景,就会悟出此处演示的画面就来自我们内部。幽灵们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仍然是为了自由的体验。当他们在冰封之下断绝了一切希望,严寒以死相威胁之时,他们那种不顾一切的发挥,那种超级的热力,正好构成了自由的意境。那是精神抗争的画面,无依无傍的挣扎就等于虚空中的致命飞翔。不然的话,在这种境地中,人还有什么必要怀着复仇之心,并时刻不忘将其演习?
人的生命实在是奇妙,从这个生命中产生的自由意志,其深奥的底蕴永远是艺术家们说不完的话题。嵌在地球中心的琉西斐终于在"我"面前现形了。这个铁石心肠的怪物,如今残忍地用巨大的嘴巴咬嚼着罪犯,他身上这种丑恶的人性却是由美丽的野性转化而来!想当初,他是天堂里最美丽的天使,但那个时候他还不具备真正的人性。是对自由,对渴望成为"人"的不顾一切的追求导致他反对造物主,落得了今日可悲的下场。这个"下场",就是自由体验本身。被倒插在地心的琉西斐,是整个地狱机制的核心。当人不满于自身的现状,当人想飞越世俗的鸿沟,领略彼岸的风光之际,琉西斐会告诉人自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以及为什么他要成为黑暗处所的永久的囚徒,而不做天堂里优雅的无邪的安琪儿。浮吉尔说:"我们已经看到了全部。"《神曲》,240页。这个"全部",就是琉西斐追求自由的遭遇和属于他的永劫的地狱的真相。琉西斐那洋溢着野性之力的粗糙的身体,是地狱机制得以运作的保证,上帝同他开的这个永久性的玩笑成全了他的追求模式。是上帝给了他强悍的生命力,使他能达到生命的极限之处,将两极相通的奥秘揭开。琉西斐的体验虽然还不那么自觉,但这是一种充满了创造性的体验,每一轮都是从未有过的新事物。人在地狱中明白了,此处惟一的存活方式就是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于是人在摆脱了一切的、赤裸裸的状态中,反复折磨自己的灵魂,以灵魂的各部分之间的千奇百怪的扭斗形式,来重演上界的生活,并毫不留情地做出专制的判决。而使这一切得以进行的动力,是人身上那永不消失的野性。这也是为什么上帝要将美丽的琉西斐变成一个吓人的丑物的原因,只有通过这种转化他才可能追求到真正的自由和美。"我"在同琉西斐的身体接触,将他多毛的、野蛮的身体当梯子,走出万恶的地狱之际,"我"同他的深层的沟通便于不知不觉中实现了。这时眼前豁然一亮,我们见到了美丽的星辰。在这之前,"我"曾气急败坏地这样哀叹:
唉,热那亚人!丧尽了道德
并充满着一切腐败的人们呀,
为什么你们不从大地上消除?《神曲》,236页。
懂得了琉西斐的悲痛也就懂得了地狱机制的合理性。人一天要作为人存在,地狱机制就不能取消,反而要更加异想天开,以更加精致无比、残忍无比的形式来完善自己。这是上帝安排的天堂之路,早在他驱逐琉西斐之际,这个宏伟的构架就已在他心中了。而琉西斐,他必须和上帝较量到底,以他的邪恶之力成全上帝的意志,否则那意志便不存在。他怀着切齿的复仇之心占据着这块黑暗广大的领地,带着冷酷的快意将刑罚不断地实施,当他这样做时,来自天堂的光便会穿过幽深的洞穴照在他身上。
具有罕见的明丽之心的诗人,其内心的严酷震撼着我们。谜一样的生命要焕发出她的辉煌,原来要经过如此复杂的机制的运作,如此你死我活的搏斗。这种博大精深的纯精神产物,像一颗缀在王冠上的最亮的明珠,它的永不暗淡的光芒至今仍能穿透我们的灵魂深处。
人是在追求自由、战胜死亡之际才进入地狱的。这时他才逐渐发现真相:这惟一的、通向坟墓的无路之路,也是达到天堂的必经之路。
2001.9.3英才园


读书笔记(二)第244节 置身绝境的操练(1)

置身绝境的操练--《神曲》阅读总结
(一)
好多年以来,在对于纯文学的探索中,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那就是:究竟是否存在一种纯粹的文学,一种独立于其他事物,有其自身的特殊规律,并遵循这规律不断发展着的文学?这样的文学,类似于高层次的音乐和绘画,也类似于哲学。在长期的文学实践和对于前辈的经典的阅读中,这个问题的答案渐渐地凸现出来了。
在我看来,纯文学是一种特殊的精神产物,它的触角伸向灵魂的内部,它所描绘的是最普遍的人性。不仅仅它所深入的精神领域和层次同我们的教科书上描述的完全相悖宜谷?确实实地形成了隐秘的历史长河。这个发现令我无比振奋,那就如心灵深渊中的光,也像混沌紊乱的欲望王国里的脉动。无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我开始了解读我最喜爱的那些经典作品的工作。这种工作的艰辛和喜悦都是难以形容的。
一部伟大的纯文学作品摆在你面前,它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一个充满了无限奥秘的生命之谜。它对于读者的态度正如卡夫卡在《审判》中所写过的:"你来,它就接待你;你去,它就让你离开。"读者进来干什么呢?读者来领略艺术法则的严酷,来用这法则逼出生命的冲动,以加入这非凡的创造。那么,凭什么一名读者要闯入那城堡,闯入那谜中之谜?凭什么?凭你的脉博的跳动,凭你的血流的加速。弄清生命结构的各种图形,揭开谜底,对于作为读者的我是一个生死存亡的问题。
阅读诗人但丁的杰作《神曲》,是我的纯文学探索系列中关键的一环。这位伟大的诗人在古老的"圣经"故事和文学之间架起了桥梁,从而为纯文学的独立发展开辟出一片可以无限延伸的疆土。他对于精神王国的天才的深入,他的雄心所成就的事业,成了艺术史上的丰碑。《神曲》到底是什么呢?我终于明白了,它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博尔赫斯的迷宫,《浮士德》里面的魔鬼,莎士比亚的《裘利斯•凯撒》里面的罗马境界。被后来的艺术家们用陌生化、对象化的方法所分裂的灵魂的各个部分,在这位早期艺术家的笔下,更倾向于浑然一体。但矛盾并未被掩盖,反而因为双方近距离的对峙而分外紧张、恐怖,甚至杀气腾腾。这就是人性的真相,有勇气凝视这真相,将自己置身于绝境里,并且决不停止灵魂的操练的艺术家,向人类提供了理解自身的通道。《神曲》的结构,就是艺术家的心灵结构。在从"地狱"到"炼狱",再到"天堂"的心灵探险中,艺术家一次又一次地向读者表演着绝境里的操练有多么惊心动魄;灵魂的张力有多么大;灵魂的机制是多么的复杂又是多么的单纯;生命的卑贱与精神的高贵又是如何样共同促成了那种特殊的律动。读完这篇精神史诗,我深深感到,现代艺术的所有要素,都已经包含于其中;而它所体现出来的艺术创造中的自我意识,也不亚于近代的纯文学大师。这也是为什么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篇伟大史诗的意义反而越来越被更深入地揭示的原因。
(二)
《地狱篇》是将主体置于"死"的绝境之中,反复加以拷问的记录。
什么是真正的创造?创造就是灵魂深处的魔鬼的反叛与起义。这种人们所难以理解的反叛是很特殊的,它的特殊性在于它是一种钳制中的反叛。并且用来钳制魔鬼们的枷锁也是用特殊的材料制成的--被铐住的犯人仍然可以疯狂动作,简直就如限制不存在一般。当一个人主动为自己定罪,然后主动下地狱,成了终生犯人之际,他的艺术生涯就开始了,那是由一连串的创造构成的风景。被理性所镇压住的原欲并没有死掉,反而因为这镇压而更猛烈地燃烧。所以黑暗的地狱里狼烟四起,一派末日景象。
奇怪的语言,可怖的叫喊,
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还有掌击声,
合成了一股喧嚣,无休止地
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
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神曲》,朱维基译,17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一切艺术创造的动力就在这里,这惨遭镇压后的反弹之力,是无限宝贵的财富。所谓"非理性写作",便是魔鬼用地狱居住者的大无畏的口气,讲述自身所经历的灭顶之灾,当然整个讲述过程均是在上帝(最高理念)目光的监视之下进行的。上帝的在场使得讲述成了一件万分暧昧的事情--犯人究竟是要蔑视上帝,反叛到底呢,还是另有所图?单纯的反叛用不着一遍遍讲述。犯人出自本能的挣扎与亵渎,经历了上帝那无所不知的目光的洗礼之后,发生了什么样的奇妙的变化?在泯灭一切希望的地狱,犯人并不知道自己会得救,他只是用肢体运动来显示自己那不死的灵魂。他愤激、蛮横、恶作剧,不顾一切!然而答案就在肢体运动中。
"'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新鲜空气中,
我们愠怒,心中蕴藏着郁郁的愁云,
现在我们愠怒地躺在黑色的泥潭里。'
他们这样地在喉咙里咯咯作声,
因为他们无法用完全的言语说话。"《神曲》,49页。
这含糊不清,充满了暗示的原始语言,正是那种高级的纯文学语言。是复归又是进化。没有经历狂暴的内心革命的写作者,也不可能像罪犯这样发声。有谁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千年地牢里仍然策划着一出又一出的反抗的好戏呢?只要试探一下就清楚了,谁也无法熄灭他们心中的怒火!他们或被狂风冰雹抽打;或被浸在没顶的粪水中;或在沸腾的血河里被烧煮;或赤身裸体被火雨烤灸;或被倒插在洞穴中不能动弹,脚底还被火焰舔着;或在沥青池里沉浮,岸上还有手执钢叉的恶鬼监督……而他们对于这种种酷刑的态度,卡巴纽斯的一句豪言壮语可以作为代表:"我活着是什么,死了还是什么。"《神曲》,93页。卑贱的鬼魂拥有高贵的心,他决不让上帝对他"施以痛快的报复"。哪怕自己变成了人蛇,变成了牛头怪,哪怕全身被封在火焰里不得显现,他们对于上帝的惩罚仍然只有一个回答。这样一种回答铸成了永恒的艺术造型,那也是上帝心底渴望看到的造型。被栽进地底的魔王撒旦的姿态,就是这样一个经典的造型。
当人被自己在世俗中的惨痛遭遇弄得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可能性,当邪恶与不公完全镇压了他的肉体与灵魂,使其无法动弹之时(就像乌歌利诺和儿子们被关在塔楼里活活饿死,也像为了爱情冤死在刀下的弗兰采斯加),上帝给诗人留下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将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在艺术活动中重视。于是就有了乌歌利诺那惊心动魄的叙述。艺术创造是通过重演痛苦来发泄痛苦的方式,正如乌歌利诺在啃咬仇人的头颅的演出中体验上帝那神秘的意志。诗歌中的报仇正好同世俗中的相反,那是对于仇人心理的一种至深的理解,可以说他是用这种理解性的演出,最终达到与仇恨对象的同一,并在同时提高对人性的认识。这种演出也是残酷的自我惩罚,弗兰采斯加由此重温她那被血腥玷污的初恋,乌歌利诺则复活了凡人不敢触动的酷刑记忆。他们用超人的勇气释放了灵魂的能量。纯文学就是复活那些在表层已经死掉的,潜入到了记忆深层的情感记忆。这种创造就如同一种魔力,将常识完全颠倒。
"那座因我而得到'饥饿的塔楼'的名称,
而其他的人还要被关禁在里面的
监牢,有一个狭窄的洞眼,
我从那洞眼里看见了几次月圆之后,
我做了一个恶梦,
它为我揭开了未来之幕。"《神曲》,230页。
囚禁自身的艺术家从塔楼的洞眼里看见的,正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惩罚他经受最可怕的心灵和肉体的酷刑,用这酷刑致他于死命,然后又让他复活,来讲述死亡的经过。艺术家的未来是由很多绝境构成的,一次次的死亡与复活测试着生的意志。塔楼里的乌歌利诺进行的就是那种极限的操练。人的原始生存欲望是多么了不起啊!当你被一种近似于死亡的痛苦所笼罩,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去生活时,一遍又一遍地重返、咀嚼那痛苦就成了你惟一的生活。这是多么残酷的精神出路,需要的又是什么样的耐受力!


读书笔记(二)第245节 置身绝境的操练(2)

(三)
经历了地狱体验之后,艺术家体内的原始冲力就渐渐地获得了一种方向感。这种方向感在炼狱中又不断加强,人的感官直觉被反复提纯,自我意识凸现出来,爱情也随之复活。在这个第二阶段的操练中,艺术家开始了自由的追求。追求的动力仍是生的渴求,只是这种渴求在渐渐变成爱的渴求。如同诗人一般有过死亡操练的人,才会情人般地爱这个世俗世界,爱人类。
浮吉尔这样回答自由通道的守门人:
"我不是自己来的。
一位夫人从天国下降,应她请求,
我才来救助这个人,才和他作伴。
…………
现在只愿你恩准他的来到:
他追寻自由,自由是如何可贵,
凡是为它舍弃生命的人都知道。"《神曲》,248~249页。
自省的缘由是爱("一位夫人"),是不愿在精神上灭亡。那么作为主体的"我",从今以后将如何样来认识这个自由,追求这个自由呢?接下去读者就看到了较以往更为阴郁、更为震撼心灵的风景。此地实施的是密不透风的内心制裁,肢体的语言转化成倾诉,心在煎熬中哭泣,没有任何依傍,人只能在虚空中持续自力更生的运动。然而冥冥之中,强大的理性被意识到了。理性如同高悬的利剑,将已变成幽灵的人往死里赶,逼迫他们赶快生活。而生活即是用严酷的自审从体内榨出更大的激情。此地的一切全被内在化了,所有的酷刑都由自己设计,自己承受。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接触到了一个又一个痛苦的幽灵,他们大都生前罪大恶极(不论那犯罪的主观原因是恶还是善),但无一例外都通过一种特殊的忏悔(即知罪)的刑罚达到了炼狱的境界。
人类的廉洁难得从血统的分支中
往下流传:上帝的意志就是如此,
为的是我们可以向他求这恩赐。《神曲》,296页。
人要获得自由意志就只能不断认识自己这罪恶的躯体。罪恶无法摒弃也不能逾越,注定要同人纠缠到死。却正是在同窒息人的罪恶的搏斗中,在永恒不变的惩罚中,人体验着上帝的意志,而这个意志,就是人的自由意志。所以每一次追求,就是一次主动行使的心灵惩罚,一次肉欲的彻底镇压。幽灵们返回世俗,将自己最见不得人的阴暗事件揭示出来,让自己觉悟到在这样的障碍面前继续生活是多么不可能,仍然心存希望是多么的不现实。这样做了之后却并不陷入颓废,而是有尊严地承担着罪,不失时机地发起新一轮的灵魂战争,以此来表明:这就他们惟一的生活,这种活法本身是希望。
炼狱山上的操练难度极高。通过这种操练,人要在一次次死亡中获得不朽。这也是一种粗暴的操练,柔弱的心灵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的。它的粗暴在于:要把人心撕成两半,然后用这滴血的两个部分来实现同一个意志。这又是一种阴沉的操练,因为内心的永恒的痛消除不了,人只能在操练中加强承受力。
在他们被烈火燃烧的整个期间,
我想这个样式切合他们的需要:
若是要最后医好自己罪恶的创伤,
必需要用这样的治疗,这样的饮食。《神曲》,430页。
决不离开烈火的冶炼,让自己的躯体在冶炼中发生质变,是每个幽灵奋力追求的目标。作为主体的"我",也是在这种接踵而来的悲痛演出中完成了心灵的洗礼。被剥夺了肉体的幽灵们的痛纯属精神上的,每一次"痛不欲生"的表演都是"死"的模拟表演。
在浮吉尔告别"我","我"到达炼狱山顶乐园之前,"我"做了一个梦。这个以"旧约"中的两个女子为原型的梦实际上已是人性谜底的雏形。到处走动,纺织花环,对着镜子打扮自己的利亚,是生命的蓬勃的活力与优美的化身;而默默观望,一步也不离开镜子的拉结便是使人性成形的理性精神。经历了不堪回首的涉之后,丑恶终于转化成美,分裂的两个部分达成了同一,自由意志从中升华出来。所以浮吉尔说:
"你的意志已经自由、正直和健全,
不照它的指示行动是一种错误;
我现在给你加上冠冕来自作主宰。"《神曲》,444页。
《炼狱篇》结尾那寓言似的一幕,更为深入地展示了人性之谜,它也是整个追求过程的缩影 。驶向光明的理性战车上驮的是牛头怪似的丑物,战车被丑物所毁,人心滴血。没有比这更 惨烈的自审操练了。这种交战也是精神与肉体的一次丑恶的交媾,人的伟大的决心就在"看 "当中实现。俾德丽采这个导演既悲伤而又对"我"充满期待。而"我"已明白自己已经承 担和将要更多承担的是什么,无论什么样的残酷打击都吓不倒"我"了。
从以感官为主的地狱到以精神为主的炼狱,也是艺术体验的两个阶段,在艺术活动中二者缺 一不可。感官的敏锐和精神的强韧是创造的前提,这二者的发挥,在诗歌中都达到了天才的极致。


读书笔记(二)第246节 置身绝境的操练(3)

(四)
《天堂篇》是《神曲》中最难理解的,不仅仅因为灵魂在此阶段各部分、各层次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因为对于认识论的直接讨论使描述显得既抽象又深奥。但只要读者能死死地执著于人性的核心体验,排开外在干扰,仍然是可以进入这位诗人的精神王国的。
贪欲啊,你使凡人沉沦得那么深,
没有一个人有力量抬起头来,
不再耽迷于你的浊浪里!《神曲》,702页。
这一类的哀叹充满了整个《天堂篇》,说话的人都是那些化为了光体的崇高幽灵。这些哀叹暗示着精神的矛盾其实是越来越可怕了。美丽非凡的光体的急速旋转正是内部的致命矛盾所致。人即使是升到了天堂,仍然带着身后的那条黑影--一条既可以成全他又可以毁灭他的黑影。所以天堂的操练是走钢丝的操练,神不停地拷问人:是起飞还是坠落?艺术家既不起飞也不坠落,他在天堂的钢丝绳上表演不可思议的舞蹈。他的肉体是那伟大光辉的载体,这肉体只有同那光明结合才获得生命。于是又一次,灵肉统一在这奇异的舞蹈中实现了。被最高天的光辉所笼罩的艺术家再一次回望其肉体从前的居所,心中沸腾起唾弃的情感--灵和肉之间已相隔得多么遥远!世俗的欲求是多么的没有意义!
"如今,那弓弦的力量正在把我们
送往那里,好像送往指定的地点,
它射出的箭总是指向欢乐的鹄的……《神曲》,499页。
精神的本质是一种向着欢乐和神圣上升的运动。在这之前那种种从肉体中榨取精神的可怕操练,全是为了这个神圣的瞬间。这个瞬间是艺术家作为人的一切,有了它,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忍受了。由不同版本的矛盾构成的天体以各自的美丽装饰着天堂,根本矛盾依然是一个。于是纯美的世界里同样隐藏着恐怖与杀机,死亡气息弥漫于空中。为了要使精神运动持续,"我"开始了对高层次矛盾的探讨。"我"探讨了光与暗,灵与肉,美德与原罪,信心与证实,绝对意志与选择,誓约与违犯等等精神结构中的矛盾。这种极境中的讨论不断给"我"以更大动力,让"我"在天堂中越升越高,直至最后到达顶点。当然这个终点也不是真的终点(真的终点等于死亡),而是一种通体明亮的博大的胸怀,一种类似于获得了神的体验。
"我"终于成为了光体中的一个,这里的结构是:圣母使天使发光,天使又使"我"发光。在创造的喜悦中,"我"进入了神秘的圆形剧场,那个剧场是精神的发源地,爱与自由就从那里涌出。它又是一个独立不倚的必然王国,任何世俗的情感都改变不了它的秩序,侥幸心理被它彻底排除。只有那些彻底服从,并坚持自觉受难的幽灵,才会在此获得最高的幸福。而"我",经历了如此多的死亡操练之后,终于成为了这个地方的来访者。
(五)
当我读完《神曲》的时候,精神的结构便清晰地呈现在我的脑海中了。史诗中的每一歌,都是那个结构的一次再现,而全诗则是从自发冲力到有意识的探讨,再到自觉的创造的历程。这种内在隐秘的历程离世俗如此之近又是如此之远,它叙述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故事,但凡是心力未达到一定水平的读者却进入不了这种纯粹的时间的故事。所以我们文学界几十年来的解读只是离诗人的心灵越来越远。城堡隐藏在浓雾中,从未向读者现身,人们只能偶尔看见某一段墙。我想,这种情况的持续同我们民族传统的文学观是一致的。自古以来,我们这里就不存在一种关于人本身的故事的文学,即使在新时期文学中偶尔闪现的一些亮点,也从未被文学界认真对待。不但没有人能够阐释它们,它们反而被文坛的习惯惰性所拉下水,所庸俗化,这似乎是在劫难逃的命运。在我们这样具有古老深重文化传统的社会里,纯文学是一种极难产生的东西,它不但需要作家将一种逆反的个性坚持到底,也需要作家将我们文化中缺失的那种自省日日加以操练,决不姑息自己。
纯文学早就不是什么新东西,从前它的延续是依仗于个别天才们的一脉相承,但近一百年来,它逐渐地发展起来了,读者的辨别力也大大提高了。这种在我国刚刚起步的文学并不是没有希望。就我的体会来说,我们的读者虽然还不能完全懂得这种文学,但部分读者已经学会了识别赝品。这是一个非常可喜的进步,我相信,一批高层次的读者正在成长中。
2002.12.6牡丹园


读书笔记(二)第247节 附录:残雪出版年表

1987→《黄泥街》,台湾圆神出版社。
1988→《天堂里的对话》,作家出版社。
1989→《苍老的浮云》,日本河出书房新社。
《天堂里的对话》,美国西北大学出版社。
1990→《突围表演》,香港青文书屋。
《突围表演》,上海文艺出版社。
《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台湾远景出版社。
1991→《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日本河出书房新社。
《残雪小说集》,意大利理论出版社。
《残雪小说集》,法国伽利玛出版社。
《黄泥街•苍老的浮云》,美国西北大学出版社。
1992→《黄泥街》,日本河出书房新社。
1994→《思想汇报》,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5→《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日本河出书房新社。
《辉煌的日子》,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6→《黄泥街》,长江文艺出版社。
《天堂里的对话》,德国鲁尔大学出版社。
1997→《绣花鞋》,美国霍特出版社。
《绣花鞋的故事》,加拿大菲茨亨利•怀特赛德出版社。
《突围表演》,日本文艺春秋出版社。
1998→《残雪文集》(四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9→《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上海文艺出版社。
《2000年文库•残雪卷》,香港明报出版社。
2000→《残雪作品展示》(五本),民族出版社。
《中国当代作家选集•残雪卷》,人民文学出版社。
《解读博尔赫斯》,人民文学出版社。
《奇异的木板房》,云南人民出版社。
《美丽南方之夏日》,云南人民出版社。
《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残雪卷》,湖南文艺出版社。
《残雪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
2001→《黄泥街》,法国中国之兰出版社。
《蚊子与山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长发的遭遇》,华文出版社。
《苍老的浮云》,时代文艺出版社。
2002→《五香街》,海峡文艺出版社。
《松明老师》,海峡文艺出版社。
2003→《地狱的独行者》,北京三联书店。
《艺术复仇》,广西师大出版社。
《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
《五香街》,台湾木马文化。
2004→《单身女人琐事记实》,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灵魂的城堡》(再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爱情魔方》,民族出版社。
《残雪短篇小说全集》(上、下集),作家出版社。


-

-


本文地址:[https://www.chuanchengzhongyi.com/detail/40490.html]
曾国藩全书·挺经
上一篇 2024-03-21
掺假食品识别300问
下一篇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自发贡献,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发送邮件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

相关推荐

  • 残雪自选集


    "墙角蹲着一个贼!"他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扯亮了电灯。
    慕兰"呼"地一声坐起来,蓬...

    2024-03-21 10:1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