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才华是通行证
• 生活常识
本书出版的想法源自2005年初,之后又陆续写过一些短东西,什么都有,弄得本书像是收容所.《才华是通行证》无比仁爱地收养了从我笔下流出的所有无家可归的孩子。
早些时候的作品--像《比喻》《死在六点前》等都是在2001年写成的,现在想起来似乎很遥远的样子。虽说像收容所,反过来说也就是不干净。仿佛一个巨大的露天市场,什么都可以找到(当然找不到别人的文字)。
这本书是我对过去四年的告别,需要用这样一个东西告别蒋峰的少年时代。2005年后,2006年前,年少的时光对他来讲只剩下纸间的怀念。
蒋峰
2005年8月
第一部分比喻:鹅卵石、教育及才华横溢(1)
有一天我在桥顶看见一个女孩一路哭着上桥。说不清什么原因我停住脚步看她流着泪走近从我身边滑过。那年我14岁,之后的几年我幻想过各种各样的故事来为她的眼泪铺陈。我发现没有哪个故事足以使她如此悲伤。她是散文,是的,没有故事,只是在流泪。
比喻:鹅卵石、教育及才华横溢
在属于达里奥·福的那一年冬天,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几乎每一个放学后的傍晚,我们都各自拿一串糖葫芦走在一起。那个冬天冷得令我们都无法咬下来一个山楂,整串的糖葫芦仿佛夜明光束一样反射着淡淡的月光。多数的时候是我们不说话。等我们想谈点什么的时候,我们就谈起文学,或许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更美妙的是,我们很少提及某一位作家或是某一部作品。我们像是谈论落在山谷里的雪那样怀着美好的愿望谈这样的文学:不再背负着文学史的、纯净的、理想中的文学。就那么一次,谭凯峰无意中提到了我们谈论过的惟一作家:王小波。之后我们就发现,他是我们共同的作家。我们满怀兴趣地找到了王小波在文学上的合法双亲——卡尔维诺和玛格丽特·杜拉斯。前者是王小波始终引以自豪的作家;后者的部分主题在其《黄金时代》得到延伸。六个星期以后,在冬天即将结束的一个开始解冻的晚上,谭凯峰告诉我,假如王小波还活着,而且还不至于被他那种近乎暧昧的风格毁掉的话,他早晚会飞往斯德哥尔摩。但是那一年属于达里奥·福,一个自称小丑的无政府主义者。
也是在那个晚上,在我们听见房檐下的冰柱不时地摔在地上时,他告诉我,他发现自己有足够的才能。后来起风的时候他就不说了。我们一直走到十字岔口分开时,我问他用才能来做什么。就像我没说过一样,他没做出任何反应。“总不会是他心血来潮要用功吧?”直到我锁车的时候,我还觉得这挺有意思的。这时他竟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在黑暗中离我有几十米的距离冲我喊:“嗨,没告诉你吧,我说我要写小说。”
老实说,我确实没想到他会有这个念头。于是锁上一半的自行车又被重新打开。我记得我们谈了很晚才回家。乌云刚刚掩盖住新月时,他就想好了我们两个的笔名:双峰。这名字似乎还可以,问题是第二天我们当着很多人的面提到它的时候,就意识到这很容易使人联想起沙漠里的耐旱动物或者是漂亮女人的迷人身材。之后谭凯峰就重新翻阅《辞海》。一半翻过去以后,我们又找到了两个字:百百山山。说实话,在这之前我哪个字都不认识,现在叫起来都很拗口,而且每次我把不分彼此的小说打印后署上“百百山山”的时候,我都没弄明白这是表示二百座山,还是足足有四百座。
现在有几篇标有“百百山山”的打印稿找出来了。时间过这么久了,以至于我根本想不起来哪些是我写的。每一篇文稿都由十六开纸用五号字打印,没有一篇附有日期,就好像从一开始就准许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时间中旅行一样。有一篇是关于一个乞丐的故事。写一个固执的乞丐挨家挨户地求乞,却被一个门户紧闭的人家挡在了外面,他用尽了叫喊、捶门、装死等各种各样的手段,可是这始终是一扇永远打不开的门。等到太阳落山他该回家时,才发现他竟在自己家的门口长跪不起。我想这可能是我写的,里面有卡尔维诺那种本初寓言的味道,而且我也很乐意让故事就这么戏剧性地收场。要是换作谭凯峰就绝不会这么做,他认为发现事实比掩盖真相在有些时候更为可悲。为此他会让乞丐就那么跪下去,哪怕跪成白骨他也会说这是最合适的结尾。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他的故事总有那种阴云笼罩的古堡气氛。
至今我还想起一首他的诗。我记得当时他是在日落的边缘时刻几乎以嚎叫的方式读出来的。之后我想知道这首诗的主题是什么。我记得全诗只有四句:“一个掉在泥潭中的人冲着同伴呼喊/一个陷在孤独中的人对着天空哭泣/踩在他的头顶或许可以跳过三米宽的沼泽/他过去了,这很好。他死了。”他是这么回答我愚蠢的问题的:“我实在没有资格给自己的东西写说明书。”这句话是顾城说的,他接下来还会劝你去万博会吧,因为那里每一种物品都附带说明书。但问题是顾城写不出来这种诗,换作我也会觉得无能为力。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以为他或许可以算作某一个诗人的延续。我后来告诉他,按照斯特林堡自称被移植的爱伦·坡的灵魂这一说法,你完全可以同金斯堡缠上关系。“是吗?”他听后说,“但是上午班主任来了吗?”
在那之前他就开始逃课了,几乎每一个星期三或星期五的上午他都要跑出来。等他骑车在街上无处可去时,他发现,逃课似乎成为惟一的目的。就如他对自己的未来把握不定一样,他在路上四处游荡的时候总是感觉在寻找自己。有时候他会骑四十五分钟赶到南湖的湖畔,用石子在湖面上打几个水漂,而且常常是这样的:他只能在丛林中短短停留十分钟,然后便匆匆赶回学校。见到同学的第一句话就是:上午班主任来了吗?
第一部分比喻:鹅卵石、教育及才华横溢(2)
要是现在让我回忆他的话,很多事情在他身上我都弄不明白。譬如他总是自夸自己打球或下棋是如何的出色,但实际情况是:他不但不是最出色的,反而向出色的反方向走了很远。而我认为文学可以说是他最杰出的才能,他却很少承认。除了我,他从来不给任何人看他的小说。有一次,人们试探着问他如何评论拜伦,别人是带着那种可能发现光芒四射的宝石的心情问他的,而他的回答却令在场的人众失所望。他满不在乎地说我们现在之所以还记得拜伦,不在于他优美的诗作,不在于他特立独行的性格,而是取决于他是第一个敢默认自己和异母姐姐关系暧昧的人。但他单独对我表示,拜伦是不朽的,写出那么完美的诗的人是不朽的;而我们都将被忘记,这很悲哀,不管写出什么样的作品都不可避免地被人遗忘。这个时代都在被人遗忘。我觉得这是最精辟的文论之一,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偏不肯在众人面前提到这个,直到几年后在我读过的一本书里(似乎是叔本华的)找到了类似的解释:过分地贬低自己的能力是掩饰其才华的最佳方式。
再就是我弄不懂用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来换取在湖畔的丛林中呆上十分钟是否值得,“我发现只需一刻钟的平静就能够通向永恒。”这是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告诉我的。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操场中央的一个大雪球上,那是傍晚时分兴奋的孩子们滚起来的雪人。我们在很晚的时候把嵌着枣仁眼睛的雪人脑袋推下来,背靠背地坐在雪人圆圆的身子上凝望彼此不同的天空。整个天空都是血红色的,雪花从天上轻轻地飘落,在赤色天空下的星星显得黯淡无光。他像起伏的风声一样低低地自语。失恋了,这没什么的。谭凯峰,全世界都笼罩在苦扁桃气息的爱情之中。感到才华不够?这很可怕,真的,这是问题的关键,我对他说。打从一开始我们怕的就是这个,虽然我从来都不曾提及这个,即便如此,“江郎才尽”这个词总是在我们记忆的最深处闪烁。就在那个夜晚,在他第三次失恋的晚上,他惊恐地看到了它在闪光。“要是这样我就完了,”他用哀伤的语调说,“我将一事无成,去做乞丐;而你不一样,你还是第一的。”你是在说我吗?我想不出答些什么,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要是让我在学业和文学之中选择的话,我想我会选择后者的。我们那一刻什么都没说。我抓起一把新雪,感受着雪化在手心的丝丝凉意。对,选择后者。他突然问我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我说有的人说了很多,但实际上什么都没说;有的人没说什么,他已经说出了一切。这是真的,我说出了一切:我们不能放弃,也不能没有才华。“我一直担心的是,”风声渐止的时候他说,“我不愿再念下去,我怕自己的才华在教育的河水中会被冲得像鹅卵石一样光滑。”“或许已经很光滑了,有一年了。”真的,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这一年冬天已不再属于达里奥·福了,瑞典文学院把它传给萨拉马戈,一个葡萄牙人,第一个葡萄牙人。
我现在发现署名“百百山山”的文稿中,编号四十七的那篇应该是他写的。这是我们打印出来的最后一篇。故事讲的是由于车子在途中坏了,他先是无法推动自行车,又试着拉走它。最后他只好背着自行车向家走去。“他负载着他所能负载的一切。”这是里面的原话。“他如今扛着自行车,他总是幻觉自己在无力地承受着沉重的命运。假如不扛自行车的话,总有一天他也会有这种感觉的,但问题是车子压在他肩上,所有假设不成立,他只能一直走下去,哪怕是迷失方向。”就在他像甲壳虫一样艰难地前行的时候,我完全想起来。我记得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叫格里哥里奥·桑姆萨,而他其他小说的人物清一色都叫K,约瑟夫·K。
给他写信都已经是两年后的事情了。在那封平安夜里写成的信里面我反复地提到过去的好时光。所以用普鲁斯特式的描写占据了信的前半部分后,我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因为想说的实在太多了,我只好把不想说的先写了出来。
然后我觉得自己无所事事,我在灯光下反复打着手影。一只大雁在墙壁上永远地飞起了。窗外的夜色像熔化的巧克力一样在我身边静静地流淌。在平安夜的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匆匆地完成了信的后半部分。在那里我先是提到了仅比我们大一岁的韩寒,我说在他的文章里能发现一种“异样的才华”(川端评大江),但问题是我们除了能读出超乎年龄的才华之外,几乎很难找到更令人惊叹的东西。在信的末尾,我劝他不要放弃写作。假如现实、超现实、现代、后现代的之后果真是“超现代主义”的崛起之时,我会以你的追随者这一身份支持你的。这是真的,在那一年里我就不断地说假话,对老师对家长对朋友,甚至在给一个女孩子的情书里也充斥着不真实的恭维话。我想我总会说一句真话的。在那封信里,我告诉他,我会永远追随你。
等待他回信是如此漫长,以至于他的信在时间上已没有理由被称为回信。其实在内容上也很难这样说,全信中只有一句话,上面画着一个悬在半空的啤酒杯,充满泡沫的啤酒顺着外沿溢出,下面的空白依次点着五滴下落的酒滴。惟一的一句话是:毫无疑问,你才华横溢。没记错的话,这是我寄给他的信里的最后一句话。
第一部分比喻:鹅卵石、教育及才华横溢(3)
同他的许多做法一样,我对这封信的内容感到惶惑。在那个星期六下午令人困倦的时刻,我突然发现五滴酒的四个间距是一样长的。略有点物理知识的人都晓得,在自由落体中这是不可能的,下面的间距应远远大于上面。我只好很勉强地把它解释为时间的不确定性。就因为这个,之后的几个月里我读遍了博尔赫斯有关时空论述的全部文本。但除了被那种上帝叙述体搅得更加迷惘之外,我没有找到任何和这有关的答案。
我们的故事已经不间断地向尾声驶去,在又一个秋天才稍有停歇,那场雨一停,可能秋天就要过去了。雨自然显示了最后的余威,以至于我在夜里被惊醒的时候都没弄清楚是雷声还是电话铃声。是谭凯峰的电话。他说他没想到这是通向我家的电话,这个号码总是在他脑中盘绕。他告诉我他和一只狗被暴雨困在了电话亭,在这里刚刚用电话和一个芭比娃娃一样的女孩子分手,“这是不得已的,”他说,“我们就像皮兰德娄戏剧里的人物,演着自己的故事还不得不给自己找一个结尾。”他认为给这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号码通电话是结束他们爱情的最合适的结尾。
就这样,我成了他们故事里的一部分。风不断把雨吹进来。等到早晨,地板上或许会爬满蜗牛。桌柜上《白痴》的书页被风吹起。先后几天我都在失眠,我总是在深夜里不知疲倦地写小说,在早晨头一件事是把这些烧掉。烧掉吧,连同这十万卢布。我妈妈一直反对我这样,在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我去叫醒了我妈妈。她发现我没有睡觉而感到不知所措。我告诉她:我一直都在想,现在我明白了,妈妈,我要写小说。似乎是为了安抚我睡觉,她当时说了一句话,就为了这一句,我几乎哭了一整夜。她说:“以后再谈吧,一个人一辈子出一两本书并不一定是件坏事。”
在一阵雷声过后,我问他是否记得他打过的那个比喻。“什么?我不记得了。”“关于鹅卵石、教育及才华横溢的那个比喻。”我问他。“说真的,我想不起来了。”他停了一会儿回答。想不起来了,其实我也早该忘记了。要不是我无意中找到那个标着“百百山山”的手稿,我也会不记得的。忘却吧,或者干脆把你写下来,写一篇我们共同的东西。这很难。我一直没有说话,我脑子里始终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梦魇缠绕着。“啤酒杯是什么意思?在哪封信里?”“等着装你溢出的才华呗。”“那五滴酒的四个相同间距呢?”“怎么了?”“不该一样的,至少在物理上。”“嗨,你知道,”他终于笑了出来,“我现在物理还是老样子,不及格。”然而使我感到惊异的并不是他的答话,而是他的声音变得令我不可理解的轻柔,像是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就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停住了笑声。“我感觉想哭。”“你哭不出来的。”我告诉他。“你知道,我完了。我现在什么都写不来了。”“我也会完的,谭凯峰。这是早晚的事儿。让我们把高三念完吧,然后我们一起完蛋,彻底完蛋。”
这是最不应该的,在理当痛哭的时候,两个男孩谁都没有哭。等吧,有一天要是真有那么一个中国瓷瓶掉下来摔碎,我会哭的,和你——小说里的“白痴”,一起流泪。窗帘被风强有力地吹起,仿佛一张离港的船帆。我像柔情蜜意的普鲁斯特那样将话筒贴在自己的脸颊。我们都忘了,比喻:鹅卵石,教育及才华横溢。这正是预言实现之时。我妈妈也用各种比喻,她总把通向大学的路比作独木桥。她说为了能过去我必须扔下所有包袱,这些包袱叫做爱情、友情、快乐等等。要是这些就算了,但她偏偏逼我把这个也扔下去。我会扔的,妈妈,也总有人会重新捞上来的。等人们像中国套盒一样一层层打开这个包袱,会发现里面不是别的,一只高脚啤酒杯——等待着盛满我四溢的才华。
第一部分比喻:鹅卵石、教育及才华横溢(4)
附注:
1.达里奥·福:1997年因创作出一系列以中世纪弄臣的方式来嘲讽权贵的戏剧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取其冬天是指每年12月例行的授奖仪式。
2.“不再背负文学史”的文学:出自海明威的一句相当经典的话:“我属于文学,而不属于文学史。”
3.王小波“近乎暧昧的风格”:“暧昧”是指王小波常常在性行为描写的程度上显得模糊不清。“风格”却恰恰令其无法摆脱。同福克纳对舍伍得·安德森的论述类似,“风格”甚至在内容的形成之前便来不断侵占小说家的头脑。在后期的《白银时代》以及《青铜时代》中,可以看出王小波已难以挣脱《黄金时代》所留下的阴影。从文体到结构,王小波险些陷入仅仅为了“风格”重现而写作的漩涡。
4.“文学上的合法双亲——卡尔维诺和玛丽特·杜拉斯。”:引出卡尔维诺实际相当勉强,王小波和他惟一相似的地方或许是两人对于小说尊重的态度。而另一位王小波从未提及的作家——冯内古特,与王小波则有惊人的相似。
5. 顾城的原诗如此:“有人要诗人解释/他那不幸的诗/诗人回答:/你可以到广交会去/那里所有的产品/都配有解说员。”
6. 金斯堡:他的《嚎叫》应该说是可读的诗歌的极限。
7.“他(拜伦)是第一个默认自己同异母姐姐关系暧昧的人”:事实上拜伦也仅仅在一段时间和同父姐姐住在同一所宅子里,他只不过是对议论纷纷的人有所回避而已。
8.萨拉马戈:1998年瑞典文学院的授奖辞中我还记得有个相当有趣的比喻:大多数作家一生都在写风格近似的东西,以至在自己四周筑了一道高墙,结果永远也出不来。他说:“显然萨拉马戈先生并不是这一类作家。”
9.格里哥里奥·桑姆萨是《变形记》里的甲壳虫:卡夫卡的三部长篇的主人公姓名都以K字打头,至于“约瑟夫·K”只是《审判》的主人公。最初填上仅仅想补充音节。重读一遍后发现多此一举。
10.“异样的才华”:川端康成对大江健三郎处女作《死者的奢华》的评价。有意思的是,正是这两个人在不同时代两次将日本文学的浪尖推向世界。
11.“最明智的抉择”:1972年伯尔得知自己获奖时所问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君特·格拉斯?”后来有人把格拉斯与纳博科夫、略萨和艾特玛托夫并称为现代和后代衔接的四位大师。显然,瑞典文学院在世纪末授予格拉斯只是想挽回一百年并不完美的声誉。
12.皮兰德娄:之所以到现在还有人在读皮兰德娄是由于他是第一个将具有现代技巧的戏剧搬上舞台的作家。其中最主要的是反讽,即不断地让人物意识到自己仅仅是剧中的人物,或者让剧中人物为了难以在剧外找到自己的角色而迷惘不已。
13.“柔情蜜意的普鲁斯特”:他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几次将自己描述成一个多病无力的人,只能像一个女人那样做回忆和写作的事情。后人把他细腻的文体作为他是同性恋者的一个极有力的证据。自然,本文并无此意。
14.结尾用了一个简单的“对位”将《白痴》里烧掉十万卢布的场面及中国瓷瓶摔碎后给梅诗金的感伤和本文联系在一起。可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国最杰出的小说家,他在小说中的世界观和对于现代意识的挖掘远远超过列夫·托尔斯泰。但是由于他小说的不可读性,使人们更多地去研究他,而很少去读他。显然陀氏并不想理会结构和情节在小说中的作用,他常常在一些微妙的情感和与情节无关的对话上进行冗繁的描写,在《罪与罚》中的几百页,他甚至让情节在凶犯的内心不断地倒退和画圆圈。应该说,陀氏是19世纪惟一的,即使是20世纪也为数不多的一位为了如此接近自己的内心写作而不惜远离读者的作家。
第一部分521,嘉年华(1)
521在嘉年华洗浴中心的第三个除夕是与编号为07、21及35的三个女孩度过的。除了她们,还有十几个没能挤上火车回老家的男服务员也留守在这里。整个下午浴场里都冷冷清清,难得有客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服务生们只能对过往五楼的大堂经理招呼着“先生您好”或者是“请您慢走”。经理在六点之前把他们全打发回去了,他要他们明天中午12点半准时上班。“还有,”年轻的经理背着手臂说,“走之前把舞台收拾一下。”
一个地下乐队5点从舞台撤走,因为原来的乐手们纷纷在年前告假离开,经理把地下通道卖艺的那帮人请过来救场。后来又来了一个拉二胡的盲老头,他身后的小女孩抱一个硕大的琵琶牵着他的手。出于同情,经理把他们安排在舞台的左下方,尽管那乐声与地下乐队的架子鼓和吉它很不协调。
没观众的演出总是显得有些悲怆。521独自坐在台下,被这气氛感染地激动起来。头几个深夜他经常边听边流泪。就在昨天他还激动地握住了盲老头的手。“您是位艺术家,”他紧张地表示敬意,“纯艺术家。”老头摸了摸他的面相说对方是个富贵人,而旁边的小女孩则不停地抽爷爷衣角上的线头。
吃火锅的时候521把这件事对35号女孩讲了。当时水开了,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理会他。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声音附在火锅上空的热气里,落到每个人的脸上。他侧过身,对着版画上面的壁灯点起一支烟。“你本来就是有钱人,”35号将几片熟了的羊肉夹到他碗里,拉着他的手臂道,“穿浴衣的亿万富翁。”
大堂经理过来敬酒,笑称三年的消费已使521成为嘉年华的超级VIP。“我投资的钱都够再开一个的了。”他陪笑将酒喝掉。谁知道出了大厅会怎么样呢?坐下来时他暗想。壁画变得有些重影,像是小时候看到的三维画,他揉揉眼睛,晃了晃头,这酒才刚喝呢。
因为人太少,气氛会清冷,只能靠敬酒罚酒什么的调动一下。他走过去打开一瓶酒,对每个人都敬了一杯。他说感谢嘉年华,感谢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正是因为他们,他才能度过天堂般的三年。那是他进来一个月后编的一个谎。他对一个女孩讲,因为身份和背景的问题,瑞士银行冻结了他全部的流动资金,要不是躲避追债人的眼线,他也不能发现嘉年华这个好地方。“那个老板叫李金祥,刘威……”面对着充满好奇的女孩,他也惊讶自己居然还记着这么多小学同学的名字,“还有张海。”他就记得住这么一个企业家的名字。他还是球迷那会儿,张海就是深圳队的老板。那个可爱的女孩第二天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每个服务生。从此他们对他更恭敬了,主要是不知道谁插了一句,能在瑞士存钱的人至少能开三个嘉年华,“还带拐弯的”。
07号和21号先行倒在椅子上。他和35号对视了几秒,35号把经理叫过来扶人。“您去放花吗?”经理递给521一支烟,“一万多块的,准保全城都看得见。”这城市有多少人呢?他划算着,干嘛都看嘉年华的烟火。“别,”他推辞道,“您看我一年四季都这么一身,都忘了冬天是什么样了。”
他沿着每层逛了一圈,就当是晚餐后的散步。拖鞋踩在红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要是可以的话,真应该养只狗或者猫。整个嘉年华除了来来回回的人,真的是没别的东西。倒是厨房有挺多待杀的动物。去年他还跟大厨要了只海龟,放在房间里连脑袋还没伸出来过就不知道钻哪儿去了。当时他还跟27号女孩说等哪天找着海龟了,他就什么都不顾了,死也要走出嘉年华。27号女孩一直没应过这话茬。其实就是她拿走的。离开嘉年华半年后她在信里承认了这事,她说是在地毯下面踩着的。“给你也没用,”她写道,“你又走不出去。”他知道她结婚了,因为正是她丈夫把从从(她就爱起这种没意义的小名)放在养鱼苗的池塘里。那封信特简短,跟她人差不多,有什么心里话都不往外说,老是省略几个字。“你蛮可以写句我想你或者是曾爱过你之类的话”,他在回信里写道,他自己倒没省略那几个字,反而写了好几遍“我想你,我想你”,算算自己够背的,他把回信和她的信一起锁在柜子里。嘉年华什么服务都有,就是寄不出信。
得了吧,无非是服务员和客人的关系,躺在茶浴里他嘲笑自己。水面上散着一些白沫,真跟冲好的茶一样。他让服务生把35号小姐请过来。“521号。”说完他身子一滑,沉到了池底。
感受到水浪他才浮上来。35号和他坐在池子的两侧相互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老是闪。“这是故意的。”话音刚落,他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无聊。之后他们俩谁都不敢说话,不然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荡来荡去怪可怕的。
“其实你今天可以换人的。”换人的换人的,弄得哪都是这女人的声音。
他张开双臂搭在台沿上,抽出一支烟,“过年怎么没回家?”
“换人吧,估计她们也醒了。”
“就是跟你过个年,问你呢?”他将水浪击到她脸上。
“讨厌!”她喊了一句,接着大厅的四壁一起责怪他。
“我不想回,”她擦着脸说,“不回去了。”
“那你赚钱干嘛呀?”
“就是说啊,开始还给我爸妈寄点。”她说,“现在钱多了,我回去也解释不清钱从哪来的,还不如花穷再回去。”
“那你怎么花啊?成天在这,想花钱都出不去。”
她愣了一下,对他努努嘴。他们看到大堂经理将一万多的礼炮燃放升空。依然有出租车在街上空跑。嘉年华的墙壁是一面涂了色的玻璃。他们看得到草地上的白雪,看得到夜空中的烟花,外面的人们却看不到天堂。
第一部分521,嘉年华(2)
醒来后他盯着钟看了十几秒,时间是12点35分。想想自己也太白痴了,打从他进来的第一天这座钟的指针就没变过,可是他每次睁眼都要不自觉地看上一眼,就像是等着它哪天会走字似的。有些想法已经嘉年华化了,譬如他也觉得,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12点35无疑是一天中最兴奋的时段。
35号已经走了。三年以来,从01号到88号,他没能留住任何一个女孩陪他入梦。他舒展一下四肢靠在床头,点起烟盒里最后一支烟,按下红色的服务键叫人再送包烟上来。“521号。”他挥了挥手牌,“顺便提壶龙井。”
禁止卧床吸烟。烟送上来后他对着墙上的红字发呆,那下面画里的金发美人无助地望着他。他对她笑了笑,那壶茶已经凉了。
推开门就是天堂,楼道间播放着中国红式的新春音乐。“先生新年好。”与以往不同,今天服务生都改为恭敬地作揖。然后跟着他一路送到电梯口。站在电梯里面,他看了看门上映出的脸。在这呆了一千多天了,天天泡澡弄得身体像婴儿一样,又白又胖。电梯在五楼将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走了进来。521认识她,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去年年底,之后她就调到了别的楼层。他对她笑了笑,她正把门当镜子画眉呢。
27号也喜欢画眉毛。他们认识后他就劝她别画了。“你眉毛本身长得就好。”那次她破例吻了他。以后她每次都少描一点,等眉毛全长出来时,她的眉笔就都用光了。她也没办法,吃午餐时他想道,不能一下就什么都不抹,额头上光秃秃的。总要有个过渡,才能达成目的。他每天都要想一句有哲理的话,入睡前把它记在本子上。今天他要想两句,原因是昨夜他醉酒了。
那位个子不高的服务生老在他这几桌晃,生怕客人的招呼他听不到。521拍拍手,让他再上一碗皮蛋粥。“能告诉我今儿是几号吗?”“嗯?”服务生弯下腰告诉他是正月初一。“我问你是多少号?”看来这种智商也只能做一辈子这种工作。
“2月1日。”
距他生日还有17天。他得查准了,去年就迷迷糊糊把生日错过去了,23号晚上他和27号在包厢里补过的。她从外面买了蛋糕和蜡烛,他对着烛光唱了几首歌。没一会儿经理就把她叫出去了——嘉年华规定按摩时间不得超过45分钟。蛋糕还没切呢,521对着一床的奶油发起呆。一狠心他让经理又带来一个不知是多少号的女孩。他们在甜腻的奶油中调情,为这事27号背着他哭了一场,连续几夜都不让他亲近。临走的那个星期她主动吻了他。他没有让她按摩,45分钟只接吻。最后一天她抱着他哭了,但是就连那天她都没有说那几个字。
或许她就是为这个离开的吧,他嚼着那块不烂的牛肉想,她这事老管着我,我可没管她什么。他只要求自己是她每夜的最后一个客人。不过这事准讲了都不算。偶尔天都亮了,他被脚步声惊醒,推开门看见经理正把睡意朦胧的她领到深夜来袭的客人屋里。
他老是想她,都一年了。要是在这里果真住上一辈子,那总怀念一个人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刚入住嘉年华时想的是他女朋友。虽然他早忘了她长什么样子,可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他不该那么激动把手机摔了的,尤其是在度蜜月的时候。不然怎么样呢?他不忍心骂她,打更下不了手。“天下没有一个男人像我这么蠢的,”他对27号抱怨道,“傻到听信老婆的话,带她来她情人的城市度蜜月。”
“那你怎么发现的呢?”他很感激她听得那么认真。
“她说婚纱忘带来了,她要走到哪儿都做新娘子。我说就买一套吧。可她只想做一个人的一次新娘。我就定了往返的机票,让她在酒店等我一天。”
“然后你到机场时发觉身份证、钱包,或者是机票忘带了?”
她就是这么聪明,他望着钟摆念叨着。在他心里,她把她完全替代了。对了,新娘叫什么来着。“从从”,他想起来了,这世界一直在乱搞。
下午他在图书馆看着书就听见那组地下乐队又来了。在这儿他们已经是第五天了。
这么多天他开始明白为什么他们只能在地下通道演出。
应该去洗个澡,回来好好和盲老头聊聊天。在嘉年华他只把秘密告诉过27号和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
服务生扶着他泡进水池,周围的白汽令他在池中睡了一觉。醒来时觉得热气比梦里的少一些。另一个浴池里的三个男人在大声聊着天。这城市的方言他到现在也没听懂。他用脚趾拽起一块鹅卵石,放在手中把玩。依稀听得到楼上的摇滚乐。对面有个老人纹丝不动地看着他。他侧身吸了一支烟后又碰到了老人的目光。去聊点什么吧。他向对方游过去。水流的波动让老人警觉地挺起身。
“啊?”他失声喊出来。原来盲老头摘下墨镜、帽子,光着身子就是这副皮囊。水中忽然钻出一个女孩,冲着521将食指放到唇前。
“对你而言,没有谁是陌生人。”夜里35号离开后,他在除夕那天的纸上写道。
第一部分521,嘉年华(3)
大堂经理告诉521,说他没法把盲老头安插进摇滚乐队。“两种乐器都不搭边的。”他说。521靠在大厅的沙发上,边听边吐着烟圈。电梯开的时候烟圈就很难吐得圆。他又点上一支烟,将剩下的半盒推给大堂经理。“你拿去抽吧。”521不在乎这些,只要他挥挥手牌就可以向嘉年华要到最好的烟和酒。可能慷慨也是原因之一,这里所有的人都希望他长住下去。
“那该怎么办呢?”
“什么?”经理躬下身给他点上一支烟问。
“那爷孙俩啊?”
“等一下,”经理叫住从他身边走过的一个服务生,安排对方几句话,回头对521继续讲,“因为答应他们做十天,所以现在也不好把他们赶出去。反正这里安排吃住,工钱是没法再给了。”
走廊有客人骂起来,一个服务生把茶水洒到了客人的衣服上。521过去看了一会儿,叫那个倒霉的服务员去楼下给自己拿包烟,然后对那个发火的客人笑了笑:“对你而言,没谁是陌生人。”
盲老头倒是天天给陌生人演奏。虽说嘉年华不再给他工钱,可是他每天赚的钱也不少。每次吃饭的时候,小女孩都会抱着琵琶跟在爷爷的后面与二胡合奏。他们一桌一桌地走,直到客人给钱为止。但是人人穿着浴衣,他们就让服务生帮着把账记在自己手牌上。到初五离开的那天,盲老头就能把这些钱领走了。
521感到时间短促,他们还有四天的时间可以相处。他们时常靠在阳台的躺椅上,看着伸向五楼的梧桐树抽烟。老头坚持抽自己的烟袋。521帮他把自己的好烟撕开,露出烟丝倒进他的烟袋里。
“不习惯,”抽进一口他摇了摇头,让521接着抽。521抽完的时候,老头已经睡着了。他把同样睡熟的女孩抱回自己的床上,回来看天空发呆。
“这有多高?”老头在身后醒了。
“五楼。”
“我从不知道五楼是多高。”他站起来,摸到了阳台的扶栏。一丝雪从枝上吹在他头顶,521向服务生要了件大衣。
“掉下去会死吗?”老头对着远方问。
“下面是草地,”他又俯视了一次,“不过现在枯了。”盲老头没说话。几只麻雀落在雪地上一蹦一蹦。521隐约看到麻雀细小的脚印。
“几点了?”盲老头问。
“12点35。”他身子更向下一点,想看得仔细,他觉得这些脚印应该拼成一个字或者是有些含义的图案。
初五的傍晚是地下乐队最后一次在嘉年华的演出,521和老头并排坐在中间。那晚他们加了好几首歌,不断地对观众讲这一次是告别。后期他们与观众清唱了一首。521唱着唱着激动地哭了。他奔上楼去找35号小姐。服务生告诉他去按摩了。嘉年华每间门窗都挂着红布,按摩的房间会把它翻过来,换成黑色。他贴在每张黑色的门前听一会儿,眼前到处飘浮着从从、27号和35号的声音。“不是血和肉,是这些声音把一个人拼起来了。” 那天他在本子上这样写。
大堂经理说盲老头这几天必须走人,已经超过十天了。521问老头离开后打算干什么,“继续流浪。”他补充道。
“流什么浪?”老头闷着双眼说,“是要饭。”
他不知回些什么好,往下走一个台阶。池中水漫过他肩膀。说不清为什么,他摸了摸小腹阑尾上的刀疤,自语道:“这是天堂。”
“呆在这挺好的,”老头吸了一口烟袋,“我再也不走了。”
我也不走了,他想。以前他在考虑从阳台上跳出去,现在都没想法了。挺好的,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变麻木了。可是一敏感就痛苦也不是什么好事。夜里35号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把不走的念头告诉了她。她停下来望着他,见他没接着说就又做起来。换作27号她就会有些伤心,会跟他说她早晚要走的。那又怎么样呢?留下来也不能在一起。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向服务生要个枕头抱着睡。他对枕头讲:“在嘉年华,谁和谁都没法在一起。”
有时他想自己的手牌号有问题,当初进嘉年华时他真该跟服务生说给他换个号码。这仿佛注定他只能永生永世跟嘉年华在一起,盲老头就没有这个好运气,他没有手牌,大堂经理在初八那天警告他再不走就叫保安把他拉出去。
“我去洗个澡。”老头脱掉衣服,光着身子走进浴厅。521摸摸小女孩的头,解开睡衣扣子,他已不再为在她面前裸露而尴尬了。“你爷爷今天要走了。”他说。
他躺在老头旁边。有四把靠椅被安在池中的水间。521问他还想不想喝最后一次酒。事实上之前他们一次酒也没喝过。
“我不想动了,”他仰着头说,“我只想睡一会儿。”
几个裸体男人穿着拖鞋在大理石地上叭嗒叭嗒地走路。521吸了一支烟,审视了一下老头的身体。估计自己再过几十年也就这个样子。他不知道老头多大年纪了,老到谁也猜不出的年纪了。小女孩在里面跑了一圈,由于无聊又出去了。那可能是他的曾孙女。
老头上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这问题够怪的。521猜是十年前,要不然就是二三十年前。可以等他醒来,让老头自己告诉他。
521又在池子里睡着了,他听不到一点声音,仿佛在太空中飘浮。科学家们给他提供足够的氧气,又在里面掺了足以让他一直活下去的养料。梦比水汽还要轻柔,这让他无法忍受太空的自由与享乐。直到把太空服戳破才醒过来,他看了看外面,天黑了,夜里的12点35。
老头已经离开了嘉年华,旁边的躺椅沉淀了一点烟灰。现在你又是一个人了,他想。站起身时他意外地发现老头并没有醒,他浮在池子的最中央。
第一部分521,嘉年华(4)
小女孩说她不想去孤儿院,去了也会跑出来的。嘉年华也不愿意张扬出去。521没有在报纸上看到这里死人的消息,连丧事都没有。521怀疑他们是不是都没送太平间,直接把老头扔到厨房的锅炉里烧了。第二天的菜他怎么吃都有一股骨灰味,不过其他的客人倒是吃得津津有味。除了嘉年华的人和他,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其实我也是嘉年华的人。”他对小女孩说。
一整天小女孩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哭哭啼啼的。她只认识他,吃饭的时候她坐到他旁边,含着泪水看盘子里死去的鱼和猪。
521跟经理建议她可以弹琵琶什么的留在这里。经理拿出那把琵琶让他看。“假的。”他说。521拨了拨弦,果真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是老爷子的口技发声的。”
真的不用往人们都去的方向赶。他想好晚上要写什么了。他的意思是,老头完全可以靠口技赚更多钱的,而不是装作演奏。他觉得二胡声也是老头做出来的,但他没向经理要二胡查看。宁愿心里相信,他也不愿把老头拉下神坛。
嘉年华给小女孩安排了一个洗碗择菜的事情干。521晚上睡不着就特别害怕,他害怕他们以童养媳的方式待她,等成年后就去给客人按摩。他害怕她也跟他一样,一辈子走不出嘉年华。第二天他把这事跟35号讲了。那天他们手拉手躺在洁白的大床上。偶尔就会这么纯粹,一是他想和35号聊天,二是能给对方带来一笔收入,反正记入521的手牌,到月底她就可以领钱。27号在的那一年也是这样,他觉得27号跟他那么好就是因为这个,其实她并不爱他。
“说走就走,”她说,“嘉年华谁都留不住。”
他都忘了这句话是接哪个话题了,就支吾了一阵。墙上那个金发女郎就是引不起他的兴致。外面来催的时候她迅速跳起身出去了。他推开门走到大厅,明白在嘉年华谁都靠不住。看到正厅的石灰雕塑,他想自己以前怎么这么幼稚,居然把爱和希望全部放到了女孩身上。27号走了,他以为35号成了救命草,原来都一样,人都是要走的。
他还记得第一个晚上,他莽莽撞撞地从浴厅上到五楼,看到这么多女孩有些眼花缭乱。当晚他就叫了一个女孩进房。不是自我辩解,那次他确实是在报复他的新娘。三个月里他叫遍了这里的每一个女孩。得知自己已经消费了二十余万的时候,他已不敢给家里打电话来拿钱赎他了。“嘉年华有个漏洞,”早先他对27号讲这秘密时说,“只要你不换衣服走出去,就永远也不会有人来催你结账。”
“越欠越多,”她说,“那你要呆多久呢?”
“呆到地震或是火灾。”
她笑起来:“你听说过浴场起火吗?”
这城市的上一次地震要追溯到宋朝,他在阅览室查到当时山河断裂,死伤万户。不过也没什么,要是挺幸福就这么住着好了。但是27号没能一直陪他到最后。521留在嘉年华靠手牌,而她想留下来则要靠身体。
一个陌生女孩低着头跟着客人走进一间房。521看到他们的门并没有变黑。
“新来的?”
“不是,”经理接过他的烟,“客人的女朋友。”
这并不好。他长吸一口烟,之后他去电影厅看了一场电影。每次在电影院他总要想起从从。他们在漆黑的放映厅第一次亲吻时亲歪了,他的额头碰到她的眼睛上。可惜浴场的电影院里没有恋人。
吃晚饭时他又看到了那对恋人。中途那个男人把女孩送到电梯口又回来得意地喝酒。
“女朋友?”521主动上前跟他聊了两句。愉快的是他们是同乡。521掏出手牌又请他喝了很多瓶酒。作为回报,他请521到他的房间看床单上的血迹。
“跟你打听个人。”521不想谈论这些,他问起了别的。
“谁?”
521借用他的手机拨了他一直记得的电话。“已经停机了”,他觉得自己死了。“你帮我去厂区打听一下吧,他有个老父亲,估计不在了,估计他也死了。那你就打听他现在的坟在哪儿,帮我上柱香。”
“没问题,”他拍拍521的肩膀保证道,“谁?”
“啊?”真是糟透了,521一时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上来了。
第一部分521,嘉年华(5)
他和35号最后一次在一起并不顺利,在即将开始的时候听见小女孩在捶他的房门。她哭着说自己害怕,“房间跑出了两只老鼠。”
“就这样吧。”他停下来把衣服扔给了35号,穿上睡裤去开了房门,小女孩像开坝的水一样抱住了他。他摸摸她的头发对35号努努嘴。
“反正也要算一次的。”她摔上门走出去了。
他打算把这个戒掉,应该不难。第二天他把小女孩的床铺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已经决定了,那是她的女儿。
一次聊天他跟经理讲明不要再让孩子做苦力的事情。“那她干什么?”经理不解。“读书,我要教她读书,”他说,“以后她的开销记在521上。”
他没低估她,她连字都不识。白天他们一起醒来,洗过澡后去阅览室读书。尽管刚刚开始,不过这是个长久的工程。
他把烟也戒了,孩子每天醒来都会因为满屋的烟雾嗓子疼。反正也要节省一笔开销。他问她叫什么名字。
“丫丫,”她说,“爷爷这么叫我。”
他摇摇头,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从从。“以后你就叫这个。”
“四个倒丫。”
他又写了一遍“从从”,他决心把这个乱搞的世界改回来。
他也不知道从从能否走得出嘉年华,不过爱和希望还在。他把电视锁定在教育台。他提议买一些小学课本。“账记在521下面。”
他习惯每晚睡前给她讲解他总结的一千多句格言。虽然他也明白她不一定理解,可他要从从背下来。第一天的格言是:不许走出嘉年华。
然而她还是出去了一次。一个服务生告诉他楼下有个女孩的帐单请他签字,他冲到门口硬是把她提了上来。正月十五他头一次打了她。然后他睡着了,然后他听见她在被子里哭,然后他亲了亲她的小脸。
“永远也不许出去,知道吗?”
“要呆多久?”
“我现在欠了好多钱,等你有能力了,出去赚钱把我赎出来。”有件事不应该,他不该当着小孩的面哭的。爱与希望真的还在。
由于从从的提醒,他没有错过17日的生日。谢绝了大堂经理和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姐,关上房门和她一起过。从从不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他决定让她跟他生在同一天。
那次是他发誓最后一次喝酒,12点35分他醉得手舞足蹈,随后怦然倒在床上睡着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夜里12点35分因为地震嘉年华起了大火。他在床上硬是被人拉了出去。似乎希望总跟山谷里的蜘蛛网一般一次次地被吹破。他在现场喊着从从,一个背着手的男人让他放低了声音,那是经理。521从救护车的后面绕过去,悄悄地跑掉了。躲掉了二百多万的债。他提醒自己别太得意,可是在半路他还是忍不住地笑了,他一笑就醒了。
从从还在睡着,他开门在楼下转了一圈。一个怪念头让他用手牌打开了521号衣箱,他决定把衣服叠一叠。不管放多长时间,终归还是会穿它们出去的。上衣袋里还留着半包烟,他抽了一口,放了三年的烟味并不好抽。他想起这是去机场的路上买的,因为忍不住抽了一枝,还被罚了五十块钱。一张酒水单,在酒吧那晚他一定是醉了,否则钱包不会丢掉的。一张十二块钱的出租车票,那时他没钱了,司机把他带到了一个不需要身份证登记就可以住宿的地方,车钱是嘉年华给的,他们给顾客提供车费。口袋里有一张房卡,那里住着从从和另一个男人。就这些了,还有一张往返家乡的机票,那里挂着他新娘的婚纱。
衣服上沾满了灰尘,他不得不把叠好的衣服抖几下。一个服务生递给他两粒樟脑丸。他说“谢谢”的时候钱包从袖子里掉了出来。那一次他看到了新娘的照片。钱包里有几千块钱和他的身份证。他抽出身份证,记住了自己的名字。
第一部分快乐前行,低迷折回(1)
这篇写于零三年10月。我在第二部长篇的后记里写:“动笔《一,二,滑向铁轨的时光》前,我在《快乐前行,低迷折回》里先练习一直这种叙述方式。”那是种很压抑的讲话方式,我很欣慰我平常不是这样讲话的,虽然偶尔心里也有哀伤的调子。
本篇是应邀谈新概念的。既然文章里说那是最后一次提及此事,我在这里就不会多写了。新概念一个小国的国王,我们很幸运地成为了王子,被称为新概念一批。还好现在不这么说了,他们改称八零后。2010年之前这都是个贬义词,我想熬到那之后还能力保金身的人早地骄傲的评价九零后了。
快乐前行,低迷折回
时老师早在九月初就向我提过要一篇这样的稿子。之后我就像拽着一车玩具艰难行走的孩子拖呀拖呀直到现在也没有交稿。一个多月里我从北方飞到南方,然后又回到北方,如同一根停不下来的弹簧在地图上有周期地弹来弹去。早上我还迎着长春飘落的雪花上机,中午就要顶着33度的阳光走在广州的上下九。我真担心这篇关于新概念的稿子再拖一段时间我可能就不会去写了,但那时我的野心足够我去完成八十天环游地球。
其实半个月前我第二次从那个伪军校退出来,跑到东单一家地下室里时我就试着把新概念的这篇弄好过。好像北京那天在下雨,弄得旅馆里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似乎只是出于对往昔爱情的怀念我才背着几大包行李从河北一路找到这样森冷的住处。睡到下午我开始整理行李,新概念证书就是那时候撕的。其实这张纸并不重,不过一同附带的杂志太沉了。我烧这些东西时被大厅赶来的老板按住了。当天夜里我便写了关于作文比赛的什么,写的很感伤,还有些罗嗦。我后来看到这些文字总是想不出自己和那些长跪在地下通道、博取怜悯的乞丐有什么分别。看来今晚还得重写,按计划明天还要为惊流做一个有关新概念的访谈。我原以为撕掉奖状烧毁杂志,再写一篇诉苦的文字就可以和新概念说分手了。不过事实渐渐证明有些附在身上的称谓是你永远也无法甩掉的。譬如,死人。
我今天还要说,新概念并非是被越来越重的商业炒作完全搞砸的垃圾。它的出现确实给很多彷徨失措的孩子指引了一条道路。举个例子,假设一个刚刚升入高中又总指望着做点什么来表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当他看到新概念后面的保送名单,明白自己终于用不着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去苦读,所需要的就是读一些消遣类的小说,写一些乱七八糟骗女孩子眼泪的文字,等到高三那一年也去上海讨一个保送名额好对父母有个交代时,生活的道路绝对是诱人且快乐的。我至今还在怀念连接图书馆、十一中,以及家的三角路程。我那几年的书包是全班最重的,可惜没有一本是教材。
这个就是新概念给我的。它使我有勇气指着陈佳勇、刘嘉俊的名字向父母说不要再管我了,到时候我也像他们一样上个好大学就是了(嘉俊在华东师大也退了,看来他是可再生资源,还可以被我二次利用)。如果没有新概念我无法想象高中三年读1000本书是一个多大的灾难。
不过它也没送我多远,在大华影院对面的地下旅馆里我写了那么多满腹牢骚的话的原因也在于此。我没有想到新概念只是将我送到了上海玩几天,将我送到了“才子作坊”,甚至将“蒋峰”这个名字送到了中山大学,也没有注意到蒋峰却掉进了受尽打骂,被人当畜生对待(这是大校对我的称谓,而政委总是笑眯眯地问我如果把我劁掉,我是不是会像那些耕牛一样好管一些)的伪军校去当军犬。
天啊,一提那学校,恐惧就像沼泽里的污泥那样将我缚住。我们的父辈告诉我们写东西要“哀而不伤,乐而不淫”,尤其是你不想让人看你的东西止不住笑的话。
我看空一行再写能不能平静些。
浙江文艺的副总编邹亮向我们提过新概念又一个不可想象的效应—它使得出版界跨过比我们年纪大很多且有水准的作者,直接去关注八零后孩子们的写作。这倒是真的,在广州我结识了不少比我成熟但不知道如何才能给自己出书的朋友。他们像爬在书本的虫子一样寻找着自己的不足,在迷宫中试图走向通往成功的出口。有时候我也想过他们那样的生活,即使花费十年工夫来踩到自身的影子或许都要强过现在这种习惯性的写作。获奖后的一年多里我读的书加上教材都不足一百本。写了一部长篇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对儿时精心构思的忠实记录者,而无任何创造力。每日的生活也不像过去只想着文学那样单纯。在天津我把这样的疑惑讲给张悦然听。我问她我们是不是出来得太早了,20岁可能正是我们艰难爬行、等待认可的年龄。我忘记她回答什么了,这使我怀疑自己只不过将私人化的情绪吐出来而已。没有什么答案是我想要的。
我担心自己在走一个U字形的路。
我害怕自己已经倒着走了一年多。
第一部分快乐前行,低迷折回(2)
在上海三女中坐于我后排的是代表我们演讲的张姣怡。来自同一个城市让我们的记忆有了一些交叉点。我俩都在努力寻找是否存在一些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后来我们为真的有那么一个男孩能把我们各自的生活轨道连在一起感到兴奋不已。
我倒着走了一年多,看到很多美妙的风景,认识一些志向相同、运气又不错的朋友,还有夸奖。一些陌生人说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溢美之词,多得连我那空前膨胀的虚荣心都盛装不下了。我后退的速度更快了,因为他们说后面的赞誉更多。
我问张姣怡如果真的拿奖,你想去哪儿?
没的选啦,她说,保送取消了。
我不明白。
就是没有特招一说了。她耸耸肩,你才知道?
我觉得嗓子干燥得有些疼痛,跑出考场找水喝。校门已经关上了,我捶着铁门叫喊对面的店铺。上楼时我看了看发下来的题目。四年来最有想像力的题目——《今天谁最美丽?》
颁奖过程很长,很多人都做了讲话。赵长天说他相信取消了保送,不再有功利性的新概念会越走越远。下面有人鼓掌。曹文轩说有的经典是读者此生不忘的,他举了《战争与和平》公爵预感自己要死了那一章。我记得我读那本书的时候还真哭过。王蒙说得最多,说以为自己没有老,但是看到这些孩子又觉得自己老了什么的。我走出大厅,认识了几个朋友。曹骞,第二年又参加了一次比赛,现在咸阳的一个民办专科,考虑是不是回来读高五。刘卫东,拿了两次一等奖还是无奈进到一个小地方的师范专科。一个月前他问我退学后打算怎么办。我说我先找个自考念着,好让家人觉得他们的儿子不是在混社会,还是学生。
算了。
在三里屯的红咖啡里曹臻一向我介绍当晚的主唱。飞天,她说,花儿乐队的师兄。
我怎么介绍你?她低声问我。
只要你别说我是你男朋友就行。
好!蒋峰,她说,新概念获奖者。
几个人握着奖杯跑向家人给他们照相,有人穿上西服,发胶的香味弥散在整个会场。对他而言,这一刻也许是他文学生涯的顶峰,甚至可以说在他19岁的时候就已经站到了他此生的顶点。但愿我不是,你也不是,我对旁边的王浩舒说,但愿我们的辉煌还没有开始。
东单地下旅馆里的白炽灯总是在闪,躺在床上我们看不到外面的阳光。
你以后打算做什么?我问我女朋友。
考个会计师,或者找个有钱又帅又迷恋我的男人嫁出去。你呢?
我想写出最好的华语小说,看上去这个愿望应该比你那个容易实现。
真没看出来,她起身看着我的眼睛,你还会写?她对一个男孩不去打球不去玩游戏,而是躲起来在床上写感到奇怪。
我原来也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手,我说,可是得过新概念我就以为自己能写了。
新概念?她听后大笑不止,我看过那些书,都是狂妄幼稚的家伙,你不会是其中之一吧?
第一部分快乐前行,低迷折回(3)
“你说得对,”在东单地下旅馆一闪一闪的灯光中我写道,“我不但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最狂妄无知的那个。”那篇伤感装可怜的文字被我撕掉了。我在结尾处说,我不希望我们仅仅凭着一篇肤浅的东西就得意洋洋地向后走,我不希望被冠以新概念标签,将像印在我们头顶的烙印一样告诉人们,这是一群轻狂无知而又自以为是的孩子们,我不希望文学父辈将新概念看作是给一些表现欲旺盛的孩子们消遣的游戏,甚至是我们的后代也将我们视为无所事事而又不甘寂寞的典范。
我坐在逆行的座位上看着渐渐远去的上海,我始终想不出该用何种理由向父母交代关于不用学习靠文学便能升学的承诺是如何食言的。火车驶进昆山,我明白自己已经离开繁如绮梦的上海。我突然看到浸染着难过情绪的叶子在眼前飘过。
下一站,苏州。列车员对车厢的人喊。
尽管电梯在上升,我还是一直走到天桥。然后我不知该从哪个岔口下去。我拦住一个女孩向她问路。
你跟着我吧,不远的,她说。
我们下了天桥,她说了几句话,我没有听清楚。
你听不懂上海话吗?
现在我听得懂了。
我在说普通话呀,白痴。你来上海做什么?
比赛,就是把一大帮人关一个下午讲同一个故事的那种游戏。
挺好玩的,讲的什么故事?她问我。呀!你一个男的怎么戴手链,还留指甲?
你不也戴了吗?我查查你的有几颗?
我抓住她的右腕,用手指数着手链上的珠子。一共是24颗。比我的多8颗。
你查不完啦,怎么不松手呀?她挣脱时我顺便抓住了她的手。你想占便宜。她说。
乖乖地带路,找八路的干活!
她笑起来。对面的汽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在鸣响的汽笛声中我们谁也不说话。举起手臂划过一株株低矮的树。
我家到了,她说。
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万航渡路怎么走呀?
嘻嘻,她神秘地笑了笑,从这里原路走回去,上了天桥,继续折回。
第一部分十七岁
这篇是零四年除夕写的,因为一个人,也就没什么过年的念头。午夜十二点就想想以前大年都是怎么过的。广州一朋友特喜欢华仔的粤语歌《十七岁》。 很自然的,记忆跳过四年,直接飞到那一年。
十七岁
晚会是在夜里一点前结束,之后外面的炮竹声依然此起彼伏。我们在整点钟声时吃完了饺子。姨妈姨父陆续驱车回家。外公安排我和表弟睡在外屋,他和外婆在中屋入眠,里屋的灯始终点着,直到人们看不见旧岁的影子。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我们平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待三刻钟,然后表弟蹑手蹑脚地打开电视,在视屏微弱的光芒下,我从床底的象棋盒子里翻出早已备好的色情光盘。我们下午在地下商场用尽感情、生活以及成人这样的暗语才使VCD专柜老板明白我们是来买色情片的。没有什么挑选的余地。收下我手中的20块钱,老板递给我一张就让我们马上离开这里。这是我少年时代买过的第一张色情光碟,很可能这张碟就成为我看过的第一部色情电影。17岁以前我只在两处看到过女人的身体。一次是在电影台放的一部印度电影中,随着那女人一声尖叫,画面就被切换到一望无垠的麦田中,我们从电视报中找到七天后的重播时间,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来等待这不到一秒的裸露镜头,另一次是在《泰坦尼克》,我们调成1/2、1/4,甚至是1/32慢放来品味露丝的乳房,时光被VCD机拉长到32倍,以至于杰克还没画完,就被我外公当场抓住了。
《情色2000》这样的片名成了我和表弟挺到夜里两点还依然兴奋的动力。表弟轻轻划上门插,我将光盘放到机器里。一分钟后,我们明白,可能制片商粗心大意将片名打错了。应该叫《情色1970》,李小龙的电影都比这个新。片子太老了,里面的女主角如果能活到现在都将会成为长寿的奇迹。而且我怀疑那个时代人类的审美还存在着不小的缺陷,我的依据是片子中每一个女人都又黑又丑,而且头发像泡不开的方便面一样打着卷。
“跟我原来猜的一样。”表弟耐心地看了一会低声对我说,“我想的做爱就跟这个差不多,不是亲嘴那么简单。”
“我还真得夸奖你很有灵性。”我说。我又木然看了一会儿,说实话,我实在找不出故事的脉络。由于害怕被隔壁的外公发觉,我们还得像100年前所有好奇的观众那样看无声电影,而展现给我的情节只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在几个男人之间纠缠不休。深思熟虑之后,我下了一个准确的判断: “这个电影不好看。”
“嗯,白花20块钱。”显然我得到了表弟的认同,“加上4块车钱。”
“我们还等了十多个小时。”
我们相互对视了几秒钟,本来我们应该彼此微笑的,然而没有。可能电视的荧光太重了,我们都在对方的面容上读到了无法解释的恐惧。那一年我17岁,表弟比我小一岁。在我刚刚过去的16岁里,我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比生命中前15年还要多的事情。这一年我升到了高中,离开我暗恋了三年的女孩子,我在怪自己太多懦弱。这一年我喜欢上了毛姆,我不放过任何一次阅读他的机会。我总幻想自己像《人生的枷锁》(毛姆著)、《日瓦格医生》(帕斯捷尔那克著)、以及《幸运儿比尔》(彭托皮丹著)的主人公那样身上带有艺术家的忧郁气质。我自命为落魄诗人,然而奇怪的是,很多同学看出了我的落魄,却猜不到我是诗人。九九年,我终于用一夜的时间拨开云雾,看到了《维以不永伤》四部的结构,更值得纪念的是缠绕了我28个月之久的王小波风格终于在我的笔下烟消云散。因为考试的作弊事件使得我到新年都感到苦闷,虽然我时常安慰自己这还不算最糟糕,因为老师只是知道我篡改试卷,并不知道我曾找人替考。
我明白为什么我和表弟两个人会感到一丝难以理喻的恐惧。他,包括我,我们完全可以毫无压力,轻松自在地去消磨即将到来的2000年,但我们一旦看了这部电影,我们知道做爱是怎么回事,那么大人的世界便跟在新岁后面向我们袭过来了。
从门下部的缝隙中我们看到灯亮了,随之我外公站在了我们门前。表弟慌忙去关电视,我压住了他的手。我暗示他,电视一关屋里会突然暗下来,更容易被发觉。他的手已经按下去了,电视开着,他不敢松手了。
“干吗呢?”我们听见外婆在问。
“你看看,外屋是不是特别亮?”
“亮什么亮?外面放花呢。”外婆没理他,又回中屋了。
我外公弯下腰向屋子看。门的下部是百叶窗的结构,我们能看到外公的脸,他却只能顺着木条看到天花板。它在反射着电视里裸露的荧光。感谢上帝天花板不是用镜子做的。“确实亮,”他说,“你不信过来看看。”
“天都亮了,有什么的,”我外婆躺在床上没理他,“别把孩子给折腾醒喽。”
我外公推了推门,说:“他们怎么还锁门呢?”
“行了你,大半夜的。”
“不行,明天我说什么得好好搜搜,”外公终于回去了,“指定没睡觉,不知道干什么呢。”
我们长叹口气,关掉电视,抽出《情色2000/1970》,将它像飞碟一样抛出去。然后我们又重新在床上躺下。一句话也没说,外面偶尔有几声爆竹响过。过了很长时间我一睁眼发现自己还没有睡着,表弟居然也瞪着眼看天花板。
“睡不着?”我问。
“我想去厕所。”
“我也是,”我说,“可一开门姥爷就知道咱们没睡了。”
“我有招了。”他说着起身去打开窗户,我跟着跳上阳台脱下裤子。天真的要亮了。几只麻雀在树枝间飞着。外面很冷,尿在下坠的过程就结冰了。我听见冰珠敲打冰面的声音。
“我看就别睡了。”躺在床上他说,“不到七点姥爷就得把咱们弄起来。”
“不管了,”我说,天色已经白得可以看得清雪花在飘了,“反正一醒来,我就17岁了。”
第二部分去吧,曾骞(1)
小饭发信息说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我去做。让我马上打电话给他。狂奔了76级楼梯,穿过4条街道,以及闯过一个红灯,我在街口的IC电话里得知等着我的是一篇有关小村的个人事迹报道。老实说,假如受打击也可以衍变为一种幸福的话,那就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事情需要我来做了。
我时常在犹豫,当一位帅哥——我还没有自恋到明确地指出这是我——写一个比他更帅的男生时——看上去他非小村莫属,他能否保持着一颗平和而无嫉恨的心将其完成。我和小村第二次见面曾做过这样的游戏,我们试着去接近一些陌生却可爱的女孩子,比谁吸引的目光比较多。毋庸置疑,几乎每一次的游戏都以我的失败结束,但是倘若游戏还没有结束,也就是说有哪个女孩子我们不但认识了,而且可以聊上一段时间的话,那么他的相貌所焕发的光芒,将随着时间渐渐消隐在我的语言和表情背后。认识小村的朋友都知道,他是个不善言辞的男孩子。与此相反,我却总是喜欢讨好我所喜欢的女生。于是在我看来,他的说话方式很可能是难语症的又一变异。谈过恋爱的人会明白,讨好女生无非就两点:即兴的玩笑和冷静的幽默。所谓幽默即一些反常规的逻辑在瞬间碰撞出的笑料。请注意,是瞬间。而小村在讲一个笑话时却会将时间拖延很久,他特有的那种偏缓语速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我在他的几篇小说里找到同样的错误—他喜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枝节上停留太久。我们都不敢相信,如果一个笑话被扩展成一本书,那些读完后还可以大笑不止的人是否能继续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和小村第一次认识是2002年初在上海的青松城。我记得当时与他以及一个日后同样保持联系的朋友王皓舒坐在一个大学的房间。也许是当时他还没有留长发,或者每个人都对自己未来的大学前途未卜,而使我没有留意到曾骞——这是他在我的通讯录上写下的名字——长得有多帅。对了,最主要的一点是,陪着他前来的年轻貌美的表姐早已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在第二年我从上海火车站坐63路汽车停在普陀医院时,见到了三个接站的男孩。我知道个子最高的应该是七月人。凭借长发小眼睛甚至是卡通这样的词汇我猜到向我伸出手的应该是小饭。只是第三个我想了许久也无法在记忆中搜寻这样俊朗的面孔。“曾骞。”他笑道,“我们见过的。”“是啊,”我想起来了,“你服了什么药啊?越来越帅了。”在路上我想了许久都是关于小说的,具体说如果你想表现故事中的人物有多迷人,那你只要把他周围的几个猥琐男写得细一点就够了。
我问小饭写曾骞哪方面的个人事迹报告比较合适?“帅。”他说,“你要让读者闻到帅气的香味。”我得承认我没这本事,所以到现在也无法取得中华美食大赛的参赛资格。我高中时候因为逃学被班主任抓去停课写一万字的检查,这是个备受折磨的过程,倘若你不想把自己说得罪大恶极来凑字数的话。黄昏之前我还抖着白纸不知所措,无奈之下我写了3333个“我错了”,最后一个字是句号。在傍晚我把这交给班主任,我用这样的解释来平息她两次即将发火的冲动:“我错了”这三个字是我面壁8小时后最深刻的认识。结果是,这篇极有诚意的检查被老师贴到黑板的右上角,通过了。
我问小饭,我写2500个“帅”字行吗?他听后反问我:你说呢?小饭念的是师范大学,所幸他毕业之后去做编辑、作家。我说真的,这样的老师很可怕。
那我总要再说点别的,我想。
事实上曾骞的才能并没有完全显露在文字上面。2002年在青松城1707房间他曾经问那里的老师有没有美术绘画这样一类专业。“没有。”他得到的肯定答复,“但我们已经开始着手建办美术学院,在2003年,最迟到2004年,中大将会招收美术特长的学生。”“但我是今年的考生。”曾骞这样的回应很可能会使整个房间的谈话处于一个无法进行下去的状态。那一年我和王皓舒也同样面临高考,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询问、试探,甚至是死死抱住这样一个正向我们缓缓靠近的保送大学的机会。曾骞语气生硬的问话令我们每个人都开始担心:1707,我们又一次错过的房间。“我想,”教师居然回答了他的话,“假如你能进到中大里来,你也可以去选择一些其他的专业进行深造,四年下来你一样也可以受益匪浅。”“人活一世区区几十年,”他站起来打算就此告别 1707,“我没有必要在没兴趣的事情上浪费四年。”
坐在广州的Red-cafe我认识了很多早已不再上学的朋友。他们像我一样找到了一所交钱就可以入读的自考学校。然而离开家乡来到广州,他们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拿着这笔学费夜夜泡吧、赌球以及吃摇头丸。与他们的谈话里我慢慢了解他们对学校充满了厌恶,对学习失去兴趣,甚至是鄙视学习。几乎是相同的精神准则在主导着他们的行为。有一天夜里我有些震惊地从一个来自潮州的男孩口中听到他们共同的精神之父的名字——韩寒。
第二部分去吧,曾骞(2)
是的。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摒弃接受那些对自己毫无吸引力的知识,确实是韩寒的准则。一心打算实现自己梦想的人看到了这一面旗帜,就算放弃学业也无悔;而很大一批人,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过人的才能,像韩寒一样退学成了他们逃避压力追求舒适生活的挡箭牌。当韩寒第一个离开学校的时候,我们走在田野中,会指着一朵花叫道:“呀,这朵花开了。”然而过了很长时间,我们看到大片大片的花因为指引或者仅仅效仿才绽放时,我们只能很平静地说:“花开的季节到了。”成千上万的花随着秋天的到来枯萎了。第一朵花结果了,那硕大的果实叫《三重门》。还有几朵没有谢掉的在忍受风吹雨打的同时告诫自己要挺住。那些风雨是家人和朋友的伤心、失望,还有一些是眼泪。
九月初的退学,仿佛暗示着我在这里写什么都不会有一点说服力。我大学的同学都知道,从我被中山大学甩到伪军校的第一天,我就有过退学的打算。最后我决定这一年写完《维以不永伤》再离开学校,于是就从火车站又返回伪军校。我不能容忍知识的匮乏。倘若我们连生活最基本的事情,譬如风霜雨雪是怎么回事,电冰箱为什么能制冷,电视为什么会有图像,这样的常识都解释不清楚,那么我们和文盲有什么区别﹖我对那些耻于学习的人的厌恶似乎已经超过了以学习为高人一等的人。遗憾的是,在伪军校我只学到了打拳队列和翻墙,靠着这些本领想受人尊重,除非时光倒流,回到用树叶来遮羞的原始社会。
新概念的五周年庆典上我见到了曾骞。正如我事前担心的,因为和一个刁蛮老师发生口角,他愤然离开了学校,结束高三生活。为了让家里人不至于绝望,在一个充满了幸福回忆的苦涩恋爱中他开始了高四的旅行。那一年他只拿到二等奖,这多少有些遗憾。不过时间很快证明——安徽刘卫东——连续两届的一等奖得主,命运也只是把他丢在当地的一所师范专科。
第二年他带着画板经过一个月时间里近乎全国旅行的美术加试之后,落到了咸阳的一个民办学院。退学之后,我曾有意去他那所学校,以安慰我伤心的父母。我说过,那些风是我父亲的叹息,雨是我妈妈的眼泪。曾骞告诉我:“不要过来,这里很烂。”他在考虑是不是回去读高五。
上个月我们通过一次电话。他说他要写长篇。我对他笑了。他说他刚从父亲那里要来的电话。“他们提到我什么了吗?”我问。“没有。”他说,“不过劝了我很多话。”我父亲就是这样,他把我的每一个朋友都错当成自己的孩子。我说过年我不打算回家了。“为什么?”“因为我退学让他们太失望了,我没脸见他们。”“来我家吧。”他建议我。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们没说话。他说他跟家里说过要再次退学。“我妈妈就哭了,说我这么大了,自己想好了就行。”他说着也哭了。“先别提退学了。”我说,“把你那个长篇写完。就跟我那时一样,有一个能让自己逃出来的资本。为了把书写完,我可以让军官骂我打我,我可以几天不合眼,靠咖啡挺着。因为我那时有一个信念,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李敖大叔没教过我什么,就两件事让我尊重,风流成性算一个,还有我总是在心里叫他的一本书名——《我将归来开放》。”
他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好一点的结局应该是他说谢谢,或是直接挂掉电话。然而在现实中不会这样。这也是在广州一段时间得到的最大体验——生活不是小说或是电影。在电影中我们可以听到忧伤的歌曲达到煽情效果,小说里我们可以写一些情景渲染使读者进入沉迷的状态阅读。我正捂住话筒阻止身边充满调皮的恶作剧延续下去。“你在干什么?”他问,“我觉得你现在不够严肃。”“要是我不够,那么《圣经》就是笑话集。”“因为,你那边有女孩在笑,不,”他回想了一会儿说,“是呻吟。”
小饭说曾骞是他的开门弟子,也就是说他成了我的师侄。笔名的第一个字“小”可以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以此类推,我在怀疑小优是不是小饭打着文学的旗号以接近为目的招收的美女弟子。小村这名字使我想起福克纳的长篇《村子》。套用他的另一部书名我写下了这样的题目。《去吧,摩西》源自一首黑人歌曲,略作改动,我将其赠给曾骞,以及一些像我们一样还坚持顶住压力等待结果的花。
去吧,曾骞
在遥远的地方埃及,
告诉年迈的法老,
让我的才华离去。
那时候以色列归埃及管辖,
让我的才华离去,
压迫太厉害他们无法忍受,
让我的才华离去。
第二部分求助什么,怎么帮助
周怡倩跟我约稿那会儿我还不大会写千字文,本来想写各地公共汽车有什么不一样来着。因为发在报纸上,还不如说点实在的,就把手头的一封读者来信复述了一遍。也不知那孩子现在到底走了没有,更重要的是他父母怎么样了。
求助什么,怎么帮助
9月20日之前,我在公司收到一封来自黑龙江鸡西的读者来信。从信封里滑落而出的字迹有些凌乱。总共有六页纸,很奇怪,三张卡通信纸和三张单行的笔记纸组成一封长信。这封信在火车中躺了三十多个小时,最后落到了我的手里。
这是17号的事情,我以为又是一封嘘寒问暖的信件,于是我把它放进抽屉里。直到20日,似乎为了驱除下午1点半的睡意,才颇为小心地将页码排好试着阅读。很有意思,卡通信纸为一、三、五页,笔记纸为二、四、六。第一页的卡通纸如平时收到的来信一般,依然向你表明自己写这封信的犹豫心情以及最终写下这封信的决心。较为正式的笔记纸上他告诉我两年前他考入这所重点高中,现在他的成绩在县城一直保持着前三名。我不知道他对我讲这些干什么,但还是知道了他周围的朋友、亲戚,包括他父母,都认定他剩下的一年只要保持这个状态,考上清华北大不再是问题,令他父母头痛的只是在两所高校中做一个选择。这是长信1/3的内容,说实话,他的口气有点让我反感。
第三页又回到了卡通信纸,却突然转为倒叙,开始讲述他的家境是如何的贫困,他多么不负重望考上重点初中,三年之后又是以怎样的努力考取重点高中。“学习,这是我生命中的主旋律。”他用这种大腔调的句子写,“我不想在他们面前失去我的尊严。”在页尾他告诉我他想在明年春天的一个物理竞赛中夺下头名,做为高考前给他父母的最后一份礼物。第四页他突然变调了,他说:“我本来不想说,但还是忍不住说了……”这样我成了惟一知道他秘密的人。打从半年前他便开始攒钱,“这样到了明年5月我差不多会有1000块钱”。要做什么呢?“离家,离开这里去南方旅行。”直到6月高考结束那天,他才会像通常周末回家时那般平静回去。“我会品味,品味我妈妈企盼我在高考前回去的焦急,希望在他们那里一天天减少,而我又不可能回去高考的乐趣。”
第五页依旧印满了那些永不哭泣的卡通,在胖胖的加菲猫旁边他描述了童年时是怎么因考试的一点小失误被父母在外面冻一夜的,“因为放学晚回去半小时”,他被罚不准吃晚饭。他些许忧伤地讲道:“或许是贫穷,他们将未来全压在了我身上,但别人家也穷,人家的孩子却有童年。”他说打从进重点高中他就计划好出走的那一天,他不会如父母所愿考入清华北大。“那将会证明他们如此对我是对的。”明年春天的物理竞赛是他还给父母的最后一份债。第六页是他的一幅铅笔画:一个背着包的孩子在田野上奔跑,书包的开口向下,他的后面是散落一地的书籍。
重新将信装进信封我才发现,他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字,甚至也没写下他的就读学校。这封奇怪的信的题目为《求助者的求助》。然而他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和所需要的帮助,而且,我能帮助什么?将此信的内容讲述一遍,我不需要再说出我的什么想法了。因为每个人,每个人在阅读后都会与我拥有同样的心情,每个人都会说这孩子的父母不应该这样教育孩子。可是当他们有了孩子,他们又能怎么做?每个人都会说这是对的这是不对,但我们听谁说过“我这么做是错的”?
但愿可以如此,人们、父母们偶尔会想起这个即将出走的孩子,这个未来不知怎样的家庭。
第二部分我父辈的荣光
不多说,就一句话,我没想做哪类人的榜样,以后有人再退学别拿我当挡箭牌。
我父辈的荣光
一个在嘉定实习的朋友下周将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所授课文:《世界上最美的坟墓》,为了使她四十五分钟的课堂不同于那些教了十几个三年的老师,她向我索要当时的背景故事。托尔斯泰的光芒太过强烈,以至于任何记述他的作者,即使是茨威格那么棒的德语作家走到他面前也会显得黯淡无光。我调侃说他一生被梅毒困扰,性病来自他年少时的嫖妓。她说虽然她对这个蛮有兴趣,但不知道几十个高一高二的中学生会不会接受。她叫我严肃点。“严肃地说,”我认真想了想回答,“《战争与和平》是我读过的最伟大的小说。”她让我把托尔斯泰写下来,“最好写成故事的形式,这样我用一节课复述下来就可以了。”
当晚发给她的邮件相当长,足够她讲三刻钟。我从托尔斯泰第一次被他表哥带进妓女的房间讲起,谈到他的几部长篇,以及他的灭亡。我无意将这一千字变为他的传记,只谈谈他死前的状况作为后几百字的伏笔。
事实上,晚年的托尔斯泰已陷入意淫与现实的矛盾之中:他主张废除阶层之分,为此他亲自下地劳作,而劳动的工作效率却那么像是健身强体的运动;他宣扬禁欲,但他的妻子却四处对人抱怨“谁知道他在床上干的是什么”;他在遗嘱里将死后著作版权作为福利基金,“他死后不需要钱的,”他妻子联合三个女儿试图篡改遗嘱时说,“他在抢我们的财产做善事。”他无法成为他理想中那样的人,远离人世或许是解决痛苦的好办法。可是这是最后的底线,他谴责自杀,他不能再违背自己的意志,于是他选择无保障地出走,带上那本可怜的日记。因为他知道,虽然自杀的本质不同,但其结果,在寒冷的俄罗斯,对于88岁的老人,往往是一样的。
有一种说法是他倚靠在车站的某一角落里停止呼吸的,警察搜出每一个冻死者身上的证件并记录在案。有一个名字他们核对了几次,一个认出大师的人激动地喊了出来:“列夫·尼古拉斯基·托尔斯泰去世了!”无序的人群立刻向两边让出一条路,几个自发者抬着死者的尸体缓缓前行,人们失声地重复喊到:“列夫·尼古拉斯基·托尔斯泰去世了!”
俄国人名冗长,但吼出来却充满气势。普希金早年偕妻子旅行,关口的士兵例行检查证件,士兵轻声读了一遍名字,看了看诗人,又轻声读了一遍,突然转身喊:“诗人亚历山大·谢尔·盖那维奇·普希金过关!”下一个关口的士兵听到后又以同样的声音对第三岗的士兵喊,一一传开,亚历山大·谢·盖·普希金响遍整条高加索山脉,整个俄罗斯时代。
米兰·昆德拉说,俄罗斯时代便是抒情时代。实际上在一战之前全世界都处在抒情、艺术和文学的时代。在那个时代,天才、学识和智慧并重,人们欣赏并向往精神的强大。没有人会对无知表示理解,诚如每个人都相信荣光属于大师。
我时常自问自己为什么会选择文学之路,似乎这问话更像是自省,我迟迟找不到答案。后来我明白,是为了令人尊重,我总要做点什么强于众人的事情,即使没能在生前,即使没能在死后,即使是死后才被人尊重。
1824年,拜伦死在希腊的战场,希腊城邦为这位异国诗人停战3天举行国葬,举国默哀3个月。希腊规定,在拜伦死后的36天里,每天鸣放36颗属于拜伦的、属于文学之花的炮弹。
第二部分想起自行车
十多年前我父亲每天晚饭后会去车百广场的路口修理自行车,一直做到夜里12点,回家睡到第二天8点好去上班。有时候活很少,一个晚上也只有几块钱,不过忙的晚上会有几十块钱。然而都是零钱,攒下来的几百块钱很长时间都没有花出去。我劝他去银行换回整钱。我父亲反对说既然是人民币到哪里都不怕没人要。他把这些放进了一个铁饭盒里。就是这样,那些钱到现在已升级为文物还收藏在那个位置。
我妈妈常常一起去陪他。10点之前她看广场里的人扭秧歌,散场后她一个人在自行车旁看我父亲给别人补车胎。有一次一个学生扔给我母亲两毛钱提出自行车走了。我母亲想了一会儿在下一个人来时也向他要了两毛钱的管理费。回家的路上她买了二斤橘子带给我。我母亲对我吹嘘她在那里闲坐一个晚上也可以赚些水果钱。当时我还不到十岁,我已记不起来我那个时候的想法,可能是有些叛逆,有些不懂事。我没有碰她带给我的橘子。我说用骗来的钱买水果多丢人呀。我记得这伤了我母亲的心。她跟我吵了起来。我觉得我是对的,我们没有权利收人家自行车的管理费。后来我母亲打了我,每次都是如此,她打我的同时一定会哭出来。我父亲一声不响地把橘子一个个剥完吃掉,入睡前告诉我母亲明晚就坐在他旁边,离停放处远点。
第二天他们就并排坐在路口边。前一天已经认识我母亲的人主动过来给了她两毛钱提走自行车。十分钟后又有一个学生推着车给了她两毛钱。想了想,我母亲又坐回停放处的旁边去收费了。回来的路上她再次买了些水果。她对我父亲讲回去不要让他们的孩子知道她又“骗钱”了。
夜里12点的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我母亲扶着车上的修车工具缓缓从月光下走过。我父亲抽出在耳后的一支烟点上。他早戒烟了,那是晚上一个要修脚蹬的大伯让给他的。抽完这支烟他说明天起他不修车了,好好上班算了,免得招这么多麻烦。
当晚我父亲把这二十多天赚的钱数好后放到饭盒里,之后便再没出去摆摊修车。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过了那么长时间会莫名想起自行车的这件事,而且几乎没有什么人生的道理,我只是想起这件事,然后会想一想我的父亲母亲。我已经写了几年的小说,但还是不能捕捉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我曾几次想到,最真实的生活那么难写,是因为每个人在生活里复杂得令作者都无法把握。或许刚才讲的事情就是这样,生活不会见到戏剧性的情节发生,然而谁都过得很无奈,其实任何人都没做错什么。
我本可以把这些理解为生活的艰辛,理解为父爱母爱,然而真实情况是气愤的母亲还打了孩子。若是一部以母亲为主题的小说,聪明的作者会把这一段删掉。
再举个例子。我父亲这几年身体有些恶化,他对我们埋怨都是以前修车整晚地守坐而凉倒了。初次听来我蛮心酸的,这是小说;可是以后他每次痛都会念叨这些,受不了时我就反驳说你修车也就那二十多个晚上,而且还是夏天,一辈子就那段时间吃那点苦,你别有点毛病就把原因归到修车好不好,我父亲会打我一巴掌说这孩子没良心,我会很委屈地顶几句,他会接着给我几巴掌,搞得双方冷一两天,把不快埋在心底,以后避说这个,这是生活。
我后来离家在外,碰到很多小意外。偶尔我想起在家时的琐事,试想我父母碰到这些意外怎么处理,之后我就下意识地不像他们那样去做。我还是不想让自己变成与我父母性格相近的人。
十多年后我父亲打电话还在提到他的腿痛,他说当时不去修车也就不痛了,现在钱还在那铁饭盒里没动过呢。可是十多年后他们的孩子更不懂事了,他已经两年没回家了。
第二部分记忆中的智慧
从梅隆乘一个小时的汽车抵达松江,向左向右地拐了几个弯便见到了新华书店。轶哥在周围转了很久,以便弄清开往此家书店的公车路线。似乎是松江四线经过书店对面的上岛咖啡,我没记清楚,这不是我的事,我只是陪同记者大人进入书店。
所有的新华书店的内部装潢都大同小异,当由明亮窗子透过来的阳光、宽敞的过道,以及没有音乐的大厅这些令人舒服的特点成为一种共性时,每一家新华书店都不再会使读者联想到兴奋这个词。我问轶哥早知我要写的是松江的新华书店,还不如就近找一家了解一下算了。然而轶哥还是执著地拍了些照片,把我一个人晾在厅里看着架上的书脊。整个的行程便是如此匆忙,当他拍好照片后,我们便离开了专程前来的松江新华书店。
坐在返程的车上,我埋怨没法写一篇四处可见的新华书店的文章。他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我没有看到我的《维以不永伤》,我要写下来。他说放心,《新书报》不会为我打广告的,写出来也要删掉。我侧过身看看窗外的高速公路。似乎是为了缓解我们无语的尴尬,或者仅仅是在安慰我,他说因为松江离市区较远,新书上架要多等些时间。“恩,”我说,“于是几年前的书还留在书柜里。”
是的,旧书比新书还要多,这就是松江新华书店的特点。在这里我可以看到我初中时就痴迷的帕索斯的《美国》三部曲,可以一眼望见当年我几个月才找到的花城版的二十世纪文丛,寂寞的《尤利西斯》即使是几年没人翻看也会高傲地站在书架上审视每一个于此经过的读者。假如书店是巨大的智慧藏匿处,那么这些过去的图书就是旧的智慧,是被时间验证过的,是我们记忆中的智慧。这些书在我们年少时曾带给我们如此多的欢乐。而现在,为了利润,为了吸引尊敬的读者,没有多少书店在乎旧版的经典书籍。它们渐渐被时下的畅销书所替代。与其说新书是更多新的智慧,我们毋宁相信其中大多数都是新的愚蠢,阅读了这些书,因为媚俗之神的引导,你开始失去自己的价值,将个性调整为无法令人兴奋的共性以融入社会。
一年的游走使我结识了一些偏爱畅销书的读者。他们在网上询问我的书,询问我写作朋友的书。他们不读经典书籍。思想的怠惰使他们认为好看、有意思才是阅读的目的,然而几天的阅读除了笑声或眼泪之外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智慧。《尤利西斯》可以落寞地躺在松江的新华书店,然而在市区,任何一家书店都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书店已经在慢慢地被畅销书沙漠般地侵噬。
是的,未被沙漠化是松江书店最大的特点。这里依然有几本书孤独地挡住风沙的冲击。而正是这些书,才能激起我们——尽管短短千字已经反复提到这个词,但我们还是要对读者再说一次——激起隐藏在我们记忆中的智慧。
第二部分出生证明:涌上车的票
1970年马德里的一位待产的女人在一辆空旷的公车上产下一个男婴,整个公交公司的上层都认为这正说明除了载客,公车还能为大众提供其他的服务,为了使更多的人也认同这一点,他们允诺,以后这个叫域陀的男孩,凭借他那令人艳羡的出生证明,终生免费乘车;1980至1989年在中国产下的一代婴孩,过了20年整个社会都认为他们还处在稚嫩的少年时期,为了令更多的人感受到改革开放后出生的这一代整体素质的提高,他们提倡,以后凡是这十年间出生的孩子,只要他们有写字的念头,就可以提着自己的出生证明去出书,还能凭此证明自诩或被赞誉为“八零后作家”。在上一个被断成两部分的长句子中,假如分号之前情节的离谱还只停留在电影层次的话,那么后一个奇境般的故事已非虚构所能及,它属于事实。
到2004年,1980至1989出生的一代从24到15岁不等,为了分类和总结的方便,评论界统一将他们视为平均17岁的少年来批评。尤其是当一位年数已高的作者写出一部15岁心智的柔弱小说后,情感指数的提高、成长年龄的推迟,已经成为大多数持有八零后出生证明作者的创作信条。文学界似乎愿意看到这些,他们乐于将一个20岁的男作者仰望天空忽而笑忽而哭这样的奇闻变成一种流行,他们对流于咖啡厅、地铁、步行街这些貌似爱情的故事颇为感兴趣,相反他们不愿意看到具有洞察力和艺术感染力的作品,因为他们认为这不是20多岁的青年应该写的,因为他们知道八零后的作者都是心智低于17岁的少年作家。
于是成熟被当成略带狂妄的自作聪明,滥情则变成感情丰富,煽情被理解为文字的渲染,而失去思考和判断力的愤青,则被视为最成熟的作者。这些图书的出版使文学呈现出异常艳丽的景象。一夜成名的欲望,乞求暴富的书商,相互追风的媒体,应该没有什么比前文提及的电影名词更合适地来形容这幅迷香四溢的画面了——《活色生香》。
德莱塞在20多岁的年龄写就《嘉丽妹妹》,这部长篇将美国的现实主义小说推至顶点,之后的美国小说即使德莱塞本人的创作也没有超越这座高峰;托马斯·曼在与其相仿的年龄写出《布登勒洛克一家》,比德莱塞聪明的是,他没有继续沿着德语小说现实主义的道路前行,他改道写出了《魔山》这样的作品。没有人把他们的处女作当作孩童少年的闹剧。而在这里,20岁的作者需要的却只是忧郁、爱情、对幸福的感知和小说畅销的可能性。只是这些,甚至不要再去培养学识、阅历、才华此类的东西。当然,前提是你要持有八零后的出生证明。
在马德里,20岁的域陀仅凭出生证明就能坐着公车绕着整座城市毫无意义地乱转:十几年后的中国,20岁的作者们也可以提着出生证明纷纷拥进文学的拖车,他们把自己乱涂而成的书籍塞进书店的架上,再和可敬的编辑们编造这些书存在的意义。最后还要再提醒一次,分号之前是电影,后面为事实。
第二部分生于正月十五(1)
王菊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天她能睡到自然醒。打开手机看到三个未接电话。她看着屏幕靠在床头发了一会楞。后来她自己都觉着怎么临了临了还变呆了就自嘲地笑了。她光着脚丫下地泡了一碗面,打开电视。全都是新春的喜庆类节目。她把碗面放在一旁,不明所以地跟着节目痴痴地一直笑到出门前。
下午又在下雪,新雪覆在从前的冰面上像守侯到新年才换上的白纱裙。她听到皮鞋跟敲打路面的声音。远处雪地上散落着一些凝血一般的红点,走到近处她看到那是前夜的炮竹屑。她回头沿着自己的脚印望到西边。
四点钟左右她去浴室和老板娘还有其他两个同事打了一个晚上的麻将。桌子的三个角都可以展开,惟独王菊的那一角坏掉了。几圈下来她觉着这缺角桌子也挺不错的。傍晚一个客人也没来过。每到新年浴室一向都这么冷清,她知道,前年她刚做这行时还想不通这个道理,一年就这么几天警察不会搞突击,可是偏偏客人却这么少。去年她似乎明白了,这都是客人给面子让我们也过一个用不着工作的新年。那时候她以为一年后会再有新的看法,谁知今年早已当这些不重要了。半年来她就这么数日子了。去年底她算离正月初一还有多少天;一过元旦,她干脆把日期拉到最后的终点——正月十五。
“你们四川麻将怎么玩?”老板娘问她。
“血战到底,”王菊打出一张三万,看大家不明白,又解释道,“就是谁和了,剩下三家继续打,再有人和了,就两家打,最后就一家不和了。”
“得了吧,”到今年就满18的小玲接道,“比方言还复杂,就这长春麻将我们还没打明白呢。”
打到第九圈,大年三十的第一个客人终于等来了。王菊让小玲上楼去按摩。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她数了数钱说:“输了一百多。”
“没关系,早着呢,一会捞回来。”老板娘点起一支烟说。
“实在不行多做俩客人也回来啦。”剩下的丽丽道。
老板娘递她一支烟道:“怎么没见你抽?”
“戒了,”王菊拍手说,“这两天就戒了它。”
“他要出来了?”老板娘问。
“明天初一监狱要我送衣服去,收拾收拾十五去把他接出来。”
“真快,三四年了吧?”老板娘感慨道。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过来的。”
“我还记得咱俩咋认识的呢。那时候你俩就在那光复路倒服装。有天晚上你到我这逮你老公来了,你那叫狠,拖着他双腿从楼梯上硬给扯下来了。”
“到现在我俩都没领过证。”
“我知道,你那晚上把我骂的,你说我这都是骚货,谁命里犯贱才跟我干。”老板娘突然住嘴了。她知道再说或许会伤了她。
“最后抽一枝吧。”她劝王菊。
“那咋进监狱了呢?”一旁的丽丽没听明白。
“酒后捅了人家一刀。”老板娘答道,“当时判七年是吧?”
“你刚不是说三四年吗?”
“花了钱的,这几年我砸进去至少二十万。”她犹豫着还是把烟点上了。
“不然她继续倒她的服装多好啊,犯得上来我这儿?”
“什么关系呀?”丽丽叫道,“你是他妈呀?”
外面忽然响起一声巨响,有人出来放炮仗了。“他还真就剩一个老妈,在养老院呢。我不管谁管那?”她说,转过身问老板娘,“这月钱先结了吧。”
“你明天去探监,后天来吧。”
“我不想再来了,反正也没几天了。”她长吸一口,将烟掐掉。一束烟花失去方向射在玻璃门上,屋子里刹那变成红色。
“是谁作庄啦?”小玲穿着拖鞋就奔了下来,“做完了,你去收钱吧。”
老板娘给客人倒了杯水,他没喝就告辞了。四个女人又坐回桌前。接下来王菊依然输下去。快到零点时又来了两个客人。他们一脸酒气地嚷嚷只要一个按摩小姐。他们两个人只要一个。小玲拉着老板娘的衣摆不敢出去。老板娘出面告诉他们今天休息。“那你开什么门啊?”个子高的男子恨恨道。
“过年嘛,图个喜庆。”开门送他们后,老板娘站在台阶上叫她们出来看烟花。王菊看着夜空又发了会儿呆。
第二部分生于正月十五(2)
夜里1点半浴室迎来最后一位客人,小玲跟了上去。终于可以和老板娘单独再说几句话。她剥着花生却不知怎么提了。丽丽唠叨着过年上班应该提成。“提,提,提,提成也轮不到你了。”老板娘说。
小玲裹着条浴巾踩着一只拖鞋跑下来喊这位客人想双飞。
“还飞?”老板娘低声道,“当是跟旅行团去新马泰怎么的?大过年的还双飞。菊子你行吗?”
“我没试过,”王菊说,“再说我明天就不再干了。”
“别看我,”丽丽道,“今儿我来就是打麻将的。”
“帮姐一次忙,”老板娘说,“其实一样,比你一人做还省一半力气。”
王菊没说话,脱下外套上楼了。“她太小了。”她想,“还不到18岁呢。”她决定把责任揽过来,先坐在了客人身上。完事后男人抱怨花两份钱冤枉了。
“那你还摸我了呢。”小玲冲他叫道。
客人气冲冲地下了楼。她们并排躺在床上。小玲将手放在王菊大口喘气的乳房上。王菊侧身看着她:“你还在念书?”
“大一寒假,”小玲说,“你在这做快乐吗?”
“我都快大你一轮了。”她嘀咕道。
“快乐吗?”小玲追问。
“问这有用吗?”
“不知道,”小玲看着天花板,“我在沈阳上学,有男友的。他40岁,有点瘸,有钱。我高一就跟他的。”
“不过你现在也不大。”王菊还是觉得她小。
“但我16岁就把这个给他了。他有老婆,不过他一直养我,给我钱,给我爸爸看病,我爸妈和我姐都见过他。我家穷。开始我以为这挺好的,他花钱养我,等我翅膀硬了,我愿意飞哪他管不着。可我慢慢爱上他了。哪天没见到就想他。他答应过娶我。可还不跟他老婆离婚。”
“可是你没资格要求他的。”
“我一想到他跟别的女人上床就恶心。我就想,你一天跟别的女人上床,我就一天跟别的男人上床,什么时候我俩好了那必须好到底。”
“他知道你做这个?”
“不知道,我说在同学这过年。有烟吗?”
“楼下有,那其实你也没必要做这个,想男人去酒吧找一个就行了。”
“我不敢,我对自己没信心。不过我知道按摩女不会爱客人的。”小玲顿了顿问,“做这个你有快乐吗?”
“有时候快乐,有时没有不快乐。挺不由己的。”
“我也是。有时候快乐。但我以前没有过。以前他是我惟一的男人,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我现在想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
“谁不是呢?”她激动了,最后一次和他已经是四年前,她早忘了那是什么感觉了。每次探监她都塞给看守一百块。他们就回避一刻钟,她把胳膊伸到桌下给他手淫。每两周她去一次。手是不可能有快感的,但她想做这件事。有一回他跟她说,他在这里那么久了,新的感觉替代了以前的记忆,就像现在他认为我们每十几天做的这件事就是做爱。她当时对他们做的是爱这句话惊呆了。“他说至少我做了我对他的爱。”
她看看时间,两点半。她最后看了看准备睡觉的老板娘,她打算不再追要这个月的钱了。“就当我求你以后万一碰见他千万别说我在这干活。”
“不可能说的,”老板娘披上衣服保证道,“还有我提醒你,不管以后他对你有多好,你千万别往伤口上撒盐,一犯傻自己说出去。”
她点点头:“十五出来,我和他在长春呆过正月。然后就带他回我四川老家结婚,家里有地,有个小房子,我们结婚赶快生个孩子。我23岁出的四川,24岁我认识他,不出半年他就进去了。我又等了四年。今年我29了,比他还大2岁。我回家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爸说。我说,爸,你闺女不孝,出去6年一分钱没赚着,就带个女婿两手空空的又回来了。”
“有些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别把爱情看得太重。你不知道,不算你来逮他那次,他那时也是这里的常客。”
“就是再多大的罪,这几年我都替他偿了。”她苦笑,“以前他是这的客人,现在我当按摩女来还。他在里面都讲了,就冲我这么等他,他出来再负我就猪狗不如。我说你不用感激我,我上辈子欠你的。你要是再乱来,我保证杀了你。”
路上刮着寒风,她一出门就迎着风哭了起来,泪珠一滴滴堆在眼角结成冰。“把爱情看得太重”,她想,她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她还记得刚进去时,她是想一走了之。后来说服自己既然恋爱半年,那就负责半年。半年过去她买卖全赔进去了。她那时想每月看望他两次,送些钱给他也不耽误什么事。假如那时要有个合适的男人追求他,她真的不会拒绝的。可是没有,后来就再没有人爱过她。她老了,一文不名,她只能到浴室这边来赚些在监狱里的花销。
风将树枝上的雪吹进她脖子里。她沿着无人长街像一个孩子一样地捂着眼睛哭泣。她的生活从认识他那天开始改变,不出半年又毁掉。四年,这已使她习于毁灭性的生活。正月十五,好的生活再吹回来,她不敢去想幸福是怎样的。她以前听说一笑话,一个人一辈子舍不得吃糖,等有钱了,却得了糖尿病。
她走得太快了,倒退两步,蹲在一个雪人面前。那些讨厌的人们用炮仗把它的身子炸了好多小孔。她搂一杯白雪把它的身体填满,伸出食指在它嘴角划了一个微笑的弧线。绕到它身后忽然想把它的身子掏空,自己钻进去,每天和雪人一起笑着看街上行迹匆匆的路人,不再惧怕寒冷,不再惧怕冰雪,好好藏起来,躲过这个冬天。
第二部分思念(1)
1-3-7-6,之后他在公用电话旁犹豫了一阵,然后向店老板打了个手势向原路返回去。这一次为了避免混淆数字他把号码存进了手机,回到公用电话旁将电话拨了出去。没有人接的时候他背过身去看车流拥挤的街道,已经是傍晚的下班时间。他左顾右盼寻找夕阳在哪里,这时电话那边有人接了。
“喂,”他稍显窘迫地应答,“我不知道打错没有,就是超市对面的那个电话?”
“嗯。”这回他听清那个人的声音了,但他怎么也想不出那个人应该有多大岁数。
“你现在在哪儿?”那人接着问道。
“就在这写号码的地方。”
“有什么联系方式没有?”
“没,”回头瞄两眼店老板对着话筒答道,“就在这等你吧,我头发挺长的。”
付出话费他又返回超市的对面背对着马路。五分钟到,他想着,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将其关掉了。他用手指梳了梳额前的头发,总觉得有路人在看他,他迎着几个人的目光望去以确定并不是他要等的人。接着点起一支烟,刚要点火时,有人在他后面拍了拍。
“其实不难找的,”那个人走在前面对他说,“走上楼就能看到的。”
“不是,我刚找了一遍,可没有看到牌子。”
“哪用得着牌子呀?”到了二楼一推门就进小屋了。
“我手机忘带了,不然就直接打过来了。”
他跟着走进去,胆怯地问:“可以吗?”接着他仔细打量了一下,但还是觉得这么小的屋子怎么看也不像个医院。
“嗯。”医生坐下来望着他的脸,“具体哪里不对劲?”
“下面。”他从医生头的一侧看着窗外说,“挺痒的。”
“还有呢?”
“好象还有白色的东西。”
“脱下来我看看。”医生戴了只手套。目光从他的脸迅速往下移。
“在这儿?”见医生没回答他又补上一句,“我以为在屏风后面呢。”他将裤子脱下来,见到医生身子俯下了一些,这回他可以看见整扇窗户外面的风景了。
“基本上没什么事,打一针就好了。”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上次也打过的,连打了三天,好了一阵儿,现在又这样了。”
医生重新坐正,摘下手套,掏出烟递给他,同时自己也吸了起来。他想起在外面要抽的那枝烟又被他放回烟盒了。
“我五一节前发现痒的,在医院打过三针了。”
“这病大医院治不好的,他们没有针对性。”医生不屑道。
“可能吧,好了几天,节后又有反应了。”
“这样吧,你细菌已经有抗药体了,打进口的药,一次加两支,连打三天保证没问题了。”
他看到夕阳原来就在窗子的对面,随之感到眼前阵阵眩晕。
“进口药一百六一支,三天得打六支。”
“那一共要九百六?”他盘算了一下,“只是,我还在念书的。”
“我知道,不过你这个要不除根会越来越难治。”
他应许了,看着医生将两瓶药水吸到针管里,他知道这一管的药水呆会要全都射进他的身体里。然而事实并没有他想像的疼,提上裤子他发现自己还能坐下去。
“多休息,不能喝酒,不能吃辣的。”医生叮嘱他。
他在座位上动了几下,还好只是局部有点麻,说:“明天睡醒就不痒了吗?”
“不一定,就算不痒也得打一针巩固一下,反正三天下去保证没事。”
“多少钱?”他说着卸下身后的书包。
“先付一天的好了,三百二。你还在念高中吧?”
“嗯,”他将钱递过去。
“我觉得你们这批孩子真行,我看这种病有五六年了,基本上都是念书的学生过来的,”医生对着窗外的夕阳验了三张一百元,说,“我觉得你们这样年纪真不应该去那些地方玩,又不知道保护自己。”
“我不是从那些地方得的,”他撒了谎,“是女网友传染我的。”
“病毒?”医生不禁笑出来。
“不是,我们就是在网上挺熟的,后来见了一面,去了她家,就这样了。”
“说实话,那女的也挺那什么的。她不知道自己有病吗?”
“大夫,”他试着启口说了,“我这个,会不会传染给女朋友啊?”
“你还有女朋友啊?那你怎么出去瞎弄啊?”
“不是,那个,五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好了呢,结果现在又这样了。大夫,那个时候做会不会传染呀?”
“没带套?”
“没有。”
“你不怕她怀孕?”
“我让她吃药了。”
“她多大了?”
“……”
第二部分思念(2)
“这对她身体不好啊,可能传上她,因为那时候你症状虽然没有,细菌可没死。”
“那怎么办呀?”他急得叫出来,“我这事又不能说。”
“等我想想,你先留意她有什么不良反应,有的话你马上跟我讲。我这有口服的药让她吃。”
“那我怎么说呀?说实话她得恨我一辈子。”
“就是那次避孕药不保险,还得吃一些。到时候我给你换个药盒装。”
“哦,”他背起书包,打开门,“我明天这时候再来。”
“记住,别喝酒,别吃辣的。”
他回到家时已经七点了。吃过晚饭关上自己的屋门他才重新开机。手机骤然弹出几条信息。他逐条地看过之后却什么也不想回。然后他呆呆地盯着屏幕。如他所料,很长时间之后铃声终于响了。他知道这个号码不需要接,然而也没有掀掉,只是出神地听着音乐响起。他才发现他还从没有完整地听过这乐曲,于是他的脚和头也跟着打节拍。
“干什么呢?”他父亲闻声进来了。
“一个电话。”他拿起手机掀掉呼叫,也没看父亲一眼地说。
“我告诉你,把那收起来,买手机不是给你玩的。”他父亲说完又回到了大屋。
他将手机调成了震动,立在桌面上,等着下一次呼叫。这一次失去了音乐,屋子充满了手机与桌子相震的声音。手机开始立在桌上缓缓地转,他点起一支烟迅速抽了两口便弹出了窗外。他拿起两支笔放在手机两旁。“这是发廊的姐姐,这是网上的妹妹,中间的手机是我。”他自语着,“我自己现实中的生活在哪里?”他拿起手机,按了接听。
“喂,”电话里的女孩抱怨,“你整个下午都关着机呢。”
“它没电了。”他撒谎道。
“那刚才有电你还不接。”
“我充电时没铃音的,我刚看到它亮了我才接的。”
“那信息你也不回的?”
“我不是充电吗?”
“我想你了。”她说。
“你男朋友今天找你了吗?”
“找了,我跟他说我和我一男网友好啦,你别缠着我啦。”
“我们做都做了,我可不是你网友了。”
“对,你是我男朋友了。”
“你男朋友还是他。”
“呜呜呜呜,你勾引我上床还不承认。”
他被这种可爱的假哭逗乐了:“明明是你勾引我的呀?”
“我问你,是不是你一见面就拉我手的?”
“喂,跟女孩在街上拉手是绅士的职责,尤其是陌生的女孩,更要讲礼貌。”
“那你干嘛一进我家就亲我?”
“是你今天白天让我去的呀!”
“去我家就一定要强奸我的吗?”
“喂,别这么说,”他不想继续逗下去了,“你可比我热情多了。”
“你知道么?所有的勾引都是男孩子做的,女孩子能做的只是勾引男生来勾引她。”
“那你为什么勾引我来勾引你?”
“因为他烦,他总以为我第一次给他这辈子就是他的了,我可不是他的什么东西。我找个陌生人好,那我生命中就有两个男人了,我就谁的也不是,又是我自己的了。”
“喂,那,你一生就要两个?”
“至少也在我十六岁生日之前吧,不然多了我就成放荡的女人了。”
“还没成年呢就张口男人女人的。”
“你别笑,不就大我两岁吗?不过你还比他大一岁啦。”
“我没想跟他比。”
“喂,”她说,“我想你了。”
“你说过了呀。”
“我今天送你到广场回来每一辆车的人都特多。”
“嗯。”
“然后我就等啊等的,旁边有一算命的,就先让他给我算算我的爱情。”
“怎么说的?”他问。
“他说我不适合跟黑的男生谈恋爱,他就黑黑的。算命的说我会跟白一点头发也长的人谈恋爱。”
“别以为是我,我就要剪头了。”
“但还可以再长的。”
“人人都能长头发,”他觉得她说话很没道理,“你男朋友也能。”
“但他黑。”
第二部分思念(3)
“喂,你身体怎么样,疼吗?”
“拜托,我又不是处女,你别当你很强。”
“那有没有痒的感觉啊?”他还是不放心地问一次。
“哥哥,痒死啦。”她笑起来,“你明天出来吧?”
“明天我得上课。”
“胡说,你天天逃课的,我以前总看你上线的。”
“我上网是因为我有事要做。”
“你上我一次就想甩我啦?”她又假哭起来,“呜呜呜呜……”
“你别装了行不行?难道我和你真的很熟吗?”
啪,那边挂掉了。他对着手机看了半天,知道她不会再打电话给他了。他把手机又立回两支笔之间,又开始发呆。网络的妹妹,最终还是没有扯进自己的现实世界里来,而发廊的姐姐,他挪动另一支笔敲打着手机想,却又把病传给了我,我再传给你,第一支笔。
他有点累了,想伏在桌前睡一会,一个晚上什么科目也没看下去。大夫说要他早点休息的,只是就这么趴在桌上算休息吗?不学到十点半是不被允许睡觉的。每天爸妈都以为他是从早上六点半学到晚上十点半的,然而天知道这十六个小时是怎么过的?每天都这样苦学,成绩却永远无法提上来,这不是他们隔三岔五往发廊跑头发却从来不见短是一样的道理吗?逼迫,逼迫,学习,学习,这和嫖娼有分别吗?还有用这手机,要不是他说请教问题,谁会给他买这么一个跟学习无关的东西?还有,这个到底有什么用呢?连在那么一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那里都不敢留下自己的号码,谁还知道自己活着的呢?他解下裤子,看了看书桌下面的身体。算了吧,当掉手机,或者去她家里偷很多钱把他俩的病一起治了,或者,干脆死掉吧。
他在睡前回拨了一个电话给她,他以为她不会接的。
“嘘!”她轻声说,“刚才我妈进来了,我就挂了。你明天还来吗?”
“不知道,”他将口里的唾沫泯成一团倒吞回去,说,“我想你了。”
第二部分赵思远(1)
这篇就想说个花样,貌似讲一个故事,快结尾时突然跳出另一个故事,再由题目来判断我更想讲哪个。那女孩叫赵点点,以后的小说我还会写到的。
赵思远
罗伟在还有七个月就要做爸爸的时候得知自己患了癌症。想起来就像是一篇庸俗的故事或是他早期导演的电视剧情节——当所有人都被告知要善待他之后,自己才独自跑到一家私人医院那里得到验证。现在的疑惑都能解开了。为什么他父母要从市郊搬过来,说是因为郊区太闷了;为什么一个多星期前他胸口疼痛的消失,使得他以为长期困扰他的肺炎终于得以康复,而他妻子还苦着脸求他再陪陪她,至少等孩子出世再去着手下一部电影的准备工作。确实是最好的打击,他把病历卡撕掉时想,看来只能给自己一部等待死神来临过程的纪录片了。
调转方向他开车去了一趟制片厂。坐在办公室里他对着摄影机呆板地做不出任何表情。“好,您现在欣赏的短片是《一个人的死亡》。”他冲着镜头说,随之拿起笔在左上角写下“导演:罗伟”。他知道这在屏幕看起来效果会很差,而且还是反着的。“制作:罗伟”。他继续写着,“摄影:罗伟”,“主演”,他顿了顿,已经写不下了,就一板一眼地喊道:“罗伟!”
之后他不去管开着的摄影机,把桌子上的东西一件件整理干净。“大烂了。”他对着话筒叫道,“我甚至还没做好成名的准备就死掉了!”真是没运气,过去的十六年里,他做了三年剧务、五年美工,拍了累计二百集的电视剧,四百八十集的情景喜剧,年初他刚争取到一次导演电影的机会就死掉了。“好了,《一个人的死亡》拍摄结束。”他面对满是字迹的镜头说,“谢谢欣赏。”
下楼时几个朋友冲他招呼。他想是不是应该喊一声,我他妈的得癌症了。你们对我尊重点,再尊重点!
一切都变了,一下子想法啊,计划啊,以至生活态度都发生了改变,就连性观念也在变化,昨天晚上他还和妻子美美地发生一次性行为。以后还做吗?他问自己,和一个癌症病人做爱。
“我知道孩子叫什么了!”入睡前他对妻子说。
“上星期你就想好名字了。”
癌症会导致失忆吗?“叫什么?”
“男孩就叫罗志平,女孩就叫罗蕊竹。”
“不叫这个,不管是儿子还是姑娘,都叫罗思远。”他做出决定。
“这名字对男女都不公平。”他妻子反驳。
“没关系,我们只叫它十几天。”
“什么?”
“我前天去医院了,周家桥的那一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全面做检查,我跟医生说我还独身,没结婚,没父母,得的什么病就跟我说吧。”
“什么病?”她装得有点过了,显得太心不在焉。
“肺炎。”
“天啊,”她抚着自己胸口道,“我还以为好了呢。”
“过两天我让爸妈回去住,咱们去把罗思远打掉吧。”
他妻子背过去一下子哽住了。“别想太多,会好过来的。”
“没太多,”他钻下去睡进被子里,“我现在是什么都不想了。”
入冬前他把父母送走了。 他在医院问自己还能活多久。大夫总是在强调各种可能性。
“不化疗,不保持乐观心态,不吃那些浪费钱的药,还能活多久?”他直截了当地问。
“半个月,不是不是,”大夫试图找一个精准的时间 ,“我是说半个月之后可能会倒下。”
“躺床上等死?”他眯着眼睛看墙上的人体图例。
他发现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了,上午他和朋友电话聊了一个小时,到下午就忘记是哪位朋友。这还不是最坏的,更糟糕的是往昔的记忆常常飘到他眼前使他不清楚接下来要干什么。
“我想我们应该把孩子打掉。”有一天他建议道。
“我跟你妈妈说过,她希望把孩子生下来。”他妻子说。
“那是因为她就我一个儿子而我还没有孩子。”
“嗯”。
“但我不想你有了孩子的时候却没有了男人。”
“我也不想,”她闭上眼睛,“我们能挺过去的。”
“你可以挺,”他喊起来,“而我那时候已经不在了!”
12月中旬他们去了医院,他在走廊等了几个小时。四处充满着乙醚的味道。真奇怪,记忆又浮在眼前浪费了他一个上午的光阴。
“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在六个月后别让我单独面对你妈妈。”她出来后把他从座位上摇醒。
“你听到孩子哭了吗?”他问
“没有,但我让他听到我哭了!”
“他知道他叫赵思远吗?”
“什么?”她不明白。
第二部分赵思远(2)
“弄混了,”他揉揉眼睛,“我刚才记起过去的好多事。”
他们相互扶着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摸着她的手背望着路旁的树。“这是我第二次陪女人堕胎。”
“你说过的,上一个是你大学的女朋友。”她顺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你妈妈知道会伤心的。”
“我有遗书,写清楚的,没什么,那时她的儿子都死了。”
“你别想了。”
“挺难过的,自己创造一个生命,又把他杀了。”他说。
“不是你的错。”
“但上一个孩子也是我要求打掉的,而且那还不是我的。”
“别人的?”她摸摸丈夫的头,看看前方快到家了。
“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我那时以为是你的。”
“她是被人强奸的,五个人,工地的民工,我那时全看见的。”
“你没说过。”
“我跟她说我晕了,根本就不是。只不过被那民工打了几拳。 我就趴在地上,没敢出声。我装死,我害怕了。”
“在哪里?”
“有一天晚上,在一个树林里,快二十年了。”
“你们在亲吻?”
“嗯,我刚才不停地想那情景,五个喝醉了的民工把我举起来摔。我就趴在地上听着她喊我名字。”
“别想了,这不怪你。”
“怪我的。他们一走我就起来了,我骗她说我晕过去了。”
“后来没报警?”她问。
“没有,她怀孕了,我陪她去打胎。”
“她现在还好吗?”
“没联系了,我后来离开了她。你知道我不行,我真的没办法和一个知道我负了她的人一起生活。”
“你们给死掉的孩子起名赵思远?”
“她起的。她在气我。她姓赵,但她就说那五人里应该有人和她一个姓。我也不清楚思远是什么意思。”
“赵思远,”她轻声念着,同时看到熟悉的风景,成串的树挂垂在路旁,一些轻雪在空中飞舞过许久粘在树枝上。几个男孩将帽子盛满雪跑去扣在女孩子的头顶,“司机,到了,别开了。”
“你?”他忽然激动地指着前排,“我们两个的谈话你都在听。你却一语不发。你在学我?”他傻笑起来,“你就是装晕倒的人。”
第三部分擦燃火柴,闪耀光芒(1)
截止到明年十月,大师已经二十年没有推出能再次令人敬重的作品了。十几年里他都无法避免地被介绍为“《二分之三》的作者”或者是“那个写出《二分之三》的人”。时间已经证明《二分之三》将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成为永恒的经典。到那时人们也会记得,他有时不免悲哀地想,“那个写出《二分之三》的人”也只写出这本巨著。
夏天的一次聚会上有个年轻人向他暗示了这一点,没有比这再委婉的忠告了。那个年轻人说:“凭着那部传世之作,您可以此生都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几个作家附和了他这一说法。之后他们继续高谈文学、艺术,以及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高谈着最近正在创作的作品。大师第一次感觉到一丝落寞,尽管他从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即使到现在他以为他们也只是作家。大师只有一个,不管他的才华耗尽与否,可骨子里的关怀没有变,单凭这一点关怀,再加上已有的成功作品,他就无愧于大师的荣誉。
他是如此的自我,以至于他常常对朋友自嘲自己已经自信到自大的地步。但他相信这只是自信,几十年来他都是这么认为的。“至少自我膨胀”,他猜想,“还不是我当前这个状态”。秋末他给友人写信时还提到这件事,他求友人告诉他,起码在对方的眼里,自己是不是真到膨胀到了自大的地步。他把信寄给魏宁,那是他臆想中的朋友,因其《二分之三》里细致的刻画在十几年前就被喻为华语最出色的文学人物之一。他知道没必要守在家里等回信,他选择出外旅游来放松心情。然而他终于发现自己老了,除了整天窝在宾馆睡觉已无任何激情去游山玩水。意外的是他到家时收到魏宁的来信。空荡的信纸中央只有一句话,简短而确凿:“你没有变,你还是你。”他抱着来信一天之内就索回了以前那么多被偷走的信心。虽然他知道,这八个字是在四川托一个宾馆服务生写下的。
躺在藤椅上他算了算,三十岁之前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做杂役,写《二分之三》,再花两年的光阴等待成功,为了能成为职业作家,可以毫无所累地写作。二十年里他写了十几个短篇故事却篇篇幸运地被几家文学杂志让来让去最终发表在《故事会》;他写了六个长篇却被批评为三流电视剧的流水账脚本。由此他成就了肥皂剧皇帝罗伟,那几年整天下午的讨论剧本令他羞愧自己居然为赚钱与这种人粘在一起。后来这种人也因肺癌病故了。在罗伟的追悼会上他转变了自己的想法。“即使是再差的导演也比成不了大师的作家强,”他在墓前手持鲜花想,“就像花总是比草值钱。”
罗伟拍了大师的五部作品。生前大师始终没有将《二分之三》毁在罗伟手里。最后一部长篇他没有来得及拍,似乎是出于忠心,大师收回了《白色流淌一片》的拍摄权,没有再给年轻导演什么机会。
“或许是该认真地做一次忏悔,”他坐在桌前写道,“我曾做错太多事情,多到我已没有精心去专心做一件好事。”他的笔尖停了停,在后面加了个括号,“写一本好书。”十几年断断续续写那六部长篇故事,不管批评界的威力有多大,他内心总有个声音告诉他写这些垃圾不过是工作的一种,就好比他拿出同样的时间做买卖上班一样,他还有个比《二分之三》更严肃的长篇在脑子里呢。可是真奇怪,第六本书出版的那天他开始察觉心中那个严肃长篇的文学都流到那本书里了,他的才华被偷走了。
第二个春天四位立志写作的年轻人来拜访了他。他们环坐在大师的身前聆听经典是什么。“文学的经典。”他铿锵有力地说道,“你们觉得像我的《二分之三》翻译为十三国文字赚二十二种币纸的钱就是经典吗?”他语气有些激动地反问。答案是摇头,而出乎他所料,两男两女像军人一般整齐地点了点头。“稍等一下。”大师起身将他们丢在客厅,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或许需要个管家,”倚在被上他想,“在这个时候能把这些文学流氓撵走。”四个人在客厅候了三十分钟后,呼喊起大师。之后还是发生了令人尴尬的事情,赶来的警察将门踹开时看见大师站在阳台装作老年痴呆一般敲着额头道:“噢,我记忆越来越坏了。”
大师也忘记阅读经典给他带来的感受了。印象里仅仅是文字的解释凸现于感受的表面:“经典,能令聪明人激动的作品。”
四月份他买来了罗伟拍过的所有电视剧。连续看了十几个下午也无法搞清里面的人物关系,尽管他知道这些都是他写的。想想也是,这么多年了,写了几百万字,大师能记起来的人物只有魏宁,还有他的几个性伴侣。
因为买得多,换种说法是罗伟拍得多,碟店老板又送了他一套动画片。那时是日暮时分,春天的风似乎要将地球翻转。躺在床上他看着动画片激动地哭了出来。夜里他叫朋友送来了原著。只有两页,然而同样令人激动。五年前他曾生出过这样的迷信,何时体验到经典的感受,那就离再次写出经典不远了。
第三部分擦燃火柴,闪耀光芒(2)
借着那种激动他写了一个短篇,讲一个女孩在平安夜被继母赶出去卖火柴,那时人们都在家中团圆,在无人街道上她思念祖母,祖母的幻象一直出现在划出火柴的光芒中。最终她死了。
后现代有种说法是对于经典的解读莫过于文本的重现。他也忘记是不是这么说的了。他觉得起码这掩示了自己新作的失败。
在夏天他得知自己成为那一年华语最高文学奖得主。“当然不是好消息。”他想。几年前他就宣称自己才不要候选那类似终身成就一般的奖像。那年他四十九岁,还不到五十,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写二十年。而且那一年他谎称自己在全心创造一本大部头的小说。被驯服的奖金当年被授予一位新加坡的诗人。大师自信在他得奖前大陆不会有任何一位作家能心安接受此奖。第二年他们把奖颁给台湾的一位小说家。第三年不知从哪挖来了一位荷兰人,不是华裔,一个纯种的用中文写作的荷兰人。到了第四年,刚好二十年,就像是讽刺,他们宣称大师因二十年前的《二分之三》当之无愧荣获此奖。
“或许是最后一篇佳作。”大师又坐回到桌前,他要撰写得奖感言。“才华是我的火柴,光芒是我的成就。”他行事日渐可笑,居然在纸上擦燃火柴来验证比喻是否得当。“没有错,最后一根火柴,”他写道:“火柴熄灭,光芒尽散。”
第三部分不灭的灵魂
上岸之后才发现,这些对她而言糟透了,她没有双腿,没有灵魂。
她花了五年的时间来等待上岸,在那之前她已归来的姐姐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海的女儿们需要这双腿,需要一个可以被人爱的灵魂。她从没有想到过一直梦想看到的人类世界竟给她带来无限的苦恼。或许和姐姐们不一样,前五个公主都可以无忧无虑地归来,而她却徒增了满心的伤悲。
她整日地浮在海面,眼前的景象似乎比她夜夜想的还要美妙。月光下的沙滩,日落时的天空,树林中的鸟儿,海面上的阳光,缓慢移动的冰山。然而总不该看到人类,总不该与其相比,甚至不该爱上他们中的王子。
歌声伴随着王子的生日宴会,随着藏在海面的波纹淌到她耳边。她在层层海浪中欣喜地望着王子的眼睛。那一天她刚满十五岁,距离生命的结束还有二百余年;而王子十六岁比她大一岁,要不是她将王子救起,那晚将是王子生命的终点。
很难再有比那更猛烈的风暴,就像不会再有比那开头更伤感的故事一样,她在漂散的船梁和木板之间的海下托起王子,让浪涛载着他们一起漂流到不知是什么地方。或许她应该在天明醒来的时候离开,尽管不忍,这样总不至将自己的感情引向深渊。即使吻了额头,至少也不该内心激动地将他透湿的长发理向脑后。然而一个丹麦人在偷笑,他让她又吻了一次王子。
那时已经无法割舍,遥远的钟声在树林间飘荡,一股溪水绕过柠檬及橘子树流入大海。小美人鱼就躲在石头泡沫后面凝望着。是她多虑了,会有人发现并照料王子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看着王子被抬进那幢房子她伤心地想,“没有人再想起自己对他的爱,就算是王子。”
与沙滩相比海水太冷了。浪花一次次地击在她的头发和乳房上。茫然的飘游使她觉得自己的心空空的。她感到非常难过,那个丹麦人对我们描述道,“悲伤地游进海里。”
十五岁之后她可以随意地从宫殿游向海面。可是那让她惟一能做的事情只是望着放下王子的地方。花园的果子熟了,山顶的雪要化了,可是她却看不见王子。几乎每一次,她都跟在几只梭鱼的后面张开双臂,任凭自己流入深海里。
她找到王子的宫殿,富丽堂皇到使她不敢去靠近。她潜到渔船下听打鱼的人谈论他。任何关于王子的片言只语都会使她好梦入睡。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多次都没有勇气上岸。她的奶奶告诉她缺少的是灵魂,“不灭灵魂。”那个丹麦人对此做了更准确的定义。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百五十年前,或者是一个丹麦人在那时把它讲了出来。我无意把它继续重复直到结束。我们看到这座铜像,我们看到美人鱼坐在石头上沉思。那不是别的,一个在寻找灵魂的生灵。她拥有了灵魂几天,失去了三百年。她从未想过违背自己的灵魂,虽然这条路上充满荆棘,虽然生命短暂而痛苦。然而,灵魂可以不朽。
似乎在转述一段故事后再就古说今总有些落入俗套的嫌疑。聪明的人自然会自问为了快乐与吉祥我们做了多少妥协,有多少个夜晚我们辗转反侧在为那些有背于我们意志的行为而难过?我们人人都有灵魂,可是比那没有灵魂的美人鱼还难以发现。或许应该有一天用扫把清扫,使我们年幼时才有过的光芒重现。但愿不是临终前的那一刻,但愿不是永远无法重现。
一百五十年后每一个到过哥本哈根的游客都看到了安静的美人鱼,每一个人都承认看到了不灭的灵魂。
第三部分思潮
20世纪30年代,红磨坊陷入了低谷。之前,他们排练一些半裸的美女在台上载歌载舞,不过很快观众厌倦了这些。相似的舞姿以及千篇一律的裸体促使他们在周末时宁愿选择去电影院看几部默片。
总经理焦头烂额决心改革。一位从丹麦来的谋士建议他改排舞台剧。“这里是歌舞的天堂,是红磨坊。”经理拒绝了他的想法,“而且要色情。”
“一样可以的,”丹麦人眨着眼睛说,“《皇帝的新装》。”
确实是合适的方向,走剧情的路线,还能够符合大众的口味,使那些看惯了美体的人看一看滑稽的赤裸。
经过两星期地毯式的搜寻,他们把一位年迈的酗酒者拉出了地下酒吧。他叫罗伯特,丰厚的报酬使他欣然接受。首场公映便大获全胜。巴黎的街头巷尾都在谈老皇帝臃肿的身体,人们对每个周末来看他肚皮上打摺的肥胖纹乐此不疲。
老罗伯特在红磨坊演出了十年。一方面是自己的喜好,另外也是剧院的安排,他从未戒掉酗酒的毛病。巨额的收入令他攒下大笔积蓄,不过他最终还是死于酒精中毒。
经理不愿放弃他的看家大戏,也不愿再找一个肥胖的老头。多年的经验使他意识到要提前做出改变引导潮流。他找来了老罗伯特的儿子。
小罗伯特当时已是一家俱乐部的足球队员。钱的诱惑令他放弃了自己钟爱的运动生涯,投入到新的剧目《王子的新装》中,两个猥亵的骗子也变成两个穿着新装的女人。每一次她们都要抚摸王子的胸肌用很挑逗的声音说:“现在请王子脱下衣服,我们要在这个大镜子前为陛下换上新衣。”
台下的女士陶醉于王子健壮的身体,而绅士则把自己幻想成被勾引的王子。
小罗伯特演出了七年,期间虽然不再踢球却坚持随队训练来保持身材,直到有一天黑王子出现。
小罗伯特坐在台下忍住怒火观看了一次《族长的新装》。故事背景完全放在了非洲的部落,台上的黑人都说着没法捉摸的土著语。不过没关系,观众早就知道这出戏在讲什么。谢幕后小罗伯特对记者报怨他们去非洲拉来这么一帮人,这跟去马戏团看动物表演有什么区别。巴黎报纸第二天以“恶心的种族主义者”称呼他,剧场请他终身不得再踏进红磨坊。为此白王子解释道,他并无意把黑人当动物,但无疑,所有来看这剧目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因为无法进入红磨坊,小罗伯特错过了后来的《女王的新装》和《王后的新装》。前者由一位同样酗酒的肥胖女人主演;后者为年轻貌美的模特。剧院经历了近百年的风雨终于在70年代被拆除。拆除前他们破例邀请小罗伯特观赏一次他们最后的剧目《公主的新装》。
晚年的小罗伯特同他父亲一样终因酗酒而身体臃肿。他平静而无语地看完全剧,即使当不满十岁的小公主问“我已经穿好了,这衣服合我的身吗”时,他也没有笑出来。舞台上的一个孩子指出她什么也没穿。“上帝哟,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宣告了演出、红磨坊以及《新装》系列的结束。
几个记者在谢幕后围住小罗伯特问他何种感受。“现在,”他激动地含着泪水说,“我已不再为我和我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而羞愧了。”
第三部分冷年(1)
零四年春节我一人过得特冷清,初二那天我把这稿子写出来。后来在《南方都市报》发表时由《冻》改为《冷年》。要不是当时正热映《冷山》,我倒觉得这名字不错。我本来是想讲“冻”的过程除了身体冷,有些人心是怎样变得麻木的。结尾那句“她,她,她是我妹妹”有点像动画片《希瑞》里的小精灵,每集结束时都会跳出来说:“今天找到我了吗?我在这呢。”
冷年
她她,她醒来的时候看到外面正在下雨。她听见雨滴敲打排风扇的声音,还有一些孩子在外面喊叫。她把大衣放在被子上压实一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点点思绪从天花板上脱落。她侧过身看了看身旁的女儿,小孩子正挥舞着双手抓着看不见的东西。她将女儿抱进被子里喂了一会奶,起身在桌上的烟灰缸里找了几根剩下半截的香烟一点点吸尽。之后她叹了口气,很惊奇地发现今天的呼吸是白色的。
买菜回来时她在路面滑了一下,充满好奇心地回去重走了一遍。她发现这一处居然结冰了。做饭的时候她还盘算着这几天也许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到了十五,她想,最迟过不了正月,气温会在春天到来之前转暖的。
傍晚8点钟她丈夫回来了。因为上面要求整个楼盘必须要在2月底全面竣工,所以他对她说从初一到初五他不用休息,拿双倍工资,直到大楼建成为止。吃饭前他俩先给老家去了个电话。其实电话也真没什么好打的,无非就是说些出入平安、万事如意这样的拜年话。而且还要跟家里那帮子亲戚一个个说。先是跟她公公婆婆问候,之后是她丈夫的哥哥姐姐,到最后反而是她最想的人却找不到了。
“我儿子呢?”她问。
“出去啦。”她丈夫的妹妹说,“说是跟同学过除夕。我怀疑他最近交女朋友呢。”
她将话筒给她丈夫,自己坐到桌前看着饭菜什么话也没说。她丈夫过一会儿坐到她对面时,她突然问道:“他们一定跟你说恭喜发财了吧?”
“怎么了?”
“他们还以为我们在广州,过年都不回去了,是赚大钱吧?”
他没回答,提起筷子吃起来。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他早就明白,当两个人偶尔有了分歧的时候,并不需要着手解决,而是避开它,把它放在记忆里被新的尘埃覆盖。好半天他们谁都没说一句话。快吃完时她漫不经心地说:“我今天去市场发现有的路面已经结冰了。”
“怎么了?”
“这可能是最冷的几天了。”
“是挺冷的,”他将半碗饭盛进一个盘子里说,“但今天出来的人比哪天都多。”
“我是说,”她胆怯地说,“今天就别带孩子出去了。”
“不带孩子,你自己出去?谁会给你钱啊?除非是做鸡。”
“也不差这几天,过了正月就暖和了。”
“你自己看着办吧。一年就这么几天有钱赚。”他放下筷子,躺到床上去了,道:“再说,这不比在家里好多了吗?家里都下着雪呢。”
“我知道。”她说。她站起来收拾碗筷,走进厨房。很快就有刷刷的流水声传到屋子里。
“儿子今年念高中,”她被他突然的话语声吓了一跳,转身看见他正倚在厨房的门旁问她,“再过三年上大学,这费用你想想吧。”
“你,”她关掉水龙头,指着他说,“当初我跟你来广州,谁知道是要饭的呢?”
“我没要饭,我会盖楼。我让你盖楼你会吗?”
“好,你去跟咱爸说啊,”她将洗碗布摔在水池里,“你说你儿媳和你孙女在广州要饭呐。”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跟我爸说这个,我抽死你!”
“我就是说说而已。”她又打开水龙头低声道。
他回屋里躺到孩子身边。女儿双手还是挥舞着抓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她一醒来就这样。他闭上眼睛,耳旁又叮叮当当地鸣起来,比工地还吵。他想改天应该去看看医生。一定是心理作用,他琢磨着。不然就等大楼竣工再去找个别的工作干。
“实在不行就别去了,”他闭着眼睛说,“谁都得过这个年是不是?”没人回答他。他点亮灯起身看看。她们已经下楼了。
她这回出去感觉不是那么冷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仿佛在等午夜钟声敲响好沿着长街游行。因为不允许放炮竹,人们就举着电子花束在夜里挥来挥去。她在王朝广场前的水池旁边歇了会儿,看见好多金鱼浮在水面上,已经死了。她手指在池水中点了点,还好,没有冻冰。她回头看看孩子,她已经仰着头在她背上睡着了。
第三部分冷年(2)
在烧烤屋和酒吧,她和女儿都被那里的老板轰了出来。茶餐厅的老板人很好,给她让出个座位,又吩咐服务员倒些热茶给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板大声问她。有几个常常来这里吃消夜的熟客禁不住笑了。
“这是我女儿,”她指着背上的孩子说,“她爸爸上个月在工地上摔下来死了。留下个姑娘才两个月。你说我们娘俩儿可怎么过啊?”她说着说着哭了出来。平常她说到这儿也要哭,但今天或许是动情了,心里确实觉得有些不好受。
“大过年的,”老板站起来,对大厅里的顾客喊道,“我说诸位,咱们过年,她母子俩就不是人了?我看大家多少都帮衬一点吧。”老板带头掏出十块钱塞到她手里。除了那几个熟客,其他人都纷纷施舍了一点。她对每个人鞠躬致谢时泪水又一次禁不住涌了出来。
走在外面,她将手中钱一张张地叠好。她查了查,一共是五十多块。到月底还要返给茶餐厅老板六百元,这是他们月初讲好的,就是说除了还给老板三百元领头施舍钱,还要再给三百。
整点钟声敲响之后,她又去了几家类似的餐厅,每次说那些烂熟于心的台词,她都禁不住地大哭出来。她不知今天是怎么了。在路边的一个善心生意人烤了三只生蚝送给她,她将这些带回王朝广场的水池边,小心地吸着里面的蒜茸。
“妈妈,妈妈。”她听到喊声回过头,女儿还在仰头睡着。她俯下身,拨了拨水池里的水。有一些还没有冻死的金鱼赖在一起,一动也不动。
快天亮时她和女儿回到家。她丈夫听到门声便点亮灯,帮她把女儿卸下来。
“再吃点饭吧,”她丈夫说,“你今天本来可以不出去的。”
“我看外面也不是那么冷的,”她看到他已经做好饭菜了, “可能下午冷是刚下雨的关系。”
她去洗完手,问他:“你没睡觉?”
“没睡觉,躺着躺着就醒来。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没事,再说今天人家给的钱确实比平常多。”
“喝点酒吧,”他倒满杯子,“这还是年夜饭呢。”
她笑了,一口将杯中酒饮尽,道: “你妹妹说咱儿子交女朋友,你问问是怎么回事儿?”
“那是她瞎掰,她没事找事逗咱们。”三杯酒后他就没再喝。他吃了口饭说,“我看,今晚你就别出去了。”
“不用,”她说,“今天初一,钱肯定多。没准还有红包呢。我发现个事儿。”
“什么?”
“有时候吧,咱大人觉着冷,小孩子还真冻不坏。”
“你一会儿睡觉,等我回来再说吧。”他破例又倒了杯酒,走到床前对孩子说,“来,我还得给你拜个年。”说完他一饮而尽,戴个安全帽出去了。
那孩子双手在空中抓啊抓啊,什么也没抓到。等到她满周岁时,她父母才发现她是先天性失明。她,她是我妹妹。
第三部分听到,听不到
到今年的4月30日,老李的老伴已经过世十年了。老太太刚走那会儿他也没想到自己能一个人生活这么久。头一两年他只是觉得别让孩子们连续操办两次葬礼,就善待着自己过了下来。第三年开始他每晚都和新结识的老高去小饭馆喝酒,一人一瓶白酒,回去不用搀扶,倒床上就可以睡到第二天中午。那时他想继续活着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天天可以买醉,二是他和老高较着劲,看谁活得过谁。最后他赢了,老高先倒下了。出院后老高被儿子送到养老院监管起来,就剩下老李每天日落后一个人坐在饭馆里。于是他改喝两瓶白酒,他觉得总该替朋友做点什么。回家依然无人扶他,走在路上摇摇晃晃。他选择最近的一家饭馆喝醉,这样每夜过条马路就能到家了。还是有一回他躺倒在马路上,他知道自己能爬起来,不过躺着更舒服。他的儿子天不亮把他从医院接回家。大夫建议他如果还想平静地活上五年十年,必须把酒戒掉。他想想也有道理,下决心戒酒了。以后他每天去饭馆只要一瓶酒,把老高的那一份喝掉了事。老伴死后的第七年他琢磨着:为她我都没付出那么多,为老高又赔身体又搭钱我图什么?!当天他坐长途汽车去养老院找老高。“我再老也不会把家搬这地方来。”进到院里他想。护士告诉他老高死了,两年前就过世了。回程的路上他沉沉地打不起精神。坐到饭馆里他只点了一盘菜没要酒,死人是喝不了酒的。
他上大学的孙子陪他住了一个冬天。爷孙俩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聊,他没觉得孤单有所减少。一次起夜他听到孙子在客厅打电话,坐在马桶上片言只语从门缝飘进来:“我就对你的脸还有些印象,要不是打这个电话,都忘记你声音是什么样子了。”
从厕所出来他和孙子并排靠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没说话。“我前女友,”他孙子不安地解释,“分手一年多了。”老李才不管这些,他就记着之前的那些话了。回到卧室他找出相册翻看着——我也忘记你的声音了。
3月份他发现家里的电话有个秘密。没事他就拿起电话屏住呼吸,听串线人讲电话,再在纸上写出甲和乙,分析他们的关系和故事。他真希望有一天会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那么熟悉,为什么就形容不出来是什么样子呢?
算命的告诉他应该在4月30日那天的中午12点去老伴的坟头守候。到夜里12点他就能听到他想要听到的声音了。可是她没有坟,骨灰在火葬场的陈列室,那里的骨灰盆像图书馆的书籍一样整齐地排在架子上。晚上6点半看门的就把他赶到大门外。晚上10点钟他买了一瓶酒启开。“戒都戒了,喝一瓶又怎样?”他想。11点他买了第二瓶。“谁说死人就不能喝酒了?”喝光后他又买了一瓶。“这瓶算是替她喝吧,”他喝下一口想,“可是他们根本不认识,坐在一桌我介绍完那个还要介绍这个烦死了。这瓶还是我喝算了。”他一口气把白酒喝光,瘫坐在杨树下。
“不认识又怎么了?你朋友不就是我朋友吗?”那令人激动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他一时像哭一般地呼吸急促,不敢回头望。同时提醒自己没有醉,那后面的声音,确定她在身旁。
第三部分一只被咬过一口的苹果(1)
虽然发出去的请帖上面都写明:谨请13日上午至此参加婚宴。事实上人们在下午3点钟的时候才陆续到齐。大多数人对这场婚礼的双方并不感兴趣,他们倒是觉得这恰好给他们枯燥单调的周末找到一个很合适的消遣机会,他们将这当成了周日的晚宴。当初计划这些的时候,新娘也一再反对将婚礼置办得如此隆重。她只是想找些亲戚朋友聚在一起来宣布他们结婚也就可以了。“我希望让大家看看你是多么漂亮,”他试图安慰她,“这将是你最美的一次。”在13日上午她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她还感觉这挺可笑的。“最美的一次,”她琢磨着,“就好像一等婚礼结束我就要自杀似的。”她冲着镜子笑了笑,感觉这不够理想。“或许只能这样了。”她想。打从两个星期前她在右桥顶端告诉他“我要结婚”这几个字的时候,她就一直陷在这种恐慌之中。她只想两个人悄悄地结婚,但新郎执意如此,这可怪不得她了。要是今天他真的来了,然后当众质问也“你凭什么嫁给他”,或许干脆问新郎“你凭什么娶她”,她该怎么回答呢?怎么回答?我又凭什么嫁给你?一个破落的游吟诗人。
宴会开始时她穿着拖地的白色长裙走了出来。似乎是由于她的美貌,大多数人吃惊地半张着嘴看着她。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步子走错啦,她慌忙低头检视自己一遍。这时新郎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什么都没错,你很美。注意了,我们要开始照相了。”她脸上微微一红,照相机的光芒在她身上一闪一闪的。她以为照完相也就该结束了,她问新郎她是不是该回去了。“当然要回去。”他说,“换一件裙子,你总不能像孔雀一样拖着羽毛走路呀。”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她觉得稍微自然些了。客人一个个地从她身边走过,向她敬酒。而她的杯中始终是可乐。每一个客人喝一杯的时候,她仅仅喝一口。然后她试图向人群望去。一个男人走过来向她敬酒。她发现他没有来。这个男人告诉她,受这场婚礼的启发,他打算也娶一个并不比她逊色多少的妻子来锁定他一生的幸福。他确实没有来,她向四周重新望了望。他没有来。那个人对她笑了笑,把杯中的酒喝尽。要是他来了,就算什么也不说,只要他看我一眼,我就把这些花都扯掉,我就会跟你走的,我本没想结婚的,你知道。那个人把空杯对着她摇了摇,她试图微笑。嘴角向两侧张开,最好露出牙齿,眼睛需望着对方,她想着这些话对他笑了一下。
新郎的姐姐把她拉到一边坐下。或许他不能到了,“我要结婚”这四个字足以使他垮掉。姐姐对她说,她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有这样的福气。而她想起那天在桥顶她告诉他的时候,他眼睛里闪过的一丝忧伤。姐姐略显得意地说,即使她弟弟有些财产,但是能娶她这样的妻子也是修来的运气。你要是很伤心很恼怒的话,你表示出来就是了,干吗还要假模假样地祝福我呢?可她祝福她:“我相信你们两个以后会很幸福的。”他那时把手挡住射在眼睛上的目光,很勉强地笑着:“好呀,背着我偷偷钓了个金龟婿,你会比我幸福多啦。”
她在人群中穿过,一个人低着头静静地走着。“幸福多啦。”她觉得这或许是真的。她心不在焉地回应几个宾客的招呼。她很小的时候就梦想过这样的情景,像女王一样地做个宴会的主角,现在她做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对她赞叹,但似乎并不快乐。一个女孩拉了拉她的手,“你就是新娘吗?”她弯下腰看着她。“外边的叔叔叫我给你的。”女孩把礼盒送过去。毫无疑问,他倒是还没忘了她,她向门口看看。“叔叔说,我要给了你,你会给我喜糖吃。”“对呀,对呀,他在哪儿呢?”她抓一把糖塞给女孩,带着那个女孩走到门口。她的目光在四周迅速地搜寻。“他走了,不可能留下来的。”
她黯然地又走回厅堂,手中拿着他的礼物:他会送什么呢?像别人一样送玉天鹅,或是银杯一类的东西?一个侍者在她杯中又添满了可乐,然后加了一个冰块。要不然他会在这里面暗示她在什么地点和他逃婚?她有点激动不安地想给礼盒找一个藏匿的地方。这时一个女人的酒杯碰掉在地,女人尖叫一声,人们不禁围上去。她从人群外走过去,趁乱把礼盒放在了靠在墙边的结婚照的后面。
人们后来在酒桌上悬好一只苹果。他们起哄要新娘新郎咬这个苹果。她被人群推过来的时候看着这只红红的苹果,苹果后面的新郎微笑着。“不该嫁给他的。”她感觉自己有点茫然而不知所措,他开始向前倾去,苹果在绳子上摇摇晃晃。他张着嘴向苹果咬去,苹果受力向她荡去,滑过弧线击在她美丽的额头上,她叫了一声。苹果弹回来的时候正好落在他的嘴前,他趁势咬下了一口。她有点头晕,双手按住太阳穴。他把一口苹果咽下去后扶住她。她说她很想回去休息一会儿。“即使这样你也应该吃掉这个,这是我们的苹果。”“拿来吧,我会吃的。”她说。
人们又恢复先前活跃的气氛。她绕过四号桌和五号桌,在那张婚礼相前停了下来。相片是三天前照好的,她仔细望着上面的自己。“最美的一次,”她想着,“不会再这样了。”当她确定已不再有人注意她的时候,她弯下身,假装解鞋带的样子,随后用手臂向相框后探去,手向前摸,发生了她一直都不敢想的事情,那个礼盒不见了。
第三部分一只被咬过一口的苹果(2)
她出来的时候感觉一股强风吹到背后,天色已经很晚,她最后决定在后面的花园里坐下来。她把那只苹果放在旁边,双臂环抱双膝坐在石楠丛中,从礼服上一朵朵地摘下红色的以及淡黄色的小花。之后一片片地扯下花瓣,“爱我,不爱……”她数着,花瓣吹落一地,最后是奇数,他爱她。
人们不断地对他劝酒,让他谈谈他们的恋爱史。有什么好谈的呢?他认识她还不到三个星期,就在连她名字还没记住的时候,他就欣喜若狂地听到她说她打算嫁给他。“我好像遇到了一个婚姻骗子,”他站起来举着酒杯说,“一个漂漂亮亮的婚姻骗子。”
一个少年偷偷地离开厅堂,寻找新房。他进了一个充满气球和红烛的房间。他打算藏在那儿等新人入洞房。他打开衣柜,发现里面的坚实程度根本不够他站在那里。他满怀好奇心地想看看新娘子进来之后都会做点什么。他把床单掀起来钻进去,突然碰到了一只腿。他低声问“是你吗?”“是我。”“是我。”竟然有两个人同时在床底回答。
她回忆一遍,她确实把礼盒放在相框后面的。“可是的的确确不见了呀。”里面装着什么呢?她把一枝花梗在手指上缠了起来,他说过的,或许他会把那些十四行诗的手稿全送给她。“在那里面,他总是用各种挺妙的比喻来写我。”她笑起来。那些花梗在手指上形成微微的红印,她咬了咬被花刺出血的手指。
新郎的姐姐正挨个房间寻找新娘,开始她感到担心,到后来她开错了几扇门,里面传来了不入耳的漫骂后,她有些恼怒了,“这毕竟不是最野蛮的逃婚时代!”她在说过一声对不起,狠狠地关上门后喊道。
床底下越来越沉闷,三个小伙子不禁呼吸困难,有一个试图爬出去的少年又被拖了回来。“我又不会揭发你们的。”他嘀咕,“我只希望在他们回来做爱之前,我别闷死就好了。”
她把那只被咬过一口的苹果放在眼前,对它笑着。最坏的做法是他把她那些信都还给她。“不,他不会不理解我的。”她记得有一封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她爱他,但不能嫁给他,那样他就做不了游吟诗人了。“我只是想逃避,并不是不爱你。”她想咬一口苹果,那个已经涂满茶色碱的苹果,“我不会吃的,我又不想结婚。”她摇摇头。
新郎在大厅上醉得摇晃地走着,他感到在这个迷人的夜晚他正缓缓地向幸福的顶峰接近。于是他对每一个人胡言乱语。
三个人在床下焦急地等待,他们大口急促地喘气,热得不得不解开几个扣子,他们正耽于无限的性幻想之中。
她把那只被咬过一口的苹果扔得远远的,之后躺在石楠丛中,仰头看着街上闪烁的灯光,闻着花丛里散发出的香气。她想起小时候的那一次因为整个晚上总是数错一颗星星而哭个不停。她双手枕于脑后,泪水漫过她的脸。
第三部分盲目的时代,等待结尾(1)
昨天我有个朋友托我为她四年的文字说几句话。我说:“四年的时间弹指一过,总有种玄之又玄的感觉。”短信发过去才想起自己也写了四年了。零一年3月我在连绵数日的阴雨中写出我这辈子的第一个故事。零五年3月我最后一次去读它。
盲目的时代,等待结尾
他们说在午夜12点的时候连续拨十个零就能把电话通向冥间,这是愚人节后的四个月以来我听到的最令人神往的事情。而且现在一切都这么合适,我只需要五毛钱的硬币就可以同冥间取得一切联系。只是零实在太多了,我怀疑自己或许按了十三个,那样的话,电话就有可能通到耶稣的受难地,这可不是我希望的,我连圣主说什么话都拿不准。冥间的事我也不了解。问题是,话筒响起的是汉语。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哎呀,烦死啦。”这就是醉生梦死的冥间吗?“你就这样顺着我的胸口向下探去……”好像串到成人热线上去了,在那里美貌的女郎正驱动着令人惊叹的想像力凭自己的智慧赚钱。她们甚至可以把话筒托在肩上一边刷碗一边向客人构造着两个人的色情王国;偶尔文思枯竭的时候,她们就大声地诵读一本色情小说。这一次她是这么把那些尊敬的客人带入冥间的:“暴风雨呀,快来吧,我受不了啦!”这一点毫无疑问,她呼风唤雨的能力要远远超过高尔基。雨就在这一瞬间下起来了。
我那天夜里并不是没有做出过努力,我曾跑出去一百米,然后躲在树下。一棵树突然被雷击倒就使我明白,与其在这儿等着树砸到我头顶,不如跑回电话亭打几个电话。我回到电话亭时,水已经没过脚踝。我想想自己只知道三个电话。先给我那个疯妈妈打个电话吧,我说得跟杜宾似的,我也不回去了,不,仅仅是回不去了。直到没人接我才想起来,我和妈妈上次搬走的时候就把电话扔在老屋子那儿了。还有一个号码我也说不清是哪儿的,应该拨拨试一下,反正和杜宾没关系。不过我还是不自主地拨了第三个号,这是我最不愿意的。我宁愿那边没有人接。要是接了总得说点儿什么吧?两个人对着电话沉默不语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我说由于女巫的魔法,我被世纪初最猛烈的暴雨困在了电话亭里;然后你就把我弄起来解闷儿是不是?哪里呀,只不过是无边的夜色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但和你思念相比,我还是更喜欢睡神的恩赐。我想我们总能有点谈的吧;行,就聊聊你干嘛老是缠着我不放?
现在已经响到第六十下了,其间我一直在看雨,我没有勇气挂掉电话。
“喂?”终于有人接了。声音发自几十里远的地方,在雨中轻轻传到这里。我说什么呢?我看见雨打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
“喂!”她又问了一次,几乎十秒钟谁都没说话。我把话筒换到左手,那上面凝滞着水汽。
“真的是你吗?”她那边问。
“嗯,是我,没错。”她怎么猜到我是杜宇琪呢?
“嗨,真的是你?都这时候了,你在哪儿呢?”
“在我打电话的地方呗。”
“唉?你在外面呐!挺晚了吧?我刚才还做了梦,梦见我从高处掉下来,风一直往我耳朵里灌,都吓死我了。然后铃就响了,你就把我救上来了。喂,大恩人,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吧?”
“半年吧?或许再久一点儿。”
“半年多啦,是怪长的。你跑哪儿去啦?我都找不着你了。”
我没吭声,你自然找不着啦,我和我妈妈跑到城市的角落里藏起来了。雨下得太猛烈了,我开始担心这会敲碎玻璃。所有的人家都没有灯光。我猜大概得有一半的人在睡梦之中,四分之一的人满足于做爱后的惬意,还有四分之一的人饱受着失眠的折磨,或被无聊的电话所支配,还有人走在大街上吗?像我这样地寻找自己?
“杜宇琪?”她叫我。
“嗯?”
“你在听吗?”
“当然在,只不过你并没有说话呀。”
“嗯,我现在说了,那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什么?”我问。
“你知道。你弄错了。”
“他是你表哥。”总提这个有什么用呀?
“他真是我表哥。”
“我没说他不是吧?”
“但你一直不相信他是。”
“别说了,行吗?”到最后还是要我来求她。
“我也不想提了,都这么长时间了,早该忘了。不过他人倒是不坏的。”
“比我强多了。”
“你别总是把话往死胡同里堵,行不行?他对什么都挺严肃的,就像一个寻找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那种作家的一个小说人物。”
“你也开始读他了?”
“没有,你告诉我的。你说那里的人通常用一种强有力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精神上的尊严。你忘了?”
我忘了。
第三部分盲目的时代,等待结尾(2)
“我表哥就是这样,他认为那个下午你在侮辱他。”
“我没说什么呀,我只不过是说达尔文的老婆就是他亲爱的表妹妹。”
“那你为什么偏多上一句,拜伦和他亲姐姐也要上床呢?”
“这也不能全怪我。他先指着我说‘这就是杜宾的儿子吗’。”
“我听到他说了,我真没想到他会动手,没伤着你吧?”
“哪能啊?就是窝囊点儿,当你的面,当任何人的面。”
“干吗不还手?躲一下都不会了?”
“我说不清楚,就连你们走后我竟坚持用碎镜片把电影看完,也解释不明白。你知道,当时烦心的事情多着呐。”
后来她说什么我就记不清了,好像是跟她那个傻表哥吵架啦,决裂啦,然后她又跑遍整个城市找我啦,“找不着啊,你干吗躲着我呀?”
我告诉她我没打算躲着谁。那个俄国老头说得不错:每个人都有尊严,强势的尊严,毫无疑问,这必须维护。但并不是谁都能用强有力的手段。
她在那头没说话。外面已经积起泛滥的水流。我续投一枚硬币。这是我全部的钱:三枚一元的,四枚五毛的。就是说我们还可以通半个多小时的电话。但问题是我们谁也说不上半小时,多数的时候是我们沉默不语,同时在彼此心底消费着五块钱的沉默。
“宇琪。”
“嗯?”
“已经很晚了。你告诉我,你在哪儿呢﹖”
我对她说我被雨逼到电话亭里,在这里我先是给耶稣受难所去个电话,接着与冥间联系了一会,之后我又和美丽的接线女郎狂聊了20分钟。“到后来我就想起你。我打电话之前没有把握我们还能谈些什么,愉快的是我们竟然说下去了。现在是7分10秒,11秒,——这是我打电话的地方。”
“说实话,你过得很糟糕,是不是?”
“不是很顺当。你知道,这一切。好多儿事我们都硬挺过来了。我知道,我妈妈已经承受不住了。”
“对不起。”声音很轻,仿佛细雨落在天鹅绒上。
“和你没关系,芭比娃娃。”
“我是说,我妈妈。”
“也不怪她。请等一下。”有一只从雨水中游过来的狗挠着门角,指望着我放它进来呢。那就进来吧,只要你不咬我就行。我抱它进来,随之而来的风卷起我的裤角。那只狗颤抖地瘫在我的脚旁,我能感觉到它的体温。“我回来啦。”我重新抓起话筒。
“怎么?”
“我刚救活一条生命,挺不错吧?”
“救什么呀?”
“一只狗,蛮漂亮的。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你说你不怪所有人。”
“我说过杜宾没有罪?”
“他是你爸爸!”
“叫他杜宾。我不恨他就已很难得了。”
“可你原谅我妈妈了。”
“我也可以原谅杜宾,但他有罪,”我说,“就这么回事儿。”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妈妈也不明白。她很爱我爸爸的,我看得出来,我爸爸也看得出来,但他明白吗?”我感觉那只狗在咬我的鞋带,我低头看着它。喂,这是你感激报答的方式怎么着?
“这边也开始下雨了,你听,雷声。”
我听不见。话筒里传来模糊的沙沙声。“在他走后的第三天,我妈妈就带着我搬走了。”我接着说,“我妈妈决定远离尘嚣的。很明显,杜宾这么做令她很伤心,几乎每天下午她都在窗前望着浓烟后面的夕阳流泪。尽管她总是高声对我说谁都可以做生活的强者。但毫无疑问,谁都做不了生活的强者。”我还得向电话里投硬币,一块钱滑过投币口,像落在啤酒杯里的冰块。
“我对这些感到难过,真的。”
“别这么说,连我自己也不这么想。杜宾消失后半年多的时间里,我把他留下的几百本书通读了一遍。本来我打算在里面找到我爸爸逃走的原因,只是越到后来我就越觉着这事儿可笑。我发现这些书他并没真正地读过几本,好多粘连的书页他都没裁开,仿佛他读书只是为了弄清楚他想过的事情别人有没有写过,好使他写的东西不至于被嘲笑。”
“没有人会这样,你爸爸是一个很出色的作家。”
第三部分盲目的时代,等待结尾(3)
“叫他杜宾!大概两个月前我意外收到一封他的信,信里面讲得又乱又杂。或许他实在不知道该对我说点儿什么,就把他那些可恶的文学观、艺术观写在信里充字数;后来他就问这里天气怎么样呀,夏天有没有下过雪呀,月末有没有流星雨呀,很明显以前的事情和家里的状况他一句话也没勇气提。在那封不知所云的信的最中间他划去了六个关键的字:爱的被剥夺感。”
“被剥夺感?”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卡夫卡、福克纳、叶芝和老托尔斯泰所共有的。”
“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吧,卡夫卡希求的爱,被他父亲剥夺了;福克纳呢,他总怀疑爱情是被他妻子的前夫夺去了;爱尔兰革命把叶芝应得到的那份爱剥夺了;老托尔斯泰,就更可怜了,那些他给妻子的爱以及妻子给他的爱,干脆都让他老婆一个人抢走了。”
“这跟你爸爸有什么关系吗?”
“听着,是杜宾。”我说,“不管怎么说,我妈妈很爱他的。他们也生活了二十年,但是二十年里他给我妈妈带来了什么?他把我和一打欠条留给我妈妈。二十年里他跟狗似的四处借钱自费出版了四本没人读的蹩脚书,每本书就印三百册,像发卫生纸一样送到所有浴室的更衣室,把书塞到每个大衣兜里。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能察觉自己是个备受嘲讽的小人物。”
“我妈妈很赞赏你爸爸杜宾的书,在过去的五年里,她把《维以不永伤》《自己的故事》《玛丽亚儿玉》及《第三人》都寄给了我。这一点确定无疑,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回头注意这四部作品了。”
“原先我妈妈也是他的第一读者,她总是在一个下午激动地读完全书。她甚至可以背出四本书的任意一个段落,她告诉杜宾他一定会成为一位经典大师。在后来他给我的信里面,他说这部分是不真实的。在他看来,他的小说是否出色不取决于文学自身,全在于我妈妈爱他的程度如何。这令他很失落,他说他想要的并不是爱,而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他现在找到了?”
“这我不知道,”我说,“但至少他那么随意地就跟个女人跑了。”
“别这么说行不行?”
“我也不愿意这么说。我只是说和我爸爸一起消失的那个女人,我宁愿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也不情愿就这么碰巧。这甚至会令你父亲感到耻辱。”
“杜宾20多年前就车祸去世了,你知道。”
“你提过这个了,对不起。”那只狗已经睡着了吧。外面的水足以没膝。我等待她的话语,可惜的是没有回音。水从门底缝渗进来。
“芭比娃娃?”
没有回答。
“你还在不在啦?你猜怎么着?刚才被我救上来的是哑巴狗,不管大恩人怎么恳求就是不回答。”
“你别拿我开心。”她说话了。
“不是故意的。我对你说过没有?我说过错不在你妈妈那儿。”
“说了,你还说全都是你爸爸杜宾的罪过。”
“我又不想这么说了。他也没有错,他仅仅是没勇气违背自己的意志而已。这个故事所有的人都没做错什么,包括你和我。只有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我妈妈。你爸爸死了,他没登场,只剩下一个:我妈妈。”
“你读过你爸爸杜宾的那几本书吗?”
“叫他杜宾就行了。”
“我记着他在一篇小说里说,在超现代主义的文学中,悲剧的或者是幸福的角色将会消失。一个人仅仅如往常一样上班,工作,下班,回家,看电视,等到夜里躺在床上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失眠时,他就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位伟大悲剧角色的饰演者。”
“这并不是杜宾的首创。老乔伊斯早就写过了。就像我之前说的,他连乔伊斯的书都没读过。”
“噢,是吗?”她感到惊讶,“但这是不谋而合呀。他还说有关幸福也不是表面上的,就像上天可能会赐予那个在神话中反复推大石头的老人无限的幸福。”
第三部分盲目的时代,等待结尾(4)
“挺有意思。写这个故事的是一个和你爸爸有着相同命运的法国人。在文学史面前,我爸爸杜宾是个白痴。不过这些他仅靠自己都考虑到了,确实了不起。这么想或许有些道理。只是我妈妈很爱他的,可能这将令她幸福。到现在为止我妈妈一直生活在回忆之中。时光就像真的在倒流,几乎每天傍晚她都会坐在窗前在幸福回忆的路上就睡着了。看得出来,我妈妈后半生只剩下两件事要做:赚钱,替杜宾还债;等待,等杜宾回来。这太难以想像了。我妈妈年轻时谁也瞧不起她,后来,她就把第一个人对她的怜悯也错当成了爱情,接着就从心底爱杜宾一辈子。她会疯掉的,常常在一阵敲门声传来的时候,她就开始匆忙地化妆。她总是指望真的有一天她会和我爸爸不期而遇。为此她甚至盘问过往的乞丐,她说他不会过得很好。她认为他忍受不了的时候会回来的,就仿佛一只离家出走的狗那样,是不会饿死在路上的。”
“你估计他能回来吗?”
“说不清。在收到他的信后的一个礼拜,我给他写了一封短信。我说假如你不是在写《月亮与六便士》的话,你还是回来。事实证明一位好作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写出同样杰出的小说。你没有理由逃避自己做丈夫(至于父亲就算了)的责任。”
“可是等我把信装进信封时,我发现在他寄来的信封上压根儿就没有他的地址。我还纳闷他是怎么弄到我们新住址的。”
“当初为什么搬走呢?”
“我问过她。她答得有些不可思议,她说以杜宾的性格是绝不会回到老屋子那儿的。但他回到这里就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要说他以为是陌生人的家就足够了。为了让他知道我们搬家了,我妈妈到每个晚报社刊登征婚启事。她把名字和住址登排在最显眼的位置。半年来她前后收到一百二十三封求爱信,这些都被她锁在盒子里,她把这当成了她容颜未衰的一个有力的证明。不久以前,她告诉我爸爸回来了。她神秘兮兮地说她发现他已化作一只蟑螂躲在角落里,以维护自己男人的尊严。为了令杜宾不再难过,她求我不要声张。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两次愤怒地回绝社区打虫药的决定,她开始留心桌上的剩菜,时常在夜里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一个人对着那些抢食残渣的蟑螂轻幽地说话。今晚就是这样,我被她空荡的对话声弄醒之后就睡不着了。我想到街上走走。她已经疯了,我的疯妈妈。一场大雨把我截到这里,我给你打电话。这是真的,不说假话。我忘不了你。”
已经倒计时,我又投了一块钱。硬币应该落在正中央,正对着“5”的位置。我用手指在充满水汽的玻璃上画了一个芭比娃娃。狗已经醒过来了,它用身子在我裤腿上蹭来蹭去的。芭比娃娃开始模糊不清,就像我记忆中的一样。
“要是说我也忘不了你呢?”
“那就记下来吧,我叫杜宇琪。”
“等等,我拿纸记一下。‘琪’是哪个字呀?‘杜’是杜宾的‘杜’吧?”
“别开玩笑了,说说你那里怎么样。”我说。
“你说我们以前在一起叫做谈恋爱是吗?”
“谈点别的吧,譬如你妈妈。她确实很漂亮。她把那种美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你。你也很漂亮。她继续给你写信吗?”
“写的,还是一个月一封。”
“都写点什么呀?我弄不懂那次她没认出你来?”
“那当然啦,我七岁她就离开我。车祸发生的时候我六岁,之后不到一年她就走了。她把我留在爷爷家就出走了。她说她要去留学,要多久呢?十多年就从未回来过。”
我感觉她在哭,或许是雨声,声音乱杂杂的,像珍珠散落一地。
“我妈妈走后总是一个月写一封信,到现在也有一百多封了。她也没留回信地址。在信里面她常说自己在某一个城市,她几乎不说别的,整篇整篇描述那个国家的风景、文化和民族习俗。好像十年之内,全世界她都去过了。像童话里似的,她扮男装到海上当水手去啦,绕着地球一圈一圈转,等她转累了就能回到我身边,会回来的。直到上次和你在麦当劳撞到你爸爸杜宾和妈妈时,我才明白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在月末我照例收到她的来信。她说她又一次回到爱之都巴黎,并且终于见到了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她说她与大师用法语谈了一个下午。马尔克斯认为中国文学将出现异常繁荣的现象,他认为在中国有一个叫杜宾的人将成为新生代作家的代表,在杜的小说中总能发现一种令人惊叹的才华。”
“这是不可能的,杜宾作品没有任何外文译本。”
第三部分盲目的时代,等待结尾(5)
“是呀,五年之内妈妈已经几十次提到杜宾了。打我不认识你时,我就知道杜宾,全是我妈妈说的。她说这是国际声誉最高的作家,而在我们的城市仅仅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之后我把她寄给我的四本杜宾的书翻出来,仔细对照一下,发现这些就是在本市出版的。我接着抽出她以前所有的信,在午夜钟声敲响之前把这一百多封信重读了一遍,核对信封后我就明白,一百多封信,只有十二种语言的邮戳,而且一种语言的邮戳是一模一样的,日期分别是每个月的十五日,没有年份,每个邮戳一年只用一次。后来,我就坐到床头一直哭到天亮,那么一瞬间我就意识到,其实妈妈哪儿也没去,她就隐藏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过着鼬鼠一样的生活。她可以去找一个石匠刻十二个石印,每个月初去图书馆查资料后写给我一刻信。打过了邮戳,她甚至可以在夜里就投到我们那儿的信箱里。”
这次我可真听见她在哭了,这跟雨声不一样,至少哭声可以漫过雨夜反复回荡。
“可是她干吗要躲起来呢?”
“是啊,后几个月我一直在回忆,把我小时候的事尽量记起来,也还是弄不明白。对,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咱们在人民大街见到的那个拣破烂的老头。”
“有印象,我不理解你当时怎么那么激动。警察仅仅是在清理和这繁华城市所有不适合的情况,你却冲动地跑出去和那些人理论,把你那点零钱全塞给老头,还问我有没有钱。当时怎么啦?”
“我也说不清,反正,那帮家伙抢过废品扔上垃圾车的一刻,我就突然预感到我妈妈也在过着这样的生活,甚至还不如他。”
“不会吧?”
“只是我有这种感觉。要是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一切就清晰明了。妈妈这么做是受难去了,也就是说她在悔罪。她认为我爸爸的死,她是有罪的。在我回忆的事中有一点显而易见:就是妈妈根本不爱爸爸。似乎她只是为了报复别人才和我爸爸结婚的,等一结婚她就后悔了,她是那么蔑视我爸爸蔑视那些钱和他那百依百顺的举动。所以爸爸的死令她背上了所有的负罪感。她把受难作为她解脱的惟一方式。”
“电视看得太多了吧?”
“我想想也不可思议呀。但是我妈妈那几年总抱怨有谁见到一个蓝色礼盒,说那是她结婚时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这不就是另一个男人送她的吗?”
“这能说明什么呀?咱们还是换点别的说吧。我们又不是编电影脚本的。”
“嗯,那只狗怎么样了?想一想养只狗倒也不错。”
“它睡着了。”然后我就想不出该说什么了,我发现我们说的越多,忘记的就越多。要不然就是听她哭,弄得谁都不舒服。我又投了一枚硬币。
“宇琪?”
“嗯?”
“我以前说过没有?”
“什么呀?”
“譬如说我喜欢你。”
“好像说过。有三次吧?一次是在雨亭,那时刚刚下雨,当我们数到第六下雷声的时候,我就说了自己的三个心愿:写小说,去巴黎,一生和你在一起,然后你就说了这句话;第二次在独木桥上,我们像展开双翼的大鸟那样走在桥上,我说我们走在幸福的边缘,你那时甚至跳了起来,你说这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比喻,之后你又说你打算喜欢我一辈子;第三次是我们等公共汽车,汽车误点了,我们坐在树阴下的石阶上不说话,过往的汽车,扬起的尘土,下落的夕阳,几乎就因为这些你对着我哭了出来,好多人都听见你大声说话,你说你想好了,你决定一生一世都记着我。”
“你哭了,宇琪?”
“哭什么呀?只不过是增加点儿煽情效果而已。”
“我还说过别的吗?像我爱你?”
“太沉重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直都没说。”她说,“只是现在我想说了,我说我爱你。”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时间不因此停下来才怪。我现在脚踩在水里,冰冰凉凉的,那只狗能不能醒过来啦?起来吧,小家伙,我的脚都被你压麻了。你快帮帮我,有个女孩子对我谈正经的,你让我怎么说?“你说出来啦?”我说,“我都爱你几百年了,还没说出口呐。”
“你很像你爸爸,在性格上。真的,宇琪。我妈妈总是写你爸爸,她说这是从法文的传记翻译给我的。”
“谢谢。他是杜宾。我可不认为这是夸奖。”
第三部分盲目的时代,等待结尾(6)
“最近一期的《新周刊》你看没看?那里用了一个专栏来评论你爸爸杜宾的作品。”
“我看过的。但你得知道,《新周刊》在一年五十二期里一共介绍了五十六个人物,我们谁能保证五年之后还能提起他们的名字?”
“你爸爸杜宾会的,上面说他会成为我们正要迎来的超现代时代的三大师之一。”
“你想没想过这个时代有多盲目?他们还没发现另外两位大师是谁就先把这个称谓冠在上面。”
“这没什么,你爸爸会的,我敢说,他将与那四部作品载入史册的。”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叫他杜宾别叫他我爸爸!”我说,“你们总是提这四本烂书。有多少人读,有多少价值,但你们谁想象过这些都是靠什么出版的?《维以不永伤》打我记事时就已经出版,那是我爸爸偷走我妈全部的积蓄才出版的,他一再允诺这会令他成名赚许多钱,好令他足以偿还我妈几倍的积蓄,结果什么都没有。他把这些书都塞到浴池的更衣室里去了;为了《自己的故事》他四处借钱,到最后还是一败涂地,然后呢,然后那些债主像抓老鼠一样堵在家门口后来我妈把他们骂走,而杜宾又像丧家犬似的去乞求我妈,说他一定要出版《第三人》,他说不管怎么样这肯定是二十一世纪前三十年内中国最伟大的长篇小说,而他明明知道我妈不会再有钱了,他就这样胁迫她说我妈妈不再爱他因为她已经不再为他着想,忍心让他就这么遗憾地被历史遗忘,而我妈说自己一直都爱着他,杜宾就要她替他想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我妈妈哭了一个白天,到了夜色朦胧之时她就跑出去寻找惟一一个可以付得起高额出版费用的职业,而我爸爸仅仅认为她是在重操旧业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妈是在供养他和他那可怜的文学;到风声最紧之时杜宾就让她在家里从事她的职业,而在每夜的云雨声中杜宾竟然灵感大发一并写完《玛丽亚儿玉》又一次等待着出版。同他所有书的命运一样,这些书也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塞进了陌生人的大衣兜里。所有这些书他都出版了也有人读了他就跟个女人跑了,然后在信中跟我们大谈爱的被剥夺感就是说那些嫖客把他那点不正常的爱全给剥夺了?我本没想说这么多,这令人羞耻。这么多年以来我妈夜晚的声音像水一样在我耳边奔流不止而我爸爸心中只有他那可怕的文学。他们在夜晚这么干早晨在我面前却要装出旁若无事的样子就好像我是聋子是哑巴还是个白痴!他们谁知道多少夜里我是一直哭到天亮的?”时间快到了,我把还剩下的两枚硬币全部都投进去,然后或许应该挂掉了。我的心空得想哭。
“真的?”她似乎被惊着了,声音怯怯的。
“算了,这些早过去了。”我低头看看,咦?那只狗哪儿去啦,小家伙,你以后会跟着我,对吧。
“宇琪?”
“嗯?”
“你仔细想过没有?就像刚才说的那个蓝盒子,我妈妈找了十多年了,不久前这个竟然被我爷爷从我爸爸办公桌抽屉的杂层中翻到了。我要过来打开,里面装着很厚的手稿。上面有一封情书,大意是:就算堵气的话也不应该那么随便地嫁给一个富人来毁掉你一生的幸福。而且我突然地离开你并不是因为厌倦,只是当你在我身边时,那种孤独感就消失了。那时连续几个月我都难以下笔,后来独自走开只想找回那种失落的孤独。在一年内我写完这部小说,本是要献给你的。谁知我刚回来就听说你两星期内结婚,这是不应该的。这本书永远都不再出版了,手稿作为婚礼的祝福。下面的那部小说叫《无字天书》。”
“这是我爸爸写的!”我喊道,“他在信中对我提这个了。他问我能否设想一部长篇只是写另一本书,写读者对那本书的不同回忆,写那本书各种各样的续集和补写,写当时所有的评论文章,只是惟独不提那本书的内容,就仿佛那是本不存在的书。我当时就想这是什么书呢﹖肯定是这样的,这就是无字天书。显然易见,你妈妈告诉他,那个礼盒已经丢了,而杜宾由于他那可恶的文学道义感,他觉得这是文学的损失,可他又不能去写,他在指望我去写。”
“这些越来越清楚了。我爸爸早就知道这些。”她说,“我妈妈问了那么多次他也没告诉她蓝礼盒。十年来,他试图用爱来使妈妈忘记从前,但似乎于事无补,后来爸爸就遭车祸。他感到痛苦。”
“我想我们不应该猜测上代的事情,说说我们自己吧,我真不敢想象这些。”
“嗯,我说实话,我一直都在想你。”她说,“我们的故事不会这么结束了吧?我是说能不能重新开始?”
“重新什么?”
“让我重新爱你呗。”
她第二次这么说了,让我再说点什么搪塞呀?喂,斑点狗,你干嘛要让电话线缠住自己?“我也很希望这样,”我说,水滴顺着额头往下淌,“在这个夜晚打电话之前,我甚至还存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到现在我就越来越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我们就像在做游戏。我原先奇怪怎么就这么巧?在麦当劳坐在杜宾身旁的竟是你妈妈?还有我们各自住在城市的两头彼此离得那么远,怎么就那么凑巧相识的呢?到现在我明白了:你一直就没当我是杜宇琪,你只是把我当成杜宾的儿子。你妈妈总是提杜宾这部书成功啊,那本书出色啊,你就想了解杜宾是谁,我不知道你是在哪儿得到的消息说我是他儿子。我当时还纳闷呢,我明明没踩你的脚呀?”
“你确实踩着我啦。”
“那也不至于疼得坐在地上,又是让我送你看医生又是买药吧?”
“人家想认识你嘛。”
“是啊,人家想认识杜宾啊,跟他可怜的儿子可没什么关系。”
“你要是再这么让我伤心的话,我就不理你了,我挂掉。” 她生气了。
“我可不想伤你的心。老实说只要不想这一点,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女孩。”
“那你就别想呗。”
第三部分盲目的时代,等待结尾(7)
没这一点,谁又能认识我呢?我用手指在玻璃上无目的的划着数字。电话已经打到最疲惫的时刻,两个人只是心中惘然地拖延时间,“算了,结束吧,芭比娃娃。”我告诉她。
“嗯,或许只能就这么结束了。还能怎么样呢﹖就当这场雨没下过,你也没打过电话好啦。我只要你告诉我,我们的结尾是什么样的?”
“不好说,或许我给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号码通电话,要不然就是在这等到天亮看看雨水能不能把我淹没;你会回到床上,继续去做你那个关于蹦极的梦,放心,只要我在,你不会摔下来的。”
“你就没想过我会哭个不停?”
“你不会的。”
“我会的。我会一直怀着你的形象哭到天亮的。”
我没应声。打从刚拨电话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到后来以为自己一度找到了共同的伤感语言,但是现在却又一次令我茫然失措。我寻找刚刚写在玻璃上的字,已消失了,不见了,被那只斑点狗舔没了。雨会停下来的,一定会的,我想。
“我们该停下来了,”我说,“你要挂电话了,挂掉吧。”
“我可不先挂,一起来吧。我数三个数。”
我答应了。
“一、二、三!”声音似乎被无限延长。时间在瞬间迷路。我把电话换到右手,没有其他声音。
“宇琪?”
“嗯?”
撒谎大王,干吗不挂掉?”
“你也没挂呀?”
她在那边笑起来,至少我猜是这样的,尽管我听不到她的笑声。“我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你还记得你许的三个愿吧?”
“写小说,去巴黎,一生和你在一起。”
“反正第三个你是毁约了,前两个总能实现吧?”
“我不清楚。在我爸爸杜宾面前我已丧失写小说的胆量。我以前总是说自己要当作家是为了做给杜宾看,想证明最好的作家并不都像他那样。但是现在我渐渐明白,只有杜宾这样的人才能创造出最完美的文学,他把上天给他的爱情、亲情、友情全都私下里兑换成了才华和想像力,为此他甚至失去了爱的功能,那些令他逃婚、结婚,最后又私奔的,只是由于他过剩的激情。很多我以前说的话,现在都不敢说了。就如我以前总说我是如何如何爱你呀,到今晚我就胆怯了。以前说爱你是由于我从来都没想过爱你,现在我不这么说是我担心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你了?”
“我明白了,那你打算以后做什么呢?”
“为杜宾做些事情,我一直没读过他的书,从心底就排斥这些。但我坚信他会成为一位大师。要是我不是他儿子或他不是我爸爸就好了,那样,我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他,甚至他的冷酷也会是我崇拜他的一个理由,但事实不是这样。如果可能的话我把《无字天书》写出来,现在读他的人不多,我要重版他所有的小说,请别人为他写评论,直到人们真正认识他。但这要等我和杜宾断绝父子关系后才能着手。”
“怎么断啊?”
“我妈妈一死,我们就断绝。不然我妈妈会疯了的。这么多年她都不是因为爱我才养我的,这我明白,她把我当作能与杜宾还有关系的惟一纽带。”
“别说了,挂掉吧。答应我两件事:一是记着我,二是你先离开。”
“嗯。”我等了一会儿,四周传来不间断的流水声。手指在话筒弹了一下。我走了,芭比娃娃,这下你信了吧。话筒被我的手捂住。
“宇琪?”她也要走了,“你还在吗?”
第三部分盲目的时代,等待结尾(8)
我不在了,离你而去。回去吧,芭比娃娃。我不会和你说话了。
“你没走,是吧?你肯定还在。你总是这样,躲在暗处关心别人。好,我现在等着你,直到你说话为止。”
说不出话。打一醒来,他就感觉有什么卡在嗓子里。他走出去,在阳光下穿过一个市场、三条马路、一个花园和一侧全是烧烤店的街道,最后终于在一个水果摊前大吐不止。他坚持走到酒店门口,拉住一个女孩,把蓝盒子给那个阿姨,穿婚纱的,对,最漂亮的。
“你说你爸爸不会爱,这是真的。但你是可以爱我的。”
我不会爱。他摇晃着酒杯,对着身旁的一位吧女说,她说我不会爱,我让你今晚就给我证明,我不但会爱,而且还爱得很好。后来他哭了,用手指梳着她的长发靠在床头。她从未见过如此柔情脆弱的男子,而且他对她说了一句她一生也忘不掉的话。那是圣主说过的:你天生本不该做这个。
“你怪我只是为了解你爸爸才认识你的。这不假,要是我说在你那没找到任何和他有关的情况,反而找着了爱情呢?”
没有爱情。半年之内,他每星期去她那两次。每次做完他们就望着黯淡无光的星星相拥而泣。你别再干这个了,他说。同时想到或许应该结束自己波西米亚人式的飘无定所。他鼓足勇气,告诉她,我们结婚吧。她又哭了,她把第一个人对她的怜悯错当成了爱情,她发誓要爱他一辈子。
“好像一切错就错在相识都是我设计出来的。你想没想过,要是我们就真是偶然遇见的呢?”
偶然相遇。开始他帮那个女人把旧塑料瓶收在一起。她感激地抬起头。杜宾递给她,盯着她,在记忆中迅速搜寻。我认识你,他抓着她的手不放。不可能的,她将头侧过去,你不会认识一个这么穷的女人。
“好吧,要是你不愿回答就挂掉吧,我只想知道,你能再来电话吗?不会的,以后你就从人群中消失了。”
就此消失。三个月以来,他就这样想。把所有的行李装好,搬到你那里住,他告诉她。那我们靠什么生活呢?靠文学要饭,什么都不管了,我实在没法忍受我妻子的爱情。
不知怎么着,就在那么一会儿,发生了令我难堪的事儿:我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我猛然挂掉电话,身子靠在门旁。她会一直对着话筒说到天亮吗,杜宇琪?我想吸支烟,整包烟都被雨淋湿。妈妈,杜宾不会回来了,杜宾死了。现在你倒是只能听见雨声了,没有人冲着你哭了,剩你一个人自己哭吧。你会有什么样的结尾呢?带着你的狗跑到森林当野人?把这给老屠格涅夫老吉卜林都嫌旧。我静静坐下来,那只狗也学着我直立坐着。就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我读过的所有小说,不包括杜宾的所有小说的结尾。我明白,在那里面根本找不到适合我们的结尾。烟丝在嘴里散发出淡淡的苦涩,我开始向外吐烟丝,潮湿的生烟丝。我闷坐着看雨水继续上涨或是消退。烟丝如木屑一样浮在水面。于是就这样,杜宇琪和一只狗,一只来历不明的狗,坐下来等待,在雨中等待,等待结尾,自己的结尾。
第四部分可以选择?(1)
标题是一组数字,很明显我打算以此写一篇小说。似乎我应该在开篇第一句话先表明这是朋友随意出的题目,或是我在哪里捡起的一张纸上看到的,这样好像会给读者一种我毫无准备的错觉,然后让我和读者一起将小说完成。然而在很多人看来这也许是做作的又一体现,他们总是将游戏式的小说与游戏拉得很近,与小说离得很远。在他们看来,所谓小说技巧,不过是故弄玄虚的绝佳解释。我们先回头看看这串数字,前后有八位,出现七个不同的数字,其中3在第二位和第六位同时存在,从0至9中仅有0、1、9不属此列。应该先弄明白它是什么,我猜不大可能是一类事物的数目,很难想象描述6300多万个相同模样的东西会是一场多么大的灾难。很可能是一组号码,这样它本身也会拥有自己的价值。把我们想到的都说出来,都有什么需要号码。彩票是靠号码来运作的,牌照也会有不少数字,不会有号码相同的两份证件,最后是与通讯有关的号码。现在的问题是我只能写一个关于号码的故事,所以很多都要被排除。足彩只有3、1、0三种数字,不论29选7还是27选9都不会令人想起63578342,我记得还有一种玩法和这组号码差不多,我们将其列为选项A。牌照的号码前面都会有汉字或是字母,以表明牌照的所在地及类别。证件号码要有两组数那么长,手机及QQ也要有十几位。电话倒是合适一些,不算区号的话有八位号码的城市并不多,我们把故事放在其中的一个城市发生,这算作选项B。
可以先试着讲讲A故事。一个人用63578342这组数字买张彩票,中了头彩,一夜之间成了富翁;要不然就是什么都没中,下期接着买,自然不会仍是这组号码,此后与这组数字没有关系。故事讲完,小说结束了,只是找不到读者去读,选项A宣告失败。
再观察B项,一组电话号码,有人写在墙上,或者刻在门上,这样这个人——小说的主角之一便出现在故事里了。起个名字,叫他杜宇琪吧。号码写在哪儿比较合适呢?最后放在一个并不太显眼的地方,那会保证短时期内不被擦掉,让更多人看见。还有,我们将故事的格调提高一些,让号码出现在文化场所。这么讲吧,杜宇琪在星期六下午差一刻三点的时候把寝室的电话号码刻在了新华书店洗手间的门上。从此每天都有几百个男人注意到,有些人一笑了之,不过也有掏出纸和笔的,但抄的并不一定是这组号,还有许多别的也值得考虑,比如“找女大学生”,“治疑难杂症”,甚至还有“与众不同的情感——男人间的爱情”。我们把开局弄得乱一点,就是说杜宇琪的指甲并没直接刻在哪句话的后面,他重重地刻在一片难得的空白处——一位不知画的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肚子里。
看上去故事才刚刚开始便进入了暧昧的轨道,可以想象电话早在杜宇琪回宿舍之前就已响个不停。写在肚子里意味着会招引各种各样的人拨打63578342。经验告诉我们越是边缘的故事讲起来就会越容易。现在就是这样,杜宇琪甚至在夜半12点的时候被电话叫醒。
“喂,您好。”
“是63578342?”
“这么晚了,您找谁呀?”
“那你得先告诉我都有谁还在吧。”
“但他们都睡着呢。”
“怎么?这么早就睡啦?”
“问您一下,您是在纽约打的吗?我感觉我们存在着时差。”
“别逗了,我刚来,不知道暗号,不过我可是诚心诚意的。您不用担心,叫人上我这儿来,或者我过去,都成。”
估计他应该想起来这是什么电话了。我们可以将他的答复分为两种可能,先看看第一种。
“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吗?”
“这不是63578342?”
“没错,但您并不认识这里的人呐。”
“有必要事先认识吗?”
“你在说什么呀?”
“海淀那儿的不是这里的号码?”
“开玩笑吧,您把这儿当成什么啦?写错了吧?”
杜宇琪挂掉电话,有必要的话或许会拔掉接线,继续睡觉,不过也有睡不着的可能。
不然就是让他们继续谈下去,反正也不能使杜宇棋吃什么亏,而且讲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老实说这儿都满了,您说谁能有生意不做呢?”
“那就让她过来吧,我可不会占女人便宜。”
“不过这得等一会儿,您在哪儿呢?”
“东四环一带。”
第四部分可以选择?(2)
“哎呀,真不巧,我们在西六环附近呢。让我想想,三点有空,四点出发,六点钟吧,六点我们差不多就能到了,不算耽误您时间吧?”
“啊,不耽误,不耽误,我原以为会定到年底呢。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没关系,欢迎再来。”
故事开始有了自己的轨迹,无论杜宇琪怎么谈话都无法改变往后的日子收到越来越多的电话这一事实。杜宇琪还有五个同寝室的同学,为了增强故事的真实性,偶尔杜宇琪不在的时候我们应该让那些不知情况的室友接听。
“喂,这里是63578342。”
“现在可以吗?”
“可以呀,您说吧。”
“我希望是年轻的,最好漂亮点儿,价钱没问题。”
“您要贩卖人口吗?这里是中防院214寝室。”
“你不是说是63578342吗?”
“对呀,不过您也许抄错了,或者是别省市的区别。”
“噢,我发誓我绝不赖账。她们可以到我这儿来,只要保密就行。对您说老实话,我根本不是这种人,要不是我被她的不辞而别搅得这么难受,我是不会有这种念头的。您别骗我,就这一次,过几天我想我就好了。”
“您哭什么呀?我确实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真是不好意思。”
为了对付越来越频繁的铃声,最好让杜宇琪给室友列如下规则:年龄:20~30/价格:300~500/地点:与顾客所在地反方向六环一带/内容:随心所欲地调侃,但绝不可泄露学生身份/注意:碰到难缠者马上挂机并拔掉电话线。
有关阅读小说的经验告诉我们故事是向前发展的,停留在原地叙述太多类似的对话似乎并不是一件明智之举,所以我们最后讲一次这样的对话作为结束。
“这是63578342吧?”
“是呀,您需要哪一种的服务吧,价格从300至500不等。”
“嗯?这还用钱吗?”
“要是您知道哪儿有免费的告诉我好吗?”
“但我只是为了爱情才到这里来的,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想我懂了,不过打从明清之后就很少再有杜十娘的那种伤感话本了。”
“那时候同性之间就有恋爱的事情了?”
“啊,是这么回事儿。”杜宇琪用肩托着话筒,翻动书架,冲着室友喊:“喂,李银河的那本书哪去了?”
“是在对我说吗?”
“不是不是,让我想一想,好好聊聊吧。你相信吗,你是第一个打进来的同志。”杜宇琪竭力回想这方面的名人,同时速读刚翻出来的那本书,“你知道塞万提斯左臂是怎么被砍的吗?为什么王尔德这样的大师也会进监狱?天才少年兰波的经历不是和他那美妙的诗句一样家喻户晓?还有三岛由纪夫、毛姆他们,有谁细究这些人的隐私?所以你真不该为此感到羞耻。”
描述他们的通话至少对这篇小说应该不会有多大意义。可以假定他们谈了半小时,或许再长一些,总之在杜宇琪看来这只是单向收费而已。结束时那个人或许会留下电话号码,其实什么都不留也不至于影响情节的前行。杜宇琪不可能去联系他,倒是几天以后又接到了他的电话。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着你。你呢?”
“我认为生活中有很多事情是比同性恋爱更重要的,我没时间想这些。”
“不过你想过吗,失去了这个生活便没有了意义。”
“问题是我认为生活意义并不在此。马上要早操,不能跟你说了。”
“先别挂,你是学生?”
“没错,你还记不记得我是你尊贵的父皇呢?”
“不能再谈谈吗?”
“还说那些脏东西?”
“上次可是你说那并不羞耻的。”
“那是我照书读的。”
“我明白了,你一直在骗我。”
杜宇琪在哨声响起的时候开始穿衣服,他在找右脚的袜子。
“怎么不说了?”
“别烦我,我正算我到底骗了你多少钱。我还给你,自己过来拿吧。”
“你在耍我,我警告你,我指定能查着你,你跑不了的!”
第四部分可以选择?(3)
直到吃早点时他还安慰自己或许听错了,但语气绝不会比这轻多少。他已经可以想象被一只兔子满世界追的情形,到后来这会让人感觉自己很脏,像看不见阳光的玻璃那样脏。使他明白刻号码是如此愚蠢的一个原因就这样被讲故事的人说出来了。假如他有足够文采,他会让小说如脱轨的列车一样从这里进入低谷,在没有花香的花丛中,在烟雾缭绕的寝室以及弥漫着酸味的食堂里,杜宇琪会整天被这样的幻景笼罩。然而我并不希望读者在我的每一个小说里都感到难过,打一开始出现这组恶作剧式的号码我就指望自己能在这一篇讲出一点趣味来。他不安地熬过平静的三天之后变得毫无顾忌,只是此后的所有电话都交给室友去接听。这样每天晚上他就可以躺在床上开心地听着同学对那些心急的纵欲主义者编故事入睡。
“您能想象吗?这里的每一个最少也能顶得住三个,不信就过来试试?但您得悠着点儿,把身体弄坏了可别怪我没提醒您。”
后来没动静了,杜宇琪以为自己睡着了,他睁开眼发现烟还在手上燃着,起身深吸一口烟,拽出一张CD。“干吗停了,掉线了?”
“不是不是,是比这更可怕的事情。”杜宇琪在黑暗中听到话筒放在桌上的声音。“这究竟和白天时发出的声音有什么区别吗?”他寻思着。有人拉开日光灯,他看见同学光着脚惊恐地站在他床边。“真对不住,宇琪,那人找你,他说你是他儿子。”
“他在说什么二十出头的姑娘?”
“别理他,他梦游呢。他一睡着就抢着接人家电话,还老爱瞎说。”
“我跟你说,别当我是傻子,你是去那儿学习的。”
“我一直学着呐!”
“这没错,学得还挺出息呢,只有三科不及格吧?”
“很多人都没过呀。”
“是呀,据我所知全系有两个三科不过的呢。”
“您别损我,补考我准过。”
“说得有志气,自己去弄补考费去吧,可别指望我给你。”
“六百块呐,您让我卖血去呀?”
“写小说不就够了吗?”
“我早就不写了。”
“这么说署名杜宾的那几篇是模仿你的喽?”
“我又不认识他。”
“那正好,咱们告他侵权吧。”
“我叫杜宇琪,还是你起的名字,凭什么怀疑我?你现在舍不得钱,我告诉你,没准到年末你得比这多十倍二十倍的重修费!”
“你别冲我嚷嚷,给我听着,要是你以为文学能供你读书给你饭吃的话,就写去吧,别指望我养你。”
杜宇琪躺床上睡不着觉,反复听着一首歌,每隔四分钟他就摁一下上一曲。他已不记得其他的歌是什么,也并不认为这是首多好听的歌,只是觉得假如这首听腻了他就可以安心地想一些别的事情。他翻开马拉默德那本《杜宾的生活》,他记起他父亲知道他有这么一本书,不然就是他父亲读了放在家里那本爱伦·坡的侦探小说。在月色中他坐起试图给自己为什么那样不加考虑地刻号码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将手平举到半空,从洒在他的手背上的月光中他看得见空气的流动。“或许之所以这样做只是想让这件事成为小说的素材,没有别的目的。”他终于找到了答案。“然而似乎这并不是由我来写,也许我们都是被另一个讲故事的人说出来。”后来他在柔和的月色中睡着了。
杜宇琪对他什么时候醒来就像夜里何时睡着一样搞不清楚,他打开窗子,点上一支烟,他看见高速公路的路灯在亮了一整夜后还保持着柔和的灯光。“像昨晚的月光一样,或许就是月光。”他向外吐着烟,“不光是我在骗人,这世界都充满了欺骗,连自然也不例外。”楼下站着一位全身沾满露水的人。他猜想可能又是一位夜不归寝的学长,此时他正给同学拨手机打算在政委叫床之前溜进寝室。这时电话响了。
“喂,您找谁?”
“对不起,上次是我不好,向你发那么大的脾气。”
“为什么你还没死呢?”
“从头到尾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点儿的话吗?”
“嗯,那我说再见好听吗?”晨风将窗帘吹得鼓鼓的,杜宇琪将其拉开。
“行,马上就再见到你,中防院214寝室,不对吗?”
“那是哪儿呀?”杜宇琪面向窗外吹着身上的冷汗。那位学长还在焦急地打着电话,“出来吧,我就在楼下。”他冲着上面喊。“他找着了。”他想着,觉得自己宁可像学长那样被政委逮住也不愿把一只兔子招惹到这学校来。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就在楼下守着你!”
声音从话筒传到他的左耳,然而他的右耳似乎也听到了这句话。杜宇琪向外望去,那位学长也在大喊。外面很亮,屋子里很暗,杜宇琪看见他在每一个窗子上搜寻。于是他悄悄关上窗户,拉紧窗帘,同时把每一个正熟睡的寝友拽了起来。
“起床了,起来!快搬东西,他来了!”
第四部分可以选择?(4)
“隔壁的人呢?”
“是指墙里面吗?我们东边是库房,西边是厕所。”
“我问你214的人呢?”
“那是库房呀。噢,你是说你打算一年花1200块钱好睡在箱子上。”
“你们电话号码是多少?63578342?让我看看。”
“还没电话呢,要您打算替我们装一个的话,号码随你挑。”
“这学校有几个214寝?”
“那我可不清楚,在女生那儿问问吧。”
“你听着,杜宇琪,下次就是天塌下来,也别指望我来帮你了。”
“生什么气呀,不就是接个电话吗?”
“他都要进来啦。你让他来的?”
“没有啊,我朋友随便指了指,他就当真了。”
“让他走不就得了,他又没找着你。”
“那电话岂不白接线了?再说弄不好他会再来的。”
“赶快拿回去吧,你知道我们一晚上接了多少电话?都把我们当成妓女啦。”
“对了,他都说什么了?”
“当时紧张得要死,谁还记得住呀?他问我是不是总有个男生来住这儿。我说你不嫌自己嘴臭啊。他就不敢说了。”
“还有呢?”
“说点儿别的行不行?我又不是来向你请功的。”
“嗯。”
“没说的了?”
“你干吗老是把气泡搅出来才喝呀?”
“不然会发胖的。这就是所谓谈些别的话题?”
“也许,”杜宇琪低着头和她一样用吸管搅着可乐杯,“你说等气出来之后,可乐的体积会减小吗?”
她将耳朵贴在纸杯旁,倾听着气泡上升的咝咝声,同时用筷子有节奏地敲打碗边,“喂,你想过没有,他是个挺孤独的人。”
“已经感觉到了,怎么了?”
“我问他世上女孩这么多,为什么单喜欢男人呢?他说他要是早先遇见个像我这么可爱的女孩,就不会对男人有想法了。”
杜宇琪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可爱?”他想,“或许不该嘲弄他,没准儿许多年以后我会那样的。”“吃饭吧,菜都凉了。”在正午的阳光中他发现她的头发是酒红色的,“别一个劲儿地敲了。”
只要故事还没结束,小说就得一直写下去。小说被我们一点点制作得已经出现了几条线索,其中有关于兔子的线索发展得最快,还有杜宇琪父母那边以及把他当成拉皮条的嫖客这两条止步不前。稍微会讲一点故事的都知道小说不是为了阅读快感而不停歇叙述的单线故事,很多线索都要一一向前推进的,据我所知小说的高潮只有一个而且就是结尾,所以也许要将三条线索的高潮聚到结尾处。当然,现在距结尾处还有一段长度,我们先假定杜宇琪在这段时间接到更多顾客的电话,即使小说全篇都在叙述这样的通话对情节的发展也不会有多大意义,每一次都被杜宇琪及室友搪塞过去。这条线索暂时进行不下去,最后先把它放在一边。我们再看看最后一条线索——他的父母。上次是他父亲来电话,这次可以换作他母亲,那时杜宇琪正在睡觉。妈妈告诉他如果他真没钱的话她会把自己的钱偷偷地寄过去。
“我可不想让你受苦。”电话那边说。
“私房钱,又是私房钱。”他想,“好像我们都生活在夫权父权的时代似的。”他将电话线插紧一些。他不希望这时候掉线,“您攒了好多年吧?”
“不管多少年,几百块还算不了什么。”
“我爸呢?”
“上班去了,他不知道。”
“妈,您得明白您已经下岗了。再说像我爸那脾气,您想您不留点钱能行吗?妈,我真不缺钱。”
“宇琪,我问你,我本来以为这时去电话不会有人的,结果你却在寝室,你干嘛不上课?”
“今天没课。”
“星期一没课?好,还有人在寝室没上课吗?你叫他们告诉我!宇琪,你不打算念了?”
“我可没说,但是四年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总比你写稿子挣钱……”
“那倒也是。”
“宇琪?”
“嗯?”
“把毛毛那事儿忘了吧。”
“毛毛是谁?我想不起来了。”
“别埋怨自己了,你没做错什么。”
“我知道,妈,我挣不少钱。”他仿佛听见他妈在长春哭的声音。
“那事儿不怪你,你总不能悔恨自己一辈子呀。”
“再等一等吧,等我帮把这些都写在纸上,我想我就不会这么累了。妈,您注意点身体,帮我爸代声好。”
第四部分可以选择?(5)
故事讲到这儿好像又冒出了点奇怪的对白,老实说作为作者我也弄不清从哪儿跑来的毛毛。我开始怀疑杜宇琪——小说的主角之一到底是不是我空想中的人物。小说开场我叫他杜宇琪只是为了讲得方便点。然而写着写着他便有了自己的经历、性格。有些情节已不再听从我的意志展开,就好比我从来未打算让那个难缠的人再来找杜宇琪,不过杜宇琪在刷牙时果真又听见有人在问他214寝。
“往前走,楼梯拐角那儿向左转。”杜宇琪将毛巾蒙在脸上将距214最远的寝室指给他。随后飞奔回寝,“他又来了!这次没招了,我去自习,先帮我顶着吧。”
教室没有人,杜宇琪坐在最中央,后来又站在讲桌上,这使他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他在黑板上写了“维以不永伤”几个字,这是《诗经》里面的,他早就准备用这句话写一部长篇。在这里他写了许多片段,但读起来总是不理想,他一直想重新写一遍使小说稍微好看一些,然而令他更苦恼的是他连自己小说到底缺少什么都找不出,根本就没法使故事改善一些。“妈妈,我说不清为什么,”他给他可怜的母亲写信,“我一直想靠写小说来功成名就。对我来说,念大学会有什么好处吗?”他感觉有点写不下去了,很难想象他母亲读信的情形。“假如这次闹大了让我退学的话,那就开始写吧。”他想,不然就学习吧,像他父亲教训的那样至少不挨饿。他头顶的灯被他碰得摇摇晃晃,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左右移动。“假如以后我什么也写不出来的话,可能这也是小说的一个素材,我就把这些写下来,告诉人们我为什么没当成作家。”
他一睁开眼就明白是政委将他弄醒的,他想起自己蜷成一团正躺在讲桌上。
“好家伙,我还认为你是来抓壁虎的呢。”
“政委,您别听他的。”杜宇琪指着和政委进来的那个人。
“你是我学生,我当然得听你的。说吧。”
“让我说什么?”
“说你做了什么呗。号码是谁写的?”
“什么呀?”
“63578342。”
“咦,这不是我们的电话吗?”
“李警官,我有个会,先走了,您慢慢和他谈,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如今警察也时兴玩这个么?”杜宇琪仔细地看着他,“咦?你不是上次来的那个人。”
“听着,别说话,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新华书店那个63578342是你刻的?”
“刻号码干吗?抽幸运数字吗?”
“好,最近有没有接到一些奇怪的电话?”
“每一个电话都挺怪的,就像我连做梦也没想过我的表姐能来电话。”
“别打岔,我问你,有还是没有?”
“有。”
“说些什么?”
“您肯定比我们清楚,到男生宿舍找女孩子,您说现实吗?”
“刻号码什么目的?靠这个赚钱?”
“您别逗了,学生做这生意,说出来让谁信啊,别人写错了吧?”
“这么说你是冤枉的?”
“每天睡不好觉,夜夜被电话骚扰,您说冤不冤?”
“挺冤的,不过我得提醒你,你们寝室六个人,你第六个被问到的,要是你忘了细节的话,那你问我吧。”
“这群畜牲!我承认,是我刻的。嗯,很多高中同学跑北京来上学,这儿很大,”他比划着,“所以失去联络。大学生得读些书,至少我就是,一看就是一天,自然得去那么一次两次厕所,把名字和电话写什么找朋友呗。”
“我们可没看着你名字。”
“掉了吧?下次我去全划掉免得惹麻烦。”
“不用了,我们已经代劳了。”
“谢谢。”
“别说谢谢,光谢谢不够的。”
杜宇琪已无法在警察离去之后继续睡下去,他看着写了一半的信,摇摇头,“妈妈,”他打算收尾了,“我想你收不到这封信了,因为我把它撕了。”他走回去,感觉有点凉。“北京很干,风大,起风的时候都来不及闭眼睛。来这儿都一个多月了,你能想象吗?我什么都没写出来。”他打算把这句话写给编辑。
“对,赶快回去吧,坐下来给认识的每一个人写一封信。”
“214真成库房了?
“这不正是你的意愿吗?”
“这些箱子也属于我?”
“拿去吧,天天抱着它睡。”
“谢谢。不过你们床呢?”
“在原来的库房里。这屋留给你自个儿享受。”
“为什么,我很脏吗?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玩笑呀,你们知道的。”
“你看那个。”
“咦?监视我们的?”
“确切地说是为你个人准备的。”
“凭什么,我又没犯法。”
“是啊,警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也只是正在查证,并没抓你呀。”
“说得好,太妙了。如果我也过去呢?”
“那他们会再装一个安到隔壁的!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你先接电话吧。”
第四部分可以选择?(6)
“是63578342吗?”
“嗯,找谁?除了我谁都不在。”
“就找你呀,张教授,可算找着了,您知道我们找了多长时间吗?”
“对不起,您打错了,我不认识你。”
“您忘了?我有个老伴风湿三十来年了,上次不是用了您的方子,您说灵不灵,好了一大半。”
“我告诉您,我不是。”
“您别担心,警察不信您,但我们可信。”
“我说您听我的声音像个老头儿怎么着?”
“谁不知道您有秘方供着呀,求您给我一个,托您福,我老伴都能下地了。”
“您干嘛不找医生?”
“您不是不赞成找大夫吗?再说,除了您,谁有这能耐呀?”
“我说了我不是,别缠着我好不好?”
“您给我个偏方就成,我们全家感恩戴德。”
“我哪来的偏方,别烦我!你就是吃大葱蘸蜂蜜也没人管你。”
“大葱蘸蜂蜜?谢谢您啦,我记住了,大葱蘸蜂蜜。”
“这会死人的。”
“先别说这个。是你们把真相告诉那个警察的?”
“是我们说的,但并不比我们所知道的多。”
“然后就把我踢出去?”
“我提醒你那会出人命的!”
“我让你先别说这个!是不是这样的?”
“是又怎么样?我们一直在迁就你,这屋子每天都呛得喘不过气来是不是你抽的?哪天晚上不是因为你写那些看不懂的东西把我们弄得睡不着觉?你算算你扫过几次地,打过几回水,叠过几天被子?好像一副落魄诗人的样子连累我们也跟着受罚。这回你又到电话上找灵感了,你问问我们还敢不敢接家里的电话?我们受够了,我告诉你改改你那习惯吧!”
“嗯,对不起,咱别说了。”杜宇琪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吐烟圈,孤零零的一张床,像船一样浮在无数个箱子的中央。烟圈在半空一点点变大,变圆,每一个都是这样。杜宇琪想将食指伸进烟圈,然而马上便被冲散,“噢,对了,你怎么知道那头说什么?”
“呶,警察把这个也装上了。”
“就是说,他们能听到我们说的话?干吗不早说?假如出事我会坐牢的!”
“小姐,您查一下在正午十二点打到63578342的电话吗?”
“请稍等,海淀区,清泉河路,47号与48号之间,号码是……”
“等一下等一等,那是天桥吧?”
“是啊,是IC电话。”
“谢谢,谢谢,您不用查了。”
杜宇琪守在电话旁,看着秒针一圈一圈地转,他已能看清分针的移动。“一定有那么一天我会看见时针在动,”他想,“到那时就会有一个人死去,死于什么呢?”他看见分针轻轻地动了一点,“对,死于大葱蘸蜂蜜。之后还有一个人也跟着死去,他是因为告诉别人大葱和蜂蜜可以一起吃才死的。”监视镜头开始摇摆,他对着镜头微笑,“好像自己是演员一样。”他打开窗户,上身伸向窗外,偶尔有一辆汽车在高速公路的路灯下飞驰而过。“为什么左右两侧的路灯在高处看上去会像一上一下的两列灯呢?”他把这句话写下来,装到信封里,打算寄给毛毛。小的时候他妈妈对他说,给这样的人寄信连邮票都不必贴,只要烧掉它就能送到了。“妈妈,您的儿子要死了,他不会再写小说了,”他写道,“他也不念书了,他准备写一本死亡日志,您看好吗?”他在地上点燃了那封给毛毛的信,在火焰中点着了一支烟,然后躺在床上。“睡着吧,”他想,“我会在明早之前葬身在火海之中的。”
故事没法再讲下去了,我想谁都不愿意只是在从一个号码所引起的故事中难过。一开始我们只是虚拟了一个人物,我从没想过到后来他会如此悲伤。我们甚至连原因都没对他讲仅仅是由于一场恶作剧就让他毫无目的地将号码刻在了门上。我想我该拨打63578342向他道歉,我不知道他的下场会怎样,我会告诉他我只是为了编一些取悦读者的情节才会令你这样消沉,让我们一起想些办法渡过难关,把小说完成吧。
“杜宇琪,如果我说我是你的作者,你能相信吗?”
“怎么又是你?”
“我觉得我对不住你。”
“不是有人告诉你这是女生那儿的电话吗?”
“是的,但这些都是我写的,我不是又让他们还回来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缺这六百块钱?”
这好像不是在跟我说话,几乎在我要回答的同时,有人在电话另一边说着:“我只是想帮你而已,犯不上拒绝我。”
“嗯,我可以不拒绝你,但你给我个接受的理由好不好?”
“你帮助了我,这算吗?”
“我帮助你摆脱同性恋的羞耻感?”
“不是这个,假如不是通过你,我永远也不会明白很多女孩一样值得去爱的。”
“那你去给她们打电话,找我干嘛?”
“我们好好谈谈吧,明天下午四点手持《信报》到香山香炉峰,行吗?你一定要收下这点钱,放心,只是帮你救急,绝不为难你。”
第四部分可以选择?(7)
“杜宇琪,你先别挂,听我说几句。”
“你是他朋友?”
“或许是,不过你和他一样都是我小说里的人物。”
“噢,这么说,我的命运得由你来主宰喽。”
“起初是这样的,但是到现在反而你在控制我的小说,这你能明白吗?”
“你打算把我写到死?”
“不一定,至少这篇不是,我估计那会需要很长的篇幅。”
“那么这篇到哪儿结束呢?”
“明天在香炉峰收场。”
“你是说我注定要去见面?”
“是去,而不是见面。你不能跟他走,不然你就会堕落下去。”
“那岂不是更好的小说素材?”
“打我读第一本书时我就对这类的小说感到恶心。听着,我不允许你这么干,在我以后的小说你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要做。”
“我想你是拦不住我,要是你万能的话,为什么弄不来那六百块钱呢?”
“你说得对,我做不到这点,不过我可以让你退学专心写作,使你的作品不朽。”
“这样和我有关的小说也将成为不朽之作,而且扬名立万的人是你,不是我。”
“我不希望我们谈得太多,在小说里说太多话会令读者厌烦。你只要记住,不能去认他,不然这个不单会毁了你,同时也会毁了我的文学前程。”
杜宇琪看着手表,在差一分四点的那段时间里他终于看到了时针的走动。“为什么秒针每时每刻都在转,而手腕却感觉不到在动呢?”
“妈妈,在小说里我注定要背叛你。”
他为什么说你可爱呀?
可能是我告诉他不要那么忧郁吧。
杜宇琪见过这个人,他像只怕人的大鸟似地上到山顶,走到他面前,手指托一下拉丝镜架,眼睛像被风沙迷住了一样。他从杜宇琪身后看见他正坐在垫着《信报》的台阶上。
“你是63578342?”
“什么?”
“你在等人是吗?”
“假如等自己也算的话,那就是了。”
“那你为什么准备《信报》呢?”
“据我所知,《信报》每天要发行上百万份。你们以《信报》见面?”
“就在这个位置。”
“有多少人在下午四点多钟还能买得到《信报》呢?”
真的假的?心肠这么好,我起初也这么安慰他的。不过小心点,别看你是女生,没准他也会爱上你的。
他们并排坐着,谁也不说话,享受着黄昏时吹到山顶的暖风。杜宇琪将手压在矮矮的草坪上,看见一群候鸟向南飞去,“也许并不是迁徙,一会儿就回来,这世界都充满了欺骗,而且哪是南呢。”
我还说了挺多别的呐,为他好呗,没想到一个大男人,在电话那头就哭起来了。
杜宇琪躺下去,点起一支烟,看着那些压下去的草正一点点挺起来。“妈妈,我背叛了你,我要去写小说了,那也是为了我的作者。”他听到风吹树林的声音,像是有谁在低声吟唱。一片枫叶落到那人的脸上,他看出他有些要哭的意思。“枫叶擦拭着你沾满泪水的脸,”他想,“像句诗一样,对你正合适,一个空想的浪漫主义者。”
我说别怪杜宇琪,其实他倒是蛮有博爱精神的人,就是不分男女甚至是动物都会去爱的那种。不过他现在烦着呢,他还不知到哪儿去弄补考费呢?
杜宇琪看着昏黄天色下飞着的候鸟,那人也同样展开双臂仰望天空。杜宇琪有一种想要握住摊在他头旁的那只手的冲动。“情欲,”他想,“假如这世上只有情而没有欲,两个人仅仅相爱而没有做爱的欲望,那么同性间的爱情是不是也像异性爱情一样神圣呢?”
然后他就说早遇见你就不会爱上男人了?好像谁对他好他就去爱谁似的,我真不知道小猫小狗他会不会放过。
杜宇琪看见他起身走到其他人面前,他感觉他在哭诉,博取他们廉价、分泌过盛的怜悯,仿佛大量的怜悯会融成爱似的。他闭上双眼,听着树枝上的虫鸣声,感觉依然能看到东西。“你在那儿能看小说吗?不然我就不出书了。把它烧了,只给你一个人读。”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想念毛毛,就像心从未这样空过一样,他感觉空得可以装满所有的感情。
“小说结束吧,”他想,“让我永远地定格在这一刻。”
说真的,杜宇琪,我们真该可怜他。
“跟他谈谈吧。”他站起来发现他已在人流中消失。杜宇琪像准备建窝鸟一样绕着每一棵树找了一圈之后向山下走去。他感觉自己始终被罩在一片云的阴影中,他看了看树叶缝隙后面的落日。“小说的神秘色彩。”他想,他发现那个人正挽着另一个人在山腰处行走。他跟着他们下去,总是有着梧桐或是枫树挡住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那是个男人还是女人。树林里发出沙沙的响声,他们在风起处消失。杜宇琪一个人走过林荫小路,在草丛中抓了两个蟋蟀放在掌心,一路上聆听着蟋蟀的鸣叫。他停在一台电话前,投了一枚硬币,拨打63578342。
“故事结束了,我不知道和他走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很明显两种结局将导致小说实质的改变,至于选择哪一个,你自己决定吧,蒋峰。”
第四部分理应遗忘,然而忆起(1)
从小我爸爸就教育我对于不了解的事物尽量去贬低它,当然不要贬到一个阻碍你想去认识它的底限;面对你了解的事物一定要想到它的优点,这样你会很快乐,至少不必后悔了解过这件事。
理应遗忘,然而忆起
一个遗忘了自己名字的女子,她不知道在过去别人都是称她为安凌的,她以为安和凌是两个女子,她怀疑自己是其中一个。一切往事随着她离开A城来到S城便从她的记忆中迅速消隐了。她常去的遗忘酒吧成了她目前生活状态最贴切的形容。在S城她每日的生活即每个夜晚做几个小时的DJ,在酒吧等待而又躲闪一种全新的爱情。书的封底打出这样的一行字:一个拥有过滤异能的电台DJ。她不想回忆起以前,她害怕过去的往事会有那般多的苦涩重新击打她受过伤的心。然而总是要忆起,一个叫潘月的女人的出现完全改变了她的现在、她的未来,甚至是她的过去。她开始想起种种旧事,直到此时,本书才缓缓向读者打开大门,让我们看到那些落满尘埃的辛酸往事。
沈星妤的《遗忘酒吧》以“顺序——倒叙——顺序”的结构向我们展开了S城几个城市青年男女间的畸形爱恋。这样的叙述结构似乎一直受到带有神秘阴郁色调的小说作者的青睐。经典的哥特小说《呼啸山庄》正是此种结构的典范。在那里作为新来房客的“我”先是亲历山庄的怪异气氛,随后倾听了仆人对山庄历史的讲述,叙述回到过去,最后又目睹了凯瑟琳的命运,本书和它恰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正是故事的主线人物安凌,直到有一天遇到一个面容如此熟悉的女人,才不得不开启记忆的大门。“我”突然明白之所以对潘月的印象如此之深正是因为“我”认识她丈夫的前妻。前妻已在多年前死于一场空难。似乎只是出于对往昔爱人的怀念,丈夫选择了这个“容貌与成功女人(前妻)几乎一模一样的天真女人”作为第二任妻子。而我又是为何认识他前妻的呢?为什么一提到他们夫妻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呢?故事向过去展开,时空被打碎,答案在记忆中寻找。
通过一盘录音我想起他——归途,最爱的女人并不是前妻阮尧,也不是第二任妻子潘月,而是另一个当时读大学的女孩。她在与归途相爱、约会,甚至是背着阮尧偷情。而女大学生竟然就是我自己安凌!
美国当代女作家麦卡斯勒写过一篇与本书题目较为相似的中篇小说《伤心咖啡馆之歌》,里面也是在探讨三个人的爱情。本书亦为如此,阮尧出于对性的摆脱,居然提出安凌与归途,加上她,完全可以融洽相处。三个人的爱情起着微妙的变化,“我”依然爱着归途,而归途处在如此尴尬之地只能安于一种性欲的满足。但奇妙的事情正是在此时发生了,阮尧这个对男人反感以至性冷淡的女人,渐渐将自己的情感灌输到那个女大学生安凌的身上,“我”逐渐察觉到她的变化。然而总还是要爆发的,终于有一天,“我”拒绝了她的表白。我和阮尧的关系即将破裂。遭到拒绝的阮尧将自己的热情发泄在丈夫那里,归途也第一次与妻子达到了性和谐。也正是如此,归途得了选择性无能,只能对妻子才能亢奋,他不得不离开安凌,一段爱情至此方才结束。
六年之后重新忆起此事的安凌仿佛比又经历了一次爱情还要痛苦,她不明白记得往事对她来讲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这可以令她更好地面对生活?全书的第一章题目为《开始,或者结束》,最后一章的题目为《结束,或者开始》。或许这就是作者沈星妤给我们的启示。
读罢此书,掩卷长思,想起沈星妤的一句话:我总有办法让他们迷恋我的文字更胜于迷恋我……是的,她做到了。她用她的文字、她的故事、她的情感,令我们无法将《遗忘酒吧》遗忘。
后来我读到了她的《盛夏的樱花树》。
我竭力控制为此书写成一篇去给中学老师打分的读后感而非书评,对于一本从结构到技工都下过诸多工夫的小说,我自信可以就理论分析把它写成一篇并不逊色的书评,然而面对这本叙述如此干净、只会从感情取胜的小说时,我担心自己在离别中学三年后,又一次落入素质教育的圈套中,于不觉中写就读后感言。遵循我一贯跑题的优良习惯,我自作聪明的把题目定为《读〈盛夏的樱花树〉有感》。
第四部分理应遗忘,然而忆起(2)
这是沈星妤出版的第二本书,然而却是她完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之前两年沈家美女放弃继续开办舞蹈班的打算,她觉得他要做的不是这个,舞蹈班能让她了解不同女孩的想法,这只是个前期准备,那么她要做什么呢?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辞掉一切工作把自己关起来写小说,那时候她还不认识笔者。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搞文学是痛苦而漫长的,第一年她写了很多,都废掉了;第二年她写了很多,也投了很多,同样退稿也很多;到了第三年有杂志开始发表她的短篇,很自然的,一些小说反响非常大,《盛夏的樱花树》就是其中一篇。就在那一年她带着我们拨开云雾看到了夏吹和夏米后来的生活。沈星妤和笔者第一次见面时就埋怨时运不济,以致这本书在台湾频频拿奖却迟迟无法在大陆出版。“总会出的。”我当时安慰她。“但是,”她说,“我怕等出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我那时的故事很幼稚。”
我刚刚看完这本书,我要说——沈家美女,你低估自己的实力了,这本书很出色,你很棒!
以千字书评来将故事讲述一遍是毫无疑义的,况且这本书就是以故事的情感来取胜。你可以说令读者迷恋于故事中忽略自己是在读故事是作者的一大忌讳,但你指责的同时却无法不去为故事的人物心酸一回。
全书以每一年的季节来控制小说的节奏,讲述20年间的物是人非。然而这并非说明作者在以编年体式的叙述投机取巧。沈家美女很聪明,她截取一年中的一个片断,从细节间读者察觉到,这一年里,每个人都变了。
虽然你应该拒绝朋友的讲述情节,像拆开不知道的礼盒一般打开新书细细品读,不过笔者建议你先压制住好奇,阅读一个夏目漱石的短篇《虞美人草》。那篇故事像是个暗号,从少年时期就藏在主人公夏米的心底影响着他的生活。何不试着让自己离此书更近一些?
如前所述,我不能将本书当小说来评论,全书干净到不留一丝修饰的文字令你只能当它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即使在最需要煽情的时刻,作者也几近残忍地将自己的情感冷冷藏到山谷里。不一定是最好看的文字,但绝对是最合适的叙述。看完这本书的感受是你说不出哪里在痛,只是望着窗外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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