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环曲


当头驰来的两骑,在这种暴雨下,马上的骑士,仍然端坐如山,胯下的马,也是关内并不多见的良驹,四蹄翻飞处,其疾如箭,左面马上的骑士,微微一带缰绳,伸手抹去了面上的雨水,大声抱怨道:“这里才离沂水城没有多远,怎的就荒凉成如此模样,不但附近几里地里,没见过半条人影,而且竟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说话间,魁伟的身形,便离蹬而起,一挺腰,竟笔直地站到马鞍上,目光闪电般四下一扫,突地身形微弓,铁掌伸起,在马首轻拍了一下。这匹长程健马,昂首一声长嘶,马头向右一兜,便放蹄向右面的一片浓林中,急驰了过去,马蹄踏在带雨的泥地上,飞溅起一连串淡黄的水珠。
右面马上的骑士,撮口长啸一声,也自纵骑追去,紧接在后面并肩而驰的两骑,马行本已放缓,此刻各自挥动掌中的马鞭,也想暂时躲入林中,先避过这阵雨势。哪知身后突地响起一阵焦急的呼声,一个身躯远较这四人瘦小的骑士,打马急驰而来,口中喊道:“大哥,停马,这树林千万进去不得!”
但这时雨声本大,前行的两骑,去势已远,他这焦急的呼喊声,前面的人根本没有听到,只见马行如龙,这两骑都已驰进那浓林里。
焦急呐喊的瘦小汉子,面上惶恐的神色越发显著,哪知肩头实实地被人重重打了一下,另一骑马上的虬须大汉,纵声笑道:“你穷吼什么!那个树林子又不是老虎窝,凭什么进去不得?”猛地一打马股,也自扬鞭驰去。
这身躯瘦小的汉子此刻双眉深锁,面带重忧,看着后两骑也都已奔进了树林,他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在雨中愕了半晌,终于也缓缓向这浓密的树林中走了过去。但是他每行进这树林一步,他面上那种混合着忧郁和恐惧的神色,也更加强烈一些,生像是在这座树林里,有着什么令他极为惧怕的东西似的。
一进了树林,雨势已被浓密的枝叶所挡,自然便小了下来,前行的四骑此刻都已下了马,拧着衣衫上的雨水,高声谈笑着,嘴里骂着,看到他走了进来,那虬须大汉便又笑道:“金老四入关才三年,怎的就变得恁地没胆,想当年你我兄弟纵横于白山黑水之间,几曾怕过谁来。”
随又面色一正,沉声道:“老四,你要知道,这次我们入关,是要做一番事业的,让天下武林,都知道江湖间还有我们关外五龙这块招牌,若都像你这样怕事,岂不砸了锅了。”
这被称为金老四的瘦小汉子,却仍皱着双眉,苦着脸,长叹了一声!方待答话,哪知另一个魁伟汉子,已指着林木深处,哈哈笑道:“想不到我误打误撞地闯进了这树林里来,还真找对了地方了,你们看,这树林子里居然还有房子,老二,老三,你们照料牲口,我先进去瞧瞧。”说话间,已大踏步走了过去。
另三个彪壮大汉,已自一涌而前,凝目而望,只见林木掩映,树林深处,果然露出一段砖墙来。
但那金老四,面上的神色,却变得更难看了,手里牵着马缰,低着头愕了许久,林梢滴下的雨水,正好滴在他的颈子上,他也生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
雨哗哗然,林木深处,突地传出几声惊呼,这金老四目光一凛,顺手丢了马缰,大步拧身,脚尖微点,突地,往林中蹿了进去。
树林本密,林木之间的空隙,并不甚大,但这金老四,正是以轻功扬名关外的入云龙,此刻在这种浓密的枝干间蹿跃着,身形之轻灵巧快,的确是曼妙而惊人的,远非常人能及。
入林越深,枝干也越密,但等他身形再次三个起落过后,眼前竟豁然开朗,在这种浓密的林木中,竟有一片显然是人工辟成的空地,而在这片空地上,就耸立着令这金老四恐惧的楼阁。
关外五龙的另四人,手里各个拿着方才戴在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此刻脸上竟也露出惊异的神色来,金老四一个箭步蹿了过去,沉声道:“这里绝非善地,现在雨势也小了些,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
但是这些彪形大汉的目光,却仍然凝注在这片楼阁上,原来在这片浓林中的楼阁外,高耸的院墙,方才虽未看清,此刻却极为清晰地可以看出,竟全然是黑铁铸成的,而且高达五丈,竟将里面的楼阁屋宇,一齐遮住。关外五龙虽然也是久闯江湖的角色,但像这种奇怪的建筑物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第一部分序:楔子(2)

虬须大汉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粒弹丸来,中指微曲,轻轻一弹,只听“铮”的一声,击在墙上,果然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他不禁浓眉一皱,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入云龙金四此刻更是面色大变,转眼一望那片楼阁,只见里面仍然是静悄悄的,连半点人声都没有,才略为松了口气,一拉那虬须大汉的胳膊,埋怨道:“二哥,您怎的随便就出手了,您难道现在还没有看出来,这栋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那虬须大汉浓眉一轩,蓦地一抖手,厉声道:“管他是怎么回事,我今天也得动他一动!”熊腰一挫,刷地竟又蹿入了树林。
入云龙金四连连跺脚,急声道:“二哥怎的还是这种脾气,唉!大哥,你劝劝他,武林中人一走进这铁屋,就从来没有人再出来过,大哥,您这几年来虽未入关,总也该听过石观音这名字吧?”
那当先纵马入林的魁伟大汉,正是昔年关外最著盛名的一股马贼——五龙帮之首,金面龙卓大奇,此刻面上也自骤然变色,失声道:“石观音?难道就是那南海无恨大师的传人,曾经发下闭关三十年金誓的南海仙子石琪吗?”
语音落处,烈火龙管二已从林中掠了过来,闻言竟又大笑道:“原来在这栋怪房子里住着的就是南海仙子,我早就听得江湖传言,说这石琪是江湖中的第一美人,而且只要有人能将她从这铁屋里请出来,她不但不再闭关,而且还嫁给这人,哈——想不到我误打误撞,却撞到这里来了。”
他仰天而笑,雨水沿着他的面颊,流入他满面的浓须里,再一滴一滴地滴到他本已全湿的衣服上。
入云龙金四双眉深皱,目光动处,忽地看到他手上,已多了一盘粗索,面色不禁又为之一变,慌声道:“二哥,你这是要干什么?”
烈火龙管二浓眉一轩,厉声道:“金四,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能管我的事的。”
双脚微顿,身形动处,已自掠到那高耸的铁墙边,左手找着掌中那盘巨索的尾端,随手一抖,右手却拿着上面系有钩的另一端,缓缓退了两步,目光凝注在墙头上,右手“呼”地一抡,巨索便冲天而起,“铮”的一声,索头的铁钩,便恰好搭在墙头。
金面龙微微一声,大步走了过去,口中道:“二弟,大哥也陪你一齐进去。”回头又道:“老三、老四,三个时辰里,我们假如还没有出来,你们就快马赶到济南府,把烈马金枪董二爷找来——”
他话犹未了,那烈火龙已截口笑道:“你们放心,不出三个时辰,我和大哥包管好生生地出来……”他走到墙边,伸手一拉,试了试搭在墙头的铁钩,可还受力,又笑道:“不但我们好生生地出来,而且还带出来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长笑声中,他魁伟的身躯,已灵猴般攀上巨索,眨眼之间,便已升上墙头,这烈火龙身躯虽魁伟,但身手却是矫健而灵巧的。
入云龙面如死灰,等到那金面龙已自攀上铁墙,和管二一齐消失在那高耸的铁墙后面,他竟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噗”地坐在满是泥泞的地上。
这阵暴雨来得虽快,去得也急,此刻竟也风停雨止,四下又复归于寂静,但觉这入云龙频频发出的叹息声和林梢树叶的微簌,混合成一种苍凉而萧索的声音。
挂在铁墙上面的巨索,想必是因着金面龙的慌乱,此刻仍未收下,随着雨后的微风轻轻地晃动着,入云龙的目光,便瞬也不瞬地望在这段巨索上。
五龙帮中的三爷、黑龙江上的大豪杰、翻江龙黄三胜,突地一挺身躯,大声道:“大哥他们怎的还未出来——老五,你看已到了三个时辰没有?”
始终阴沉着脸、一言未发的多手龙微微摇了摇头,阴沉的目光,也自瞪在墙头上,墙内一无声息,就像是从未人有进去过,也绝不会有人从里面出来似的。
翻江龙目光一转,转到那坐在地上的入云龙身上,焦声又道:“老四,进这房子去的人,难道真的没有一人出来过吗?”
入云龙目光呆滞地留在那灰黑的铁墙上,缓缓说道:“震天剑张七爷,铁臂金刀也兆星,一剑霸南天江大爷,再加上武林中数不清的成名立万的人物,谁都有着和二哥一样的想法,可是——谁也没有再活着出来过。”



第一部分序:楔子(3)

他语声方顿,多手龙突地一声惊呼,一双本来似张非张的眼睛,竟圆睁着瞪在墙头上,五龙帮素来镇静的多手龙,此刻也变了颜色。翻江龙心头一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黑铁墙头上,突地现出了一只白生生的玉手,一只春葱般的手指上,戴着一个精光隐现的黑色指环。
这只玉手,从墙后缓缓伸出来,抓着那段巨索,玉手一招,这段长达六丈的巨索,竟突地笔直地伸了上去,在空中划了个圈子,和那只纤纤玉手,一齐消失在黑铁的墙头后面。
入云龙嗖地从地面上跳了起来,惶声道:“已有三个时辰了吧……”
语声未落,死一样静寂的铁墙之后,突地传出两声惨呼。
这声惨呼一入这本已惊愕住了的三人之耳,他们全身的血液,便一齐为之凝结住了,因为他们根本毋庸分辨,就能听出这两声令人悚栗的惨呼,正是那金面龙和烈火龙发出的。
翻江龙大喝一声,转身扑入林中,眨眼之间,也拿了一盘巨索出来,目光火赤,嘶哑着声音道:“老四、老五,我们也进去和那妖女拼了。”
纵身掠到墙边,扬手挥出了巨索,但是他心乱之下,巨索上的铁钩,铮地击在铁墙上,却又落了下来。
多手龙目光在金四面上一转,冷冷道:“四哥还是不要进去的好,就把以前誓共生死的话,忘了好了。”
缓步走到墙脚,从翻江龙手中接过巨索,手臂一抡,“砰”地将铁钩搭在墙头上,拉了拉,试了试劲,沉声道:“三哥,我也去了!”双手一使力,身形动处,便也攀了上去。
翻江龙转过头,目光亦在金四面上一转,张口欲言,却又突地忍住了,长叹了口气,猛一长身,跃起两丈,轻伸铁掌,抓着了那段巨索,双掌替换着拔了几把,彪伟的身躯,也自墙上升起。只听“砰砰”两声,入云龙知道他们已落入院中了,一阵风吹过,林梢的积雨,“簌”地落下一片,落到他的身上。
暴雨已过,苍穹又复一碧如洗,这入云龙停立在仍然积着水的泥地上,面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搐着,缓缓也走到墙脚,但是伸手一触巨索,便又像是触了电似的退了回去,他双手掩在面上,深深地为着自己的怯懦而痛苦,但是,他却又无法克服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暮色渐临,铁墙内又传出两声惨呼——
夕阳漫天之下,浓密的叶林里,走出一个瘦小而剽悍的汉子,颓丧地坐在马上,往昔的精悍之气,此时却已荡然无存,在这短短的半日之间,他竟像是突然苍老了许多。
两滴泪珠,沿着他瘦削的面颊流了下来,他无力地鞭策着马,向济南城走去。
夕阳照在林中的铁墙上,发出一种乌黑的光泽,墙内却仍然一片死寂,就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1)-(图)

  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映着官道边旱田里已经长成的麦子,灿烂着一片难以描摹的颜色,木叶将落未落,大地苍茫,却已有些寒意。
秋风起矣,一片微带枯黄的树叶,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这棵老榕树下,落在那寂寞流浪人的单薄衣衫上,他重浊地叹了口气,捡起这片落叶,挺腰站了起来。内心的愧疚,生命的创痛,虽然使得这昔日在武林中,也曾叱咤一时的入云龙金四,已完全消失了当年的豪气,但是,这关外武林的高手,身手却仍然是矫健的。
他微微有些失神地注意着往来的行人,但在这条行人颇众的官道上赶路的,不是行色匆忙的行旅客商,就是负笈游学的士子,却没有一个他所期待着的武林健者,于是,他的目光更呆滞了。
转过头,他解开了绑在树上的那匹昔日雄飞、今已伏枥的瘦马缰绳,喃喃低语着道:“这三年来,也苦了你,也苦了你!……”抚着马颈上的鬃毛,这已受尽冷落的武林健者,不禁又为之欷歔不已。
蓦地——
一阵洪亮的笑语声,混杂着急剧的马蹄声,随着风声传来,他精神一振,拧回身躯,闪目而望,只见烟尘滚滚之中,三匹健马,急驰而来,马上人扬鞭大笑声中,三匹马俱已来到近前。
入云龙金四精神陡长,一个箭步,蹿到路中,张臂大呼道:“马上的朋友,暂留贵步。”
马上的骑士笑声倏然而住,微一扬手,这三匹来势如龙的健马,立刻一齐打住,扬蹄昂首长嘶不已,马上的骑士却仍腰板挺得笔直,端坐未动,显见得身手俱都不俗。
入云龙金四憔悴的面上,闪过了一丝喜色,朗声说道:“朋友高姓大名,可否暂且下马,容小可有事奉告。”
马上人狐疑地对望了一眼,征求着对方的意见,他们虽然不知道立在马前这瘦小而落魄汉子的来意,但一来这三骑骑士,武功俱都不弱,并不惧怕马前此人的恶意,二来,却是因为也动了好奇之心,目光微一闪动后,各个打了个眼色,便一齐翻身下了马,路人俱都侧目而顾,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入云龙金四不禁喜动颜色,这些年来,武林中人一见他的面,几乎都是绕道而行,或是不顾而去,根本没有一人会听他所说的话的,而此刻这三个劲服疾装、神色剽悍的汉子,却已为他下了马,这已足够使得他惊喜了。
这三个劲装大汉再次互视一眼,其中一个目光炯然、身量颀长的中年汉子,走前一步,抱拳含笑道:“小弟屠良,不知兄台高姓,拦路相告,有何见教?”
入云龙金四目光一亮,立刻也抱拳笑道:“原来是金鞭屠大爷,这两位想必就是白二爷和费三爷了,小弟久仰荆楚三鞭的大名,却不想今日在此得见侠踪,实在是三生有幸——”
他话声微微一顿,近年声名极盛的荆楚三鞭中的二侠银鞭白振已自朗声一笑,截断了他的话,抱拳朗笑道:“兄弟们的贱名,何足挂齿,兄台如此抬爱,反叫兄弟汗颜。”他笑容一敛,转过语锋,又道:“兄弟们还有俗务在身,兄台如无吩咐,小弟就告辞了。”
入云龙金四面容一变,连声道:“白二侠,且慢,小弟的确有事相告。”
银鞭白振面色一整,沉声道:“兄台有事,就请快说出来。”
入云龙金四忍不住长叹一声,神色突然变得灰暗起来,这三年来,他虽已习惯了向人哀求,但此刻却仍难免心胸激动,颤声道:“小可久仰荆楚三鞭仗义行侠,路见不平,尚且拔刀相助,小可三年前痛遭巨变,此刻苟且偷生,就是想求得武林侠士,为我兄弟主持公道,屠大侠,你可知道,在鲁北沂山密木之中——”
他话未说完,荆楚三鞭已各个面色骤变。
金鞭屠良变色道:“原来阁下就是入云龙金四爷。”
入云龙长叹道:“不错,小可就是不成才的金四,三位既是已经知道此事,唉——三位如能仗义援手,此后我金四结草衔环,必报大恩。”
银鞭白振突地仰天大笑了起来,朗声道:“金四爷,你未免也将我兄弟三人估量得太高了吧,为着你金四爷的几句话,这三年里,不知有多少成名露脸的人物,又葬送在那间铁屋里,连济南府的张七爷那种人物,也不敢伸手来管这件事,我兄弟算什么?金四爷,难道你以为我兄弟活得不耐烦了,要去送死!兄弟要早知道阁下就是金四爷,也万万不敢高攀来和你说话,金四爷,你饶了我们,你请吧!”
狂笑声中,他微一拧腰,翻身上了马,扬鞭长笑着又道:“大哥,三弟,咱们还是赶路吧,这种好朋友,我们可结交不上。”
入云龙金四,但觉千百种难堪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仍自颤声道:“白二爷您再听小可一言——”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2)-(图)

  刷地一声,一缕鞭风,当头袭下,他顿住话声,脚下一滑,避开马鞭,耳中但听得那银鞭白振狂笑着道:“金四爷,你要是够义气,你就自己去替你的兄弟们报仇,武林之中傻子虽多,可再也没有替你金四爷卖命的了!”
马鞭“刷”地落在马股上,金四但觉眼前沙尘大起,三匹键马,箭也似的从他身前风驰而去,只留下那讥嘲的笑声,犹在耳畔。
一阵风吹过,吹得扬起的尘土,扑向他的脸上,但是他却没有伸手擦拭一下,三年来,无数次的屈辱,使得他几乎已变得全然麻木了。
望着那在滚滚烟尘中逐渐远去的荆楚三鞭的身影,他愕了许久,一种难言的悲哀和悔疚,像怒潮似的开始在他心里澎湃起来。
“为什么我不在那天和他们一齐闯进那间屋子,和他们一齐死去,我——我是个懦夫,别人侮辱我,是应该的。”
他喃喃地低语着,痛苦地责备着自己,往事像一条鞭子,不停地鞭笞着他,铁屋中他生死与共的弟兄们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不止一次将他从梦中惊醒,这三年来的生活,对他而言,也的确太像是一场噩梦了,只是噩梦也该有醒的时候呀!
他冥愚地转回身,目光动处,突地看到在他方才伫立的树下,此刻竟站着一个满身罗衫的华服少年,正含着笑望着自己。
秋风吹起来这少年宽大的衣衫,使得这本已极为英俊的少年,更添了几许潇洒之意。
笑容是亲切而友善的,但此刻,金四却没有接受这份善意的心情,他垂下头,走过这华服少年的身侧,去牵那匹仍然停在树下的马。
哪知这华服少年却含笑向他说道:“秋风已起,菊美蟹肥,正是及时行乐的大好时候,兄台却为何独自在此发愁,如果兄台不嫌小弟冒昧,小弟倒愿意为兄台分忧。”
入云龙金四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凝注在这少年身上,只见他唇红齿白,丰神如玉,双眉虽然高高扬起,但是却仍不脱书生的儒雅之气,此刻一双隐含笑意的俊目,亦正凝视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对,金四却又垂下头去,长叹道:“兄台好意,小弟感激得很,只是小弟心中之事,普天之下,却像是再无一人管得了似的。”
那华服少年轩眉一笑,神采之间,意气飞扬,含笑又道:“天下虽大,却无不可行之事,兄台何妨说出来,小弟或许能够稍尽绵薄,亦未可知。”
入云龙金四微一皱眉,方自不耐,转念间却又想起自己遭受别人冷落时的心情,这少年一眼望去,虽然像是个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富家少爷,人家对自己却总是一片好意。
于是他停下脚步,长叹着道:“兄台翩翩年少,儒雅公子,小可本不想将一些武林凶杀之事,告诉兄台,不过兄台如果执意要听的话,唉——前行不远,有间小小的酒铺,到了那里,小弟就原原本本告诉兄台。”
那华服少年展颜一笑,随着金四走上官道,此刻晚霞渐退,天已入黑,官道上的行旅,也越来越少,他们并肩行在官道上,入云龙金四寂寞而悲哀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暖意,侧目又望了那少年一眼,只见他潇洒而行,手里竟没有牵着马。
金四心中微动,问道:“兄台尊姓,怎的孤身行路,却未备有牲口?”
却听那少年笑道:“马行颠簸,坐车又太闷,倒不如随意行路,来得自在。”又笑道:“小弟姓柳,草字鹤亭,方才仿佛听得兄台姓金,不知道台甫怎么称呼?”
金四目光一抬,微喟道:“贱名是金正男,只是多年漂泊,这名字早已不用了,江湖中人,却管小弟叫做金四。”
两人寒暄之中,前面已可看到灯火之光,一块青布酒招,高高地从道侧的林木中挑了出来,前行再十余丈,就是间小小的酒饭铺子,虽是荒郊野店,收拾得倒也干净。
一枝燃烧过半的红烛,两壶烧酒,三盘小菜,入云龙几杯下肚,目光又变得明锐起来,回扫一眼,却见这小铺之中,除了他两人之外,竟再也没有别的食客,遂娓娓说道:“普天之下,练武之人可说多到不可胜数,可是若要在江湖之中扬名立万,却并不简单,柳兄,你是个书生,对武林中事当然不会清楚,但小弟自幼在江湖中打滚,关内关外的武林中事,小弟是极少有不知道的——”
他微微一顿,看到柳鹤亭正自凝神倾听,遂又接着道:“武林之中,派别虽多,但自古以来,就是以武当、点苍、昆仑、峨嵋、崆峒,这几个门派为主,武林中的高人,也多是出自这几派的门下,但是近数十年来,却一反常例,在武林中地位最高、武功也最高的几人,竟都不是这几派中的门人。”
他大口啜了口酒,又道:“这些武林高人,身怀绝技,有的也常在江湖间行道,有的却隐迹世外,啸傲于名山胜水之间,只是这些避世的高人,在武林中名头反而更响,这其中又以伴柳先生、南荒神龙,和南海的无恨大师为最。”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3)

柳鹤亭朗声一笑,笑着说道:“金兄如数家珍,小弟虽是闻所未闻,但此刻听来,却也未免意气豪飞哩。”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首一干而尽。
却听金四又道:“那南海无恨大师不但武功已然出神入化,而且是位得道的神尼,一生之中,手中从未伤过一人。哪知无恨大师西去极乐之后,他的惟一弟子南海仙子石棋,行事竟和其师相反,这石琪在江湖中才只行道两年,在她剑下丧生的,竟已多达数十人,这些虽然多是恶徒,但南海仙子手段之辣,却已使武林震惊了。”
烛光摇摇,柳鹤亭凝目而听,面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入云龙金四面上却是激动之色,又道:“幸好两年一过,这位已被江湖中人唤做石观音的女魔头,突地销声匿迹,武林中人方自额手称庆,哪知这石观音却又扬言天下,说是有谁能将她从那间隐居的屋子里请出来的,她就嫁给那人为妻,而且还将她得自南海的一些奇珍异宝,送给那人。唉!于是不知又有多少人送命在她手上。”
柳鹤亭剑眉微轩道:“此话怎讲?”
金四“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放在桌上,一面吆喝店伙加酒,一面又道:“南海仙子美貌如仙,武林之中,人人都知道,再加上那些奇珍异宝,自然引起武林中人如痴如狂去碰碰运气,但是,无论是谁,只要一走进那间屋子,就永远不会出来了。虽说这些人不该妄起贪心,但柳兄,你说说看,这石观音此种做法,是否也大大地违背了侠义之道呢?”
店伙加来了酒,柳鹤亭为金四满满斟了一杯,目中光华闪动,却仍没有说出话来,入云龙金四长叹一声,又道:“我兄弟五人,就有四人丧命在她手上,但莽莽江湖之中,高手虽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肯出来主持公道。有些血性朋友,却又武功不高,一入那间铁屋,也是有去无回,柳兄,这三年来,我……我已不知为此受了多少回羞辱,多少次笑骂,但我之所以仍苟活人世,就是要等着看那妖妇伏命的一日,我要问问看,她和这些武林朋友,到底有何仇恨?”
这入云龙金四,越说声调越高,酒也越喝越多。
柳鹤亭微微一笑,道:“金兄是否醉了?”
金四突地扬声狂笑起来,道:“区区几杯淡酒,怎会醉得了我,柳兄,你不是武林中人,小弟要告诉你一件秘密,这几个月来,我已想尽方法,要和那些乌衣神魔打上交道。哈!那石观音武功再强,可也未必会强过那些乌衣神魔去。”
他抓起面前的酒杯仰首倒入口中,又狂笑道:“柳兄,你可知道乌衣神魔的名声?你当然不会知道,可是,武林中人却没有人听了这四字不全身发抖的,连名满天下的一剑震河朔马超俊那种人物,都栽在这般来无影、去无踪的魔头手上,落得连个全尸都没有,其余的人,哈——其余的人,柳兄,你该也知道了。”
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来,上下在柳鹤亭面前晃动着,又道:“江湖中人,有谁知道这些乌衣神魔的来历?却又有谁不惧怕他们那身出神入化的武功,这些人就好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但是,柳兄,这班人虽然都是杀人不眨眼、无恶不作的恶徒,但若用来对付石观音——哈!哈!以毒攻毒,却是再好也没有了,只可惜我现在还没有找着他们,否则——哈!”
这入云龙金四连连饮酒,连连狂笑,已经加了三次酒的店小二,直着眼睛望着他,几乎以为这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是个酒疯。
柳鹤亭微微一笑,突地推杯而起,笑道:“金兄真的醉了。”整了整身上的衣裳,掏出锭银子,放在桌上,含笑又道:“今日风萍偶聚,小弟实是快慰生平,但望他日有缘,还能再聆金兄高论,此刻,小弟就告辞了。”微一抱拳,缓步而出。
那入云龙金四愕了一愕,却又狂笑道:“好,好,你告辞吧!”“啪”地一拍桌子,喊道:“跑堂的,再拿酒来。”
已经走到门口的柳鹤亭,回顾一笑,拂袖走出了店门,门外的秋风,又扬起他身上的罗衫,眨眼之间,潇洒挺秀的少年,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入云龙金四踉跄着走了出来,目光四望,却已失去了这少年的踪迹了。
在萧索的秋风里,入云龙金四愕了许久,口中喃喃低语道:“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转身又踉跄地走到桌旁,为自己又斟了满满一杯酒,端起来,又放下去,终于又仰首喝干了,于是这间小小酒铺里,又响起他狂放的笑声,酒使得他忘去了许多烦恼,他觉得自己又重回到关外的草原上,跃马驰骋放怀高歌了。
门外一声马嘶,入云龙金四端起桌上的酒壶,一齐都倒在一只海碗里,踉跄着又走出了门,走到那匹瘦马旁边,将酒碗送到马口,这匹马一低头,竟将这么大一碗酒,全都喝干了。
金四手腕一扬,将手中的空碗,远远抛了开去,大笑道:“酒逢知己,酒逢知己,哈!哈!却想不到我的酒中知己,竟然是你。”左手一带马缰,翻身上了马。
这匹昔日曾经扬蹄千里的良驹,今日虽已老而瘦弱,但是良驹伏枥,其志仍在千里,此刻想必也和他的主人一样,昂首一阵长嘶,放蹄狂奔了起来,马上的金四狂笑声中,但觉道旁的林木,飞也似的退了回去,冰凉的风,吹在他火热的脸膛上,这种感觉,他已久久没有领受到了。
于是他任凭胯下的马,在这已经无人的道路上狂奔着,也任凭它奔离官道,跃向荒郊。
夜,越来越深——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4)

大地是寒冷而寂静的,只有马蹄踏在大地上,响起一连串响亮的蹄声,但是——
这寂静的荒郊里,怎的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箫声,混合在萧索的秋风里,袅袅四散!
更怪的是,这箫声竟像是有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竟使得这匹狂奔着的马,也不禁顺着这阵箫声,更快地狂驰而去。
马上的入云龙金四,像是觉得天地虽大,但均已被这箫声充满了,再也没有一丝空隙来容纳别的。
他的心魂,仿佛已从跃马奔驰的草原,落入另一个梦境里,但觉此刻已不是在萧索的秋天,吹在他身上的,只是暮春时节,那混合着百花香的春风。天空碧蓝,绿草如茵……
马行也放缓了下来,清细的箫声,入耳更明显了,入云龙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勒住马缰,游目四顾,他那张本已被酒意染得通红的面孔,不禁在眨眼之间,就变得苍白起来。
四下林木仍极苍郁,一条狭窄的泥路,蜿蜒通向林木深处,这地方他是太熟悉了,因为在这里,他曾遭受过他一生最重大的变故。
林中是暗暗的,他虽然无法从掩映的林木中,看出什么,但是他知道,前面必定有一块空地,而在那块空地上,矗立着的就是那间神秘的铁屋,于是,他心的深处,就无形地泛起一阵难言的悚栗,几乎禁不住要拨转马头,狂奔而去。
但是那奇异的箫声,却也是从林木深处传出来的,箫声一转,四下已将枯落的木叶,都像是已恢复了蓬勃的生气。
入云龙枯涩而惊恐的心田里,竟无可奈何地又泛起一阵温馨的甜意,儿时的欢乐,青春的友伴,梦中的恋人,这些本是无比遥远的往事,此刻在他心里,都有着无比的清晰。
他缓缓下了马,随意抛下马缰,不能自禁地走向林木深处,走向那一片空地……
月光,斜斜地照了下来,矗立在这片空地上,那黝黑的铁墙,显得更高大而狞恶了,铁墙的阴影,沉重地投落了下来。
然而,这一切景象,都已被这箫声融化了。入云龙惘然走了出来,寻了一块大石坐下,舒适而懒散地伸出了两条腿,他几乎已忘了矗立在他眼前的建筑物,就是那曾吞噬了不知几多武林高手的性命,甚至连尸骨都没有吐出来的铁屋。
箫声再一转,温馨的暮春过去了,美艳的初夏却已来临,转瞬间,只觉百花齐放,彩蝶争艳,而那吹箫的人,也忽然从铁墙的阴影中,漫步出来,一袭深青的罗衫,衿袂飘飘,在月光下望去,更觉潇洒出尘,却竟是那神秘的华服少年柳鹤亭。
入云龙金四在心中惊呼一声!身躯却仍懒散地坐在石上,缓缓抬起手,扬了扬,只因为他此刻已被箫声引入梦里。
柳鹤亭眼中涌出一丝笑意,双手横抚青箫,梦幻似的继续吹弄着,目光抬处,望到那一堵铁墙上,铁墙里仍然是死一样的静寂。
“奇怪,这里面的人难道没有耳朵吗?”入云龙金四在心中暗骂一声,此刻他已知道这华服少年柳鹤亭,并不是自己所想像的富家公子,却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侠少,虽然他的来历,仍是个未解之谜,但他此来的用意,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箫声该能引出这屋里的石观音呀!假如石观音也和我一样是个人,也有着人的感情的话,除非——哼!她不是个人。”
入云龙金四变动了一下坐着姿势,却听得箫声越来越高亢,直欲穿云而入,突又一撤,弱弱而下,低回不已。
于是百花齐放的盛夏,就变成了少妇低怨的残秋,穿林而来的秋风,也变得更为萧索了,月光,更明亮,铁墙的阴影,却更沉重。
入云龙长长叹息一声,林中突地传来一声轻微的马嘶——他侧顾一眼,目光动处,却又立刻凝结住了。
黑暗的林中,突地袅娜走出一个遍体银衫的少女,云鬓高挽,体态若柳,手里捧着一个三脚架子,在月光下闪着金光。
这少女轻移莲步,漫无声息地从林中走了出来,目光在金四身上一转,又在那柳鹤亭身上一转,缓步走到空地上,左手轻轻一理云鬓,就垂下头去,像是在凝听着箫声,又像是沉思着什么。
入云龙心中大为奇怪,此时此地,怎会有如此一个绝美的少女到这里来,哪知他目光一动,却又有一个少女袅娜从林中走出,也是一袭银色的衣衫,高挽云鬓,体态婀娜,只是手中却捧着一个通体发着乌光的奇形铜鼓。
片刻之间,月光下银衫飘飘,林中竟走出十六个银裳少女来,手里各个捧着一物,在这片空地上,排成一排。柳鹤亭望着这十六个奇异的银裳少女身上,他的箫声,竟不自觉地略为有些凌乱了起来。
先头入林的少女,口中娇唤一声,柳腰轻拆,将手中的三脚架子,放在地上,另外十五个银裳少女,几乎也同在一刹那之间,放下了自己手上捧着的东西,袅娜走入林中。
空地之上,却多了八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奇形铜鼓,有的在月光下灿着乌光,有的却是通体金色,显见得质料也全不一样。
入云龙一挺腰,站了起来,掠到林边,却见黝黑的树林中,此刻已无半条人影,只有自己那匹瘦马,垂首站在树侧。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5)

风声簌簌,箫声又明亮起来,在这片林木间,弱弱四散。
入云龙长叹一声,又惘然坐回石上,此刻这闯荡江湖已数十年的武林健者,心神竟已全被箫声所醉,纵然转过别的念头,也是瞬息即过。
他仿佛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妇,寂寞地伫立在画廊的尽头,木叶飘飘,群雁南渡,这少妇思念着远方的征人,叹息着自己的寂寞,低哼着一只凄婉的曲子,目光如梦,却也难遣寂寞。
柳鹤亭虽然仍未识得愁中滋味,却已将箫声吹得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但他目光转处,铁墙内仍然毫无动静,铁墙中的人,是否也有这种寂寞的感觉呢?
八面铜鼓,本在月光下各个闪着光芒,但铁墙的阴影越拖越长,片刻之间,这八面铜鼓也都被笼罩在这片巨大的阴影里,入云龙金四的心情,似乎也被笼罩在这阴影里,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蓦地,鼓声“冬”的一响,冲破低回的箫声,直入云霄。
入云龙大惊抬头,除了那吹着青箫的柳鹤亭外,四下仍无人影。
但那八面铜鼓,却一连串地响了起来,眨眼间,但闻鼓声如雷,如雨打芭蕉,而且抑扬顿挫,声响不一,居然也按宫商,响成一片乐章,清细的箫声,立刻被压了下去。
这急剧的鼓声,瞬息便在寂静的山要中弥漫开来,但在那八面铜鼓之前,却仍无半条人影,入云龙金四只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掌心微微沁出了冷汗,翻身站起,游目四顾,却见那华服少年柳鹤亭,仍然双手横抚青箫,凝神吹奏着。
于是,箫声也高亢了起来。
这鼓声和箫声,几乎将入云龙的心胸,撕成两半,终于,他狂吼一声,奔入林中,飞也似的掠了出去,竟将那匹瘦马留在林木里。
鼓声更急,箫声也更清越,但铁墙后面,却仍是死寂一片,没有丝毫反应。
柳鹤亭剑眉微轩,知道自己今日遇着了劲敌,不但这铁屋中的人,定力非比等闲,这在暗中以内家真气隔空击鼓之人,功力之深,更是惊人。
他目光如电,四下闪动,竟也没有发现人影,只有那匹瘦马,畏缩地从林木中探出头来,昂首似欲长嘶,但却嘶不出声来。
柳鹤亭心中,不禁疑云大起,这击鼓的人,究竟是谁呢?是敌,抑或非敌,这些问题困惑着他,箫声,也就又低沉了下来。
须知这种内家以音克敌的功力,心神必须集中,一有困惑,威力便弱,威力一弱,外魔便盛,柳鹤亭此刻但觉心胸之中,热血沸腾,几乎要抛却手中青箫,随着那鼓声狂舞起来。
他大惊之下,方待收摄心神,哪知铁墙后面,竟突然传出一阵奇异的脚步声,在里面极快地奔跑着,只是这声音轻微已极,柳鹤亭耳力虽然大异常人,却也听不清楚。
他心中一动,缓步向铁墙边走去,哪知突传来“锵锒”一声龙吟,一道青蓝的光华,电也似的从夜色中掠了过来,龙吟之声未住,这道剑光,已自掠到近前,柳鹤亭大惊四顾,只见一条瘦弱的人影,手持一口光华如电的长剑,身形微一展动间,已自飞掠到那八面铜鼓上,剑尖一垂,鼓声寂然。
这条人影来势之急,轻功之妙,使得柳鹤亭不禁也顿住箫声,却见这条人影,已闪电似的往另一方飞掠而去,只留下一抹青蓝光华,在夜色中一闪而逝。
突地——
林木之中,又响起一阵暴叱,一条长大的人影,像蝙蝠似的自林梢掠起,衣袂兜风,“呼”的一声,也闪电似的往那道剑光隐没的方向追去。
这一个突来的变故,使得柳鹤亭愕了一下,身形转折,掠到鼓边,只见这八面铜鼓,鼓面竟都当中分成两半。
他虽已知道方才那击鼓之人,定是隐在林梢,但这人究竟是谁呢?却仍令他困惑,尤其是持剑飞来的一人,不但轻功好到毫巅,手中所持的长剑,更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利器神兵。
柳鹤亭身怀绝技,虽是初入江湖,但对自己的武功自信颇深,哪知今夜一夜之中,竟遇着了两个如此奇人,武功之高,竟都不可思议,而且见其首不见其尾,都有如天际神龙,一现踪迹,便已渺然。
他呆呆地愕了许久,突然想起方才从铁屋中传出的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两道剑眉,微微一皱,翻身掠到墙边,侧耳倾听了半晌,但此刻里面又恢复寂然,半点声音也听不出来。
“这铁屋之后,究竟是些什么呢?那石琪——她又是长得什么样子呢,她为什么如此狠心,杀了这么多和她素无怨仇的人?”
这些疑问,使得他平时已愣惑的心胸中,更加了几许疑云,抬目望去,只见这道铁墙,高耸入云,铁墙外面,固然是清风明月,秋色疏林,但在这道铁墙里面该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
柳鹤亭脑海中,立刻涌现一幅悲惨的图画——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6)

一个寂寞而冷酷的绝代丽人,斜斜地坐在大厅中的一张紫檀椅上,仰望着天上的明月,大厅的屋角,挂着一片片蛛网,窗棂上,也堆着厚厚的灰尘,而在这间阴森的大厅外面,那小小的院子里,却满是死人的白骨,或是还没有化为白骨的死人。
“这铁墙后面,该就是这副样子吧?”他在心中问着自己,不禁轻轻点了点头,一阵风吹来,使得他微微觉得有些寒意。
于是他再次仰视这高矗的铁墙一眼,突地咬了咬牙,想是为自己下了个很大的决定,将手中那支青竹长箫,插在背后的衣襟里,又将长衫的下摆,掖在腰间的丝带上。
然后他双臂下垂,将自己体内的真气,迅速地调息一次,突地微一顿足,潇洒的身形,便像一只冲天而起的白鹤,直飞了上去。
上拔三丈,他空地疾挥双掌,在铁墙上一按,身形再次拔起,双臂一张,便搭住铁墙的墙头,眨眼之间,他的身躯,就轻轻地跃入那道铁墙后面,跃入那不知葬送了多少个武林高手的院子里。
墙外仍然明月如洗,但同样在这明亮的月光照射下的铁墙里,是不是也像墙外一样平静呢?这问题是没有人能够回答的,因为所有进入这间铁屋的人,就永远在这世界上消失了踪迹。
但是,这问题的答案,柳鹤亭却已得到了。
他翻身入墙,身影像一片落叶似的冉冉飘落下去,目光却机警地四下扫动警戒着任何突来的袭击。
此刻,他的心情自然难免有些紧张,因为直到此刻,他对这座神秘的屋里的一切仍然是一无所知。
铁墙内果然有个院子,但院子里却寂无人影,他飘身落在地上,真气凝布全身,目光凛然四扫,院子里虽然微有尘埃,但一眼望去,却是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死人白骨!
“难道她把那些武林豪士的尸身,都堆在屋子里吗?”
他疑惑地自问一下,目光随即扫到那座屋宇上,但见这座武林中从来无人知道真相的屋了,此刻暗无灯火,门窗是紧紧地关闭着。
穿过这重院子,他小心地步上石阶,走到门前,迟疑了半晌,四下,仍然死一样地静寂,甚至连他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柳鹤亭缓缓伸出手掌,在门口轻轻推了一下,哪知这扇紧闭着的门,竟“呀”的一声,开了一线,他暗中吐了口长气,手上加劲,将这扇门完全推了开来,双腿屹立如椿,生怕这扇门里,会有突来的袭击。
自幼的锻炼,使得他此刻能清晰地看出屋中的景象,只见偌大一间厅房里,只有一张巨大的八仙桌子,放在中央,桌上放着一只没有点火的蜡烛,此外四壁荡然,就再无一样东西。
柳鹤亭心里更加奇怪,右足微抬,缓缓跨了进去,哪知突然“吱”的一声尖叫,发自他的脚下,他心魄俱落,身形一弓,“刷”地,倒退了回去,只觉掌心湿湿地,头皮都有些麻了起来,几乎已丧失了再进此屋的勇气。
但半晌过后,四下却又恢复死寂,他干咳一声,重新步上台阶,一面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火折子,点起了火,他虽然能够清晰地看出一切,但是这火折子此刻的功用,却只是壮胆而已。
一点火光亮起,这阴森的屋子,也像是有了几分生气,他再次探首入门,目光四下一扫,不禁暗笑自己,怎的变得如此胆怯。
原来大厅的地上,此刻竟零落地散布着十余只死鼠的尸身,方才想是他一脚踏在老鼠身上,而这只老鼠并未气绝,是以发出一声尖叫。
但是,他并不就此松懈下自己的警戒之心,仍然极为小心地缓步走了进去,只见地上这些死鼠,肚子翻天,身上并无伤痕。
柳鹤亭心中一动,忖道:“这些老鼠,想必是难以抗拒外面的铜鼓之声,是以全都死去。”心念一转:“难道我方才听到的那种奇异的脚步声,也是这些老鼠。”走到桌旁点起那枝蜡烛,烛光虽弱,但这阴森黑暗的厅堂,却倏然明亮了起来。
大厅左右两侧,各有一扇门户,也是紧紧关着,柳鹤亭一清喉咙,沉声道:“屋中可有人么,在下专诚拜访。”
死寂的屋子里,立刻传来一连串回声:“拜访,拜访……”
但回声过后,又复寂然,柳鹤亭剑眉一轩,“刷”地,掠到门口,立掌一扬,激烈的掌风,将这扇门“砰”地撞了开来。
厅中的余光,照了进去,他探首一望,只见这间屋中,也是当中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枝蜡烛,此外便无一物。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7)

他心中既惊且怪,展动身形,在这间屋宇里的每一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哪知这十数间房间,竟然间间一样,房中一张桌子,桌上一只蜡烛,竟连桌子的形状,蜡烛的颜色,都毫无二致。
这整个一座屋宇中,竟然半个人影都没有,那么一入此屋的武林豪士,为什么便永不复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这问题虽然只有一个,但在柳鹤亭心中,却错综复杂,打了无数个死结,因为在这个问题里,包含着的疑问,却是太多了,难道这屋中从没有人住过吗?那么石琪为什么要隐居于此呢?但若说石琪的确住在这屋子里,那么她此刻又到哪里去了?
那些进入此屋的武林豪士,是否都被石琪杀死了呢?若是,他们虽死,总该也有尸身,甚至是骨头留下呀!难道这些人都化骨扬灰了不成?
若说这屋中根本无人,这些人都未死,那么他们又怎会永远失踪了呢?
柳鹤亭沉重地叹着气,转身走回大厅,喃喃地低语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简直岂有此理!”
话声方落,厅中突地传出一声娇笑,一个娇柔无比的声音,缓缓说道:“你骂谁呀?”
声音娇柔婉转,有如黄莺出谷,但一入柳鹤亭之耳,他全身的血液,不禁都为之凝结住了。
他微微定了定神,一个箭步,蹿入大厅。
只见大厅中那张八仙桌子上,此刻竟盘膝坐着一个美如天仙的少女,身上穿着一套紧身的翠绿短袄,头上一方翠绿的纱巾,将满头青丝,一齐包住,一双其白如玉的春葱,平平放在膝上,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特大的指环,在烛光下闪着绚丽的彩色。
这少女笑容方敛,看到柳鹤亭的样子,不禁柳眉一展,一双明如秋水的眸子,又涌现出笑意,梨窝轻现,樱口微张,娇声又道:“谁岂有此理呀?”
柳鹤亭愕了半晌,袍袖一展,朝桌上的少女,当头一揖,朗声笑道:“姑娘是否就是此屋主人,请恕在下冒昧闯入之罪。”
他本非呆板之人,方才虽然所见太奇,再加上又对这间神秘的屋子,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是以微微有些失态,但此刻一揖一笑,却又恢复了往昔的潇洒。
那少女的一对翦水双瞳,始终盯在他的脸上,此刻“扑哧”一笑,伸出那只欺霜赛雪的玉手,轻轻掩着樱唇,娇笑着道:“你先别管我是不是这屋子的主人,我倒要问问你,深更半夜的,跑到这里来穿房入舍的,到底是为着什么?”
柳鹤亭低着头,不知怎的,他竟不敢接触这少女的目光,此刻被她这一问,竟被问得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沉吟了许久,方自说道:“小可此来,的确有着原因,但如姑娘不是此屋的主人,小可就不拟奉告。”
这少女“唷”了一声,娇笑道:“看不出来,你倒挺会说话哩,那么,我就是这里的主人……”
柳鹤亭目光一抬,剑眉立轩,沉声道:“姑娘如果是此间的主人,那么小可就要向姑娘要点公道,我要问问姑娘,那些进到这间屋子里来的人,究竟是生是死?这些人和姑娘——”
哪知这少女竟又“扑哧”一笑,截断了他的话,娇笑道:“你别这么凶好不好,谁是这里的主人呀!我正要问问你呢?刚刚你前前后后地找了一遍,难道连这间房子的主人都没有找到吗?”
这少女娇声笑语,明眸流波,柳鹤亭心里,却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见这少女柳腰微挺,从桌上掠了下来,轻轻一转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回过身来,娇笑又道:“我就不相信这房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来,我们再去找找看。”
柳鹤亭目光再一抬,突地问道:“方才在外面,挥剑破鼓的,可就是姑娘?”方才这少女转身之间,柳鹤亭目光转动,看到她背后,竟背着一柄形式奇怪的长剑,再看到这少女跃下桌时那种轻灵曼妙的身法,心中不禁一动,此刻不禁就问了出来。
这少女轻轻点了点头,娇笑道:“对了,本来我听你吹箫,吹得蛮好的,哪知被那家伙丁丁东东地一打鼓,我也听不成了,我一生气,就把那些鼓给毁了。”
她微微一顿,接着又道:“不过,我也差点儿就让那打鼓的家伙追着,那家伙功夫可真高,满口长胡子,长得又怕人,我真怕让他追着。”她“扑哧”一笑,又道:“幸好这家伙功夫虽高,头脑却不大灵活,被我一兜圈子,跑到这房子里来,他就追不着了。”
这少女嘀嘀咕咕、指手画脚地一说,却把柳鹤亭听得愕住了。
方才他本暗惊于持剑破鼓人的身手,却想不到是这么一个娇憨天真的少女,自己承蒙家教,父母俱是武林中一流高手,再加上自己天资,也不算不高,此次出道江湖,本以为纵然不能压倒天下,但在年轻一辈中,总该是顶尖人物了。
哪知此刻这少女,年纪竟比自己还轻,别的武功虽未看到,但就只轻功一样,非但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还胜过自己少许。
他愕了半晌,深深地体验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的意义,平日的骄狂之气,在这一瞬间,消去不少。
那少女秋波流转,又自笑道:“喂,你在这里发什么愣呀?跟我一齐再去找找看嘛,你要是不敢去,我就一个人去了。”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8)

柳鹤亭微一定神,却见这少女正自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地望着自己,明媚的眼波,在幽暗的烛光中,有如两颗晶莹的明珠,娇美的笑靥中,更像是在荡漾着暮春微带甜香的春水,水中飘满了桃花的涟漪。于是,在回答她的问话之前,他尚未说出的言词也似乎在这旋转的涟漪中消失了。
那少女梨窝稍现,娇嗔又起,不知怎的,双颊之上,却悄悄飞上两朵红云,狠狠地白了柳鹤亭一眼,娇嗔着道:“真没想到这么大一个男人,胆子却比姑娘家还小。”语声未停,纤腰微扭,她轻盈的身躯,便已掠出这间屋子。
柳鹤亭只觉一阵淡淡的幽香,随着一阵轻风自身侧掠过,回首望去,门棂边只剩下她一抹翡翠衣衫的衣角,再定了定神,拧腰错步,“嗖”地,也随着她那轻盈的身躯,掠了出去。
烛光越来越暗,但他明锐的目光,却仍能看到这翠绿的人影,在每间房间里如轻鸿般一掠而过,飞扬的晚风里,似乎飘散着那一缕淡淡地,有如幽兰一般的香气。
阴森森幽暗的房屋,似乎也被这一缕香气,熏染得失去它那原有的阴森恐怖了,于是柳鹤亭心胸中的那份惊悸疑惑,此刻也变为一种微带温馨的迷乱,他惊异于自己心情的改变,却又欣喜地接受了,人类的心情,可该是多么奇妙呀!
穿过这十余间房子,以他们身形的速度,几乎是眨眼间事。
他追随着这条翠绿的身影,目光动处,却见她竟蓦地顿住了身形,站在这栋屋宇的最后一间房子里,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
“这里的每间房间,原来是同样地空洞的呀?难道这间房子,此刻竟有了什么改变?难道这间房子,此刻突地现出奇迹?”
柳鹤亭心中不禁大奇,电也似的掠了过去,只见这间房间,却是丝毫没有改变,而那翠衫少女却在呆呆地望着房中那张桌子出神。
他轻咳一声,袍袖轻拂,急行如电的身形,便倏然而顿,那少女秋波微转,缓缓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却又立刻回转头去,望在那木桌上,语气中微带惊诧地说道:“奇怪……怎的别的房子里的桌子上,放着的全都是半枝蜡烛,这张桌子上,放着的却是一盏油灯。”
柳鹤亭心中一动,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这张和别间房子完全一样的八仙桌子上,放着的果然不是蜡烛,而是一盏形式上制造得颇为古雅的铜灯,在这幽暗的夜色中,一闪一闪地发着光泽。
他心中不禁暗道一声:“惭愧。”转目望着那翠衫少女,道:“姑娘真好眼力,方才小可到处查看了一遍,却未发现这间房子里放着的不是蜡烛。”
这少女抿嘴一笑,轻轻道:“这也没什么,不过我们女孩子,总比你们男孩子细心些就是了。”语气轻柔如水。
柳鹤亭呆了一呆,暗中忖道:“这少女方才言语那般刁蛮,此刻却又怎的如此温柔起来?”他想来想去,想不出这其中的原因,却不知道自古以来,少女的心事最是难测,又岂是他这未经世故的少年能猜得到的。
却见她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桌前,垂下头仔细看了一会,又道:“你身上可有火折子,点起来好不好。”语犹未了,火折子便已亮起,她回眸一笑,又道:“你动作倒真快得很。”
柳鹤亭但觉面上一红,举着火折子,站在她身旁,半晌说不出话来。
只见她螓首深垂,露出后面一段莹白如玉的粉颈,茸毛微微,金黄如梦,衬着满头漆黑的青丝,令人为之目眩心动。
柳鹤亭暗叹一声,努力地将自己的目光,从这段莹玉上移开,却见这少女蓦地娇唤一声,抬起头来,满怀喜悦地望着他道:“原来全部秘密都在这盏铜灯上!”
柳鹤亭微微一愣,却听这少女又道:“你看,这盏铜灯里面灯油早已枯竭,而且还布着灰尘,显见是好久没有用了,但是铜灯的外面,却又是那么光亮,像是每天都有人擦拭似的,你想,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柳鹤亭沉吟半晌,恍然道:“姑娘的意思,是否是说这盏铜灯,是个机关消息的枢纽?”
这少女伸出手掌,清脆地拍了一下,娇笑着说道:“对了,看不出你,倒也聪明得很!”
柳鹤亭面颊竟又一红,他自负绝才,的确亦是聪明之人,自幼而长,不知受过多少人的称赞,早已将这类话置之淡然。
然而此刻这少女淡淡说了一句,却使他生出一份难以描述的喜悦,那似乎远比他一生之中受到的千百句的称赞的总和,意义还要重大些。
这少女秋波一转,又道:“这栋房屋之中,不知包含着多少的秘密,按理说绝对不会没有人迹,那么,这座屋子里的人跑到哪里去了呢?”
她轻笑一下,接着道:“这张桌子下面,必定有着地下秘密,这栋屋子的秘密,必定就是隐藏在这里,你说,我猜得对不对?”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又伸出手掌,不住地抚弄着那盏铜灯,但这盏铜灯,却仍然动也不动。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9)

柳鹤亭的双眉微皱,并指如戟,在桌上一打敲,只听“当”的一声,这张外貌平常已极,只是稍为大些的八仙桌子,竟然是生铁铸成的。
他双眉又为之一皱,凝目半晌只见那少女双手捧着铜灯,向左一搬,又向右一推,只是铜灯却仍然不动。
她轻轻一跺脚,回转头来,又自娇嗔着道:“你别站在这里动也不动好不好,过来帮忙看看呀!”
柳鹤亭微微一笑,突地伸出手掌平平向那盏铜灯拍去。
这少女柳眉轻颦,嗔道:“你这么蛮来可不行,这东西……”
她话未说完,哪知目光动处,却见这盏铜灯,竟随着柳鹤亭的手掌,嵌入桌面,接着一阵“轧轧”的机簧之声,这张桌子,忽然升了起来,露出地上一个深黑的地洞。
这一来,那少女却不禁为之一愣,转目望去,柳鹤亭正含笑望着她,目光之中,满是得意之色,好像又是期待着她的赞许。
哪知她却冷哼一声,冷冷地道:“好大的本事,怎么先前不抖搂出来,是不是非要人家先丢了人你才高兴。”娇躯一扭,转过身去,再也不望他一眼。
柳鹤亭暗叹一声,忖道:“这少女好难捉摸的脾气,她心里在想着什么,只怕谁也无法知道。”
他却不知那少女口中虽未对他称赞,芳心之中,却已默许,正自暗暗忖道:“想不到这少年不但人品俊雅,武功颇高,对这土木机关之学,也有颇深的造诣。”转念又忖道:“像他这样的人才,真不知是谁将他调教出来的。”两人心中,各个为对方的才华所惊,也不约而同地在猜测着对方的师承来历,只是谁也没有猜到。
那铁桌缓缓上升三尺,便自戛然停住,下面幽黑沉沉,竟无梯级可寻。
柳鹤亭呆了半晌,方自讷讷说道:“姑娘在此稍候,待小可下去看看。”一撩衫角,方待跃下。
哪知,那少女却又突地回首嗔道:“你想就这样跳下去呀?哼——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笨的人,你先丢块石块下去看看呀,你知道下面是什么?”
口气虽是娇嗔,但语意却是关切的!柳鹤亭听在耳里,面上不禁露出喜色,目光四转,想找块可以探路的石头。
那少女嘴角一撇,突地微一顿足,转身飞掠出去。
柳鹤亭不禁又为之一愣,心中方自惊诧,却见那少女惊鸿般掠了回来,玉手轻伸,一言不发地伸到柳鹤亭面前,手中却拿着一段蜡烛。
他心中暗自赞叹一声,觉得这少女的聪慧,处处俱在自己之上,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地将蜡烛接了过来,用手中的火折子点上火,顺手一抛,向那黑沉的地道中抛了下去。
一点火光,在幽黑的地道中笔直地落下,眨眼便自熄灭,接着只听“噗”的一声,从地底传来,那少女柳眉一展,道:“下面是宝地,而且并不深。”
柳鹤亭目光微抬,却见这少女竟将目光远远避开,伸出手来,轻轻道:“你把火折子给我。”
默默交过火折子,柳鹤亭心胸之间但觉情感波激,竟是自己前所未有,这少女忽而娇嗔,忽而刁蛮,忽而却又如此温顺,使得他百感交集,亦不知是怒,是喜,只觉得无论她所说的话是嗔、是怒,抑或是如此地温柔,却同样地带着一份自己从未经历过的甜意。
拿过火折子,指尖微触到柳鹤亭坚实的手指,这刁蛮的少女心中,不知怎的,也荡漾起一丝温馨的涟漪。
她暗问着自己,为什么自己对这素昧平生的少年,有时那么凶狠,有时却又那么温柔。
她不能回答自己,于是,她的面颊,又像桃花般红了起来。
因为她知道,当人连自己都不能了解自己的时候,那就是……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秋波转处,柳鹤亭已纵身跃了下去,一声轻微的声响,便自地底传出来,那声音甚至还远比蜡烛落下时轻微得多,这种轻功,又是多么的足以惊人呀!
她暗中微笑一声,轻移莲步,走到地洞旁边,俯首望去,下面幽黑得有如盲人眼中的世界,她纵然用尽目力,可也无法看清下面的景象。
于是,她又开始焦急起来。
“这下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有人?唉!我真该死,怎么让他一个人跳下去,万一他——”
她再一次止住自己的思潮,她是任性的,从她有知识那一天起,她从不知道什么叫做自责,但此刻,为着一个陌生人,她却暗自责备自己起来,这是一种多么奇异的现象,却又是一种多么可喜的现象呀!
独自伫立半晌,心中紊乱难安,她暗中一咬银牙,正待也纵身跃下。
哪知——
地底蓦地传来他清朗的口音,说道:“姑娘,这里并不太深,你笔直地跳下来就行了。”稍为一顿:“可是却千万要小心些,这里幽暗得很。”
她温柔地微笑一下,秋波之中,焕发起喜悦的光彩,使得她望来更美如仙子,但是她口中却仍娇嗔着道:“你放心,我摔不死,哼——别以为你的轻功就比别人强些。”然后又暗中偷笑一下,撩起衫脚,跃了下去。
跃到中途。手中的火折子突然灭了,于是下面仿佛变得更加黑暗,黑暗得连人影都无法分辨。
她轻盈而纤细的腰肢,在空中轻轻转折一下,使得自己落下的势道,更加轻灵,当她脚尖接触到地面的时候,便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扑面而来的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却使得她有些慌乱起来,踉跄地退后两步,方自稳住身形,一个强而有力的臂膀,却已经轻扶住了她的身子,只听柳鹤亭柔声说道:“姑娘小心些,这里实在太暗——”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10)

哪知他话犹未了,肘间却已微微一麻,那少女冷冷“哼”了一声,嗔道:“你多什么事,难道我自己就站不稳吗?哼,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
这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听在柳鹤亭耳里,却有如雷轰电击一般,使得他全身一震,悄然缩回手掌,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他呆呆地愣了半晌,心胸之中,但觉羞、惭、恼、怒,交换纷沓,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黑暗之中,只见那少女一双光彩夺人、有如明珠般的秋波,一眨一眨地,仿佛仍在望着自己。他虽然知道她必定看不见自己的面容,却也不禁为之垂下头去。
哪知那少女竟又“扑哧”一笑,娇笑着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呀?喂,我问你,你下来了半天,到底看到了什么没有?”语气娇柔如莺,哪里还是方才那种冷冰冰的样子。
柳鹤亭不禁又愣了一下,暗中苦笑起来,这少女忽而嗔怒,忽而娇笑,忽而温柔,忽而刁蛮,使得他根本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只得暗中长叹一声,转身走了两步,一面答道:“此间伸手难辨指掌,小可实是一无所见,但在这神秘的屋宇中,既然有此地窟,必定大不寻常,而且方才小可伸手触处,这地道尽头,仿佛有座门户,门上还刻有浮雕,如果小可猜想不错的话,这扇门户之后,必定别有天地……”
说到这时,他忽然想起,如果自己猜测错误,岂非又要受到这少女的讪笑,便突然住口不言,却听那少女温柔地笑道:“这里实在黑得怕人,你能在这么黑的地方发现这么多,也真算不容易了。”
语声微顿,突又“扑哧”一笑,低语道:“我真是糊涂,怎么连这个都没有想到——”语声又自一顿,突听“锵锒”一声龙吟,霎眼之间,柳鹤亭眼前便已光华大作,这道有如厉电般的光华,使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来。
那少女却又娇笑道:“我早该把这口剑拔出来的,不比火折子好得多了吗?”突地娇唤一声,又道:“你看,前面果然有扇大门,呀——这扇大门可真漂亮,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么漂亮的大门!”
柳鹤亭双目微闭即张,却见这少女已袅娜走到自己身侧,笑靥如花,梨窝隐现,胸前却横持着一柄精光耀目、宛如一泓秋波水般的青锋长剑,她娇美的面容被剑光一映,更显得风华绝代,丽质天生。
但是,他的目光却不敢在这娇美的面容上停留太久,转目望去,只见这条并不十分狭窄的地道尽头,果然是一座门户,高约三丈,气象恢弘,门上腾龙虎跃,被这森寒明亮的剑光一映,更觉得金碧辉煌,富丽之极,却看不出究竟是何物所制。
在这种黑暗的地道里,突然发现如此堂皇的门户,柳鹤亭不禁为之心中大奇。
那少女却仍然带着满面的娇笑,指点说道:“真难为她,在这里还建了扇这么漂亮的大门,你再猜猜看,这扇大门里究竟有着什么?”
话声方了,纤腰微扭,已自掠到门前,伸手一推那一只金光晶莹的门环,只见“当”的一声清鸣,大门却纹丝不动,柳鹤亭长长透了口气,他生怕这少女一推大门,门内会有什么令人不及预防的变化发生,此刻见她推之不动,心中反倒一定。
哪知这少女柳眉轻颦,突地将右面的门环向左一拉,这扇大门竟漫无声息地开了一半,剑光映处,门内空空洞洞,什么东西都没有,仿佛仍是一条地道。
柳鹤亭虽然年轻,行事却颇为慎重,方待仔细观察之后,才定行止,却见这少女嘴角一扬,已当头走了进去,像是根本就没有将任何危险放在心上!
进了大门,前行数步,地中阴寒而潮湿的空气,便扑面向柳鹤亭击来,他突地想到江湖中有关这铁屋中的种种传说,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自己一入此门,生死实未可知,也许从今以后,自己便再也无法走出这扇门户一步了。
那少女袅娜前行,头也不回,却又娇笑一声,缓声说道:“你要是不敢进来,就在外面等我好了。”
柳鹤亭但觉心胸之间,热血上涌,再也不顾别的,大步赶到这少女的身旁,当先走去,只见地道前行丈余,便又到了尽头,但左右两侧,却似各有一条歧路,柳鹤亭一掠上前,举目四顾,却见这条地道左面的歧路尽头,是一扇上面亦有浮雕隐现的黑色大门,而右面歧路尽头,却是一扇红色门户!
他停步迟疑半晌,转身向右而行,那少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面上虽然仍带笑容,但目光中却又现出紧张之色。
走到红色门前,柳鹤亭回顾一眼,这少女明媚的秋波,仍在凝视着他,他胸膛一挺,疾地伸出手掌,在门环上砰地一击,这扇亦极堂皇的红色大门,便也漫无声息地开了,一道明亮的光线,突地自门内射出,使得那少女手上的剑光,都为之黯然失色。
站在门外的柳鹤亭,此刻的心情是奇妙而紧张的,十年来武林中人,从未有一人能看到这门中的秘密,而此刻他只要探首一望,所有的秘密便似乎都可揭晓,他又沉重地透了口长气,举步向门内走去。
哪知——
门内的景象,却是柳鹤亭再也无法料想得到的,那少女一脚跨了进来,亦不禁失声惊呼起来。
这阴森而幽暗的地道中,这扇诡异而神秘的门户以内,竟是一间装置得十分华丽的女子绣阁,四面墙壁,铺缀着一块块微带乳白的青玉方砖,屋顶上却满缀着龙眼大小的晶莹明珠,屋内锦帐流苏,翠寰高堆,四面桌几妆台,设置更是清丽绝俗。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11)

柳鹤亭转目四望,只见四壁青玉砖上,俱是自己和这少女的人影,人面珠光,交相掩映,一时之间,他仿佛陡然由阴森的地狱之中置身于人间天上!
他出身虽非豪富,但武林世家的子弟,所见所闻,却从未见会在豪富子弟之下,而此刻他只觉自己一生之中,却未听过世间有如此美丽的地方。
那少女秋波流转,似乎也看得呆了,手中的长剑,竟也缓缓垂落了下来,剑尖触着地面,“锵”的一声轻鸣,原来地面亦是青玉铺就!
她呆立半晌,鼻端竟渐渐嗅到一种淡淡的甜香之气,亦不知从何处生出,这种淡淡的香气,使得这间本已华丽迷人的绣阁,更有如梦境一般的美丽。
一时之间,两人似乎俱为这绣阁中的情景所醉,方才心中的疑惑惊惧之心,此刻早已荡然无存,这少女轻轻一叹,轻轻插回长剑,缓缓走至床侧,却重重地坐了下来,斜斜往床边一靠,满身俱是妖慵之态,就像是个未出闺阁的怀春少女,哪里还有半分仗剑纵横、叱咤江湖的侠女样子。
柳鹤亭亦觉得心中飘飘荡荡,仿佛站在云端,立足不稳,也想找个地方靠下来,转目望去,只见这少女的娇靥越发嫣红,秋波越发明亮,而她那种甜甜的笑容,更有如三月的春风,和暖地吹到他身边,使得他连逃避都不能够。
于是,他也缓缓地到床侧,坐了下来,厚厚的床垫,像蜜糖一样柔软,隔着流苏的锦帐,向外望去,只见对面墙,也有一张绣榻,一面锦帐,绣榻之上,锦帐之下,并肩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目如朗星,修眉俊目,红唇贝齿,英俊挺逸,女的更是杏眼含媚,樱唇若点,亦喜亦嗔,艳丽无伦。
这一双人影,女的秋波之中,满含一种难以描述的光彩,男的面目之上,却带着一种如痴如醉的神色,他呆呆望了两眼,心中方自暗笑这一双男女的神态,却见对面的少年也对自己一笑,他定了定神,才突地想起,这不过是自己的人影,心中一凉,有如冷水浇头,口中大喝一声,闪电般地掠出房去。
地道中阴森的寒气,使得他心神一清,他不禁暗中低呼一声:“侥幸!”探首望去,那少女仍娇慵地倚在床边,曼声呼道:“喂,你到哪里去呀?”
柳鹤亭暗中一咬钢牙,屏住呼吸,一掠而入,疾伸铁掌,电也似的扣着这少女的脉门,将她拉了出来,这少女还是满面茫然之色,直到柳鹤亭将她拉到另一扇漆黑的大门前,松开手掌,沉声道:“姑娘,你没事了吧?”
她定了神,想到自己方才的神态,才不禁为之红生双颊,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望柳鹤亭一眼。
由那边门户中映出的珠光,使得这地道中没有方才那般黝黑,柳鹤亭站在门前,略一调息,“砰”的一声,又再推门而入,这一次他远较方才戒备严密,是以完全屏住呼吸,进内一看,只见——
这扇漆黑门户中,竟也是一间女子绣阁,骤眼望去,里面锦帐流苏,翠丽高堆,桌几妆室,阵设井然,屋顶明珠如星,壁青如玉,似乎和方才间屋子一模一样。
但仔细一看,这屋中四壁的青玉方砖,却隐隐泛出一种灰黑之色,锦帐翠丽,也绝不是那间屋子那种嫩绿粉红之色,四下的桌几妆室上,在那间红色门后的绣阁中,放置的本是珠宝珍玩,而在这间房里,却排列着一个个漆黑玉瓶!
走进这间房子,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阴森恐怖之意,这不但和方才那种温馨迷乱的感觉大不相同,也和在地道中所感觉的那种阴森寒意迥然而异。
那少女在门外迟疑半晌,方自缓步走了进来,目光四下一扫,面色亦为之大变,她再也想不通在这两间装置几乎一样的房间里,竟会感到如此截然不同的气氛,抬头一望,只见屋顶上虽亦满缀明珠,但珠上所发的珠光,却是一种暗淡的灰白色,映在柳鹤亭面上,使得他本来英俊挺逸的面目,却幻出一种狰狞的青灰之色!
她暗中惊呼一声,不由自主地伸手握着柳鹤亭的手掌,只觉两人俱都掌心潮湿,竟是各个都出了一手冷汗。
两人目光相对,虽然俱都屏住呼吸,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心中,却似都知道对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这间屋子怎的如此古怪!”两人都恨不得立时奔出这间鬼气森森的房间,才对心思,但对这些年来有关这座神秘屋宇的种种传说,此刻仍像一只浓雾中的海船,让人摸不着方向。他们虽然俱都心生惊惧,却又都下了决心,要将这神秘的谜底探出,是以纵然如此,却谁也没有向外移动一步!
两人彼此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掌,虽然此刻两人心中没有半分温馨之情,但彼此手掌相握,却似都给了对方一份勇气!
然后他们缓缓走到墙边的一座妆室之前,妆室上放着两排黑色玉瓶,柳鹤亭伸手取了一个,凝目而视。
只见这晶光莹然,极为精致,但非金非玉,亦不知是何物所制的黑色小瓶上,竟刻着两行不注目凝视、便难发现的字迹。
仔细一看,上面写着的竟是“沧州赵家坪,五虎神刀赵明奇”以及“辛丑秋日黄昏”两行十八个字迹娟秀的蝇头小楷!



第二部分罗衫侠少(12)

柳鹤亭心中一动,剑眉怒轩,将这黑色小瓶,伸手送与身侧的少女。
她看清了瓶上的字迹,柳眉亦为之一轩,松开紧握着的手掌,旋开瓶塞,珠光辉映之下,只见瓶中似是血污满瓶,她虽然无法看清究竟里面的痕迹是什么,但心头亦不禁泛起一阵恶心的感觉,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手指一松,小瓶笔直地落了下去。
两人同时惊呼一声,柳鹤亭闪电般伸出手掌,手腕一抄,竟将这眼看已将要落到地上的黑色小瓶抄在手掌之中。
但一声惊呼过后,两人再也无法屏住呼吸,只觉得一股难以描述的腐臭之气,扑鼻而来,而这黑色小瓶之中,却露出半截乱发!
到了此刻,他心中再无疑念,那些冒死进入这栋神秘屋宇中来的武林豪士,果然都一一死在那南海仙子石琪手中,而这手狠心辣的女子,竟还将他们的尸身化做浓血,装在这小瓶之内。
一时之间,柳鹤亭但觉得胸中怒气填膺,恨不得立时找着这狠心的女子,问问她为何要如此做法。
但是,居住在这栋房屋里的“南海仙子石观音”此刻却又到哪里去了?
他深皱剑眉,忍受着这扑鼻而来的臭气,将小瓶又放到桌上,然后再将桌上的黑瓶一一检视,便发觉每个小瓶上面,都刻着一个武林豪士的名号,以及一行各不相同的时日。
这些名号在江湖中各有名声,各有地位,有的是成名多年的镖客武师,有的是积恶已久的江湖巨盗,看到第三张小几上的第七只小瓶,柳鹤亭不禁心中一动,暗暗忖道:“此人想必就是那入云龙金四的弟兄了!”
原来这只黑瓶之上,刻着的名字竟是“辽山大豪,金面龙卓大奇”!而以下的三只瓶子,自然就是烈火龙、翻江龙、多手龙等人了!
他暗叹一声,将这四只黑瓶,谨慎地放入怀中,转目望去,却见那少女仍然停留在第二张小几前面,双手捧着一只黑瓶,目光却远远地望着屋角,她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掌,也在不住地颤抖着,像是发现这瓶上的名字与她自己有着极深的关系似的。
于是他立刻走到她身侧,低声问道:“你怎样了?”
但是这少女却仍然不言不动地呆立着,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从侧面望去,她面上清秀的轮廓,更觉动人,但此刻那一双明媚的秋波中,却满含着愤恨怨毒之色。
柳鹤亭再次暗叹一声,不知该如何劝慰于她,探头过去,偷眼一望,这只黑瓶上的名字,竟是:“江苏,虎丘,西门笑鸥。”
他生长于武林世家,对于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知道的本不算少,但这“西门笑鸥”四字,对他却极为陌生,而此刻他连少女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更不知道她与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但她必定识得此人,却是再无疑问的了。
哪知这少女却突地转过头来,缓缓问道:“你认得他吗?”
柳鹤亭摇了摇头,这少女立刻又接口问道:“你见过他吗?”
柳鹤亭又摇了摇头,却见这少女竟幽幽长叹了一声,目光又自落到屋内,缓缓说道:“我也没有见过他。”
柳鹤亭不禁呆了一呆,心中暗奇!
“你既未见过此人,却又怎的为此人如此伤心?”
却见这少女又自幽幽一叹,将这只小瓶,轻轻放回几上,伸手一理鬓角,目光望着自己的脚尖,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去。
柳鹤亭原与这少女素昧平生,但经过这半日相处,却已对她生出情感,此刻见了她这种如痴如呆,但却哀怨无比的神色,心中亦不禁为之大感怆然,默默地随着她走到门口,哪知她却又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你去把那只瓶子拿来。”
柳鹤亭口中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回去,拿起那只黑瓶,一个箭步蹿到门口。这少女的一双秋波,缓缓在瓶上移动一遍,柳鹤亭见了她这种哀怨的目光,忍不住叹息着道:“姑娘究竟有何心事?不妨说给小可一听,只要我力量所及——”
这少女轻轻摇了摇头,截断了他的话,却又幽幽叹道:“我没有什么别的事求你,只求你替我把这个瓶子收起来,唉——我自己要做的事,我自己会去做的!”
柳鹤亭又为之一愣,他不知道这少女自己不收起这只瓶子,却让他收起来是为了什么,但是这少女哀怨的目光,哀怨的语声,却又使他无法拒绝。只是他心中本已絮乱不堪的思潮,此刻就更加了几个化解不开的死结,他更不知这些疑云、死结,要到何时才能化解得开。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1)-(图)

  此刻这条地道左右两端的两扇门户,俱都是敞开着的,明亮的珠光,笔直地从门中照射出来,使得这条本极阴森幽暗的地道,也变得颇为明亮。柳鹤亭站在门口,珠光将他的身形长长地映在地上,他出神地望着手中的黑色小瓶,以及瓶上的“西门笑鸥”四字,心中突地一动,立即忖道:“这些黑色小瓶之上,只只都刻有被害人的姓名籍贯,而那石观音在此间地已隐居多年,与这些武林人物绝不可能相识,她又怎会知道这些人的名字。除非是这些人在临死之前,还被迫说出自己的名字来,但这似乎又不大可能。”
他思路一转,觉得此事之中,似乎大有蹊跷之处,对武林中的种种传说,也起了数分怀疑。抬目望去,只见那翠装少女缓缓前行,已将走到地道分歧之处,心念又自一动,将瓶子揣进怀里,大步赶了上去,沉声问道:“这栋房子里看来像是的确渺无人踪,以姑娘所见,那石观音会走到哪里去了呢?多年来进入此间的武林人士,从未有一人生还,若说俱都是被那石观音一一杀死,那么你我此刻怎的见不到她的踪影,若说那石观音根本不在这里,那么,这武林豪士却又是被谁杀死的呢?”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使得这地道都响满了他说话的回声,而此刻话声虽了,回声却未住,只听得地道中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似乎都在问这翠装少女:“谁杀死的呢?谁杀死的呢……”
她缓缓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珠光辉映之中,只见她面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目光却更晶莹清澈了,就像方才悬在屋顶上的明珠一样,随着柳鹤亭的目光一转,突地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说道:“我现在心乱得很,你若是有什么话要问我,等一会儿再说好吗?”纤腰微扭,向右一折,便转入那条通向出口的地道。
柳鹤亭神色之间,似乎愣了一愣,垂下头去,凝思起来……
他是下决心要探出这间浓林密屋中的秘密,但直到此刻为止,他虽已将这密屋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此中的真相,却仍在五里雾中,他纵然寻得一些蛛丝马迹,只是这些断续的线索,也像是浓雾中的荧光一样,虚无缥缈得无从捉摸。
他垂着头呆呆地沉思半晌,极力想从这浓雾中捕捉一些什么。
哪知——
地道出口之处突地传来那翠装少女的惊呼之声,这焦急而惊慌的呼声,使得柳鹤亭心神一震,纵身掠了过去,目光抬处,他本已紧绷的心弦,便像是立刻被一柄锋利的刀剑斩断,耳中“嗡”然一声,眼前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道漆黑的大门,沉重地横亘在他面前。
原来那扇本已敞开的门户,此刻竟又紧紧地关住了,翠装少女正发狂似的在推动它,这扇大门外面虽是金碧辉煌,里面却和四下的石壁一样,是一片丑恶的青灰色,连个门环、门闩都没有。
柳鹤亭大惊之下,一步掠到这翠装少女身前,急声问道:“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扇门上慌乱地推动着的一双纤纤玉手,渐渐由慌乱而缓慢,由缓慢而停止,洁白的手掌,停留在青灰的门叶上,又缓缓垂落,落到一片翠绿的衣衫下,而这双玉掌和这片衣衫的主人,她的面色,一时苍白得有如她的手掌,一时却又青碧得有如她的衣裳。
她失望地叹息了一声,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这扇门是谁关上的?怎么会开不开了?”突地转回头,目光沉重地投向柳鹤亭,轻轻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我也不知道?”
柳鹤亭只见她目光中明媚的光彩,此刻已因恐惧而变得散乱无方了,他双足牢牢地站在地上,只觉得地底突地透出一股寒意,由脚心、腿股冷到他心里,使得他忍不住要激灵灵打个寒噤,然后一言不发地横跨一步,那翠装少女侧身一让,他便代替了她方才站着的位置。
于是他的一双手掌,便也和她方才一样,在这扇门户上推动起来。
从外表看来,他的一双手掌,动作是笨拙而缓慢的,其实这双手掌中,却已满含足以摧石为粉的内家真力,他沉重地移动着他的手掌,前推、后吸、左牵、右曳,然后掌心一陷,指尖一滑,口中猛地闷哼一声,掌心往外一登——
只听“砰”的一声大震,地道石壁,似乎都被他满聚真力的这一掌,击起了一阵轻微的震动。
但是,这两扇紧紧开着的门户,却仍和方才一样,丝毫没有变动,甚至连中间那一条门缝,都没有被震开半分。
他不禁大感失望地叹息一声,目光便也沉重地投向这翠装少女。
两人目光相对,只听那“砰”的一震后的回声,渐弱渐消,然后,他们便像是各个都已能听得见对方心跳的声音。
柳鹤亭突地脱口道:“你的那柄剑呢?拿出来试试,也许能将这扇大门刺穿!”
这少女低呼一声,道:“呀!我又忘了它了。”回手一抽,纤细的指尖,触到的却只是空空的剑鞘,她面容立刻又随之一变,突又低呼道:“呀!我大概是把它忘记在……方才那个床上了。”
想到方才的情形,她语声不禁为之停顿了一下,她阵青阵白的面靥,也突然像加上了一抹浅浅的红色。
此时此刻,虽然他们是在这种神秘而危险的地方,虽然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对手是那么样一个神秘而又危险的魔头。
但是当方才在那房中的情景,自他们心头掠过的时候,他们的心,仍不禁随之一荡。柳鹤亭再一次匆忙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连忙地说道:“我去找找!”身躯一转,方待掠起。
但是——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2)-(图)

  从那两扇门中间照出来,一直照到这里,使得他们彼此都能看到对方面容的亮光,就在柳鹤亭身形方转的一刹那之间,竟突然地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地消灭了。
于是,空气、血液、心房的跳动、思潮的运转,在这一刹那之间,也像是突地凝结住了。
然后,心跳的声音,加速、加重,柳鹤亭突地大喝一声,当他喝声的回声尚未消失的时候,他已掠到地道的尽头,若不是他早有预防,伸出手掌,是以手掌一触石壁,身形便突然顿住,只怕此刻早已飞身撞在石壁之上了。
他真气一沉,转目而望,两端俱都是黝黑一片,什么是石壁,什么是门户,全都看不见,他第一次领会到盲人的悲哀,这种悲哀和恐怖,已足够使得人们发狂,何况他还知道,此刻一定也像出口处的大门一样,被人关起来了,这暗中的敌人,随时都在窥伺着他,准备吞噬他的生命,但这人是谁,在哪里?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黑暗!绝望的黑暗,他有生以来,从不知道黑暗竟如此恐怖,他迫切地希望光明,在这绝望的黑暗中,他不止一人,他不是孤独而寂寞的,这迫切的希望,比任何思念都强烈,于是他呼道:“你……姑娘,你在哪里?”
黑暗,仍然是绝望的黑暗,呼声住了,回声也住了,绝望的黑暗,再加上绝望的静寂,因为,黑暗中竟没有一个回答他的声音!
他的心,开始往下沉:“她到哪里去了?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不回答我?”
他再大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回声更响了,震得他自己的耳鼓,都在“嗡嗡”作响。
于是,当声音再次消失的时候,静寂,也就变得更加沉重。
惊、惧、疑、乱,刹那之间,像怒潮般掩没了他,纵然,他聪明绝顶,纵然,他绝技惊人,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又怎能不为之慌乱呢!何况,这本是他初次行走江湖,就连石观音与浓林密屋这件久已在武林中流传的事情,他都是在入云龙金四口中第一次听到。
初次闯荡江湖,便遇着此等神奇诡异之事,便来到这种危机四伏之境,一时之间,他只觉黑暗之中,步步俱是危机,他微一侧身,让自己的背脊,紧紧贴在冰凉的石壁上,勉强按捺着心中的惊恐疑惧,冀求能在这四伏危机的危境中,寻一自救之道。
石壁上冰冷的寒意,使得他剧烈起伏着的胸膛,渐渐趋于正常,也使得他慌乱的思潮,渐渐平复下来。
但是,那翠装少女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回答他的话?这问题却仍在蚕食着他的心叶,此刻纵然要让他牺牲任何一种重大的代价来换取一些光亮,他也会毫无犹豫地付出来的。
但四下却仍然是死一样的黑暗,死一样的寂静,他无意中叹出一口长气,沿着石壁,向右掠去,瞬息之间,便到了尽头。他知道尽头处便是那扇红色门户,他摸索着找着它,门上凸起的浮雕,在他手指的摸索下,就像是蛇身上的鳞甲一样,冰凉而丑恶,他打了个寒噤,快速地找着了那对门环,推动、拉曳,他希望能打开这扇门户,那么,门内的亮光,便会像方才一样,将这阴森幽暗的地道照亮。
但是,他又失望了。
方才那么容易地被他一推而开的门户,此刻又像是亘古以来就未曾开启过的石壁似的,他纵然用尽全力,却也不能移动分毫。
这打击虽然早已在他意料之中,但此刻人却仍不禁感觉一阵虚软,横退三步,身躯再次靠到墙上,静静地定了定神,虽想将眼前的危境,冷静地思考一下,但不知怎的,他思潮动处,却只有那些如烟如雾的往事。黄金般的童年,年轻时幻梦,梦幻中的真情,以及严师慈父的面容,风物幽绝的故居,小溪边垂钓,高岩上的苦练,瀑布下的泳浴,幽室中的静坐……都在他这本不应该想起这些的时候,闯入他的思潮中,人们,不总是常常会想起他们不该想的事么?
他从不知道那身兼严师与慈父的老人,在武林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地位,也从不知道老人究竟是他的严师,抑或是他的慈父。
他只知道自他有知之日开始,他就和这老人住在一起,住在那林木笼葱、飞瀑流泉、云海如涛、松涛如海的黄山之巅。他记得这老人曾携着他的手,伫立在蜿蜒夭矫、九叠壮观的九龙潭飞瀑边,望着那缥缈的浮云,飞溅如珠玉的飞瀑,迷离地憧憬着人生,那时,老人就会用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告诉他,人生是多么美妙,世界是多么辽阔。那时,他就会奇怪这老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中为何会有那种凄凉的神色?因为他觉得这老人还不太老,大可不必生活在往事的回忆中,对他说来,人生是该充满希望的,而不是该回忆的。
他也记得,黄昏时,他和老人并肩坐在他们那幢精致的松屋前,他静静地吹着箫,遥望着远方的晚空,尚留余霞一抹,暮云袅袅,渐弥山谷,然后夜色降临。
那老人就会指着幽沉的夜色告诉他,黑夜虽美,却总不如清晨的朝气蓬勃,年轻人若不珍惜自己蓬勃的朝气,那么,等到人年纪大了的时候,他就会感觉到那是一种多么大的损失。
于是,第二天,这老人就会更严厉地督促他修习武功,他也会更专心地去学它。
于是,他生命中这一段飞扬的岁月,便在这种悠闲与紧张中度过。
令他不能了解的是,这老人为什么叫做伴柳先生,因为,黄山根本没有柳,有的只是松,那老人常说,海内名山,尽多有松,可是,却从来没有任何一处的松比得上黄山!
可是,这老人为什么要叫做伴柳先生呢?
那时,他就会非常失望,因为这样看来,他就不会是这老人的儿子了。
但不知怎的,从一些微小的动作,从一些亲切的关怀中,他又直觉地感到,这老人是他的爹爹,虽然,他们谁也没有说出来过。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3)

日子就像九龙潭的流水一样流动着,从来没有一时一刻停息的时候。
他长大了,学得了一身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深的武功,还学得了填词、作画、吹箫、抚琴,这些陶冶性情的风雅之事,他也不知道这老人怎会有如此渊博的学识,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能为将这些学识全都学会的时候。
直到那一天——
那是冬天,黄山山巅的雪下得很大,地上就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色,黄山的石,黄山的松,就在这一片银白色里,安静地蜷伏着。
每逢这种天气,也就是他修习得更苦的时候。
然而那一天,老人却让他停下一切工作,陪着他,坐在屋中一堆新生的火边,火里的松枝,烧得毕毕剥剥的,火上,架着半片鹿腿,他慢慢地转动着它,看着他由淡红变为深黄,由深黄变为酱紫。
然后,香气便充满了这间精致的松屋,他心里也充满了温暖的感觉,而就在这一切都显得那么美的时候,老人却对他说,要他下山去,独自去创造自己的生命,和新的生活了。
他也曾憧憬着山外面那辽阔的天地,他也曾憧憬过这辽阔的天地里一切美妙的事物。
但是,当这老人说完了这句话的时候,他却有突然被人当胸打了一拳的感觉,只是他知道这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从来没有改变的日子。他虽然难受,虽然恳求,也无法改变这一切,因为,这老人曾经说过:“世上永远没有一直避在母翼下的苍鹰,也永远没有一直住在家里的英雄。”
于是,就在那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他离开了那老人,离开了黄山,开始了他生命中新的征途。
为什么要在大地奇寒、朔风怒吼、雪花纷飞的冬天,让一个少年离开他长成的地方,走到陌生而冷酷的世界中去呢?
伴柳先生是有着他的深意的,他希望这少年能成大器,所以要让他磨炼筋骨,也让他知道,冬天过去就是春天,冬天虽然寒冷,但是不会长。
他从冬天步入春天的时候,就会知道生命的旅途中虽有困阻,但却毕竟大多是坦荡的。
只是柳鹤亭下山的时候,面对着茫然一无所知的世界,他的心情,自然可以想见,他茫无目的地在这茫茫人海中摸索着,终于,春天到了,夏天也到了,等到春天和夏天一齐逝去的时候,他年轻的生命,已在这人海中成熟茁壮起来。
只是,对于武林中事,他仍是一无所知,因为这些日子来,他只是随意在这辽阔的世界中游荡着,根本没有接触过武林中人,也没有遇着什么足以令他心存不平、振臂而起的不平之事。
直到遇着那入云龙金四之前,他在武林中也仍然是个默默无闻的少年,别人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的人。
这么多年的日子,你要一天一天地去度过它,那无疑是十分漫长的。
但是等到你已经度过它,而再去回忆的时候,你就会突然发现,这漫长的日子,竟是如此短促,十年间事,就像是在弹指间便已度过。此刻柳鹤亭竟仿佛觉得,他生命中其他所过日子的总和,都不及此刻在这黑暗中的一刻漫长。
他静静地回忆着这些往事,狂乱的心境,便有了片刻宁静。
但是,等到这些往事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之后,所有那些在他回忆时暂时忘却的烦恼,便又一齐回到他思潮里。
他不知道他此刻究竟该怎么做,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无可做。
哪知——
在这死一样的静寂中,他突地听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是那么轻微,他立刻屏住呼吸,凝神而听,只听这脚步声,仿佛是来自地道上面。
于是他将耳朵贴在石壁,脚步声果然清晰了些,他断定这地道上本来渺无人踪的房子,此刻已开始有人走动。
但这些人是谁呢?
除了脚步声外,他什么也无法听到,半晌,连脚步声都停止了,四下又归于死般的寂静。
呀,这是多么难堪的等待,他等待着声音,他等待着光亮,但是所有的声音与光亮,此刻却像是永远都不会再来。
那么,他等待着什么呢?难道是等待着死亡?柳鹤亭暗叹一声,将自幼及长、一生之中所曾听过的枭鸟的夜啼,山猫的叫春……
这些最最难听的声音,都想了一遍,只觉此时此刻,若是能再让他听到这些声音,便是让他折寿一半,他也心甘情愿。
背倚着石壁,他也不知站了多久,只觉身后冰凉的石壁,此刻都似已因他身躯的依靠,而变得温暖起来,他全身也似因太久的伫立,而变得麻木僵硬了,麻木得就像他的心境一样。
因为此刻他什么也不愿再想,一切像是已全部绝望……哪知!
突地,他身后的石壁,竟缓缓移动了起来!
他身形也不由自主地随着石壁向后移动,接着,一线亮光,自他身后照来,他大惊之下,双肘一挺,刷地一个转身。
只听得身后传来轻轻地一声叹息,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道:“果然开了!”
声音、光亮,在他已绝望的时候,一齐出现,他本应狂喜雀跃。
但是此时此刻,在经过许多诡异神秘之事以后,他骤然听见这声音,心头却不禁又为之一凛,定睛望去,只见缓缓移动着的石壁后面,突地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拿着一个模样甚是奇特的火把,火光熊熊,却无浓烟。
柳鹤亭骤然见着如此强烈的光亮,双目不禁为之一闭,心下闪电般掠过几个念头:“这人是谁?是从哪里来的?是敌是友?”身形倒退两步,张目望去,只见这高举火把之人,竟是一个女子!
这女子长发披肩,只用一方纯白轻纱,轻轻束住,身上也穿着一袭无比洁白的轻衫,肌肤如雪,风姿绰约,除了满头漆黑光亮的黑发之外,全身俱是雪白,面容更秀美绝伦,在火把的映影之下,望之直如仙子一般。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4)

柳鹤亭年来在四处行走,见过的少女也有不少,他方才见了那翠装少女,只道她已是世上最美的人,哪知此刻却又见着了这女子,那翠装少女虽美,若和这女子一比,却又不知要逊色多少。
这女子秋波一转,望了柳鹤亭两眼,突又轻轻一叹,道:“想不到你在这里。”伸手一整秀发:“我真担心她会把你杀死?”
她话声缓慢,温柔如水,就像是春夜黄山中流泉的淙淙细语一样,举手投足间,更不知含蕴着几许温柔美态。
柳鹤亭一眼望去,只觉世间的一切美丽词汇,若用来形容这少女,都不足以形容出她美丽的万一,世间任何一样美丽的事物,若用来和这少女相比,也都会黯然失色。
他生性虽极潇洒倜傥,但却绝非轻薄之徒,是以他方才与那翠装少女相对时,始终未曾对她凝注片刻,但此刻他见这女子,目光却像是正被她吸引住了,再也无法移动得开。
只见这女子长长的眼睫,轻轻一垂,像是十分羞涩地避开了柳鹤亭的目光,柳鹤亭心头一跳,再也不敢望她一眼,只听这女子轻轻说道:“我师姐自幼娇纵,做什么事都任性得很,她要是……”
语音微顿,突又叹息一声道:“她要是想害死你,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希望你能原谅她。”
柳鹤亭闻言一愕:“这女子是谁?师姐是谁?难道便是那石观音?”又忖道:“这女子真是天真,她师姐要害死我,还说是并无恶意?”一时之间,他心里又是疑惑,又觉得好笑,却又忍不住笑道:“在下已入绝境,多谢姑娘相救……”
这少女轻轻一叹,接住他的话道:“你不用谢我,我知道这些事都是我师姐做出来的,我帮你忙,不是很应该的吗?唉——我真不懂,她为什么常常要杀死与她根本无冤无仇的人。”眼帘一抬,目光中充满幽怨之色,似是泫然欲泣。
柳鹤亭心中大为感动,讷讷道:“姑娘的师姐,可就是那位南海仙子石琪?”
这女子轻轻颔首道:“师傅他老人家去世之后,我就没有和她见过面,却不知道这些年来,她……她竟变了,我一直在山上守着师父的墓,直到最近才知道她在这里,所以……我就来找她。”
她说话不但语声缓慢、轻柔,而且时常中缀一下,夹杂着轻微的叹息,让人听来,更觉得楚楚堪怜,娓娓动听。
只听她接着又道:“我一到了这里,就听见你在吹箫,那箫声,我……从来也没有听过。”
柳鹤亭心头又自一跳。
这女子垂下目光,又道:“我本来要进去找师姐,可是听到你的箫声,我像是什么都忘了!”
柳鹤亭只觉自己身上的麻木僵硬,此刻已一扫而空,忍不住轻叹道:“只要姑娘愿意,在下以后可以随时吹给姑娘听的。”
这女子轻轻一笑,头垂得更低了,柳鹤亭第一次见着她的笑容,只觉这笑容之美,美得竟有如幼时黄金色梦境中仙子的微笑。
只见她垂着头,说话的声音更低了,接着道:“后来那鼓声响起,接着又一道剑光将那些鼓一齐划破,我认得那道剑光就是师傅她老人家昔年佩着避邪的‘避魔龙吟剑’,所以我知道那是师姐到了。”她轻轻地说着,一面用纤细莹莹的手指,抚弄着漆黑的头发。
然而这几句话听在柳鹤亭耳里,却有如雷轰电击,使得他心头一震,暗忖:“难道那翠装少女就是她的师姐?就是那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石观音石琪!”
刹那之间,那翠装少女娇憨天真的神态,在他心头一闪而过,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这想法是真的,只听这女子又已接道:“这房子本来是师傅昔年的一位故友所建的,我幼时曾经来过,知道这房子满处都是机关,所以我看见你贸然走进来的时候,心里着急得很。正想……正想着进来看看,哪知这时我师姐也跟着进去了,我想起我听到的武林中有关我师姐的种种传说,心里就更着急了。”
她声音越说越低,头也越垂越低,言语神态中的羞涩之意,也就越来越浓,说到后来的“更着急了”几个字,生像是费了好大力气方自说出。要知道一个少女为了个生人着急,本来就不是轻易之举,要让她将这份着急说出来,便更加困难。一时之间,柳鹤亭心中忽而惊疑,忽而困惑,忽又感到一份无法揣摩、无可比拟的甜意。
只见她低着粉颈,默然半晌,方自轻轻一叹,接着道:“我知道这一下你必然会遇着危险,但是我又不愿和师姐对面冲突,我……我想了许久,只好从这房子后面一条秘道中进来,我虽然以前来过这里,也从那位前辈那里知道了一些这屋子的秘密,可是毕竟过了这么多年,我找了许久,才找到这条秘道,又找了许久,才找到这里。”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似乎颇为吃力,于是她轻轻叹了口气,方自接道:“我担心你此刻已被师姐杀了,哪知……却在这里遇着了你。”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5)

柳鹤亭呆呆地听着她的话,等到她话说完了,仍自呆着出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些他本来难以了解之事,此刻他都已恍然而悟。
这秘屋中为何渺无人迹?
原来这屋中的主人便是他身侧的少女!
为什么她一眼便发现了铜灯之秘?
她既是此屋主人,自然知道!
这地道中的门户为何突然一齐关起来了?
她既是此屋主人,知道一切机关,这些门户自然是她关的!
黑暗中,她怎的会突然失踪?
原来是她自己走出去了!
柳鹤亭暗叹一声,又自忖道:“她不愿亲手杀我,却要将我关在这里活活闷死饿死,唉!想不到她如此美貌,如此年轻,却心如蛇蝎,毒辣至此——”
柳鹤亭一念至此,他心中又不禁一动,突地想到那石观音石琪的事迹,在武林中流传已有如此之久,年龄绝不会像那翠装少女如此年轻。抬目望去,只见对面这白衣少女,柳眉含翠,星眸如波,唇檀凝朱,鼻如玉琢,满头漆黑的发丝,柔云般披落下来,一眼望去,只觉她丽如艳姬,清如秋月,却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
他心中疑云又起,沉吟不绝,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将心中的疑惑之事,在这仙子般的少女面前问出口来。
却见这女子又自轻轻叹息一声,目光抬起,依依落到远处,道:“想起来,已经许多年了,我和师姐都没有见过面,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语声微顿,又自叹道:“唉!我知道她不会变的,她永远像个年轻的女孩子一样。”目光一转,转向柳鹤亭:“是不是?”
柳鹤亭颔首道:“正是。”忍不住又道:“令师姐能令芳华永驻,难道她知道什么驻颜之术吗?”心中却在暗忖:“这女子如此问我,莫非她已猜中我的心事?”
只见这女子竟突地轻轻一笑,缓缓点了点头,却又笑着说道:“这个——我以后再告诉你。”
当笑容再次从她娇靥上泛起的时候,这阴森幽暗的地道中,便像是突然充满了春风,而这阵春风,便也将柳鹤亭心中的疑云吹散!
他与这女子相对良久,不但目光被她吸引,心神也像是为她所醉,直到此刻,他甚至连脚步都未曾移动一下,只见这女子像是右手举得酸了,缓缓将火把交到左手,脚步一动,像是想往前走,但柳鹤亭却正站在她面前,她只得停下脚步。
柳鹤亭目光动处,不禁暗笑自己,怎的变得如此之迂,连动都未曾动一下,转念一想,又忖道:“我该随这女子的来路出去呢?抑或是由我来时的原路返回?”他不禁又大感踌躇。
思忖半晌,突地说道:“姑娘虽然得知此屋之秘径,想必也能将这里的一扇门户打开了。”他反手一指身后的红漆门户。
这女子秋波一转,随着他手势望去,目光眨动了几下,方自轻轻说道:“让我试试看!”
柳鹤亭侧身让她走过,鼻端中只嗅到一阵淡淡的幽香之气,望着她走到门前,举着火把,凝视半晌,似乎在搜索着门上秘密的枢纽,他呆呆地望着她窈窕的身影,心中却在暗地寻思:“方才那翠装少女说她的剑遗落在这房里了,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念头方自转完,眼前亮光突又大作,这女子已在这片刻之间,开开了这扇柳鹤亭方才用尽全力都未能打开的门户。
柳鹤亭又是惭愧,又觉佩服,只见她回头一笑,轻轻道:“想不到十年来这里门户的枢纽仍然一点也没有改变。”玉手一伸,将手中的火把插在门环上,莲足轻抬,袅娜走了进去,秋波一转,轻唤一声,似乎亦为这房中的情景所醉。
柳鹤亭大步跟了进去,目光亦自一转,亦自轻唤一声——只是他此次惊唤的原因,却并非因为这房中的锦绣华丽,而只是因为他目光动处,竟见到那锦帐下,翠衾上,果然有一柄晶莹长剑!
他一声惊呼,一个箭步,掠到床前,伸手拿起了这柄长剑,只见剑长约三尺,通体有如一泓秋水,虽在如此明亮的珠光之下,却仍闪闪地散发着清澈的寒光,他眼中望着长剑,心中却在暗忖:“她没有骗我!这柄剑果然是她方才遗落在这里的。”
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但这又证明什么呢?她自然会故意将这柄剑留在这里,因为她知道我根本无法走入这扇门户,可是,她却不知道——”
只听身后的白衣女子又自惊唤一声,道:“这不是我那柄龙吟剑吗?”
一只莹白如玉、纤细秀丽的手掌,从他身后伸过来,接过这柄长剑,他思路倏然中止,鼻端中又跃到了这少女身上那种淡淡的幽香,而这种淡淡的幽香和房中奇异的甜香之气混合,便混合成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香气!
他不敢回身,因为他感觉到那白衣女子温暖的躯体,正依依靠在他身后,可是他却也无法前行,因为此刻地上坚硬的青玉,仿佛又变成了柔软的云絮,他晕眩了,混乱了,迷失了……
四面青玉砖上,影映着他们的身影,只见这白衣女子一手拿着从柳鹤亭手中接过来的长剑,剑尖垂落在地上,一手抚着自己的秀发,目光却痴痴地望在柳鹤亭颀长壮健的背影上。
终于——柳鹤亭回转了身子。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6)

四道痴痴的目光在一处,柳鹤亭忘了方才自己曾将那翠装少女拉出去的事,也忘一切事。
他不知道自己怎会有如此感觉,也不知道他艰苦锻炼多年的定力,此刻怎会突然变得如此脆弱,他眼中只能看到这女子的娇靥秋波,鼻中只能嗅到那幽甜的香气,他缓缓伸出手——
于是,他便立刻接触到一团暖玉,滑腻、柔软……呀!世间竟没有任何一句话能形容出他手指触到这团暖玉的感觉。
当两只手接触到一处的时候,由坚硬的青玉石板变成的柔软云絮,竟像又被一阵春风吹过,飘飘摇摇,终于吹散。
柳鹤亭倒退两步,腿弯已接触到柔软的床沿,他只要往下一倒……
哪知,这白衣少女竟突地一咬银牙,反腕一把,扣住柳鹤亭的脉门,身形倒纵,刷地两人一齐退到那森严的地道中。柳鹤亭只觉心神一震,一震后的心神,再被地道中森冷的寒意一激,他定了定神,方自想起方才的情景,于是,他立刻想到片刻以前的那段事来!
目光扫处,面前的白衣女子,粉颈低垂,目光抬都不敢抬起,他不知道什么力量使得这女子能从那温柔的陷阱中脱身的,他只有暗中佩服这女子的定力,想到方才的自己,又想到现在的自己,拿方才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一比,他惭愧地垂下了头,目光亦自不敢再向上抬起。
因为他觉得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是这样高贵而圣洁,他生怕自己的目光,玷污了这份高贵与圣洁。
两人垂首相对,柳鹤亭突地发现自己的右腕仍被握在那只温暖的柔荑中,一时之间,他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惭,忍不住抬起目光,却见这女子轻轻一笑,然后温柔地放开手掌。就只轻轻一笑,已给了柳鹤亭不知多少安慰与劝解,就只这轻轻一笑,便已足够在柳鹤亭心中留下一个永生都难以磨灭的影子。
哪知——
就在这白衣少女灿如春花般的笑容款敛之际,方才她经由的秘道中,突地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
这笑声清澈高亢,再加上四下的不绝回声,听来更有如金鸣玉震!
柳鹤亭与这白衣女子俱都为之一惊,只听笑声未绝,一人朗声说道:“看来诸葛先生的神算,亦不过如此,我早知道这秘屋左近必有秘道,却想不到竟被奎英误打误撞地发现了。”
柳鹤亭面色一变,四顾这地道之中,竟无藏身之处,而这清朗的话声一了,秘道中已当先走入两个锦衣劲装的魁梧大汉来。一人腰畔佩着一柄绿鲨鱼鞘、紫金舌口的奇形长刀,另一人却在背后斜背着两条玄铁钢锏,这两人不但身躯彪壮,步履沉稳,而且豹目狮鼻,虬须如铁,在他们两人分持着的两只松枝火把的烈焰影映之下,更觉神态威猛之极。
这两人本自满面笑容,但在目光一转,瞥见柳鹤亭与那白衣女子的身形后,面上的笑容,便一齐消失无踪,倏地顿住脚步,目光厉电般在柳鹤亭与白衣女子身上一转。柳鹤亭只当他们必定会厉声叱问,哪知这两人对望一眼,却一言不发地旋转身躯,立在秘道出口的两侧,竟再也不望柳鹤亭一眼。
柳鹤亭大奇之下,只听秘道中一声轻咳,又自缓步走出一个人来,轻袍飘飘,步履从容,神态之间仿佛潇洒已极,方自含笑道:“奎英,什么事?”
目光一转,望见柳鹤亭与白衣女子两人,神态亦自一变,但瞬即恢复从容,哈哈大笑答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吹箫郎君已先我而入了,好极——呀,还有位风流美貌的娘子,好极,奎英快举高火把,让我看个仔细。”
此人年龄亦自在弱冠之间,面目韵华英俊,神态亦极潇洒,但面色苍白,双眼上翻,鼻带鹰钩,却又让人一眼望去,不由生出一种冷削之意。
柳鹤亭对这少年本还无恶感,但此刻见他出言轻浮,目光中亦似带着三分邪意,不由剑眉微皱,朗声道:“在下等与阁下素不相识,还望阁下出言尊重些,免得彼此伤了和气!”
这少年又自哈哈一笑,还未答话,他身侧腰横长刀的锦衣大汉已自一瞪豹目,厉声道:“你可知道你在面对何人说话,在太子面前竟敢如此……哼哼……我看你真是活得起腻了!”
柳鹤亭心中一愣。
“谁是太子?”
只见这少年哈哈一笑,接口道:“无妨,无妨,不知者不罪,又怎能怪得了人家?”
手腕一伸,从袍袖中取了柄折扇,“刷”的一声,展了开来,轻轻摇了两摇,目光一转,狠狠瞟了那白衣女子两眼,忽地瞥见她手中的龙吟长剑,目光一掠,却仍含笑道:“想不到,想不到,原来这位千娇百媚的娘子,便是方才手挥神剑、划破在下八面皮鼓的高人……”突地回转头去,向那腰横长刀的大汉道:“奎英,你常说当今武林,没有高手,如今你且看看这两位,一位身怀神剑,轻功更是妙绝,一位虽未现出武功,但却已能以箫音克敌,内功想必更是惊人!哈哈,难道这两人还不能算是武林高人!”
他又自一阵大笑,摇了摇手中的描金折扇,回身又道:“两位身手如此高明,不知可否将大名、师承见告?先让我听听中原武林高人的名号。”目光一转,却又盯在白衣少女身上。
这少年轻摇折扇,虽然满面笑容,但却不减狂妄之态,说话的神态,更是旁若无人,洋洋自得。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7)

柳鹤亭冷笑一声,沉声道:“在下贱名不足挂齿,倒是阁下的姓名,在下是极想听听的。”
他听了这少年便是方才隐于林梢、隔空击鼓之人,心中亦不禁为之一惊一愕。惊的是他知道这少年武功实在不弱,愕的是他想到那翠装少女方才说:“打鼓的家伙,满口长胡子,”而此刻这少年却连一根长须也没有。
但他转念一想,那翠装少女便是石观音,她已不知骗了自己多少事,方才她说的话,自然也不能算数,他本系外和内刚、傲骨峥嵘之人,见了这少年的神态语气,心中大感不愤,是以言语之中,便也露出锋锐。
那两个锦衣大汉闻言一齐勃然变色,但这少年却仍摆手笑道:“我足迹初涉中原,也难怪他们不认得我,奎英,你先莫动怒,且将我的姓名说给他们听听又有何妨。”
那叫做奎英的锦衣大汉本自须眉怒张,但听了他的话,面色竟倏然归于平静,垂首答了一声:“是!”方自大声道:“尔等听清,此刻与尔等谈话之人,乃南荒大君陛下之东宫太子,尔等如再有无理情事……”
他话声未了,那一直敛眉垂首、默默然无语的白衣女子,竟突地“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腰横长刀的锦衣大汉面容一变,手掌垂下,紧握刀柄,柳鹤亭剑眉一轩,却听这位东宫太子已自笑道:“娘子,你笑些什么?”
白衣少女目光一垂,轻轻道:“我觉得很有意思。”
这东宫太子微微一愣,随亦哈哈大笑起来,道:“是极,是极,很有意思。”转问柳鹤亭:“如此有意思的事,你为何不笑?”轻轻摇了摇折扇,缓缓摇了摇头,大有可惜柳鹤亭不解风趣之意。
那两个锦衣大汉虽自满腔怒火,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如此有意思”,但见了这东宫太子目光已转向自己身上,连忙嘿嘿干笑了两声,但面上却无半分笑容,笑声中亦无半分笑意!
一时之间,地道中充满了哈哈大笑之声。柳鹤亭冷哼一声,对这自称东宫太子的少年厌恶之心,越来越盛,却见白衣女子明眸一张,像是十分诧异地说道:“是什么事有意思,你们笑些什么?”
东宫太子哈哈笑道:“我也不知是什么事有意思,但娘子说是有意思,自然是有意思的了。”
白衣女子不禁又“扑哧”一笑,但目光转向柳鹤亭时,笑容立刻尽敛,垂首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也不必问我的名字,你那八面皮鼓,也不是我划破的,我只觉得你名字竟然叫做太子,是以才觉得很有意思!”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轻移莲步,缓缓走到柳鹤亭耳畔轻轻道:“我叫陶纯纯,你不要告诉别人。”
柳鹤亭见她与这自称东宫太子的少年答话,不知怎的,突地感到一阵气恼,故意偏过头去,再也不望他们一眼,哪知她此刻竟突然说了这句话,刹那之间,柳鹤亭心中又突地生出一阵温暖之意,目光一转,白衣少女正仰首相对,几乎忘了旁边还有人在!
他两人俱都初出江湖,都从未听过南荒大君这个名字,更未将这东宫太子放在眼里。他们却不知道那南荒大君,便是数十年前便已名震天下的南荒神龙项天尊,而这位东宫太子,便是项天尊的惟一爱子项煌。
约在四十年前,项天尊学艺方成,挟技东来。那时他年龄亦在弱冠之间,经验阅历俱都不够,虽然在中原、江南道上闯荡了一年,但始终未能在武林中成名。后来他无意之中救了一个落魄秀才诸葛胜,这诸葛胜便替他出了不少主意,说是:“要在江湖争胜,第一须不择手段,第二是要知道‘射人先射马,挽弓当挽强’,要找武林中最负盛名之人交手,无论胜负,都可成名,否则你便是胜了百十个碌碌无名之辈,也无用处。”
项天尊听了这话,心中恍然,那时江湖中最大的宗派,自是少林、武当,他便三闯少林罗汉堂,独上武当真武庙,半年之间,将少林、武当两派的高手,都打得七零八落,于是南荒神龙项天尊之名,立时便在江湖中赫赫大震。
当时江湖中人都知道南荒神龙武功绝妙,来去飘忽,行事任性,但却又都无法将其制服,哪知当他声名震动天下的时候,他竟又突然远遁南荒,从此便未在中原武林中露面。江湖中人不知详情,虽然拍手称庆,却又都有些奇怪,他们却不知道这南荒神龙是因折在那位无恨大师的手中,发下重誓,足迹从此不得迈入中原一步。
他重创之下,便和那诸葛胜一齐回到他出身的地方,这时诸葛胜便又说:“你虽然在中原失意,但天下颇大,何处不能立业。”于是数十年来,他便在南荒又创立了一份基业,只是他恪于重誓,足迹竟真的从此没有迈入中原一步。
但项煌却年轻喜动,久闻大河两岸、长江南北的锦绣风物,时刻想来游历,更想以自己一身绝技,扬名于中原武林之中,心想:“爹爹虽立下了重誓,我却没有。”于是,他便时时刻刻磨着南荒神龙,直到项天尊答应了他。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8)

一入中原,他自恃身手,想为他爹爹复仇雪耻,便一心想找着那无恨大师一较身手,同时也想探究出他爹爹当年究竟是如何折在这无恨大师手中的真相。因为他爹爹只要一提此事,便只有连声长叹,似乎根本不愿提起,项煌虽暗中猜想他爹爹昔年一定败得甚惨,但究竟是如何败的,他却不甚清楚。
但这有如初生牛犊般的项煌虽有伏虎雄心,却怎奈那无恨大师早已仙去多年,他听得这消息时,心里大感失望,却不禁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失望的是他从此不能享受到复仇雪耻胜利的荣耀,但却,也大不会尝受失败的痛苦,当然,后面的一种感觉,只是他心里的秘密而已,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愿相信有这种感觉存在。
但是他终于听到了这浓林密屋,以及那神秘的石观音的故事,于是他便毫不犹疑取道而来。但他却未想到中原武林亦多异人,竟有人能在他猝不及防之下,将他珍爱异常、苦心独创的八面天雷神鼓一齐划破。
此刻他手中轻摇折扇,面带笑容,神色之间,虽仍满含那种混合着高傲与轻蔑、冷削与潇洒的神态,但他目光所及,看见了眼前这一双少年男女并肩而立,目光相对,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情,他心中的感觉,实在不是他外表所显示的那么平静。
那两个锦衣大汉面上笑容早已敛去,目光灼灼,亦自一齐瞪在柳鹤亭与这白衣女子陶纯纯身上。一人巨大而满布青筋的手掌,紧紧握着腰畔的奇形刀柄,另一人手掌箕张,神色中亦满露跃跃欲试的锋芒,似乎只要这东宫太子稍有暗示,他两人便立刻会一齐出手。
笑声顿消,地道中便又归于静寂,只有从那秘道中吹来的阴风,吹得这两个大汉掌中火把上的火焰,呼呼作响。
白衣少女陶纯纯缓缓抬起头,幽幽叹息一声,满含幸福满足之意,似是方自从一个甜蜜温柔的梦中醒来,刹那之间,项煌只觉心中热血上涌,冷哼一声,刷地收起折扇,冷冷道:“我那八面天雷神鼓,真的不是你划破的吗?”
柳鹤亭剑眉一轩,方待发作,哪知陶纯纯目光转处,温柔地望了他一眼,便缓缓摇头叹道:“我从来没有说过骗人的话,难道你还不信?”
项煌目光连转数转,目光中的怒火,虽已因这句温柔的言语而减去不少,但口中仍冷冷道:“但你手中的这柄利剑,哪里来的,哼——奎英,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口中虽说从不说谎,但其实说谎说得最多。”
柳鹤亭的怒气再也忍耐不住,厉叱道:“纵是说谎,便又怎的?”
项煌目光一抬,目中精光暴射,那叫做奎英的锦衣大汉,“锵锒”一声,抽出腰畔长刀,柳鹤亭骤觉眼前寒光一闪,只见这大汉右手之中,已多了一柄刀身狭长、隐射紫色磷光,一眼望去通体有如一条紫色带鱼的奇形长刀。
他心中一动:“难道此人是胜家刀当今的长门弟子。”
却见这东宫太子项煌已自冷笑道:“我与这位姑娘之间的情事,我看你还是少管些得好。”
他伸出手中折扇,轻轻一点这手持奇形长刀的锦衣大汉,冷笑道:“这位便是南荒大君殿前的神刀将军胜奎英,嘿嘿,河南的胜家刀法,你想必早知道的了。”
扇柄一转,扇头点向那背背铁锏、横眉怒目的另一锦衣大汉,他又自冷笑道:“这位铁锏将军尉迟高,在中原武林,虽然声名较弱,但是——嘿嘿,‘关内一条鞭,赛过活神仙,关外两根锏,艺高九云天’这句话你大约听说过,至于我——”
他得意地大笑几声,拇指一旋,刷地向右张开折扇,轻摇一下,拇指突地向左一旋,这柄描金折扇向左一合,突又向左一张。
柳鹤亭本自强忍着心中怒气,听他夸耀着这两个锦衣大汉的来历,目光动处,只见这描金折扇向左一张之后,竟又换了个扇面,扇面上金光闪烁,竟画着一条金龙,神态矢矫,似欲破扇飞去。
项煌冷笑道:“你年纪轻轻,在武林中还要闯荡多年,若结下我等这样的强敌,嘿嘿,那实在是不智已极,嘿嘿,实在是不智已极。”
他重复着自己的话,强调着语中的含意。
柳鹤亭忍耐已到极处,胸膛一挺,方待答话,哪知白衣女子陶纯纯竟突地轻伸玉掌,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腕,柳鹤亭心头一颤,却听她缓缓说道:“这柄剑虽然是方才划破你那八面皮鼓的剑,可是施剑的人却不是我,唉——你要是再不相信,我……”她又自轻轻一叹,结束了自己的话,柳眉敛处,像是满聚着深深的委屈,让你永远无法不相信她说的任何一句话。
项煌嘴角一扬,像是得意,又像是轻蔑地斜瞟柳鹤亭一眼,道:“娘子既如此说,我自然是相信的,但是使剑的人此刻在哪里,娘子想必是一定知道的了。”
他此刻语声之中,又已尽敛森冷的寒意,这白衣女子的轻叹低语,就像是春日的熏风,吹得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柔情蜜意——春风,是永远没有仇敌的。
陶纯纯的一只柔荑轻轻地一握柳鹤亭的手腕,便又极为自然地缩回袖中,像是根本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似的,又自叹道:“这使剑的人究竟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她也许在这地道外面,也许在别的地方,唉——也许她就在这地道里面也不一定,只是她虽看得见我们,我们却再也看不到她。”
项煌双目一张:“难道此人便是那石观音么?”
陶纯纯轻轻点了点头,秋波四下一转像是真在搜索着那石观音的影子。
神刀将军胜奎英手掌一紧,下意识回头一望,背后空空,哪有半点人影,他心中不觉泛起一股寒意,却见那铁锏将军尉迟高亦方自回转头来,两人对望一眼,彼此心中都各个领受到对方心中的寒意。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9)

项煌心头亦不禁为之一凛,但却故作从容地哈哈大笑几声,一面轻摇手中折扇,一面大笑道:“娘子你也未免说得太过了,想那石观音武功虽然高明,却也不是神仙,何况——”
他笑声突地一顿,刷地收起折扇,大步走到那红色门户前,目光一扫,面上也不禁现出惊异之色,往里走了两步,突地一皱眉峰,微拂袍袖,颀长的身形便又如行云流水般退回来,倏然伸手接过那胜奎英手中的火把,冷冷说道:“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否真有三头六臂,意敢——哼哼!竟敢将人命视如草芥。”
目光一转,那白衣女子陶纯纯已道:“我也正要去找她。”她轻伸玉掌,一指地道那端:“这条好像就是通向外面的出路!”
转身婀娜走了两步,突地回身向柳鹤亭一笑:“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你不出去么?”
柳鹤亭似乎在呆呆地发着愣,他愣了半晌,方自暗叹一声,道:“我自然也出去的。”
项煌冷笑道:“我只当你不敢去哩!”言语之间,满含着撩拨意,他只当柳鹤亭必定会反唇相讥。
哪知柳鹤亭竟只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走了过去。
项煌心中不禁大为奇怪,心想:“此人怎的变得如此怯懦起来。”
他却不知道柳鹤亭方才心念数转,想到自己与这东宫太子本来素无仇隙,又想到这项煌此次前来,目的也和自己一样是想探出浓林密屋和石观音的秘密,那么岂非与自己是友而非敌,他纵然言语狂傲,那是人家生性如此,却也并非什么大恶,自己此刻对他如此怀恨敌视,却又为了什么呢?
“难道我是为了陶纯纯而对他生出憎恨吗?”他暗自思索着:“那么,我也未免太过不智,太过小气了,何况陶纯纯与我不过初次相识,我有如此想法,实在不该。”
他本是心肠磊落的少年英侠,一念至此,心中便不禁觉得甚是惭愧,是以那项煌言语撩拨,他也装做没有听到。
片刻之间,便已走到地道尽头,项煌双眉微皱,方自说道:“前面似已无路可行,难道那——”
语声未了,却见这白衣女子陶纯纯已自在那看来有如一片山石的门户上,抚摸半晌,突地轻抬莲足在门下连环踢出数脚,这扇柳鹤亭方才想尽千方百计也无法开启的门户,竟又突地漫无声息地开了?
项煌顿时大感疑惑,目光一转,冷笑道:“原来你对此间的设置倒熟悉得很。”
白衣女子像是根本没有听出他语中的锋锐,仍自缓缓道:“我当然知道啦,那石观音就是我的师姐,只不过我已有许多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
项煌面色一变:“难道你亦是那无恨大师的弟子?”
陶纯纯回眸一笑,轻轻道:“你倒也知道我师傅的名字!”
项煌面青如铁,但抬目一望,只见她笑颜如花,娇媚甜美,他愣了一愣,倏忽之间,神情变化数次,最后竟亦淡淡一笑,手举火把,跟在陶纯纯身后向门外走去。
柳鹤亭却在心中暗叹一声,忖道:“这女子当真是纯洁坦白无比,在任何人面前,都不隐藏自己的身份,世人若都和她一样,全无机诈之心,那人间岂非要安详太平得多。”
回头一望,那神刀将军与铁锏将军也已随后跟来,胜奎英手中仍然紧握着那柄紫鳞长刀,像是生怕柳鹤亭溜走似的。
柳鹤亭淡淡一笑,突地扭转身躯,扬手一掌,像是要往胜奎英当头拍去,这一下变生仓促,胜奎英大吃一惊,方自侧首一让,突地觉得右肘一麻,右腕一松,手中的长刀,便已被柳鹤亭夺在手中,竟是那么轻易而自然,就像是他自己将刀送到别人手里一样。
他惊怒交集之下,方自呆了一呆,那尉迟高亦自变色喝道:“你要怎的!”
却见柳鹤亭手持长刀,在火把下仔细端详了两眼,伸手轻轻一拂,哈哈笑道:“难怪河南胜家神刀名扬四海,这紫金鱼鳞,果真是口宝刀。”双手一抬,竟又将这柄刀送回胜奎英手里。
胜奎英不知所措地接回自己的金刀,心中既惊且怒,虽有满腔怒气,但却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发作出来。
只见柳鹤亭一笑转身,走出门去,项煌听得那一声呵斥,亦自转身道:“奎英,什么事?”
神刀将军胜奎英怔了一怔,还未答话,只听柳鹤亭又已笑道:“没有什么,只不过在下将胜将军的宝刀借来看了一看而已。”
项煌冷哼一声,只见胜奎英垂首走了出来,虽然面容有异,但却没有说什么话,那白衣女子又自轻轻一笑道:“他这口刀真是不凡,以后有机会,我也要借来看一看的。”
项煌眼珠转了几转,哈哈笑道:“以后——以后自然会有机会的。”
胜奎英垂首无言,他在武林中亦是佼佼人物,如今吃了个哑巴亏,竟连发作都无法发作,心中真是难受已极,却又不禁暗中惊佩,这少年的身手之快,当真是无与伦比。
柳鹤亭嘴角含笑,目光四下一转,只见这地道四面俱是石壁,上面的入口,竟然没有关闭,离地约莫竟有三余丈,入口边的石壁上,嵌着一排六节钢枝,他方才虽由此处跃下,但却因四下黑暗,是以没有看到。
项煌目光亦自一转,含笑又道:“这里想必就是出口了吧,由此上去,不知是否——”
柳鹤亭一笑接口道:“不错,这里上去就是那栋密屋,方才在下就是由此处下来的。”语声如悦,丝毫没有敌意。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10)

项煌“噢”了一声,心下不觉又有些奇怪,这少年怎的对自己如此友善,但却含笑向陶纯纯说道:“此处既是出口,那么就请娘子你先上去吧。”
陶纯纯又轻轻一笑,她此刻对项煌像是较为熟些,是以神态便有些改变,不但面上微带笑容,而且也没有了先前那种羞涩之态,项煌只觉她这一笑的笑容,比方才还要甜美,哪知她微笑的明眸,却又已转到柳鹤亭身上。
她轻轻一笑,缓缓说道:“那么我就不客气,要先上去了。”笑语之中,婀娜的身躯,突地飘飘而起,上升丈余,双臂突地一扬,身形便又急升两丈,玉掌轻轻一垂,身形便已穿出去,飘飘落在上面。
柳鹤亭又自暗叹一声,忖道:“这女子不但轻功高绝,而且身法美妙,有如凌波仙子,唉——看来武林中尽多异人,我这点功夫,还算不得什么!”
却听项煌拊掌大笑道:“好极,好极,想来古之聂隐红泉,亦不过如此吧。”
大笑声中,但身躯突地滴溜溜一转,冲天而起,凌空一张折扇,刷地一扇下拍。
柳鹤亭只觉一股劲风由上压下,他知道是项煌意欲借力上拔,微微一笑,移开三尺,抬头望处,却见项煌的身形已在出口处消失,只不过却仍有笑声传来,道:“你要是上不来的话,就从旁边的钢枝爬上来好了。”
柳鹤亭剑眉一挑,但瞬即笑道:“正是,正是,若没有这些钢枝,我还真上不去哩。”回首一望胜奎英、尉迟高两人道:“两位你说可是?”
胜奎英、尉迟高不禁各个面颊一红,要知道身形若能凌空上拔四丈,实在大非易事,若非轻功妙到绝处,便再也休想,胜奎英、尉迟高两人武功虽都不弱,但却都无法做到。
却听柳鹤亭又自笑道:“两位先请,在下殿后。”
胜奎英鼻孔里暗哼一声,伸手还刀入鞘,举步掠到壁边,纵身一跃,右手抓住第四节钢枝,微一换气,身形一长,左手便已抓住第五节钢枝,这样双手交替,眨眼之间,便已掠了出来。
柳鹤亭鼓掌一笑:“好身手。”侧顾尉迟高笑道:“此次该轮到阁下了。”
那神刀将军武功传自河南神刀门,正是胜氏神刀当下的掌门弟子,因了一事流落南荒,才被南荒大君收服了去,武功的确不弱,方才他虽不能有如陶纯纯、项煌般一跃而上,但身手的矫健,亦颇惊人。
是以柳鹤亭含笑说出的好身手三字,其中并无揶揄之意,只是听在尉迟高耳里,却觉大为不是滋味。
他不悦地冷哼一声,身形突也斜斜掠起,刷地跃起约摸两丈,脚尖一找石壁间的第四节钢枝,双臂突地一垂,身形再行拔起,他有意卖弄身法,却忘了自己手中还拿着一枝火把,身形已掠了出去,但手中火把却碰在地道出口的石壁上,再也把持不牢,手腕一松,火把竟落了下去。
他身形掠出,向前冲了两步,方自站稳身形,却听身后笑道:“火把在这里。”
他一惊之下,倏然转身,只见柳鹤亭竟已一手举着他方才失落下的火把,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
于是在这刹那之间,他便已开始了解到胜奎英方才的感觉,因为他自己此刻的感觉,正和胜奎英方才毫无二致。
他默默地接着火把,目光指处,胜奎英正在凝视着他,两人目光又自相对,口中不言,却都对这少年一身玄奇的武功大为惊佩。
但柳鹤亭的目光,却没有望向他们,而望在这间房外的一双人影上……
此刻陶纯纯竟已和那项煌一起走了出去,柳鹤亭呆呆地望了半晌,轻叹一声,随后走去,只是他叹息声是如此轻微,轻微得就连站在他身前的铁锏将军尉迟高都没有听到。
他无言地又自穿过一间房间,里外情况,仍和来时一模一样,他心中一动,突地听到自己在地道中听到的脚步声:“难道那又是老鼠的奔路声?”
他微带自嘲地暗问自己,从前面项煌手中火把射来的火光,使得这间屋子的光线已有足够的明亮,他目光一扫,突地动也不动地停留在房中那张方桌之上,目光中竟突地满露惊骇之色,一个箭步,掠到桌旁,伸手一摸桌上的蜡烛,此刻竟已短了一截,只是若非柳鹤亭目光敏锐,却也难以发现!
陶纯纯与项煌已将走到另一间房子的门口,方自回转头来,向柳鹤亭招手唤道:“喂,你在看什么呀?这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我师姐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柳鹤亭漫应一声,却听项煌已接口笑道:“你要是没有见过蜡烛,我倒可以送你一些,让你也好日夜观赏。”他笑语之中,有些得意,又满含着讥嘲。
柳鹤亭心中冷哼一声。
哪知那白衣女子陶纯纯竟亦娇知一声,道:“人家才不是没有见过蜡烛哩。”又道:“我们再往前面看看,你快些来呀!”
柳鹤亭呆了一呆,心胸之间,杂感交集,只听得他两人的声音已自远去。
那东宫太子项煌似乎在带笑说道:“纯纯,那少年和你……”语气渐弱,后来便听不甚清。
柳鹤亭暗中一叹。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11)

“原来她到底还是把她的名字告诉了他。”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觉得甚是难受,觉得这房子虽大,竟像是多了自己一人似的,挤得他没有容身之处。
他呆呆地伫立半晌,突地一咬钢牙,身形斜掠,竟然掠到窗口,伸手一推窗户,倏然穿窗而出。
胜奎英、尉迟高对望一眼,心中都在奇怪:“这少年怎的突然走了。”
他们却不知道柳鹤亭此刻心中的难受,又岂是别人猜想得到的。
他想到自己和这白衣女子陶纯纯初遇时的情景,想到她带着一种圣洁的光辉、高举着火把、伫立在黑暗中的样子,想到当他的手掌握住她那一只柔荑时的感觉。
于是他痛苦地制止自己再想下去,但心念一转,他却又不禁想起那翠衫少女的娇嗔和笑语。
“难道她真是那冷酷的女中魔王石观音,唉——为什么这么多离奇而又痛苦的事,都让我在一夜间遇着。”
他沉重地叹息着,发狂似的掠出那高耸的铁墙,掠到墙外清朗的世界,天上星河耿耿,夜已更深,他不知道此刻已是什么时候了,晚风吹过树林,林梢的木叶,发出阵阵清籁……
但是!
在这风吹木叶的声音中,怎的突然会传出一阵惊骇而短促、微弱而凄惨、像是人类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哀呼!
他大惊之下,脚步微顿,凝神而听——
哀呼之声虽在,但风声之中,竟还有着一声声更微弱而凄惨的呻吟!
他心头一凛,双臂微张,身形有如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倏然掠入树林,目光一扫——
刹那之间,他但觉眼前黯然一花,耳旁轰然一响,几乎再也站不稳身形,此刻树林中的情景,纵然被心如铁石的人见了,也会和他有一样的感觉。
夜色之中,四周的树干之上——
每株树上,竟被挂着两个遍体银衫的少女,不住地发着轻微的呻吟,她们的衣衫已是凌乱而残败,本都极为秀美的面容,在从林梢漏下的星光影映下,苍白而惊恐,柳鹤亭甚至能看到她们面上肌肉的颤抖。
而正中一株树上,却绑着一个身躯瘦小的汉子,身上鲜血淋漓,竟已被人砍断一手一足,而他——赫然竟是那去而复返的入云龙金四!
树下的泥地上,亦满流着鲜血,金四的爱马,倒卧在鲜血中,一动也不动,马首血肉模糊,竟似被人以重手法击毙。
柳鹤亭已全然被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吓得呆住了,他甚至没有看到几个身穿黑衣的人影,闪电般掠出林去,等到他微一定神,目光开始转动的时候,这几条黑衣人影已只剩下了一点淡淡的影子,和隐约随风传来的阴森冷笑!
这些在当时都是刹那间事!
柳鹤亭心胸之中,但觉悲愤填膺,他目眦尽裂地大喝一声,身形再起,闪电般向那些人影消失的方向掠去。他拼尽全力,身形之疾,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但是他身形乍起,林外便已响起一阵急剧的马蹄声,等他掠出树林,马蹄声早已永远无法追到,于是他悲哀、气愤,而又失望地掠回林边。树林外仍停着十数匹鞍辔鲜明的健马,仿佛像是项煌身后那些银衫少女骑来的,此刻群马都在,但是那些银衫少女,却已受到了人世间最凄惨的遭遇!
谁也不知道她们到底受了怎样的惊吓与屈辱,柳鹤亭折回林中,笔直地掠到入云龙金四身前,大喝一声:“金兄。”
他喝声虽大,但听在入云龙金四耳里,却像是那么遥远。
柳鹤亭焦急地望着他,只见他双目微弱地张开一线,痛苦地张了张嘴唇,像是想说什么,却无声音发出。



第三部分绝地惊艳(12)

柳鹤亭又自大喝道:“金兄,振作些!”俯首到入云龙口旁,只听他细如游丝般的声音,一字一字地断续说道:“想……不到……他……他们……我的……”
柳鹤亭焦急而渴望地倾听着,风声是这么大,那些少女本来听来那么微弱的声音,此刻在他耳中也生像是变得有如雷鸣。
因为这些声音都使得入云龙断续的语声,变得更模糊而听不到,他愤怒而焦急地紧咬着自己的牙齿,渴望着入云龙金四能说出这惨变的经过来,说出是谁的手段竟有如此残酷,那么柳鹤亭纵然拼却性命,也会为这些无辜的牺牲者复仇的。
但是,入云龙金四断续而微弱的语声,此刻竟已停顿了,他疲倦地闭上眼帘,再也看不到这充满了悲哀和冷酷的无情世界,他沉重地闭起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向别人哀恳的话了。
江湖中从此少了一个到处向人哀求援手的“懦夫”,却从此多了一段悲惨残酷的事迹。
柳鹤亭焦急地倾听着,突地,所有自金四身体内发出的声音——呼吸、呻吟、哀告,以及心房的跳动,都归于静寂。
“他死了!”
柳鹤亭失神地站直身躯,他和这入云龙金四虽萍水初交,但此刻却仍不禁悲从中来,他一双俊目中滚动着的泪珠,虽未夺眶而出,但是这种强忍着的悲哀,却远比放声痛哭还要令人痛苦得多。
他沉痛地思索着入云龙金四死前所说的每一个字,冀求探测出字句中的含意!
“‘想不到’……为什么想不到,是什么事令他想不到,‘他们’……他们是谁,‘我的’……他为什么在临死前还会说出这两个字来?”
他垂下头,苦自寻思:“难道他临死前所说的最后两字,是说‘他的心愿还未了’,是以死不瞑目,还是说他还有什么遗物,要交给他人?这都还勉强可以解释,但是——‘想不到’却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是说杀他的人令他再也想不到,是以他在垂死之际,还不忘挣扎着将这三个字说出来?”
心念一转,蓦地又是一惊:“呀!难道将他如此残酷地杀死的人,就是那突然自地道中失踪的翠衫女子,是以金四再也想不到如此天真娇柔的女子,会是个如此冷酷心狠的魔头。唉——如此说来,她真是石观音了,将我骗入地道,然后自己再溜出来,偷偷作出这等残酷之事——但是……”
他心念又自一转:“但是他却又说是‘他们’!那么做出此事的想必不是一人……”
刹那之间,他心念数转,对那入云龙金四垂死之际说出的七个字,竟不知生出多少种猜测,但其中的事实真相,他纵然用尽心力,却也无法猜透,他长叹一声,垂下目光,目光轻轻一扫——
突地!
他竟又见到了一件奇事!
这已惨死的入云龙金四,右臂已被人齐根砍断,但他仅存的一只左掌,却紧握成拳,至死不松,就像是一个溺于洪水中的人,临死前只要抓着一个他认为可以拯救他性命的东西,无论这东西是什么,他都会紧握着它,至死不放一样。
柳鹤亭心中一动:“难道他手掌中握了什么秘密,是以他垂死前还不忘说出‘我的手掌……’这句话,只是他手掌两字还未说出,就已逝去。”
一念至此,他缓缓伸出两手,轻轻抬起入云龙金四那只枯瘦的手掌,只是这手掌竟是握得那么紧,甚至连指尖的指甲都深深地嵌入了掌心肌肤之中,柳鹤亭只觉他手掌仿佛还有一丝暖意,但是他的生命已完全冷了。
柳鹤亭悲痛地叹息着,生命的生长,本是那么艰苦,但是生命的消失,却偏偏是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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